《督主有令》 第1节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督主有令 作者:墨然回首 文案 我家督主,眉若裁柳,面如冠玉,人中龙凤,万中无一;却空有皮囊,无情无义,黑心黑肝,令我恨之欲狂又思慕难忘。 江湖小虾与两厂督主,一朝狭路相逢—— 秦慢:我先跪为敬!!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恩怨情仇 主角:秦慢,雍阙 ┃ 配角:太多了,写不完 ┃ 其它: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 ☆、第1章 【壹】嘿,小妞 正月初七,燕京。 今年的春天来得尤为早,五九天里太和门旁的桃花枝上已经蠢蠢欲动地绽开两三朵,不安分地想要与宫墙头上的红梅平分艳光。 因是上七,依照以往的习俗,皇帝在奉天殿赐宴恩宠的臣子。从晌午闹到了各处宫所蜿蜿蜒蜒挑亮了灯,新登基不久的年轻帝王终于有了倦意,于是歌停舞歇,朝臣们各自搭伴醉醺醺地回了府邸。 一更天,因有云,月未明。城西佰乐坊十三弄里的小小宅院门扉悄悄开了条逢,呼啸而去的夜风吹得门楣上两顶灯笼吱呀一声响,吓得里边人啪嗒将门合了上。 “这个死皮烂骨头不争气的狗东西!上不了奉天殿,值个班都不晓得偷懒早回家!也不知道野哪儿去抱女人喝花酒!喝喝喝!醉死那把烂骨头渣子!”三十来岁的妇人骂骂咧咧,揪着帕子往回走。走了两步,瞧见了檐下扶栏相望的瘦弱女子,胸腔的怨气和沾了酒的炮仗似的炸开了! “看什么看哟!老爷答应回来教桐儿念书,看也看不到你屋里去!” “是,夫人……”年轻妾室畏惧地低头飞快地小步没入了走廊的黑暗之中。 “呸!晦气娘们!”正房啐了一口,忽而不知从哪里拐来一阵刺骨的凉风,扎得她一缩脖子,“咝……” 月亮又被云拉扯进了阴翳里,仅剩下凄凄惨惨戚戚地一层薄光,照得寡陋的庭院鬼蜮凄迷。妇人本就害怕,此时凉风习习,耳边更似萦绕着若有若无,说不上是猫叫还是鬼哭声……她想起前不久才在东市菜场门口处决的逆犯,她胆小没去看,听对门的王夫人说是砍人如同砍瓜切菜,血流成河,每一个惨白的头颅都是没法合上眼的…… 这么一想,卷在风中的呜咽声更清晰了一些,扎进脖子里的风似乎也变得更刺骨。她再也不敢在院中庭院,道菩萨告佛祖地念着疾步回了自己的屋。 那厢妾室满腹惆怅地回到自己居住的西屋里,自家老爷仅是朝中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家中无势,住不起城东权贵的大宅也罢,一间西屋也拼拼凑凑地好容易给她隔出了个外橱。她不是个讲究人,出身贱籍,能嫁入官门已是生平之幸。只是主母刻薄,日子过得和烤火似的,她叹息着自己坎坷的生计,拆了发髻对着混沌的镜子发呆。 孰料发了不到片刻的呆,她眨眨眼,觉着镜子里头似乎映着出个什么……她先是一惊,但很快发觉那个胖乎乎的身形十分眼熟。原本灰冷的胸膛忽得又热乎了起来,愁云浓雾一瞬间烟消云散。她倏地站了起来,站起的一瞬颈子上似乎扎入记冷风,她毫不在意仍是欢喜地绕过纱橱:“老爷!!你怎么回来也不打声招……” 可惜,她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满眼只有一具挂在屏风上颤悠悠的肥胖身躯,和一个朝着她死不瞑目的惨白脑袋…… 五更天,燕京城西佰乐坊,十三弄。狭弄里依旧风声俱静,唯一可闻的声响便是火把熊熊的燃烧声,偶尔掺杂一两声窃窃私语,很快又归于死寂。无人发觉,巷弄斜对面的一扇门扉后趴着双迷糊又好奇的眼睛。 她刚想惊呼出声,却被自家老爷一把死死捂住嘴,拼命把她拖回了屋中。因此她只看见了一眼,而那一眼足够她心悸犹存。 “别说话!别出声!忘记今晚看到的一切!”男人传入她耳中的声音比他的身子还要颤抖,“给他知道了,我们一家都得和对门的一样!” 他? 她睁着惊恐的眼睛,想起进出不息的人影中似乎是有一个独特而别样的。 那个男子身量挺拔修长,绯色的飞鱼服在火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线,如同他半隐在阴影中的眼眸,温润且多情。是的,那双眼睛给她第一感觉就是温柔,正因如此才使她恍如见了地狱修罗。 谁会看抬出的一具具尸体唇畔含笑,仿佛看着自己心爱的情人一般。 若非修罗,便是恶鬼。 “督主,一家十三余口,尸体僵硬得差不多,应该是在同一时间丧命。”子番的大档头跟着最后一句尸体出来了。他是仵作出身,寻常尸体大多一眼一摸便知何时身亡。东厂里不养废人,每一个能坐上班主档头都有绝技傍身。 至于那一位…… “怎么死的?”他闲闲地问,仿佛问得不是十三条人命,而是路边的阿猫阿狗。 大档头面露难色,他活了近四十年很少有在尸体上难到他的地方,可这一次他就是被难到了:“尸体表面无伤无痕,无脏无垢也未有浸水之相,肤色指甲皆无异色,口鼻也无污血流出。属下……一时看不出详尽来。” “嗯?”男子挑了个略高的音,眸中终于露出了今夜来的第一缕真实笑意,却笑得所有人不寒而栗,“有趣。竟然有你都看不出的死法来?” 离去之前,他将帕子掩入袖中,淡淡扫过对面挂着的“王府”牌匾,底下立时有人揖手:“督主安心,属下自会料理。” 他也只是一眼,什么没说合起斗篷,回眸看了一眼已经只余一座空府的宅邸,微微眯了眯眼:“真是,有意思。” ┉┉∞∞┉┉┉┉∞∞┉┉┉ “有趣!真是有趣!”驴车上青年拍腿大笑,一张浑圆脸笑得满面红光,乐不可支,“堂堂武林盟主,竟然发布长空令招募江湖英豪替他寻找一只哈巴狗!!岂不是太有趣了!!” 晃得叮当响的驴车上挤了三个人,他这一爽朗一笑一拍,拍得车身剧颤,前头的两头毛驴嘎嘎叫唤不已,大有撒腿狂奔丢下车上的哥几个绝尘而去的气势。 靠着车头的一个小姑娘慌得连忙抓起根长杆,手脚麻利地扯起根麻绳,绑上两根萝卜,手腕一抖一甩,萝卜准确地吊在了毛驴嘴边。 有了一口眼前食,毛驴吭哧吭哧地继续安分拉着车晃荡在颠簸的土路上。 安抚好了毛驴,小姑娘坐回自己的茅草堆里,苦兮兮地看着青年:“于兄,你可轻着点,这两头驴和车我们都是租得驿站的,到了襄阳我们可得还的啊!” “呃……”青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赔笑道,“俺省得!省得!哎!叫什么于兄于兄!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叫于大哥!” 虽说只是初相逢,小姑娘倒也不认生,干脆地叫了声“于大哥”,惹得青年眉开眼笑,连声应着。乐呵完后他的兴致仍放在武林盟主丢的那只狗上:“秦妹子,你说这武林盟主老头是不是发了疯?!一只狗也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真当自己成了土皇帝???” 秦慢认真想了想,又认真地回答:“没准人家真得很喜欢那只狗呢?” “哼!”平地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两人愣了一愣,这才发现是角落里打上车起就窝再草堆里睡着的男人发出的。男人一头乱发,攒着油污打成了结遮住了大半张的脸,仅露出的一个下巴也是沾满了泥污,至于那一身衣裳更不用说了。左一片蓝布,右一片红布,色彩缤纷绝不重样,丑得清新脱俗,令人耳目一新。 一看就知道,是丐帮门中弟子。 青年见他吱声,便热情招呼:“这位丐帮兄弟,睡觉好没意思,一起来唠唠嗑也好打发路上时间嘛!” 丐帮大侠动也没动,只是换了个姿势窝在那头,合着浓浓睡意的声音从乱发里传出:“你说得没错,那个老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说着打了个张口,一蜷身再也不理会他们二人。 两人又是面面相觑,于迟这人素来心宽,压根没把他的古怪放在心上,转而将话题跳到了下个月唐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上。 秦慢从小小的包袱里摸出半个馒头,边听他唠唠叨叨,边碎碎地掰着馒头吃,心里却盘桓在武林盟主丢的那只狗上。 如此,一路颠簸一路唠叨一路瞌睡,三人终于到了襄阳。秦慢牵着毛驴将马车还给驿站,取回了押金,分给其他二人。她将钱袋小心揣回胸口,拍了拍方安心:“那两位保重,就此告别!有缘再见!” “妹子我说你一个人年纪小小……”于迟略作一打量,“才十二、三吧,你家爹娘就放你一个人出来走江湖?” 已经向街市蹦跶过去的秦慢闻言回头,朝他使劲挥挥手:“我都十六啦!!!” “啊?啊!那你有事就来这城中于阳镖局找我啊!!”于迟大喊道,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就见着个小人儿一溜烟地没入了攒动的人群中,“唉……小姑娘挺可怜的,是不是啊兄弟?” 他一回头,方才还靠在墙角打盹的丐帮大侠已没了踪影。 辞别之后,送完了信,秦慢抱着包袱犹犹豫豫地在一家面馆站定,背后忽而传来一声半是耳生半是熟悉的呼喊:“嘿!小妞!” 她一怔回头,丐帮大侠坦坦荡荡地站在她面前,胡子依旧拉碴,人依旧懒散:“要不要请小爷吃碗面啊!”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她嗫喏道:“我穷……” “我更穷!” “……”秦慢呆呆愣愣地看他,仿佛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个没回神间就被拖了进去:“走了走了,小爷我这副五脏庙快饿得天塌地陷了!” 面馆不大,铺子也很简陋,但人却是出奇的多。丐帮弟子拖着秦慢好容易在个犄角之地找到了半张桌子。这原是一张桌子,但是被吝啬的店主横刀劈成两半,一左一右充做两张。 秦慢他们在靠着墙的右边,而另外半张则坐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前一碗阳春面,一双筷子斜插其中,铺着一把葱花的白面儿已经结成饼…… ☆、第2章 【贰】上清门 秦慢心疼地望了一眼汤水中的面饼,对一个啃了三天馒头并且还打算再啃上三天的人来说,这为免过于暴殄天物。她叹了口气,收回目光,依依不舍地掏出钱袋一块一块地数着铜板,左数一遍右数一遍,不多不少四十七文。一碗素面十五文,两碗就是三十文,吃了面她今晚连睡大通铺的钱都没了…… “我说小妞,钱财是身外之物!”打入面馆就一拢袖子靠在脏兮兮墙面上打盹的“丐帮大侠”睡意朦胧道,“为了那几个铜板,至于么?” 秦慢没有把他轻佻的称呼放在心上,只是觉得那句“身外之物”分外刺耳,她语焉不详地小声抱怨了句,但最后仍然是将绣得笨拙的老虎头钱袋慢吞吞地放在了案上。 “丐帮侠士”略是意外地微微睁眼瞥了瞥她,东张西望的秦慢似有所觉倏地回头,却见乱糟糟的男人仍然是蜷缩成一坨,恨不得整副骨头靠进墙里。她眨眨眼,真是个怪人,从洛川睡到了襄阳,这辈子像没睡过觉似的。 真是个怪人,丐帮侠士也在心里叨咕了一句。于迟说得不错,小小年纪一个姑娘家孤身到处闯荡本就奇怪,刚刚那瞬间她明明没有回头却好似知道自己在看她…… 面馆不大,却拥堵得异常,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使唤得小二晕头转向脚不沾地。秦慢伸头缩脑张望了半天,无人搭理,撇撇嘴她一把抓起老虎头钱袋跳下桌:“我去找小二,你等一下啊。” “别跑了啊小妞。”丐帮大侠对她很不放心。 “……”秦慢也没恼只是干巴巴地答了声好,刚走了两步,忽然觉得面馆里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好像所有人的视线骤然间聚集到了她身上。她下意识地循着视线望过去,却发现热热闹闹地面馆中每一个人要么兴高采烈地互相交谈,要么专心致志地吃着碗中面,仿佛那一碗只撒了细盐青葱小白菜的素面是无上美味。 真是一群怪人,秦慢心声未了,背后咕咚一声响,似有重物颓然倒在地上,随之一股子难以言述的异味逐渐散漫在空气里。浑浊、腐朽、焦枯……尚未来得及看个究竟,一道身影蓦地闪现过来,一双铁盘似的大掌带着利风探到她面前却被一根满是毛刺的木棍一抖一挑轻松拨在一边。 这一抓速度惊人,而那一格挡更是机敏无比,秦慢眼前花了一花,没头没脑的她已和只小鸡似的被人随手拎到一旁丢下。丢下她的人懒洋洋将木棍抗在肩上往她面前一杵,人是没形没状的,但他往那一站就让周围人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丐帮大侠扛着棍子啧啧啧地环视围上来的一群人:“一堆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小丫头?说好的江湖道义呢?喂狗了?” “小丫头?”方才想抓秦慢没成的瘦高男人阴鸷地盯着他,略懂武艺之人都能看出来顷刻前两人过招之间孰高孰低,落人下风已是难堪,何况此人还如此出言不逊,面露戾气,“谁家的丫头会跟着个来路不明的乞丐在这和水鬼十三接头!” “水鬼十三?”丐帮大侠与秦慢同时一愣,一个是因为这名头太过响亮,一个则是完全茫然不知。 水鬼十三在武林中无帮无派,以前和几个精通水性兄弟凭着一条长船在长江里头风里去浪里来,杀人越货、倒来卖去皆不少。后来闹得太过民怨沸腾,官家出兵剿匪,由东厂打头领着一干锦衣卫将他们几个主力一干杀尽。虽说缴获的财物大部分被这两司人马瓜分干净,但也算是做了件为民除害的好事。 东厂在新厂公上任之后行事作风愈发斩草除根,狠辣决绝,也不知怎地那次漏了个水鬼十三,自此这厮隐姓埋名多年,但因水性极好且对长江大小支流了如指掌,恶浪险滩如履平地,便经常有人上门去请他出马做一些引船或者借水路运送黑货的活计。 武林中人,多少对这个名号有过耳闻,“丐帮大侠”疑惑的是这个水上的头马几乎很少离船,怎么会出现在襄阳城中的小小面馆之中,而秦慢的表现不在听说过这个名头的行列之中。只是诸人对其身份已然成疑,她的反应落在他们眼中全然是装傻充愣。 “哼!到了这份上还想装蒜?”瘦高男人显是众人中的头领,命人将他二人包括倒在地上的水鬼十三围了个水泄不通,连连冷笑,“你们若与水鬼十三素不相识,为何一个面馆里偏偏坐到了他桌边?” “因为其他桌人都满了啊……”秦慢小声小气道,结果被他一瞪,吓得赶紧抱头蹲回地上继续充当乖觉的“小鸡仔”。 第2节 “到这份上还想狡辩!”男人体型不壮,但狭长脸上一双细眼精光慑人,直逼向二人,“你们要说江湖道义我且与你们论一论!这水鬼十三受人所托偷了我们惊言堂镇派之宝巨阙大剑,今日我们在这里将你们人赃并获,究竟合不合江湖道义?!” 秦慢目瞪口呆,她只不过因为肚子饿凑巧站在这家面馆前,又因时运不济被人敲了竹杠拖了进来,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惹上了一桩江湖官司! “堂主,人……死了。”走过去查探的人脸色一变。他们原以为水鬼十三与这两个“接头人”发觉情形不对,想引乱逃脱,哪成想,人竟是死了! “什么?!死人了??”早就躲进灶间的小二闻言发出一声惊叫。 死人不稀罕,但死的人在不久之前明明进来点了一碗阳春面,面虽然结成了块但汤还冒着热气。可那倒在地上的人分明已经散发出了异味,怕是死了许久。 被揪出来的小二看也不敢看地上的尸体,抱着灶间的门舌头打着结:“小、小的刚才还给这位客官上了面,他还将筷子插入了面中,怎、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一个死人,还需要点面么,还怎么点面?丐帮大侠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尸体,又不自觉地看向秦慢,刚刚整个面馆也就她与倒在地上的水鬼十三擦肩而过…… 秦慢自始至终都是在状态外的茫然,到现在听到有死人后神色是变了,却是小脸惨白,蹲在那抖啊抖,害怕程度完全不亚于店小二。也是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家看到尸体哪里会不害怕的。 在场的这些个七尺大汉在听到这出匪夷所思的事件之后都难免神色各异,静默气氛持续到了翻查过尸体之后陡变得更为诡谲。尸体上没有伤口,肤色、毛发指甲也没有异色,七窍干净没有污血。 这是一具没有外伤的尸体,至于内伤……各位皆不是衙门的仵作,没人能一眼看个明白。但行走江湖,稀罕东西可能见得少,但死人并不罕见,可死的这么蹊跷的……诸人看着地上已经快僵硬的尸体,每个人嗓子眼里像堵了块石头,呼吸困难,只字难言。 “水鬼十三既已死,那你们可能就是唯一知道巨阙剑下落之人!”到底是一堂之主,瘦高男人须臾找回条理,冷冷笑道,“两位少侠,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巨阙剑是乃我派之宝,一日没有它的下落,可能就要请二位在鄙派多待一日了!” “什么镇派之宝,”丐帮大侠言辞极尽鄙夷,“巨阙乃前朝皇室佩剑,后随葬王墓,再无音讯。如今出现在你派之中,要么是你派掘了前朝的皇陵,要么就是你们勾结了盗墓贼,从其手中购得,总归来路不正。一个字,脏!” “你……”男人竟被他噎得一时气结哑口无言。 逞了嘴之快,丐帮大侠其实内心有点儿发虚。惊言堂盘踞襄阳,在这一带也算是个大派,况且其堂主素来专横霸道。今儿摆明就是人多欺人少,一旦动起手来他也罢了,这小丫头…… 他尚未盘算完,惊言堂等人已为他的狂妄刻薄惊怒,当下各个眼红怒发要擒了他二人来。 剑拔弩张之时,一声暴喝平地响起:“尔等疑犯速速放下刀兵!!!” 小小的面馆之中刹那涌进一队红衣黑冠的衙役,各个拿棍拿刀,为首的捕快双目一扫,落在地上尸体,厉声道:“谁杀的人!” “我。”被遗忘的角落里发出蚊子一样细弱的声音,受到齐刷刷注视的秦慢像是被吓到了一样,顿了顿诺诺补充道,“不是……杀人凶手。” ┉┉∞∞┉┉┉┉∞∞┉┉┉ “没查明真相之前,你们在里面老实呆着!” 哐当,牢门重重合上,刷刷震下一排的灰尘,吓得一只灰老鼠嗖地蹿过墙根。 同被丢进来的丐帮大侠在惊愕过后,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发找好地坐下来的秦慢:“人真是你杀的?” 秦慢默默摇头。 “那官是你报的??”他还是不可思议。 这回秦慢老老实实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找人,啊不是……既然人不是你杀的,你报什么官啊!!!”丐帮大侠有点崩溃。 秦慢愁眉苦脸地捂着自己饿得快烧起来的胃,回答得却是理直气壮:“不报官,我们走不掉啊,对方那么多人。” “……”气到极点,他反是破罐子破摔地一屁股也坐了下来,大咧咧往墙上一靠:“我们也是插翅难逃啊,秦妹妹!”最后那三个字在他牙缝里压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说到这秦慢反倒是不慌:“哦,这没关系啦!他们没有切实的证据,惊言堂的人又一口咬定我们和水鬼十三是同伙。既然是同伙,我们怎么会杀他呢?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她一条一条说得很慢,脸上也不复方才的惊惧,“我们又不是傻子,州牧也不是傻子。” 说完她叹了口气,嘀咕着“真的好饿”屈起膝,抵住了自己的胃。 他愣了一愣,这才好好地打量起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从之前同车到现在他也只知道她姓秦,还知道她今年十六。至于其他一概不知,他忽然来了浓浓的兴趣:“小妞,你是哪门哪派的?” 秦慢默了一默,仿佛纠结了一小瞬,然后绷着张小脸含含糊糊地报出名号:“师承上清门。” “上清门?” “上清门?”窥视着牢房的某个人亦是疑惑,白玉似的面庞上乌眉轻蹙,眸中难得带了一丝不解,“江湖中何时多了这么一个门派?” ☆、第3章 【叁】督主 “这……下官非江湖中人,于武林事确然不知哪。”襄阳郡的州牧小心翼翼地就着那人脸色回话,十分忐忑没谱。 放眼天下谁人不知他是个厉害角色,因助今上登基有功年纪轻轻便已把持东厂、锦衣卫两紧要衙门,杀伐酷刑于他是拭剑观花般的自在。百官闻风丧胆,百姓畏之如鬼,除了皇城宫里那几位主子,哪一个是他放在眼里的?偏生还生了张迷惑众生的俊美容颜,此刻未着朝服未佩剑的男人静静站在那低头看着水鬼十三的尸体,唇角微微一压,竟仿佛生出丝丝悲天悯人的慈悲来。 真真是可笑至极,但州牧何曾敢对这个位高权重的宦官流露出一丝的嗤笑来,莫说笑他现在满心只想放声大哭。一个江湖中的无名小卒,竟然惊动了东厂这位煞神,不论是否碰巧途径襄阳还是又为了新陛下执行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任务,总之他人是来了。而他一来,基本和皇帝亲到也没甚个区别,摸不出其来意的州牧只能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伺候着。 幸而雍阙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庙堂江湖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地界儿,他没甚兴趣对个连名头都没听说过的门派太过上心。 水鬼十三的尸体平坦、赤/裸地摆放在验尸台上,全身上下经由仵作初步清理,不算清净无垢但至少也能入眼了。无遮无挡的尸身完整没有损害,关节手腕处有几道褐色伤痕,但早已痊愈可见是陈年旧伤;猴精似的瘦脸窄骨突出,双目半睁,死相尚且算得上平和,只是面色过于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和燕京中一夜绝户的户部小吏满门几乎一模一样,更巧的是,那夜横死了十三条人命,而这个死的人名中也有个十三。 有趣。 雍阙绕着尸身慢慢踱了一圈,一双妙目偶尔微微闪动,令人瞧不出他究竟看到了些什么。走至水鬼十三的头颅处时他停住了,抽出一方缠金帕捂住口鼻,微微俯下身来考究地凝视着某一点。这般作态搁在别的男子身上只觉得矫揉造作,甚不英伟;可由他做来却是水到渠成的自然和谐,仿佛他生来就是优于万人之上的高贵矜傲,不沾半分红尘。 “这是什么?”雍阙突然轻声问道。 “啊?”心惊胆战地州牧连忙凑过去细看,顺着雍阙的视线,一打眼他在水鬼十三的颈侧瞥见了一个黑点。他一惊,这莫不就是致命原因?他赶紧擦擦眼再一看,却见那黑点晃动了一下,竟然腾空飞起,唬得他虎躯一颤避之不及。 雍阙饶有兴趣地目送那小虫摇摇晃晃在他们面前扑棱着翅膀飞出窗外…… “这这这,这就是杀人的剧毒之虫??”不怪州牧作如此想,尸身仵作勘验过了,没外伤没中毒,经脉骨骼也完好,死得极是蹊跷。更听到场的捕头有板有眼说是前一刻这本该死去的尸体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近面馆,点了一碗面!种种说法,奇乎玄乎,听得心慌!现在冒出了这么一个看上去两指头就能拈死的小虫,虽说仍是有些荒唐,但毒虫杀人总比死人诈尸好接受多了。 州牧心宽地擦擦额头冷汗,他年事已高,本来眼看守着这小小襄阳城即将平安卸任,不想前两日这东厂头头冷不丁驾临州府。他们正经科举出身的仕官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媚上惑主的内监,但可叹自成祖建东厂起朝中风气逐渐败坏坍圮,宫中的奴才拿了权掌了势,手段阴狠又下作。州牧内心叹气又免不了胡思乱想,这位水鬼十三莫不是有什么大来头,譬如和近来从京中传过来的谋逆案中冤魂索命…… “近来总是有些不着三不着四的传言,虽说是些长舌根子妇道人家的碎嘴,但传到圣人耳中总是惹得心烦。我堂堂大燕,立朝百年四海朝贺,威名赫赫。而民众却竟如此不开化,偏信鬼神之说,真真是叫旁国瞧了笑话,更叫有心人搅了浑水!”他拖着一贯稍稍懒散的语调,看似漫不经心但却字字戳得州牧心惊,“咱家这些做奴才的,没那么大才干像大人您们为大燕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只想着能为主子爷尽一点儿忠心,分一点儿忧,让主子爷别为了一些不值当的闲言碎语劳心,您说是不是?” 他的话说得冠冕堂皇,甚至可称得上谦逊卑微,但听入州牧耳中却是暗暗叫苦,哪家的奴才能有你这般的八面风光,不可一世。知道的人知道你是个宦官内侍,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位皇亲贵胄,天家子孙呢!哎呦!州牧忙着拍拍自己的嘴,唾弃了自己一下,一不小心咋就谄媚了呢! 一个太监,还天家子孙!呸呸呸! 雍阙仿佛看不出州牧那恭谦中流露出的一丝鄙夷,这样的神色他见得多了,从他入宫当个跪地刷马桶的洗扫太监到今日手握批红权,坐镇东厂锦衣卫的督主之位,他自个儿都记不清瞧见过多少的冷眼寒碜。他在意么?不在意。他知道,只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哪怕这些个人内心将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骂出朵花来,面子上也不得不陪着笑,说着好听的话儿。 “督主所言极是!督主放心,这些流言蜚语我等是万万不会叫它流入圣人耳中,污了圣人的清净!”州牧急忙表明着忠心,又顺便为自己的乌纱帽、养老银拍拍马匹,“督主对圣人的拳拳之心真令我等自愧不如,无地自容~” 他微微一笑,十分受用州牧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模样:“什么厉鬼索命,冤魂杀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拙劣手段罢了。”他难得心情好,与不相干的人多费了几句口舌,“人之死,左不过三个死法儿。外伤,内伤,和中毒。此人发肤无损,可见不是外家功夫所致,至于余后两种……” 至于内伤与中毒,州牧刚想辨明自家仵作尚未来得及剖尸开验,寒风自眼前一扫,白花花的尸身上乍现出一道红线。雍阙收到入袖,红线缓慢绽开露出里面已成暗红色的内脏及稀拉拉的血水,扑鼻的腥臭味差点没熏得州牧立时呕出来。 依照这个天气,这具尸体死了少说也在三天开外了。 “没有凝固的血块,内脏亦没有破碎,也并非是内功震伤。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忙不迭捂住口鼻的州牧忍住干呕颤声道:“那就是中毒了?” 雍阙不置可否,尸体他看过了,与京城灭门一案如出一辙,但是不是同一人或者同一伙人所为乃至于中的是什么毒,他皆一概不知了。这也是他此行离京的目的之一,一个京官绝户?一个江湖草莽猝死? 死一个或者死十三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推动这一切背后的那双手究竟有何目的。 十三?这个数字有什么意思? 眼见着横刀劈开尸体后雍阙失了兴致即要走人,州牧忙丢下尸体跟过来询问:“那大人,牢中关着的两人……作何处置?” 处理犯人本是他的分内事,但雍阙来了,他清楚这案子做主的就轮不上他个小小的州牧了。东厂的案子,那可都是随时能掀起滔天巨浪的大案! “那两人?”雍阙瞥了瞥方才门上的小小洞口,轻描淡写道,“两无关路人罢了。” 对于不在意的人,他肯施舍这么一句已是天大的恩赐,这还是看在牢中小丫头想到主动报官把自己关进牢里的伶俐劲上才施舍的。 州牧还是犯难啊,这杀人现场逮回来的人,惊言堂众人又口口声声说那小丫头片子与乞丐和水鬼十三相识,怎么看都不是路人啊!可这位督主大人只瞄了那么一眼,就说是路人,也没说怎么是放还是不放? 他愁得快揪光了头发,已经翩然出了门外的雍阙突然好心丢了一句:“大人要是不放心,遣两个卒子跟着他们出去看看呗。” ┉┉∞∞┉┉┉┉∞∞┉┉┉ “上清门?听着很是宏伟高大,但……”丐帮弟子捡了根草叼进嘴里,他这人似乎特别随遇而安,舒舒服服往墙上一靠,待得不似牢房倒像是皇宫大院,“若是有名有派,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秦慢答得高深莫测:“师门低调,地处隐秘罢了。” 是啊,只有三个人的门派,如何高调起来。对于自己的门派,秦慢觉得唯一可取之处就是上清门这个很仙风道骨的名字,然而这唯一可取之处还是因为她师父开山立派之地的地方就叫做上清山,而派中最雄伟的建筑就是那道花光师父他老人家所有积蓄的石板大门。 故曰:上清门。 就地取材,方便写实。 不想丐帮大侠竟是接受了秦慢的说法,引以为然地点头:“大出世高才行事皆是朴实低调,行侠者之侠,仁者之义。不像所谓的名门大派,徒负虚名,但见了些许蝇头苟利什么江湖道义,兄弟情义皆可抛之,”他甚为不屑地连连摇头,“虚伪!真是虚伪!” 难得秦慢心虚了一下,也只是一下,那位丐帮大侠随即问道:“听你的意思是我们没多久就会被放出去?” “应该吧……”秦慢犹犹豫豫道,“没有切实证据,这生杀之事非同小可,又在闹市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随便抓个凶手充数了事。” “哦……”丐帮大侠脑袋枕在双臂上,靠在墙上半晌他不经意般问道,“你说这世上真有鬼杀人么?” 秦慢揉揉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吸吸鼻子慢慢道:“没有。” “那死人为何会走进面馆给自己点了一碗阳春面?” “因为有人撒谎。” “谁?” “小二呀,”秦慢微微瞪起眼睛,表情天真又认真,“只有他一个人说看见了水鬼十三走进面馆,又点了份面,所以要说撒谎也只有他了呀!” “……”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再又一想,又觉得真就那么简单? 丐帮大侠沉默了一会,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虽然乱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但毫无妨碍地能感受他的讥诮之意,“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惊言堂的人一口咬定我们就是托水鬼十三偷了他们巨阙剑的人,现在人死了,巨阙剑不知所踪,他们一定会紧咬着我们不妨。出去之后,怕不到一日就被他们再度截住。” 秦慢哦了一声,半晌没话,也不知道她哦了个什么意思,等到快以为她睡着之时她才又慢吞吞道:“我准备去揭武林盟主发的长空令,替他找狗。” ☆、第4章 【肆】第一世家 丐帮大侠盯着秦慢良久,确定她并非玩笑话后失声哈哈大笑道:“你莫不是也疯了不成!竟将那道荒唐的长空令当了真!” 秦慢摇摇头:“没疯,穷……” “……”朴实简单的三字一刹间居然堵得他哑口无言,张张嘴脑中灵光一闪,满面愕然渐渐沉淀成为慎重考量。说去给武林盟主找狗,看似荒谬,可若她接下长空令,等于有了武林第一世家做靠山,惊言堂诸人必不敢轻举妄动。 可长空令又哪是风轻云淡一句话说接就接的,迄今为止的各任武林盟主仅发出过七道长空令,无不是重赏如山,但同时接下此令之人要么拼尽性命仍然无法完成所托,要么即便拿到了丰厚的回报自己也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不仅如此,一旦接受长空令便意味着再无转圜之地,人不死令不消。 这人,到底是傻,还是不傻?男子迷惑地看着秦慢,想从她那张平凡无奇的面庞上瞧出一丝端倪来。 可惜秦慢的所有神情都只透露出一个字——“饿”,她咬着干得发白的唇喃喃不断:“我想吃烤野兔、叫花鸡、糖醋排骨、红烧鲫鱼、回锅肉、锅包肉……”她凄凉地长叹一声,“我真的好饿啊……” “……”丐帮大侠怎么看,也没从抱头哀号的秦慢身上看出半分世外高人的影子来。更难熬的是,他被她碎碎念得竟也愈发得饥肠辘辘起来…… 被扔进大牢的第三日,果如秦慢所言,州牧大人大掌一挥,以无确凿证据为由将他们又丢了出来。待久了不见天日的牢房,乍一见到外边光景,丐帮大侠有些许不适应,想想自己活了二十余载第一次沦落进了大牢,倒也是段好气又好笑的奇趣经历。 反观秦慢那小丫头,神情自若多了,她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包袱迫不及待地翻出虎头钱袋数数里面的铜板。还好,一个没少,这令她大为宽慰不已,连带着小脸上也有了两三分吟吟笑意,只是语调仍是拖得轻轻慢慢:“这位兄台,我两得以有缘相逢同乘一车,后又有难同当共赴牢狱。” 第3节 她仰着小脸,脸上的神情与语气一般真挚无二:“我看大侠也过得捉襟见肘并不宽裕,不如我两一同前往武林盟在襄阳城中的三法堂,接了长空令携手完成,共分报酬。” 哟呵!这小丫头算盘打得不错嘛,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一出来就想着□□傍身。如果换做其他事他或许有那么几分闲心掺和掺和,但这武林盟的事嘛…… 他两手往袖中一插,摇头叹气道:“长空令这种麻烦东西,不去不去~缘尽缘散皆有时,自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秦妹妹哎我们有缘再见喽!” 失去一个武功不凡的同伴自然可惜,秦慢尝试着又挽留了一番,但丐帮大侠主意已定,她也只好依依惜别地目送他离去。 眼见邋遢不羁的身影混入襄阳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秦慢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总算是走了……” 午后日头正好,摆脱牢狱之灾的秦慢在州衙门口站了片刻,遂背起她的小包袱慢腾腾地挤入人中,丝毫没有发觉身后不动声色地跟上了几个人影。她重新回到三日前出事的街市附近,这一次她没有去面馆,而是挑了一个粥铺,花了八文钱点了一碗白粥,配了一碟附赠的小菜吃得津津有味。搁下饭碗时她尤不满足地舔舔唇,捏了捏钱袋忍痛不已地又要了块烧饼。 吮去手指上最后一粒芝麻后她打了个饱嗝,方摸摸胃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她站了起来,同时粥铺某个角落里的几人见状也站了起来,她拎起包袱泰然自若地往粥铺门口走去,那几人刚想随行而去,突然其中一人拦住了他人:“等等。” “怎么了?” “有蝇头!” 蝇头是道上的暗语,代指朝中鹰犬。惊言堂等人心中暗惊,稍作环视,果见面馆之中有一两人与他们一样视线不离秦慢片刻。惊言堂扎根襄阳,衙门里的人不说多热络,多少也会眼熟,多看两眼,便识出那二人正是在襄阳郡中当值的捕快。 “这丫头究竟是个什么来历?”惊言堂堂主眼睁睁瞧着秦慢大摇大摆地走出面馆,牙根紧咬,掌心磨着桌面恨不得一掌将其拍个粉碎,“居然能使得官家人暗中保护?” 他本以为一个初入江湖的黄毛丫头,哪怕身边跟着个出手不凡的乞丐,凭着他们惊言堂在襄阳的势力,拿捏他们不在鼓掌之中?更何况两人自出狱后就分道扬镳,可又孰能料到衙门里的人插手其中,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怎不令他怒火中烧! 若是秦慢得知惊言堂堂主此刻悲愤交加的心情,一定会忙不迭地疾呼冤枉啊冤枉! 可惜对出了大牢身后就尾随了两路人马这件事她一无所知,吃饱喝足后她在街头转悠了一圈,问了四五个人,好容易打听到了于阳镖局的大致位置,慢吞吞地在日落西山之前叩响了那扇掉了半边漆的木门。 无人应门,秦慢往后退了两步,看看上方落魄到失了颜色的牌匾——“于阳镖局”,没找错呀。 她耐心地拉起铜环又敲了三下,这一次过了小片刻,终于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没瞅见人。秦慢愣了愣,低头,一张圆得和与于迟有几分相似的胖脸蛋映入眼帘,粗声粗气问道:“你找谁?” 秦慢弯下腰来,两人平视了一会,她微微一笑:“我是来托镖的。” …… “秦、秦妹子??”端着面粉的于迟乍然看见跨入小院内的秦慢先是一愣,后又是一喜,跟着眉头一蹙急急问道,“妹子,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秦慢摇摇头又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将来意重复了一遍:“于兄,我是来托镖的。” “托镖??”于迟诧然看着在小小堂屋里安然坐下的秦慢,他搓搓掌心没擦净的面粉,略有些局促道,“什么镖?”他问完马上觉得不妥,习惯性地挠了挠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家单薄到简陋的门面,踯躅一番道,“妹子,大哥不瞒你,如果些无足轻重的货物大哥能帮你送到一定送到。但要是些稀罕事物,哥建议你还是找家大点的镖行,人面广脸头熟武师底子也厚……” 话说到这份上,于迟已经可以说十分坦率,从外头门面来看,这家名为于阳的镖行说好听点是镖局,真要与那些广开分会、名声响当的大镖局相比,至多算是跑腿打杂不入流的搭伙营生罢了。 对方能坦诚相告将家底交代清楚,秦慢亦是为之动容,于是她也如实相告:“于兄所言不假,但是……”她顿了顿,说了一个让人无法不信服的理由,“没钱。” “……” 一个洗得发白的包袱,一身棉麻衣裳,半朵簪花没有,灰扑扑的小脸,秦慢从头到尾都力证了她所说的话——她真的很穷。 屋中一时沉默,俄而于迟突然拍腿哈哈哈大笑:“秦妹子果然也是个不遮不掩的爽快人!说吧!只要哥能帮得上,一定效劳!” 秦慢抿抿嘴角,慢腾腾地吐字道:“我想请于兄你,协助我一同去找武林盟主的那条狗。” 她下的镖,不是物镖,而是人镖,标的物就是她自己。 于迟爽朗的笑声戛然而止。 ┉┉∞∞┉┉┉┉∞∞┉┉┉ 找一条狗,委实不算一件难事,甚至不能算得上一件正经事。但找武林盟主丢的狗,不是事的事儿都成了一件宛如泰山般沉重的事。 于迟站在襄阳城中武林盟的三法堂外时神情便宛如泰山压顶似的沉重,他再三确认:“秦妹子,你真要接下长空令?” “嗯。”秦慢点点头,走上台阶,门未关,两旁有劲装少年驻守,一见她来厉声叱问:“来者何人!” “秦慢,于迟。” “所为何事!” “找狗。”秦慢答得坦然自若。 一炷香后,她与于迟坐在了去武林第一世家华家的马车之中,她的手中正握着三法堂中获得的长空令。自上车后她一直缄默不语,偶尔摩挲着纸张,落在于迟眼中只当她心生悔意,忙低声道:“妹子!这手印咱还没按,武林盟主咱们也没见,反悔还来得及!”因为紧张,他声音慌得凌乱,重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不是为兄胆小怕事,只是你年纪轻轻,前途才启,犯不着为了一条狗……”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打断了他:“于兄错意了,我只是生平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银两……想想,有点激动罢了。” 长空令上清清楚楚写着报酬——五百两纹银。 这钱如果只是用来找一条狗,那已经是绰绰有余;但如果对一道长空令的分量来说,为免又有些儿戏。 于迟怔住了,秦慢说的话像是开玩笑,可她的神情却完全没有一点玩笑之色,仿佛真是为了那一笔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手的报酬而心情激昂难以平复。他是个老实人,虽然眼前这个小姑娘总是语出惊人,惊了他好几次无言以对,但仍然挠挠头一笑:“是啊,五百两确实够哥我花一辈子了!” 华府山庄坐落在襄阳城东郊一带,苍苍松柏间千檐百宇,画栋雕梁,未至府邸门前已见一数丈的太湖石上,极尽狂放不羁地书了一个:华。据传,是这一任武林盟主华肃青亲笔所书,由鬼手叶之秋雕琢完成。 武林第一世家,当是如此。 马车沿着护城河又走了小半截的路,等秦慢他们下车时已是华灯初上,山庄外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秦慢笨拙地爬下马车,一看着架势,喃喃道:“这么多人来找狗啊……” 此言一出,登时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第5章 【伍】初逢 彩烛高照,灯华流转,走动不息的衣香鬓影间飘来窃窃私语: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哪来的,还坐着华家的马车?” “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华家当大,多少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伸长了手想攀上去呢。” “也是华盟主他老人家心软人善,见谁都是好好好。” 于迟一七尺高的堂堂男儿被说得面红耳赤,又恼又羞,正欲上前论理,秦慢突然高高的“哎”了一声,他下意识回头:“怎么?” 秦慢一手托着包袱,一手揉揉眼,仔细往络绎不绝进入华氏山庄的人影立瞧了瞧,半天才犹豫道:“又不太像。” “什么不太像?”恼到中途陡然被她叫住的于迟满心茫然。 秦慢微微叹气:“方才我像是见了个熟人,但是……又不太像我所认识的那个人。” “呃……”按理说他乡遇故知理应欣喜,可秦慢的神情又看不出多少欣喜,于迟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接她。只是一来二去间,他倒是将方才言语间蔑视他们的两人忘了个干净。 在山庄门口暂伫没多久,从来往对话间秦慢他们总算弄明白,今夜是华家老夫人的八十大寿,前来的宾客皆是接了帖子前来贺寿的,也难怪别人会将他们当做趋炎附势眼巴巴跑来套近乎的穷亲戚。 若是能做武林盟主的穷亲戚,秦慢心想,闯荡江湖,路遇豪强,互报家门之时能响亮亮地吆喝上一声“武林盟主是我大伯的二姑妈的三舅子”,那也是不错的呀~ 不得不说华家不愧是目前武林第一世家,待客之道极尽周全,秦慢两人到了没多久,一个二十上下的锦衣青年匆匆而至,远远的就是拱手一礼,将两人引入山庄,嘴上满是歉意:“抱歉!抱歉!今日恰逢鄙府开门迎客行宴,人手委实不够,怠慢二位,敬请见谅见谅!” 秦慢默了一默,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挣扎了一下后还是小声道:“那个,对不住啊,我们不知道贵府太夫人寿诞,没有备礼……”她小声小气地说着,仿佛真是因为没有带寿礼而来羞愧不已,连带着于迟也手脚局促起来。 青年愣了一愣,噗嗤笑出了声,这才将灯下灰扑扑一团似的小姑娘打量清楚。 十五六岁的个子,面容看上去似乎更稚嫩些,尤其当她一开口说话,慢声慢气的,生怕吓着什么似的。仔细一听,能发觉她吐息浮弱,后力不足,脚步声也不若一般习武人或是章法有纲或是轻盈敏捷……再看于迟,一看打小练得就是外家功夫,基础扎实但难有大成。 这么一对反差极大、实力也不多雄厚的组合,贸然接了长空令,真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两人倒不似奸猾狡黠之辈,青年听出秦慢语中歉意,谦和道:“有此心意已是最好,我替老夫人多谢二位。况且接下长空令,便是我华府座上贵宾,何须备礼。” 真是太善解人意了,秦慢心中感喟,不由抿起嘴角也回了他一个微笑。视线略略在他下颚处停了停,随即自然而然地挪开。 说话间穿廊过巷,他已将秦慢两人领到一处较为偏僻的院落,位于主院西南,隐约能听到婉转而来的丝竹声。 “今夜本该由盟主接见二位商榷要事,但着实不巧,二位先在此歇息,待会有人接引你们赴宴,也算是给两位接风洗尘。”青年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口屏风处,院落呈口子型,左右房屋两小间,中有大房一间。刚才他已将左边两间指给了秦慢他们,“一切事宜,容明日盟主亲自与你们详谈。在下尚有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哎……”秦慢又小小地哎了一声,这回站住的不仅是于迟,还有才踏出去一步的青年,“秦姑娘还有事?” 她吸吸鼻子:“说了那么多,还未问公子贵姓啊?” 青年了然一笑:“是我疏漏,鄙姓华,单名一个复。” “哦……那华公子再见。” “告辞。” 华复走后,于迟听见秦慢若有若无地念了声:“复?不复?不复……嘿,真挺像的。” 像什么,于迟想问,却见秦慢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不胜疲倦地憨声与他道:“于兄,我小睡一会,待会有人来接我们记得叫我。” 于迟哦哦哦地连声应道,等他自个儿入了屋,将行李稍作收拾坐下后他看着桌上精致的茶盏烛台,忽然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今天下午之前他还只是一家快要破败到关门大吉的小小镖局的武师,为生计奔波发愁,而现在他坐在名满天下江湖第一世家的客房之中,待会还要去赴华老夫人的寿宴,明日武林盟主会亲自接见他。 这一切,对一个江湖中无名小卒来说,岂不是宛如一场梦境。他掌心微微发烫,半是因为紧张半是期待,不禁就想起隔壁带着自己接下长空令,来到此处的秦慢,她此刻是不是也与自己一样心情激昂呢? 秦慢在做什么呢? 她什么也没做。就如她所说一样,开门,进房,放下包裹,找到床,确定钱袋安置在胸前,然后倒头呼呼大睡。一直睡到于迟带着人砰砰砰敲了三遍门,她才缱绻不舍地与周公惜别,姗姗醒来。爬起身的一刹那,后脑一扎,噗咚她又倒了回去…… 于迟刚要敲第四遍门时,秦慢终于没精打采地拉开了门:“好困……” 于迟尴尬地放下拳头:“秦妹子……那个,但是华府的人来了。” “嗯,来了。”依旧是那身衣裳的秦慢丝毫没有梳洗打扮的兆头,就那么穿着来时的棉麻衣裳,跟着嘴角抽搐的华府家丁拖拖拉拉地出了院。 华府之大,令切身体验的秦慢叹为观止。游廊回柱参差相间,五步一亭,十步一阁,处处张灯结彩,看得于迟眼花缭乱,走得秦慢她心力交瘁。有钱烧得慌也是种病啊……秦慢在心里念念叨叨,倏尔她顿了顿脚步,视线穿过从廊檐下垂落的福寿帘上,在某处定了定。 池水的另一端,山石堆砌,粼粼水波与河灯交映成辉,虚迷的光线仿佛笼罩起了另外一个世界。不过刹那,什么也没看到的秦慢砸吧下嘴,错觉吧……甩甩酸痛的脚,她继续慢吞吞地和乌龟一样吭哧吭哧地赶向于迟那端。 ┉┉∞∞┉┉┉┉∞∞┉┉┉ 华复说秦慢她们是贵客,其实也只是言辞间的恭维抬举罢了,以他们的身份哪里比得上叱咤江湖的武林高手与各大世家。可即便坐在不为人注目的角落里也足够于迟兴奋地看着各色人马走马观花似的从他面前而过,他难掩激动之情地与秦慢时时详解:那谁谁谁是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一身绝学师武圣;那谁谁谁是剑圣门下的亲传弟子,一柄赤宵剑斩过多少恶人首级…… 秦慢嗯嗯嗯地应着,筷子飞速闪过。 于迟说了半天,发现面前席上大半碗碟已空,秦慢打了个饱嗝,伸着个懒腰:“吃饱喝足若再有一张软榻,可谓人生幸事啊!” “……”于迟欲哭无泪,我说姑奶奶您才睡醒没多久好么。 这一场与他们殊不相关的寿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在秦慢快在位上打瞌睡时,席间忽然起了阵骚动,将她从半睡半醒间惊醒。才睁开眼,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人从她面前疾走而过。 那人一双铁眉斜飞入鬓,面如坚铁,身如巍巍磐山,足下虎虎生风,面容冷削令人望而生畏,不是武林盟主华肃青,又是谁。 秦慢发呆,寿宴进行到这基本快结束了,理应由华肃青致辞感谢众位英豪赏光赴宴,而此刻匆忙而去……她望着华肃青灯人的背影,拈着筷子敲了敲碗,出了什么大事儿? 至宴散,华肃青都没有再出现在众人眼前,无人招呼的秦慢与于迟很自觉地顺着来时记忆原路返回。说来惭愧,年长秦慢许多岁的于迟竟然还没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眼光伶俐,跟着她熟门熟路地回了院落,他已是敬佩不已:“秦妹子,你这脑子可是比那图上的画还管用啊!” 她仍是语声憨憨,赧颜道:“无他,唯手熟耳。” 于迟一愣,熟?却见秦慢面容平淡,应是玩笑话吧……他挠着头,进了院又是一愣。原本只有两人居住的小院里又多出了第三人,不,还有第四人。 那两人显然也是刚赴完宴回来,高的那人见了秦慢他们眼神十分冷淡,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进了屋,略矮些的脾气温和些,朝着他们点点头:“点苍派柳五。” 秦慢不惊不慌,长空令又不止仅限一人接下,谁先完成谁拿报酬,亦是同样点点头:“秦慢,于迟。” 说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对于妄图夺走她五百两纹银的竞争对手,秦慢才没心思与之寒暄呢!徒留一个始终不在状态内的于迟,怔怔看着两人各自回了屋,才挠挠腮迷茫地回了自己的屋。 第4节 是夜,早睡过一觉的秦慢被一阵似有还无的窸窣声惊醒,她看了一会黑漆漆的帐子,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迟缓地爬起身,迟缓地下床,再迟缓地打开了门…… 她看见了一条蛇,一条蜿蜒盘旋在院中,犹如粼粼溪水般的白色细蟒。她慢慢地吸了口冷气,啪,又把门关上了。头抵着门,心噗咚噗咚跳了会,她觉得自己清醒了几分,又将门缓缓拉开。 这一次,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身着银白蟒服,头戴鹅帽的年轻男人。他站在院中枯树之下,月华为他渡了一层淡淡的银辉,足下白蛇盘踞,俯首帖耳得像忠诚的奴仆。 他回眸看来,微显细长的眼角微微挑起,似挑起抹若有还无的淡淡笑意,让人望之可亲。 秦慢抓着门,半天,啊的一声平平叫了出来:“妖怪?!” ☆、第6章 【陆】煞神 男子似是为她的反应怔了一怔,浓稠的夜色掺和了如水的月光,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点诧异。落在秦慢眼里,那张风华无双的面庞仍是携着浅淡的笑意,出世的逸然中又隐含一缕红尘俗世里的慵懒妩媚,看得她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往后小小地退了一步,诺诺道:“大仙,小的什么也没看见,不叨扰您夜半清修,先行告退了。” 师父说过,但凡毒物皆生了副漂亮皮囊用以迷惑世人眼光。这样漂亮的男人,哪怕不是妖物,恐怕也是毒入骨髓,多看一眼就要丢掉自己的小小性命! 这点小伎俩和心思,搁平时雍阙是不屑入眼的,可今夜他心情不错,又或是先一步有别的人值得他计较。他不动声色地含笑将她看着,眼见着那小小的人影一步一缓地将要退回房内,他突然清声道:“咱……我允你走了么?” 秦慢一呆,男子淡淡乜来一眼,她脊梁骨一寒,乖觉地挪着小步出来了,毕恭毕敬道:“大仙有何吩咐?” “乖孩子。”雍阙满意地夸了一句。 这个丫头他是认得的,前几日因与水鬼十三的案件有所牵连被关在襄阳郡的大牢中。这等无名小卒他本不应上心,说来亏得那日他有口无心一句让胆小的襄阳城州郡惦记上了,遣了人跟着她有事没事就向他汇报行踪,烦不胜烦。与上任东厂嚣张跋扈的厂公不同,他是个讲究人,时时记着前任落败惨死的下场,在外行事惯来低调且留分寸,对一般的朝廷命官也是客气有加,不好直接拂了面子,只能左耳朵出右耳朵进,权当听戏。 直到州郡说到她去了三法堂接了长空令,也来了华府山庄,他才嚼出一丝兴味来。今夜来此,他自恃轻功了得,不想仍是惊动了这丫头,巧不巧合先放到一边,此刻他瞅着期期艾艾的小姑娘,犹如估量着盘中餐,碗中肉:“身段尚好,脸面却是差了三分。” 秦慢连忙道:“是是是,生得不好!叫大仙倒了胃口。” 那模样,生怕他立马张嘴吃了她似的! 他更觉得有趣,语调悠悠道:“但年纪倒是稚嫩,听说这个年岁的小女孩儿最是可口,拆了骨头可泡酒;卸了肉裹了面粉儿往锅里一炸,清脆爽口;剥下来的一张皮细腻光滑,能做件贴身袄子,多余的边角料还可逢双鞋面,一人多用岂不快哉?” 说着他朝她咧嘴一笑,殷红的唇间白齿闪烁着寒光点点。 秦慢小脸发白,身形摇摇欲坠,眼睛睛里眨巴眨巴就有了水汽。可她不敢哭,只是包着泪泫然欲泣地将他看着,嘴巴蠕动蠕动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看上去骇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半天带着哭腔憋出一句:“不要吃我……” 啧啧啧,小模样真是可怜极了,雍阙是个什么人物,怎么会几滴似真非假的泪水软了心肠:“不吃你啊……”他深深地叹息道,“可是本尊久处山林,已许久没有进食,饿得着实心慌。”他走近数步步,盘踞的白蛇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也摇摇晃晃地竖起了上身,朝着秦慢咝咝吐着信子,一人一蛇相映成辉,场面妖异而慎人,“你瞧,我家阿楠也随我一同饿了多日,唉……若再没些口粮,我与它怕是要活活饿死在这人间了。” 他说得忧伤怅惘,仿佛真有其事一般,秦慢听得却是毛骨悚然,泪水悬在腮边直欲夺门而出。 雍阙逗得正兴起,院外突地传来刻意压低的低沉男声:“督主,人抓回来了。” 霎时,男子霍然退了数步,又回到了院中枯树之下。长身玉立,一脸的淡漠疏离,变脸之快叫挂着泪的秦慢大开眼界。 “小丫头,你再看下去,可就真要被剥皮抽骨了。”男子凉飕飕的声音飘来。 她一个抖擞,忙不迭退回房中,关上门的刹那她似见了一人被推入院内。余后她没再留意,也没多听,打了个呵欠抹抹腮边泪,扑回自己松软的床铺上。 以雍阙的耳力,轻易便能分辨出秦慢入房后径自往里而去,没有半点停留。 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他讶异着眸光却是一转,落到被秦关丢下的人身上,一笑:“连二,我们可有两三年没见面了。” 大抵是生相极好的缘故,他一笑起来总是那么煦和近人,不像个在宫里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反倒像个吃斋念经的道家人。可萎靡在地的人一触及到他那张脸,顿时如遭雷击,浑身抽搐着头都不敢抬,满是血水的嘴里含糊不清道:“厂、厂公……” 若是秦慢在,她便能认出此人不是他人,正是不久前在院中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点苍派柳五。 白蟒沿着雍阙的身子攀爬上了手臂,他轻柔地摸了摸它的头,像是对它说,又想是对地上的人说:“你瞧瞧你,好好的锦衣卫镇抚司使不当,跑来这江湖吹风度雨的受这罪,真真叫人惋惜。”他说着惋惜,脸上却一点惋惜之情都没有,慢条斯理道,“本来想着你逃便逃了,只要躲过咱家的眼睛,倒也眼不见为净。但大概天意如此吧,前些日子京城里死了个人,那人吧,与你有点干系……” 是啊,天意如此……他隐姓埋名藏于江湖,甚至不惜抛弃所有原来所学,只为避开过往是非,没想到今时今日为了找一只狗栽到了这位煞神手里。 “论用毒的手段,整个东厂加锦衣卫都无人能出你左右,”雍阙是个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连二啊,你老实告诉咱家,谁指派你去杀的徐氏满门?” ┉┉∞∞┉┉┉┉∞∞┉┉┉ 秦慢睡了个不太踏实的觉,醒来时后脑勺突突疼得厉害,捏揉了半天不见起效,犹豫片刻从袖中摸索出一根银针。银针长得略吓人,针尖处凝聚着一点寒光,不似凡品。两指定于颈□□位,秦慢拈着它一厘一厘刺入,直至过半蓦然停手。匀息片刻,她小心谨慎地正要拔出,房门突然被敲得震天响,惊得她手一颤,不过马上她稳住了手指,但仍然免不了额头冷汗淋漓,一鼓作气抽针而出。 “大家都是跑江湖的!信义为重,你怎么能红口白牙就污蔑我们杀人?!” “放你娘的屁!老五多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从不与人结怨。只有这一次,我们和你们一同接了那破玩意的长空令!一定是你们为了独揽赏金,杀人灭口,藏尸匿迹!” 秦慢将门打开时,门口就是这般光景。于迟与昨晚不甚待见他们的高个儿两争论不休,大有拳脚相见,胜负定生死的趋势在里头。 “怎么啦?”秦慢不明所以地茫然看他们。 她脸上睡意犹存,声音细细瘦瘦,那齐进本兴师问罪而来,乍一见到这样的秦慢,一时语塞。毕竟,那么一个纯真无辜的小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杀人凶手。最重要的是,如于迟所说,秦慢武功底子很差,可以说废柴一个,哪怕是和于迟联手,恐怕也不一定是柳五的对手。 三人僵持在,庭院中间的大房门咿呀一声开了,闲庭信步地走出个年轻人,素衣莲簪,像个道士,但看那莲簪雕琢得极为精致华贵,并非修道人束发所用。年轻人三十不到,二十有余的模样,神态温和沉静,见状出声相询:“几位兄台,清早争论不休,所为何事?” 他们回头,所有人皆为他容光所慑一时没有言语,唯一没有失神的人仿佛被呛到了一样咳嗽了一声,年轻男人含笑看过去:“秦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秦慢脸蛋白惨惨的,她不稀奇这个“妖怪”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毕竟是大胆接下长空令的人,她稀奇的是他同他们住在一个院中,便意味着此人竟然也是来寻长空令的? 齐进的怀疑,很快在闻讯赶到的华府人的调解之下稍加松动,毕竟无凭无据,且那柳五不说问鼎武林但也是身怀武艺的高手,寻常人拿捏他不得。一七尺男儿,有腿有脚,有个急事不打招呼骤然离去也并非不能理解之事。 最重要的是,华复向两边一作揖道:“华盟主为长空令一事,有请各位前去正气厅一叙,还请各位赏个薄面。” 若再斤斤计较,岂不是直接扫了华肃青这个江湖第一人的面子吗。齐进几经衡量,哼的一声拂袖而去。 “那几位请?”华复微弓着腰,抬臂示意。 秦慢看看他,又看看立于前方的年轻男人。华复一直很客气,但今日的他却不仅是客气,更在客气中夹带着一丝不显山露水的恭敬。这份恭敬,自然不可能是对她和于迟,也不可能是对齐进,那就只能是他了…… “秦姑娘,先请。”雍阙风度翩翩地侧身让出道来,华复愣了一愣,连忙跟着道,“是是是,秦姑娘先请,先请。” 华复眼神在小小的秦慢身上不动声色地逡巡了一圈,心里琢磨着这个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路,值得这位大人这般相待? 秦慢是个从善如流的人,别人让她先走,她真就乖乖地上前,留得于迟纳闷地嘀咕了声:“这人是谁,之前没见过啊。” ☆、第7章 【柒】华夫人 秦慢他们到时,华肃青已经连灌了三盏浓茶。 打那尊煞神到了山庄,他是一宿没合眼,愁了整整一夜。他在武林盟主这个位子上坐了也十来年了,大大小小的风浪什么没见过,本不该毛躁至此。可来者是个什么人物?不论民间官家,光提一提他的名字便胆寒心惊,恨不能退避三舍。他这个位子,往高处说是执掌武林的一方盟主,实际上就是个操尽闲心的管家婆、和事老! 华肃青边灌浓茶边摸了摸自己发白的鬓发,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究竟自个儿究竟哪处不是,招惹来了这位尊驾。 唉,想不通啊想不通,华盟主愁肠百结地又给自己添了一盏茶,刚放下茶壶一行人等拐到了堂前。他蓦然拔身而起,马上又觉得未免过于失态,于是抹抹发髻,掸掸衣角,重塑起盟主威严,方悠悠然然地傲立堂上,淡淡道:“各位少侠请坐。” 说少侠的时候,他觉得几人中个儿最高的一人似乎另眼看来,说实在的,他有点慌。假借落座之际,他眼角窥去,却见那位爷一派泰然地在个小丫头身边坐下后似与她笑吟吟地说着什么玩笑话。 华肃青不觉又看了看雍阙身边的小姑娘,这是他第一次见秦慢。和但凡会点武功的人一样,一眼就瞧出了她那细胳膊细腿,既不骨骼清奇也不根骨奇佳,一个半点不掺假的练武废料。 他心里嘀咕,听说这丫头就是接取长空令的其中一人,他听华复说起时还当是艺高人胆大。现在看来嘛,华肃青瞅瞅雍阙又瞅瞅秦慢,艺高人胆大可能不是,但背后靠山大不大那就说不准了。 秦慢心里愁得不比华肃青少上一星半点,右侧这位年轻公子,就像他养的蛇一般,阴魂不散地缠在她身边。她头也不敢抬,无论雍阙说什么,只嗯嗯嗯地应着。即便这样,她仿若仍能感受那双勾人的眼睛无时不刻地撩在她脸上。 像估量,也像刺探,宛如春风拂面,实则阴寒入骨,稍有不慎就落入了那双眸底的无底深渊之中。 瞅得她发毛,只好胡乱点着头换个面向,结果一看上首的华盟主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一怔,和找到救星似的,主动道:“华盟主,请问今日找我等前来,可是为长空令的具体事宜需要交代?” 不管何时,她说话咬字总是拖得温温吞吞,声音不大却止住了正气厅中几人的寒暄,所有人的视线都齐聚了过来。 沉思中的华肃青如梦初醒,气氛略尴尬,可他到底是个久经风浪的老道人,稍是沉吟后道:“这位女侠应是复儿口中的秦姑娘吧。” 秦慢乖乖点头。 掌抚膝头再三,华肃青自觉酝酿够了情绪,方不疾不徐道:“如秦姑娘所言,今日老夫召请各位少年英豪而来,确然是为前不久武林盟三法堂发出的长空令一事。”他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面有一丝愧色,“想必诸位心中如老夫一般,也觉得十分荒唐。” 众人讶然又默然,这长空令是您老人家发出的,怎么自个儿说自个儿荒唐呢?唯有秦慢绷紧小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华肃青,架势堪比学堂中勤奋好学的学生,盯得华肃青额头微汗。见其不语,秦慢严肃道:“华盟主,请继续说。” 事关五百两纹银,秦慢觉得这事一点也不荒唐! 华肃青心里嘀咕,这丫头看上去不是个善茬! 拈起茶盖儿的雍阙优雅地吹了吹浮沫,发出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听得本被秦慢注视得忐忑的华肃青又是一紧,握拳咳了声后道:“诸位既已接下长空令,到了我华府,老夫也不便再隐瞒下去。实不相瞒,此道长空令非老夫所下,而是内人亲笔所书,发布天下的。” 发长空令找狗这件事已经够出乎意料了,华肃青此刻所言虽然更出人意料,但最多也就招致点苍派中柳五的师兄齐进低声唾骂了句,而于迟则迟疑地看了一眼秦慢。 却见秦慢神色丝毫没有动摇,仿佛早知此事一般的镇定从容。实际上,由谁发的,为了什么,对秦慢而言,一点也不重要。穷得吃不起饭的她,仅仅在乎最后那笔丰厚的报酬。 “唉,此事说来话长。鄙人的内人本就体弱多病,近些年来邪风入体,染了癫病,多数时候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华肃青一提起自己的夫人,再肃穆的一张脸瞬间老了三分,看上去也没秦慢昨夜在寿宴上见到时的那么刚猛威严不可接近,他摇着头,遮不住的羞愧,“说来是老夫的大意,前些日子夫人养了多年的一只卷毛小狗跑丢了,夫人心急之下神思恍惚趁我不在府内拿了盟印,写了长空令发往三法堂,号召天下英豪来找一只狗。这才有了今日各位齐聚一堂,惭愧,实在是惭愧!!” 这么一番说法恰好解释得通那道不合常理的长空令由来了,所有人都以为是华肃青疯了,原来疯的是他夫人。性情暴烈的齐进当场脸色铁青,自感受到了愚弄,怒而站起,碍于华肃青威名一时不好发作,只生硬地朝着他一拱手:“既是如此,在下尚有事在身,就不便叨扰,告辞!” 本来长空令一旦接下,不死不休。可这次华肃青理亏在前,他为人也是不拘小节,纵然齐进无礼至此也未多计较,不待他多言华复已经心领神会起身,笑着跟了过去:“齐兄何必心急离去,既然来了山庄不如多留几日,由小弟陪着看过襄阳风光尝过此地特色,再去不迟呀。” 齐进却不领他的情,再三寒暄后华复只得亲自将人送出门去 齐进一走,于迟也跟着有些犹豫。但毕竟他是受秦慢雇托而来,于是压低声问道:“秦妹子,我们走不走?” 秦慢疑惑地反问道:“为什么要走?” “这……这都说了是华夫人下的长空令……” 秦慢呃了声,视线重新调回向华肃青。华肃青心里一咯噔,从开始他就隐约有种预感,秦慢会是个麻烦,准确来说可能有雍阙撑腰的秦慢是个麻烦。果不其然,寻常人等听了他的话自会自行离去,而她…… 而秦慢则慢吞吞道:“华盟主,敢问华夫人是真的丢了一只狗吗?” 华肃青愣了愣,回道:“确然。” “那长空令也盖了盟主您的章?” “是。” 秦慢点了点头,欣慰道:“那就是说狗还是要找的。” “……” 天底下真有这么无聊的人??!!阅历无数,纵横黑白两道的华盟主难得遇上一个自己看不穿的一个人。 这个秦慢,到底什么来头。听复儿说她自报家门是什么上清门,可恕他自夸,自他初入江湖到现在坐上武林盟主这个位子,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门派。华肃青暗中打量她再三,也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十六七的小姑娘,可他琢磨着…… 为什么总有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呢? ┉┉∞∞┉┉┉┉∞∞┉┉┉ 为了五百两银子,秦慢在华氏山庄扎了根,俨然一副雷打不动,不见狗来不罢休的决然气势。山庄中没多久就传出有那么一个愣头青的女郎和夫人一样疯疯癫癫,极是吓人。而她的举动落在华肃青等人眼中,就别有一番用意在其中。 当朝权臣,御前红人,东厂厂公雍阙不请自来,明里对他来说是奉圣意,念华肃青维护武林安稳的多年功劳特来给华老夫人贺寿。且不说庙堂江湖从来两不相干,就说贺寿哪有连个招呼不打就在人家旁若无人住下的! 东厂是个什么东西?在他们这些武林人眼里,那里面的都不是些东西!是朝廷的鹰犬,是滥杀无辜、屠戮朝臣百姓的畜生!可华肃青丝毫办法也没有,树秀于林而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他了然于心。他华家威震武林不假,但那也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哪怕你武功再是高绝,光是雍阙手下一个数千的锦衣卫,加一个禁军,灭区区一个华氏完全不在言下。 华肃青揣测着雍阙的来意,顺带着连看秦慢也多了两分小心。 天地良心,秦慢真的只是要找只狗而已。 第5节 为了找狗,在华肃青的默许下她在偌大个山庄内认认真真地转了几圈,从门房问到了伙房里的烧火丫头,再问到了内院里的粗使丫鬟。 做了一天保镖的于迟见秦慢手握一根狗尾巴草,神色凝重,不禁呐呐问道:“秦妹子,你今天可问到了什么?”内院这种地方,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进去,只能由秦慢一个人慢悠悠地踱进去,又慢悠悠地踱出来。看秦慢的脸色,他猜到可能结果并不如人意。 秦慢叹了口气,道:“也没问出什么来,只知道华夫人丢的那只卷毛狗毛色雪白,腹部有斑点一二,眼睛蔚蓝;喜鸡肝鸡翅;大名白胖,小名胖胖;常在东院的荷花池与枇杷苑附近玩耍。哦,对了,卷毛狗重六斤三两二钱。” 于迟目瞪口呆,结巴道:“这,这还叫没出些什么啊。”他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大妹子,你的脑瓜子可真好使。” 秦慢没有吱声,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重重回廊之后的梨花园门,半晌唔了声道:“看来,明天还是要拜访一下华夫人才是。” “听闻华夫人久病深内,怕是不便见客。”有人接了她的腔。 ☆、第8章 【捌】迷局 一天未见,秦慢以为雍阙已如齐进自行离去,不想一回院落又撞见了他。秦慢活了许多年,见识过许多人,但如此丰神俊秀的男子却是第一回见到。生得俏也罢,关键是摸不着底的不好对付。 她心里一口气叹得老长,吸吸鼻子仍是唯唯诺诺:“不好见也是要见的,华夫人是事主,问她比问谁都要靠谱。” 雍阙审了半天的人,又奔波了半天。倦怠算不上,毕竟以往当值时熬上三天三夜不合眼是常有,仅是略感乏味,甫一回来乍然碰见勤勤恳恳专心找狗的秦慢,不禁打起趣来:“天底下执着坚韧的人不少,对一件荒唐事执着如你的却是少见。” 秦慢见他眼下尚是和气,与昨个儿半夜里唇红齿白的妖异大有不同,胆子大了少许,一板一眼地与他辩解道:“公子的话这就不对了,大多数执着之人之引以为敬,便是因为他们执着的人、事、物异于常人,艰于世事。秦某私以为自己所求仅为五百两纹银,实乃俗物中的俗物,委实与那些持之以恒、心地坚韧之辈不得相提并论。” 她不常一口气与人说这么多话,说完气息略急,脸蛋也涨红了几分,倒是给黯淡的面容增加了几分生气。 一口一个秦某,满嘴的刻板道理,老气横秋得一点也不像个姑娘家!雍阙见惯了大内宫廷里各色或妖娆或贤淑或高不可攀的妃嫔美人,见了这样的秦慢,惊艳没有,另眼相看也没无,只有满满的啼笑皆非,打趣的心思也没了:“罢了,朽木不可雕也。” 他淡淡地丢下一句,拾着端方从容的步伐踱回自己屋中,一开一合,雪青色的颀长身影隐入房中。很快,一点烛火亮起,幽幽地照亮了半边窗。 于迟在初春的晚风里打了个寒颤,从初见雍阙到现在,这个男人给他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哪里不好,他又说不太上来。总觉得他那样的人,天生不是与他们一路的人,就像天上的月亮与星辰,合该高高捧在天上,俯瞰芸芸众生。可他又似并非那般高洁无垢,每当于迟触及那张近似天人的面庞他就匆匆略过视线,不敢多看,多看一眼他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嗖嗖地竖起寒毛。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他们住在一个院内? 于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不知不觉间竟将心声念出了口。 秦慢听到后啊了一声,也随着他喃喃道:“是啊,这种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于迟窘迫地看她,她也转过头来冲他温温和和地笑了笑:“于兄,夜里风声大,早些安歇吧。” “哦哦,那妹子你也早点休息,明儿还要忙事呢!”于迟心宽,想不通的事不想也罢!便往自个儿房间去了,忽然听到背后秦慢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秦慢还是立在枯树之下,瘦瘦细细的身影风一吹就倒似的,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小:“于兄,我今儿给你算了一卦,近日余事勿取,闲人勿近。” “呃……好的。” 嘿!这丫头还是个小神棍?惯来迟钝的于迟忽然有一种感觉,秦慢与那位姓雍的公子似乎一样,和他们这些个凡夫俗子也不是一路人…… ┉┉∞∞┉┉┉┉∞∞┉┉┉ 秦慢说去找华夫人,真就早早地爬起来奔到内院,果然如雍阙昨日所料,她被拦在门外。 拦着的不是被人,正是来给华夫人请安的华复:“秦姑娘,夫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外客,有什么你尽管问我,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得很客气,言喻间亦情真意切,配上武林贵公子的翩翩相貌气度,寻常姑娘家恨不得马上连连点头:“好好好,华公子,我们找个偏僻地方相谈,慢谈,好好谈!” 可秦慢非普通姑娘家,她是个视美色如粪土,而视钱财如命的庸人。在五百两纹银面前,她表现得泰山不能移,黄河不能倾:“华公子,但凡世间病大多为心病,丢失的卷毛小狗乃华夫人心爱之物,若能早日寻回必对夫人病情百利而无一害!”因瘦削而显得略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华公子,难道不希望华夫人心结早解,早日康复吗?” 华复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语塞半晌一个仆从奔来附耳数句,他抖了抖眉毛,咳了声让开路:“秦姑娘所言甚是,是在下愚钝。”顿了顿,他补了句,“夫人精神不济,但请华姑娘长话短说,多谢。” 因着后一句话,秦慢看了他一眼,满面肃容地朝他拱一拱手:“谢华公子通融。” 华复神色复杂地目送秦慢背着她的小挎包,颠儿颠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这个姑娘果然与雍阙有干系,否则堂堂东厂督主怎么会派专人来给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虾打点通路? “督主,属下有个疑问……”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派人让华复放秦慢入内院?”雍阙问得漫不经心,执着的笔在奏折上流利地勾画。新帝年轻,许多事把握不定还需要他这个东厂的内臣帮衬着。改朝换代,批红之权仍在他手中无疑是值得庆幸的。只是这位小皇帝怕不像他才驾崩不久的亲叔叔好糊弄,到底不是养在宫城里的皇子,出身野心思也野,这趟差事说好听点是委以重任,清查背后装神弄鬼扰乱社稷之人,雍阙心里和明镜似的亮堂,小皇帝这是把他往外赶,想扶持西厂那帮子的杂碎呢! 要不,死了一个小小京官,哪怕拖家带口也不过十三条人命,哪里值得他这么一位自持骄矜的主亲自跑这一趟。 “是……” “常言道,江湖事江湖了。别看华肃青这个老东西面上恭顺,能在这江湖上屹立十余年不倒,单凭一身过人武功只怕早被人啃光了骨头!”他闲闲淡淡地说着,心里却盘桓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之中“何况他的武功还不是顶顶拔尖的。” 他点到即止,秦关心领神会。雍阙说到底是朝廷的人,有些人想动但又不方便插手,自然是要另寻僻径。能入了他的眼选做棋子,看起来那个叫秦慢的小丫头确有两分独到之处。至于为什么要动华肃青……以雍阙此番来意,恐怕与京城中那桩命案及流言脱不了干系。 所以说什么武林江湖,归根结底这天下还是皇城正中那位主子爷的,惹上了他的猜忌,任你武林盟主也好,独步天下也好,终归逃不了那一劫。 秦关深知再问下去,便失了属下的本分,笑一笑撇开话题:“督主说得极是,论武功,放眼大燕内外,怕是没几个能与督主您相较的。” 漂亮话谁都爱听,雍阙自认不可免俗,他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捏了捏眉心:“连二那边可松了口,有了消息?” “十三样手段快上完了,打死也没蹦出几个字,只一口咬定对灭门之案毫不知情。但属下听他的口风,虽然没提及京中命案,但似是与水鬼十三的死约莫有些干系……” 东厂审人的手段惯来骇人听闻,严酷之际,轻者鞭笞火燎,重者剥皮啄目,任你铁骨铮铮,最后没有话也要吐出话来。原名连二的柳五出身东厂,自然见识过这些个折磨人的桥段,如今轮到自个儿,从昨夜撑到现在倒也叫秦关不得不道一声佩服。只是这佩服在雍阙面前万万不敢流露的,谁不知道这位督主大人对叛逃变节之人深恶痛绝,上次受命追捕一个为了个红颜知己诈死脱逃的三品云麾将军,落在他手中后活生生应验那句“叫天无门入地无路”。 “水鬼十三……”雍阙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此人的死与京官满门死状一模一样,他落眼望着奏疏上的字句,“咱家总觉得,这次的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了。” …… “唉,我觉得这狗丢的没那么简单啊。” 等候在廊坊的秦慢望着满园亟待复苏的树木花草自言自语,今儿日头很好,内院里的仆妇赶着时辰将清洗干净的冬装抱出来曝晒也好存入橱内留待来年取用。不小的一个庭院,被忙碌奔走的人挤得略显逼仄。 望着晒衣裳的人们发了回呆,一个面容清秀的丫鬟探上前来,福身一礼:“秦姑娘久等了,夫人已用完早膳,命奴婢请姑娘过去叙话。” 秦慢连忙揖手回了一礼,喏喏道:“多谢姐姐传话,劳姐姐带个路吧。” 宣室之内,仙鹤寿鼎里燃着一缕苏合香,温缓的香气却被浓郁的药味遮掩,两者相和,堵得跨入门中的秦慢胸中一窒。 帘幕之后,一个容色憔悴的妇人依靠在软枕之上,因久病的缘故脸色略显枯黄,秦慢进了许久那双不知凝视在何处的眼珠子才迟缓地转动过来,半天恍惚道:“你就是他们说来帮我找狗的秦姑娘吧,请坐……” 虽说神态迟滞,可怎么也谈不上疯疯癫癫呀,秦慢怔了怔,规规矩矩地在帘外的小凳子上坐下。 可坐下后半天,垂帘之后的华夫人却是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 秦慢去见了华夫人的第一日,无果而归,一个字儿也没捞着。 于迟从她面上没瞧出什么端倪,既不见沮丧也不见气馁,只是用完膳后秦慢房内的灯亮了一宿没歇。 同样一宿没合眼的雍阙透过窗隙掠眼过去,略是诧异,手下人去秦慢房门口打了转回来,说是里面没太大想动,偶尔隐有窸窣声,和咝的吸气声。雍阙摸着盘在膝头的白蟒,饶有兴趣地看着窗纸上的剪影:“华肃青那夫人与她说了些什么,本就不甚聪明,别不是也被带得痴傻了!” 他仅是无心一句,叫在一旁给他整理文书的秦关听见了可就记在了心上。督主他老人家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格外不同,不管是不是当个棋子使唤,多留一个心眼是不错的。 秦关寻思着,要不改明儿派两个番子跟过去打探打探? 次日,华复循例请完安出内院,头一抬就见着院门外站着个拘谨的身影。 他牵牵嘴角:“秦姑娘,这是……” 秦慢老老实实道:“和华夫人聊天。” “……”天晓得,和一个一年说不出三句话的呆滞之人有什么好聊的。前有雍阙,华复不好相拦,提点了她一句:“夫人不堪劳累,望秦姑娘体恤。” “晓得晓得!”秦慢连连点头。 室内苏合香袅袅盘旋,药味依旧浓得秦慢止不住皱眉,她并手并脚地坐在前一日的小凳子上,隔着两层珠帘望向里面的人。女子斜卧在榻上,枯槁的脸庞低垂,让人看不清神情。 “华夫人,听说你丢了一只狗,能和在下说说它的体貌特征,癖好喜恶吗?”这些问题秦慢早就从门房仆妇那儿打听得到,不知为何她又再向华夫人问了一遍,仿佛得到她的确定才得安心。 如昨日一般,华夫人宛如木人一般,对她不理不睬,不应不答。 秦慢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记着华复的提醒,亦和昨日一般干脆起身告辞:“那秦某就不多打扰夫人了。” 才转了个身,她像想起什么一般,从袖中抖啊抖地抖出一个小小的荷包,绣的是个小小狗头,造型可爱憨厚,美中不足是针脚粗糙,一看即知不是常拿针线人所为。 秦慢慢腾腾地捧着荷包伸到帘子后,道:“华夫人,小小玩意,不成敬意,供夫人赌物思狗吧。” 半晌,帘子后仍是死一样的安静,秦慢没有缩回手,执着地等在那,等得她手发酸时掌心忽地一轻。 她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又看看里面仍是低头不语的女子,眨眨眼,背着手悠悠地去了。 这日回去,雍阙在院门外直接碰到了秦慢,他道:“今日可问出些什么了?” 她先是摇摇头,思考片刻后又点了点头,到底问没问出来也没个准数。 雍阙却似对她飘忽不定的行为模式习以为常,秦关那小子有时机灵过了头,一个使唤得略顺手的棋子罢了偏生被误以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还遣了两人着紧地跟着。这不,人还没回来,消息递了过来,又是白费了一早上功夫,一个哑巴对着另外一个哑巴。 “看情况,华夫人确实病得不清哪。”他淡淡来了一句。 孰料秦慢满面肃容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言罢,两人面面相觑,正要就此别过时华肃青那边来了人请他们过去赴宴。 雍阙来时便告知华肃青不必在意,不必刻意,不必着意,只当江湖朋友暂住府中便是。但东厂督主驾临,华肃青怎么可能不在意不刻意不着意!若给秦慢看见雍阙那间大房的摆设布置,一定会大呼不公不公! 华肃青打着的名头是正月将出,亲朋小聚,秦慢他们作为山庄中仅有的客人自是一同被邀请在内。 宴上多为华府中人,仅有的宾朋便是雍阙、秦慢及于迟三人。 酒过三巡,华肃青自觉该提一提重点了,拈拈浓须与秦慢缓声道:“秦姑娘啊,接下长空令已有数日,不知进展如何哪?” 人一开口,雍阙已知其意,看情形老狐狸耐不住家里有这么一个人成日东窜西摸,想着赶人了。他揽袖自饮一杯,隔岸观火,高高挂起。 “咦……”秦慢放下筷竹箸。 她一咦,华肃青心中就咯哒一下,免不了去看雍阙脸色。却见雍阙压根没往他们那分去丁点眼神,悠闲惬意地自斟自饮。华肃青钻磨着他的心思,边又看向秦慢。 “嗯,确实有好几日了。”秦慢竟是赞同地点点头。 她配合至此,倒令华肃青不好将准备好的台词顺畅说出,更别说秦慢接下来的语惊四座:“这样吧,再给我一日,我定当找回华夫人丢失的那只狗。” 一言既出,满堂俱静。 “噹。”于迟手中酒盏滑落到案上,惊醒一干人等,唯独雍阙始终不惊不变,好似个局外人般。在长空令这件事上,他确实是个局外人罢了。 华肃青脸上笑容慢慢收起,尽是肃然:“秦姑娘所言确定?” 秦慢语气轻轻,但字字掷地有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那老夫就备好五百两纹银静候姑娘佳音了。” 宴散后,急得生了一头汗的于迟赶紧将秦慢拉到一旁,搓着手道:“秦妹子!这个军令状可不是乱立的!你真的找到了华夫人的那只狗?” “没有。”秦慢摇头。 于迟倒吸了一大口凉气,刚要拉着秦慢连夜逃出华氏山庄时,却听她道:“明日也就找到了。” “真的……” 秦慢的小脸认真地点了点,落在不远处的雍阙眼中,再是不好奇的人也生了两分浩好奇心。这个丫头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要知道华肃青可也不是个吃素的,罢了,且看她明日作何打算。 于迟忐忑了一夜没睡,天刚亮他实在心焦不耐,敲了秦慢的门,万一秦慢失言也好趁早打算能逃就逃。 门刚敲响,秦慢打着呵欠出来了,恹恹道:“于兄,早哇。” 第6节 “早……早。”于迟心中焦虑被她的泰然自若抵过去几分,他见秦慢穿戴齐整,不觉问道:“妹子,你这是要去哪?” “去见华夫人啊。”秦慢揉了揉眼。 今日是秦慢夸下海口的最后一日,于迟自感数日来自己没有帮上她分毫,便道:“我与你一同去吧。” “也好。” 只是现在为时过早,于迟又道:“不如吃了早饭再去,以免吵了人家休息。” 秦慢给了个莫名的回答:“不必,吵不了。” 待两人到了内院墙外,果如秦慢所言,他们全然不会吵到华夫人,因为内院之中已是人仰马翻,闹得不可开交。 奴仆进进出出,不多久带着几个郎中模样的人物匆匆又进了内院,秦慢眼疾手快拉扯住一个婢女好声好气问道:“这位姐姐,敢问内院发生了何事,怎生如此喧哗?” 她这两日,日日来这,院中婢女于她早已熟知,便耐心停下脚步忧愁满面道:“说来蹊跷!也不知昨日厨房做了些什么给夫人吃,今儿五更天时夫人发了热,起了疹子,这回功夫烧得人事不知呢!” “把那些个不顶用的废物都给我叫过来!!!夫人万一有个好歹,他们也别想活着出这华府!!” 待听清是谁人在咆哮,于迟一脸震惊:“这,这是华公子?!” 秦慢却是见怪不怪,嘴角抿了抿,竟是压出一丝笑容:“华夫人病了,他自然心焦。罢了,看来今日是不能与华夫人聊天了,于兄,陪我出去一趟吧。” “啊?去哪?”于迟犹自找不回神来。 “襄阳城中。” “做什么?” “逛街。” 路上于迟还是忍不住向秦慢透露出“如果狗找不到,咱两就跑路吧”的想法,秦慢望着他叹了口气:“于兄,你以为江湖之大,我两得罪了华家能跑到哪里去?你看今日华盟主能放心大胆地让我两入城,便可知他根本不在乎我们跑不跑。” 于迟苦恼地抓抓头发:“可妹子啊,到现在我,我也没看见你找着狗啊。” 摸出虎头钱袋的秦慢啊了一声,无波无澜道:“因为华夫人根本没有丢狗啊。” “……” 她数了数自己的铜板,又慢慢吞吞道:“准确说,华夫人丢的那只狗根本是不存在的。” “什么!!!”于迟完全地懵了,“这,这不可能啊!你不是说那只什么卷毛狗,重几斤,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都说得和亲眼看到的一样嘛?这这怎么就不存在了呢。” 秦慢叹了口气,将虎头荷包小心地放入怀中,与于迟慢慢道来:“像亲眼看到和真的亲眼看到是两码子事。我告诉你的那些,譬如卷毛狗毛色雪白,腹部有斑点一二,眼睛蔚蓝;喜鸡肝鸡翅;大名白胖,小名胖胖;常在东院的荷花池与枇杷苑附近玩耍,重六斤三两二钱等等,皆是从华府各处人马那打听得到的。那问题来了……”她轻轻敲打了一下马车,“一只常年养在内院里,华夫人片刻不离身的小狗为何连府外门房马夫都对其了解的一清二楚,宛如天天见着一般?这完全不合常理,那么合情理的解释只有一种,在我们来到华府之前早就有人虚构出这么一只狗,并命所有人时刻牢记有关它的一切,令接下长空令的人相信真的有那么一只狗的存在。” 于迟听得目瞪口呆,他不理解,也不明白,为什么华府的人要费这么大功夫折腾这么一件事。 “当然,真正令我确信此事的是第一日我去找华夫人时所看到的一件事。” ☆、第9章 【玖】刺杀 于迟听得入神,不觉发问:“什么事?” “那日我入了内院,正巧碰见华府的下人抱出冬日衣物曝晒。依华盟主所言,华夫人气虚体弱,而襄阳地处中原偏北,冬季天寒地冻,可我看所晒衣物中竟没有一件毛裘。那时我便猜测华夫人天生体质特殊,不能接触皮毛之物,为了应证心中猜想,于是我回去连夜做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于迟还没问出口,秦慢已微微一笑答道:“一个荷包。外表平凡无奇,针脚拙劣,里边却缝进去些许我从毛毡垫子上揪下来的狐狸毛。”说到这她感慨不已地叹了口气,“华府真是有钱,区区客房座椅铺的也是狐毛毡子。” 华氏屹立武林多年,华肃青又是多年的武林盟主,家财雄厚实属当然。可从秦慢嘴里说出来,于迟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有意味。 “我将荷包送给了华夫人,果不其然,隔了一夜到了今日清晨,正如我们去时所见,有了结果。”秦慢面上仍是微笑,她总是这样温温吞吞,仿佛天塌下来不能叫她急上一分,“一个对皮毛不耐受的人,怎么会养一只狗呢?如果没有养狗,那又为什么会偷取印章发出一道寻狗的长空令呢?” 于迟一听,是啊,为什么呢?他等了半天,却没等到秦慢继续往下说去,她凝神倚在马车的窗边,散漫的眼神透过窗不知飘到何处。于迟纵然满腹疑问,却又不敢贸然打扰,只好闷闷在一旁坐着。 原先,他仰慕世家风华,更仰慕那里出来的人们习得高深武学,秉持大侠风范行走江湖。此番跟着秦慢在华府里呆了几天,他忽然觉得这些个所谓的江湖世家,盟主大侠各自有各自的秘密,一潭水深不见底,一颗颗心摸不着边。人和人说来都和气,但和气像张面具,底下是黑是白,是凶是善,他再多生几双眼都看不过来。 只在华府带了没几日,于迟已经有些累了,还有点心灰意冷。江湖听起来潇洒肆意,一把剑一把刀一匹马即千里快哉风,可现在呢,他觉得还不如回到自家小小的于阳镖局,跑跑腿送送货,日子庸碌但也平淡满足。 他心里留不住事,喜怒哀乐在脸上一一变过,秦慢看在眼里,于迟是个老好人,正因是个老好人她才选了他跟自己走这一趟。哪怕他此刻已隐约察觉到华府内里的波涛汹涌也不会多想多虑。他这样的人,或许现在受了点打击,但消沉不了多久又会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热忱。 这样多好,想得不多,活得自在。 ┉┉∞∞┉┉┉┉∞∞┉┉┉ 出了正月,开了商关,襄阳城中走卒商贩又比秦慢初到时多了许多。偌大个城中,人影攒动,比肩接踵,挤得于迟心惊胆战,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小个儿的秦慢走丢了。 事实证明他是白担心了,别看秦慢个矮人瘦,身段却灵活有加,一条鱼似的在人群里走得游刃有余,饶是于迟跑惯了路脚力过人竟也气喘吁吁,隐约跟不上她来。 好在秦慢也没到处乱钻,她说来逛街真就是逛街,一条大道从头走到尾。看的多,买的少,东摸摸西瞧瞧,大半是咕哝句“好贵”,然后恋恋不舍地放下。有个卖米糖的老人家看她样子可怜又可爱,笑呵呵地送她一块糖,把她乐得眼睛笑成了两弯新月。 这个时候,她倒是和个普通的姑娘家一模一样,丁点也寻不到午前在马车中条条道来时的冷静沉着。尾随的东厂番子跟着她逛花园似的逛了大半日,躲在檐角下的阴凉里猛灌了口水,心道督主叫他好生盯着,可盯了一日也没盯出朵花来啊。 快到傍晚,各家各户快收摊时秦慢停在个米铺门口,向里张望片刻,留下于迟,一人迈着小步晃了进去。 约一盏茶的功夫,她提了个小小的纸盒出来,看上去分量不清。于迟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纳罕道:“秦妹子,你买米粮做什么?” 秦慢神秘兮兮地往四周扫了一眼,凑过去小声道:“这不是米粮。” “啊?”于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华夫人丢的狗。”秦慢将纸盒打开一个小角,里头果然卧了只雪白的卷毛小狗,因被秦慢喂了点米酒,所以恹恹地躺在那一动不动。秦慢肉疼不已地将纸盒合上,“唉,为了它我只剩下五个铜板了,黑商啊。” 于迟目瞪口呆:“这,这……你不是说华夫人没有丢狗吗?现在又为何随便买来一只小狗,要是给华盟主知道了……” 秦慢一笑:“他知道又怎样,关键是他现在要的就是一只狗而已。” 天色已晚,华府的马车被秦慢留在城外相候,为在城门关前赶出去,秦慢东张西望了一会挑了条偏僻小路。她说是捷径,于迟自然二话不说跟上。走了一会,于迟突然放缓了脚步,将秦慢拉了一拉:“妹子。” 不知所觉的秦慢啊了声:“怎么啦?” “有人跟着我们。” “咦?”秦慢才回头,两道黑影自光线昏暗的巷道里骤然蹿出,两人皆是蒙面,各自手提一柄柳叶刀,声势凶悍,直取秦慢首级而来。秦慢吓得惊叫一声,慌促不及间想也没想就地一滚,滚了个灰头土脸,好不狼狈,但却恰好躲过了对方一波攻势。 在这一刹间,于迟已经反应过来,顺手拔起墙边一根竹竿,猿臂一展,竹竿卷着利风横扫向二人,生生拦住两人步伐。秦慢借着须臾时机,连滚带爬地往前又是一滚,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滚完她连忙呼喝:“于大哥莫要和他们纠缠,敌众我寡,快跑!” 对方两人,他们也是两人,但秦慢就那么坦然自若地喊出了敌众我寡,显然对自己拖油瓶的位置认识得十分清楚。于迟一听,当机立断舞着一根竹竿边打边退,一点也不留恋地跟着秦慢就跑。 小巷逼仄,秦慢熟门熟路地像跑了许多遍一般东拐西奔,逃得顺风顺水。于迟步力不差,跟得也算紧凑,只是没想到那二人竟也十分熟悉此地门路,一路紧跟,只不过那两人练得是外家功夫,刚猛霸道却不甚灵活,被秦慢一路溜着跑,东砍一刀西砍一刀,竟没伤着她分毫。 但到底实力悬殊,两人很快将秦慢与于迟堵在个拐角。于迟一看再避无可避,心下一横,手握长杆转身迎敌。蒙面的两人刀法凌厉,过了不过二十余招,于迟已是不堪力敌,一手架住一人,头也不回大喊道:“妹子快跑!我拖他们一拖!!” 喊声未落,其中一人已掠过于迟身侧,眼见着闪着寒光的刀锋即将劈向大惊失色的秦慢头顶,手忙脚乱的她随手抓了块石头,看也没看甩手一丢。许是瞎猫碰着死耗子,石块恰巧击中他肋下气府,蒙面人闷哼一声,刀口一偏,秦慢抱头躲过,继续以她那不甚光彩的狼狈姿势摸爬滚打逃出拐角,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小巷本离城门不远,秦慢一嗓子吼了没片刻,不远处即有人回应呼喊:“何人在此喧哗!!” 两蒙面人一见一击不成,事已落败,果断收刀即要抽身离去。这回不依不饶地成了于迟,压力骤减的他粗声粗气大喝一声:“贼人哪里逃!!” 秦慢没有阻止他,反正也追不上…… 于迟确实没有追上,那两人不论根基还是轻功都在他之上,不多时便垂头丧气回了来,看见惊魂未定的秦慢羞愧不已道:“秦妹子,是我没用,你雇了我,我还让你……” 秦慢拍着胸脯喘了一会气摇摇头道:“于兄,你已尽力,他们训练有素且我身无所长没拖累你就不错了。” 巡城士兵已到了跟前,简单一番盘问,于迟说到那两人携刀时突然脑瓜一亮。这襄阳附近,擅长用刀的只有一个门派即是惊言堂,而这惊言堂和秦慢有仇。他越想越觉得那两人就是惊言堂的人,刚想说出脚被人一踩,见秦慢慢吞吞道:“多谢军爷相救,商关开了城中鱼龙混杂还望军爷好生盘查,保我等百姓平安才是。” 打发走了将士,两人出了城门,于迟闷闷不乐道:“秦妹子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那两人明明就是惊言堂的人!” “惊言堂弟子确实喜用柳叶刀不假,但是用刀者又岂止惊言堂一家。况且在襄阳城中用柳叶刀,无疑于告诉别人,他们就是惊言堂的人,为免太过刻意。”秦慢慢慢道。 “那还有什么人想取你性命?!”于迟惊疑。 秦慢一笑:“知道的多了,自然就有人心急了。罢了,平安无事就好,我们快速速回去,把狗还给华盟主吧。” ┉┉∞∞┉┉┉┉∞∞┉┉┉ 秦慢他们回到华府之时,跟着他们的番子也刚向秦关将今日发生之事汇报得差不多,当他说到自个儿没有出面而是叫了守城将士去搭救秦慢时,秦关赞许地点了点头:“督主虽说对这个丫头上心,十之八.九还是有利用的心思在里头,早已言明我们东厂不宜明面插手此间事。做的不错,回头给你去向督主请功。” 番子连声道不敢不敢地退下了,回头秦关径自去了雍阙那。连二能吐的也吐的差不多了,确实一条硬汉子,轮番酷刑上场也没翘出几个字。唯一吐露不多的,连同水鬼十三在内都是些江湖事,有的还似乎和十几年前江湖里头的一些人物有些相关。 “十几年前,咱家没还执掌东厂呢。这连二那时候也没入锦衣卫吧?”雍阙换了身衣裳,他爱干净,春天风沙大,一天下来免不了折腾上两身,他不知道为此背地里秦慢碎碎念了他好几回臭美爱矫情。可他再矫情,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半点不是:“连二是个有点心思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提十几年前没关联的事,只怕其中涉及到的人物不简单,怕牵连了自家亲眷才遮遮掩掩的。” 他心思敏捷如电,不过短短几句话已将他鞭辟入里地分析出了这般多,令底下人又敬又惧:“水鬼十三是实实在在的江湖人,但连二将他抛了出来,想必此人与朝中某些人脱不了干系。惊言堂的人是不是说,他偷了巨阙剑,因而迁怒到了秦慢那丫头身上?” “是。” “而我听你方才话里的意思,今儿秦慢在城里的表现似乎不一般?” 秦关有点犹豫,斟酌一番后才道:“倒也不能说不一般,但听番子说她东逃西窜确实毫无章法,可那一块石头丢的却有些亮眼,可再一看里面也没多大门道,可能只是碰巧罢了。” “碰巧么?”雍阙抚平衣袖褶皱,碰多了的巧也就不是巧了,“罢了,他们既已回来,我便去看看。这华府待久了,也没甚意思了。” 秦关心一惊,这是要回京的意思,可灭门案至今仍无进展哪。 “回京?”雍阙冷笑两声,“西厂的人怕没那么容易舍得让咱家回去!” ☆、第10章 【拾】医圣 正气厅上金匾高悬,浩然正气四字冷肃刚硬,与负手离于下方的华肃青相得益彰。见秦慢两人入了殿,他抚了一把虎须,脸上无晴亦无雨:“秦姑娘,于少侠,今日可是你们许下的最后一日了。” 于迟本就深度紧张,直面华肃青时一颗心噗咚噗咚快跳出了嗓子眼。他不擅长说谎,生怕漏了陷故而紧紧闭着嘴,看得秦慢心内直叹气,人活在世上有时候还是脸皮厚点好,例如她。 秦慢跨过门槛后不疾不徐地拍了拍滚在衣袍上的尘土,然后将于迟怀中纸盒接过,双手恭恭敬敬奉上:“我等不负盟主所托,华夫人所丢爱犬在此,请盟主验收。” 盒中小狗恰好醒了酒,十分配合她的汪汪两声,叫声清脆,听得随即也到来的雍阙秀眉一挑,有点想发笑。 华肃青一愣,他万万没想到秦慢当真敢大着胆子给他找出一条狗来,更没想到雍阙会在此时过来凑热闹。接,还是不接,华肃青心念一闪,随即朝着华复点了点头。 却见华复心不在焉,华肃青咳了声,他方大梦初醒般,尴尬着匆匆上前取过秦慢手里的纸盒,打开瞟了一眼心情复杂。他没将那复杂了流于神色,而是转身当即递到华肃青眼下。 华肃青瞧了一眼,心情比华复可能还要更复杂一些,不知从哪捡来的卷毛小狗,毛色倒是纯净,只是养得不大好,瘦得皮包骨头,毛发纠结成一团团的,哪里像是富贵人家养出的爱宠! 可他能说什么?尤其是当着雍阙的面,什么也不能说!自己打碎的牙齿,和血也要咽下;自己搬的石头,砸断了脚也只能生生受着。 华肃青尚在踯躅,雍阙先开了声,叹得惆怅婉转,说得话是悠悠闲闲,一点也不见烦恼:“唉……看来在下晚了一步,让秦姑娘抢先了时机,这长空令是与在下无缘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事主还没确认是否为自己丢的狗,那人俨然一锤定音,一点否认的余地也没有给华肃青留。 若说不恼,那是假的。毕竟做了这么多年武林盟主,一方豪雄的气性华肃青还是有的,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瞄风度势他也是不缺的。虽然气这朝廷走狗,宫里的阉人在自己地盘上趾高气扬,压得自己这个地主抬不起头来。 但衡量一番,华肃青选了忍气吞声,吃了这个闷亏,吃亏也罢面上还得做出惊喜万分,感激不已的模样,真真是让他倒足了胃口!华盟主一边倒着胃口,一边感激不已:“秦姑娘与于小兄弟真真是武林少杰!老夫替内人多谢二位相助寻得此犬,”提起华夫人他忧色难掩,“只是不巧,夫人突发恶疾,不能亲自向两位致谢,惭愧惭愧。” 华复的神情又开始有点飘忽。 找一只狗都能称作武林少杰,于迟头一次觉得这四个字怎么就那么不值钱呢?称谓值不值钱对秦慢来说无所谓,最后的报酬才是她关心所在,她殷殷切切道:“华夫人治病为重为重,那个……华盟主啊,您看着长空令我们完成了……” 她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可未说完的话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您老人家看看,赏钱能不能结一下啊! 华肃青今日愣的次数有点多,他本以为秦慢是雍阙的人,东厂缺啥?要权有权,要势有势,要银子那白花花的每年和流水一样往这位权势滔天的督主手里流啊。这一次他预想着雍阙是顺水推舟借此卖他和华家一个人情,日后也好方便在江湖中行事,可他千算万算没算过,秦慢她压根和雍阙这位爷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第7节 秦慢自始至终所图的都是华肃青兜里那五百两纹银…… 雍阙不加掩饰地笑出了声,许是人在外地,比不得宫墙里束缚森严,整个人似乎也散漫轻松了许多。所以说,偶尔在外走动走动也是好的,那座皇城待久了再活灵的人也变得麻木。 华肃青脸上五彩斑斓,他咳了又咳道:“秦姑娘不用说,这五百两纹银老夫业已备好!” 五百两银子而已,或许对寻常人家是个天文数字,但对华府来说九牛一毛而已。就在华肃青想唤人拿银子时,方才还不太好意思的秦慢突然又开口了:“那个华盟主啊,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华肃青:“……” …… 出了华府,秦慢将四百两纹银分成了两份,一份二百五十两,给了于迟;余下的留给自己。 于迟忙红着脸推辞不受:“秦妹子,这事儿我压根没帮上没什么忙,怎么能拿大头?” 秦慢提了提手中沉甸甸的纸盒,甜甜一笑:“我这加一只狗,合着一百银子正好的!” 她知于迟不是贪图便宜之人,果然在推辞无果之下,于迟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 华肃青做事还算地道,特意让华复给秦慢两人安排了车马送回襄阳城中。华复来时,秦慢与于迟刚好“分赃”完毕,又是一番寒暄便是分别告辞。 临上车前,秦慢忽似想起什么,趴在车上慢吞吞地问华复:“华夫人还好吗?” 心事重重的华复闻言抬头,接触到秦慢眼神的那一刹,就一刹间的错觉自己像在她面前无所遁形,什么都被看透了。然而等他回神看去时,秦慢脸上只有真切的担忧,他定一定神声音略沙哑:“不太好。” “好好照顾她。”秦慢拍拍他的肩,然后钻进马车里。 华复呆呆愣愣地站在马车下方,直到车马远去,一股迟来的寒流才漫过他心尖。 这个秦慢,到底是谁?! 同日离开华府的不仅秦慢一人,雍阙容雅地坐于轿中,阖目半晌冒出一句:“那丫头就这么走了?” 骑马护卫在侧的秦关心思滴溜一转,不太摸得出雍阙这句问话的用意,小心回道:“禀督主,半个时辰前秦慢二人搭了华府的车去了襄阳城。”他之所以摸不准是因以这位爷的性子,鲜少目中有人,得入他的眼放眼当世也就皇城正中的那位主子,再要么情形可就不大好了,那就是他想杀的人…… 秦关想不通啊,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姑娘哪里值得督主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心。 然而下一刻,雍阙仿佛从没提起秦慢这个人般,闭目养着神:“咱家记得连二交代出的医圣也在襄阳附近?” “是。” “医毒不分家,既然路过就去看看,”雍阙慢慢悠悠道,“回头也好显得我是用心给圣人办事的。” 这话可就带着点别的意思在里头了,雍阙喜怒很少形于色,哪怕现在话里带着赌气也未必心里是有气的。从东厂里走出来的人,心思要是那么简单被看透,可能也就活不到现在了。 秦关绷紧着脸不敢再随意搭话,自行命人先行去探查那个所谓的“医圣”在何处。 ┉┉∞∞┉┉┉┉∞∞┉┉┉ 在于阳镖局留宿一宿后,秦慢谢绝了于迟的好意,重新背起自己的小包裹,举手一拱:“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于兄,就此作别,有缘再见!” 往华府走了一遭,于迟的心境有了大不一样的变化,短短数日里他见过了许多人又似经历了许多事,可回头一想那些纷杂人事又离他那样远。如今挽留秦慢不成,他语气沉沉:“秦妹子,老哥还是那句话,遇到难事就来我。咱不说是什么江湖大帮大派,但能帮得上只要你一句话,老哥万死不辞!” “好。”秦慢微微一笑,“告辞。” 于迟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叫住她:“秦妹子!” “嗯?”秦慢像是一点都不惊讶他会叫住他,很自然地停住脚步。 于迟挠挠脑袋:“我有些事情还是不明白,华夫人的狗还有追杀我们的人,还有还有你最后对华公子说的话我总觉得有别的意思……哎!妹子你不要多想,你知道我脑子拙!想不通嘛!一不想不通呢我就睡不着觉,难过的紧!” “这些事啊,”秦慢拖长了语调,叹了口气,“三言两语实在难以说清,于兄只需知道,这个江湖里无论谁都有秘密。武林盟主也好,华夫人也好,华复也好,他们都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可一旦有人想说出这些秘密,可有人又不想她说出来时,就需要些别的手段让人知道了。” 于迟听得云里来雾里去,满脑子绕着“秘密”两个字搅成了一团乱麻:“啊?” “哈哈,于兄,不管怎样,不明白的早晚会明白。”秦慢挥挥手,“时间不早啦,我还要去找朋友。” 咦?她还有朋友?于迟呆怔。 …… 人在江湖走,知己难说,朋友总有一二。 秦慢走街巡巷,找了大半日,总算在襄阳城外十余里地外找到了手中地图上标注的红点所在。 一座破破烂烂,墙都塌了半边的宅院。门上一对铜环只余下孤零零的半只,摇摇欲坠看上去也支撑不了多久了。一只癞皮老狗没精打采地趴在台阶上,蝇虫在它头上飞来飞去也不能引起半点注意。 秦慢皱眉站在满是青苔的台阶下,不太确定这幢很像撞鬼的宅子是否住着活人在。 正怀疑着在,门从内拉开,一人看清了台阶下的她,惨叫得惊天动地:“格老子的!闹鬼了!!!!” ☆、第11章 【拾壹】十八镜 “唉,相别许久未见,你就是这般对待老友……当真叫人伤心。”秦慢微微地叹气。 “你竟然还没有死!”那人抓着门框惊疑不定,仿佛眼下站着的真是个无主孤坟的荒原野鬼,“妖怪!你这个妖怪!还有!我没有你这个朋友!没有!” 任他叫得声嘶力竭,最终秦慢还是晃晃荡荡地成功进了他的家,甫一入门她即四下一打量,“好好的一个家,还是那么乱七八糟。” “你小心点!小心点!放过我的心肝宝贝开心果!”“慢着慢着!别踩着我儿子!!” 秦慢木木望着脚下在料峭春风中簌簌发抖的草尖,慢吞吞地将脚步挪开,还没放下,那人又是一声尖叫,她呆了呆问道:“令嫒?” “不,那块土里刚埋了我的孙子!”为免秦慢不信,他严肃万分着重强调,“三代单穿,当世仅此一株!” 秦慢无奈,只好小心翼翼地挑了个看上去许久未破土的地方落脚,这回任仲平没再挑三拣四,扁嘴道:“妖怪!你来我这儿做什么!是不是要死了,甘愿送来给我开膛破腹、剜心掏肝,好让我琢磨你到底是啥?!” 大多人听了他的话只会将他当做疯子,要么付之一笑要么痛打一顿丢到一旁,然而秦慢歪着头思考片刻,做决定道:“好吧,等我死了以后尸体就交给你了。” 任仲平喜上眉梢,顿时看她顺眼许多:“当真?” 世人但凡讲究个入土为安,秦慢却完全不在意,回答也是随性至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任仲平反倒没那么高兴了,看了她一会砸吧下嘴道:“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哦,你倒是和别人不太一样。”秦慢在杂草丛生、树木拥挤的小园子里转了一小圈,“最近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任仲平满不在乎道:“江湖这么大,每天想找我的人不计其数。”他想想还是好奇,“你不好好找个犄角旮旯待着,满世界乱跑做什么?听说你拜了个师父,怎么着是哪位隐士高人,家里有没有什么传家秘药,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唉……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现在的秦慢做事说话墨迹地想让任仲平抓狂。 “好吧好吧,我有了一个师父,而这个师父为我前途考虑,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有志青年,冉冉升起的江湖新星,我不忍摧残于他,又不忍当面拂尊师好意,只能连夜奔逃出山。” “咦,这回你做事厚道了许多,竟然不愿辣手摧草了?” 感慨未完,秦慢突然话一转,慢吞吞道:“我记得与你许久不见了,你从哪听说我拜的师?” 才夸完她厚道的任仲平张大了嘴:“……” ┉┉∞∞┉┉┉┉∞∞┉┉┉ 秦慢有个师父,正是不久前提起过的上清门门主。门中三人:师父,她,还有一个小师弟宋微纹。 宋微纹原不叫此名,少时读了两本诗书后嫌原名流于俗套,便自行从首诗词里挑了“崖高人远,微步毂纹生”一句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不知他是故意还是不知,这首词原来是转为西南某国一个风流世子所做,与后来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也沾身的性子宛如天作之合。 宋微纹不仅爱英雄救美,沾花惹草,还是天生的长舌男。秦慢私以为他拜错了师门,理应去江湖百晓生门下才是正理。 “我就说那小子一口一个师姐,半句不离还当是哪位世外仙姝,没想到是你这个妖怪!”任仲平抱着药杵直摇头,“这小子还有点门道,黑灯瞎火地竟摸到我门上,要死要活地要我去救他那小情人。开什么玩笑,老夫早年夸下海□□人不医,那是年轻狂妄不懂事,真抱个死人来,当老子是阎王爷啊?!” “死了?” “死的不能再死!一口气都没了!”任仲平斩钉截铁道。 “那尸体呢?” “呃……”任仲平神色有点躲闪。 秦慢抱着自己的小包裹,躺在落入院中的阳光下懒懒洋洋:“我猜宋微纹那小情人死因蹊跷,可能无伤也无痕,不是外伤所致也非内功震破。” “放屁!这天下怎么会老子看不出死因的尸体!”任仲平生平有两样东西重中之重,一样是他的奇花异草们,一样便是他的医术。骂完之后他神色瞬间大变,颤抖着手指向秦慢:“妖怪!你怎么知道那个姑娘的死相?是你杀的?因爱深恨???” “有的时候我真觉得你不做大夫,去写写戏文会更有前途些。”秦慢摸摸胸口的虎头钱袋,“我只是这两日在附近见过一模一样的尸体,所以有些怀疑罢了,没想到真猜了个准。你说你能看出,那究竟是个什么死法?” 一个人变化能有多大,从秦慢身上或许能得出个答案,任仲平暗中观摩许久,也没能看穿那张貌不起眼的脸上透露出什么打算来。 捉摸不透,也就不捉摸了,他捣着药道:“不是内伤也不是外伤那就只能是中毒了,只不过那个小姑娘所中之毒当世罕见……不,可以说已经绝迹已久。十多年前它曾在大燕境内昙花一现,据传说西南巫国王室的密药,专门用来处死大逆不道的王室及朝中重臣。留得他们尸身完整,毫无异样,毒入血脉甚至会散发缕缕异香。但实际上,中了这种毒后人会逐渐陷入幻境,镜中全是恶鬼修罗,烈火地狱。它名为十八镜,意思便是中毒之人会在幻境中轮番经历十八种地狱酷刑,直至气息断绝。” 秦慢喃喃道:“真吓人……”说着不寒而栗地握紧小荷包。 任仲平鄙夷看了她一眼,继续语气平淡道:“这种死法体面又残忍,关键是无药可解,诡谲异常。所以那时候大燕的皇帝下令民间没有官文,不得与巫国通商,就是担心此物流入中原,害我燕国人。但黑市走商嘛你也懂,难免会有漏网之鱼,但很快为那时候的朝廷发现,从而只是短暂出现后就再没见过。没想到,今时今日我能亲眼见到中此毒的尸体,实在是生平之幸啊,生平之幸!” “你就断定是十八镜,不是其他毒物?” “你又在质疑我?”任仲平阴森森问道。 秦慢点到为止,唔了声后道:“那这十八镜,现在何处还可能存有?你这没有?” 他还真没有…… 这对于一个以收集药草为生平癖好的人来说,无疑是个沉重打击。任仲平沉默半晌,道:“那时候禁的是民间,但皇室内就不好说了……” “原来如此……”秦慢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一件事来,“哦,这次我来还有件事求你……” …… 刺鼻的药水从秦慢发梢,下颚落下,她垂着头认真地用布巾一寸寸擦干头发。任仲平一脸不忍直视地表情站在一旁,实在忍不住道:“你这是易容?你简直在侮辱易容!” 秦慢啊了声,看看镜中的自己,有点委屈:“明明变了好多呀。” 不甚清晰的铜镜之中映出的少女依旧是十五六岁的稚嫩模样,只是原先风尘满面的脸蛋被水滤过,露出的五官也仍是既不打眼也不算丑,顶多算得上清秀,只是肤色极白,宛如皑皑新雪,苍白得病态,与她肤色一样的还有发色。被秦慢梳起的长发,比普通人的黑发浅淡上许多,有点像大燕西边娑罗国人的浅棕色,阳光一照甚至隐隐折射出一缕淡金。 乍一看,与原先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截然不同的一个人,但秦慢也知道……经不起细看。 反正她走走停停,不在一处停留太久,也不会有人注意,主要还是,她鼓起腮烦恼道:“之前我见过了华盟主,怕招惹麻烦还是换回原来的样子比较好。” 任仲平阴沉沉地看她:“你这样,确定不会更招人注意吗?” “好一点吧!”秦慢眨巴眨巴眼。 任仲平冷笑,不留情面地当即赶人:“走走走!你这妖怪快走!华肃青你也敢去惹,快给老子走!” “哦……”秦慢慢吞吞地将头发扎好,背起包裹,“那下次我再来看你啦!” “别别别!你一走老子也赶紧走!” “真是薄情啊……”秦慢就这么薄情地被任仲平赶了出去。 他将门合上背着手左看看自己的花圃,右看看自己的草丛,心里总觉得不太平,要不还是出去避一避。他烦恼啊,每每一旦和秦慢这个人扯上关系,往往意味着天大的麻烦就要从天而降了。 烦恼了没一刻钟,门又被敲响,任仲平恶狠狠地大步走去,将门一拉粗声粗气道:“妖怪!不是告诉你别……” 第8节 门外人一笑:“你就是医圣?” ┉┉∞∞┉┉┉┉∞∞┉┉┉ 从任仲平那里去后,秦慢暂时没想好下一步去往何处,她顺着车来人往的官道走了半天,到了处有座短途驿站的岔路口,路分两边,一边往燕京而去,一边直下南方。 她踯躅不定,恰好肚子又饿了,顺利成章地她坐进了驿站旁的露天面摊子里。 进去之前,她特意打量好了,嗯,没有奇怪的人或者尸体。 她点了一碗阳春面,细白的软面,浇上高汤,烫一把小白菜洒在上面,清脆爽口。 食指大动的她吃得满生香,端起碗来将汤喝尽,她打了个饱嗝,觉得人生惬意不过如此。在她打第二个饱嗝的时候,脚下大地微微震颤,紧跟着远处卷起高高的尘土,一队声势惊人的骏马雷厉风行般地从岔路口往南下的方向奔驰而去。 秦慢仅仅来得及看清马上的人身着的似乎是官服,但具体是个什么官她没认出来,她也不在意就是了。 可当她准备起身付钱时,方才的那列骑队又风风火火折返回来,他们停在了驿站外。 秦慢有点呆,面铺里的所有人都有点呆,铺子老板眼尖一眼识得下马之人身上所着的飞鱼服,腿一软差点倒在锅灶上:“锦、锦衣卫?” “哈?”秦慢下意识看过去,就见着个熟悉身影愈行愈近。 ☆、第12章 【拾贰】重遇 短途的驿站,小得多几个人一站,乌压压地将铺子包围了起来似的。围着的人个个头笼黑纱,腰配绣春刀,皂靴铮亮,不言不语齐刷刷一站,重若千钧的气势上便已压得诸人噤若寒蝉,人人不敢动弹。 秦慢识时务地抓着她的虎头荷包,恭顺地学着别人低头垂眼,盯着脚边土逢里爬来爬去的蚂蚁。 打头进来的那位按着刀柄不疾不徐地踱入小小的面馆之内,他不说话鹰一样的视线从面铺中人身上挨个滑过,被他盯住的人情不自禁地腿脚发软。大燕境内没有不识锦衣卫与东厂的威名,在老百姓眼里那都是一个个吃人不眨眼的恶鬼,谁会不怕? 周围静得渗人,只听见靴底在地面的来回踱步声。逡巡了一圈,没发现想找的人,那人举起手示意收队走人。 面铺子的老板连同食客们随着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数到四十只蚂蚁的秦慢亦是轻轻吐出口气。 “慢着。”一只脚跨出去的锦衣卫回头,盯着铺子里某个角落,折而复返地一步步走到跟前,望着发色浅得不似常人的少女:“娑罗国人?” 秦慢垂着的脑袋猛地摇摇。 “月氏国?” 还是摇摇。 “问你话呢,抬起头来回话!”锦衣卫阴厉地斥道,与此同时按着刀柄的手向上提了一提,顿时有人倒吸了口气。 低着的脑袋不情不愿地抬起,皱巴巴的小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官爷,我是大燕人,良民!” “……”秦关盯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半晌皮笑肉不笑道,“哟,秦姑娘啊,两日不见俊了不少嘛。” 秦慢摆着张苦脸不说话,干巴巴地呵呵笑了两声。 “得,找到你也是一样的,能交差就成。姑娘和我们走一趟呗?” ┉┉∞∞┉┉┉┉∞∞┉┉┉ 走了大半日的路,被丢下马背的秦慢抚着胸抬起头,一眼看到了熟悉的门楣。一样摇摇欲坠的破门,一样青苔遍布的台阶,只是门口的老狗已经从生变成了死,舌头吐在嘴边,两只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仰望向天空。 看见老狗时秦慢怔了一怔,她有点儿悲伤,蹲下来将它的眼皮子抚下来叨咕着道:“有毛畜生,早死早托生。” 后头的秦关却是不耐烦:“姑娘快请进吧,督主他老人家在里头等着呢。” “哦……”秦慢又摸了摸老狗已经发凉的脑袋,方慢腾腾地站起,推开了门。 门内庭院纷杂,老树昏鸦,一人披着银灰斗篷俯身,饶有兴趣地打量任仲平视若珍宝的花花草草们。 雍阙见了秦慢,脸上笑容是永恒的温煦亲和:“秦姑娘,我们又再见面了。” 那语气亲热得像两人当真是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 天上堆着浓云,罩住了日头,朦朦胧胧的日光穿过树影落下,像雾又似岚。而他袍袖翩翩立于其中,心思也似雾蒙蒙般叫人看不清楚。 相处了些时日,秦慢乍一见到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仍免不了恍一恍神,很自然地脱口而出:“公子好!” 雍阙没什么反应,倒是她自己像咬了舌头一样,略一局促试着改了口:“呃……督主好?” “罢了,以前你怎么叫我,现在还怎么叫吧。”雍阙漫不经心地摆了下手,对个小姑娘拿乔这种事没什么意趣,再者对她这种江湖人而言,督主与州牧县令怕也是没什么太大区别,都是官家的人就是了,“这儿的医圣是秦姑娘的朋友?” 他一向不喜欢与人打太极,问题给你摆明,只有是与不是,倘若想插科打诨,下场可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秦慢大本事没有,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她老老实实点头:“是。” 雍阙没去揣摩她回答的真假,人既然拿来了,他总有办法让她吐出真的来。这丫头看着人小,心眼倒活络,不是个自讨苦吃的人:“不瞒姑娘,咱家今儿来是有事相求医圣,可是来时仅剩空宅一处。后来一打听,说是有个小姑娘曾进过宅子。想来,就是秦姑娘了吧?” 秦慢这回是真愣住了,她早前离去时任仲平虽然说要跑路,但是以他拖拖拉拉的性子,以及对院中宝贝疙瘩们的重视,走不走还难说呢。可听他的话,她前脚走,任仲平后脚就不见了? 她不禁回头看了眼破落的大门,门缝处隐约能见着死去的老狗,她唔了声,皱着眉转回头,却撞入双幽幽凝视的眸子里。这双眼睛,含笑时流光溢彩,不笑时如此刻,静若寒潭,潭底是万顷锋刃。 “是,小人今日是来过此地。”秦慢像是被他吓到了,声音轻得发颤,“可是我来时,他是在的。”她顿了顿,认真道,“我走时,他也是在的!” “这么说来,姑娘是不知道医圣前往何处了?”裁柳似的双眉拧在了一起。 秦慢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摇完后她想了想:“不过我想他许不是自愿走的,可能是被人带走的。” “为何?”雍阙问得讶然,眸里却含笑。 庭院里草色糅杂,点缀着粉蕊红英,大好春光却在他一笑间纷纷失色。秦慢瞧得差点又入了神,忙稳稳心,慢吞吞道来:“以小人对任仲平的了解,他视花草成痴,绝不会丢下它们无人打理断然离去;且方才我摸了摸门口老狗的尸体,发现它头骨尽碎,显然为人一掌击杀。再摸其尸体僵硬程度,差不多是我此前离去时暴毙身亡。任仲平武功不高,能一掌击碎头骨之人,擒他不在话下。故我猜测,他是为人所迫离去。” 雍阙乜了一眼,秦关立即默默去了门口,不多片刻回转而来打拱道:“如秦姑娘所言。” “秦姑娘心思确实机敏,”要不是机敏怎么会在华家时逼得有人狗急跳墙,连杀人灭口不入流的手段都使出了,雍阙赞赏地点点头,“只是望姑娘告知,医圣有何仇家,也方便我等寻去相救。” 秦慢想了一想,叹气道:“这个一时半会小人还真不想到,任仲平此人扬名在外,仇家是有但得他恩惠的人更多。” 这一点雍阙也想到了,居住此地的医圣传闻可肉白骨,活死人。真不真假不论,但江湖鼎鼎有名的几位大侠,如江南神针付云鹤、神算卜道子等人皆为他救过。这样的一个人,哪怕有仇家,仇家也不敢轻易寻上门,毕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有求于他。 一个能在东厂眼皮底下把人给劫走的人,雍阙不怒反笑,他已许久没有遇到如此有趣的人与事,那人算一个,眼下的这个秦慢也算一个。 在华府见面时,她还是个灰头土脸像只小老鼠似的小姑娘,阔别两日没见改头换面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水洗过似的一个人,多少姑娘家求都求不来一身雪肤,只是白得过了头,没有血色生气,衬得人病恹恹得可怜;高高扎起来的马尾儿,倒是给她添了两分精神气,只是这发色太异于常人,怪不得被秦关一眼就给逮住了。 这样的易容,也不知道骗哪个不长眼的瞎子,雍阙嗤之以鼻。 撇去样貌,人嘛还是那个人,七分愚钝两分懦弱,还有一分半真半假的精明。往往,就是这一分半真半假的精明,能要了人的命。 他心思百转,目光落到她面上时恰好捕捉到一缕闪烁狐疑的视线,狡黠的小狐狸…… 于是他笑了笑,道:“一时半会想不通,那就跟着咱家好好想一想,等想通了再说出来。”他身长高挑,站到秦慢面前微微弯腰,“医圣既然是秦姑娘的朋友,想必秦姑娘也想早日找到他吧?” “……”秦慢呆呆地看他,嘴巴张开半天没有合上。 ┉┉∞∞┉┉┉┉∞∞┉┉┉ 秦慢行走江湖多年,很少与官府打交道,对东厂与锦衣卫这两司那只在人们口头相传中听说过。 她原以为东厂里头大多是太监,后来发现原来只管事的几个才是宫里的内监,底下的档头番役都是实实在在的男人。至于那位被秦关他们统称为厂公、督主的,自然是个太监中的太监了。 这是秦慢的心里话,当然,她是不敢当着雍阙的面说的。 如此一来,他生得那副好皮相就有了比较合理的解释,毕竟不是哪个男人都有那样惑人的好姿色。但话说回来,同样是太监,被派来说是照应,其实是盯梢的这个霍安生得就大不好看了,与雍阙简直是天壤之别。 “秦姑娘,打今儿起奴才专门就伺候您了,有什么只管吩咐奴才,督主说了只要办得到、不出格,姑娘您尽管开口!”霍安殷勤地给秦慢添茶倒水。他们此刻在去往惠州的路途上,许是为了隐蔽,弃了官道,专门挑了条坎坷颠簸的山路。两边随扈的锦衣卫起码走得尚轻巧,只是可怜了被迫坐在马车中的秦慢,上颠下晃。 “霍公公,”她有气无力地趴在小几上,“我打小野惯了,实在不劳您伺候啊。” “哎!”霍安惊慌道,“姑娘可折煞奴才了!姑娘是督主看重的人,只管喊奴才小安子便是了。” 这霍安年纪看上去才十四五,嘴巴却是伶俐讨人喜欢,秦慢捏着她的虎头小荷包没精打采地问道:“那霍小公公,我们这是去惠州做什么啊?” “这个……那可得问督主他老人家了。” ☆、第13章 【拾叁】凤簪 “厂公,遇仙桥已经过了,再往南二十里渡了太平湖,就到惠州地界边上了。”秦关夹着马肚跟在车边,拱着腰隔了帘子低低道,“惠州是海惠王的地界儿,您看是不是得先打个招呼,支个声?” 蜀锦缎的厚帘飘飘摇摇,雍阙握着串碧玺把玩,淡声道:“海惠王么……我记得先皇驾崩时他说是病重因而没来京中奔丧?” “督主英明,现在的海惠王在做世子时就体弱多病,很少离开惠州。”东厂和锦衣卫是朝廷的耳目,不说天底下每一件事了如指掌,至少这些个跟皇权相关的诸侯藩王事无巨细没一个能逃过他们的眼睛。太,祖皇帝在位时曾经有位军中将领夜宴同僚,翌日太/祖召见便亲切地问候了他宴上梅花酒是否温热可口,直吓得那个将领当场瘫软在地。 “曾经的老惠王痴痴混混了一辈子,看来他的这个儿子却是有几分别样心思的。”雍阙额心隐隐作痛,精神却是异常的清醒抖擞,揉捏了两下,他道,“既然是个有主意的主,想必我们还没到惠州那边已经得了风声。暂且无须搭理他,正好借此探一探对方的底细,看看是敌是友。” “属下明白了。”秦关多少能猜出点雍阙的意思,新皇登基得他们东厂鼎力相助不假,但飞鸟尽、良弓藏的前车之鉴数不胜数。这一次,他们领命出京正是一个不好的兆头。眼下雍阙及他们东厂处境尴尬,不妨多给自己找条生路。 冷不丁的雍阙发问:“那丫头可还老实?” 秦关愣了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秦姑娘上车前有些不太情愿,但上车后也没多异议,只是让人来了两次,说不习惯有人在跟前伺候。” “哼!鬼机灵的妮子!你信不信没个人盯着她,还没到太平湖她就没了?现在指不定就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个……”说实话秦关是不信的,派个霍安去无非是盯得紧凑些,哪怕没有霍安,这前前后后,明里暗里几十号大内的顶尖高手,还怕治不了一个小小的黄毛丫头? ┉┉∞∞┉┉┉┉∞∞┉┉┉ 太平镇位于太平湖北边,方圆五百里尽是茫茫无际的粼粼波光,镇仅有一个码头通往四处。从晨起到日落,码头人声不断,各色船只大大小小林立岸边。 好容易从丘林里钻出来到了平地,秦慢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人少的地儿,抱着颗树不声不响地蹲了半天。霍安在旁傻了眼,说什么秦慢也不理他就是头抵着树和个萝卜似的在那蹲着。 “怎么着了,闹了肚子?”有人迈着轻慢的步子过来,和蔼体贴地拍拍她的背,揶揄地笑了笑“说是江湖儿女,娇贵起来倒是比深闺女儿不遑多让。” 霍安一见来人吓得一抖索,还没跪雍阙挥挥手,他战战兢兢地远远缩到了边上。 秦慢晕乎乎地抱着树,难受得睁不开眼:“我晕车……晕车……”翕动的嘴唇血色尽褪,白得丝丝纹路都瞧得清楚,可见身子是真的不爽快。 雍阙本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来的,一见她这模样反倒是没了主意,略一沉吟招手想叫个番役过来将人抱到镇子里找个大夫看看。但……他看着秦慢,虽然口口声声自称江湖人,但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换作京城里的闺秀被个男人搂搂抱抱怕是自尽的心都有了。 顾虑着间,秦慢自个儿扶着树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吸吸鼻子:“别担心,我没事。” 担心她?雍阙打心眼里不以为然,他是人们口中的刽子手可不是菩萨:“无事就上船吧。” 一听上船,秦慢头皮一凛,雾蒙蒙的眼睛望着雍阙,像只楚楚可怜的小鹿:“督主,就不能歇歇吗?” 雍阙冲她一笑,温文尔雅:“不能。” “呜……” 秦慢他们到底没走成,留宿在了太平镇,缘由自然不是因为他老人家突然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而是因为傍晚湖面起了浓雾,太平湖水深莫测,湖中常有大鱼出没,哪怕是通水性的人,撞了船多半也是在劫难逃。 雍阙素来喜与人斗,不与天斗。天意如此,他也只好将行程拖延一日,容得秦慢那个病秧子侥幸休养生息。 为了行走方便,他们一行人做了普通富户打扮,挑了镇上最好的一家客栈落脚。一入客栈,霍安细心地去小厨房给秦慢煮了一壶姜茶,搁了两片薄荷,清神醒脑。 秦慢连灌了两大海碗,人像朵渴水的焉花终于重新抬起了枝头,双颊被热滚滚的姜茶烫出两分好气色。她舒爽地一抹嘴,喟叹道:“多谢霍小公公了,这两碗姜汤喝下去爽利多了。” 第9节 “姑娘,奴才早说了您的事就是奴才的事,一个谢字都甭提,何况这姜茶还是督主亲自吩咐奴才去熬的,奴才哪有这份仔细心思?”霍安哪敢和雍阙抢功劳啊,他年纪小却是个人精,就凭雍阙亲口叮嘱了一句就能看出来他对这位姑娘独为不同的。太监也是个人嘛,虽说比别的男人少了那么点东西,但该有的七情六欲总是有的。至于这位姑娘嘛…… 霍安从第一次见面就琢磨过了,论姿色比不上宫里的主子娘娘们,但个人口味不同,可能督主他老人家就好这口嫩芽呢? 这么一想,霍安对秦慢愈发地殷勤起来。 “哦……那等见了督主我再谢谢他,”秦慢哪里知道他内心的小算盘,鼻音憨厚地对他道:“霍小公公,能不能再劳烦你件事儿,帮我去打盆热水来?” “哎哎好嘞!是奴才疏忽了!姑娘走了一路也该擦洗一把才是。” 楼上楼下都有护卫看守,任谁也插翅难逃,霍安放心地关门而去。秦慢也没想着逃,待门一合上,她一丝停留也没有打开包袱,从里抽出根长约数寸的木簪,拔开簪头,两指熟稔的夹出一缕细如银丝的长针来。她拨开长发,唇角紧抿,对准颈后、穴位快如闪电地扎下…… 霍安端水上楼时恰好碰见出门的雍阙,他忙呵腰行了个礼:“督主。” “秦姑娘好些了吗?”雍阙理了理袖口随心问道。 这一问,霍安更觉着不同了。无怪乎他想得多,雍阙在他们东厂和锦衣卫里的眼里,与在普通百姓眼里没什么不同,甚至冷酷之名更上一层楼。一个冷厉无情的人突然变了性子,还是对着个女人变了性子,任谁都会浮想联翩。 他是不知道,在雍阙眼里,干巴巴的像株豆芽菜的秦慢连个女人都算不上,约莫等同于一只有趣的宠物,有点用处,逗一逗还有点乐呵。 “喝姜汤后人可精神多了!说着要亲自来向督主您道谢呢。” 雍阙略是意外,不过随口一句话而已,连个人情都不算。这个丫头倒是懂得知恩图报,他看了眼霍安手中的水盆:“罢了,左右无事,我随你去看看她。” 秦慢才将银针收回簪中,门声突响,来不及收好包裹就见着霍安恭恭敬敬地领着个人进了屋。水盆一放下,她还没开口,霍小公公就没了人,顺带将门也贴心地给关上了。 水盆冒着腾腾热气,秦慢握着木簪傻傻地望着雍阙堂而皇之地进门,又堂而皇之地在桌边坐下。她注意到才到客栈没一会,雍阙已经又换了身整齐洁净的衣裳,她撇撇嘴,果然是太监,真臭美。 雍阙也留意到了一件事,那便是秦慢手中造型独特的木簪。通身没有花纹雕刻,只是簪头有支昂扬凤首,与木簪浑然一色。他之所以留心,那是因为古往今来天下只有一人能头配凤首,那便是皇城里的另一位正主——皇后。 他朝着她手中的簪子扬扬眉:“凤簪?” “啊?”秦慢低头看了一眼,联系起雍阙的身份她反应得极快,连忙摆首解释,“不是凤凰,是毕方。山海经里的一种神鸟,吃恶兽,驱邪秽。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做个念想罢了。” “吃恶兽?驱邪秽?”雍阙听着再一细看,果真那个“凤首”与正儿八经的凤凰别有不同,他瞟了两眼慢慢挪开视线,“秦姑娘,走了也有一日路了,你可想到关于医圣下落的一些情况来?” 秦慢一路上都在煎熬中度过,哪有时间去想那个见了鬼的任仲平,老老实实道:“没有……” 想她也是没那个功夫去想,雍阙不做意外,只是长长地叹气:“那恐怕秦姑娘一时半会还是得陪着咱家继续颠簸了。” 边说,他边觑着她瞬间垮下来的小脸,沮丧懊恼一览无余,说她简单可处事应变处处透着不简单,可说她深沉所有情绪全在脸上。当然,不排除她会演,演戏的人雍阙几乎天天见,连他自己都时刻地变换着角色,只是能骗过他的戏法少只又少。 他倒想看看,什么时候她能露出那条狐狸尾巴来。 秦慢扁着嘴,想说什么,但一想到人在屋檐下说什么也没用,便噢了声,继续恹恹地盘腿坐在榻上。 “我听霍安说,秦姑娘想要亲自谢我?”雍阙却是气定神闲,“不知秦姑娘打算怎么个谢法?” ☆、第14章 【拾肆】奈何桥 “哈?”秦慢钝钝地看着雍阙。 雍阙坐得好整以暇,细长手指有意无意地敲打在桌面。 桌上一只茶壶余温犹存,清香萦绕,秦慢方才如梦初醒记起自己似乎是和霍安提起过一句要谢他一茶之恩。 承人之恩,理当感谢,哪怕包括雍阙自己在内都认为那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客套话。秦慢心眼儿实,被人当面提醒并不觉得雍阙过于睚眦必较,反倒真是特别赧然地从床上跳下来,一丝不苟地搭手弯了一礼:“得督主照应,秦慢感激不尽,受我一礼。” 雍阙等着她许多种反应,或是激恼或是不屑或是干脆蒙混耍赖当做没说过,却没想到她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个大礼。他不知道是该恼还是笑,转念一想差点失笑,莫非真过回去了不成,和个没张开的的丫头计较起来了! “罢了,不足一提的芝麻事,身子不好就别上下折腾,坐下吧。”一旦他收起平日里的威严,温声细语起来仿佛如三四月里的和风软雨,若非是个宦官,怕是这么一句话就令多少闺中少女心跳如鼓,面如绯云。 秦慢心里亦是异样,却是烦恼,是不是宫里的人都和他一般模样,翻脸是晴背面是雨?或者……她格外多瞧了他一眼,听人说因受了一刀,内侍的性子比寻常人就是古怪一些。莫说他这样执掌大权的圣前红人了,想必与常人更是不同! 她丝毫不加掩饰的琢磨神情一概落入雍阙眼中,瞧瞧他说过什么,胆小怯懦、唯唯诺诺?都是蒙蔽蠢人的门面!当着他的面儿就敢肆无忌惮地打量,心里想恐怕更是胆大到没边。 雍阙就着没冷掉的茶给自己斟了一杯,匀匀地呷了口润润喉:“秦姑娘,你说你与医圣是好友,而那日在面馆水鬼十三的尸体你也见过了。医圣可与你起过这世间有什么毒/药能如此致人死地?” 他问得秦慢一点都不惊讶,甚至觉得能到这个时候才和颜悦色地盘问她,耐心与气度都是极好的。她回到榻上正襟危坐,敛声敛气:“不瞒督主,医圣与我提起过一二。” 雍阙指间摇转的瓷盏一停:“哦?” 她这么爽快,着实令他惊讶。 秦慢又赶忙小声补充道:“我留得短暂,他只说一二而已。” 索性已耽搁了一日,雍阙有的是耐心同她耗着:“有一二总比没有好。” 开了个头,秦慢就没想遮着掩着,湖水啪嗒着石岸声悠悠远远地漏过窗纸,她轻声轻气的声音细得像烛火头上飘起的青烟一掐就断:“那日我见了任仲平,与他提起水鬼十三的死状后他告诉我此人身无内外伤,必是为中毒所致。而所中的毒乃西域传入中土之物,名字很奇特,叫……”她皱了皱鼻尖,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看向雍阙,“十八镜?” “十八镜……”雍阙首次耳闻有此古怪毒物,如果秦慢所言为真,那他倒真是见识浅薄了一回。想东厂耳目遍布天下,而他同时亦掌管皇城内务,这天底下什么样的稀罕物宫内没有。 秦慢随即三言两语地大致描述了十八镜的毒发之状,只是掠过了任仲平猜测宫内可能藏匿些许的一段。 直至她说完,雍阙面上仍是纹丝不动,不免令她微微失望。 两人各怀心思,面面相觑了一会,静谧的房间里突然咕噜一声响,雍阙讶然望去,秦慢苍白的小脸难得涨出一寸寸红云,她捂了捂肚子砸吧下嘴:“我饿了……督主。” “……”雍阙的眼皮子重重跳了一下。 皇城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打出生起就由专人教导礼仪规矩,莫说饿得肚子打鸣,哪怕是三天没进一口米粮那人站在那也是目不斜视笔挺如松。哪像眼前这个毛里毛糙的野丫头! 搁平日,管她是饿死还是饿活,他连个正眼都懒得施舍给她! 偏生秦慢是个天大地大五脏庙最大的主,她见雍阙搭理她,自个儿涎着脸从榻上磨蹭下来,怯生生地又唤了他一声:“督主,我饿了……” 坐了这个位子十来年,第一次碰着个敢和他厚着脸皮赖上的!他不欲理她,她得寸进尺地又往前凑了两步讨好道:“督主,到饭点了呢。您不饿吗?” “……”他心里叹了口气,又一次与自己道,和个黄毛丫头计较个什么呢。 “得了,别卖乖了。楼下面儿蒋新他们应该将膳食备好了。”他说完看也不看她,直接撩了袍子走人。 出门办差还带厨子,自觉跟上的秦慢感慨着,真不知是算矫情呢还是讲究? “还有,你可有小字?”成日秦姑娘秦姑娘的,叫得他也累。 秦慢闻着飘上来的饭香,魂都快不在身上了:“没字儿也没小名,督主叫我秦慢就好。” 啊,她闻到了久违的肉香,秦慢剩下的一魂二魄直接飞了去,自己都顾不上说了什么:“或者和我师父一样,叫我慢慢也行。” 慢慢?秦慢?请慢慢?雍阙咀嚼着嗤笑出而了声,直接将迎上来的霍安笑得一个趔趄,话语抖得不稳:“督……哦公、公子,小姐,蒋档头让小的来问能不能上桌了?” 秦慢呆了呆,雍阙瞥了她一眼,轻哼了声径自负手下了楼。 就她那副德性,哪里有小/姐的样子! 东厂里能人辈出,少如秦关之类通晓一独门技艺,多如众人便是有一身不错武学傍身,像蒋新这般以厨艺见长的是少中之少。所谓时势造英雄,这任的司礼监提督,东厂厂公雍阙偏爱他一手的淮扬菜,出门在外就少不了他。 托雍阙的福气,秦慢得以在太平镇这样的乡野小镇尝到不逊于宫廷御厨的手艺。只是…… 满桌青翠,无一油荤,唯一一道带点肉的是一碟虾仁炒蛋。 “督主不吃红肉的。”霍安附在她耳旁悄声提醒。 秦慢什么反应也没有,低低哦了一下,端起碗安静地扒起饭来。 她要求不高,只求一碗饭能果腹,一片瓦能遮雨,一张铺子能够安然入睡,于她就已足够。 雍阙似浑然没有听见两人的窃窃私语,娴雅地执起筷箸,用膳前淡淡道:“多吃些,半夜还要赶路。” 啥?从清晨到现在没有合眼的秦慢怔住了。 ┉┉∞∞┉┉┉┉∞∞┉┉┉ 夜半三更,湖泊上的雾气已被阵阵大风卷得一干二净,白天里平静婉约的太平湖在夜里骤然换了副面孔,惊涛骇浪此一波彼一波冲得泊于码头的船只东倒西歪。 天上一轮芽月,细成眉丝,几粒寥寥星子伴在它左右,冷冷低看着岸边数人。 码头外侧一艘半大不小的舟船沉在水中,纵然狂浪不断冲刷而来,它仅是稍稍晃动,可见吃水、很深。 雍阙略看了看天色,提步上船:“时辰差不多了,启船吧。” 困得睁不开眼的秦慢几乎是被霍安连拖带拉送上了船,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大的舟船内舱却是铺盖齐全,雍阙才落座,秦慢那厢已经抱着个枕头栽了下去。 两人各据一方,谁也没有理谁。然而拔了锚的船一入水,晃得幅度顿时大了起来,秦慢被晃得实在睡不着觉,被姜茶灌下去的晕眩又冲上了脑,她懊糟地翻了个身,抱着枕头静静地看了会蝙蝠倒挂的棚顶,她慢慢腾腾地说:“督主,码头人说湖里有大鱼,夜里撞了船怎么办?” 雍阙那头一点声响都没有,秦慢想他可能睡着了,不觉叹了口气。没有什么比睡得好更叫她羡慕,无论什么烦心事好好睡上一觉就烟消云散了…… “我会水。”船舱冷冷传来一声。 秦慢呀地张了下嘴,很快又扁了下来,委屈道:“我不会……” 他回应得冷漠无情:“那就只能委屈你舍身成仁去喂大鱼,也好搭救这船上十来条性命。” “呜……” 逆水行舟已是难,碰上狂风巨浪,不算小的舟船颠簸在辽阔的太平湖中犹如一片孤叶,随时有侧翻之兆。不得不说雍阙手底下各个皆是能人,换做其他船手恐怕早控不住船,没入波涛里。 艰难前行了近一个时辰,趴在毯子上嗅着薄荷叶醒脑的秦慢忽然支起身来,侧耳细听了下:“督主……”她也没等他应她,接着道,“鱼来了。”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船身猛地一歪! “呀!”秦慢惊叫了声,人就和只麻球似的咕噜咕噜地滚向一边。 雍阙眼皮未抬,足下皂靴轻轻一踢,一个滚过来的美人靠直飞向秦慢,堪堪挡住她撞上的额头时,却见她惊慌之中张牙舞爪地一扭腰,恰好躲过了吐出那个木鞘。 他眼中闪过一缕几不可见的光彩。 水中的凶物似是翻了个身,带起的巨浪掀得孤苦无依的舟船打了个旋,也不知外头的番子们用了什么法,如此惊、变之中船只竟仍然没翻。 惊魂未定的秦慢几乎带着哭腔问道:“督主,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天翻地覆的船舱里锦衣轻裘的那人八风不动,轻描淡写道:“奈何桥。” ☆、第15章 【拾伍】十三年 狂风大作,恶浪翻滚,水声风声铺天盖地包围了小小船只。支在铜架上的琉璃灯扑闪一下,噗呲碎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浪头接连不断地扑打上来,船舱造得严实封闭暂时没有漏进一滴水来,只是再严密的舱壁也无法阻挡渗进来的入骨凄寒。 春夜里的江水冷得刺骨,秦慢牙齿上下打着颤,她不像雍阙能运内功护体,整个人不比浸泡在冰水中好上多少。 雍阙说他们去的是奈何桥,而她现在就已如坠地狱。 浑浑噩噩中外头的叫喊声,脚步声,滔滔水声离她耳边越来越远,视线变得模糊,仿佛有洁白的雪花落下,落在地上时却化为点点火星,逐渐蔓延成茫茫火海…… 过了不知多久,听觉重新恢复,耳朵里极为遥远地飘来一句话:“我这儿不是医馆,也不是义庄,带着个死人来做什么?” 一听就是个与任仲平差不多的古怪人,口中的死人莫不是她? 风钻入喉咙她呛得连咳了好几声,深深地吸了好大一口气,她睁开了眼。头顶薄光熹微,时而飘起一二绿莹莹的光点,如同森森鬼火。 第10节 “诈尸了?”方才那声音诧异道,却没有多少惊讶,极是冷漠道,“老天不长眼,恶人活千年。”说这话的人显然把秦慢当成了雍阙那一路子祸国殃民中的一员。 秦慢躺了一会,攒了点力气,慢慢地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四周是冥冥昏暗,深邃处水流声淙淙传来,时而有一二道鬼影飞快蹿入幽黑之中,不知是人是鬼。循着那点稀薄的微光看去,眼睛使劲眨了一眨,秦慢立时吓得好一哆嗦。 怪道那几束光芒形状怪异,原来是从一个悬在高处的骷髅头的一双圆圆的眼洞里泄露下来。骷髅没有表情地看着秦慢,她害怕地缩了缩手脚想往后退一退,却立时被原先那道声音给喝止住。 “小丫头,你可小心着点。往后退一步就是剑林血池,池底插着的是无数误入此地江湖侠士留下来的残剑,而这些残剑穿透他们的手、脚、头还有肺腑,血从数不清的窟窿里流出,一年复一年,再掉去你一个,或许这池子就该满了。” 秦慢小小地惊叫了一下,果然不敢再往后动,那人冷笑一声:“你也最好别往前动,你的前方是片沼泽,沼泽里养的怪鱼最喜欢年轻少女的血肉。它们从你的耳朵,眼睛,嘴巴里钻进去,一点点从里到外吞噬尽你的每一寸经脉骨髓。你看见那些莹莹鬼火了吗?它们就是从少女们骸骨中飘出来的,多漂亮啊,就像她们生前灵动的眼睛一样。” 他桀桀怪笑,像一个嚣张又得意的厉鬼,嘲笑着无知的凡人。 “吓唬区区一个女孩儿,你老渡人何时堕落这种地步?” 万般诡谲之际,秦慢总算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正是与她一同在水中“落难”的雍阙。 对方哈哈哈大笑,破碎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黑暗之中,骇人无比:“怎么着你心疼了?一个太监也会心疼女人?真是可笑至极!” 气氛陡然为之一变,秦慢仅仅听见衣袂划过之声,紧跟着脚步点地声响起…… 有人在过招,而且没过两招,其中一人已落于下风,那人闷哼一声似重重退了两步,哂笑道:“都道历代司礼监提督有密不外传之心法,今日老夫算是领教了!不愧是阉人专习的武学,好生刁钻阴狠!” 这人真是好生狂妄!明明不敌雍阙,一张嘴却分外不饶人。 秦慢本以为按着雍阙高傲自持的性格,必当场将其击毙,然而等待片刻却没有丝毫动作,只闻他淡淡道:“你不必刻意激怒于我寻死,今日我来是想向你讨教件事情罢了?” 那人语气终于有了变化:“我现在活着与死了何异?!多亏你的好师父,若非他,我何至于沦落到这境地,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湖底苟且偷生!” 眼睛开始适应了黑暗的秦慢跟着他们声音望去,数十步开外,影影绰绰立着两道身影。长身玉立者是雍阙无疑,而他对面佝偻着背的老者应该就是方才雍阙口中的老渡人了。 老渡人,奈何桥,合着阴森恐怖的周围,倒是很应景。 回味他们的对话,观察完周遭的秦慢不觉抬了抬头,借着一点微光,她眯起眼盯了会,终于瞧见他们头顶竟是一片缓慢流动的幽暗水光! 他们竟真是在湖底? 这倒确实几分置身森罗地狱的感觉了。 面对老者的愤懑质问,雍阙勾了一下嘴角,笑声里是淡淡的不以为意:“你自己也说了,害你至此的是我师父不是我。况且,我亲自处理他,也算变相为你报了仇,你理应感激我才是。” 老者似是被他话里的轻描淡写一时惊怔住了,顷刻他咬牙切齿道:“连亲师都杀,东厂不愧是养畜生的地方!” 雍阙笑了笑:“他不死,我便要死,杀他我有何错?” 周遭一片寂静,半天老者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对,你说的很对。人都是想活着的,为了活着又有什么不可为?”又过了许久的死寂,老者颓然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只求你不要向此外第三人透露我的下落。” “等一下哦……”秦慢诺诺地举起手,插嘴道,“我能不能走远一点?” 她虽不知雍阙与这位老人家有什么渊源,但起码她知道,接下来的话听了下场一定不会比沼泽里的少女们幸运多少。 应她的人是雍阙,温声细语地问她:“现在走是不是迟了些?” 言下之意,不该来的地方她来了,不该知道的一些事她也知道的,早晚她都是要被灭口的。 秦慢呆若木鸡,半天:“呜……” 老者没有在意如丧考批,与雍阙的一番对话似耗去了他所有精气神:“你问吧。” 雍阙沉吟顷刻,道:“上个月,户部死了一个官员。” “世人生来就是为了等死。”老者冷道。 雍阙笑了起来:“死不是奇事,奇事是那个五品小官姓单。” 两人的说话声毫无障碍地传入秦慢耳中,她先是为被要灭口惆怅了一下,在听到老者说的那句“世人生来皆为等死”后释然了一些,便破罐子破摔地爬起来找了块略为干燥的石头爬上去坐好听两人的对话。 这点小动作没逃过雍阙的眼睛,他抿抿唇角,该夸她心宽还是心大? 老者迟疑须臾,蔑然道:“姓单姓双又与我何干?” “乍看是不相干,但我依稀记得十多年前师父身边有个得力人,他姓姬名政。而姬曾是塞外北狄一族的王姓,世子您的母亲就是北狄姬姓一脉的后人吧。“ 老者暗自心惊,这个年轻人无论手段狠绝还是武学层次皆不在他师父之下,更有一腔远在其上的好算计!这么多年过去,那时的人早该散得干干净净,何况还有人刻意抹去痕迹,却被他揪住一个小角就顺藤摸瓜摸到了他这儿!单凭这份细致入微,老者惊叹着又惋惜着,这样的一个人,无论是在庙堂还是江湖,都该是叱咤风云、光风霁月的人物! 可惜造化弄人,入了东厂那个腌臜窝,空有雄才谋略却没用在经世济国的正途上,成了当权者排除异己、镇压官民的爪牙。 “姬政当年不知所踪,但是他的后人或者是亲族依旧在朝为官。只是不巧,多年后有人找上了他们,为了某样东西或者某件事灭了他们满门。恕在下擅自猜测,灭门的原因与姬政当年失踪的原因大有相关。”雍阙有条不紊地一一道来,“姬政是当年锦衣卫指挥使,得那时的皇帝青眼有加,与他相关之事少不了就是皇室之事。十多年前我才入宫没有几年,离东厂更是十万八千里之遥,故而我特意想来问问世子您,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者沉默又是沉默。 经了一天一夜的折腾,疲惫不堪的秦慢已昏昏欲睡,托着腮快倒下去时,老者终于开口:“你来问我是个错误,因为我也不知道内情究竟如何。” “世子是不想说了?”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确实对十三年之事一无所知。”他自嘲地笑了下,“我不过是个被母国抛弃在异国他乡的无用人质,别说你的师父,连宫里随便一个掌事太监都能给我脸色,遑论接触皇室的核心秘密了。” “十三年前?”雍阙反问。 秦慢亦是精神微微一阵。 ┉┉∞∞┉┉补齐这一章,么么哒!~┉┉∞∞┉┉┉ “十三年了……” 老者一声怅惘叹息里裹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在这不见天日的湖底待得浑浑噩噩,可如同中了诅咒一般,十三年前的某些人与事日复一日愈发得清晰可见。 痛苦与后悔无时不刻地不在折磨他,到后来他甚至期待有人找到这里结果了苟活于世的他,他想过很多人却没想到等来的人是雍阙。他这才知道,那些存留在他记忆中的鲜活人物们已经在时间中飘摇散尽,留下来的只有他,活下来的也只有他。 想到这里,他的身子颤抖得厉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悔恨。 老者矮小的身躯佝偻得更加厉害,蜷缩的右手抓着胸前衣襟,他大口地喘息着,胡乱地挥手嘶吼着:“你们走吧!走吧!十三年前的事我已悉数忘尽!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这些阉人!!” 秦慢快要耷拉下去的眼皮忽地一睁:“小心!” 惊她提醒雍阙适才发现老者异样,才要有所防备却见秦慢麻利地从石头上蹦下来,一溜烟地小跑来,一把抓住老者左臂,拇指在他手腕向上约三寸处猛力一按。 老者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涨满脸的猪肝色逐渐消退,僵硬的脊背松缓了许多。 原来她说的小心不是对他而言,雍阙自感警惕过甚,自嘲地笑了一笑,眼眸轻转落到秦慢身上:“你会医术?” 吃力将老者放平在地的秦慢诚实地摇摇头:“不会。” 雍阙眯起了眼:“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秦慢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慢吞吞道:“死马当活马医呗……” 雍阙又笑了起来,凉意刺骨,显然不信。 秦慢揪着衣角,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儿低着头,抽抽鼻子咕哝道:“我娘亲在世时身子不好,每每哮喘发作医圣就是用这么个法子医治他的。” 任仲平就是下落不明的医圣罢…… 她的话雍阙半信半疑,或者压根是不信的。时辰不早了,一旦涨潮淹没了洞口只能再等上十几个时辰才能回到地面,雍阙没时间在这耗着:“他现在如何?” “不太好。”秦慢犹犹豫豫的,朝着他无比认真地再次解释道,“我不是郎中,不能乱说……会死人的。” 她磨磨蹭蹭的样子真是让人着急! “你说与不说,他也是会死的。”雍阙难得有点恼火,偏生他的火气刚上头,就见秦慢脖子一缩和只乌龟似的抱头蹲在地上,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看得他一腔火气硬生生梗在喉咙里,无处发泄。 气氛凝固相持时,遥远的湖面之上传来三长两短的鸣哨声,正是东厂专有的报信声。雍阙掐指一算,再过一刻,日升东方潮水也该起了,当机立断屈指既快又狠地砸在老者的人中穴上: “十三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者发出声浑浊的呻/吟,半开半合地睁开了眼,虚无的视线越过雍阙落在秦慢身上,他举起枯骨般的手一把抓住她的小臂:“常……” 秦慢像是被吓倒了,条件反射地打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侧滑过的手掌轻轻掠过老者肋下,老者又是阵颤抖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又晕过去了……真可怜……”秦慢望望鬼蜮般的四周,想将他拖到个温暖干燥的地方都没有。这一打量,却见雍阙淡着脸色看向她,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沉淀为瞧不尽底的幽黑,目光相接,不过刹那间却似有种种暗潮浪起潮平。 仅仅一刹,哨声再次响起,比方才更为短促急切。 雍阙先行移开了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询问下去,他朝着鸣哨的方向大步而去。翩翩袍袖,行走在人间地狱中宛如谪仙又似鬼魅,引得呆若木鸡的秦慢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走了两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老者又深深看了一眼水下溶洞,头也不回地向着雍阙小跑追去:“督主!等等我啦!!!” ┉┉∞∞┉┉┉┉∞∞┉┉┉ 重回了船上,雍阙负手立于舷头,脸上喜怒难辨:“那般古道热肠地救人,我还以为你要留下好人做到底哩。” 他脚程轻盈奇怪,秦慢生怕被下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拍着胸口吸了几大口湖面上爽朗清风才小声道:“我才不要留在那个鬼地方呢,吓都吓死了……” “哦?你会怕?”潮水拍在二人脚下,雍阙回头看她,话中有话,“我以为秦女侠侠肝义胆,无所不惧呢!” 虽未亲眼看见,但就有那么巧突然醒了又晕了过去?敢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脚,雍阙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秦慢,拘在背后的手慢慢握起。 秦慢似有所觉,敏锐地抬起头,咬着唇诺诺道:“督主……您不会真是要把我灭口吧?” 她倒是问得耿直,雍阙反问得更是不加掩饰:“怎么着,不行吗?” 划船的番子们差点将丢掉了船桨,生死大事,这两人怎么就和讨价还价一样地儿戏呢?更奇怪的是他们厂公,竟还有耐心地与她周旋,仿佛方才的杀意是他们一瞬间的错觉而已。 面对熹微晨色下的碧幽湖水,秦慢凄苦不已:“督主,我不想死……” 她的卖乖装相他早已见识透底,他惯来表现得温和亲切,但谁人不知道心窝里跳着的那个东西在入宫起这十几年里已历练得坚如磐石,要是剖出来看看,定是黑得能流出毒汁来! 他从来不是好人,也不屑于做一个好人,他心情好时天下太平,心情不好时神鬼避让,此刻雍阙的心情就很是不好。 他淡漠至极:“我看你倒是想死的很。” 饶是秦慢性子再慢,也能看出雍阙心绪不佳,她心里叹息。一个男人,怎么就和个姑娘家一样喜怒不定呢。活着不容易,她不太想那么早地将这条命交代在太平湖冰冷湖水里,她决定讨好一下雍阙:“督主,常言道愁容使人老,怒火烧肝,天人五衰。您这样的花容玉貌、海棠春/色,被小人给气折了多不值啊!” 她效仿着师弟宋微纹那张充满甜言蜜语的嘴胡说八道着,越说越觉得自己竟然说得很有道理! 雍阙的脸色瞬息万变,在听到花容玉貌时简直恨不得立时掐死她!好堵住那张絮絮叨叨的嘴! 她真当自己和别人口中那些个爱拈花抹粉的太监们一样,把一张脸面当成宝贝一样?! 还花容玉貌?还海棠春/色?他气得心肝都疼,哪一个男人爱听这样的形容?! ☆、第16章 【拾陆】脾性 秦慢碎碎念个不停,全然没有留意到身边男人咬牙切齿得气血倒行,她三分谄媚七分狗腿地仰起小脸:“督主,您还是……” 一句话没蹦完,胳膊蓦地抓住,说时迟那时快,在被丢出去的刹那大惊失色的她双臂一张,死死抱住了雍阙大腿,吓得声音都变了调:“督主!您要做什么!” 尖尖细细,和只受了极大惊吓的小奶猫似的。 而在雍阙眼里,这只聒噪又胆大包天的猫仔哪有半分可爱,倒是可恶得想让人把她杵在湖底里,看看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还能冒出几个字来! “放手!” 他不说还好,一说秦慢眼泪“呜”地一下涌了出来,跪在船舷上和抱根救命稻草似的将他的腿搂得更紧些,死命摇头:“不放!不放!”她抽抽搭搭,“放了,督主就要把我丢湖里去了。” 第11节 她倒是很了解自己的处境。 且不说当着这么多属下的面,纠纠缠缠既失了体统又失了颜面! 一个姑娘家,将一个男人的腿贴身搂在怀里,她不害臊吗?!黯淡的风灯下雍阙仍是玉雪冰霜似的平静冷清,心内却是一丝难以言明的懊糟。遇到秦慢,就似秀才遇到了兵,有理和她都说不清! 是不是女人都这么难缠?给她几分颜色就有胆开起了染坊,和他打起了对台!你不给颜色了,她倒好,赖在地上缠着你哭哭啼啼,闹得整船人看笑话! 雍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生硬着嗓子喝令道:“起来,再不起来我直接将你扯进湖里喂鱼!” 秦慢包着泪,两眼红红,鼻音浓浓:“真的?” 他额角直跳,勉强消平的杀意又隐隐在胸腔里翻腾:“起不起?” 她察言观色的本事向来高超,一看雍阙要动真格了,马上松开了他的腿,坐在船板上抬起袖子慢慢腾腾地给自己擦眼泪,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偶尔小心翼翼地撇一眼雍阙。 雍阙耳力甚好,不费吹灰之力将她的话一个字不落地收入耳中,无非是一腔好心做了驴肝肺,不通情理之类。 他懒得与她再计较,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回了船舱。 秦慢独坐在船头,广袤的湖面在天色渲染下逐渐推出层层从黑到紫,由暗到明的浪纹,与镌刻在记忆中的景象一般无二。 从地平线攀升而起的暖阳为她单薄的身躯镀上层浅浅的金辉,又是一个好天气啊,她懒洋洋地伸展了下筋骨,伸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叫了声:“哎呀,早饭还没吃呢!” “……”拆了火漆的雍阙抽抽嘴角,视线落在长笺上圣喻两字时凝滞住了。 ┉┉∞∞┉┉┉┉∞∞┉┉┉ 位于大燕偏南的惠州,三四月里已暖如初夏,下了船换了轿子,闷了不过半日秦慢就唉声叹气地趴在窗边儿抱怨:“阳春三月,正是踏青游走的好时节。憋在这闷轿子里,哪有打马扬鞭,乘风驰骋来得恣意畅快。” 随她身边伺候霍安听在耳里,自动转换成了“哦,秦姑娘闷得慌想踏春游玩了”。一转头,一个字不落地将话递到了雍阙面前,正为了新帝与海惠王间那档子心结烦神的雍阙冷笑声,不做多虑即下了命来。 前一刻还在耷拉在轿子里装死的秦慢,下一刻就被“请”出了轿子,霍安一脸的无地自容,看都不敢看她:“这个,秦姑娘,督主说您既然嫌弃轿子烦闷,不图舒坦,那就劳烦您一路走着吧。” “……”秦慢望着随扈簇拥间的高台大轿,喃喃有词,“圣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见并不尽然,太监分明更难养也。” 这等大逆不道之词,若是被轿子里的那位尊驾听见,还了得!霍安一蹦老高一把捂住秦慢的嘴:“姑奶奶!祖宗!这种话您也敢说啊!督主虽然宠您,可您也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啊!” 秦慢愁眉苦脸地看着没个尽头的漫漫长路,甩甩胳膊甩甩腿,任劳任怨地迈上了步子。 霍安被派来伺候秦慢,主子走路做奴才的自然也得陪着,倒霉的主仆两人顶着南方的骄阳,吃着锦衣卫马后的尘沙,紧追慢赶在雍阙悠闲的轿后。 “唉,霍小公公,你们督主是不是一直都这个坏脾气啊?” “这个……” 秦慢的脾性说好听点是随遇而安,不好听那就是懒懒散散,听之随之。霍安虽然在东厂里,但年纪小又不是个顶精明的人,就是胆小谨慎,否则也不会被派来看着秦慢。 两个实心眼的人碰到一起,一个爱唠叨,一个喜八卦,倒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霍安警惕地四下看看,小声道:“恕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姑娘既然了解督主的手腕性子,何必每次都和他打对台鼓呢!您是没见过,东厂里落在他手里那些个人的下场啊,啧啧啧!” “我巴结他,怕他还来不及,哪敢和他作对啊……”秦慢嘟起了嘴,踢踢路上的石子,“就算没见过,想也想得到,左右逃不过一死呗。” “死那都是轻巧的!”霍安瞪了瞪眼,巴巴地凑在秦慢耳边小声说,“东厂里头专门设了十九间房,按照十八层地狱里顺序油锅、水牢、刀山、火海、剑林……一间间儿的!任你铜皮铁骨,义薄云天,用不着过一半儿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个字儿不落地吐个干净!” 秦慢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也小声地问:“不是十八层地狱吗,为什么会有十九间房?” “那十八间房是督主的师父,东厂的前任厂公王陵设的,而那第十九间房则是督主他老人家后来自个儿加的。专门供他老人家亲自审问重犯中的重犯,奴才有幸打外边儿瞻仰过一次,”霍安说得兴致勃勃,“啧,那惨叫声啊,把东厂的房顶都能刺出个窟窿。” “哦哦,厉害厉害!”秦慢惊叹不已。 “所以说啊,姑娘,督主对您啊那已是厚待中的厚待!做人得惜福,才能长寿啊!”霍安语重心长地劝她,在他眼里秦慢已经和雍阙有牵丝攀藤、剪不断的关联。 宫里头管这种叫对食,主子们眼里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儿,但官宦也是人,是个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也要有人、知冷知热嘘寒问暖。对于雍阙来说,嘘寒问暖的人不少,但知冷知热的可就少之又少了,哪怕是靠着他坐上龙椅的圣人,别看恩宠有加,心里头指不定恨得怎么牙痒。只不过拿他没奈何罢了…… 真算起来,霍安的命是雍阙救的,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够他感恩戴德。所以难得督主他老人家碰上个入眼的小娘子,又不是什么贵重人家的千金闺秀,更不是宫里的哪位娘娘公主,他自觉要尽心的出谋划策。将人带回府里不是个难题,但人带回去是要过日子的,勉为其难可就不十全十美了。归根结底,讲究个顺心顺意,两情相悦才能和和美美的不是。 秦慢望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面,不言不语。这种福气,真是令她受之不起啊…… 霍安边觑着她脸色,边百般沉重的叹气,唱念做打索性都齐全了:“姑娘,你是不知道,别看督主外边儿风光无限,连当朝的相爷都对他礼遇三分。可古人说得好,高处不胜寒吶。别人看他脚下踩得是黎民百姓,头顶的是皇恩浩荡,没人看到在他那位子上的有几人是得善终的?步步踩在刀尖上,前头是狼,后头是虎,稍有不慎还可能被自个人扒皮抽骨地吞干净!” 说着说着他抹抹红了的眼眶:“您别觉得他苛待了您,是个人在宫里头那地方沉浮个十来年都会憋出些脾气。” “唔……”也不知道这一声的意思是她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秦慢默默走了一会,抬头一看,“咦……霍小公公,我们是不是走丢了?” ┉┉∞∞┉┉┉┉∞∞┉┉┉ 大半日的时辰过去了,小憩了一觉的雍阙睁了眼,撩了帘子一看,不免疑道:“还未到青阳县?” 秦关回了京,雍阙的贴身护卫换做了锦衣卫中的校尉逯存。逯存天生生了一张娃娃脸,很多对手为此轻视了他从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师出不详,招招剑走偏锋,对比秦关,这个青年唯一欠缺的可能就是寡言少语,不善言辞。 雍阙开口问了,他利落地一跃下马,沉默了片刻道:“厂公,人在后面,走得慢。” 这么长的时间,雍阙对他的说话风格已十分了解,只是人在后面……他稍一回想,隐约记得半日前霍安来与他通报了秦慢的什么事。他满脑子正在新帝与海惠王间周旋,心不在焉地一句话就打发去了。 攒着拳头揉揉眉心,他醒了醒神,口气淡淡,听不出喜怒:“他们慢你就由得他们慢吗?” 逯存默了默:“属下知罪。” 多余的话没有,直接纵马拿人去了。 须臾,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来,这回逯存什么也没说,干脆直接跪在地上:“督主,人不见了。” ☆、第17章 【拾柒】劫道 青阳县地处惠州郡边境,北面邻江,其余三面环山,绵延丘陵不绝。秦慢他们弃船登岸后走的是官道,前半截儿尚且大道平坦,入了青阳县的地界,一会入山一会过水,夹道两侧浓荫葱翠,宛如个迷宫绕得人头晕。 一个不慎,秦慢与霍安两人在偏偏绕绕的山路上迷了方向…… 雍阙那顶舒适华贵的大轿已不见踪影,山中树影横斜,黄鹂鸟活泼的叫声从云盖似的树冠里直冲云霄,却愈发衬得山林寂静。两人面面相觑,霍安哎呦地跺了跺脚,往前跑了几步扯着又柔又细的嗓子呼喊:“雍爷?!!逯哥儿??” 喊声空旷地回荡在山林间,连只翠鸟都未惊动,寂寂一片,静得人心慌。 秦慢四下环顾了一圈,眨眨眼,往左走了数步,摸了摸高耸数丈的老松树;往右又走了数步,弯腰看了看深陷泥中半人高的巨石。她在石上敲了一敲,疼得她嘶了口气,揉揉发红的手指。 生怕再丢了秦慢的霍安心急如焚一回头,就见着秦慢半蹲半立地趴在石头上,探着脑袋不知在瞅啥。他哎呦又叫了声,风风火火冲过来将人扒拉扯了下来,上上下下掸了一遍:“祖宗哎!山里湿气大,毒舌蚊虫又多了,脏了衣服没什么,万一沾了什么不干不净,人受罪算轻的,重的要丢了性命!” “不妨事的,”秦慢乖乖被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指着石头底部,“你瞧,石底草是压断的,可见石头原先不在此处,是后来搬来的。”她又摸摸石面,将指头伸到霍安面前,“你说山里湿气重,可石面干燥甚至留有余热,可见从日头下搬来不久。” 霍安摸了摸石头,还真如她所说!可……他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并没见人影,也未见脚步:“哎嘿!谁没事儿干吃撑了般块石头搁这儿?” 秦慢再次环视四周影影绰绰的密林,叹了口气,决定将话说得通透些:“有人不想我们走吧。” 她话音才落,一道粗犷男声从天而降:“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嗖嗖”,他们身边雨点似的落下长箭,将刚想拉着秦慢狂奔的霍安当即震慑在原地,不敢动弹分毫。 霎时十几个彪形大汉或持枪或持刀从林影里鱼跃而出,个个剽悍魁梧,团团将秦慢他们围了个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为首的更是气概鸷猛,半臂绕着小孩儿手臂粗细的铁鞭,鞭柄握在手腕里,腰间别着把双刃长刀,刀疤脸上虎目圆瞪:“呔!叩山不报名,朋友为免太不客气了吧!” 没听说过土匪还讲客气的,也不瞧瞧他们东厂是什么来头!霍安气得心尖打颤,可奈何暂时对方人多势众,自己还要护着柔柔弱弱的秦慢,他咬一咬牙陪出张笑脸儿:“各位好汉大侠,小的与我家小姐出外踏青误入贵地,叨扰了个各位爷。看在我两无意的份上,能否通融则个。” “小姐?”匪首满面狐疑打量他二人,“谁家的小姐深闺不待,跑到这山郊野外来?!我看你这个奴才面目狡猾,不是个善人!至于那个小姑娘……” 被点到名的秦慢懵懵懂懂抬头,对上土匪目光吓得一哆嗦,一溜烟地躲到霍安身后。 霍安牙咬得咯吱响,搁平时,管你哪路天王子,光瞅见绣春刀的影子逃都来不及,莫说有胆拦道了。可眼下就他一个武功不济事的小太监,为免露行踪也没带什么绣春刀壮胆,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然而东厂里的人,确实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霍安拖延着时机,暗中边观量地形寻着逃路,边找时机放出信号。逯存发现他们不见,定当会立时寻来,到时这群人见了阎王后怕是肠子都要悔青劫了他们的道! “哼!满嘴跑油不着调!”匪首握着鞭子和看猎物似的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冷不丁鞭风快如闪电,响如霹雳,啪嗒一声巨响擦着霍安耳朵炸开,“看你们穿着,非富即贵!说!是不是官家派来的探子!!!” 霍安被那没防备的一声鞭响唬得腿肚子一软,好在一口硬气撑着没倒。 他一心虚,匪首顿时落实了七八成,当下面容狰狞,暴喝如雷:“看来老子料对了!不劳弟兄们动手,老子料理了你们两个官狗!” 秦慢最惜命了,一看着架势,委屈至极啊,急忙从霍安身后伸出个小脑袋辩解:“这位大侠好汉高抬贵手啊!你见过哪个官家人里有姑娘的?” 同时,人群中冒出个穿着略斯文的瘦高个:“八爷,稍等。”,老鼠一般的三角眼在秦慢身上瞄了几瞄,凑在匪首耳边窃窃私语。 霍安耳力不够,大概只听得什么“人丢了”,“海惠王”…… “这个……”被称作八爷的大汉稍一犹豫,看看秦慢,收回鞭子,“好吧,今儿算你们走运,师爷替你们说情。弟兄们把他们给老子带回去!” ┉┉∞∞┉┉┉┉∞∞┉┉┉ 难得出京一趟,大好的湖光山色没瞧上几眼,倒是稀奇古怪的人与事给雍阙遇上了不少。 一个秦慢已是他的意料外,现在前后几十号人,白日青天的,两个大活人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雍阙从轿中下来,森木交盖的林道幽深蜿蜒,难窥其中详尽。一尊坍圮了大半的猴头石碑立在道旁,碑上字迹在风吹雨打之下已模糊不清。 江南一带山林众多,百姓普遍供奉山神,以图庇佑。至于山神样貌,书中记载的大多要么是和蔼可亲的老人家或者是温柔妩媚的山鬼。生着张猴脸的山神,雍阙倒是第一次见着,何况这张猴脸刻画得为免过于滑稽,哪有半分神祗庄重? 逯存领了一波的人进去搜寻没多久,便一无所获折返了回来:“督主,这林子怕是有鬼。” 他说的鬼,自然不是坟中的孤魂野鬼,也不是庇护山林的山鬼,而是人捣的鬼! 这个打秦慢消失后,雍阙已了然。起先他猜测是秦慢动了心思逃之夭夭,转念一想,她若逃定不会带上霍安,况且霍安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溜之大吉。 林间鬼影幢幢,分不清是灌木树丛还是山中走兽,刺眼的阳光落了进去转眼就被浓密的阴影吞没,宛如一张巨网,静静地等着迷途的人或兽闯入。 “督主……找吗?” 逯存话不多,心思却是密。林子有异,十之八/九是冲着雍阙来的,倘若进去,便是正中下怀。 雍阙望着幽幽密林,笑了一笑:“人家将戏台搭在了咱家门口,倘若不进去瞧一瞧,岂非太不赏脸?” 逯存与秦关的不同之处在此刻更为显著,换做秦关定是要劝雍阙三思而后行,而逯存则立时调遣人手,部署接应退路,准备入林。 饶是锦衣卫训练有素,不消片刻人马已安排妥当,却在随着雍阙踏上林道时被纵马疾奔而来的一队人给拦住了。 来者声势浩大,几头宽额黑背的猎犬开道在前,紧跟其后的各个骏马长弓,一面绣着惠字的蟠龙旌旗随风高扬,煞是醒目。 雍阙停下脚步,饶有兴味地看向来人:“看来,这出戏还不止咱家一个看官了。” 在惠州能以蟠龙为旗、惠字为号的,独此地藩王海惠王一家了,而骑士簇拥之中一架华盖如云的锦绣马车恰好落实了来者的身份。 拉着马车的神骏堪堪停在了雍阙数丈之外,骑士纷纷下马,一人上前当即要掀帘时,雍阙却已正了正衣冠,先行一步上了千,堆满笑容地揖手行了个大礼:“微臣见过惠王殿下,不知殿下王驾到此,迎之失礼,望殿下恕臣不敬之罪。” 他这一招先发制人,将罪过揽下,令马车中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但来者心里也清楚,失礼如何,不失礼如何,这天底下能治他雍阙罪的人,只有皇城正中的那位主子。退一步说,就算是那位圣人,在某些事上怕也要看他脸色行事。 如此想清楚了,车中人也不予什么计较了,况且他此行也不是为了在这个春风得意的东厂厂公前摆他藩王的谱。帘子被打起,一张瘦得仿佛只剩下骨头的年轻脸庞从阴影里走出,有气无力道:“本王与雍厂臣相遇实属突然,厂臣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光看气色身架,一眼雍阙就知,如秦慢一样是个天年不足的久病之身。只是,他抿了抿嘴角,世间良药奇方数不胜数,谁知道今日病了明日就会不会好呢。 惠王不敢摆谱,他雍阙将姿态放得更低,极是谦逊地低头道:“殿下宽和,那微臣就斗胆起了。” 他说起,然而压根就没跪下,略呵一呵做个样子罢了。直起了身,雍阙扫过惠王身后的兵精马壮,问得极是不解:“容微臣冒犯地问一句,殿下这是……?” 惠王面上闪过一丝尴尬,青白的脸更没了几分人色,捂住嘴连咳了好一阵子方缓过气来道:“此事实在难以启口……” 堂堂一任藩王的未婚妻被山匪劫走,可不是一件难以启齿之事? 第12节 听罢惠王闪烁吞吐地说完后,雍阙方明白过来,为何弱不禁风的惠王会亲自带着人马气势汹汹上了山。毕竟妻室被掳,于任何一个男人都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惠王显然不愿意雍阙多盘问此事,遂将话题转开:“那厂臣又是为何在此?” 雍阙眉宇间压着深深的愁,稍作犹豫,才道:“不瞒殿下,这个……微臣家中女眷也着了山匪的道,落入他们手中。” ☆、第18章 【拾捌】搜寻 霍安呆呆坐在破门槛上,看着秦慢慢条斯理地蹲在平地上给满地跑的鸡仔喂米。 从被劫到山寨到现在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在这小半个时辰里秦慢摸了羊,抱了狗,现在陪着一群光屁股的小屁孩儿们在喂鸡。 她喂鸡喂得很细致,每只不多不少,一共十粒米。喂完一只后,再拈起来放到一边去喝水,精细得像在绣花。小屁孩们随了他们性格暴躁的老子,耐心不太好,眼巴巴地看着秦慢喂了一会鸡后乱糟糟地嚷着要让秦慢给他们说故事。 秦慢欣然答了个好字,霍安心里有无数只爪子在挠啊挠,挠得他心如油煎!都到这份上了,这位姑奶奶竟然和个没事人似的,还有心情给这群土匪崽子说故事! 来路上他们两人皆被蒙了眼,等到了匪寨偷眼一打量,霍安一颗心碎落在了地上。 山高百丈,三面无路,唯一的出入口寨门可谓是重兵把守,他们虽没被捆绑住手脚,但他与秦慢不是神仙也身无双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至于寨中,撇去东边杀声震天的练武场,与普通村落并无太大不同。前面一个偌大的稻谷场,晒了不少玉米小麦,年小的孩子光着脚丫一路撒欢跑过去。寨中妇孺则端着簸箕或者竹箩坐在屋檐下边唠嗑边看孩子。 匪寨之中想来鲜少有生面孔,秦慢发肤尤显特殊,故而一被押进寨来就引得人们纷纷围观,尤其是好奇心深重的孩子们。她生得纯善又乖巧,加之一张面容看上去比实际年岁略小几岁,不费多时她与霍安手上的枷锁即被解了开,人也被允许在特定范围内走动。 秦慢领着一群孩子在守卫虎视眈眈的眼神下慢腾腾地在稻谷场角落的大树下方坐下,拍拍膝头伤口的灰尘:“你们想听什么故事?” “俺想听大闹天宫!” “俺想听关公战秦琼!” 她想了想:“那我就给你们说一个关公大闹天宫战秦琼的故事吧!” 霍安:“……” ┉┉∞∞┉┉┉┉∞∞┉┉┉ 晌午当空,雍阙与海惠王的人马已经在林中徘徊搜寻了近一个时辰。南方的山脉,不胜高而胜在深,长蛇盘绕的山领间幽邃无底。好在惊蛰未过,山中猛兽毒虫活动得并不频繁,哪怕仅是雍阙一行人马,找到秦慢也不在话下。甚至没有带着海惠王这队拖油瓶,以锦衣卫迅捷的行动速度,或许雍阙早已将人给带出山来。 人多一来声势过大,很容易打草惊蛇;二来,两家人马各自为政,海惠王哪里使唤得动雍阙手下,甚至他主动求上门,愿意将自己的府兵交给雍阙统帅。然而雍阙委婉地拒绝了,他笑得谦逊至极却疏远得泾渭分明:“殿下的藩兵自听命于殿下指派,微臣乃内官万万不敢僭越。” 尊卑有别,上下有序,他说得头头是道。然而,放眼天下,谁人不知,大燕境内除了皇帝便是他雍阙说一不二,定夺乾坤。 皇帝将他做刀使,斩尽所有不服之人,然而却没想到这把刀越来越锋利,直至磨出了今日双刃的锋芒。他仍是一把快刀,寒芒即至,斩草除根,只是用他的人也要时刻担心自己一个不慎割得自己满手鲜血。 海惠王萧翎名义上是宗亲藩王,□□子孙,天家血脉,然而这柄刀他哪敢用,甚至连接近都要再三思量。 多年的疾病耗去了本属于萧翎这个年纪应有的生机与朝气,倚在藤椅上的他纵然裹了厚重的长裘也经不住山中凉气,说一句咳好久。好一阵消停下来,他喘着气虚弱道:“厂臣太过客气了。” 雍阙一笑不置可否,坐到他这个位子上不难,难得是坐长久,现在与人客气,也不过是图着有朝一日,日月换新,别人留给自己客气点罢了。 在迷宫般的山中兜兜转转了几圈,又回到了官道之上,仍然一无所获。雍阙顿顿脚步,眼眸落在一处巨石上,漫步走了过去,久久未动。 萧翎恹恹地问道:“厂臣可是发现了什么异样?” “回殿下的话,是有点门道,”雍阙绕着巨石走了半圈,突然弯下腰来,轻轻一摘,手中多了一簇杂草。杂草多数已被巨石压成两截,断口处微微发黑,奇怪的是它们的尖头,长长短短,似被人刻意掐过。 雍阙数了数,三长两短。 海惠王就在他身边,自然也瞧出草上文章,诧然问道;“厂臣,这可是你夫人特意留下的?真是蕙质兰心……” 雍阙微微一笑,眼底压着深光:“内眷淘气,平时爱与微臣玩些不上台面的游戏罢了。” 他环视四周,疏疏密密的林木落入眸底,他不觉退了数步,来回走动再三,最终站定在一个角度。巨石,松树,还有远处的树影,全部囊括在他视线之中,蓦地那双沉渊落星似的眼眸闪过一道光亮。 揉捏着手中草尖,他蓦然一抛:“来人,把这块林子给咱家拆了!” 古有卧龙取六爻三三衍生之数,设八卦阵,后又有异人采纳其中精髓,揉入奇门遁甲之术中,在区区方寸之地,利用寥寥数物,依仗地形设下奇阵,可困敌于死境之中。 给雍阙设阵的人,手法说高明却没有置他们于死地;说拙劣却能利用秦慢与他短短的空白地段,在他都没发觉之下将他们隔开。 秦慢的下落,从遇到海惠王起雍阙大致就猜到了,山中有山匪,林中有此阵,人在何处不言而喻。 只不过,来者到底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秦慢去的?雍阙不能确定。 因为秦慢本身是个迷,她的来路东厂查过许多次,至今没有发现什么上清门。 本是一趟无趣差事,衍变成眼下情况,雍阙不觉麻烦,反倒挑起了几分隐隐兴奋。 破阵,首破阵眼,而阵眼被劫走的秦慢已给出了分明的指示。 以锦衣卫的效率,不出一个时辰,原先冗杂纷乱的林道陡然耳目一新,道路左侧,清晰地延伸出一条从没见过的窄径…… 不知何时从藤轿上下来的萧翎轻轻击了击双掌,叹息道:“厂臣心智可谓是天下无双,本王自愧弗如,真是自愧弗如……” 他说完又是一阵猛咳,青白的脸上几无人色,似是要将肺腑都咳穿了般,边上的侍从连忙扶住他,找药的找药,敲背的敲背。 雍阙蹙着眉心,示意锦衣卫从中协助,兵荒马乱了好一会惠王萧翎才缓过气来,雍阙见之不忍,诚恳担忧地劝道:“这山中瘴气渐浓,王爷带兵之身实在不宜久待,寻找王妃之事交给微臣便罢。王爷放心,微臣定会毫发无伤地将王妃送回王府。” 未料到,萧翎却异常的坚定执着:“阿瑜千里迢迢从渝州来与我成亲,我却疏于防范让她落入贼人之手。此番我若不亲自将她救出,日后有何颜面与她在天地面前许以盟誓,缔结婚约?” 阿瑜想必就是惠王未来的王妃闺名,本来藩王的婚事大多由皇帝指挥,只是现任海惠王的这个未婚妻是他幼年时期便定下的娃娃亲,对方是西南地域一方大族。本来这种强强联姻,皇帝定不会首肯,但那时西南正闹得叛乱,为了安抚人心,稳住局势,便默认了这门联姻。也打那后,老惠王将权一放,全权交给朝廷派去的州官打理事务,彻底去做了他的闲散王爷。 从小的亲事,感情深厚在情理之中,红尘多有痴情女难见痴情郎。以惠王的身子在深山中坚持到现在,不论其中掺和多少真假,雍阙倒真对他另眼相看了几分。 “王爷对王妃的厚情深意微臣深以为敬,既是如此,那趁着天色尚早,我等尽快摸到山寨方位,也好及早将王妃救出。” 萧翎虚白的面庞点了点,走了一截山路愈发崎岖坎坷,不得已之下他遂舍了藤轿,在护卫搀扶之下一步一个深浅地沿着山路攀爬。 与雍阙一干人相比,萧翎的体力着实算不上好,但一路随行他一直默然不语,虽走得缓慢但从未主动提出歇息。 可见其心志之坚,远超常人。 如是对手,当旗鼓相当,胜负难分,雍阙心道,是个好对手。 短暂休息的途中,惠王饮了口水,望了望雍阙,叹了口气:“厂臣寻人心切,想必与夫人的感情也很好吧。能入厂臣眼者,想必是个不同凡响的奇女子。” 宦官娶妻,素来为人不齿,但在他口中说出却似普通人家的夫妻般自然如常,甚至隐约有抬高对方的意思在其中。 奇女子?雍阙失笑,半路捡来的一只死缠烂打的灰猫儿罢了。他不禁想起巨石下压着的断草,和在华家时的种种…… 但确实往往冒出出人意料之举。 “说奇嘛,谈不上……”雍阙嘴角噙着抹笑意,虽是掺得极淡但仍能看出丝丝自得与宠溺,“不过几分机灵劲儿招人疼罢了。” 萧翎诺诺应和:“厂臣自谦了,自谦了。” 稍作休整,将要启程,前头突然有了动静,一道灰蒙蒙的身影一跃两跃,电光般跳到了雍阙跟前跪下,原是他派出去的斥候:“督主,前面儿崖口隐约见得炊烟袅袅,想是那贼寨所在了。” ☆、第19章 【拾玖】相救 云聚西山,日辉孩子们被各自的娘亲领会家去,菜饭香飘满了小小的山寨。 被赶回柴房待着的秦慢攥着个粗面馒头,嗅着外边的肉香,长长地唉了声,掰开馒头沾了沾冷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吃了没两口,她望着犹然不动的霍安,咽下去口中干得发硬的馒头渣子:“霍小公公,将就着吃点儿吧。” 霍安揪着馒头,笑中带涩:“好姑娘,奴才贱命一条,哪是那么精贵的人。进宫之前,别说一口馒头,连干净凉水都没得喝。在进东厂前,能有口饭饱腹,那是做梦都想不来的事啊!”他将馒头一片片撕下泡在水中,“奴才只是在想,督主他们到现在也没寻上来,看来这事儿不简单哪。” 秦慢唔了声:“确实不简单哪。” 一个十五六的姑娘,想的不是花儿草儿就是诗经里“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复杂到哪里去?霍安只当她是随口符合,心里一张算盘噼里啪啦已敲得珠子乱窜,匪寨的地形是万中无一的易守难攻,以督主历来的行事风格,不动则已,一动必是一击必杀,端的是利落干脆,不留余地。眼看,日头将落,若要来,定是挑半夜三更,夜深人静之时攻其不备。 但土匪不笨,霍安能想到的,他们也不会想不到,何况白日里瞅着里面还有一号军师类的人物。 到底是兵行险招,攻其不备;还是十面埋伏,瓮中捉鳖,便未尝可知了。 秦慢吃完馒头后打了个呵欠,裹了裹衣裳就地卧倒,看样子大有好睡一场到天明的想法。 霍安没盘算完,一看她那架势急得嗓子没冒出烟来!稍一踯躅,轻轻推了推秦慢,声音捏得和蚊子一样尖细:“姑娘!姑娘!” 秦慢迷迷糊糊地啊了声,还没啊完被霍安连捂带塞地堵住了嘴,指指门外,比了个嘘字口型,他悄声道:“姑娘,闭闭眼静静神可以,千万别睡过去。奴才估量着吧就今晚上这寨子就得……” 霍安龇牙咧嘴在脖子上比了个手势,瞧得秦慢一愣一愣的,愣了会:“哦,知道了。” 一倒头又睡下去了,霍安还没跳起来,她做梦似的声音飘来:“睡饱了后才有力气啊。” ┉┉∞∞┉┉┉┉∞∞┉┉ 夜星黯淡,无月有风,高崖之上火光寥寥,缥缈在浓浓升起的岚雾中,遥远得像天上仙家不意落于人间的星灯。 “寨前寨后皆有哨口,看来防备有加,正等着我们入局呢。” 雍阙骑于马上,腰间悬着柄窄如柳叶的轻剑,此剑是驾崩西去的先帝所赐,名约无锋,传说是曾经一位成仙道者随身佩剑。号约无锋,然削铁如泥,剑光未至,剑气已裁人性命。 仙家的剑,配上修罗的人,无数人觉得是种荒谬的嘲讽。 而雍阙并不在意,他府中宝库内藏有名兵无数,最常携于左右的只有这把无锋,哪怕前不久他才帮着现在的皇帝巧取了先帝的江山。 只要用得顺心趁手,嘲讽也罢,谄媚也罢,雍阙一概不予理会,譬如无锋,譬如山中亟待他解救的那位内眷…… 海惠王借着微弱星光大致看清了崖上地形,三面环险,来去仅一条路,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果然是处千里挑一的好屏障!夜风吹得他不禁拉了拉斗篷,气音弱得似漂水浮萍:“这窝山匪果真是有几分本事的。” 可不是么,布阵惑人,挟险居要,这岂是一般的本事。雍阙观察着地形,略作一思量,招来逯存细语叮嘱了一番,逯存点点头,将话传了下去,却未见锦衣卫们仍在原地待命,未有何动作。 “督主不打算现在上山?”萧翎看不明白。 “王妃既在山寨之中,贸然上去恐怕匪贼以为人质,到时候有个万一微臣万死莫辞其咎。”雍阙笑得耐人寻味,对手不简单自然不能简单视之,“为确保万无一失,微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王爷予以相助。” 他开了尊口,海惠王自然一口应下:“厂臣但说无妨。” …… 待到百鸟归巢,夜声人静时分,羊肠小道之上忽而闪现出一行黑影,沿着山路迅敏而上。行至匪寨前百步开外,那行人略一停顿,纷纷拔出背后长箭,火把一燎,顿时连成一条蜿蜒火龙。 几乎同时,山寨门口上的岗楼锣声大作,瞬间,方才还漆黑一片的寨子里灯火通明。显而易见,对方亦是有所防备,等的就是此刻。 锣声刚响,燎着的火箭势如破竹纷纷飞向寨中。山上雾水大,这点火苗子压根起不到多少威慑作用,然而一颗颗火药弹混在火光之中雨点似的飞入寨中。顿时响声震天,寂静的山林里乱鸟纷飞,好似落了一场浩荡雷劫。 火药这种东西在大燕境内只有官府才能持有,作为一郡之主的海惠王,弄来箱把火药委实不算难事。 领兵前来之人,正是未婚妻被掳的海惠王萧翎,跳跃的火光之中他披着貂绒斗篷,面色惨白如纸却神情坚定:“胡八,你占山为王,劫财伤人,前日更是胆大包天劫走我王府马队。今夜本王领兵亲来征讨于你,还不快快认罪伏诛!” 他的声音不大,借着风送入蜂拥至门口寨匪耳中顿时一阵大笑,群匪之首胡八笑得更是嚣张狰狞:“惠王爷,小的是真没想到您比你那酒鬼老子有胆气多多了!竟然敢亲自带人闯我山寨,看来您对您那小娘子倒是情真意切得很哪!只是不知道……”刀疤脸上的笑容狰狞又诡谲,他摸了摸厚嘟嘟的嘴唇,“王爷是否还愿意要一个被山匪尝过滋味的准王妃了?” 萧翎面色更是白了一层,话语都连不成调来:“你,你若敢对阿瑜!” 一句话未完,一口气没顺过来,噗呲,竟是生生被气得咳出血来。 顿时,众匪各个哈哈哈笑了起来,胡八笑够了劲,虎掌一提长鞭哼了声道:“王爷既然一怒为红颜上了老子的山头,今夜就是你死我亡!废话少说,且尽管放马过来!” 孰料,海惠王的人马纷纷亮出兵器,却是原地不动。 第13节 两方对峙难下,胡八哈的一声笑:“王妃娘娘!老子早就说了,老子虽然是土匪,但总归比对面的病秧子孬种像个男人不是?!” 一个纤瘦,蒙着头脸的女子踉踉跄跄被推了出来,双手负后,身子在冰冷的风中微微颤抖。 隔着百十步的海惠王拿着帕子抹去嘴角血迹,喃喃喊道:“阿瑜……” 女子不答,垂着头似是低泣。 胡八放声大喊:“惠王爷!看见没!你女人在这里,要真是个男人有本事就从老子手里抢回去!否则就滚回去继续做你个安乐王爷,一个藩王要女人多得是,至于这位王妃娘娘就赏给弟兄几个,老子在这朝着关二爷发誓,只要留下人,保准五年内只求财不杀人,如何!” 海惠王气得手直发抖,紧咬着满是血的牙关,半天一个字没挤出来,却仍是按兵不动。 “八爷,这不太妙啊。”先前留下秦慢性命的三角眼高个儿拈着须道,“您瞧着,惠王手下的人马是不是忒淡定了些?” 是的,主子被辱,不论如何挑衅,底下人竟一个个不为所动,好生淡定。 “小的猜,他们还有后招……” 一个手字儿没落地,山寨后侧突然响起飒飒冷箭声,密如集雨,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寒光似铁,划破夜空,刹那血舞纷飞,绣春刀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凶狠地扑向诸人。 一方是野路子出身的绿林莽汉;一方是雍阙打磨多年、锦衣卫中的皎皎好手。交手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情势斗转急变,大泼的血花洒遍衣袍,将人染成了鬼。 这厢酣战得不可开交,而奇怪的是惠王率领的府兵始终驻足在寨门之外,毫无上前相助的兆头、 胡八被逼得急红了眼,退无可退之下狠狠一把救过惠王的未婚妻挡在身前,一手掐着少女纤细的脖颈,一把甩去脸上的血:“糙你老子娘的!!惠王你他妈敢偷袭老子!好好好!老子下地狱,也不能白由得你在世上逍遥快活!” 透过纷乱的火光刀影,惠王望着前方怔了一怔,突然迈开步子,踉踉跄跄地往前跑:“阿瑜!!!” “殿下!!!” 金石碰撞似的声音响起在嘈杂声中,惠王的步伐一顿,而于胡八,此刻便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挡不了他鱼死网破的杀意,五指猛地一拧! “阿瑜!!!!”惠王悲恸地欲扑上前去。 ┉┉∞∞┉┉┉┉∞∞┉┉ 然而最终倒下去的却是胡八…… 雍阙提剑杀到时,本该命丧黄泉的少女揉着喉咙趴在地上咳得惊天动地,他抿了抿嘴角,走上一步,扯去她脸上面罩。 火光之中,发丝凌乱的秦慢抬起憋红的脸:“督主,呜……” 雍阙望着她,她看着雍阙,谁也看不见谁的心底。雍阙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将她脸上发丝一根一根拈去,从外人看来完全是生死一线后情人之间的亲昵抚慰,而从秦慢的角度,雍阙脸上的笑容温柔得如多情春水,可薄唇中吐出的字句却大相径庭:“慢慢,你又一次让咱家刮目相看啊。” 她细如白瓷的脖颈上一根根纸恨尚且触目惊心,张张嘴发出的声音也是嘶哑得像破锣,只是仍是雍阙熟悉的唯唯诺诺,胆小得像只猫:“督主,你……” 余下的话被竖在唇上手指督主,指腹冰凉,覆着层习武所留下的薄茧,但仍然不妨碍那是只漂亮得完全不似男人的手。 “慢慢,此番受了惊吓吧。”雍阙体贴轻柔地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莫怕,此后只要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你落入险境。” 这样惊心动魄的场景,这样风华绝代的人物,对自己许下郑重其事的诺言,谁不会怦然心动,谁不会芳心暗许? 秦慢受宠若惊地看他,却只觉得此时的雍阙比任何时候都要危险,缩着脖子连连想往后退:“督、督主,我没事儿,我好得很呢!我晚上还吃了好大一个馒……嘶。” 她小小地叫了声,望着自己快被揉断在雍阙的手,委屈地闭上了嘴。 雍阙握着秦慢的手走到寨门前,却没再向前,他向逯存使了个眼色,一身血雨腥风的逯存默然上前,刀尖慢慢滑过地表,来回滑了两遍,蓦地停在某处一挑。 地皮掀了一条缝,缝里隐约露着一点寒芒。当惠王手下府兵协力将门口彻底清扫干净,才发现和不仅是个陷阱,还是个用心相当歹毒的陷阱。 天衣无缝的地表之下不仅埋着刀兵弓箭,更有花花白白的毒蛇游走不停,人若踩中不被串个刺猬,就是死于蛇口。 “不上台面的玩意儿,”雍阙淡淡瞥了一眼,拍拍秦慢的手将她留在原地,走到尚留着一口气的胡八面前,剑尖挑起他的脸,“王妃人在哪?” “啐!”胡八朝着他吐出一口血沫,“杀了老子吧!” 雍阙的脸色一瞬间难看至极,旁人或许不知,但秦慢知道,八成不是为了胡八死到临头不知悔改,而是脏了他的干净靴子…… 他看一眼自己的望了眼坑中毒蛇:“喜欢蛇是吧,来人啊,给咱家将坑里的这些一条不落的带回去。记住,留着一条其余拔了毒牙,让他们好生亲热亲热再料理了。” 话间他手中长剑唰唰三下,胡八身上刹那多了三个血洞,痛得他额角青筋暴起,唾骂道:“你个畜生!有种结果老子!” 雍阙抽出雪白缎帕慢慢擦去剑上血痕,淡淡笑道:“听说蛇与泥鳅的性子差不离,既喜腥味也爱钻洞,胡寨主可得好生享受着。” 除去雍阙手下,所有人几乎同时为他的话不寒而栗,明明是个谪仙人物,却偏生了一副妖魔心肠! “姑娘……不,夫人就是厂臣的妻眷吧?” “哎……哎???”看得发呆的秦慢迟钝地回过头来,木木地重复了一遍,“夫人……” 山头上人声沸反盈天,她的呢喃被瞬间淹没,海惠王以为吓着她了,满是歉意地冲她笑笑:“是本王失礼了,夫人今日受了惊吓本不该打扰……只是,”他看着安然无恙的秦慢半晌,黯然失色道,“不知夫人可在匪寨中遇到一个二十上下的姑娘。” 秦慢呆了呆,转过脸去,望着火光冲天的寨子摇摇头:“没有。” 山风急骤,她离人群远远地站着,单薄又孤独。人影光景在她瞳孔里掠过,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单纯地发呆。 海惠王静默地看了看她,随即将眼神落向了山寨中。 ┉┉∞∞┉┉┉┉∞∞┉┉ 一夜起伏反转,霍安欢天喜地地将秦慢平安送回了雍阙的手掌心里。 海惠王府。 不辱使命的霍小公公殷勤地铺床打水,偶尔与趴在桌上的秦慢闲话两句:“姑娘,这回能得平安归来真是老天开眼,菩萨保佑!但总归来说还是督主千钧一发定乾坤!” “可是惠王妃娘娘还是没找到啊。”秦慢拨弄着她的虎头小荷包没精打采道。 霍安转到屏风后边去,将秦慢马上要沐浴更换的干净衣裳一一搭上,满不在乎道:“姑娘可莫怪奴才多嘴,个人有个人造化,神仙菩萨都有管不来的事儿,何况我们一介凡人。您听奴才一句话,凡事先把自己顾周全了。于您而言,与其担心这个那个不相干的人,不如在督主身上多花点心思方是正道。” 秦慢木讷木讷的,奇怪道:“为什么呀?” “哎哟!姑娘!您是真傻还是假傻?”霍安恨铁不成钢地恨不得揪起她耳朵来一字字将话刻进她脑子里去,“这天底下儿郎何其多,但有哪几个能比的上咱们家督主的?且不论手掌大权,权倾朝野,便说那通身的气派,往那一站连凤子龙孙都矮下一截去。” 这个姑娘脾气好度量好哪儿都好,就是生个榆木脑袋!看不清现实,望不到长远!有些话他个底下人不好当面说,是,督公他老人家是太监没错!但除了那点缺陷,哪里不是万中挑一的上上人! 秦慢张张嘴,还没说完就被霍安打断,他劝得是那叫一个苦口婆心:“女人图个什么?无非图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婿,衣食无忧过一生。什么惠王妃,海王妃的您都别再想了,抓牢了督主的恩宠是当务之急,晓得不!” “……”几次三番想插嘴无果的秦慢最终放弃了,默默地聆听霍安喋喋不休的教诲。 直到驻足在门口的人也听不下去了,径自推门而去,淡淡道:“打理好了就出去吧,我与……”雍阙顿了顿,“与夫人有话要说。” ☆、第20章 【贰拾】夜谈 惠王府的格局是典型的江南园林,五步一亭,十步一桥。三、四月头上,塘中荷花还未打苞,幽幽池面上模糊了窗纱漏下的光,淙淙水声下偶尔冒出一声蛙鸣。 窗棂支了一个角,清风徐徐泻入,吹得雍阙袖襕微微起了层涟漪。到惠王府的短短时刻,他已从头到脚换了身崭新行头,银底金蟒曳撒,腰间绦环未垂牙牌,而是挂着块碧玺佛牌,皂靴一尘不染,清爽得丝毫寻觅不到半个时辰前那一身的血雨腥风。 夜已过半,天色将明,然而一夜的惊心动魄使得惠王府中每个角落里都似在窃窃私语。山匪被屠,然而王妃仍然下落不明,看来这里的每个人都睡不上一个好觉了。 秦慢却是很困的,困得在和霍安聊天打屁时眼皮就开始打架,才想着能赶在天命前蒙个囫囵觉,然而此刻她瞧着不请自来,径自坐下的某人内心直叹气,这个觉怕是睡不着了。 她乖乖地直起身子并腿坐好,和个聆听尊长训话的小辈儿似的:“督主,有何吩咐?” 雍阙夷然一笑,温声道:“你与我这般拘谨做什么,只不过看你没睡前来瞧瞧你,今儿受了惊吧?” 秦慢连忙摇头:“劳督主挂心,有霍小公公护着,我没伤没痛的。” 她的伶俐一早知晓,别的姑娘家莫名毁了清誉成了个内宦的夫人,不是惊也是恼,于她却是浑不在意,甚至在惠王面前没露出丁点马脚。雍阙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点到为止,不费口舌:“没伤着就好,”他端的是慈眉善目,象牙似的手指敲了敲膝头,将话头一转,“如今惠王妃仍不见踪影,你与霍安在胡八的匪寨里待了一整日,可有听到他们有所谈论?” 擒获胡八后,锦衣卫扫荡了整个山寨,别说惠王妃了,连寨中那些老少妇孺也全不见踪影。寨子唯一一条通路被他们的人马严加看守,未见有人初入。青天白日,那么多的人难道全人间蒸发了不成? 又是一件蹊跷事,从他离京到现在,一环接着一环,好像天底下的蹊跷事一时间全蜂拥堆在了他面前。 户部官员的死,水鬼十三的死,华家疯了的夫人到今日陡然人去楼空的山寨,每一桩都透露着不寻常。它们到底是否有联系,又到底指向何方?以往他总是做布局人,用棋子为猎物布下一个个无处可逃的死局,而今他成了局中人,雍阙摸索估量着那个看不见的对手的手段与戏码,竟也琢磨出了两分意趣与斗志来。 生平寂寞事无非有二,一是无对手可敌;二便是无知己可诉。雍阙走到今日,对手起伏无数,但要么倒成了他脚下的尸骨,要么苟延残喘再难匹敌;而知己嘛…… 他从未有过,也不屑有之。 至于眼前这个人嘛,许是太多事堆砌在脑子里让他偶尔发了这么一回热,鬼使神差地就来了这,她的心思纯不纯他不知道,但毕竟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三人行,必有我师,或许找个局外人谈一谈,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开阔收益。 雍阙的好颜色令秦慢怔了怔,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白日里的所见所闻,温温吞吞道:“我与霍小公公被绑到匪寨后所见大多数妇孺孩童,年轻女子甚少,如惠王爷描述的王妃一样的人物更是没有。寨中的孩子们也从没提起过,那儿近来到过生面孔,所以我想着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山匪根本没绑了回去,要么就是他们绑了但是把人给弄丢了,所以才抓了我去滥竽充数。” “你还在寨中带孩子玩了?”雍阙意外道,她混得倒是不赖,敢情不像是被绑去做人质,倒像是去游山玩水。 秦慢赧颜:“我就是给他们说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雍阙好奇。 磨磨蹭蹭了半天,秦慢垂着头,揪着衣角,声音和蚊子一样细:“关公大闹天宫战秦琼……” “……”雍阙忍了忍,但仍没克制住失笑出了声。 他一笑起来,紧蹙的眉目全然舒展开来,璀璨愉悦,看得秦慢出了神,以至于完全没发现到不知何时悠悠哉哉游过来的白蟒。 白蟒是雍阙一手养大的宝贝,好吃好喝供着,连着风尘仆仆赶路也没舍得将它带上,由着人在后头不紧不慢地给送过来,就怕路上有了闪失。入春了,冬眠醒过来的它性子也活泼上了许多,昂扬着脑袋看看雍阙又看看秦慢,懒洋洋地卷上了秦慢的腿。 秦慢只觉得一股凉意自脚踝处游走上来,她抖了个寒颤,想跺脚却发现腿肚子沉甸甸的,压根动弹一得,一低头眼睛顿时瞪得好大,哇得一声就哭叫出了来,全身抖得和筛子一样,牙齿都在打颤,哭着道:“督主!督主!有蛇!!!” 雍阙一早就见着那条鬼鬼祟祟爬进来的惫懒货,先前去看它时睡着不起,一醒来倒好见了漂亮小姑娘就忘了他,直奔人家腿上去了。它是想不到,不是谁人都稀罕一条碗口粗的大蛇绑在身上,尤其还是个姑娘家。 不过秦慢这副花容失色的模样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一看和个普通姑娘家没甚区别,他揣着手淡淡地看戏,等到秦慢眼泪直打转才不慌不忙地唤了两声:“下来,白令。” 白蟒惬意地搭在秦慢膝头,雍阙唤了一声也只微微动了动脑袋看了一眼,反倒得寸进尺地向上攀爬了上去,直吓得秦慢僵硬得和快木头似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上气不接下气:“督主,我求求你,你快把它弄走……” 她不敢去抹眼泪,稀里哗啦的泪水将一张脸涂成了花猫,衣襟处晕开深深的水色。 他原是想逗逗她,然而竟是逗过了头,直接把人弄哭了,这可就为免失了乐趣了。他抿着嘴角,袖风轻轻一扫,得意洋洋的白蟒抽搐一下,瘫软着身子松开了秦慢的腿。 秦慢的泪水却仍是不止,眼看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雍阙被她哭得先是不耐后是恼怒,再看她越哭越伤心头痛了起来:“我都替你教训过它了,还哭什么?一条蛇罢了。“ 她用手背擦着泪水,哽咽着声音强行争辩:“我小时候就怕蛇,连画上的蛇看了都怕。有的人天生怕猫,有的人天生怕狗,怎么就不许我怕蛇了!” 原来天下女子胡搅蛮缠起来都是一般模样,以前看先帝后宫里哄了这个恼了那个,天天对着他唉声叹气,他不解又不屑。 临到头换做自己,他竟也是一筹莫展,不该如何是好,恐吓她?想必哭得更厉害罢,哄一哄? 他从没哄过姑娘家,手法生疏,声音生硬:“别哭了,大不了以后咱家叫它再不出现在你眼前就是了。” 秦慢只顾着抽噎,半天吸吸鼻子道:“那你让它走开。” 这么多年,哄人第一次,被人指派也是第一次,但谁叫他理亏在前呢,雍阙无奈地用脚下踢了踢白蟒。 平白无故受了一击的白蟒还在委屈,雍阙踢它它就装死在地上不动,它不动秦慢也不敢动。 两人一蛇,僵峙在那,雍阙叹息一声,先打破了凝固的气氛:“这条白蟒我养了多年,温顺通人性,你大可不必如此怕它。” 秦慢慢慢收了眼泪,她咽咽喉咙,嗫喏道:“喜欢什么不好,喜欢一条蛇……” “这条蛇救过我的命,救命恩人自然不能慢待。”雍阙淡淡道。 白蟒安安分分地盘在地上,见状秦慢胆子渐渐放大了些,看了一眼白蟒,咦道:“它的尾巴怎么缺了一块?” 第14节 雍阙也看了一眼白蟒,笑了一笑,可是笑容极淡,探手摸了摸蟒首:“我刚入东厂有次外出办差,落了贼人圈套,仓皇间掉了山涧,几天几夜不能动弹。快饿死的时候,它爬了过来,我就伸手抓了它狠狠咬下一口血肉。它自是恼怒,缠着尾巴就要绞死我,却不知为何在我快咽气时松了尾巴。可能那时候它刚蜕完皮没多大力气,也可能觉着杀一个快死的人没多大意思,总之它放了我一命。” 秦慢安静听完后,半天长长叹息一声:“活着都不容易。” 一个年纪轻轻,大好年华正开始的姑娘发出这声感喟让雍阙好笑,他也觉得自己好笑,大概真的是鬼迷心窍,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与她说了这么多。 秦慢感喟归感喟,却仍不敢触碰白蟒,并手并脚地缩在凳子上:“督主是从老树下的山崖处攀爬上来的?” 她一问把雍阙的神思重新扯回了山匪一案上,他静了静心,大致理了理情绪:“嗯,那处虽是悬崖,但相较而言,表面崎岖,落脚点多。锦衣卫中不乏善于攀爬的好手。” 秦慢点点头,那时候她坐在树下看过,也觉得那是除了主路以外唯一的突破点,他与惠王两方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声东击西,配合得天衣无缝:“督主英明。” 他不以为意道:“这种漂亮话咱家听了不下千百遍不说也罢,之前你确实亲眼有不少妇孺带着孩子在其中居家生活?” “是。”秦慢点头。 “奇哉怪哉……”雍阙抚摸着腰间佛牌,“那你可曾见过其他道路通往山下?” 秦慢摇头,然后道:“就算有,他们也不会让我看见的。” “这次的事你怎么看?”雍阙冷不防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们抓你只是为了替代惠王妃,可是假冒的王妃早晚会穿帮,这群山匪为何会多此一举地抓你去呢?” 秦慢愣了愣,喃喃反问道:“是啊,为什么呢?” 她咬着唇,神色迷惑中又有丝烦恼,不似演戏作假,看来是真不知情。雍阙手搭在膝头,若有所思道:“人不会凭空消失,除非山上有另外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既然地上搜不到……” “那一定就在山中了,”秦慢接口,“准确说是在山体中打了一条隧道。” “江南山脉不比北方,土质疏松,岩层单薄,若大耗人力物力与时间,打出一条通道来并非不可能之事。”雍阙顺着她说下去,“只是,有这个本事的人当世可不多见,尤其是在此地……” 秦慢张了张嘴巴;“督主是说惠……” “嘘……”冰冷的手指又一次按住了秦慢的嘴唇,眼中微芒闪了闪,“咱家可什么也没说。” “哦!”秦慢使劲点了下头,然后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舔发干的唇…… “……”雍阙蓦地一僵。 意识到自己舔到了什么的秦慢也是一惊,还没慌忙道歉,雍阙已倏然缩回手去,负手起身冷冷道:“趁着时辰尚暂且休憩一会,明儿一早事儿不少。” 言罢当即拂袖而去,秦慢想到了什么连忙喊道:“督主,任仲平可有下落了?” 雍阙稍一驻足,头也不回道:“你说那个医圣?” 秦慢点头:“他也算是我的朋友,我有点儿担心他的安危。” “他的下落我派人去打听了,周围村民说是曾经见过一辆装饰不菲的马车停留在附近,但是没见过车上的人。”雍阙语调平冷,“对方抓他去定是看上了他医术,既然有求于他,想必也不会太过为难他。” 最后一个字落定,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门外,白蟒看看,耷拉着尾巴也自行跟了过去。 虽是只言片语,但秦慢仍是得了不少安慰,她摸摸自己嘴唇,自言自语道:“督主抹的是橘花味的香膏?” 走至亭桥上,雍阙耳根后那一点红已经被夜风吹散,他素来不喜人触碰,更遑论行走大内最忌讳与妃嫔不清不楚。他的师父就是脑子不清楚,与先帝贵妃牵连不清才落得身败名裂惨死的下场。虽说东厂的人也没什么好名声就是了,但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时时提醒自己切勿为女色所惑。 或许正因如此,方才一刹才险些有点失态。但也紧紧是一瞬间的失态,他望着远近处巧夺天工的山石亭阁,江南景色到底与北方大不相同。比不上帝都雄厚恢弘的天家气派,但小桥流水,假山卵石倒也别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清秀气质,叫人放松了在皇城里时时绷紧的那根弦。 新帝初初尝到大权在握的滋味,看样子一时半会是舍不得召他回京去了,叫他看住惠王? 笑话,惠王一家子在这儿盘踞多年,新皇帝暂时也没那打算和能力削藩,难不成是叫他看一辈子在这! 雍阙闭目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来这京城是回也回,不回也得回了,幸而批红大权尚在他手中,西厂的人做不得多大妖。 ┉┉∞∞┉┉┉┉∞∞┉┉┉ 得了雍阙昨夜一句话,秦慢一宿没敢怎么沉睡。抱着枕头靠在榻上半梦半醒地眯了两个时辰,霍安风风火火冲了进来,看着她的邋遢模样哎哟叫了声祖宗,将人扯了下来,压到水盆边,边撸起袖子帮她擦脸,边抱怨:“姑娘,昨儿奴才不是给您把水打好了吗?也不知道给自己洗洗,瞧您这模样,怎么还和从土里爬出来似的!” 秦慢从他手中夺过布巾,神志不清地在脸上擦着,呵欠连天:“昨夜督主来了后说了好一会的话,等他走了水都凉了。” 霍安的神情瞬间变了个样,贼兮兮地凑过来:“昨夜督主只和你说了话?” 秦慢唔了声:“还叫他的蛇吓了我一遭。” “还有呢?”霍安捉急地追问。 还有……秦慢想起自己舔在嘴上的橘花味,想了想决定不说,将布巾一摔:“没了!” 霍安闭眼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 秦慢不傻,霍安的意思她多少听出来一点,她奇怪,就算雍阙贵为提督东厂,归根究底那也是个太监啊,还能和她有点什么事儿呢。 她撇撇嘴,霍安的唠叨从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慢腾腾走到木架前木了一木:“我的衣裳呢?” “这就是您的衣裳啊!”霍安将一件件织锦绸缎取下,“花色料子都是督主亲自挑的!去年年末新贡上来的,百十金一匹的缎子,宫里也就皇后贵妃几位娘娘有。姑娘啊,督主可是对你花了大心思的,您可识识好吧!” 秦慢看着华美衣裙愁眉苦脸道:“这不太合适吧……” 霍安梗起脖子,和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单凭督主的身份,除了龙袍凤裳您穿什么都合适!” “……”东厂的人还真是嚣张的很哪,秦慢自知胳膊拗不过大腿,何况演戏要演全套,她认命地由霍安服侍着将衣裳一层层套上。 “真别说……”霍安啧啧称奇地打量她,“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此话真不假。好人配好裳,姑娘这一打扮,比皇城里那些个世家闺秀小姐不遑多让啊。” 秦慢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地叹了口气。 “还没弄好?”门外响起微微不耐烦的声音。 ☆、第21章 【贰壹】密道 “呀,督主?”里间两人皆吓了一跳,霍安手忙脚乱地将秦慢给整饬好,连拉带拖地将人给拽到门边上,细声叮嘱,“脑子灵活些,捡点督主爱听的说,别没事杵在那儿像个木头似的,知道没?” 相处了一段时间,霍安俨然成了秦慢的自家人,忠心耿耿的不二心腹。没哪个奴才不想着自家主子好的,秦慢心实没开窍,他自觉负有提点点拨她的义务。 秦慢低头踢了踢脚尖,答了个:“哦~” 然后人就被霍安给推了出去,她心想着督主他老人家爱听什么话呢。好像每一次与雍阙对话,结果往往是不尽如人意。 晨间云彩被朝阳涂抹得嫣红,东边一片祥云升腾,檐下一树西府海棠娇颜初开,沾着夜里凝成的露水,清新可人。雍阙恰是立于海棠之前,一手搭在臂弯里,一手拿着根银匙逗弄笼中鸟雀。 他仍是身着昨夜银袍,只不过一头醉墨乌丝仅用一根长簪松松挽着,簪头刻着朵半开青莲,仿佛是个刚踏着清风雨露而来的方外道长。他听见了响动,但没回头,拨拨鸟食:“昨夜没睡好,起得这样晚?” 口气淡淡的,不像责问,更像是随口一句招呼 霍安缩在门后,使劲捅了捅秦慢的腰,她扁扁嘴:“督主,早。” 雍阙嗯了声,搁下银勺,回首时眼角挑了挑,略作一打量,无多惊艳:“唔,这倒像是个正常姑娘家了。” 他眼光挑剔至极,嘴里一向难出好听的词儿,得这一句已算是不错的夸赞。秦慢苦恼于层层衣裳的束缚之中,她睡得又不太好,因而兴致并不多高,闷闷地点点头:“哦……” 既然戏开了头,便再没有不演下去的道理。雍阙的举动向来代表着皇帝的天意,朝局的风向,哪怕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剿灭山匪的隔日惠王府仍是一早便隆重得摆下一桌酒宴招待这位权倾朝野的宦臣与他的内眷。 “阿瑜生死不明,本王急于寻她,慢待督主与夫人了。”惠王萧翎端起酒杯,一夜几乎没睡使得他脸上灰败之色愈发明显,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督主与夫人既然来了惠州便是我惠王府的贵客,但凡有所需尽管纷飞下来便是。” 雍阙连忙起身拱手举酒:“王爷厚爱,微臣惶恐。” 从昨天白日到现在秦慢总共就吃了一个黑面馒头,此刻对着一桌佳肴珍馐她饿得是百爪挠心,木木地等着寒暄完开席时突然脚尖痛得钻心。她一吸气醒过神,上座的惠王正投来探寻的眼神,身侧的雍阙仍是笔挺地站着,她眨眨眼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随雍阙站了起来,有模有样地学着雍阙双手奉盏:“多谢王爷招待。” 萧翎望了她一眼,笑得无奈又抱歉:“昨夜劳累夫人,今日本不该叨扰夫人,只是……” 雍阙正色凛声道“王妃尚不知安危,臣怎能安然高枕?王爷且宽心,事已发生臣自当倾尽全力寻找王妃下落。” “那就多谢督主了,多谢。” 秦慢看看萧翎又看看雍阙,再看看自己手中金杯,犹豫片刻慢慢地呷了一小口,辛辣的酒味顿时呛得她泪花直飞,引得那两人侧目过来。 雍阙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她的背,摇头对着惠王笑叹道:“鄙内从来不胜酒力,在王爷面前失仪了。” 才站起的萧翎看着秦慢又慢慢地坐了回去,半晌他笑了笑:“女子难免酒量浅薄,不能沾酒还是别沾了,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说是酒宴,然而萧翎精神委实不济,坐了没一会雍阙见他神容倦怠,主动提出请他先行休憩:“王妃之事便交给臣打理,必给王爷一个交代。” 事到临头,这趟浑水已经淌了大半,索性淌到底,也不枉他费了诸多功夫只为卖海惠王他一个人情。 萧翎心有余而实力不足,再三致了歉,方在仆从簇拥之下退了席,行前他在秦慢面前顿了顿足,温声道:“待会我让府中郎中送些解酒汤水来,喝了也好受些。” 秦慢还没回个礼道声谢,惠王已在侍从搀扶下巍巍而去。 雍阙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本该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一方豪雄,却早早的显了天年不足的败像。莫非真如世人所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他心道着,又自行哂笑着摇摇头,江湖也罢天家也罢,最信不得就是一个情字。海惠王长居江南,而他的未婚妻却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蜀中,两人自定亲以来未曾见过数面,哪来的情深又哪的不寿? 都是戏码套路按本演,人心隔肚皮各怀各的鬼胎,惠王是,他们也是。 散了席,雍阙拢拢袖口道:“昨儿折腾得不早,今儿放你一天闲,不必再跟着我。” 秦慢却没走,脚尖蹭蹭地:“督主可是要再上山去探一探那山寨?” 脑子转得倒快!雍阙瞥了她一眼:“怎么着,你也想去?” 秦慢眼巴巴地点点头。 雍阙沉吟着不说话,秦慢在旁等得望眼欲穿,半晌他勉为其难地点头同意:“既然你求着咱家了,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他瞧了眼她身上的累赘华服,心里了然,“去吧,换身轻便衣裳,带上霍安,过一刻到王府西门候着。” “哎!好嘞!”她答得干脆。 他看着秦慢欢喜地离去,脚步也比往常乌龟似的磨蹭轻快上了许多,方才萧翎离席前的那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 青阳县离惠州城并不多远,十来里的脚程,若是骑马不一会儿就到了。带上秦慢的马车慢是慢些,但也在晌午时分雍阙诸人又踏着原路回到了山寨中。寨门前陷阱里的毒蛇已经被清理干净,埋伏的刀剑仍是森森地插着,折射着刺眼的阳光,像一块块冰冷的墓碑。 寨子里已人去楼空,连秦慢喂的那几只鸡仔都不见踪影,消失得干干净净,秦慢找了一圈没看见它们,喃喃道:“看来是早有准备。” “早有准备什么?”雍阙问。 她指了指空荡荡的稻谷场:“那儿我曾经喂了几只鸡。” “……”逯存等人目光怪异,还是霍安与她混得熟点胆子大些,附和道,“是啊,姑娘是在这喂过鸡,还抱过狗摸过羊呢,那……又如何?” 其他人不明白,雍阙是立时明白了,连鸡狗等物都有时间带走,显见地对方是有条不紊地撤离,甚至可能那些个妇孺孩童都是根本不是寨中匪徒的家眷,只不过是掩人耳目、迷惑人的烟雾罢了。 从惠王妃被劫再到秦慢被抓,最后到匪寨被剿,这都是对方设下的一个局,针对的与其说是惠王,不如说是雍阙他。 现在人家大大方方地告诉你,我就是引你入局,是入还是不入?雍阙其实没想过去选择,惠王妃一定要找,而这里是唯一的线索,哪怕前方刀山火海也只有闯一闯才知晓生死成败。 秦慢显然与他想到了一起,她吮了吮唇:“督主,要不我们再从长计议?” 雍阙负手瞧瞧天色:“来都来了,若不找出点蛛丝马迹,咱家如何向惠王交代?”他斜睨,“怎么着,你怕了?” 她毫不掩饰地嗟叹道:“我不仅怕蛇,还特别怕死。” 他安慰得轻描淡写,毫无诚意:“生死有命,看开点。” “呜……” 偌大个匪寨被锦衣卫翻了个底朝天,连米缸盆地之类的地方都给掀开一一搜寻了遍,同前晚的结果一样,毫无所获。 第15节 霍安和秦慢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只能坐在稻谷场上的大树下看着人影飞来蹿去,翻出一*浪头似的灰尘,弥散在阳光下。霍安抽出方帕子递给秦慢:“夫人,捂好口鼻小心吸了灰呛着嗓子。” 秦慢诺诺地回了个谢,将帕子叠了三叠严实地捂好嘴巴,帕子后传来又慢又闷的声音:“那些小孩儿还挺好玩的……” “……”霍安不知从何说起,短短一天,也就您在这混得风生水起就差那帮小土匪头子喊您亲姨嘞! “唉……”秦慢又看向稻谷场中的磨台,“其实黑面馒头也挺好吃的,嚼着挺香……” 这个主子成日里一副慢慢吞吞,赶不上趟的着急模样,也就提到吃时才能振奋起三分精神,你瞧眼睛都比平时亮些!霍安心里碎碎念着,秦慢在旁一声叹息:“霍小公公,说到吃我饿了……” “……”霍安想想,“也是,这南方和我们北边不一样,早晨吃得丰盛。可这海惠王也是不着边,但任谁一大早对着一桌大荤大腻也得倒胃口啊。”他埋怨着站起来,“幸好奴才想到了,给您捎了些香嘴的玩意在马车里,您等着,奴才这就给您拿去。” 闲庭信步的雍阙时而瞥两眼老树下蹲着的两人,一看到秦慢那无精打采的模样想来不是困了就是嚷着饿了。这个丫头,身子瘦瘦小小,一顿饭的饭量也不大,但就和只猫似的,一顿吃得不多但一天要吃好几顿。 这不,一看霍安小跑过来,雍阙慢悠悠地明知故问:“夫人怎么了?” 霍安哈着腰行了个礼:“夫人早先席上没吃多少,又被酒气给熏着了胃,这时候胃里烤着火难受着,奴才过来给她取点零嘴填一填。” 就知如此!雍阙双目仍直视着前方,矜傲地颔颔首,以示同意。 霍安堆着笑退了两步,退了两步之际,脚踝一麻,膝盖一软,整个人噗地趴在了地上,摔了他一个鼻青脸肿,好不疼痛。 他摔得不巧,脑袋刚好擦着旁边磨台的角蹭了道长长红痕,还好,没拉出口子没见红。但还没摸就是火辣辣的疼,可把他五脏六腑都给摔移了位! 这么大动静,早惹来雍阙的注意,瞧了一眼摇摇头,随口叱了句:“仔细着点。” “是是是,奴才莽撞了。”霍安忙不迭地爬起来,才爬到一半另一边脚踝又一算,这回他可真是想爬都爬不起来了。 他伏在地上,一边心里苦不堪言,一边疼得他眼前火星直冒,恨不得将这该死的磨台砸成两半了事。 霍安愤恨地撑着起晕乎乎爬起,没防着一抬头差点又撞上了磨台,还好反应灵敏险险避开,这一避他“哎”了一声,捂着额头凑过去仔细瞧瞧,不太确定道:“这是刻了个字儿?” 一嗓子喊出去,雍阙回过首去,霍安抓着眉心左看右看,指着磨台下方道:“督主,这真有个字儿……但是,奴才不大认识。” 磨台有半人高,刻字的地方很矮,以雍阙的身量非得匍匐在地上才得瞧见,但以他的身份怎会屈尊纡贵至此。 “这不是字,是纹章。” 不用他折尊俯身,刚还在大树下的秦慢不知何时蹲在了霍安身侧,以她的个儿不高不低正好能瞅见磨台上的“字”,她眼睛睁得大大地观摩了会确定道:“刻得是片桑树叶。” “桑树叶?”霍安满头雾水,自然而然想到,“呃,是寨子里那些 “不是……”秦慢悠悠哉哉地描述道,“你瞧这桑树叶,看似简单寥寥数笔,但每一笔纹路皆入木三分,且刀法连贯,线条流畅,绝非一般孩童所为。” 霍安顾不上疼痛,认真看了看,惊道:“还真是如夫人所说!是片桑叶呢!”他挠挠头,皱着脸,“只是刻得形状太歹怪了些,奴才眼拙瞧不出来。” 桑同丧,又是片树叶……“鬼手叶卿的手笔?”雍阙眸光轻转,“逯存?” 在这个江湖里,能人异士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提到雕琢刀法,整个江湖无人能出叶卿其右。和大多数隐世高人一般,他的脾气又怪又臭,“医圣”任仲平与他相比,完全能算得上通情达理、平易近人了。 他若愿意,便不收分毫为你砌座山,雕座桥,甚至亲手雕住一座举世无双的宫殿;而他若不愿意,你哪怕奉上一座金山,半座国库,连刀都不会动一动。 “很长时间,没有人见过他了。”逯存未入东厂前师从嵩山派,此后亦常与江湖有所联系,“小道消息说他多年前去八大山里采风失足摔死了,但百晓生那里没传出确切消息。” 秦慢伸出手来回抚摸一遍,道:“刻痕很深且印记清晰,刻上去不久。” “鬼手叶卿在这做了一个石磨……”雍阙绕着磨台走了半圈,撩眼望向秦慢,“此前你与我说过,若是山中有第二条道就是地上密道?” 秦慢啊了声,像才想起来一样:“对,没错,督主英明!英明!” 论装傻的本事,眼前人真是无人能出其左右,雍阙瞥她一眼,秦慢睁着无辜的眼睛憨憨冲他一笑。啧,还卖乖。 雍阙没有领受她的乖巧,盯着磨台半晌,掌心突然在石面上迅疾扫过,带出一片迷迷灰尘:“拿水来……”他顿了顿,“拿墨水来。” 幸亏他手下人了解这位厂公朝务繁忙,随时备着笔墨纸砚,只是可惜了那块上好的松山砚,平白掺了水泼在石面上。 水流沿着石面上蜿蜿蜒蜒地分成好几股,各自散开,淅淅沥沥地落下。与此同时,石面上,几缕纹路渐渐清晰在人们的视界里。 “这是……”霍安小心地观察了半天,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但是怎么着都没看出那些奇形怪状交错在一起的线条到底表达出了什么意思。他偷偷窥探了下雍阙与秦慢的神色,一个长指抚摸石面沉思不语,一个则木木地看着石面,一脸的空白…… 他咽咽口水,不敢打扰这两位主子。 都说鬼手叶卿生了个天马行空的脑子,笔下刻物或是貌如天仙、宛如仙境,或是森罗地狱、恶鬼食人。今日亲眼瞧见了,霍安暗自羞愧与敬佩自家督公与夫人,除了鬼画符他压根什么也没看出来啊! 沉思了半天的雍阙突然发问:“这是什么?” 霍安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意识到问的是自己,秦慢抬起头看了看雍阙,又低头看了会石面:“呃……鬼画符?” 霍安这次真被口水呛到了。 雍阙霍然开朗似的笑了起来:“确实是鬼画符,西域娑罗国曾经进贡过一副百鬼夜宴图。他们与我朝不同,以鬼为尊,以地狱为美,信奉阎罗鬼王,以期死后有个好的轮回转世。因而……” 秦慢下意识接道:“因而这是娑罗国的文字?” 雍阙颔首:“只不过是打乱了排序,显得杂乱无章,一时倒让咱家没瞧出来。” “这么说督主识得娑罗文?”秦慢惊讶道。 “以前为替先帝迎接娑罗国的朝臣,修习过一些罢了,”雍阙命人将多余的墨汁扫净,“看来上面记载的便是开密道的机巧所在了。” ☆、第22章 【贰贰】入地 但凡暗语密谶再是杂乱无章,总会有法可依、有序可寻。 偌大一面圆盘上,雍阙指尖点过一个个潦草凌乱的“文字”,眼眸里俱是沉静认真。周围诸人屏气凝神,生怕呼吸一个重了就扰了他的思路。 秦慢望了眼横一道竖一道的石面,兴致缺缺地挪开眼神,眼珠子从枝头嬉戏飞绕的鸟雀瞭到崖峰顶上的云岚,走神得明目张胆。 大气也不敢出的霍安拉了拉她衣袖,劝她收敛着点,不想她竟望着天色担忧不已:“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去吃上晚饭。” 连逯存都禁不住多瞧了她两眼,微微皱眉。 “现在下去,手脚不慢的话就少不了你那顿。” 一直没出声的雍阙突然接了口,蹙起的眉尖已平展开来,指节叩了叩石盘,点了几个人的名:“逯存、尚荣、王喜,按着我所说转动这磨子。” 听到不耽误晚饭秦慢放宽了许多心,给上前的锦衣卫们退出一方天地来:“督主解出来了?” 雍阙不置可否,不过障眼法般的把戏,江湖皆知鬼手叶卿行事诡谲,一般人见到此密语不由自主便会往复杂莫测处想去。若是如此,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解开其中秘钥。 “写的什么呀?”秦慢好奇问道。 雍阙看她问得认真,扬扬嘴角:“简单的八卦之道,叶卿擅雕琢建造,通一点风水奇门不足为奇。” “哦……”秦慢了悟地点头,“能看出来,督主也很了不起啊。” 雍阙才扬起的嘴角有点挂不住了,听着像是夸他,可怎么就那么不走心不对味呢? 他不带感情地嗯哼了一声,神情冷傲得一如往昔般高不可攀,径自看向逯存他们淡淡指点起来。 不过片刻,轰然一声巨响,霍安反应机敏迅速护在秦慢面前挡住迎面而来的沙尘,不想石盘分离却不见多少粉尘飞扬。 秦慢将霍安挡在她面前的手臂拉下,小声道:“不久前才有人挪动过它,不会积攒灰尘的。不过还是谢谢霍小公公啦!” 霍安讪讪站到一旁,惭愧道:“夫人*,是奴才愚钝了。” *?她何止是*?!虽然不确定,但雍阙心里有种预感,此间种种之事,与秦慢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他不是个相信直觉的人,甚至不相信眼前所见,因为所见之事,所见之人,所见之物都有可能是弄虚作假。他能走到今时今日,全凭着他的谨慎度微,他孤高矜傲但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哪怕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无名小卒。 人心最是难猜,也最难把握,雍阙从来善于也习惯去揣摩他人心思。心如泥沼深渊,他进退有度,方寸极好,未有失手。而这一次他却有些难以执掌住火候,对方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他至今未看透。未看透便想去看透,这已经是种危险的征兆,他暗暗吸了口气警醒自己不要太过在意她的言行举止,乱了自己的步调谋划。 秦慢拍拍霍安的肩,跟着雍阙走到霍然出现在平地上的黑洞前,洞口出列成两块的石磨各躺左右,一条深不见底的漫长石梯映入众人眼帘,寒风嘘嘘自底部倒灌上来,冲得秦慢一个不察,吃了满满一口,顿时嗓子发痒咳嗽了起来。 雍阙浑若未见似的,低头估量密道深短:“有风,看情况里面通风良好,应该是他们潜逃走的那条路,逯存。” 他才唤到,年轻的锦衣卫已一手持刀一手持着火把,领着小人先行走入洞口。 火把涂了厚厚的油料,纵然火光被吹得东倒西歪也未曾熄灭,霍安绕着洞口左走两步,右走两步,眼见着逐渐没入黑暗中的一点火苗突然晃了三晃,道:“督主,逯存他们到了底,无大碍。” 雍阙嗯了声,拾步要下,忽然顿住,回头看了眼往洞底伸头缩脑的秦慢,秦慢触及到他眼神立马调开视线佯作看风景,还没开口雍阙先一步凉凉发问:“这回怕什么?” 她缩缩脖子,吞吞吐吐:“怕鬼……” 然后怕鬼的她就被雍阙拎起来,押到了洞里…… ┉┉∞∞┉┉┉┉∞∞┉┉┉ 黑魆魆的石梯仿佛走不到底,头顶上的光亮愈来愈小,秦慢他们拐了个弯,那点星星似的光点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昏暗的光线似乎也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可能是四周漆黑一片太过压抑,压阵在最后的霍安越走越是腿脚发软,呼吸困难。 而走在雍阙前头怕鬼的秦慢倒还走得平稳,只是在黑暗中她的视力似乎不如常人,走得极慢,说是龟爬都是在夸她。走一步顿两步,仔细地张望一番,再小心翼翼地迈下去一步,如是往复再三她听见身后的雍阙不轻不重地咳了声。 她诚惶诚恐地驻足,侧侧身想给他让出道来:“督主,我夜视不如常人,走得拖拉,还是您在前先走吧。” 雍阙却不领她的情,高高在上地袖手旁观,淡眼乜着:“那就更得走在前头,否则一个人在后头不知拖拉到哪里去。” 他不给通融,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在他灼灼逼事下继续一步一停地往下走着,下了数个台阶雍阙问道:“你是天生的夜间弱视?” 秦慢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脚下,答得有口无心:“不是。” “那是?” 不知道是不是雍阙他的错觉,秦慢的声音仿佛也为这压抑氛围所浸染,透着一丝黯然:“后来不小心伤了眼睛而已。” 她继续聚精会神地数着台阶而下,雍阙静默地走在她身后,他的步履轻得几无可闻,颀长身影被火把拉成一道细长的斜影投在秦慢脚下。她看着一时晃了神,脚下一空,人还没倒下去一只手已经稳稳地抓住她的肩,将她按回了原位:“小心。” 他声音冷淡,秦慢心有余悸地站了须臾,小声到道:“谢谢督主。” 那声谢不知道是为了他大发慈悲施以援手,还是为了他主动垫后,将她放在了最安全的位置 掌下的肩膀又瘦又窄,握上去只有一把骨头似的,膈得雍阙禁不住皱皱眉,平时看她嘴里塞个不停,也不知道都吃到了哪里去。他出了出神,慢慢松开了她,悠悠闲闲道:“走得慢还能踏个空,倒不如骨碌滚下去来得迅速。” 他话里揶揄她已经是常态,秦慢脾气好,摸摸鼻子决定不和他计较。 一番畅通无阻地下到了底,踩着了实地,霍安长长地输出了口气,人顿时活络了起来:“姑娘,不夫人,小的在后头可是看得心惊胆战啊,幸好有督主照应着。唉,眼睛可不是小部位,回头得叫太医院来给好好看看。” 他献着殷勤,秦慢当了真,惶恐地连忙摆手:“无妨无妨,不过夜间瞧得差点,哪能劳烦太医院的大人们。” 况且此间事一了,她还不知道是被雍阙这个闻名天下的酷吏给放生还是活剥呢! 雍阙见惯了这主仆两人的吵闹,本不欲理睬,不想看见秦慢那双比常人稍显黯淡的眼睛时不由自主地说了句:“讳疾忌医最是要不得,回头叫几个太医来给好好瞧瞧。” 霍安一听他老人家都开口,欢天喜地道:“是是是,小的回头便去请刘院判给夫人好生诊治一番。” “啊?”秦慢听得目瞪口呆。 先行下去的逯存他们三人留了一人在原地等候雍阙他们,石梯尽头是个通道,其余二人便是先去探一探这通道内是否埋伏了机关陷阱。雍阙他们到了,那一人简单说明了下他们的去向和甬道内的情况。 “这么久还没回来,看来路不短哪。”雍阙轻轻掸去肩上浮灰,转目打量两边山壁。江南的山脉中多走着活水,水脉顺着岩层而生,故而甬道内湿气颇重,愈往下甚至凝着水珠。 上边是春光明媚三月天,里边却是寒露深重俨然深秋初冬,秦慢边揉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边盯着山壁,一会瞧瞧上边,一会瞧瞧下边,忽然她咦了一声。 “怎么?”雍阙撇来一眼。 第16节 秦慢抱着臂膀跺跺脚下寒气,指着地上某处说:“督主快看。” 雍阙只当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凝神仔细看去,半天才发现她所指的地方只有一小块平平无奇的褐色苔藓,霍安先一步问出口:“夫人,这就是块苔藓啊。” “这是赤地藓,说是苔藓却又不是苔藓,它喜阴却怕湿,所以……”秦慢顿了顿,“多半生于陈年棺木之内,而这里……”她环视左右,“并不适合赤地藓的生长。” “哎??”霍安一头雾水,砸吧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夫人的意思说有人曾经把棺材停在这里?” “……”秦慢失语,慢吞吞道,“霍小公公,您看着地方像是能抬进棺材的吗?何况有人把棺材抬在这里做什么?” 雍阙不费思量,已然领悟秦慢话中的意思:“你是说,有人不小心从坟中棺木里刮到这片赤地藓,又不小心地留在这里。” 秦慢唔了声,嘟囔了句:“是不是不小心就不知道了。” 霍安听得毛骨悚然,艰涩道:“从棺材里带出来……那是个什么人?” 秦慢咧嘴,幽幽一笑:“鬼啊。” ☆、第23章 【贰叁】无头尸 凄冷的地道里水声滴答,每一个人的每一声呼吸都清清楚楚,身后是舀舀长梯,前方是未知长道。霍安全身的毛发一瞬间齐齐竖起,流窜过的冷风仿佛在眼前变幻着形状,扭曲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人影匍匐在山壁上蠢蠢欲动地观望着他,冷视着他,想要撕碎他…… 他战栗地退后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胸膛剧烈地起伏,那些个人影交错在他眼前,逐步地逼近,露出凶狠的獠牙。 “啪!”霍安的半边脸颊都被这个耳光给摔麻了,耳朵里嗡嗡的响,使劲眨了眨冒着金星的眼睛,才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结舌道,“夫,夫人?” 秦慢揉着手腕,十分抱歉地冲他笑了笑,为自己解释:“霍小公公,这个赤地藓攀附棺木而生,常年吸收腐毒之气,内基不深厚,毅力不坚定者容易受其所惑,陷入幻象之中。”那一巴掌她咬牙使足了力气,打的霍安不清自己也疼得不行,“刚刚真是对不住了。” 霍安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过了好半天昏沉沉的脑子才清醒过来,顶着雍阙看似漫不经心瞟来的视线,极是羞愧道:“夫人言重了,是奴才要多谢夫人出手相救。”他说着给自己甩了一巴掌,“都怪奴才自个儿不顶用!” 秦慢哎的一声,连忙安抚于他。 雍阙冷眼旁观了半天,洞内气息有异他一进来就有所察觉,毕竟是深处地下哪怕通风也难免会生着毒菌孢子,这些个东西最容易散于空气中迷人心志。这一点分量于他们不足为惧,真论起来影响来,也就霍安与秦慢两个武功低微的,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先迷了道的是霍安,而非最不济事的秦慢…… 霍安自惭形秽片刻,也知道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对秦慢道:“夫人的恩德,奴才记在心里,以后但凡奴才能办到的,在所不辞。” 秦慢摇头直说“不必不必”,拍拍他的肩膀后从怀中取出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手帕,走到石壁下弯腰将那一小片苔藓小心地包入帕中,再工工整整地叠好。 霍安惊呼,急着想要拦住她:“夫人,这害人东西你怎么还收着啊!” 秦慢微微一笑,将手帕重新收入怀中:“包好它就不妨事的,这东西别看有毒,但也是个稀罕物,寻常棺木还不生,非得附着上好乌木。”她像得了什么宝物般,喜滋滋道,“任仲平肖想它好久了,可惜乌木罕见多为皇族制棺所用,”说着她微微叹了口气,“他一介布衣,进不得皇陵,每每只能蹲在门口流口水,实在可怜可怜。” 雍阙耳尖一抖,下意识地就看向了秦慢,却见她面色欣喜,仿佛真是为朋友寻件难得一见的宝物而欢欣鼓舞。 若真如她所说,惠王妃失踪一案八成与皇室脱不了干系……那此事可就不仅仅是个藩王王妃下落不明那么简单了。 他衡量着利弊,揣摩着其中的要害,而此刻深邃的甬道里却响起了脚步声,轻盈而有节奏,顿时霍安及留守的那个锦衣卫提起防备,将雍阙与秦慢两人护到了后方。 去的是两人,回来却是一人…… 黑暗深处亮起了一点火光,飘飘渺渺像隔世的灯火。挡在雍阙身前的锦衣卫已缓缓拔出了刀,刀锋冰冷,折出的寒色仍霍安不由自主地更为紧张起来,他小声叮嘱了秦慢一句:“夫人,待会有个万一,不管别人怎样您先自保。” “哦……”秦慢回以同样紧张兮兮的声音。 一缕若有还无的疾风擦过,火把闪烁了一下。脚步声忽然又消失了,一点火光被沉重的黑暗压得暗淡。即那么忽近忽远地飘在那里,像一只眼睛,冷冷地与他们对视。 一条人影若隐若现地站在那,不动也不说话。 “哎……”秦慢躲在霍安与雍阙身上,探出脸来研究地看了好半天,“你看,那个人好像没有头哎……” 她声音轻得像浮羽,配合地道里嗖嗖的冷风,吓得霍安刚想尖叫,一看到雍阙马上又艰难地将尖叫吞回嗓眼里,哆哆嗦嗦道:“夫人,您别吓唬小人了好吗?” 秦慢一本正经:“我没吓唬你啊。”她伸出手指向那个人影,“你仔细瞧啊,那个人就是没有头啊。” 霍安吓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哪敢去分辨有没有头。 雍阙表情冷淡,凝视那人影须臾,竟是迈开步伐主动迎了上去。 “督主!”王喜想拦住他,雍阙一记厉色,手还没抬起又冷汗淋漓地放了下来。 雍阙上了前去,秦慢张望了两眼居然从越身而出,跟了上去。霍安想拦住她,但想一想,硬着头皮随她前去:“夫人,这会功夫您又不怕了?” 秦慢漫不经心打到:“对方又不是鬼,我怕什么。” 雍阙走到人影前十步忽然顿住了足,眼疾手快地将颠儿颠蹿过去的秦慢也扯了回来。 噗咚,沉闷的一声响,粘稠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涓涓血流顺着没有脑袋的脖子四下蔓延,唬得秦慢连连往后退了数步,直到后背挨着个坚实臂膀才止住步伐。 倒下的尸身穿着锦衣卫特制的飞鱼服,随身的绣春刀握在自己手里,身后数丈之外滚着一个头颅,正是之前与逯存前去探路的尚荣。 王喜脸色难看得吓人,握着刀的手背鼓起一道道青筋。入他们这一行的,生死见过无数,但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暴毙在自己眼前,七尺高的汉子也红了眼眶。他沉默地上前,摸了摸尸体,沙声道:“督主,人被砍了头,死透了。” 是啊,一个人被砍下脑袋,能活那才是见了鬼。 可明明就在刚才,这个人还活生生地一步步走向他们,甬道宽度有限,多出一个人来他们也能立时发觉,总不会是…… 所有人的眼神都齐聚到了死去尚荣手中握着的绣春刀上,刀身溅着点点血迹,霍安颤声道:“不,不会是尚哥自己砍了自己的脑袋吧?” 如此荒谬的猜测,却似乎是眼前场景唯一的解释,王喜嘶声大喊:“不可能!”他紧攥着刀凶恶地看向四周,眼珠子血红,“一定是这儿有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总之尚荣他,他绝不会……” 粗莽的汉子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他与尚荣是同一年入的锦衣卫,两人又是同乡,风里来雨里去,比亲兄弟还要亲的过命交情。那么大的一个活人说死就死在眼前,连口气都没留…… 冰冷凝固的气氛被一声喃喃所打破:“是啊,不可能……” 雍阙抬起垂下去打量尸体的眼睑,没有意外地看了秦慢一眼,淡淡道:“怎么一个不可能?” 秦慢的视线从尸体上方滑到了他手中的绣春刀,想上前却发现动不了,原来雍阙仍是牢牢捉着她的胳膊,和捏只小鸡似的…… 还未挣扎,雍阙已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她眨眨眼,又看向尸体但却没再往前走,自言自语般道:“其实……一看就知道了是不可能嘛。虽然尚荣手中有刀,但可能只是为戒备防身而已,你们看他刀上是有血迹但只是斑斑点点,右手的袖子更是可以算得上整洁。”她又看了眼缺了头颅的脖子,一字一慢的“可是……他的衣襟处却有溅了大量血迹,几乎染透了衣裳。这说明他根本不是自戕,脖子上的伤口平整无缺。嗯……应是被什么极为锋利的东西迅速横切所致。” 她慢声慢气地一通说完,下意识地去看了雍阙,那张年轻的俊逸脸庞上无喜无怒,听她言罢须臾后才轻轻颔首:“确实如此。”他撩起眼,平视前方,“洞中无人,杀人之物想必是早设置的机关,切勿轻举妄动。” 他的一句话堪堪止住了迫不及待想去一探究竟的王喜,而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也因他这句话陡然又紧张起来了。无形无状,无色无味的杀人之物竟然还在这里?? 诸人四下张望找寻之时,不想甬道那头竟然又响起一阵脚步声,骤然间他们脸色一变。 霍安这回脑子转得极快,几乎立刻拢手在嘴边大喊:“对面的是逯千户吗!” 黑暗那头的火把遥遥晃了三下,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秦慢迅速道:“让他不要再往前走了,”略一沉吟,“让他用火把朝前左右多撩两下。” 雍阙轻轻笑了声。 “呃……好。”虽然不明白秦慢指示的用意,但他立即按着指示将话一个字不落地大声还给了那头的逯存。 逯存果然停住了脚步,就见着那束火光匀匀从左挥起,还没到右边,只听噗呲一声响,霍安惊叫了起来。 一条火龙陡然横现在了逯存那端,熊熊火光出现不过一刹,瞬时便消失在了视线中,只余下一股淡淡的焦味散在空气里。 ☆、第24章 【贰肆】孤坟 “好险!”霍安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谁能想到一条普普通通的地道里竟是危机四伏,让人防不胜防,“这又是个什么歹怪?” 逯存再三试探了几遍,确保无虞后朝着雍阙他们走来,再看到地上尸体时他亦和王喜一般倏地脸一沉,然而他终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很快收敛了伤色提刀向雍阙禀报:“厂公,道路尽头就是山腰处,长约三百丈,两旁皆是山岩,并无险要。” 在说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地上尚荣的尸身血温犹存,而这段路他们方才走过时毫无异样。 雍阙既未怪他们疏于大意,也未责罚他们,只是低头观量了一下尚荣的尸体,径自拾步走到了方才火龙闪现的地方。甬道两侧的石壁坎坷嶙峋,触手之处皆是湿漉凉滑,他摸了摸石壁,又垂下火把照向地面。 不是刻意寻找,几乎无人会发现,褐色偏红的土壤上散落着细密得肉眼难寻的黑灰,零零落落行成一条黑色的长线连接着两旁石壁,像界限分明的生死线。 假使一盏茶前逯存跨过了它,有可能他就和地上的尚荣一般化为一道无主冤魂。 布下此陷阱的人,阴毒非常。 雍阙没有回头,却是知道秦慢定是迈着她的小碎步跟过来,这不稍一侧首就见着个小脑袋伸出来一脸严肃地盯着地上黑灰。考究地看了半天,她又蹲了下来,指头沾了沾黑色的不明物体,置于鼻下嗅了嗅。兀自点了点头,她又慢腾腾地挪步到了石壁前,双手张开胡乱地摸了一气。 忽然她摸到了什么,手指使劲在石头上蹭了蹭,便保持着那个姿势半天不动了。 逯存与霍安两人看着她的怪异举动面面相觑,看她久有动作逯存皱着眉忍不住想提醒雍阙此地不宜久留,却被雍阙一个手势阻止了。 雍阙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和只蚂蚁似的上上下下摸摸爬爬,半天等她对着山壁沉思时启口问道:“发现了什么?” 秦慢像是才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似的惊了一惊,看清是雍阙后讪讪搓了搓指头道:“原先只是猜测,现在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哦,那你又猜到了什么?”雍阙心里其实已经大致有了答案,只不过他倒是想看看这个丫头肚子里到底还存了多少他不知道的干货。 秦慢伸出方才蹭着石壁的手指,就着火光,雍阙见着那两嫩笋尖似的指尖上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白丝。 “天蛛丝?”他问。 秦慢惊讶:“咦?督主认得?” 雍阙牵牵嘴角,论稀罕物,天底下哪里能比得上皇宫大内的宝库。他身为司礼监提督兼掌印,皇城内宫的一切事务皆要从他手中走过,后来拿了批红权,更是户部度支两司的走账他也要过一过眼。 天蛛丝这个物什,说来也不是中原所有。产出它的天蛛生于西南一带的密林里,各个块头有寻常蜘蛛的四五个大,母蛛更似大如拳头,獠牙八爪红甲油量,面目可憎。它毒性刚烈,一滴毒汁便能令一头壮硕牛羊立时暴毙,更莫说于人了。那一块的南蛮之国却将它同蜈蚣、蟾蜍、蝎子及壁虎这五种毒物奉为圣物,只因它所产出的蛛丝洁白如雪且柔韧非常,使用秘法精炼过后连精钢铁刀也砍之不断。 既然织成刀枪不入的软甲,也能用做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而此刻,眼前的种种大半表明突然暴毙的尚荣便是死于此物之下。 同雍阙摸到的异样,秦慢也在石壁上摸到了一处小小的突起细勾,显然是用以固定蛛丝所用。 “山壁之中一定埋了□□之类的机关,”秦慢摸着石壁,“尚荣走到了这里,可能因为某个动作,或者达成了某种条件,触发了它。机关飞速地弹射出蛛丝,从尚荣脖颈切过,然后停留在此处,等着下一个猎物。” 她叙述得平平静静,但就是这种平平静静令人不寒而栗,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一只潜伏的野兽饥渴难耐地盯着所有人,随时将他们撕碎吞下。 虽是无亲无故,但有人去世总是一件伤心事,秦慢看着尸首分离的尚荣叹了口气:“只能庆幸世间万物总是相生相克,天蛛丝看似无坚不摧,然而却和所有丝织一样燃点极低,极为惧火……” “故而你便让逯存挥挥火把,确认了杀人的便是天蛛丝?”雍阙是问,却问得毋庸置疑。 逯存僵了一僵,半晌拱手向秦慢行了个大礼:“多谢秦姑娘救命之恩。” 秦慢摆摆手:“活着不易。” 雍阙留意到,秦慢似乎总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像是口头禅也像时时自省,不过倒很合她胆小怕死的本性。 秦慢没有留意到雍阙揣量她的眼神,皱巴巴着张脸看了会自个儿的手指,喃喃地说出霍安的心声:“此地凶险,不宜久留啊。” 她转过脸,鲜少有血色的脸庞被火光照出一分似真还假的好气色:“督主还要走下去吗?” 雍阙何尝不知道她话中的意思,一条甬道已是险象环生,之后路上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保证。此时最安全的上上策,便是原路折回,从石梯返还地面。 沉默的逯存开口插话道:“督主、秦姑娘,方才我已探过,前头就是条平道,出口就是山腰!” 秦慢默了默,缓缓道:“现在就不一定了。” 逯存一怔,怎么会呢,他亲眼所见洞口白日青天,鸟语花香…… 第17节 “逯存,你上去再调两个身手矫健的人下来,带好水、干粮还有火石。”雍阙淡淡吩咐道,显已有了定夺。 虽有不解,但逯存仍是迟疑一下,领命去了。 “唉,师父说得好,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心。”秦慢似乎不太赞成雍阙的作法,对着山岩直叹气,“好奇是会害死人的。” 不想雍阙竟大发慈悲:“这么怕死,那你就等在这里好了。” “真的?”秦慢喜上眉梢,才喜没片刻她看着暗无天日的周围又踯躅起来,小声问,“我能在上面等候督主您吗?” 雍阙回答得冷酷:“不能。” “……呜。” 在逯存带着人马下来,眼看雍阙连个正眼都不给她当即就要走人,百般纠结的秦慢一咬牙一跺脚,急忙跟了上去:“督主等等我!” “怎么,不怕死了?”雍阙目不斜视凉凉地问。 秦慢干巴巴道:“不怕了……” ┉┉∞∞┉┉┉┉∞∞┉┉┉ 如逯存描述一般,甬道长有数百丈,一行人踏着谨慎的步伐小心前进,时而停下来各处观摩试探一番才继续前进。逯存挑的几人中有两个是开关起锁的好手,另外几个皆是膀粗腰圆、力顶千斤的壮汉。 黑暗中的时间总是过得缓慢,走了不知多久,逯存停下脚步,面色沉重且疑惑:“督主……” 雍阙毫不意外,问道:“到了?” 逯存打量四周,按照他们走的时间,理应早到了地道的出口,可此刻前方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两边石壁……他一惊,飞快地环视两旁:“督主,您看?!” 锦衣卫诸人随着他的话一转头,俱是一惊! 不知何时起,原先滴着水的山石壁竟全然变成了整整齐齐的石砖,甚至连脚下土层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的了大块青砖铺成的平坦长道。 “这里……”霍安声音微微发抖,“瞧着有点像墓道啊。” 可不是吗?石砖高砌,圆顶笼头,青灰色的地砖上雕琢着精细生动的佛连,一朵连着一朵。佛莲铺路,直通西方极乐世界,正是大多数墓葬常出现的雕纹 。 秦慢打了个呵欠,她有午睡的习惯,从早上折腾到现在都没有休息上片刻,昏昏欲睡的她被霍安这声给惊了一惊,打起精神一瞧:“真的是墓道哎!” 然而这种发现着实让众人的心又沉了一沉,本该出现的出口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换成一条直通陵墓的穴道,关键是似乎谁都没有发觉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长时间一样的昏天暗地麻木了他们的神经,可一个人大意也罢,而所有人都大意那可就不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凭空出现的墓道静静躺在他们脚下,两旁的砖石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铭文或者壁画能看出墓主的身份来。 一条诡谲墓道,一座无主孤坟。 雍阙若有所思地瞧着地砖上的佛莲:“你看看,这是不是鬼手叶卿的手笔?” 这个你,自然指的是秦慢了。 ☆、第25章 【贰伍】玉璧 砖上睡莲栩栩如生,灯盏似的花朵漂浮在舒展的莲叶上,清雅端方。雕琢者心思细腻,甚至在连莲叶下流动的水纹动态都没有放过,刻画得丝丝入木。 乍一看,规规矩矩,与鬼手叶卿不拘一格、天马行空的风格毫不搭边。既然督主他老人家屈尊纡贵亲自发问,秦慢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这边蹲着瞧一瞧摸一摸,挪到那边又蹲着瞧一瞧摸一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摸索了一遍,她拍拍手:“应该……是吧……” “嗯?雍阙无甚表情,只是发出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秦慢被他眼风扫过,咽咽口水:“这个小人真是不太能确定……都说但凡是叶卿手笔,必然会留下他署名,只是署名形式各有不同。”她指指石砖,“您瞧,莲叶为叶,底下又有清水脉脉,倒过来正合叶卿的名字。可是吧……” 她砸吧一下嘴:“此前也正因叶卿有此独特的习惯,江湖上出现了不少欺世盗名之徒,占着他的名号卖出天价工艺。所以,到底是不是他的手笔,得问了他本人才知道。” 从地上布满密语的石磨到地下险要精诡的密道,处处显露出设计者不凡的用心乃至居心在其中,雍阙看向前方,墓道尽头的庞然阴影之中静静矗立着一面高耸石壁,如同一个守陵人沉默地警示着他们。 如果真是鬼手叶卿下的套路,那么此刻他理应就在这堵石壁背后的坟墓之中。可是朝廷与江湖泾渭分明,叶卿于雍阙至多也只是一个稍显响亮的名号。宫廷中能工巧匠无数,先帝时期的将作大匠更是有一双神工鬼斧的妙手,叶卿之所以有名,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怪。 当一个技艺不凡之人,附以不同常人的古怪脾气,便显得鹤立鸡群且令旁人引以不同,再一传十、十传百,往往名气要大于他实际的本事。在雍阙眼里,他只不过是个手艺确实不错的巧匠,一个巧匠为什么要环环相接地将他们引入这无主墓穴之中呢? 确定了墓道之中没有机关设伏,雍阙先于众人一步走到宽约数丈的壁墙之下。与墓道两旁的石壁一样,壁墙表面没有任何的铭文乃至壁画来彰显牧主身份,雍阙覆手轻轻抚过,也没有一丝裂纹或者缝隙。 而触手可及处冰凉如水,平滑工整胜过镜面,雍阙退后两步,逯存将火把迎上前去一照,众人吃了一惊,火光之下水波粼粼,流光溢彩。 他们定睛一看,霍安喃喃惊叹:“这竟是一堵碧玉墙?” 不仅如此,碧玉内光华闪烁,星罗棋布,衬着清透如水的玉墙宛如浩瀚天穹,美不胜收。 逯存伏于墙壁仔细探查过后,禀报:“是夜明珠,督主。” 混沌的光线里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气,墙内的夜明珠足足有小儿拳头般大小,那可不是有钱就能弄到的稀罕物。非得是东海海渊之中百千年的大蚌,以日月为精气,天地为精华凝结而成。且不说其本身价值连城,此类大蚌仅在每年八月十五子时大潮时分才浮出海面开蚌吐珠,光是采集这些明珠就不知要费尽多少人的性命! 真是好大的手笔,好阔的气派! 放眼天下间,除了天子陵宫,还有谁有这样富可敌国的雄厚财力、物力与人力? 在场的每一个皆是行走在皇城大内的佼佼之辈,却也为眼前华美到诡异的景象慑住心魂,一时没有言语。 雍阙沉思不言,如果此玉壁便为陵墓入口,而造墓者为防止后世盗墓贼入墓盗取陪葬,惊扰墓主亡灵,玉璧落成之时便会落下封门石彻底封死墓道。然而依照常理,封门壁相当于阴宅大门,壁上必会记载墓主身份,或者多少会影射出一些。例如前朝有位被栽赃了谋逆罪而冤死的太子,他的门客在他被处死后趁在分尸之前将其尸身偷出,寻了处风水宝穴将其葬入。雍阙早年无意寻到此墓时,曾在陵墓的封门壁上见到一幅蛟龙入水图,暗喻了墓主特殊身份及生前不公的遭遇。 而此封门壁上,无字无画,让人毫无头绪可寻。到底是墓主本人不想让后人知晓他的身份,还是设计此墓的人刻意而为之? “督主,您想进墓吗?” 他侧过眼,秦慢站在他身边仰着头专注地看着玉璧,玉面柔和的光泽落在她面庞,笼罩上一层淡淡的柔光,让他心底无端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来…… 他定了定神,眼前这张脸上的五官仍是那样平淡无奇的五官,人也是胆小又精明的人。 可雍阙知道,她与它,与这座坟墓一样,都是一个谜。 “我们已到门前,闹了这么大动静,叩门而不入未免失礼,你说呢?” 他话语将落,墓道里伸出卷过一阵冷风,像是墓主符合他的话特意来欢迎他们似的。 秦慢狠狠打了个哆嗦,偷偷两步朝着雍阙站近了些,悄声悄气地说:“督主,这样不太好吧……” 虽然是演戏,雍阙仍不免觉着她鬼鬼祟祟的说话的样子有那么两分可爱,便也学着她的样子轻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原路返回即可,咱家不会为难你的。” “……”秦慢木木地看了一眼身后没入黑暗中的长道,又木木地转过头来,“那督主您打算怎么进去啊?” 无缝无隙的整块玉璧竖于面前,她琢磨了一下东张西望了番:“也不知道有没有机关,又在何处?” 雍阙负手昂然,眸光冰冷:“不费那般功夫,来人,给咱家砸了。” “……” ┉┉∞∞┉┉┉┉∞∞┉┉┉ 碧玉易得,但如此品相规格的玉墙当世恐是难再寻出第二块来,毁之无疑令人扼腕。 秦慢虽然穷得叮当响,好歹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她摸着玉墙万分不舍,但奈何雍阙一声令下,她的小身板哪挡得住几个来势汹汹的锦衣卫大汉。 霍安也觉得可惜,碍于雍阙那尊大佛镇在前方,只好小声地安慰秦慢:“姑娘,玉是好玉,但是挡了咱家督主的道,任是金山银窝,那也得给劈出条道来让他路哪。” 秦慢揪着她的虎头小荷包,与他嘟嘟囔囔:“那么好的大一块玉,整块扒下来能供我活好几十辈子呢!真是糟蹋了” 她以为说得声小,可一个字不落地被雍阙听到了耳朵里,不由在心里哼了声。说她聪明,却时不时冒出两分市井小民的穷酸来。听听,好几十辈子,她的一辈子是有多不值钱?? 也太好养活了吧,雍阙撇了一下嘴角,再听过去时秦慢已经叨叨咕咕说他焚琴煮鹤,买椟还珠了!他最近是宽和过头了吧,还当着他的面呢,就敢议论埋汰他!他心里有气,一堵破玉墙而已瞧把她眼红得连命都不想要了!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古人诚不我欺!雍阙捏着束在背后的手,心道着哪天要是给她瞧瞧国库内的一个仓,她那双眼珠子恐怕都要掉在地上了。 大多数封门壁后藏有水银,逯存那边领人谨慎地将玉墙摸了个遍,大致确定没藏着什么机巧,便命那两个擅长拆卸机关的手下破壁开门。 玉璧与山体浑然一体,单论重量怕是有千斤重,想要破开,绝非易事。只见那两汉子一人手执小捶,从中间敲敲打打一路敲到右上角,掏出根炭笔画了一个圈,小锤细细密密地在圈内敲了一遍,也不知使了手法,只听咔嚓一声,某处碎了个小小的白点。另一人从背后行囊抽出一把约有手臂长短似伞又似剑的物什来,前尖后粗,对准那白点,猛地一钻一拧,堪堪卡进数寸。 再往前,就岿然不动,难进分毫,可见玉璧之坚。那人钻得满头大汗,一张脸憋得紫红,可不敢失力分毫。先前那人仍是手握小锤,在玉璧各处游走敲打,时而在一点重敲两下,时而轻敲数下。 秦慢看得很投入,嘴里念念有词儿,雍阙就听着她一会念着数字一会又念着轻重,脑袋还偶尔点那么一点,小模样儿十分专注。 他看了两眼又转过头去,如果是个男儿身又挣个好出身,怕是在朝堂上的一个好对手了。 眼看执“剑”之人支撑不住,突然间一声脆响,一道裂缝自他指下骤然裂开,贯穿玉璧,与底端圆锤落脚处连成一气。 浑然天成的封门玉璧,眨眼间为一道狰狞裂痕分成两半,泄出的一线幽光无声地诱惑着外面的人们。 逯存稍一踯躅,看了眼雍阙,得到肯定之后他命其余人等一起从裂缝处尽数将玉璧敲碎。 说来奇异,原先封存在璧石中的夜明珠乍一暴露在空气总迅速地失去光泽,黯淡下去,快如昙花一现。 秦慢念着可惜可惜,霍安也觉着怪是暴殄天物,弯腰想捡起一颗瞧瞧,却被秦慢一脚踢在小腿上。他哎呦一声叫:“姑娘,你踢我做什么?” 她一字一慢:“墓葬里的东西能不碰就不碰,否者会招来墓主亡魂报复的。” 霍安嘀咕着哪有那么玄乎,却是看看周围缩回了手。 不消半个时辰,玉墙已被拆卸得出了个可供一人通过的洞口,而它背后的世界也逐渐显山露水,呈现在他们的眼前。 这是一个,超出了所有人想象的坟墓。 ☆、第26章 【贰陆】鳛鳛 霍安使劲揉了揉眼睛,几乎要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看花了眼。不仅是他,连着雍阙在内的其他人也是一脸始料未及。 一线之间,里外却是天壤之别。 他们的身后若说是地府奈何桥头修罗径,那么封门壁后可谓是人间仙境不为过,而方才的碧玉明珠墙亦仅仅是其中冰山一角,甚至与其中景致相比全然不值一看。 满地的珍珠碎玉零散地落在一条羊脂白玉的小径之上,蹊径两旁栽了茂茂盛盛的凤尾竹,袅袅仙雾徘徊于竹叶之间,拂面而来的和风温暖而湿润,原来白玉小径的尽头是方徜徉的温泉,池水中碧莲红荷娇艳欲滴,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奇了,温泉池子里还能生荷花?”一人惊叹不已。 “为什么不能生呢?”秦慢望着远处池面上的红荷喃喃反问。 大汉挠挠头,困惑道:“回姑娘的话,俺反正是从没见过长在温泉水里的荷花,不给烫死了都?” 秦慢踏上白玉小路:“再说,那也不一定是荷花呀。” 霍安轻哎了声,想叫住贸然上前的秦慢却发现自家督主也自然而然地随她往荷花温泉处走去,嘴再三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玉径光滑可鉴,几乎能照出人影,但走上去却是稳稳当当,连根骨不佳、四肢不协的秦慢也身形稳妥,走得毫无障碍。逯存弯下腰去,掌心贴着地面摩挲了一圈,原来在玉石表面雕琢了极为繁复细微的纹路,不仅如此铺路之人还在其中掺杂了以假乱真的防滑石子,不亲手触摸几乎分辨不清玉与石来。 坟茔住的不是孤魂就是野鬼,难不成幽魂从上走过也会滑倒摔跤,否则费这份心思做什么? “嚯!”走到池边时秦慢瞧清了池中之物轻轻叫出了声,雍阙随着她目光定睛瞧去亦是微微出了出神。 紫竹是真的,温泉水也是真的,只是池中的荷叶与花蕊却是采用了不知名的素材制作得栩栩如生,宛如六月盛放的花荷。只是假的终究是假的,经不起推敲细看。 秦慢站在池边甚至还俯身前去伸手勾着一株,拉过来仔细瞧着:“是鲛纱染了胭脂做成了花朵,鲛纱传说海中鲛人族的圣物,遇水不化,出水不湿。故而泡在水中即便过来百千年也不会腐朽颓败,”她捏起一片花瓣揉了揉,嗅嗅指尖,叹息道,“是蜜*脂,想必此墓主是位芳年早逝的夫人,而这里……想必就是按照她生前闺阁所建了。” 第18节 她环视着周围,在进来之前他们都以为这是做荒坟,而进来之后却发现是座恢弘奢华的宫殿楼台。 “为何是位夫人,不是位小姐?”逯存皱眉问。 这个不用秦慢解释,霍安先屁颠屁颠抢话答道:“逯哥儿这就不知道了吧!蜜*脂多为中年女子所用,未处阁的小姐姑娘们多半喜欢调用花果脂粉。” 在这方面,常年饮血拭刀的锦衣卫确实比不上内宫里的太监们……但他们也不屑于在此比较是了,逯存听罢并没有因为此处墓主是女子而有所懈怠,反倒命手下人提起精神,加倍防范。 太多经历告诉他,越是温和无害反而越会夺人性命于无声之间,譬如这座看似祥和安宁的地宫,又譬如蹲在池子边聚精会神研究荷花的秦慢…… 雍阙站在秦慢的背后,撇了眼她手中荷花之中便越过她将目光投向了远方。这无疑是座穷奢极欲,令无数王侯都要惭愧的陵墓,说它是陵墓似是有些折损的意思在里头。与封门壁外的墓道不同,它不阴森也不恐怖,如果不是深埋在地下,完全可以胜任大燕境内的任何一座行宫别院,哪怕现在住个人进去也不会有丝毫违和感。 它安静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没有杀机也没有埋伏,像是它生前的主人一般羞涩地躲藏在缭绕的水雾背后偷偷地打量他们。 雍阙心中却是愈发得不安起来,他鲜少有这样强烈的预感,就像是…… 电光石火之间,伴随着秦慢一声惊叫,刹那前还毫无涟漪的水面被骤然的波浪声击碎,无数水箭雨点般劲射向岸上诸人,首当其冲便是俯身向前的秦慢。 那一瞬间,死亡再度与秦慢擦肩而过,风与水贴着她的脸擦过,留下一抹红痕。猝不及防的她被一股强力带向后方,随即眼前一暗,温热犹存的蟒纹披风笼罩在头顶,她呆呆地看着披风上的纹路,半晌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脖子:“我没死啊……” 头顶的人似乎被她呛了一下,静默片刻后不带感情道:“是啊,你没死,但你若想死,咱家倒是可以成全你。” 她顿时缩了下身子,往后躲了躲:“还、还是不用了,活着挺好。” 活着挺好?那还明知此地有异,恨不得一头扎进池子里,雍阙一剑飞去,翩若惊鸿游龙,诸人还未看清只闻一声钝响,一条灰色阴影从漫天水珠中重重落在地上。 待水汽散尽,躺在地上犹自挣扎的神秘生物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而同时响起了一阵齐齐的吸气声。 那是怎样一个怪物啊?外形酷似鱼,却足足生了十道羽翼般的薄薄短鳍,本该是鱼头的前端更生了副肖像人的五官,形态之诡异看得人毛发直立,甚至隐隐作呕。 “这……是个什么玩意?”霍安看都不敢多看两眼,别过脸去颤声问。 大凡鱼类由水入地那边算死了大半,而此条怪鱼几乎是被雍阙一剑挑穿,躺在地上仍是生龙活虎跃跃欲试地想扑向前方。叮的一声响,雍阙的无锋剑快若闪电般地将它牢牢钉在原地。 不得不说他手中的那把无锋却也是件罕物,柳叶般细薄的剑身刺入玉石地面之中不费吹灰之力,看得躲在他斗篷下的秦慢呀地惊叫了声。 雍阙观量着垂死挣扎的怪鱼,略一沉吟道:“《山海经.西山经》中有记载,上古时期有一类鱼,名为鳛鳛。”他拔出剑,剑尖缓缓自鱼身滑过,“其状如鹊而十翼,鳞皆在羽端,其音如鹊,可以御火,食之不阐。” 他一言罢,其余人等不免又是阵议论骚动。他们见识虽广,但这种描述得神乎其神的神物倒还真是第一次瞧见,能御火也罢,食之竟然还能百病不侵?这若让世人知晓,不知该引起多大的轰动! 他们还没兴奋上多久,秦慢小声地一盆冷水泼下:“哪有那么神奇的好东西,”她瞅着怪鱼,见它奄奄一息没了威胁,才伸出脚尖轻轻碰了碰它,叹了口气从怀中取了快火石,就着根木棍儿点着往鱼身上一抛。 逯存禁不住出声阻止:“姑娘,这……” 他话音未落,只见得熊熊燃烧的火焰在触及鳛鳛身上的刹那熄灭得一干二净,连丝烟气都没有,不禁有看得人目瞪口呆。 秦慢露出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慢吞吞道:“所谓御火,怕只是它自个儿防火防热,至于百病不侵……”她拿捏不定,半天考究地看着它道,“也许,吃了它的人都死了呢,死人自然是百病不侵的。” “胡说八道……”莽直的伍竟禁不住质疑。 秦慢微微一笑:“是不是胡说,你咬一口不就知道了。” “你!”伍竟本想大骂,一触及到雍阙似有还无瞥来的眼神顿时背后冒着冷汗将到了嘴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儿地咽回肚子里去。 秦慢笑眯眯的,很有些狐假虎威的架势在里面,瞧得伍竟又是火冒三丈,但终是被逯存按了按肩压了下去。 “不管是真是假,既已死了便犯不着为它多费时间。”雍阙淡淡道,“能养出此等奇物,看来此间主人也非凡人了。” “都死了,当然是凡人,怎么着也得是鬼啊。”秦慢小声跟了句,雍阙嗯了声,她倏地闭上嘴,乖乖巧巧地跟他上了前去。路过怪鱼时,她悄悄飞起一脚将鱼踢下了水,拍拍胸脯道,“瞧着真怪吓人的。” 霍安也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涟漪不断的水面,水下暗光浮动,鲛纱织成的荷花投下大片阴影,浮光掠影下好似隐藏了无数只窥探他们的魑魅魍魉。看得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追上秦慢的步伐。 追了没两步,他突然顿住步伐,两边看了看,差点撞上后面的伍竟他们。那伍竟在秦慢那嘴上吃了亏本就不爽,一看是她身边伺候的阉人,无处撒的气登时蹿上了天:“妈了个巴子的,好好走路成不?” 霍安年纪是小,但好歹也是宫里的一小红人,各宫主子都知道他是雍阙带出来的人,虽没明说那也是相当于收的“干儿子”,谁见了不似假还真地奉承上两句。以他不大不小的脾气,也就对逯存和秦关他们客气点,一个连百户都不是的小小锦衣卫敢呛他,早翻了脸去了。 可奇怪的是霍安竟是一点怒色也无,他的脸上准确来说是恐惧,莫名地恐惧:“逯哥儿,您刚刚有没有听见个女人的声音啊?” ☆、第27章 【贰柒】歌声 女人? 几人面面相觑,逯存蹙眉自然而然看向雍阙后的小尾巴——秦慢,在场的可就她一个女子。 霍安连忙摆手,战战栗栗地往人堆里站进去几步,怕是惊着什么轻声道:“逯哥儿,刚刚过桥时我耳朵里钻进了个女人的笑声,清清楚楚的!” 他胆子是出了名的小,被丢去伺候秦慢,主仆两人倒是难得一致的惜命怕死。 偌大个宫殿,远处近处皆是雾气弥漫,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唯有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窸窣响起。逯存屏息凝神听了半天,也未曾听过除此以外的声响。他没有秦关那么通融和气,冷冷地看了一眼霍安,什么也没说径自向前走。 伍竟从鼻腔里重重喷出两道气,蔑然道:“丁点大的胆子还是回去给娘娘们弄脂粉,省得来这里吓破了胆,白白废了性命!” 霍安本就又惊又疑,被伍竟这么直白的一刺,吓白了的脸涨得发红,梗起脖子要与他强辩,一个字儿刚蹦到嘴唇边,突然伴着阵飒飒凉风传来缕细柔且缥缈的笑声,比暖雾要轻,比浮风要柔。 是个女子的笑声,而且并不是从前方秦慢那传来。 所有人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几乎是一瞬间变了几变,震惊、恐惧、怀疑、警惕。一座陵墓里出现个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场的全是大燕境内一等一的好手,竟然无一人能分辨出笑声自哪个方向飘来。 饶是逯存耳力过人,聆听半晌也无法找出声音的来源。 她像无处不在的一个幽灵,一双美目笑吟吟地注视着误入她死后寝宫的他们。 沉重紧张的氛围不用言语就迅速传播看来,连走在前面的雍阙与秦慢也有所察觉地顿住了脚步。两人自是也听到了笑声,秦慢内里极差,勉强听了一会不确定道:“督主,刚刚是不是有人在笑?” 逯存两步一跃,护在雍阙身边,紧声道:“督主,怕是有异变!” 雍阙平平地抬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是人是鬼总会露出马脚。是人,敌过尔等的世间未有几人;是鬼,连他生前你们都不怕,死后还用怕他?” 不过寥寥数语,却已将诸人安下心来。是啊,活着都不怕他何况埋进黄土里!打拼到现在,这几人谁不是杀人不见血,各个背负了数不清的人命债,要是有冤魂讨命,早死了百八十回了! 何况,那还是个女鬼! 几个大汉咧嘴一笑,为自己方才的疑神疑鬼,报以赧颜。 唯一不得开心颜的就是霍安了,他没绝世武功傍身,也不曾滚在刀口上讨生活,甚至说他是个信命的人。他咽了咽干涩地喉咙,却见秦慢回头冲他笑了一笑,挥挥手。 他不由自主地也挤出一抹笑,笑了没片刻他的脸慢慢僵硬了起来…… ┉┉∞∞┉┉┉┉∞∞┉┉┉ 过了温泉池,走下琉璃桥,雍阙他们面前是片百丈长宽的开阔广场,而他们脚下的黝黑地面泛着幽幽青光,原来看似一块块平凡无奇的地砖皆是由昆仑山脉独产的墨玉切割而成。 而不远处的另一边地面则是莹白无暇,与他们所立之处对比鲜明。 雍阙道:“天地两仪?” 场地四方各立有十来丈高的华表一柱,靠近他们的那根华表四周以它为中心散步着一些奇异图形。 “两仪生四象,”秦慢喃喃接过他的话,“四象生八卦,八……嗯?” 她没有再说下去,疑惑地看着地面。 以方位论,他们现在身处南方,面朝的便是正北。雍阙搭手瞭望了一眼正前方,视线在两旁逡巡半晌,道“并非八卦,而是禹步,只不过造墓者对其进行了演化改变,不仅限于罡星斗宿之上,而是四象皆有。” 秦慢一点即破,拍掌了悟:“原来如此!”她是真心实意地敬佩着雍阙,“督主英明。” 逢迎拍马的话从她嘴里流水似的淌了不少,就这一句听起来带点诚意,让他心里很是舒坦。他心里得意,面上仍是一派持稳,不露分毫,反显沉重: “天罡禹步,看来此间主人生前是个好道者哪。” 霍安听得云里来雾里去,他不敢去直问雍阙,厚着脸皮小声去问逯存:“逯哥儿,禹步是个啥?” 逯存脸色比方才还要凝重,他不善言辞,只道了个:“道家步法。” 论功法,武林之中没有几个门派敢拍着胸脯响当当地说自家门派武功心法与道家绝不搭边,更莫说以道法为根基的武当昆仑两大派。所谓道法自然,万物同源,这个陵宫主人能以禹步为基础加以衍变推生至此,足见其生前对于武学之研究已达臻至化境。 如果她/他活着,一定是个可以说可怕的对手,而现在逯存担心的便是她/他仍活着! 面前广场安静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如果说之前的封门壁、荷花池还具有一定迷惑性,那此处就是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地警示着闯入此地的不速之客们——龙潭虎穴,非请勿入。 霍安虽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逯存与雍阙两人并不轻松的神色,可以料定此处怕又是一道夺人性命的险关!不过是出来替惠王找个失踪王妃,怎生就牵扯进了一座不知年代主人的无名地宫,一路走来他都快要忘记此行的初衷了! 他忘记了,自然有人没有忘记,秦慢望着眼前看似平静的墨玉地面,两仪八卦,叹息不知:“找个活人,怎生就找到了墓里去了?真是不吉利。” 她打开始就是不情不愿为雍阙所胁入了墓葬,但雍阙冷眼瞧她,她自个儿在这儿犹如观光游园逛得也挺开心不是? 秦慢是真不开心,从出惠王府到现在她是一口水未喝一口米未进,这地底下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一日过去了没有,总之她着实饿得心慌。 “督主走不走?”她摸着自个儿已经瘪进去的肚皮问。 雍阙没有应话,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只此一眼秦慢和得到什么指示似的,哦了一下默默迈着步子踏上漆黑地面。 “嗳!!!”霍安叫出声,想喊回秦慢,“夫……姑娘,您……”他声音渐渐放下,“小心着点啊。” 谁知道这地面之下会不会冒出个什么机关□□,有墓道里那束天蛛丝和荷花池里的怪鱼在前,霍安瞅着这地宫里是处处杀机四伏啊,没人猜到会踏错哪一步就送乐卿卿性命。 秦慢走得虽慢,却一步一稳,没有迟疑也没有小心,就和平常走在市井街头、大街小巷中一样。因为饿,她的步伐更比寻常要快些,但这点快落在雍阙眼中那是没有丝毫改变。 一条直线向前,她走得慢慢腾腾,雍阙跟了十来部实在忍不住催道:“你是属乌龟的吗?” 秦慢不高兴了,可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细声细气地抱怨句:“督主你怎么能骂人呢?!”她气鼓鼓地说,“我才不是王八呢!” “……”雍阙怔了怔,不以为恼反而觉着这才是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嘛,总是比不见丁点波澜的少年老成之相顺眼许多。 他冷哼一声,伸出手轻轻卡住那根又细又白的脖子,秦慢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了,生怕他一用力就将自己的脑袋与脖子分了家,他道:“催你两句话还起了脾气?你看看你,依着你,这条道是要走到猴年马月?” 秦慢扁嘴,不敢和他呛声,就那么被他连拖带拉半胁迫地给一路往前带。 宛如踏波凌风,雍阙的步伐既轻又快,袖袂翩跹滑过,轻盈又不失优雅从容。他虽未表示,但其实心中亦有担心。 他不喜欢赌博,但很多时候例如此刻,迫于无奈之下,也只好信一信天命。因为从墓道出现起,事态便已逐渐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是一个局,他难得做一回棋子,步步为营却又步步冒险,赌的是运气赌的是算计,还有一小部分赌的是手里攥着的这个人…… 这两个边走边拌着嘴,后头的人看得是目瞪口呆,走得是心惊胆战,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两平安无事,什么也没发生地踏着黑白界限快走到了头。 后面的人互相望望,主子先给自己探了路……这样的事为免尴尬,略一收整好心态,他们陆续沿着雍阙与秦慢走过的路径往广场另一头走去,而广场的前端便是整个地宫最为宏伟的建筑——一座以白玉为墙金为瓦,琉璃做灯珠为缀的绝美宫殿。 美轮美奂的宫殿仿佛是天上仙宫般光彩照人,缥缈不可及,以至于已经快麻木的众人又一次为墓主雄厚的财力所惊叹。所幸,它的规格与真正皇家行宫相较小上许多,倒更像是个女子所住的宅院。 所有人都禁不住在想,这个墓主到底是何方神仙,有竟有着比天子王侯还要贵重的气派!而且,她还是一个女人。他们搜罗了记忆里可能的人物,然而找遍整个大燕上下也找不出一个芳年早逝,匹配得起如此手笔的女人。 他们遥望着正前方的宫殿按不住自己的心思浮想联翩,刹那之间逯存猛然顿住步伐:“听?” 余下的锦衣卫恍了一恍神,稍一乱了步伐后扎稳脚跟聚精会神一听,顿时各个脸色惨白。 原先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女子笑声再次乘风飘来,这回不仅是妩媚的笑声,还伴着缥缈凄清的歌声,与欢愉的笑声格格不入,相衬得诡异万分。 “跑!!!”有人突然大喊。 ☆、第28章 【贰捌】鬼影 第19节 逯存的喊声未落,四面矗立的华表骤然节节坍圮,诸人尚来不及反应,脚下地面陡然发生巨变。原本镜面般光滑的墨玉一块连着一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眨眼间,开阔的殿前广场已崩毁大半,巨大的黑洞仍以快如闪电的速度迅猛地向才走至中间的雍阙他们吞噬过来。 突然发生的一切快到秦慢根本无暇作为,她才啊地一声抬头看去,腰间一紧,两边景象模糊地从她眼前滑过。她努力眨了一下眼,怔怔望着身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惊慌绝望地朝向这边奋力狂奔。 有人终究是脚力不济,晚了一步,瞬间凄厉地惨叫着落入了无底深渊之中。 从开始到结束,仅仅短短一刻。秦慢被雍阙放到地上时砰砰砰响的心脏几欲冲破胸腔,她煞白着小脸,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不放,半晌像是才回过神一样挤出一句话:“好险……” 是啊,好险。死里逃生的霍安与锦衣卫们情不自禁地随着她这句话回头看向须臾间已天翻地覆的世界。此刻的地宫,像是终于揭开了它迷惑众生的面纱,露出它的狰狞爪牙,狠狠地给了他们一记迎头痛击。 陷落的空洞下万丈深渊,不可见底。雍阙立在陡峭边,阴虚的冷风从深渊中倒卷而起,吹得他衣袂翩翩,宛如一双双无形的手随时要将他拖入地狱之中。他观量片刻,弯腰拾起一个头颅大小的石块掂了一掂,高高扬手一抛。 石块在他们的注视下落入天坑之中,一路坠落,等了不知多久,还未听见它的落地声。 每个人的脸色青中微微发白,这个黑洞是何人所挖,又到底通往何方?不论是何人用了多少人力挖成,它都不可能通往世外仙境,只可能是幽冥地狱! 霍安呆呆坐在地上,刚刚就差那么一步,他就要那个番子一样掉下去摔得尸骨无存……他突然不想再走进那座美得不似人进的宫殿了,它的外围已如此险恶,孰料里面又会是什么光景。 历经一阵骤变,余下的人再看向那玉墙金顶再不绝华美绝伦,只有劫后余生的心悸。几个番子沉默地擦汗喝水,雍阙则不言不语地看了会黑洞,又看向近在咫尺处的宫殿。 突然,他的袖子被人牵了牵,一只瘦得和只鸡爪子似的手递来只水囊:“督主,喝水。” 他瞥了那眼水囊,水囊是开着的,他又睨了睨那张小脸上湿漉漉的嘴唇。 秦慢还没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嫌弃了,仍是慢吞吞地劝道:“督主,喝点水吧,您也从晨起到现在没进多少呢。” 她特别强调了一下从早到现在,枉他还惊讶她的骨气竟有所长进,连个七尺大汉在遭此变故都有所消沉她倒还和没事人一样,原来还是贼心不死地想打退堂鼓呢! 雍阙两眼微微眯起,扫了一眼装模作样的她,果不其然视线一相接,那张小脸僵了一僵。他对她的心怀鬼胎一向把握得极准,他勉为其难地接过水,心里唏嘘,到底是太年轻。不过假以时日,细心雕琢,未必不能成为一柄利刃。 起初他是将她当做棋子,现在倒生了惜才的心思,他一向爱财又爱才。秦慢在他眼里是块璞玉,甚至可以说是璞玉中的美玉。只可惜……他扫过她苍白如纸的肌肤与五官,样貌上吃了大亏。新帝是个年轻人,爱江山也爱美人。否则以她的玲珑心思,送入后宫内又有他的相助,争宠上位不在话下。日后诞下龙子,他与她的前途皆是不可限量。 惋惜过后他又觉得不必如此,内宫是个战场,宫外朝堂同样是。有些朝官别看骨头硬不吃他东厂那一套,回家后还不是被自个儿婆娘拎着耳朵骂娘?治敌以弱,取敌以巧,收拾这些臭骨头就要从各个宅院的内命妇们身上着手。 那么,他就需要一个女人,还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借着休整的机会,雍阙已在心中过了重重盘算,算来算去他都觉得秦慢这个人还是可以留一留的。 低头往嘴里扒拉着干粮的秦慢被来自雍阙那股莫名视线盯得浑身发毛,她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抬起头:“督主……” 她话说了一半顿住了,包括其他所有人都瞬间僵硬成了木石。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渺渺歌声婉转飘来,不似歌咏倒似哭诉。地陷扬起的灰尘尚有残余飘浮在空中,混在雾气里织成一张靡靡大网,朝着众人头上笼罩上去。 上一次听到这个歌声之时,他们险些葬身地底,而这回等待他们是什么呢? 无论是什么,留在原地等死显然不是个上上之策。 不用雍阙指示,剩下的几个锦衣卫一骨碌爬起来,抽刀出鞘,严正以待,训练有素可见一斑。 “既已无退路,便只能上前了。”雍阙叹息着,但声音里却听不出有多沮丧。听在秦慢耳中,就好像既然包子没有了,那我们今天就吃馒头一样的轻松如常。 她也叹了口气,一般情况下,如果能选择她还是比较喜欢吃包子的,因为有肉。可如雍阙所说,他们已退无可退。 歌声遥远地环绕在他们周围,不知是不是气氛压抑导致的错觉,似乎离他们愈来愈近了。于是,没有踯躅,雍阙在前逯存垫后,一行人往高耸的玉宫大正殿而去。 如他们之前远望所见,玉宫与正儿八经的宫殿想必规格实属偏小,但台阶却修葺得格外之高。秦慢稍作目测大约有数十近百阶,走在前面的雍阙就听她边走边数着台阶,数到个十左右她突然嗯了声。 他走得悠哉,刚开始哪怕那样的惊险也没能让他有过一刹失措:“怎么?” 虽是发问,他却是知道秦慢一定是在台阶上看到了什么的,视线自然而然地也投向了足下。 台阶的风格又恢复到了与他们最初见到的墓道相似,没有雕刻没有纹路,干干净净,就是简洁朴素的一方方石阶。 秦慢看了一会,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督主,您认为惠王妃真是被捉到这里来的吗?” “人在不在这里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一定与此处有所相干。” “会是什么关联呢……一个蜀中大家闺秀,一个惠州病弱藩王,”秦慢似对他说又似自言自语,“怎么看都不像是和这种诡秘之地有所联系。怪哉怪哉。” 雍阙不语,真要论较起来,天底下怕是没有何处能比皇家内见不得光的辛秘多。海惠王目前没摸出个深浅,他的未来姻亲想必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何况,在惠州地界中建造这么一座恢弘地宫,想不惊动当地的一州之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能想至此,秦慢未必想不到,只是这些个猜忌谋算说出来就失了分寸。秦慢看他半天不语,抬头看他,却见他挺着宽瘦的后背一步一缓地向上而去,没有和她搭话的意思。他走得不算快,刚好够她一蹦三步地勾着他后边晃晃荡荡的袍摆。 “督主,那您说这宫殿里葬着什么人呢?” 他不理她,她就主动来烦他?他鼻腔里哼出道气儿,拉长语调讥诮道:“我是神仙吗?葬的什么人,芳龄几许,吃素吃荤我都得知道?” “哦……”秦慢被揶得摸摸鼻头,雍阙的阴阳怪气她早领会到了,不觉得难受就是心里小小地腹诽了一下他的难伺候。 过了一会,快到顶边上时秦慢摸摸肚子又是唉声叹气:“还是好饿……” 雍阙不是她点心袋子自然还是不搭理她,于是她可怜巴巴地回头:“霍小公公……” 前方的人虽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听那语气就可以想象得到那故作可怜的模样儿,那张脸上哪里都不出彩,唯独一双眼睛尚算灵动,挤出几滴似真还假的眼泪来大约也能唬得住许多人。 嗤,雍阙轻嘲,他承认自己到底还是对秦慢有一丝好奇的,乍一看是个初出江湖的小姑娘,为人处世间却是心思细密,胜过多少老江湖。 霍安呆了半天,哦哦哦地从褡裢里取出干粮匆匆递给了秦慢:“姑娘请用。” 他不再叫她夫人,一路走来便是瞎子也能看出秦慢和雍阙之间完全就是主子和跟班儿的关系,称呼也不自觉间地变了。 秦慢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暗自舒了口气,就算嫁人她也不能去嫁个太监吧,被她性情爆裂的师父知道会被打断腿的! 有了吃食,秦慢安分了许多,随着众人登上了最后一阶,站立到了正殿的朱红描金大门之前。 “女鬼”的歌声已渐渐地离他们远去,耸立的宫殿上凉风如水,两行瘦细铜柱无声站立,每根柱首处昂然立着个鸟首般的衔嘴,嘴中细细的铜钩下挂着一盏鱼尾灯。 凄迷的风色里灯火飘摇不定,却始终没有熄灭,静静地燃烧在那里,仿佛如此在这里已经燃烧了千年百年。 “长明灯……”这个物什宫里的人大多数识得,多半点在皇陵或者宗庙内,说是里面的灯油是由鲛人膏脂炼制而成,百年不化千年不灭,可燃烧万万世。 “鲛人膏脂……”秦慢咦了声,“又是鲛人?” 她随口一提,其余人不禁想起刚入地宫时那方藏着怪鱼的荷花池,池中荷花正是由所谓的鲛纱织成。 别人还没斟酌完两者之间的关系,她马上又摇头道:“鲛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不可能不可能。” 到底与鲛人有没有关系,走到这里进殿一探即知。 铜柱中间的长道之上似乎并没有埋伏下什么的陷阱,他们一行人安然无恙地走到半合着的殿门前,远看那殿门是由红木镶金制成,近看才发现是两面对立着的红石门。 光一看那分量,便知不亚于墓道尽头的封门璧。但这毕竟是门,是门就有缝隙,撬开它无非费些功夫罢了。 几个膀圆腰粗的大汉各自拿着撬棍,找好使力点的,大喝一声,猛力一掰。 石块摩擦间的尘沙纷纷落下,火把合着铜柱上浅淡的灯光倾斜入黝黑的正殿内,如果说封门璧后精致华美的美景让诸人目瞪口呆,那这座外表奢靡的宫殿又一次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殿内完全没有外边那一派极尽奢华的摆设用心,全然是套普通的闺阁厢房构造,两旁耳殿像是做书房之类的用途。因为到底是做殿阁,比寻常女子家的闺房要宽阔上许多,里外为三四层的帷幔阁开,有些地方用的是碧纱与琉璃做了屏风。 里里外外,虚虚实实,围桌上的茶盏两三,有一个翻过来的还剩清汤半盏,像是方才不久还有人饮用过似的。凭几上搭着一件白梨春蕊的直襟褙子,肩侧处绣了一尾墨色锦鲤,活灵活现地像是要从衣上游出来似的…… 凭几下的蒲团放着只针线簸箕,里头是绣了一半的女工,看形状应是方帕子。同样的,帕子上没绣完的是只金灿灿的鱼尾…… 联想起门口的鱼尾灯,看起来此间的主人对鱼情有独钟。但真是情有独钟,又为何要用鱼膏练成灯油? 殿内殿外的鲜明对比令每个人都愣了愣神,前尘种种仿佛都是一种错觉,使人情不自禁地回头想去确认一下方才那些是不是都是一场梦。 就这么一回头,霍安叫得嗓子都快破了气: “谁!” 几乎刹那间所有人横刀在前,前三后四摆开阵势迎敌。然而殿中寂静如旧,唯有风声漏入侧侧轻寒,衬得一室孤寂。 霍安颤着手指向前方:“你,你们看,那里有个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连同逯存在内的锦衣卫们皆是一震,连着秦慢也惊讶地叫了声。 殿中东北位立着一片半透明的琉璃屏,屏后站着一条清秀身影,手托一盏莲花灯似正朝着他们张望。莲花灯的火光极是氤氲,照得那女子姿容模糊。 逯存脚尖一点跃,飞身而起一刀直劈屏风,清脆的破碎声伴随着五彩琉璃落满地上,然而吃惊的是屏风后空然无物,唯有墙上一盏莲灯孤独燃烧。 在场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方才没有一人听到有人在那走动的声音,更莫说逯存身法快如疾风,那人竟瞬间消失不见。 不等他们辨别出来人路数,本已飘远的歌声再度响起在他们耳侧,而这一次歌声离得极近,宛如环绕在他们四周的方寸之地。几乎是同时,那个消失的女子身影亦神秘地出现了,正在他们前方的帷幕之后。 而她的姿势俨然从张望变成了端手直视,隔着那层层似透还遮的垂幕冰冷地注视着他们这群入侵者。 是影子?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还是鬼…… 秦慢侧耳聆听着歌声,慢慢将歌词念出:“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听着……有点耳熟。” “是《小雅·大东》的诗句。”雍阙冷冷接口。 “呃……讲的是什么?”对于诗词歌赋秦慢还真是毫无所长。 “说的是古时西方某国窃取了东方一个诸侯国的王位,从而导致民不聊生……” 雍阙话音未落,飒的一声轻响,所有人的火把齐齐熄灭。 有人重重闷哼了一声,听声音像是王喜,他还没喊出声再一声惨叫,一捧热血飞溅而起,不一落在他们的脸上、衣上。 离王喜最近的逯存以闪电之势拉过王喜,却只拉得满满一手粘稠的热血! 袭击王喜的“人”并未就此作罢,几乎立时攻向逯存,只听他大喊一声:“小心!” 便只闻刀兵相接的大响,瞬间人群战成一团,光影混沌但不妨碍配合默契的锦衣卫们分清敌我。血腥味渐渐浓稠起来,对方来势汹汹,打了半天锦衣卫们骇然发现他们始终捕捉不到他们的路数步法。 宛如……同幽灵在搏斗一般! 雍阙站在混乱的中心,奇怪的是周围打成一团,他们这却像是单独被隔离出来一般,他冷眼瞧着四周纷杂交错的人影。 他心头突然滑过一丝异样,陡然侧身向左移了半步,一缕几不可察的利风擦着他的颈侧飞过。如果他刚才没有察觉,毫无疑问那道劲风便会直击入他脖子后的风池大穴! “哎?谁呀?”秦慢突然疑惑地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抓过去,却发现手下一空。 秦慢已不见踪影。 ☆、第29章 【贰玖】真面目 江湖第一灵通人百晓生曾为武林之中的神兵利器乃至各位高手们列了一个排名,并为此撰写了一本《兵器谱》予以记载。与大内中大多数不世出的高手相同,身为司礼监提督的雍阙之名并不在其中。 然而能震慑住东厂乃至锦衣卫那帮牛鬼蛇神,雍阙的武功不说独步天下,但无疑深不可测,可究竟高到了何处境地,并无人知晓。唯他身边的秦关与逯存约莫猜测出几分来。 故而能从他手下悄无声息地将人掠过,不说他人,连雍阙本人亦是惊骇了一瞬。 也是怔愣了一瞬,他变了一变脸色冷冷道:“找!” 那人侥幸得手无非是仗着对此处地形的熟稔有余,借着装神弄鬼的把戏趁着诸人无暇分神之际将武功最差的秦慢一举擒走。 第20节 那么问题来了,这里这么多人,他为何单单找上了秦慢?仅仅是因为她武功最不济,还是说看她孤身一个女子想要以此胁迫他? 雍阙疾快地思考着,闭上眼地将破碎交织的人影一并从脑海中清楚出去,恢复到原来他们刚进殿时所见的情景。轻纱,重幔,琉璃屏…… 一样接着一样,在他脑子里闪过,直到定格在火把熄灭前正前方的那个“女鬼”的身影…… 她的“影子”在前方,歌声却是从四面八方而来,而埋伏偷袭他们的人也是从四面而来。这么一间正殿,不小却也不大,略一掐算里头的行当不少。 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他都没有听见任何器皿破碎之声? 自秦慢消失后气氛愈发诡秘紧张,而雍阙的心却是沉进了湖底似的逐渐清明透亮,他眯起了狭长的眼,冷冷地笑了笑,真是好一处声东击西的法子!枉他也算是见识多了那些个腌臜把戏,没成想差点在这条阴沟翻了船! ┉┉∞∞┉┉┉┉∞∞┉┉┉ 翻船的何止是雍阙一人,万花筒似的光景在秦慢眼皮里转个不停,她本想好生生地傍着雍阙那株大树好乘凉,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大约是看她浑水摸鱼地太过安逸。 一个不察,人就和只破布麻袋似的被一路从刀光剑影里拖了出来。 钳住她手腕的人力气奇大,踩着奇踪诡步,连跳带跃,一个眨眼已从混战的人群中掠出数丈之远。秦慢跌跌撞撞两眼直发昏,待手腕一松刚站稳平地,突地脚下一空,一阵天旋地转人一头栽了下去。 才“哎呀”叫在嘴边,秦慢屁股已着了地,目测不出一人左右的高度,连个残废都摔不成。自觉小题大做的她讪讪揉揉了脊椎骨,看看昏昏暗暗的左右,又抬头看看半明半暗的“天顶”。略一沉思后她索性盘腿坐在了原地,地上不凉,甚至有点软,可能铺了毯子。 坐了一会儿她就昏昏欲睡,半睁半闭间,突然头一抬看向某个方向,盯了一会慢慢道:“这位朋友,既然抓了我来,何不现身呢?” 那人的似乎有些诧异,破锣般刺耳的声音沙沙响起:“你不害怕?” “我很害怕……”她叹气,“可是不论我怕不怕,你真想杀我,我总是要死的。” 那人沉默,一会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 “这种话如果是雍阙对我说,我可能还会相信,但是从你的口中说出,就要大打折扣了。”她淡淡道。 秦慢在光线差的环境之中视力几乎与瞎差不多,她静静地坐在原地,只听得那边呼吸重了两分,又是一阵不知多久的沉默,那人的语气已不复方才的平稳笃定:“你知道我是谁?” “此时想必不仅是我知道,连你的顶头上司雍督主应该也知道了,毕竟他也是个聪明人。”秦慢微微一笑,“你现在是不是想问我什么时候知道你暴露了身份?其实从我们进入山寨中的地道到现在发生的一切,种种看似不可思议,非常人所能为之。但是仔细一想,如果我们之中一直有一个人把我们向‘玄之又玄“的方向引导,那么所谓的不可思议就都有了解释。” 她悠悠地从怀中摸出先前藏的半块红豆饼:“我原先以为那个人是霍安,毕竟发现歌声和看到鬼影的第一人都是他。直到……” “直到什么?”那人忍不住问道。 秦慢咬下一块红豆饼,慢慢咀嚼吞咽下去后才仿佛有力气继续说道:“直到你在殿前广场之上故意惊呼引起其他锦衣卫乱了步伐,踩到了机关从而引得地陷天坑。” 她声气不足,说起来话总是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让人十分着急,可对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究竟哪里露出了破绽,他自以为自己潜藏得天衣无缝,连雍阙那个目光如炬的厂公都未能识破于他,想至此他禁不住连连冷笑“你以为这些能说服我?你到底是谁!是不是那边派来的人!” 他话中杀意毕现,想是今日秦慢怕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地宫了。 那边派来的人?秦慢思考着将半个红豆饼细嚼慢咽地吃完,摸摸仍旧空荡荡的肚皮:“诚然,这一点完全不足以使我对你的怀疑成立。你还记得在过荷花桥时我与伍竟因为鳛鳛鱼发生了矛盾吗?原先的逯存对我并不能称得上友善,甚至因为我的来历不明对我敌意甚浓。而那时的你竟然按住了伍竟的肩头,让他不与我为难。这就很奇怪了不是吗?除了你不想耽误行程,尽快进入到这座正殿时我想不到第二种可能性。” 她赧颜一笑:“毕竟我没生得倾国倾城,叫你一见钟情是吧……” “你……”明明他死刀俎,她为鱼肉,可他此刻竟是被这块“鱼肉”堵得哑口无言! 这个人是必须要死的!一个雍阙已是个大麻烦,再添上一个心会如电的秦慢,莫到最后反被他们翻了盘! 秦慢岂不知自己的处境,她苦笑:“我既被你抓来也没奢求活着出去,只求给我个明白,你到底为何处心积虑带我们来此处,又为何独独将我抓来?” 隐藏在暗处的人却是不言,半晌只听他冷冷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想边套我的话边等雍阙来救你?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被看穿了啊……秦慢有点惋惜,如果真是换做霍安,一定没这个反应得快。 此人武艺不在真正的逯存之下,便是在之下取秦慢 ┉┉∞∞┉┉┉┉∞∞┉┉┉ 所谓的障眼法一旦看出其中的秘钥,雍阙只三言两语,众人只觉霍然开朗,按其腾挪走位不消片刻,只听声声清脆的破碎之声,那些扑上前来的怪影陡然消失不见。 霍安趁机腾出手来摸出火石擦亮,只见一地狼藉的正殿之内躺着不过寥寥几具尸体,其中就有尸首分离的王喜,死状与地道里的尚荣一般模样。可也就这些人罢了,哪有方才那么大的阵仗?! 他记着雍阙那声找,想必是秦慢遭了人黑手,果然四下一看那个唯唯诺诺的身影消失不见,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 “逯哥呢?”几个锦衣卫不禁为之色变,担心他为了护秦慢一道被对方所劫。秦慢是女子,或许还有升级,而逯存……那可就凶多吉少了。 霍安不禁看向雍阙,果见其面色不虞,他稍一犹豫,看看诸人忙着找寻那两人下落,呵着腰跟到雍阙边上小声道:“督主……奴才有个事儿想与您通报。” 雍阙正打量殿中各个角落,此地格局想必并非眼前这般格局大小,定是在某处藏了密室,否则不可能那么快的时间内带着秦慢消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思索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嘴上漫不经心道:“说。” “奴才怀疑那个……秦姑娘与此间主人大有干系。” 霍安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但雍阙却像没被他惊到,只是看了他一眼道:“为何这么觉得?” 秦慢与霍安毕竟相处不短,且对他比宫里那些个主子娘娘厚重上不少,霍安心里煎熬着觉得自己十足是个小人。可是督主对他也是恩重如山,眼下逯哥儿已经生死不知,要是再因着自己的犹豫连累了督主,他真是有几条命都赔不够! 小人便小人吧!霍安一咬牙,道:“秦姑娘在和山寨里孩子说故事时听过她哼唱过两句,小人方才听那女鬼的歌声,吐字间的口吻声调与她很有几分相似……” 这一点倒是令雍阙着实意外了一下,他从没听过秦慢开过嗓子,况且那歌声为求缥缈惑人故意捏着嗓子,没成想仍是让霍安听出了些门道。不过想来也是,霍安日日与秦慢待在一处,自然比自己要熟悉上许多。 可“女鬼”吟唱时,秦慢分明就在自己身侧!雍阙蹙眉品估着其中奥秘,若真如霍安所说,那个“逯存”极有可能是与秦慢一伙的了? “督主!”伍竟那边有了惊呼,“您快过来看看!” 伍竟他们找到的是一幅画,画中是个女子。 ☆、第30章 【叁拾】败露 跨过满地狼藉,雍阙立在道六开半折的画屏前。画屏在昏黄的火光下呈现出暗淡的幽蓝,既像深邃苍穹犹如广袤夜海,而它的正中垂着幅画卷。从纸张上看,边缘泛黄已是有些年头了,但笔墨清晰色泽鲜艳,保存得近乎完美至臻。 画中人是个陌生女子,宫装云鬓,背朝众人坐于礁石之上遥遥望向岸上。与天一色的苍苍海浪拍在她裙裾上,虽不知她看得到底是谁又或者是哪里,仅从窥得那一片侧颜便能让人觉得无限哀伤与忧愁。 旁边以墨题字:感君别时意,还君双泪珠。没有任何落款署名,字迹也非常见的大家手笔。 雍阙第一反应是此人是秦慢,但多看两眼便兀自摇头觉得荒谬。且不说两人年龄有别,但看此女子身姿窈窕婉媚,哪里是秦慢那个黄毛小丫头可比拟的。 既不是秦慢,那又会是谁?为何出现在此地? 有人已经想到:“这……不会是那个女鬼吧?!” 在当下情景中,这似乎是个最合理的解释。 那此处地宫便是她的寝陵,看她衣着与现在相差甚大,与前朝的衣着风范颇为相似,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女人为什么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莫非生前有冤,死不甘心,故而亡魂招引他们而来? 然而雍阙是不信鬼神的,便是他信这几百年年过去了为何单单选中他们入了地宫?如果不是鬼,那就是人了。这座地宫显然是建成已久,如果没有其他出入口,但从封门石来看他们应该是在它建好后第一批入内的人。 惠王妃被掳是个□□,对方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他们让入地宫。为什么会是他们呢?锦衣卫可不是专门替人沉冤昭雪的青天衙门! 雍阙一开始不解,直到秦慢与逯存在刚才不见了,他方茅塞顿开,灵台一片清明。之所以引他们入地宫,是因为他们能。过墓道,开封门璧,躲过怪鱼太极广场,绝非一般人能为。那个人想是手里有份这个地宫的地图,但是奈何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便借着惠王妃失踪一案步步为营,借用他们的人力顺利地进入到地宫之中。 而那人是谁,此时已昭然若揭。 消失不见的只有秦慢与逯存,而这两人中雍阙本该相信的是追随多年的逯存,可实际上从来路时的种种表现来看唯一的可能性也只有是逯存。 若是秦慢,她确实有这个心计,但奈何她的手脚功夫实在差劲,一着不慎反倒头来极有可能被他拿住。她想入地宫,可以有千种万种办法,但绝不会去招惹上他们。 而“逯存”——那也一定就是逯存本人罢了。 雍阙将视线从画中女子挪开,经过一番乱斗,殿中已完全看不出一刻前的安谧祥和。乱得像惨遭洗劫的灾区难地,他分析得自觉合理,可这合理中又总有一些让他难以满意,解释不通的地方。 “逯存”处心积虑地入地宫,想必这里一定有某种让他为之势在必得的东西。或者说这座地宫本身,就是个令无数人眼红得发狂的巨大宝库。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个角落,随便搬出去一些就足可以富贵荣华一生。 “逯存”是为了财,那又是谁透露给他这座百年地宫的所在。他既是第一次入地宫,那个女鬼与画中人又作何解释? 雍阙稍一凝思,马上又醒过来,现在显然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便是找到秦慢与他,否则若他所料不差,“逯存”掳秦慢去必有所图,利用过之后秦慢的下场不言而喻! ┉┉∞∞┉┉┉┉∞∞┉┉┉ 不见光的秘境中,“逯存”已决议不再与秦慢周旋下去。路上他已见识过她的路数,于武艺上她顶多连个半吊子都算不上的三脚猫。可江湖中有多少人葬身在三流的武功一流的心算上?! 他杀心已定,毫不知晓的秦慢仍坐在那絮絮叨叨:“你知晓地宫,但仍冒险利用下落不明的惠王妃诱使雍阙他们发现这座地宫。以你一人之力,光是一块封门璧就难以应对,所以你既要利用雍阙手下锦衣卫的各路神通,又时时为功成身退做准备,先利用天蛛丝杀了尚荣,又在广场处引发动乱直到方才殿中灭了火把,放出“鬼影”杀人。”她笑了起来,诚心实意地赞赏道,“能将雍督主糊弄得天衣无缝可见你心智并非庸人,”说着她笑中流露出淡淡惋惜,“只可惜仍没逃过财字一关。”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唠叨之人!“逯存”忍无可忍地挥出一掌,直拍向她胸口大穴。 可…… 掌风过处,竟是空空如也! 然而秦慢滚得幅度太大,“逯存”立即捉到了她的动向,瞬间变掌为爪,追着她的喘息直取咽喉。 他本以为方才那不过是她误打误撞碰了个巧,以秦慢的根底在他手下绝对走不过十招,不想…… “怎么会!” 在“逯存”这样的高手下逃生绝非一件易事,秦慢每一步都避得艰辛至极,却偏偏刚好不多不少,与他擦肩而过。两人在黑暗中犹如猫捉老鼠,可逯存使了十来招愈发觉得自己像只被“老鼠”戏耍的猫! 他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胆寒之意,莫非这个人之前全是在演戏!!骗过他也罢,连得海西公亲传的雍阙也没能识破她的伪装! “你到底是谁!”他骇然道。 秦慢又是滚又是跑,自知内力有限,支撑不了多久,半点也不敢停歇,嘴上倒是还有功夫与他周旋上两句:“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你此处地形图的人。让我猜猜啊……是谁呢?” 她略一沉思,慢吞吞道:“鬼手叶卿?” 就这么一个停顿的间隙,“逯存”敏锐地找到她所在,绣春刀一转,竟一分为二,变作一长一短两截尖刀!尖锐的前端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疾飞向前,而这次秦慢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只闻她闷哼一声,显然受了不轻的伤,“逯存”心头冷笑,这一次看她还往哪里逃! 与此同时,“咯吱”一声脆响,似是某种机关被人出动,火光自上方泻下,照得地上地下亮如白昼。 “逯存”霎时收手,一个倒跃,反身蹿向阴影之中。他拔足而起的瞬间,一道劲风正中他膝内关节,一痛一麻间人已被顷刻追上来的剑气撩到。他尚是不甘,手握半截的绣春刀欲做鱼死网破之争! 然而雍阙的剑来势之快,快得简直是不可思议! 皑皑初雪般的亮光闪过,“逯存”下意识地抬手一挡,刀剑相碰的刹那肺腑猛然一震,一簇热血冲破了喉关!再然后呢,他几乎看不清剑光的路数,只凭着直觉舞动短刀应对,短短十来招,他就知道自己败了。 “海西公的轻裁剑法果然不负虚名。”他抹了一把嘴边血,身形未倒却已是强弩之末,“只可惜他传你剑法之时一定没能想到日后会被自己的亲传弟子取了性命!” 雍阙剑尖一拧,直接挑进他肩胛,将人甩在地上。血花飞溅在无锋的剑身上,有种狰狞而残忍的美丽,就似他此时嘴角的笑容般:“看来咱家确实小看你了,你虽不是逯存,倒是对大内的事了解不少。”手腕一撤,剑尖划出道银亮的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那人面庞。 秦慢捂着肩头“呀”地叫声,雍阙连看都懒得看她:“鬼叫什么!” 一句话,足可见他老人家心情不爽利,秦慢嘟囔着抱怨了句没再出声。 眨眼的功夫,雍阙嫌恶地将那张□□抖在了地上,露在人们面前是个陌生又熟悉的脸面。 说熟悉是因为那张脸是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但是真仔细回想,确实也从没见过。 “千人一面?”雍阙淡淡道。 假扮逯存的人一惊,万万没想到雍阙只一眼就瞧出他的真实身份! 千人一面是个名声不小的惯盗,他偷活人的东西不多,大多是往死人墓里钻。他有名不是因为他技艺高超,而是有张能易容成任何模样的脸。说起来他的这张脸和秦慢的好友医圣“任仲平”还有点关联,任仲平是个医痴,而千人一面为了求他给自己做出这张脸特意去秦岭的一座元朝大陵废去半条性命盗出一张失传已久的药方。 据说为了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任仲平在他脸上动了一百零八刀,削下了足足三十六块骨头! 第21节 雍阙一到,千人一面自知终是功亏一篑,再无逃脱的可能。 千算万算,就在那个丫头身上失了算! 事已至此,他颓然坐在地上不言不语,雍阙尚未发话,几个痛失兄弟的锦衣卫已恨得双目滴血,恨不得徒手生生撕了这贼子! “我想问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料你也没那么通天本事对这地宫了如指掌,”雍阙淡声道,“交出你的同伙,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 千人一面不说话,雍阙转了眼眸来:“怎么,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却见他露出个怪异笑容,直直看向秦慢处:“我只不过是受人所托,为财而来的一个棋子。与其问我,倒不如问她来得便宜!想来她知道得更清楚哩!” 雍阙这才发现这么久秦慢那丫头一声未吭,他心知是对方在转移话题,却仍忍不住看去。 不看则已,一看一惊。 半坐半跪在地上的秦慢面如金纸,俨然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第31章 【叁壹】 卧床休养了整整一日,至了垂暮时分王府里上了灯,惠王萧翎才披着满身大汗地从梦里醒来。这十来年来,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昏睡上一整日已是稀松平常。 他仰面躺在昏暗的帐幔里,湿透的中衣冰冷地黏在身上。 萧翎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无声无息,只有绵延无尽的火海,像是要烧尽大地上一切的恶孽罪数。 熊熊的火焰灼烧着双目,他慌促茫然地四下找寻着,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寻什么。他赤着双脚走在灼热的土地上,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冲刷在地上呲呲的响,激起一片又一片的雾气。 火仍在燃烧,雨仍在下,他还在走,直到他在火焰看见了一个茕茕孑立地身影…… 他霍然睁大了眼睛,一个名字在脑海里千回百转:“阿瑜……” 他在喃喃念着自己未婚妻的名字朝着那个身影走过去,越走越快,在他扑入火海的刹那,那人回了头。 顷刻间,天塌地陷,他的三魂六魄震荡在滚滚雷鸣中。 在他颤抖着伸出手时,猝不及防蹿起一束冲天火舌将那熟悉而久违的眉眼席卷殆尽…… “你就是海惠王之子,萧翎?好好的一个世子爷,为什么叫根鸟毛?” “……”他满面通红地不敢去看才与自己定下婚约的人,半天小声道,”父王是从杜工部诗中取的名字’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 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 ┉┉∞∞┉┉┉┉∞∞┉┉┉ 萧翎怔怔地看着帐顶,脑中反复回响着这句诗词,过了不知多久,他轻轻拍了拍床沿。 随时等着他醒来的侍卫孙渺立即一言不发地将洗漱之物一一端入内间,萧翎净了手,簌了口,呷了口参汤淡淡问道:”雍阙他们将阿瑜找到了吗?” 孙渺将铜盆毛巾撤下,扶着萧翎在床头靠好才道:“回禀王爷,雍督公带着锦衣卫去山寨找寻王妃一整日还未归来。” 惠王府中大多数人表面上对着雍阙他们毕恭毕敬,但暗地里对这些个朝廷爪牙没少指点唾骂。唯独孙渺不同,他是个极端一丝不苟之人。哪怕雍阙他们确实就是皇帝派来监视与试探惠王的,不论当面还是背后他都会尊称一声督公。 “一日都未归?”萧翎诧异不已,虽没与雍阙手下的东厂与锦衣卫打过交道,但是他们的能耐他却是清楚。毕竟是权倾朝野,把持上下的权臣,不论将来是敌是友,知己知彼总落不得坏处。 雍阙亲自出马,率着一队精兵悍将,竟一日也没能摸出个详尽回来。萧翎卧于床头,心思几经反转,愈发觉得不安起来,思量片刻后道:“你让张并带些人马前去山头接应他们。” 孙渺愣了一愣,雍阙于他们海惠王府敌友未明,看自家王爷的表现似乎也不愿多亲热。为何会突然有此反应?莫非真是担心王妃不成? 寥寥说了几句,萧翎不堪疲惫地挥挥手:“去吧,早去早回……” 孙渺才应了个是,值守在外院的孙瀚兴冲冲地一头扎了进来:”王爷!王爷!嘿!出事了!” 他拉着嗓门喊了没两声就被孙渺提起领子要丢到门外,说时迟那时快双脚并用挂在门框上声嘶力竭地喊道:“王爷都没发话,你动什么手?!你动什么手?!” “罢了,孙渺放了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的性子。”萧翎忍俊不禁地发话了。 孙渺皱皱眉但还是一声不吭地将孙瀚丢在了地上,少年不服气地哼了声,一骨碌爬起来嘿嘿嘿地笑道:“王爷!雍阙他们回来啦!” “哦?” 要数王府里谁最不待见锦衣卫那群人,头一个便是这孙瀚了。别看他年假小,却打小嫉恶如仇,在他眼里雍阙那就是个带领着手下爪牙横行朝野、迫害忠臣,欺压百姓的妖人!真见着了真人真面,雍阙那张犹胜女子的容颜更坐实他心中所想。 也只有太监才能生出那副祸国殃民的脸面出来吧! 按理说雍阙回来,孙瀚理应不会如此兴高采烈。与孙渺的疑惑不同,萧翎几乎立时就猜到怕是雍阙此行不利,遇了麻烦。 孙瀚哪里顾及到他家王爷微变的神色,兀自说得神采飞扬:“我亲眼瞧见的!去时整整二十人,回来折了七七八八,顶多也就剩下一半不到。啧啧啧,是谁把他们锦衣卫夸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竟差点在一个小小土匪窝里全军覆没。”他说得高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随手刷刷地剥了橘子往嘴里塞,含混不清道,”不是我说,雍阙那个太监太没人性了,出门办事还带个女人,什么德行!唉,我看那姑娘的小身板伤得不清哟?” “你说谁受伤了?”萧翎眉心微微一跳。 ┉┉∞∞┉┉┉┉∞∞┉┉┉ 厢房内外灯火通明,雍阙负手立在廊下,金丝笼里的鸟雀扑棱着翅膀,惊慌不已。 远处墨色的浓云压在天边上,清晨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到了这个时辰俨然变了张脸,风声大作催花折草,大有山雨欲来的兆头。 手下的人各自去安歇疗伤,至于千人一面,他是江湖中人本应该交给武林盟在惠州设立的三法堂处置。可是因着他一人,损兵折将痛失了好几个好手,剥皮冲草都是便宜了他! 何况,地宫里那桩案头还没了清,雍阙留了人在墓道入口处看守,而千人一面则连着屏风上那幅画一同 本不该如此草草了事回来,奈何秦慢那个丫头身子骨太不争气!不及时救治,恐其一条命就要交代在那里。 他匆匆返顾也不仅是为着她就是了,京城那边他迟迟未归仅留个元江坐镇司礼监和东厂,怕是再拖延下去顶不住皇帝和西厂那两边的刁难,也镇不住底下十来万的番子。 待久了细柳海棠的南方,雍阙倒有些怀念起风沙肃冷的百年帝都来。说到底那儿才是他的地界、他的根基、他的沙场。他给足了新帝面子,留出那方天地给他施展手脚、树威立尊,但总不能容着他和着那群狼子野心之辈蚕食了他辛苦建起的门楣广厦不是? 雍阙阖目数着珠串,总归是要回去继续斗的! “厂臣回来了?” 他睁眼,披着大氅的海惠王在仆人搀扶下立在庭下,消息倒是快。他连忙步下台阶,行了一礼:“劳王爷惦念,本看天色不早不便去打扰王爷安歇,想着明儿一早再去向您赴命。到底还是惊动您,实在叫微臣惭愧。” 他的礼旁人轻易哪能受得,萧翎寒暄着忙将他扶起:“惭愧应是本王,府中家事却还要使唤厂臣你不辞辛劳地奔波,”他说着犹豫,重重叹了口气,“听闻厂臣此行不顺,本王真是……真是羞愧难当!”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大抵是这么个意思了。不过也怨不得谁,要怪只怪着自己疏忽大意低估了对手,雍阙笑了笑,摇摇头:“是微臣办事不利,费了这么大的周章还未能寻回王妃娘娘,还望王爷恕罪才是。” 萧翎自不会真去怪罪于他,不仅不能怪罪还得好生安慰于他一番,说着他望望窗门紧闭的厢房:“听说厂臣的夫人还因此受了伤?说来惭愧,王府里其他没有好大夫倒是有几个,都是江南一带的名医。”他侧侧身,让郎中们上前来,“如果厂臣那边缺人手,尽管吩咐他们就是了。至于药材,虽比不得皇宫大内的御药房,但为了给本王治病府里也存了不少,要用随取便是了。” 雍阙听在耳中,奇在心里。早先他就留意到,这个海惠王似乎对秦慢颇为留心,知她酒量不善还特意遣人送了解酒汤来。这回人受了伤才到府上就巴巴地带了大夫来,生怕有个万一似的。而对自己丢失的王妃却是只字未提。 雍阙心里冷笑,有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秦慢是他的王妃呢! 话音未落,霍安端出一盆血水来交给外边的侍从,一见着两个主子齐齐看来,忙过去先后给两人行了个礼。雍阙问道:“夫人怎么样了?” 到什么地儿说什么话,回了惠王府该搬出的套路还得跟着继续上,霍安自是心领神会,忧色满面回道:“回督主的话,夫人身上的短刀已经拔出了来。只是那刀尖造得刁钻,正反两条血槽,这回功夫郎中正在给止血。好在没抹毒,郎中说是失血过多要好生将养着一段时日了。” ”仅是如此?“明明在地宫中时秦慢已是灯枯油尽的气象。 霍安一怔,随即领悟他的意思:”郎中是这么说的,说是夫人身子弱,猛然受了重创一时没回转过来。好在救治及时,性命无忧。” “如此便好……”雍阙松了一口气,回头与海惠王道,“得王爷关照是内子之福,既是无忧便不劳驾王爷府中圣手了。” 萧翎带了大夫来本就没想着雍阙会用,听着他与霍安的对话,他静默片刻,笑了笑:“是夫人心善得上天眷顾。” 说话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侍女低头小步走过来道:“大人,夫人醒了,唤着您呢。” 雍阙与萧翎同时一愣。 ☆、第32章 【叁贰】养病 空气里弥漫着未散尽的血腥气,郎中刚将方子写好,将要递给侍女时却被霍安抢先一步接过,笑嘻嘻道:“这点小事儿还是不劳姐姐动手了。” 烛火烧得旺盛,藕荷色的垂帐拉得很低,透过去隐约能见着褥子微微拱起,却没什么声息。 在纱橱外略顿了顿步,雍阙低声问了郎中两句,无非还是先头霍安交代的那些话。老大夫看了眼帐里,叹了口气:“不瞒督主,老夫看诊数十年还是头次见到在这个年纪底子这么差的,不用心调养怕是日后要落下大毛病的。” 秦慢骨子弱他知道,但差到这个地步委实出乎雍阙意料。打发走了郎中,散了闲杂人等,他缓缓撩了帘子进去。 阁子里放了个小小的火盆,闷着点点的火星,和着香笼子里冉冉升起的清香,怡人但不熏脑。惠王倒是个体贴细致的人物,摆的用的全是按照年轻姑娘家的喜好,样样都不似俗物。 雍阙环视左右,视线定格在床里窝着的那一团身上。 喊他进来,又装死是个什么道理?他毫不避讳地径自在床沿上坐下,想了想收回拍过去的手,闲闲往膝头一搭:“好些了么?” 没个动静,也没个回应。 病了一遭倒是把脾气给病大了,雍阙心里头好笑,垂头仔细一看却皱起了眉。可能是担心秦慢失了血易受凉,底下伺候的人将一床床被褥堆得老高,还捂得严实。可怜那么单薄的一片小身板,直接深深地埋在褥子里不见天日。 霍安这小崽子也不看看几月的天了,又是火盆又是厚被,好好的一个人没病都叫他给闷死在里头了!雍阙微微弯腰和剥笋似的一层层将被子拉下,终于剥出个小小的脑袋和两条细细瘦瘦的胳膊。 露出的小脸已经闷得潮红,嘴皮子裂成一片一片地发着白,凌乱的发丝一缕缕缠在脖子上脸上,还有几束不安分地卷在她搁在外边的臂膀上。 因着伤在肩胛处人恹恹地侧卧着,身子蜷成个虾球,没伤着的那只手紧紧抓着被子,不想被雍阙给掀走了她哼哼唧唧了两声又找了个角继续攥在怀里,仿佛这样才觉得安心。 从头到尾,秦慢连眼缝都没睁开下,似完全没发现床边上坐着那么大的一个活人。 雍阙纳闷,看这光景人完全是没清醒,先才他就觉得奇怪,秦慢可从来谈不上与他多亲近。回回见他和老鼠见了猫似的,怎么着一醒来就念着让他进来? 嘀咕着间,秦慢呼出口绵长的气息,睡得迷迷糊糊地嘟哝着什么。他凑过去一听,顿时神色怪异,眉头抓在了一起。 “阙阙?” 那是在喊他???雍阙脸上实在挂不住,将要拂袖要走,又听她反复念着:“缺缺,缺缺……” “……” 他不想承认,但在秦慢嘴里,那就好像是只猫儿狗儿的名字…… 昏睡中的她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不断用她隐约的哭腔念着:“缺缺,缺缺……不要抢我的肉。” 神情悲恸得不能自已,令雍阙这个看官都忍不住为之动容,深深扶额,看来八/九不离十这个缺缺是她养的宠物了。 还有心情和养的狗儿抢吃食,看来自己没必要浪费所剩无几的那点慈悲心看顾她。他想走,也确实站起了身,可一听她话中哭腔心头难得划过丝不忍。回头一瞧,他愣住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气若游丝地唤道:“督主?” 她醒得倒是时候,于是雍阙不得不又重新坐下,顺手将那堆繁重的褥子往边上拖了拖:“醒了?” “嗯……”她想揉眼睛,可是一动疼得龇牙咧嘴,挂着张哭歪歪的脸,“好疼……” 他不大会安慰别人,就平平地“嗯”了一声。 秦慢偷眼瞧他,扁扁嘴:“真的好疼……” 雍阙听出来些门道来了,可他生平遇人遇事无数,但从没撞见过个敢和他撒娇讨乖的人哪!就如他不会安慰别人,他也不大会应付撒娇的姑娘家,尤其是这个姑娘家刚受了重伤,总令他不太好硬邦邦地甩手走人。 他淡淡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在柜子上拿起碟切好的果子,递了过去。 秦慢慢吞吞地伸出半个脑袋看看,飞速缩回了头,闷声闷气道:“我想吃肉。” 第22节 “……”雍阙端着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一口气生生地堵在胸口里,没将他梗死! 僵持顷刻,秦慢清醒了些,察觉到那头翻涌的怒气,小心翼翼地扒出半张脸:“呃……督主,我、我喝口水行么?”说着她楚楚可怜地舔舔唇。 罢了,以他的身份与年纪何必与她计较。人都来了,一口水还没得赏给她? 秦慢伤在右臂,雍阙索性好人做到底,将茶盏递到她跟前,看她艰难地撑起身小口小口地将一盏茶喝了个干净。喝完后,她继续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雍阙,眨了眨。 “……”雍阙抽抽嘴角又给她斟了一盏,连喝了三盏茶后秦慢才似缓过劲来,惬意地砸吧了下嘴。雍阙不禁冷冷道:“别人受伤倒不像你这一副旱死鬼投胎的模样。” 她叹气:“我不仅渴,我还饿……饿得很,饿得慌。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吃肉,吃很多的肉。” 许是气极,雍阙反倒笑了起来,笑得不怀好意:“伤筋动骨百来日,你此番伤了经脉,等好起来也在数月之后了。” 秦慢大惊失色,忙与他争道:“哪有这么严重!郎中们一贯喜欢拖病诈钱,我看缺缺摔断了腿,不出一月也就活蹦乱跳了!师父说以形补形,还给它吃了好几天的蹄髈呢!” “缺缺到底是什么?”虽然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话,雍阙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秦慢呆了呆:“我养的小花狗呀。” “……”果然如此,雍阙额角跳了跳,不留情面地讥诮道:“那是只狗,你能和狗比么?” 秦慢“呜”了声,敢怒不敢言地边瞟他边小声道:“堂堂督主,竟然还骂人?” 她声音放得不小,故意说给他听的。一场病还真把她胆子给病大了!雍阙寻思着女人还真是不能惯的,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见风涨势!但心里头又觉着胆子大点逗起来也好玩些。就和养猫似的,服服帖帖没趣儿,给她壮了胆儿偶尔挠自己一下再收拾,才有意思呢。 雍阙没去计较她的放肆行径,揣着袖子靠在另一端:“本不想这个时候问你,但不日我们就要启程离开惠州,所以还是来问问你。在地下千人一面可与你说了些什么,譬如为何要劫走你?” 在地宫之中,千人一面并未将秦慢带离得很远。原来地宫看似浑然一体,实则分为两层,细心人多做敲打就能发觉。千人一面假扮的“逯存”趁着混乱擒住秦慢,打开机关翻身将她带到了下方那层。他本以为拿住秦慢是手到擒来之事,但不想竟马失前蹄!让她拖延到了雍阙破开机关,找到他们所在。 千人一面之所以敢给雍阙下套,全然仗着是对地宫的熟悉罢了。他深知自己一旦失手下场如何,但终究是抵不住钱财诱惑。况且,现在的他不仅要担心会在雍阙手中什么下场,更要担心给自己地宫地图的那人会有什么动作。 而这些不是雍阙所关心的,千人一面只是一个棋子,而现在则一成了一步废棋。他在意的是那个给千人一面地形图,并指使他一路引导他们入地宫的人!那人不仅善用机关,从山寨起就步步为营,足见其老谋深算! 从表象看,此人极有可能是鬼手叶卿,但一个性格古怪、避世多年的匠人突然出现于世,设计他们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从入地宫起雍阙就不断地在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鬼手叶卿同千人一面乃至之前的任仲平,都只是真正幕后主使的一粒棋子而已。 这个局越来越大,牵扯的人越来越多,连雍阙也无法预料到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秦慢却注意到他话的另一半,眼珠子转过来:“督主要回京了?” 敢情着有用的她一句也没听进去?雍阙冷乜着她,她抑制不住那份欢欣,踯躅片刻道:“督主既是回京,想是不会再带我这个累赘了,也不用等我伤好。我看那惠王是个好心人,应该不会计较我多赖上两日。督主您不必为了我耽搁行程,尽管上路就是了!” “瞧瞧,被叫了两声夫人就想着要管到咱家头上了?”雍阙似笑非笑地看她,慢条斯理地给她掩好被子,“慢慢你既是如此为我考虑,我万万没有丢下你不管自行回京的道理。这惠王府虽好,但到底比不得天子脚下,皇家气象。咱大燕的京城你去过么?”他一点辩驳的机会都不给她,兀自侃侃道来,“四海拜贺,万国来朝的景象也只有在那才能见到。到时候等你养好了伤,我带你好生见识见识!” 方才还欢欣鼓舞的小脸霎时一白,缩缩脑袋又恹恹地躺了回去:“不了不了……我还是先把伤养好了吧。” 睡足了的精神头过去了,整个人又没精打采地笔挺躺在那,话都不愿意多说。 她是打定主意要和自己兜圈子了,这个丫头实在狡黠得很。雍阙也没指望从她嘴里套出来,心血来潮探一探口风罢了,省得一说到她的小花狗缺缺就关不住匣子,听得他懊糟! 看她确实是没了精神,雍阙便也不再与她逗乐,伤是真伤到了,是该好好养一养了。 听着雍阙离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秦慢睁开眼,她伸出那只完好的胳膊在枕头下掏啊掏,掏出她的虎头小荷包。荷包里还有她给华盟主找狗余下的赏钱,除此之外她还倒出了个拇指大小的药瓶。 挑开木塞,秦慢倒出粒小小的圆丸,仰头干吞了下去。数数里面,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剩下的药已经不多,此番又受了重伤,再不回去这点药支撑不了她多久了。 她将药瓶连同荷包原样塞回了枕头下,外边下起了雨,她一个人侧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雨声。 忽然她似乎瞧见了窗外有个模糊的人影,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外边看着自己,她躺在那里看了一会,缓缓地挪动身子仰面躺好,再不管那个身影在窗下,在雨中站了多久。 不论多久,她都知道,什么都没有变,什么也都变了。 ┉┉∞∞┉┉┉┉∞∞┉┉┉ 不得不说雍阙找来的大夫确然用药如神,咸鱼一样在床上躺了两三日,秦慢已渐渐能坐起来偶尔下床还能走动两步。雍阙定在四月十五回京,这两日间仍是为了惠王失踪的王妃尽心尽力,来看秦慢的次数并不多。 他不来,秦慢乐得轻松。她恢复得很好,好得让大夫啧啧称奇:“夫人啊,是老夫看走了眼啊。原还以为您体质虚弱,此番要吃大苦头,没想到那么凶险的伤势才几日功夫您就能康健至此。奇事,真乃奇事!” 她嘿嘿一笑,不作多言。就是怕伤得不重呢,伤得越重她便好得越快。 此一日,雍阙受当地州官相邀,出门赴宴。那些官员耳目灵通的很,一早听闻这位爷此番还带了妻眷来,便也将秦慢一同给邀上了。 不用想,就是被雍阙给婉拒了。 临行前他还假模假样地来到喝着清粥的秦慢跟前:“唉,本是想着带着你去尝尝水乡风味,江南小食才接的帖子。不想接下后才想起你病着在,受不得油荤。早知便推托了他们,应付来也是麻烦。” 他轻飘飘地说完,轻飘飘地离去,气得秦慢将筷子啪嗒拍在桌上一抹嘴,愤然道:“你们督主欺人太甚!” 这几日喝粥喝得她已是了无生趣,她素来温吞唯独在两件事上较真,一是钱、二是吃。较真前者也是为了后者能吃得舒坦。 霍安在旁憋笑憋得嘴都快歪了,将她吃干净的碗筷麻利收罗起交给一旁侍女,再奉上清茶:“夫人,您看今儿您想找点什么事打发打发时间?” 逮到千人一面后秦慢的清白也算间歇性证实了,霍安那叫一个羞愧得无颜面对啊,伺候着秦慢也愈发上心起来。 秦慢却问了个不相干的事儿:“逯存人找到了吗?” 一提逯存,霍安嘴扁了三扁:“昨儿在地道深处将人找到了,被那孙子暗算了,中了暗器。好在留了一条性命下来,督主命他好生休养呢!” “哦,人活着就好。”秦慢放心地漱漱口,又问,“那千人一面还活着吗?” “……”霍安脸抖了抖,敢情着在夫人她眼里他们就是嗜杀成性的一群人嘛……不过也是,留着那人一条狗命无非是他嘴里还能撬出些东西:“他还有好些东西没有交代明白呢。” 秦慢嗯了声,她坐在花厅里看看门外雨水洗过的花木,道:“我出去走走。” 霍安大惊失色:”这可万万不能!大夫交代了您一定要好好静养,将气血给补回来! “那我要吃肉……”秦慢慢吞吞道。 “……” 交代她静养的是大夫,不让她吃肉的是督主,在大夫和督主间霍安当然只能忍痛舍弃了大夫。 庭院里的风不大,和煦得像柔烟,扫过眉眼处皆是仲春时节的花香树香。秦慢在霍安搀扶下走走歇歇,摸摸小花逗逗小鸟,半天她叹了口气:“真无趣……” 霍安:“啊?” “你说那些个大家闺秀难道天天就这么赏花赏景的虚度时光吗?”秦慢坐在横栏上,怅惘不已,“还是我们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来得洒脱自由。” 霍安心道,跟了督主您要是想赏花就赏花,不想赏花这天天的日子也能过得惊心动魄。 她寂寞地对着天对着水坐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千人一面关在何处?” 霍安警觉:“您想做什么?” 秦慢回答得坦然:“有些话在地宫里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想问个明白。” “那可不……” “夫人想要去问,我陪你去问便是了。”一个人声音横□□两人的对话,“看守他的人都是雍厂臣手下的人,想是厂臣也是放心的。” 他一句话就将霍安剩下所有的话堵住了,何况在看清来者后霍安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文竹丛间立着的可不是海惠王萧翎吗? ☆、第33章 【叁叁】故人 海惠王开口作陪,且又在人家地盘,霍安一个小小内监哪有拒绝的道理。换做是雍阙本人在场,也要给三分薄面。 艳阳高照,秦慢身着单薄春裳,而萧翎却依旧是一袭毛皮大氅,她呀地连忙起身行了一礼:“王爷……” 萧翎淡淡应了声,看了她一眼,转而对霍安道:“晨间春风料峭,你家夫人身子又未大好,还不取件外裳来挡挡风头。” 霍安一想,哎呦是啊,光顾着见她活蹦乱跳险些忘了还有伤在身:“是奴才的疏漏,夫人等一等,奴才马上就给您送过来。” 秦慢看他一溜烟地小跑离去,风摇起竹枝飒飒作响,池子里锦鲤们结伴争簇游得欢快,她望着出神,萧翎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她像才回过神来慢吞吞道:“王爷有话与在下说?” 萧翎看着那张全然陌生的面孔恍惚了一下,听着她自称在下淡淡一笑:“如果夫人不介意的话,你我以同辈相称,大不必如此拘束。” 她讷讷应是,想是身为一个江湖小鳖不曾与这么尊贵的人物打过交道,萧翎让她不拘束而她处处显得束手束脚。他心里暗中叹气,与他比起来,东厂出身的雍阙显然更叫人望而生畏些。 “你伤好些了吗?”萧翎的口吻虽淡,可其中关切之意却是明显。 秦慢点点头:“好多了……” 两三天的功夫就能下床走动,恢复之快倒是叫他意外。他说陪秦慢去看千人一面,当真带着她边走边说:“这几日忙着春祭,没得空去看你,听府中管事说你胃口不大好,进的不多?” 她低着头,鞋尖碾了碾石缝里冒出的嫩芽:“劳王爷挂心,伤才好,大夫叮嘱少食多餐,饮用清淡。” 她的唯唯诺诺让他默了一默,狭细幽径上只余他两人,静得像一幅画。萧翎循着地面上交叠在一起的影子看向身侧苍白平淡的那张脸:“秦姑娘,我有位故人与你很相像。” 他说得直白而又毫无防备,秦慢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她也看着地上的影子,慢慢抬起头来,浓淡春光落在她眼角化作一闪即逝的怅惘,她微微一笑:“以我的年纪与王爷的故人相差很多吧。” 诚然,以秦慢的相貌至多十五六,而萧翎与雍阙年纪相仿,三十不足二十有余。此次也是看着快至而立之年,族中人催他完婚才将蜀中柳家小姐接到惠州来,孰料一着不慎事态衍变至此。时值今日,柳家小姐芳踪未明,再不找到唯恐西南会生变故,这也是萧翎近日忙碌所在。 他缄默不语,秦慢踢起个石子,歪着脖道:“我与王爷的故人生得相像?” 萧翎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轻摆首:“大不相同。” 秦慢哦了一声,非常肯定地点头:“那她一定生得很好看。” 萧翎为她的勇于自嘲莞尔一笑,其实就如秦慢所言,无论年纪还是相貌,甚至是性格,这两人之间都是天差地别。可不知为何,他第一眼看到秦慢时就莫名有种熟悉感,或许是那人香逝而去时的年纪与秦慢相仿,又或许是那人忌日快到引得他追思。 往昔回忆萧翎极少与人提起,一旦勾起犹如洪水开闸:“我与她见得次数并不多,不过她传承她的母亲容貌,生了一张鲜有人及的好面容。”说着下意识看了看秦慢,“你两容貌各有千秋,你更似外邦女子些。” 秦慢马上摆出一副“你不要安慰我”的神情来,萧翎又禁不住笑了起来:“可是她脾气比你却是差了太多,因为是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所以养成副目空一切、骄纵至极的性子来。从小又修习了一身好武功,人人都怕她不敢招惹她,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别人若要欺负了她非得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十三年过去了,萧翎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人忘得干净,可没想到提起时旁枝末节、细细碎碎关于她的一切都立时涌现在眼前。 秦慢听得认真:“王爷很喜欢她吗?”她眨了眨眼睛,“她……是王妃吗?” 喜欢吗?萧翎想过很多遍这个问题,然而答案都是不确定。那是彼此都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见面次数寥寥,她给他的所有印象就是灼灼烈阳般让人不敢直视的一个小姑娘。若是生做男儿身,怕是大燕境内的许多青年才俊都比不上。 自幼病弱的萧翎对她更多的是艳羡,因为她能习武练剑,因为她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管后面的祸能闯多大,更因为她活着就是一种睥睨众生的昂扬风采。 他没有回答秦慢的问题,而是以一种辨不出悲喜的语气喃喃道:“可惜,她死了。” “啊……”秦慢轻轻地一声惊呼,面带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 萧翎温柔一笑:“无事,已经过去多年了。” 往事提起总令人伤怀,默然走了一段,萧翎收敛好了情绪,将话题打开:“你与……雍阙他……” 问到一半他自觉不妥,他是觉得秦慢大好年华嫁给一个宦官为免可惜,哪怕这个宦官位高权重,只手遮天。但说到底这毕竟是别人家的私房事,他很快截断了自己的话:“无事,是我冒犯了。” 秦慢愣头愣脑,根本没领悟到他话中的惋惜之意,想了想:“其实……督主人蛮好的。” 萧翎语塞,不知该如何回话。雍阙人好??这让丧命在他手下的多少亡魂如何瞑目哪,况且自古女子嫁给宦官做对食的哪有几个好下场。白日看着光鲜,到了夜里…… 他看着她认真而无辜的神情,心里头微微叹气。雍阙人在他府中,谁都知道东厂耳目众多,一些话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委实不好开口,只好道:“婚姻乃一生大事,你……好生斟酌。” 秦慢心道,她与雍阙就是扮个花脸打个戏台,有什么好斟酌的。 萧翎走在她前面,纵然披着厚重的氅衣犹是病骨支离,弱不禁风。秦慢看着他的背影:“嗯,谢谢萧……王爷。” 第23节 他蓦然回首,她憨憨一笑,他又是一阵恍惚。 ┉┉∞∞┉┉┉┉∞∞┉┉┉ 关押千人一面的牢房离雍阙他们的住所并不远,本来惠王府中并未设私牢,然而这种东西雍阙他老人家一开口没有自然也有了。两人慢慢走到小径尽头,霍安在那头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看秦慢来连忙迎了上来,将披风抖开批在她肩上,小声道,“姑奶奶,您走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到?万一丢了,督主不扒了奴才的皮!” 秦慢低头给自己系好披风,温温吞吞道:“与王爷说了会话走得慢了,在王府里能丢到哪里去呀。” 这个惠王自个儿媳妇丢了不惊不慌的倒还有闲情和他们督主家夫人谈天说地!霍安看了两眼立于一旁的萧翎,欲言又止了会问道:“您真要去看那贼子?” “是呀。” 秦慢心意已定,旁边还有个给她撑腰的惠王,霍安晓得是劝不回来了:“那行,奴才先进去打点打点,您与王爷先稍等片刻。” 说是打点,无非是让里面人将场面弄得好看些,别吓着胆小如鼠的秦慢,毕竟东厂弄起人来的手段是一样厉害过一样。 等秦慢他们进去,里头的血腥气已经被一桶桶的冷水冲得差不多了,天窗全打开了来,阳光照进来,驱散了浑浊压抑的氛围。 千人一面吊得离地数尺高,身上捆着三道细链子,两道粗链子,细链子勒过脖子锁住手脚,粗链子则将臂膀腰身紧紧箍住。身上已是皮开肉绽,没一块好肉了,好些地方见着了森森白骨,人耷拉着脑袋纹丝不动,要是有微弱的呼吸声几乎以为那就是个死人。 “醒着吗?”秦慢仰头看他。 上刑的一汉子忙给她与萧翎腾出地儿来站:“夫人您别往前走了,前边都是腌臜地不干净,脏了您的鞋。” 秦慢好奇看过去,果真见着地上有零碎的肉沫。萧翎往她那边挡了挡,不让她看到那些个可怖阴森的刑具。 那汉子道:“夫人您尽管发问,这小子装死哩,说什么都能听得见!” 果然,只见千人一面喉咙里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咒骂,骂的人不用想也知道。 秦慢耐着性子站在那听他骂了一会,慢吞吞问道:“我在地宫里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指使你的人是鬼手叶卿吗?” 千人一面桀桀怪笑,那汉子想爆粗口看了眼秦慢生生压了下去,道:“夫人别见怪,这混犊子骨头硬得很,几天下来装疯卖傻啥也没撬出来。” 言下之意是她问得再多也没什么用。 秦慢并不在意他的不配合,叹了口气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幕后之人不会是叶卿,因为叶卿不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而我也知道,你有个老婆还有个孩子。孩子得了重病,而任仲平在那人手中,你给孩子治病才听了那人的话拿了地图,兵行险招入墓盗宝,是不是?” 本如死人般的千人一面突然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你是谁!你究竟是是谁!” 他一挣扎,穿过锁骨的琵琶链带出一泼泼血花洒下。 萧翎与其他人具是震惊地看她,这些事她究竟如何知晓的。 秦慢摊摊手,十分无奈:“如果你们有一个师弟,他是江湖百晓生的门外徒弟,那么你们也会知道华盟主睡觉打呼、峨眉山老姑喜欢收集年轻男子画像等等。” ☆、第34章 【叁肆】礼物 霍安这才想起秦慢是有师门的,师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师父师弟一个不少。秦慢极少提及他们,一旦说起口吻中的痛心疾首远胜于思念与感怀。 百晓生号称江湖百事通,但凡江湖事事无巨细他皆了无执掌,曾有人这么评价他——“天底下最无聊的人,也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人”。因为无聊,他不仅四处打探收集各路江湖人事的身家底细,还收了秦慢师弟宋微纹做他的外室弟子。 以上皆不足为奇,奇的是秦慢究竟如何在雍阙的眼皮底下和她的师弟宋微纹互传消息而不为人知的呢。更令人心惊的是,宋微纹连这个都能打听得到,那幕后主使不是昭然若揭吗? 秦慢岂是不知他们的想法:“其实我也仅仅是知道千人一面他有个得病的儿子而已,至于其他,仅仅是我联想到任仲平失踪的时机,推测出来罢了。不过看他的反应,推测得十之八/九不差了。” 她的心思敏捷令萧翎暗暗吃惊,怪只怪秦慢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原只看她跑前跑后跟着雍阙像个小跟班,现在他有些明白过来雍阙为何将她带在身边了。他是一方之主,任人善用的道理不比雍阙懂得少,因此更为秦慢觉得可悲可惜。她一心跟着雍阙,却不知在对方眼里不过是柄顺手的兵器罢了。 “你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连日的拷打让千人一面的声音扭曲得不似人类,嘎嘎得刺耳,“你和他,他和他都他/妈是一路货色。老子一条命就在这,尽管拿去,多余话一个字儿也没有!” “都是可怜人罢了。”秦慢知道他的妻儿皆在那个人手中,再是严刑拷打恐怕都问不出什么话来,她不再做无用功,看向萧翎,“萧王爷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恭恭敬敬,顷刻前小径上的倾谈像是他的一场错觉,而萧翎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看都没有看千人一面一眼:“无用的弃子而已,无须多言。” 秦慢微微一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是啊,无用的弃子。” 她话语平平,可听入耳中似乎有些别的意味在里头,可那张脸上什么也没有流露。萧翎忽然觉得自己包括雍阙都大大低估了眼前这个人,一个疯狂的想法抑制不住地从他脑中迸发出来。 如果真是那个人,如果真的是她……曾经的飞扬跋扈尽数收敛,所有的鲁莽冲动化为今日不动声色的缜密冷静……太荒唐了,这不可能,萧翎当机立断否决这个荒谬而令人胆寒的设想。 出来晃了两圈,秦慢大大打了个张口,还想伸个懒腰却拉扯到了伤口顿时倒吸了口气,五官扭成丑巴巴的一团:“疼……” 当着萧翎面,秦慢的不修边幅、不拘礼数让霍安尴尬得很,觉着丢了自家督主的脸,亡羊补牢地急着劝道:“夫人,夫人!注意形象!” 她唉声叹气道:“吃饭睡觉乃人生最自在之事,你们这些庙堂中人偏生设置出许多规矩来框束它,”她连连叹着气,“看看我们江湖中人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以天为庐地为铺。” 她絮叨起来就没个完,偏生还爱扮老成,配上白皙稚嫩的脸皮,引得人纷纷忍俊不禁。霍安更尴尬了,论口才十个他都比不上唠叨起来的秦慢,也就督主一个人能将她制得服服帖帖,大气不敢出一个。 萧翎含笑适时出来解围:“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累了便回去睡吧。” 霍安头一次打心眼里感激这位病歪歪的王爷,看他和看救世菩萨似的,将秦慢连搀带拉地往门外走:“您老行行好,奴才这就送您回去睡。” 秦慢心满意足住了嘴。 萧翎随着他们走出牢房,目送主仆二人喧喧嚣嚣地离去,秦慢瘦小的身影逐渐为日光所埋没,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过脸,但终究是没有回首。 望了不知多久,孙渺的声音惊醒了他:“王爷……” 他拢拢衣襟,收回了视线:“嗯?” “柳家来信了。“ 萧翎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封薄薄信函,手指动了动,终打消了念头将信函完好收回袖中,垂下双眸:“还不是收拾它的时候。” ┉┉∞∞┉┉┉┉∞∞┉┉┉ 秦慢一睡睡到了午后,醒的时候萧翎派人送了两只雪白圆润的兔子,说是给她养伤时逗乐玩。兔子个儿小,生得圆坨坨一团,耳朵奇长,蒲扇般垂在两旁,煞是玲珑可爱。 女孩儿的喜好大抵相同,秦慢爱不释手地捧着把玩了会,直到在她手里撒了一泡尿。霍安见到惊叫了起来,风风火火地将兔子扯起耳朵丢到案上,又风风火火地拉着她到铜盆前打了夷子,使劲搓了又搓抱怨道:“惠王送什么不好,送两兔子来!兔子味儿最骚了!给督主闻见了,非得将你两只手给剁下来不成!” 秦慢唬了一大跳,立马主动利索地搓起掌心来:“真的?” “假的。”霍安瞪眼。 “真的。”后一道声音拖得慵懒,顿时跪了一屋子的人。 秦慢倏地收回手,在霍安死不瞑目的眼神里使劲在那身刚换上的轻罗裙上使劲擦了又擦,确定闻不到什么异味才讪讪走上前两步:“督主,您回来啦。“ 从晨间闹到了晌午,好在南方官员没有北方的能喝,酒过三巡各个面色微醺,雍阙见状差不多便起身告辞。往常若是别的京官下来巡查,少不得叫上画舫歌女来助兴,但是雍阙在嘛……此道过场自然没了,州官们挽留再三也就各自散了。 喝得不多,但到底有些酒气上头,烧得发晕,故而他没有乘轿而是徒步慢慢走回,一路散散酒气也好看看与京城东西市风格迥异的南方街市。 惠州地域辽阔,物产富庶,民风也多开放,穿城而过的秦河中常见女子摆着船悠悠而过,船上多是新鲜水产,也有在船头堆着鲜花贩卖给岸上行走的姑娘家。 雍阙对鲜鱼鲜花皆无兴趣,倒是对挂在石墩上的两个笼子多看了两眼,站住了足。笼子里装的是一堆毛茸茸的小崽子,左边是吃荤的小猫小狗,花色不一;右边则是吃素的,多为兔儿中间还夹杂这两只竹鼠,白的灰的揉成一团。 他今儿穿了身银灰常服,白靴玉冠,抹去三分煞气像个普通的富家公子。摊贩见他面容可亲,猜想着不是给家中妹妹就是给心上人买贽礼,忙殷勤道:“公子瞧瞧,全是自家养得猫啊狗啊,没病没脏的,不乱叫不咬人,可乖着哩!” 身后跟着的几个做便服打扮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他们从没见着自家督主对这些小玩意感兴趣哪,莫不是买回去喂那条白蟒?费解了半天,有人想到了什么向其他人挤眉弄眼,众人大悟,哦,应该是给受伤的那位小娘子买着玩的吧。 雍阙弯腰挑了半天,始终没挑中合眼的,不是太瘦就是头脸太蠢。挑三拣四了半天,他摇摇头直起身:“没中意的。” 他惯来挑剔不会将就,没中意就罢了,左右一个玩意儿。况且那人连自己都养不利索,再养个宠物没得哪天连着它一起饿死街头。 不过有他在,饿死倒不至于饿死,他更应该担心的是哪天她嘴馋将它烤了才是! 他心下哂笑着提步而去,走了两步陡然一行疾风迎面撞来,来人一边飞奔一边嚎叫:“不是我啊!真不是我啊!杀千刀的苏不缚你不要脸!!!!” “淫贼哪里逃!!” 年轻男子轻功了得,身影虚晃如登萍度水,雍阙堪堪两步避开,擦肩而过时听到那人转过头来冲他“咦”了一声。足下却是片刻不停,俄而已窜出老远,不见踪影。 追赶他的妇人哪里及得上他的脚程,追了到前头就气喘吁吁蹲在地上拔不动步子,她甩了一把汗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格老子瘪三!老娘的衣裳肚兜都偷!!没见过亲娘喝过奶是吧!!” 她骂了一会街发觉周围人都憋着笑看笑话,顿时脸上白了青青了红,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方悻悻而去。 一出没头没脑的闹剧,雍阙留意了一眼年轻人去时的方向,小小惠州也是卧虎藏龙,方才那年轻人的轻功放眼天下能及者寥寥可数,若是与他相较输赢或未可知。 两手空空回了惠王府,自然先是去与主人家打声招呼,客套过后回了别院,头一眼就瞧见被霍安丢在桌上乱蹦一起的两只白兔子。哟呵,倒有人先他一步来献殷勤了? ☆、第35章 【叁伍】求情 “兔子是惠王送的?”他问得闲适,看不出什么不悦来。 秦慢巴巴地点头,眼珠子转一转再巴巴地将两只兔子抱过来,献宝似的送到雍阙面前,“督主,您看!”她表现得很大方,“您瞧上哪只尽管拿去!” 霍安脚差点将端着的水盆给摔!拿着别人送的东西讨好卖乖,姑奶奶您真是一点都不含糊客气啊! 萧翎挑出来的兔子与寻常肉兔自然不同,只只耳大目圆,两团绵雪似的捧在秦慢手里,憨态可掬。 雍阙是什么样的人,陆上跑的猛虎,水中游的长鲸,空中飞的白凤,哪一样未曾见过。两只小小白兔就想来讨他欢心,何况还是别人送的?!他嗤之以鼻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秦慢见他姿态摆得高傲,和兔子一样圆溜溜的眼睛耷拉了下来,抚摸着白兔儿的长毛喃喃自语:“想想也是,什么样的稀罕物你没见过。两只兔子自然是入不得督主您的眼了,我感念您多次施手相救的恩德想投桃报李,可惜我身无长物拿不出像样的宝物赠与您。” 那小神情甭提多落寞伤心了,口吻也算真挚诚恳,只是那话吧听进雍阙的耳朵里怎么都不对味:“敢情你拿不出像样的宝物报答咱家就拿着别人的东西糊弄于我?”他夹住秦慢的腮,使劲一拉,“我看上去就那么好搪塞?” 他用的力不重不轻,疼得秦慢半真半假地哎呦哎呦直叫唤,那两只小兔子被她吓到了,一撒腿一个蹦到了雍阙肩上一个蹦到他头顶。 “……”雍阙瞬间变了脸色。 秦慢顿觉不妙,赶在他发飙之前双手使劲搂住他胳膊,惊慌失措地迭声喊叫:“督主您莫要生气,我现在就将它们捉下来,两只不懂事的兔子,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同它们计较!” 他气得印堂发黑脸发青,奈何秦慢恨不得四肢并用锁住他,防止他大开杀戒杀了她的宝贝兔子。顾虑到她身上有伤他隐忍不发,结果那两只胆大包天的兔子成了精一样在他身上东躲西藏!秦慢捉左边它们往右边蹿,秦慢手伸到右边它们又往左边蹦,一人两只兔子在他身上玩起了捉迷藏。他忍无可忍箭袖一扫,须臾手中逮住四只长长的耳朵,小小短腿尤自不甘心地乱蹬着。 秦慢的待遇尚好,呆呆挂在他身上,嗫喏道:“督、督主放了它们吧……啊?” “你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为两小畜生求情?!”雍阙似笑非笑地看她,笑容宛如春风拂面,了解他的人知道这个时候他愈是和蔼就愈是怒极,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谁敢爬到他头顶作威作福了。 秦慢哭着张脸不敢再说话了,雍阙越看那两小畜生越来气,撒手就要丢出去,结果一触及到秦慢的眼神他手势一顿,眼眸转了一转,有点不上不下的为难。早知道她真爱这些个毛崽子,他就买下那一笼子回来,省得为了外人送的东西来置气。 她眼巴巴地望着那命悬一线的兔子,声音小得快听不见:“我小时候爱养这些个小兔小猫,但我娘不让我养,说是玩物丧志。我阿爹远途而归,路上偷偷从山里捉了一只回来送我当生辰礼物,我高兴好久。但好景不长被我娘发现了,”她一瘪嘴,眼泪打着转,“晚上我家桌上就多一盆红烧兔肉。” “……”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她的眼泪确实是真的,雍阙不觉间缓和了许多,清了清嗓子,“你娘教导你的也没差,小小年纪不将心思放在正经学问上,成日同这些东西厮混成何体统!” 他拿腔作势,心思却在翻转,听她口述家中似乎远离陆地高山,倒像是在河海之中? 秦慢可怜兮兮地看看他,又看看垂死挣扎的兔子:“我觉着我娘把兔子烧了,我也没被教得多好啊……” “……”雍阙心想,他要是有这么个女儿非得往死里教训不成!不打死他,自个儿先要被气死了。 秦慢卖了一通可怜,雍阙火气消下去不少,可仍是怎么看惠王送的那两玩意怎么不顺眼,随手往地上一抛:“明日还给惠王去!” “啊?”秦慢不舍。 “不还?”雍阙冷笑一声,“你不是想吃肉吗?今晚……” “还还还!”秦慢忍痛割爱。 雍阙抬手想揉揉发涨的太阳穴,这一牵扯他发现了秦慢正以一种以皇室礼仪来看极端不堪入目的姿势跪坐在他身上。她看着小,该有的该长的一分不差,偏偏她自个儿还毫无所觉地攀附着他臂膀依依不舍地望着那两只小徒儿,丝毫没发觉自己坐姿有任何不妥之处。 第24节 从没与人挨得这么近的他半身血液齐齐冲上了头脑,倏地想坐起身孰料撞到她肩上伤口,小脸一白他霎时不敢动了,不仅不敢动说话声气都放低了三分,分分忍耐:“下去。” 她说得真是一点都不错!她娘一点都没将她教好!男女收受不清的道理不懂吗??还是说自己在她眼里就不是个男人??? 她还觉得委屈,不明白为什么雍阙突然又发了那么大的火,咬着牙颤巍巍地从他身上爬下去。 与乌龟比,秦慢都算慢的,雍阙也不好催她。 两人这么缓慢僵持着,一个人还没进花厅的门目睹此景就僵在了门外。 按理说惠王来访,门外的守卫该有通报,但是今儿实在凑巧,雍阙手下死的死伤的伤,经由协商便由惠王府的府兵轮流在附近游走看护。这府兵是惠王的人,此地又是惠王府,见了他来自然没想到去向雍阙通报…… ┉┉∞∞┉┉┉┉∞∞┉┉┉ 待萧翎落座,秦慢已经老老实实地被打发去了自个儿厢房换药休养,雍阙与他对坐两边。茶还未凉,一个身影在门外左右徘徊,雍阙忍着突突跳的额角实在难以做视而不见:“进来。” 秦慢像是为自己被发现了惊讶了下,然后在萧翎复杂的眼神中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在雍阙身边坐下慢吞吞道:“我看时辰还早,想出去……” 雍阙一记冷眼,秦慢自发咽回去喉咙里的话,老实地在椅子里做好。 萧翎从刚才时的愕然尴尬中恢复了过来,他温温一笑:“听闻厂臣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今日本王特意前来送一些手信于厂臣也好带回给京中亲朋。” 字音将落,底下人依次送入沉甸甸的一抬抬箱匣,萧翎说得谦逊:“都是些惠州当地所产的吃食玩物,算不得贵重稀罕。” 亲朋?雍阙无声地嗤笑了下,他哪里来的亲朋?送入宫的内侍不是被家中所弃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而朋友嘛他未语先笑,名利场中礼字当先从无朋友。他自是连连婉拒,婉拒不得再三致谢方命人收下。 秦慢对那些个箱子匣子倒很有兴趣,眼珠子乱瞟个不停,雍阙嘴角抽抽的,这丫头一听吃得就挪不开眼。不看劳点,人家两顿饭就能骗走。 萧翎来无非是专门提前来为他们送行,明日场面匆匆许多话例如向天子表忠心道诚意,还有望雍阙在圣驾前多美言之类的来不及详说。至于失踪的惠王妃,萧翎沉沉地一叹气:“柳家已经来信询问阿瑜之事,想是不多就会派人来。” 提及此事,雍阙不觉敛起些许笑容。柳氏乃西南大族,虽是武林世家,但与当地夷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历任燕帝都会指派皇室中一名宗亲与之联姻,海惠萧氏本与他们无多瓜葛,只不知为何到了这任柳氏家主一眼看中了萧翎,偏要与他做亲家。雍阙之所以看重惠王妃失踪一案,不仅是因为想卖萧翎一个人情,更是因着一旦此桩婚事有变极有可能会影响到南疆的局势。 这个时候南疆乱起来,于国于民于他雍阙都不是个好时机哪。 “王爷!王爷!”孙瀚一道闪电似的蹿进来,跟在后面的孙渺拦都拦不住他,他看也不看雍阙径自对萧翎道,“州牧递了帖子前来府中拜访。” “这个时辰州牧来做什么?”萧翎皱眉,若是单纯的拜访孙瀚必不会如此兴致勃勃地亲自来通报。 “嘿!谁晓得来呢!”孙瀚素来自己有两句话绝对等不到别人说一句,“他还带了两个年轻人,说一个是淫贼一个是大盗要王爷您决断呢!” 萧翎更是不解了:“要本王决断?” 秦慢与雍阙对视了一眼,皆不约而同地为之侧目。 “是啊是啊!”孙瀚笑嘻嘻道,“州牧称那两贼子主动投的案,说是偷了王爷您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个物件,这回他倒是规规矩矩地双手递上来,萧翎一看脸色顿变。 ☆、第36章 【叁陆】师弟 孙瀚递上来的是枚蝶形环佩,蜀中柳家的家徽就是只四翼凤蝶,而唯有家主及其直系血脉方能佩白蝶以彰显身份。 呈现在众人眼下的便是枚羊脂白玉蝶,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光看刀工即可知其价值连城,绝非俗物。 柳家的东西,出现在此时此地,不得不令人联想到某个下落不明的重要人物。 再一想到孙瀚口中的“淫贼”,在座几位脸色都不好看,唯有不明就里的孙瀚乐陶陶道:“嘿!州牧大人有趣的很,抓了淫贼不审……” 话没说完被孙渺狠狠在头上刮了一记,一脚踢弯了膝盖噗咚跪在地上,孙渺一同与之跪下:“孙瀚不通礼数,不知轻重,请王爷责罚。” 萧翎什么也没有说,起身默默往主院而去,脚步虽不急促但神情凝重。 这时候孙瀚方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跪在地上呆呆地目送雍阙紧随惠王而去,半天他结结巴巴道:“哥,那、那玉不会是王妃娘娘的吧,啊?” 无人应他,孙渺早陪同萧翎去了接见州牧,一人一手抱着只兔子恋恋不舍地左瞧瞧右亲亲:“你们王爷不会罚你的,起来吧。” 他愣愣抬头,见着是雍阙身边那个叫秦慢的小姑娘。兔子很活泼,东踹西踢,她抱着十分吃力,眼珠子一转落到他身上。孙瀚隐约觉得不好,她已经干脆利落地将只白团儿丢到他怀里:“小哥哥,帮我抱只呗!” “……” 堂堂七尺男儿的孙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只软绵绵的白兔儿木愣愣地跟着秦慢穿过大半个王府,来到了惠王府待客的浩然厅中。 难得来客不多的惠王府里热热闹闹凑齐了这么多人,萧翎与雍阙一左一右立于上方,身着浅红官袍的州牧正愁眉苦脸地看着堂下一站一坐两人。 地上的坐姿可谓惨不忍睹,能有多懒散就有多懒散,好好的一方浩然厅像是被他当做了锦榻玉卧,拿来个枕头他就能睡给你看。一副混混模样,却偏生了张招蜂引蝶的玉面秀目,一双含笑的桃花眸四下乱飞,任谁人看到那张观之可亲的笑颜也禁不住卸下三分防备。 至于站着的那位大侠似乎很想拉开与他的距离,装作不认识他。可惜他的站姿也赏心悦目不到哪里去,抱着把破破烂烂的剑松松垮垮地立在那,毫无怀疑如果有根柱子他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歪了上去。 秦慢瞧着他的背影,觉得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瘫坐在地上的年轻人浑然没有看到呆呆站在门槛外的秦慢与孙瀚,泼妇一样地赖在地上打滚撒泼:“我们好好地上门来,你们为什么要喊打喊杀,还将我们给拖进来!” “……”似乎萧翎与雍阙他们来了多久,他就撒了多久的泼。 萧翎深居王府,本就与外界接触甚少,更莫说和这等江湖无赖打交道了,一时间略有无措。州牧气得从脖子到脸红成一片,连连念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大骂道:“尔等也不看看此地是何方!惠王殿下与雍大人在此竟还敢如此放肆,不想要脑袋了吗!” 雍阙轻轻一笑:“许州牧言重了,我东厂虽条律严明但绝非滥杀无辜,这别人的脑袋咱家也不是想摘就摘的。 许州牧老脸一僵,忙不迭称是,偷偷擦了擦手心里的冷汗。 他语气仍是轻柔,可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当然,若是作奸犯科,知法犯法的那就不要怪咱家眼里揉不得沙了。” 寥寥几句,威慑得全场噤若寒蝉,萧翎想说些什么但雍阙的话已经说到了位,算是替他镇住了场面便继续捏着白玉蝶默默无语地看看那两个年轻人。 “来了,就进来,站在门口看笑话吗?”雍阙一早就瞄到了门口抱着白兔的秦慢。 这时厅堂里的人才发现门外还立着两人,孙瀚抱着兔子呆了片刻顿时大囧,手里的兔子和只烫手山芋似的想扔回给秦慢,却被她先一步垮进门槛,弃之而去。 在萧翎淡然瞥来的眼神中,孙瀚只好硬着头皮讪讪跨进门来,心里叫苦不迭,他好歹也是府中侍卫们的标杆红旗,人人敬仰的瀚哥、瀚爷,今日竟然被人看到这么丢脸的一幕。孙瀚想撞墙,孙瀚想投河,孙瀚恨不得时光倒流再不遇见雍太监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督主……”秦慢慢吞吞地抱着兔子走过去。 地上少年耳朵动了动,站着的那人也对着似曾相识的声音微微皱了皱眉。 秦慢却像是不认识他们一样,径直路过,才走过去数步,背后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师姐!!!” “……” ┉┉∞∞┉┉┉┉∞∞┉┉┉ “师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少年一骨碌爬起来,又惊又喜,“师姐你可知道师父找你找疯啦!” 秦慢抽抽嘴角,在雍阙意味深长的视线里她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看着宋微纹撇撇嘴:“师弟……” “既然是熟人,那边好办了。”雍阙轻轻拍了拍掌,“慢慢,你好好问问你的师弟,惠王妃的玉佩为何会在他那。” 秦慢心里叹气,怕是雍阙将她又怀疑上了。可天地明鉴,她这个师弟向来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为了美人一笑再出格的事情也做得得心应手。看此次情形,怕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估计是在哪里遇见了惠王失踪的未婚妻,垂涎人家姿色误打误撞地撞进了这桩迷案之中。 “慢慢?”宋微纹面露警惕,上下观察了一下雍阙。这个人与惠王一同出现,论言谈举止,身份不比惠王低上多少,不是王侯便是将相,何况还有那声刺耳的自称,他好歹也是江湖百晓生的徒弟,顷刻恍然大悟。这竟是个太监??? 他更惊呆了的是,一个太监,竟然与他师姐言谈亲昵有加,瞬间想通了前后的他顿时痛心疾首:“师姐!你为了逃婚,竟然跟了个太监?” 雍阙眼角一跳,冷冷睨了一眼去,上一个敢置喙他身份的人坟头草已有数丈高了。 “宋微纹!”秦慢难得拔高了音量,边瞅雍阙眼色边道,“你快快交代清楚惠王妃娘娘的下落。” 宋微纹忙着为秦慢的误入歧途痛心痛肺,被她一吼傻了傻。秦慢说话向来慢声慢气,打入师门起就从见她红过脸,他一下乐了起来,原来他这师姐也是会着急上火的啊。乐归乐,他收敛些许,咳了声道:“其实这东西不是我们偷的,我们是清白的!” 州牧怒斥:“你胡说!方才你们来州衙击鼓,亲口说是你们所盗!” 宋微纹嘻嘻一笑:“不这么说,州官老爷您能带我们去见惠王殿下吗?” “你……”州牧气结,但是碍于在场主事的随便拎出一个都比他官大,不好多言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宋微纹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其他人未发言,他身边立着的年轻男子倒是先开口冷冷道,不知是这一路上受了多少他聒噪的荼毒已忍无可忍。 “好吧好吧……先从我身边这位兄弟苏不缚说起。” 苏不缚……秦慢看了陌生又熟悉的青年男子,她记性一向不赖,这个人她既眼熟必是哪里见过,为何认不出来,莫非那时他是易容? 雍阙边听着宋微纹的“长话短说”边留意着秦慢的神色,见她时而不时地看向懒懒洋洋的苏不缚,看了一眼衣衫褴褛却不掩潇然洒脱的苏不缚,淡淡转过了眸去。 宋微纹说是长话短说,然而仍是絮絮叨叨说好长一通,众人终于有些相信他和秦慢是师姐弟两人了。 宋微纹与苏不缚相识在襄阳,那时候他抱着身中剧毒的杜小姐去任仲平那求医未果,含泪将尸体送回杜家却被当成勾引人家小姐私奔还害死她的淫贼凶手,一路追着他喊打喊杀。 与秦慢一样,宋微纹武功奇差,可轻功绝妙,但耐不住人家几十口不死不休地追杀。一个失足滚到了上坡下,遇到了才在乱坟岗里打盹醒来的苏不缚,他的第一句话是“大侠救命!” 苏不缚没理他,于是他刷地掏出一袋银子拍在棺材板上:“小爷有钱!” 于是,等杜家人追来时就见着个乞丐懒洋洋地靠在棺材板上,杜家人恶狠狠问:“喂,刚刚那个痞子跑来去了。” 苏不缚随意指了个方向,杜家人提着刀风风火火追出去数丈,突然又折返回来,上下将他一看,用刀指他:“起开。” 苏不缚没有生气,歪歪倒倒地站起来靠在一边。 “啪嗒”棺材被撬开了盖,里面空空如也,杜家人面面相觑,为首地哼了声甩袖而去继续风风火火追过去。 等人走远了,宋微纹灰头土脸地从棺材底下的坑里爬出来,对苏不缚说:“大侠,多谢救命之恩。” 苏不缚掂着钱袋,并不理他。 然后宋微纹说:“大侠,那是我全部家当,能否……” 苏不缚冷冷地起身走人,失去了全部家当没饭吃的宋微纹思考了片刻,理所当然地追着他而去。 一路上宋微纹和个狗皮膏药一样死死粘着苏不缚,说来不好意思他武功不好太害怕万一途中蹦出个为杜小姐寻仇的江湖人一刀将他劈了。为了保命和有口饭吃,他只好厚着脸皮绑着苏不缚这颗大树。 苏不缚不是没想过甩了他,可惜宋微纹属狗的,轻功又好听觉又敏锐,苏不缚使劲办法摆脱不得。 直到他两云游到了惠州附近,捡到了个昏迷不醒的姑娘,宋微纹旧病重发,要死要活地要救她。辛辛苦苦找郎中瞧了好几日,姑娘醒的那日他含情脉脉地守在床边,准备给她来个印象深刻的初见。 姑娘睁开眼,不负他所望,虚弱道:“夫君……” 他大喜过望,还没开口,姑娘又晕过去,晕前喃喃道:“快来救阿瑜。” “……”宋微纹心受重伤,感情他劳心劳力救回来的是个有主的?? 他心如刀绞,心灰意冷,痛不欲生,坐在门槛上无力望天,望着望着就望见了苏不缚手里拎着个玉佩瞧得若有所思。他一拍大腿,怒气冲冲地冲过去想夺过玉佩:“人家姑娘家的东西!你怎么顺手就顺来了呢!” 结果可想而知,以他的身手,三两下就被苏不缚兵不血刃地给打到了地上。宋微纹趴在地上,自暴自弃地嘤嘤嘤道:“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 “这个玉佩我见过……”苏不缚盯着白玉蝶,“这是柳家的东西。” 宋微纹一怔,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你说的是蜀中白蝶柳氏?” “你知道?”苏不缚诧异。 何止是知道,但凡江湖中事,事无巨细就没有宋微纹不清楚不了解的。凭着玉佩他猜测到那个名叫阿瑜的姑娘是柳氏的大小姐,柳氏与海惠王萧氏联姻在即,想是来此地成婚。 一番推论之之后,便有了今日这一幕。 第25节 待他言罢,萧翎颤声问:“你说阿瑜受了伤?” 宋微纹脸上笑容淡去许多:“是。” “什么伤?”问的人是雍阙。 “十八镜。” ☆、第37章 【叁柒】垂危 十八镜! 迄今为止,从户部小吏到水鬼十三再到杜小姐,为人所知已经有三条性命折在这简简单单的三字上面。它像一抹时隐时现的怨魂,总在人们快要忘记它时出其不意地放出一记毒箭。 历经杜小姐暴毙之后宋微纹对此多少了解一二,一看柳家小姐噩梦频发、日渐消瘦的症状,当即明白过来如无意外,她怕是与杜小姐一样身中奇毒。 据任仲平言,十八镜无药可解,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可能她体中分量极轻导致药性缓慢,非当时暴毙,否则也拖不到今时今日。 刻不容缓,萧翎当即派遣孙渺等人前往宋微纹所住的客栈将柳心瑜接回王府,为免意外雍阙也命了若干人等随之前去。 “十八镜……”萧翎从未听说过这个古怪的毒/药,但看雍阙及秦慢等人的脸色猜也能猜到必定不是普通毒/药。然而等宋微纹重复了当时任仲平对此毒的描述后他仍不免尽失血色:“世间怎会有如此歹毒的毒/药?” 许是想到了惨死的杜家小姐,宋微纹不复方才嬉笑之色,仰天望着天上白云与飞鸟,摇头晃脑地叹着气:“歹毒的不是毒/药,是人心哪。” 厅堂里无人应声,但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点了点头。毒/药本无罪,可怖的是制毒者乃至下毒者。站了许久,撑不住的萧翎无力在太师椅中坐下,喃喃道:“名医何其多,难道竟无人可解此毒?” 宋微纹摇头:“名医再多,有几个可比肩医圣任仲平?连他都没有办法,还能有什么人?” 此次萧翎却是意见相左,他将目光投向雍阙,哀哀求道:“雍厂臣,大内之中荟聚天下名医,可有相识的杏林圣手能救阿瑜?” 若是有,他雍阙此行何须出京,一直追查到了他惠州境内? 雍阙的沉默无疑断绝了萧翎最后一丝希望,他了无生机地坐在椅中,脸上一派死气沉沉的暗淡。 宋微纹见此,深深觉得这位惠王爷与他乃是同道中人,同为情深不寿、同为慧极必伤、同为……此时的惠王与那时抱着杜小姐冰冷尸体的他是何其相似! 感同身受的他不觉迈步上前想要安慰一下这位与自己一样痛失爱侣的倒霉王爷,他迈开了第一步还要再迈第二步时有人不轻不重地踩住了他的后脚跟…… 宋微纹反应灵敏,旋即足尖轻掠,哪知对方对他的路数了如指掌,一记轻不可察的劲风直袭在他喉头。一刹刺痛,宋微纹再想开口发现自己已是只字难言。 他惊怒交加地看向偷袭自己的卑鄙小人,秦慢平平看了他一眼,又抱着兔子平平地转过头去。 两人一番较量不过刹那之间,几乎无人发觉,连雍阙在察觉出身边人稍有异样时,秦慢已低着头默默给怀中的兔子顺毛。 他看了眼悲愤交加的宋微纹,又看了眼秦慢,然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兔子。 “……”秦慢呆呆看着那只贸贸然伸过来的手掌,不像别的男人又黑又糙,那只手五指分明纤长,保养得宜,唯有虎口处有着薄薄的白茧想是练剑所致。她情不自禁看看自己的爪子,略有些小自卑地缩了缩手。 等雍阙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面色凝固了一瞬,对上秦慢吃惊的眼神,他心里焦灼了一瞬然而泰然自若地又去摸了摸她的头。秦慢的头发又长又软,揉在掌心里像柔柔的棉絮。雍阙揉了一下,手感很好,于是又揉了两下。 直到他松开手,秦慢都像是没找到魂回来,宋微纹更是吃惊地眼珠子快要掉了下来。被点了哑穴的他只能拼命冲秦慢眨着双眼,发现秦慢压根没留意到他后,他欲哭无泪地转向快要睡着了的苏不缚,拉拉他衣袖,指指自己的喉咙。 岂料,这位与他同生共死许多次的仁兄竟也是视他于无物!开玩笑,难得宋微纹堵住了嘴,他难不成还要主动开他的口给自己找罪受? 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宋微纹只能抱着柱子呜呜呜地自怜自悯。 ┉┉∞∞┉┉┉┉∞∞┉┉┉ 孙瀚一行人去的快,回来的也快,仅仅在接人时遇到了点状况。宋微纹因为背负了一条人命官司,走哪都要带着苏不缚这颗大树,此番前来惠王府他们将柳心瑜留在客栈之中,防止意外特意交代了客栈的老板娘翠花好生照看。 翠花是个寡妇,独立门户经营一间小小的客栈多年,不是看在宋微纹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甜嘴上她才不会给自己找这个麻烦。但既然揽了麻烦,她也不是随意便将人救出去的。 孙瀚亮出惠王府的腰牌好说歹说,嘴皮子磨破了才将人完完好好地给接出来,不到一个时辰柳家小姐被抬进来惠王府的西厢内。王府里的大夫全被叫了进去,连番诊治之后皆是摇着头叹着气出来,结果不用想。 无人可医,无药可救。 萧翎怔怔望着内寝,嘴唇翕动:“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阿瑜就这么……” 了解内情的人心知,中了十八镜的人至今未见活口。就算她体内的毒/药剂量与水鬼十三等相比甚少,但也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况且多拖一日她就在噩梦中多煎熬一日。 雍阙心道,这下毒人的心思倒不像是急着要她命,更像是想折磨她一般。与萧翎不同,他担心的地方是柳家小姐不醒,便不知到底是谁人劫走了她,又是谁给她下了毒,那关于十八镜这个毒/药唯一的线索也就此中断。 秦慢一人在角落里站了一会看着神情哀伤的萧翎,笑了笑趁着诸人忙里忙外慢慢迈出了门槛。 厢房外的抄手游廊中宋微纹正张牙舞爪地冲着苏不缚比划着什么。苏不缚板着张脸提步要走,宋微纹赶紧抓住他的袖子死死不放,鼓着眼睛使劲地呜呜呜。 蓦地,他憋足气的喉咙一松,一口新鲜空气猛地灌进嘴巴里,顿时呛得他咳得死去活来,半天缓过气来他捂着胸口道:“师姐,你好狠的心哪~~~” 秦慢慢吞吞地走过去:“你也逃了出来,师父会伤心的。” 宋微纹瞪眼:“师姐你好没良心,师父得知是我帮你逃出山门后差点没把我打死!我要是不走,明年这个时候你只能在我坟头见我了!” 秦慢叹气:“我怕阎王被你烦得不敢收你。” 苏不缚不加掩饰地讥嘲笑出了声,他一笑秦慢更觉得耳熟,定定地打量了片刻,恍然大悟道:“丐帮大侠!” “哎?你两认识?”宋微纹惊了一跳。 何止认识,两人还有幸在襄阳大牢中同甘共苦几日。之所以秦慢一时没认出他来,只因现在的苏不缚刮了胡子理了发,虽然仍穿得破破烂烂但好歹有了个清爽人形。 然而彼时秦慢的样貌也大有不同,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苏不缚先忍不住咧嘴一笑:“嘿,秦姑娘!” 秦慢诺诺应了个是,撇去样貌这副畏首畏尾的样子倒是分毫没变。早在襄阳时苏不缚就觉得此人有趣,必不如表面那般天真懦弱,阔别多日再见,竟成了惠王府的座上宾。 真是世事如棋,步步难料。 既是旧识,再开口便少了许多拘束,宋微纹拉过秦慢唉声叹气道:“师姐啊师姐,你怎么会和东厂那帮朝廷走狗混到了一起。” 秦慢无奈:“身不由己。” 宋微纹严肃地审视了她一会,低声道:“师姐,你可知那个雍阙是个什么来头?” 秦慢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是个什么来头我不在意,我只想知道任仲平的下落,和你的杜小姐是怎么中了十八镜?” 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家碧玉,怎么会无辜牵扯到朝廷与江湖的纠纷之中。 宋微纹被她问得一噎,有的时候他是真心害怕他这个师姐,温温吞吞的一个人,平平凡凡的一张路人脸,安安静静待在那几乎不被人想起。然而每一次她开口都是直中要害,不留余地。 苏不缚头一次见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宋微纹吃瘪,而且还是在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身上吃瘪,大觉新鲜。看他们师姐弟两人有话要说,他主动退开:“既然人已送回王府,没在下什么事了便就此告辞了。” “苏不缚!你别走!你他妈还欠老子二十两银子,想走?没门!”宋微纹炸毛。 得知“丐帮大侠”的真实姓名时秦慢微微愣了一愣,想了一想后随即了然,她客客气气道:“王爷说要为你们两接风洗尘,此刻走了怕是失礼,要不苏少侠还是多留片刻看王爷如何安排吧。” ☆、第38章 【叁捌】解毒 未婚妻气若游丝,垂垂危矣,惠王还有心情给他们接风洗尘? 苏不缚不是个傻子,秦慢的话一听就是拖延之计,他惯来不喜规矩束缚,王府这种地方他多待一刻浑身就和捆了绳子一样不自在。 刚想拒绝,秦慢往前一步,趁着宋微纹两眼在来往的丫鬟身上乱蹿,悄声道:“苏大侠行行好帮个忙,你一走宋微纹一定留不住,劳烦多待两日。” 苏不缚比不得宋微纹那样的多情浪子但自认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禁不住秦慢再三相求,略是无奈地叹息道:“好吧。” 秦慢笑得眼弯弯,连声道:“好人好人!” 江湖上世家里的女子苏不缚没少见,秦慢这样的却是第一次见。襄阳那次分别之后过了数日他才恍然有些顿悟,秦慢那番举动哪里是想依仗他,分明是找个借口随意甩了他! 不得不说苏不缚起初是郁闷的,但他向来不拘小节、心思宽绰,这点郁闷盘桓没片刻就烟消云散。江湖之大,各人有各人所向,秦慢既然敢独身行走必然有过人之处。 今日她求他,他也没记恨过往,只觉得这两师姐弟当真有趣,之所以留下来一半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宋微纹安分守己了没片刻就蠢蠢欲动地想要和王府里姑娘们讨亲热,奈何秦慢在场他不敢妄动,眼珠子咕噜一转瞟见散步四周的锦衣卫们,谄媚地凑到秦慢跟前:“师姐~” 秦慢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嗯?” “师姐,你是要跟那个死太监去京城吧?” 秦慢又嗯了声,她是一万个不想跟着雍阙,可如她所说身不由己。从襄阳开始,这趟子浑水她淌进去了再抽身便难了。 宋微纹讨好:“我从没去过京城,你带我一起呗。” 秦慢尚未有表示,苏不缚先在心里道了个好!总算有机会把这狗皮膏药撕下来丢了! “不好。”秦慢否决地干脆。 宋微纹像是早猜到秦慢的决绝,他忙道:“师姐,你带我去我就帮你找到任仲平的下落。”他将胸脯拍得响亮,“就算我找不到,我那外门师父也一定能找到!” “你有办法找到医圣?” 此言一出,几人一惊。秦慢与宋微纹暂且不提,连耳力过人的苏不缚竟也未发现雍阙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背后。东厂的名声在江湖民间素来不好,苏不缚同许多正派侠士一样对雍阙此人不假辞色,形容冷淡。但冷淡归冷淡,雍阙的武功却不得不叫他另眼相看,暗暗提起防备。 宋微纹也不待见东厂的太监,尤其是雍阙这个没有自知之明妄图染指他师姐的太监,可是对方人多势众他谨记行走江湖安全第一的戒条,磨磨蹭蹭半天嗯了声。 雍阙淡淡瞥了他与苏不缚一眼,没与他计较反倒是看向秦慢:“惠王妃危在旦夕,若有办法找到医圣,事不宜迟我马上派人去搜寻。” 如果宋微纹所言为真,那找到任仲平也就等于找到了幕后主谋,雍阙救人是真,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后者。 皇室宗亲有许多,柳家与惠王的这门亲事结成了对他未必是件好事。 秦慢看着人进人出的厢房,轻轻摇头:“来不及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厢房内突然喧哗起来,才走出门的郎中又被急急拉回,吵闹的人声里清晰地听见“不行了”“没气了”等字眼。 虽说得知对方身份后宋微纹就死了心,但许是想到了曾经的杜小姐,此刻仍不免流露出丝丝黯然悲悯,默然半晌道:“可惜时间不够,要不就算找不到任仲平也能找到慕容景来救救急。” “未必不够。” 秦慢冷不丁地语出惊人,她仿佛没有看到霎时聚集来的各色眼神,仍是注视着悲声渐起的厢房,喃喃道:“如果有那样东西的话,或许她还命不该绝。” ┉┉∞∞┉┉┉┉∞∞┉┉┉ 柳心瑜躺在床上,脸上已渐渐呈现出灰白色的惨色,秀美的五官因为不知名的噩梦拧成了一团,若非胸膛残留一抹温热几欲就是一具尸体。 她还没死,但是也快死了。 萧翎枯坐在一旁,那副心如枯槁的神情配上瘦如柴骨的身躯,倒比床上的柳心瑜更像个死人。一个人站在了他面前,月白鞋面上绣着一枝寒梅卧雪,死水古井般的面庞微微起了一丝涟漪,他抬起头哑声道:“秦姑娘。” 在人人为那芳华早逝的柳心瑜垂泪啜泣时,秦慢没有丝毫的哀伤与怜悯,仿佛任何时候她都是温吞的、平静的:“萧王爷,我或许能替王妃娘娘拖延一段时间,等到宋微纹将慕容景请来。” 室内鸦雀无声,没有人明白她明明可以救人却拖到这个时候才开口,脾气急躁的孙瀚忍不住向要开口却被孙渺给按下头去。萧翎怔怔看着她,她的神情真挚一点也寻不出开玩笑的意思在里头,与她一同进来的雍阙道:“内人既然开口自是有把握救得了王妃,微臣已派人快马加鞭去姑胥慕容家请任仲平的亲传弟子慕容景来为王妃诊治。” 秦慢点点头,然后慢吞吞道:“只是有一样东西,我要向王爷借上一用。“ 萧翎微微恍惚地看了看她:“要什么但说无妨,只要本王有。” 秦慢要借的是只碗,一只不同寻常的碗。 当今江湖四大世家,襄阳华氏,姑胥慕容,京畿方家,还有一个就是西蜀柳氏。蜀中柳氏以制毒与机关暗器出名,据传鬼手神匠叶卿与此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善毒者通常善医,柳氏与惠王联姻为显诚意曾赠与惠王府一只举世无双的药碗。 第26节 一只碗而已,究竟如何举世无双,许多人都是莫名,然而稍微懂点门道的江湖却是清楚,柳家郑重其事送出的碗岂能是寻常物。 那只药碗以埋于昆仑山脉之中地下千尺的药玉雕琢而成,佐以柳家不外传的秘药浸泡调制,据传可解百毒但本身又是一味剧毒,可医可杀,可不稀罕? 此等宝物,便是皇宫大内也难寻出。然而令满堂皆惊的是,萧翎这个主人竟是毫不犹豫立时答应了秦慢。 不惊讶的大概只有雍阙与苏不缚了,苏不缚想得简单柳家送的东西用来救柳家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而雍阙,萧翎对秦慢的特别之处他早有发觉,这一次只不过更加落实了心中猜疑罢了。 这个秦慢,他倒是小看了她。 宋微纹与锦衣卫前脚才走,秦慢对着从宝库里取出的碧色玉碗发了发呆后道:“你们都出去吧。” 这个你们,自然包括所有人。 故而等她从盆中净了手,转过身,被留吓的某人吓了一大跳“督、督主您怎么还在这?” “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怎么医治法?”雍阙好整以暇地坐在绣凳上看她,他身量颀长端坐在矮矮的绣凳上看上去有些好笑,但好笑也只是一瞬,这人生得好看无论坐在何处都是一方风景。 秦慢为难:“这个……不大方便吧……” 雍阙扬起眉来,回答得认真:“有何不便,我非普通男子,宫闱大内都能入得,这惠王府小小的厢房我就入不得?” 她说得根本不是这个啊,秦慢苦兮兮地看看他,心里头明白他多半是看穿自己的幌子了。他是生得好看,可是太敏锐尖利也招人讨厌! 墨迹了半天,她长长地呼出口气道:“督主,其实我不大会医术。” 雍阙一点也不惊讶,颔首道:“看出来了。” 秦慢无法了,摊摊手道:“那一会督主您别吓着。” 其他雍阙不敢夸海口,但这么多年来吓倒他的没有,被他吓死得倒是不少,雍阙哼了哼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秦慢没有撒谎,她的医术同她的武功一样,是个半瓶水乱晃的半吊子。 雍阙看着她慢腾腾地摊开她的包裹,又慢腾腾地抽出那根凤首木簪,心道,依着她那慢脾性等下了药那惠王妃早就香消玉殒了。她不急,他也不急,左右床上躺着的不是他的老婆:“我见惠王待你很是不同。” 仔细端起玉碗对着火光大量的秦慢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他为何突发其难,呐呐道:“王爷说我像他一位故人。” 他耳目众多,眼线数不胜数,那日的交谈秦慢根本没想过瞒着他。 “那你是他的故人吗?”雍阙还是那样慵懒的语调。 秦慢摩挲着玉碗笑了笑:“王爷的故人都是贵人,我一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江湖小卒,哪里高攀的上。” 雍阙沉默,在听到她说无父无母时,可能是感同身受,心肝像被什么牵了牵,不疼只是莫名得有点酸,他淡淡道:“上次还听你说起你的双亲来……” “嗯,他们去的早,就剩我一个啦。”提起父母秦慢不多伤心,拇指轻轻一挑簪头,一抹寒光匀匀洒出,“那时候我年纪小,其实已经记得不大清了。” 记得不大清了,还对母亲烧掉的那只兔子耿耿于怀至今?雍阙没有戳破她憋足的谎言,视线凝聚在簪头那一点寒光处,唇角微微牵起:“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以毒攻毒。” ☆、第39章 【叁玖】回梦 秦慢将银簪取出后就没再与雍阙搭话,沿着床边往东走了三步,往西又走了三步,时而捏捏柳心瑜的额,时而摸摸她的手。 在雍阙不明所以的目光下,她顿了一顿足,摇头晃脑:“难,真难。” “……”他原以为她开了口不说十成把握,少说也有八成,枉他在惠王面前为她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孰料现在看来竟是一成也没有。 同是女子,秦慢肆无忌惮地将柳心瑜全身摸了个遍,在摸了三遍手背后她捏起了银针,针尖一点寒芒熠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入手上的合谷穴中。针落针起,刹那间一点黑血从穴位的针眼处徐徐涌出。 她观摩片刻,唔了声,像是为雍阙做解释一样,指指针口:“放毒。” 也不管他如何反应,从合谷起到曲池,再到三阴交与涌泉,分别在这四个穴位扎了一针,顷刻流出丝丝污血来。 她的医术确实不尽如人意,也可能是免出意外,一个穴位总要摸摸索索来回找个几遍才能确定。然而雍阙看在眼里,她扎针的手法却是迅捷而精准,不是精于医道便是时常练习所致。 扎完针后秦慢的手速又放得缓慢无比,不见方才分毫利落,她慢腾腾地打量了一会柳心瑜的脸色,看到额间黑气略有消退后又是点了点头,似是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在雍阙眼里煞是有趣,他逸然坐在绣凳上抿起唇来好心道:“可要我帮忙?” 专注的秦慢一时没缓过神来,须臾后啊了声,随手拿起玉碗和套杵臼递给雍阙:“那麻烦督主帮我将它碾碎。” 言罢想了想补充道:“要碾得很碎很碎。” “……”她使唤起来他来倒是愈发地得心应手了啊!要怪也怪自己多嘴,雍阙额角抖了抖,手下半分不含糊,五指一拢,清脆一声响,玲珑剔透的青玉碗霎时四五分裂。 秦慢闻声回头时,雍阙已将一臼齑粉搁置在案上,她看得发呆:“督主,好内功……” 雍阙拿着帕子擦手,轻描淡写道:“过奖了。” 此碗称是用药玉做成,然则柳家出手的东西,毒性必然大过药性。秦慢在柳心瑜身上各个不同穴位放出毒血,从以大约猜测到毒入几分,再斟酌着将药玉渡入其体内。 愈是复杂的毒物,其成分往往愈是简单。十八镜乃西域所产的毒物炼成,而柳家的药玉碗则是挖自昆仑深山之中,两者相合性甚小而相冲性反大。 何况柳家放出话来,此物能解百毒,那就看看能解多少无药可医的十八镜吧。 前置做完,秦慢满面尴尬地回过头来,期期艾艾地看着雍阙:“督主,能不能劳烦您帮忙将用内力将玉粉从穴位处逼入王妃体内?” 呵,原来方才夸他拍马屁都是在这等着他呢。这回雍阙却是不愿意帮她,袖手旁观地乜眼道:“不能。” “啊?为什么?”她愣愣问。 “不为什么。” “……”秦慢呜了声,揪着头发愁眉苦恼了半天后下定了决心,伸手去剥柳心瑜的衣裳。 雍阙脸色一变:“你做什么?” 她回答得委屈又有点置气:“督主不帮我,我只能另想其法了。” 她想的什么法子他不知道,但看她毫无停顿地已将柳心瑜的罩衣拉下一半,顿时坐不住了。他的姿态仍摆得甚高,不疾不徐地起身掸掸衣袍:“咱家去看看牢里的那个吐出些什么,你下手掂量着些,莫将个活人治成个死人。” ┉┉∞∞┉┉┉┉∞∞┉┉┉ 目送雍阙离去,秦慢呢喃道:“早走不就没事了吗?” 她手下不停,将柳心瑜的衣裙一概除去,仅留了中衣在身。方才扎针那一番忙碌似乎耗去了她不少精气神,剥完柳心瑜后人就坐在床边上看着她一边发呆一边休憩。 柳心瑜的气息已十分微薄,娇美的容颜在十八镜的折磨下尽数失去往日风采与鲜活。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这样,下毒人也真是狠心,秦慢叹了口气。针眼的血流已渐渐停止,她端来药臼,用凤首簪挑了一点粉末就着方才的四个穴位依次匀匀刺入。 刺入之后也未见她用什么真气逼入穴位,而是指如闪电在柳心瑜身上各处大穴点过,随后右手掌心贴在微微起伏的胸口。她凝视着这具濒死的身躯,只要她稍一运力,当即就能震碎她的心脉…… 执掌生死的感觉,真是微妙,她微微一笑,掌心轻轻一压。柳心瑜本就纠结的五官顿时皱成一团,秦慢轻轻慢慢道:“不要怕,马上就好了。” 柳心瑜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梦里万鬼出没,白骨成沼,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撕扯碾碎再被那些顺着她腿爬上的饿鬼一寸寸啃噬净皮肉。她痛得生不如死,欲哭而无泪,就那么一次次地重生轮回再被撕碎。 快撑不住了,快熬不下去了,她在荒诞诡谲里沉浮,身子愈来愈轻,神智却越来越沉。 她早该死了,早该死了…… 直到一记强烈痛楚贯彻了她全身,将她从混沌中惊醒。醒时她拖着一身沉重的冷汗,傍晚的暮光在帐内洒下一片温暖的金黄,掩映在窗外的玉兰枝头黄鹂鸟叽叽喳喳叫得正欢,一道纤瘦的身影立在案低头摆弄着什么。 她心头一悸,发出声微不可察的呼喊:“云……” 云……那个名字离她已经太遥远,遥远得连同它主人的面容一起被忘记在记忆的层层尘土之中。 那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迅速回头看了两眼,可是她已经无力再喊出第二声来,沉重地快要再度闭上的眼睛只隐约见到那抹身影慢慢走来,像是走过无比漫长的一段路,长到有十三年之久,走到她身前。 一双手略为笨拙吃力地扶起她的头,紧抿的唇齿被个冰冷的物什撬开,一道苦涩的水流被灌进她嘴里,苦得她将梦里发泄不出的泪水齐齐迸发出眼眶。 有人喟叹:“唉,哭什么嘛。” “哭什么嘛!哭有什么用!别人抢你东西你就抢回来,别人欺负你你就百倍欺负回去!” ┉┉∞∞┉┉┉┉∞∞┉┉┉ 天幕泛紫,月星悄升,一只鸟雀为新月所惊,扑棱飞起。 紧闭的镂花门一声轻响,惊得入定般的众人俱是一振,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霎时间聚集到那道窄窄的门缝上。一双小小的绣鞋先映入他们眼帘,再次是张白得异样的脸庞,刚一探出像是被他们吓倒倏地又缩回去,过来片刻讪讪伸了出来:“那个,王妃暂时没事了。” 顿时室内凝固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每个人不约而同地露出欣喜轻松之色,说话声笑语声像波浪般渐次荡起,溢出门外。 郎中忙着去请脉,侍女忙着打水布置,孙瀚则一窜老高奔去请他们家王爷,萧翎本也是等在门外奈何身子骨实在不济事,等了个把时辰就被郎中给劝回去休息, 萧翎说去休息,可哪能闭得了眼,稍微靠着养养神,理了理思绪就被孙瀚大呼小叫地给闹了起来。一听柳心瑜醒了,他先是一愣随即起身赶往厢房。未来主母转危为安,院内外任谁皆喜气盈盈,萧翎在一片欢喜声中踱入厢房,双目一扫:“秦姑娘呢?” “呃……” 诸人面面相觑,孙渺站出来道:“秦姑娘说是累了,就回客房休息去了。” 萧翎怔了一下,默然片刻道:“我去看看阿瑜。” 秦慢一人拖拖拉拉地走在石子小路上,萧翎喜竹,偌大个王府里随处都种满了葳葳蕤蕤的长竹,白天看着清爽雅致,到了晚间风一吹却显得郁郁森森,些许慎人。她怕黑又怕鬼,所以临走前特意找了个和气的侍女要个灯笼,小小的灯笼提在手心里摇摇晃晃,背后欢闹的人声渐行渐远,她走得还是有点儿害怕。 她与别人不同,别人害怕走得会快,她害怕反倒疑神疑鬼走得更慢些,以至于始终没看到熟悉的院落让她以为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正怀疑着时,沉沉的夜色里突地响起一束模糊的惨叫,吓得她手一抖差点将灯笼丢了。那声惨叫来得突兀,去得也突兀,瞬间飘散在夜色之中,快得像种错觉。 秦慢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咽咽口水继续拖着她小慢步使劲向前走,走了一截前方飘起一点灯火,幽幽晃晃,怵得她头皮一麻。 那点灯火像是看到了她,定定地悬在数丈外不动不移,秦慢战战兢兢地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就听见竹间一声清喝:“磨蹭什么!要叫咱家等多久?” 秦慢咦了下,赶紧加快脚步过去。 乌泱泱竹影下一片秀影怡然伫立,单袍广袖,如墨青丝松散地束于背后,薄薄的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像在嘲弄她的胆小:“好久前就听到你的脚步声,走得这样慢。” 见了熟人秦慢自然喜上颜开,一蹦三跳地过去,仰面道:“督主专门等我的?” 雍阙不咸不淡地乜了她一眼,转身就走:“顺路罢了。” 秦慢东张西望了一下,这里似乎离关押千人一面的牢房确实不远,她拍拍胸脯道:“督主,方才您听到什么怪叫声了没!好吓人的!” “他死了。” “吓!”秦慢瞪圆眼睛。 雍阙没理会她的大惊小怪,信步闲庭地往前走着,白玉似的脸上也没见着什么恼色。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了一段,雍阙听她罕见地没有继续念念叨叨,心中有异,淡淡瞥过眼去:“累了?” 那张脸上的气色委实不算多好,秦慢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身子晃晃悠悠的。她是个普通人,普通人总是会累的,况且她甚至还不及普通人。 身边的人越走越慢,步子越来越沉,突然他的袖子被人牵了牵。 他侧过头去,小脸惨白得像张纸,她可怜兮兮道:“督主,我走不动了……您能不能背我?” “……” ☆、第40章 【肆拾】安睡 雍阙竟是有一刹的茫然无措。 第27节 天晓得,从他坐上这个位子有多久没有人敢这么趾高气扬地命令他了! 也不对,她的口吻乃至神情都是哀求的,楚楚可怜地求着手掌司礼监与东厂锦衣卫的督公屈尊纡贵去背她! 夜色如水,一弯新月爬在云朵儿里偷偷地瞧着地上的人。 他面色冷淡地立在那,一颗谋算万千的七窍心思一时间竟拿不出一个办法来。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秦慢见他无动于衷垂下眼睑,难过得让他都难以挪动拂袖而去的步子。 这样总不是个办法,左右在这王府里演了这么多天的戏,再摆上一场似乎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他斟酌着刚想开个口,秦慢动了动,看情形是认了命老老实实地自己走了,雍阙才抬起的手僵在身侧,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心头滑过一丝失落。 然而,下一瞬证明了他将秦慢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些。 秦慢是动了,却是慢慢蹲下来捂着脸开始哭,哭得伤心,哭得委屈,哭得抽抽搭搭:“我就是走不动了,就是走不动了!我累了,好累好累的……” “……” 雍阙完全惊怔住了,他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言不合说哭就哭了起来!他头大成了两个,他能面对千军万马不改面色分毫,也能十步一杀手刃千人,可对着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秦慢他竟找不出一丝应对的头绪来。 她哭得他头大如斗,哭得她心烦意乱,哭得他忍不可忍将人拎了起来,拎起来踯躅一瞬干脆直接抱在了怀里,怀里人的哭声戛然而止。从没折腰抱过人的雍阙手法生疏得紧,双臂箍得像个铁桶,秦慢呆了呆后不舒服地扭了扭腰,声如蚊呐:“膈得慌……” 雍阙只想把她给摔下去!大步向前的他猛地顿住了步子,低头冷冷地看着她。 秦慢倏地噤声,乖乖地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态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只是安分了没片刻她悄悄地动了动腿,见雍阙并不异色后她又大着胆子转了转肩,和只泥鳅似的拧半天终于调整了个十分适宜的位置,安然闭上眼来。 “……”夜幕掩盖了雍阙的脸色,否则叫秦慢看见一定当即吓得滚到地上去。 他竟然相信了她会累得走不动!她是去治病又不是杀人越货!狗胆包天骗他也罢,竟还在挑三拣四地在他怀里扭成了个麻花! 饭菜在桌上摆了多久,霍安就在门口望穿秋水等了多久,终于等到一抹熟悉身影穿花过廊而来,他欣喜迎了没两步下巴差点掉在了地上:“督督督督??” 雍阙不应他,冷硬着脸色风一样地从他身边大步走过,径自往了内室而去。 霍安条件反射自发跟上去两步,随即如梦初醒地站住了脚步,重重给自己甩了一耳光,啐了一句:“没长心眼的东西,这时候跟过去讨鞭子吃么!” 雍阙一脚蹬开门,将人抱到内寝,眼睛没眨甩手就要往床上扔,脱手而出时他缓了一缓。 怀中人鼻息轻微均匀,连带着他踹门这样的大动作都没动弹分毫。他知道她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深。他以为刚才她是在骗他,可此刻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是真的累了,累极了…… 抿了下嘴角,雍阙将人搁在了床上,脱掉绣鞋,拉上被面。在他刚进宫时这种伺候人的事他没少干,起初他被分在皇子所里做着最低等的活计,后来入了东厂在炼狱里打滚了数年直到今日,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是如何弯下身腰服侍一个人,可现在他发现有些事情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只不过今时今日想起,与当初的心态大不一样了。 曾经以为百般煎熬的苦难与屈辱,在现在的他眼里都变得风轻云淡,羞辱他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要他伺候的人也多半被他踩在脚下。正因他体会到了权力的美妙,放手变得奢侈而不甘。 躺在床上的秦慢睡得憨熟,她睡相很好,动也不动。雍阙静静地坐在床沿看了一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大概是他也累了吧,一想到要回去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他既是兴奋又有丝莫名的疲倦。 她口口声声地将江湖挂在嘴边,雍阙嗤之以鼻,八成连她自己都不知江湖究竟是什么又在哪里,但是她将自己活得快意自在,或许她本身就是自己的江湖。 这么活着,倒也是自在。 安睡了一会,秦慢皱皱眉,身子没动而是轻轻挪了挪脑袋。 雍阙看着好笑,伸出手去将她的发辫拆开,浅色的长发散在枕头上,衬着白皙过了头的肤色,与西域贡上来的精致玩偶十分相像。仔细一看,秦慢的五官其实位置生得恰到好处,只是太过清淡,像一幅经水洗过的浓墨重彩,漂得发白…… 样貌像西方的娑罗国人,可听她口吻却是家住东方海边。突然出现的十八镜,死去的一连串人,看似与她无关,可处处又有关。水鬼十三死在面馆时她在场,任仲平失踪前她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山寨劫匪不劫他人单单选中了她,而她在山寨中一眼就识出了水鬼十三的手笔。地宫之中,千人一面也独独掳走了她,就连她师弟曾经的心上人杜小姐都死于十八镜毒下。 这么多巧合撞在一起,雍阙无法相信这还会是一个巧合。 可她的身份一片空白,于这个江湖这个国家于他,只有一个名字——秦慢。 秦慢,这个和它主人一样毫不起眼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来历…… 等他从深思中醒来,数着更漏声他竟在这坐了整整一个时辰,雍阙揉揉后颈,盘算着差不多时候她可能是要醒一醒了便想不留痕迹地起身离去。 他一动,床上人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他嘟哝了声:“……督主?” 声音轻轻软软,带着才睡醒的朦胧,他身子一僵,今儿一晚上他都不知道僵了多少回了。 是不是老天看他作恶太多看不过眼,派了个天生克他的人来专门让他难堪? 秦慢说醒就醒,使劲眨了两下眼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刷地坐起来:“督主?!” 雍阙眼皮跳了两下,心里叹了口气,做出副才来的模样原路坐了回去淡淡道:“见你睡了这么久,霍安又不敢惊你,咱家就过来看看是不是睡死了过去。” 她挠挠头不在意他难听的话,回想了一下,两眼亮晶晶的:“是督主将我抱回来的?” “……”雍阙暗暗吸了口气,不愠不火道:“嗯……” 她要是敢嘚瑟,他非得立时将她连同那张唠叨的嘴摁死在床上! 秦慢没有嘚瑟,她感动得两眼泪汪汪:“督主,您真是个好人!” 说他是好人,是戳着他脊梁骨嘲讽他吗?雍阙愠着脸,一根手指顶住她凑上来的脑袋,鄙夷道:“你属狗的吗,开心了就想在人身上蹭蹭?” 秦慢眨巴眨巴眼,被他嘲讽得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呐呐道:“督主关心我,我高兴来着呢。” 真是蹬鼻子上墙!雍阙脸上忽明忽暗,自个儿调理好几回才平平语调:“既是醒了,就快些从床上滚下来,没得叫霍安来回热菜折腾得人不安宁!” 提到吃秦慢一下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撑着床的手一软猛地向前栽去。雍阙手疾眼快将她拦住,随手扣住她手腕,顿时脸色一变:“你的内力呢?” 秦慢依着他闭了一会眼弱弱道:“督主不帮忙,只能我动手了呀。” 她现在怎么也算是东厂里的人,什么时候他东厂的人如此舍己为人,甘于奉献了?? “不妨事的。”秦慢略在他身上靠了一靠,随即慢腾腾地坐了回去,满不在乎道,“反正我丹田里也没几斤几两,调戏个几周天就好啦。” 她行动迟缓但脸色确实比刚从柳心瑜那回来时好上许多,雍阙一个迟疑她已经蹦到了床下穿好鞋子,迫不及待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眼巴巴地看着雍阙:“督主,去用膳吗?” 亏她还记得这儿的主子是谁,雍阙隐忍地看了她一眼,哼了声出了内寝。 饭桌上很安静,霍安布着菜,他不敢看雍阙只敢偷眼瞄了瞄秦慢。看这脸色平静无澜,看那坐姿倒也端端正正瞧不出端倪,他寻思着,那这一个多时辰这两位主子在里头捣鼓些什么呢?? 雍阙用膳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秦慢饿死鬼一样地埋头扒饭,扒了一半他瞥了一眼没吱声,等她把空碗递给霍安要再盛第三碗时他慢悠悠地端着茶发话了:“够了。” 秦慢如遭雷劈,在霍安如释重负的眼神里看向雍阙,雍阙不理她:“下去吧。” 他说下去,一干人等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秦慢蠕动着嘴:“督主……” 他慢条斯理道:“时辰不早了,吃撑了我怕你半夜直接把胃胀破了,脏了人家惠王府的褥子。” 秦慢一哆嗦,哆嗦完后磨磨唧唧道:“督主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第41章 【肆壹】解铃 雍阙合上瓷盖儿:“等将慕容景带过来,我们就要回京了。” 霍安一早与秦慢通过气,她并不意外,喏喏点了点头。那神情看不出不乐意也看不出多少喜悦,规规矩矩地一派认命相。 她倒是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雍阙淡眼瞧着,在心里轻轻哧了下:“到了京里不比你身在江湖,天下脚下皇城根里处处皆是规矩,回头我叫霍安好好给你上上课,免得到时冲撞了哪位贵人,咱家也救不回你那条小命。” 秦慢到底还是不愿意的,扁了下嘴低低道:“哦……” 哦是个什么意思?她那副样子落在眼里雍阙自个儿也不舒坦了,但不把她带回京又能怎样呢,放她鱼入江海自由自在?不是他不放心她,只是一旦和他们这种人沾上关系,就算内里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滴血没沾,在别人眼里她也成了为虎作伥中的一员。一旦落在他的对头和其他人手里,她又是个女孩儿,下场可想而吃,必是见不得一个好字。 他爱惜她的玲珑剔透,不忍明珠就此蒙尘,与其折在别人手里不如带在身边好生调/教,江湖庙堂总会有她大放异彩的立足之处。 雍阙头一次为着别人劳心劳力,连自己都觉得诧异,不成想对方还不领情。她觉得委屈?他还怪憋屈的呢!” “琴棋书画这些少不得要学一学的,”雍阙径自无视了她的哼哼唧唧,点着桌子一样一样地盘算,“调香品茶也得懂一懂。” 那些个官家太太小姐们聚集在一起无非就是摆弄这些个附庸风雅的玩意儿,雍阙不求她鹤立鸡群精于其中,但总是要拿出些门道让人另眼相看,才好结交。 秦慢一听头都大了,她自在散漫惯了,就算在上清门里他师父管得严教得多她和宋微纹两成日里少不得逛山逛水,爬树逗猫。宋微纹轻功好,每次师父喊打喊杀地追着他两不成器的师姐弟,他就夹着她这个师姐顺风顺水地满山乱窜。如果没有后来那桩子突然砸到头上的“娃娃亲”,也许她还待在上清山的山坳子里活得糊糊涂涂、慢慢腾腾。 师父说:“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还真是身不由己哪…… 她摸摸鼻尖,试着与他商量:“督主……我是个江湖儿女,江湖儿女就该有江湖儿女的样子。哪有不舞刀弄枪跑去拈花把酒的呀?” 雍阙欣然道:“以上你学得好了,要是再想习武练剑尽管去找秦关他们。东厂里什么都能缺,唯独不缺武功高手。可能他们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但真打起来未必比那些你仰慕的武林大侠逊色几分?” 秦慢脸色直变,乖乖,学琴棋书画就算了回头还要练武??她连忙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算了算了,我不习武不习武了。” 雍阙冲她微微一笑,探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那就好好学你的品茶调香。” “……”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坑,坑是雍阙挖的但她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这让她好生郁卒了一番。过了一会她似乎排解了些许郁闷,望着怡然观赏窗外月下海棠的雍阙,眨眨眼小声问道:“督主,千人一面真的死了吗?” 他以为她要在那碎碎念一整夜呢,竟还有心情关心一个差点要了她性命的人,他慵懒地点了点头想看看她打着注意。 “怎么死的?” “咬断了舌头吞了进去,活活憋死的。” 他唇舌翻卷风轻云淡地吐出这么一句毛骨悚然的话,霎时间一阵凉风猛地吹开窗户,吹得秦慢狠狠打了个寒颤,似乎又听见了千人一面临死前咬断舌头的惨叫。 她浑身发毛,仿佛千人一面的冤魂就站在屋中的一个角落里流着满口的鲜血冰冷地看着他们。咽咽口水,秦慢悄悄地挪了一下梨花圆凳,朝着雍阙那儿坐近了些。她自以为动作小心,然而仍是招来雍阙一声轻笑,她忙为自己辩解:“那个,那个我怕鬼来着的。”她小声地嘟哝,“您也是知道的,还嘲笑我。” 雍阙不加掩饰地哂笑:“是啊你怕鬼还怕黑,怕饿还怕渴,累了要人抱,睡了要人陪,还不给嘲笑。哪一个江湖儿女有你这样的娇贵?” 秦慢被他说得非常不好意思,仍没放弃给自己辩驳:“我哪有睡了要人陪的!” 雍阙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不与她再做解释,继续方才的话题:“料想挟持他的人是个多疑的厉害角色,就算他活着走出惠王府也再法活得他的信任。倒不如自绝了断自己这根线索,也好保住妻儿性命。”雍阙略作一叹,轻轻摇头,“说他清醒却还是糊涂,一个把人命当棋子的,一条命和一家三口的三条命对他来说有何区别?” 他的喟叹中隐约夹着些别的东西在里头,不是为了千人一面更多的是似是自己的一缕怅惘。 那一缕怅惘转瞬即逝,胜过玉脂的脸面上仍挂着淡淡的漫不经心:“他一死,等于地宫那条线索就断了,真是麻烦。” 他说着麻烦,神情却看不出多少麻烦,秦慢听得仔细,心头略过了一遭,慢慢道:“也不全然断了呀。” 仿佛早料到她的反应,他一笑,这就是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不费心思,不费周折,点到为止,一点即通。 “那面画与地宫不还在吗?”秦慢轻声细语道,“画上有人,是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那女子我派人去查了,然而四海茫茫,想找个百来年前的女子谈何容易,”她想到的,雍阙岂能想不到,“不过看那地宫气势在百年前非王侯也是个一方大族,就盼着那女子是王侯正室,能在史记中留下几笔。” “百年前……”秦慢喃喃道,“那可就是穆天子君临天下的事了,那么多年前的事和现在能牵连到什么关系呢?” “问得好,”雍阙屈指沾了茶水写了个穆字,点了一下道,“虽然是百年前的朝代但那时的人总会有人后人留存下来,何况是拥有那样大排场的地宫的氏族。” 他说着皱了皱眉,即便如此,他仍是不能理解十八镜与地宫乃至幕后主使间的关联。现在的种种,不像个杀局倒更像个鱼线,幕后人拿着鱼竿一步步引着他们上钩。 她迷茫又略是吃惊地看了桌上的水渍,又看了看雍阙。这人的心思快得连她都惊了一惊,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能联想至此。 “真是麻烦啊,,”秦慢望着那个“穆”字,嘴里的麻烦不知是指自始至终那个看不见的对手还是指雍阙,“解铃还须系铃人,千人一面死了但十八镜还在,循着十八镜找下去就是了。” 而据任仲平所说,十八镜在多年前就为官府禁止,唯一可能留存的就是当朝皇室。 所以,雍阙笑了一笑,眸光悠远:“还是要回到京城之中。” ┉┉∞∞┉┉┉┉∞∞┉┉┉ 姑胥慕容氏亦处江南之地,宋微纹他们去的巧,慕容家的三公子慕容景将从外地行医云游归来,甫一到家就被锦衣卫们客客气气,半分不停留地给“请”来了惠州。慕容景的性格与他师父任仲平大不相同,冷傲拘谨,行医全凭本心,最是厌恶豪强官匪。而慕容氏虽不比华氏问鼎武林但好歹也是盘踞江东千里水泽的一方大族,真对峙起来雍阙的手下未必占得了便宜。 第28节 庆幸这一次去的是宋微纹,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色任死人都能说成活的,何况他生得仪表堂堂,煊煊煌煌地往慕容氏的各位长老面前一站,光是气度就使许多人相信他是个出自名门贵府的翩翩佳公子。佐以萧翎让他带去的信函腰牌,慕容氏再是不待见那帮子锦衣卫,好歹也是要给相去不远的惠王府几分薄面的。 此时,宋微纹夸张地摇着扇子坐在满园浓荫之下,对着池塘初荷摇头晃脑地与秦慢道:“师姐你真该去看看传说中的侠骨仁心慕容景,啧啧啧,光是看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脸,我三天都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秦慢原是见过慕容景的,只不过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倒是和宋微纹说得一样,一言一行就像个模板一样的小古板,未想到长大了拜了任仲平做师傅,竟还是那个模样。可见,岁月变迁人物变迁,总有些是不会变的。 例如慕容景的恪守陈规,还有宋微纹滔滔不绝说不完的话。 慕容景一到惠王府就被萧翎亲自请去为柳心瑜诊治,苏不缚被宋微纹拉着去了姑胥慕容奔波了三日,一回来倒头就找了个地方呼呼大睡。宋微纹没了趣儿,就来颠颠地找她师姐唠嗑。好在雍阙赶在临行前又去了地宫,否则可能被烦得不耐的督主大人早割了他的舌头丢进池塘喂鱼。 秦慢已习惯了宋微纹的唠叨,面不改色地坐在石栏杆上悠悠地晃着两条细细的腿:“你出来晃得也久了,没事就回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吧。” 宋微纹大惊失色:“师姐你是想我被活活打死?等一下,”他攒了攒眉心,放下二郎腿,“师姐你不会真打算就这么跟着那个太监吧。” 秦慢从零嘴袋子里掏出点心沫子撒进池水里逗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 “啧……”这话旁人说宋微纹信,秦慢说,他不信。他这个师姐,旁人不知他多少还是清楚点底细的,充愣装傻是一把好手。若是有人看她好欺负算计她那可就大错特错,宋微纹觉得自己能健康活地在上清山生长到现在,纯粹是因为他是她的师弟。 她若是要跟着一个人,该担心的不是她,而是被她看上的那个人。宋微纹之所以劝她远离锦衣卫,那是因为:“师姐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只是东厂和锦衣卫名声不好、仇家无数,沾了容易脱身难,日后麻烦无穷。”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麻烦不麻烦也是要看人的。”秦慢冲宋微纹摊摊手,神情很无辜,“你瞧,就算我不乐意你不乐意,但是你能打得过雍阙吗?” “……”别说雍阙,就是他身边几个亲卫里挑上一个出来宋微纹都难敌手,他脸绿了绿:“不……能……” 秦慢叹气:“好巧,我也不能。” 两个苦大仇深的师姐弟对视了一眼,各自唉了声,转过头继续看着悠悠池塘吹着柔柔小风。吹了一会风,宋微纹还是忍不住道:“师姐,你是怎么将柳心瑜的毒性暂时压制住的,我记得师父没教你医术啊?他老人家除了杀人外啥也不懂吧……” 秦慢看了他一眼,慢腾腾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宋微纹喜欢秘密,要不然也不会成为百晓生的外门弟子。秦慢身上无疑有着许多的秘密,他比她晚入师门一步,入师门那日他们的师父拎着个酒坛叼着根狗尾巴草指着人小小,手脚小小的她道:“喏,这就是你师姐。” 又指了指趴在她脚上的卷毛小狗:“喏,这就是你师弟。” “……” 幸好他们的师父还意识到人狗有别,否则宋微纹光想一想自己要喊条狗喊师兄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师门里三人一狗,日子平静和谐,除了每次上课练武时他们师父恨不得拿着烧火棍戳通他们两的任督二脉,至今他老人家的口头禅都还是:“老子怎么会收了你们两个废物。” 这一点在曾经挂号“武尊”的师父面前,他两人不敢有任何异议。 只是他与秦慢不同的是,他武功不好纯粹是因为自己懒,而秦慢武功不好则是因为她底子差。有人天生骨骼奇差,不宜练武;有人则身受重创,武功尽失,秦慢属于后者,这在上清门里不是个秘密。 因为这一点些微的不同,他们的师父总是对她比较宽容,转而将一腔期望寄予在他身上,抽起来的鞭子也毫不留情:“你就算是个废物,老子也能把你练成块精钢!” 宋微纹委屈,宋微纹心里苦,宋微纹只能将青春期的叛逆与不满放在山下村子里水灵灵的姑娘上。意识到秦慢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一日照例趁着他们的酒鬼师父喝高了睡过去偷溜下山去撩拨人家小姑娘。 但这次他运气不好,撩到了块铁板上。他原是见着村里来了张新面孔心生好奇,那少女云鬓花簪,神情怯中带羞,初来小小山村颇为好奇可又不敢四下张望,便与贴身丫鬟拿着团扇挡住脸偷偷看着来往的人。他本身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见着人家姑娘只带了个丫鬟,就拿着把折扇风流倜傥地走了过去。他言语举止倒不显得轻佻,但光天化日你一个年轻男子围着个姑娘转本来就不妥帖。 那姑娘想是常年养在深闺,哪与陌生男子这么说过话,连忙吓得往丫鬟身后躲。那丫鬟颇为凶悍,手一叉腰虎喝一声:“哪里来的登徒子,不要命了吗!” 眨眼间平地冒出好几个劲装汉子,不肖片刻将宋微纹打得落花流水,万幸他轻功不错,东滚西蹿地逃之夭夭。 人才落跑到村外山脚,就见着秦慢挑着盏灯笼,看情形像是在等他。他痛哭流涕地扑上去,抱住她嘤嘤大哭:“师姐!我被欺负了,被欺负了!” 换做任何一个人,七尺男儿抱着个小小女孩哭鼻子抹眼泪谁都做不来,但是宋微纹做得得心应手,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姐吃软不吃硬。 “活该。”秦慢面无表情地由着他熊抱着自己,“公主也敢去聊骚,打你算轻的,冒犯皇室可是要命的。”她匀匀叹息,“师父一向教导我们不与官府作对,不与王侯沾边,等他知道了八成你的命还是要被打死的。” 宋微纹惊奇:“师姐,你怎么知道她是公主?” 撇去突然窜出来的那些护卫,那个姑娘明明和寻常大家小姐没甚区别啊! “不说她神容气度和腰间配着的九霄龙凤,方才的那些护卫武功章法如出一辙,不似江湖路数倒似常在军中演练所成。”秦慢小小身板上挂着宋微纹这么大一只熊,看上去甚是好笑,可她依旧站得纹丝不动,“想想看,这样的护卫整个大燕里能有几家?而他们保护的人,不是王侯家的郡主,就是皇室里的公主。前阵子,听说皇帝来江州府微服私访,想是他们就与此有关。” “……”宋微纹听得心惊,马上愤怒道,“师姐,你竟然全程围观都不解救你师弟我!” 秦慢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被望得脊梁骨发凉,她微微一笑道:“其实那些个护卫手法也就那样……”她慢慢悠悠道,“或许我能教你个法子打得过他们。但是……这个月的碗你来洗,地你来浇。” 宋微纹直觉有诈,可是吧他管不住那张嘴,和一颗撩妹不成反被打的不甘的心:“什么法子?” ☆、第42章 【肆贰】相求 那一夜山下村庄鸡飞狗跳了一夜,先是有狼后是有匪最后还闹出了鬼,沸沸扬扬地闹得人心惶惶。 “殿……小姐,您看您不听奴婢劝非要在这破地方歇脚。” 山野小村,独院小屋,屋里仅仅够得上整洁有序。垂髫布衣的丫鬟披着外衣抱怨着将灯点亮,外头一片鬼哭狼嚎嚷得人心惊,哪里还睡得着。 人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半刻没有歇过。少女散了头发坐在床沿边用玉梳慢慢梳着头发,歪头凝神听了会,噗呲一声笑:“还是蛮有趣的嘛。” 这话要是给守在屋顶墙下角落里如临大敌的东厂番子听见了,非得心窝里烧出个洞来。 有趣?!哪里有趣了! 事有反常必为妖,领头的张祝龟缩在阴影中盘估着究竟要不要去探个究竟。新上任的厂公千叮咛万嘱咐命他们看好公主,要他说好好的一个金枝玉叶住在行宫里不好,偏要来这荒郊野外找乐子,皇帝竟然还同意了。 他尚在嘀咕,一道黑影踩着草尖弓腰低背浮光掠影而过,惊得他精神一凛,喝道:“去追……” 尾音打了个弯:“等等,恐有诈!” 那黑影行动迅疾,飒飒奔在不远处,偶尔回头看两眼。 张祝心头更是犯疑,还来不及命人看顾院落,连着叮叮两声疾响,他一个鹞子翻身躲过。摸着擦破皮的脖子,他背后一阵发凉,能在暗夜之中准确无误地射出暗器,可见敌人早将他们的部署摸得一清二楚。 不过暗器射出,也暴露了他的位置。 来者不善!张祝立即打了几个手势,埋伏的番子们各从左右,手执宽刀迅敏地朝着他指示的方向疾行而去。而他自己仍然紧守着院落大门不动,安静等待着第三人。 果真如他所料,放暗器的人对他们的方位了如指掌,信步闲庭地边是游走边叮叮不停地甩出去袖箭。只闻两声痛呼,不出片刻,已有三人被打中了膝盖或脚踝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张祝心中顿时焦虑起来,一面他要盯着外头的动静,一面还要提防远处逡巡瞭望的黑影,一面还绞尽脑汁想着对方是个什么来路,是否要放出烟火向雍阙他们报信。 一焦急下,忽见那道伫立的黑影动了,仍是弓腰驼背嗖嗖地疾奔而来。 这身法,莫不是东瀛那边的武士?? 竟然是东瀛人,难道是和最近东海那边的战事有关?传闻东瀛武士修习忍法,千变万化,诡异莫测,尤其擅长土遁术。 他忍不住越想越多,眼看那黑影转眼即在眼前,他当机立断拔出长刀,另一只手紧握住腰间烟火,脚下则盘步不停,提防着未知的偷袭。 待黑影扑上时他屏气提刀,待要上前时突觉异变,只是那异变不是来自他百般防备的脚下而是背后…… 事后很久张祝回忆那晚的□□仍是困惑与心惊不已,以当时他的武功不说傲视群雄但放眼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可他竟然没能在那人手下走过十招!虽说偷袭之人借着出其不意的契机抢到先手,但他也不至于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啊! 一切快得如同闪电,从反身抬刀迎敌,再到刀被击落在敌,再到颈侧剧痛人事不知,张祝只隐约记得那人惊讶地叫了声:“拂柳刀?” 那声音细细轻轻,像孩童又像女孩儿,无论是那种都让张祝不可置信,不能接受。 自己竟然在一个可能是个幼童或者姑娘手里毫无还手之力?怎么可能! 那人惊讶地叫完后又惋惜地说了句:“但以你的天赋,也就只能练到这个层面了。” 这是张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黑影扑到跟前,亲亲热热地围着秦慢转了两三个圈,她拍拍它的头:“乖~” 随手扯去它身上的掩盖物,露出的来是只宽头三花的卷毛大狗,呼哧呼哧地卷着舌头在秦慢手上直舔。她从腰间别着的零食口袋里掏出块肉干丢进了它嘴里,它高兴地就地打了个滚,滚得不巧,正好在晕倒的张祝手里。 她望着它微微一笑,正在此刻紧闭着的房门猝不及防地开了,丫鬟手握长鞭咬牙切齿道:“大胆狂徒,你……” 她看着站在张祝身边的人你了半天,实在难以将剩下的话说出口。 丫鬟背后探出个脑袋来,凤眸秀眉,看看倒在地上的张祝又看看秦慢:“是你打晕了他?” “是啊。”秦慢坦坦荡荡地点头。 “周围的人也是你打晕的?” “你好厉害!”小姑娘惊呼。 “是他们太大意了。”秦慢谦虚道。 “那你为什么要打晕他们呢?”姑娘好奇问。 秦慢真挚地如实相告:“我师弟很喜欢你,想见一见你。“ “……”不知道为何,小姑娘的脸色有些扭曲。扭曲了一刹后,她道:“好吧,我去见一见。” “殿下!”丫鬟惊呼。 “那就多谢了。”秦慢彬彬有礼地向她拱手一礼。 小姑娘怔了怔,嘴角一弯:“不客气。” 月黑风高,村外老槐树下鬼气森森,一白衣少年自诩风姿优雅地斜倚大树,如果贴近看去仍能看见他脸上残留的红晕和衣领里的汗水,毕竟轻功再好溜着十几个身手不凡的东厂番子也不是件易事。 树头有乌鸦叫,配合村里的沸反盈天,听入他耳中格外得有趣。 等了约两刻种,终于凄凄迷迷的夜色里走出三个人影,为首的一人走得特别慢,走在最后的倒是想快可是看看自己的主子还是勉强放慢了步伐,至于中间的那位似乎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慢,像是看着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 同龄的少女之间总是容易搭上话,她看看秦慢:“你的脸色不太好?” 秦慢闻言,本就缓慢的步伐又是一顿,摸了摸自己的脸:“刚刚有点吃力。” 以她现在的身手催动内功对付数来个武功高手,用吃力来形容委实过轻了。 “你不怕我报信让他们抓你?”少女饶有兴趣地问。 秦慢惊讶地发出声“对哦”,颇为困扰地止住步伐看了看少女:“你会吗?” 她笑吟吟地摇摇头:“不会。” “那就好。”秦慢放心的松了口气。 身后的丫鬟听着他们两的对话简直没快晕过去了,一个行为出格半夜和个陌生人出来见人也就罢了,另外一个竟然同样一点防备也没有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宋微纹一见心怡的姑娘家竟然真得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顿时热血沸腾,忙不迭理一理衣襟,抖抖袖,酝酿好说辞……他抬头看看乌漆墨黑的天色,临时决定改掉那句良辰美景。 “师姐~~”他略带两分讨好地迎上去,亮晶晶的双眼却是从头到尾都在人家姑娘身上,他清清嗓子:“小生见过……” 一见宋微纹,姑娘脸色乍然一变,负手淡淡道:“听说你想见我?” “呃……”这剧情套路好像不大对啊,宋微纹噎了噎,但他的脸皮何其厚:“是啊,小生久仰姑娘芳名,心仪已久,特来相邀……” 姑娘不耐烦地打断他:“什么仰慕已久,你知道我的名字吗?见过我几面?大半夜闹得民不聊生,百姓不得安寝就为了说这些废话?” “……” 一收起笑容来,少女气势凌人,与白日里羞中带涩的深闺小姐全然不同。宋微纹张大着嘴,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29节 秦慢微微愕然地看着变脸比变天还快的女孩儿,散漫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随即露出丝了然之色,想了想什么也没说继续默默地蹲在一边逗狗。 自认生得风流英俊的宋微纹连踢两块铁板,脚和脸一起肿成了个粽子,求救似的看向秦慢:”师、师姐……” 秦慢内心叹了口气,摸摸缺缺的脑袋,于心不忍地看了眼宋微纹,又看了看少女,慢腾腾道:“这个嘛……他是个男孩儿。” “……” 夜风空寂,老槐树上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宛如宋微纹此时的心境,怎一个凄凉了得。 而那对主仆的神色亦是一变,丫鬟强自怒色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我家小姐……” “罢了,”“姑娘”摆摆手,被揭穿了身份到底有些尴尬,好在她自制力过人,很快镇定下来道,“我自幼身体不好,所以家母当做女孩儿养,不是刻意隐瞒身份,还望不要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宋微纹崩溃地指着她大叫:“你这个变态!!!” “……” 一场闹剧以接近过来的人声做终结,神思恍惚的宋微纹被大花狗叼着裤脚一路拖走,秦慢看看天色,算算师父也该起床了便与他们主仆二人告别道:“多有打扰,告辞了。” “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啊!”丫鬟不甘心地叫嚷道,眼睛往后直瞟心道等东厂的人来了看你们往哪跑。 “不走就要被抓了嘛。”秦慢潇洒地挥挥手,半点不含糊地脚底抹油溜了。 “算了算了,”少年微笑着目送秦慢一路跑远,“这么有趣的人,死得早了不是可惜吗?” 经此一事,宋微纹消沉了很久,甚至将秦慢为何如入无人境般将人带出都忘了询问。等他终于想起这件事时,被秦慢一句“运气好”就随意打发走了。 真的是运气好么?宋微纹自然是不信的,就如他后来慢慢了解到的,秦慢这个人身上有诸多秘密。 但那又如何,现在她是他的师姐,就像他是她的师弟。 秦慢只有这一个师弟,所以在离开惠王府的前一日她磨磨蹭蹭地磨蹭到了他跟前:“督主,有个事我想求您~” ☆、第43章 【肆叁】有鬼 南方雨水多,尤其清明前后,下得密也下得短,夜里落一场,早上起来檐下窗上挂了一层厚厚的水珠。 湿湿嗒嗒,没完没了,阴冷得叫土生土长的北方人雍阙甚不大舒坦。 他愈发怀念起天干物燥的京城风物和那些张面熟心不熟的老面孔们,好在明儿就要回去,思及此他不痛快的心情舒缓了两分,直至见了秦慢一步两晃地,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晃进了他的内寝。 和她的客房不同,雍阙的房间敞亮清明,出乎意料地无多赘饰。她来得早,雍阙尚未束发着冠,墨云似的乌丝半垂在肩上,白衣松散,整个人透着股将醒初醒的慵懒。 她一来,开口就要求他,也让他意外地挑了挑眼角睨过去:“什么事儿?” 有人说雍阙狐媚惑主,今日秦慢见了才醒的雍阙,心道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她看了两眼,念着“清心静气,清心静气”挪开眼,低着头道:“我师弟宋微纹想和我一起进京……” 她才说一句话雍阙就清楚她的来意,他知道却故意不点破,把玩着手里的梳子拖着腔调:“怎么着,想让咱家除了带你这个拖油瓶之外再带上他?”他哼了一声,“你要弄清楚了,咱家的东厂可不是开善堂的,哪里来的阿猫阿狗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秦慢一听他那阴阳怪气的调子头皮一麻,麻了也得说啊她扭扭妮妮了会,壮了壮胆子顺着他话道:“督主说得极是!宋微纹那小子又烦又闹,我来就是想请督主打发走他。” 她接得还真是顺畅!现在急着慌着甩开自己的师弟,生怕和他们东厂有干系是否为时已晚了些?她做师姐的在他手心里,师弟还能撇清到哪里去?!雍阙对着镜子不知是看自己还是透过镜子看她,淡淡道:“你自己的师弟自己还不能指派?你这个师姐做的为免太没出息了点。” 秦慢怪委屈的,捏着衣角小声道:“我一贯没什么出息的……” 要不,怎么会被他拿捏得动弹不得呢。 这话听在雍阙心里又不大高兴了,敢情着自己一直和地主豪强一样在压迫着她是么?真是只小白眼狼,也不看看天下间有几人敢和她一样在他面前横着走。雍阙没理睬她的话里有话,将玉梳拍在案上:“求人会求吗?”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秦慢望着梳子唯唯诺诺道:“督主我不会……” “嗯?” 他一个眼神过去,秦慢呜了声咽下去余后的话,乖乖上前拿起梳子。 雍阙的那头乌发,连秦慢这个女人看得都嫉妒,握在手里比绸缎还顺滑,稍不留神就从指缝里滑落。秦慢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小心翼翼地捏着梳子左右看了半天,从他的发根一寸寸往下滤去。 她的劲儿太轻,雍阙皱皱眉:“重些。” “哦哦……”秦慢诚惶诚恐地一使力,雍阙“嘶”了声但没回头嘴里半叱半怨:“没伺候过人也罢了,自个儿梳头都不会梳?” 秦慢握着他一把乌丝上不上下不下的:“督主……要不我还是叫霍小公公过来伺候您吧。” “啰嗦,继续。” 秦慢心里直叹气,万般无奈地继续梳下去,几梳子下去渐渐有了心得,愈发地顺手起来了。不过,也是要分人的,光是看雍阙的背影就是赏心悦目,映着外头打苞的海棠,美得和幅画一样。所以说美的人伺候起来也叫人心甘情愿,秦慢梳得愈发爱不释手起来:“督主您头发真好!” 雍阙闭着眼借着空隙小小地眯了下,闻言轻轻撇了下嘴角:“我就只有头发是好的?” 她忘了,这人不仅自傲自负还自恋! 她想了想说:“督主您哪里都美!” “……”虽说她这话里诚意十足,但雍阙听着却并不是很受用,夸个男人美和夸个姑娘壮实一样有什么区别?他悠悠闲闲地由着她伺候:“亏得你的功劳,听说今儿天没亮惠王没过门的媳妇儿就醒了。咱家倒是好奇你们的师父是何方能人,教出了你们两这样的徒弟?“ “什么叫这样的徒弟啊?”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秦慢也只敢小声嘟囔了句,“我师父啊就是籍籍无名的江湖之辈,因为年轻壮志未酬不得意,所以归隐 山林,修身养性。” “哦?什么壮志?”雍阙颇有兴趣。 秦慢老老实实道:“心上人和别人跑了,心灰意冷之下就归隐了。” “……”雍阙抽了抽脸,“真的?” “真的!”秦慢使劲点头,前半句可能是假的,但后半句比真金还真! “那你呢?”雍阙转过脸来,初晨的阳光照得他轮廓模糊,令人生出一种异常温柔的错觉来:“你又是从哪里来?” 秦慢手下的梳子一顿,两人离得很近,彼此的神情一览无余,丝毫变化都在对方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秦慢不知道雍阙看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但她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了什么。那一年发生的事情纵然隐秘,但涉及的人并不在少数,若留有一二活口,就此透了风声出去也不奇怪。 “发什么傻,”先打破沉寂的是雍阙,他轻轻一笑,“不愿意说就不说吧,早晚都会知道的,束发。” 秦慢愣了愣:“哦……” 她梳头的手艺不大好,束发着冠的手艺却相当熟稔,似练习了很多遍似的,雍阙轻飘飘来了句:“以前经常女扮男装出去么?” “……”秦慢半天闷闷地嗯声,老天爷何其不公,给了他一张蓝颜祸水一样的脸还给了个足智多谋的脑子,“小时候贪玩……” 雍阙挑剔得很,对着镜子照了再三方满意地点点头,起身,见她还木木地站在那:“怎么着,还想伺候我更衣?” 秦慢在这方面委实很迟钝,她以为梳了头接着就是更衣所以干脆等在原地。但见他那架势,似乎又不用自己伺候了,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道是要走还是不走。 雍阙气闷,就算是她面前站着个太监,她一个姑娘家也要知道避嫌吧! 他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不劳你大驾了,出去吧。” 秦慢没头没脑地被打发出了内寝,霍安蹲在外面伸头缩脑,一见她出来忙问:“姑奶奶,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啊,”秦慢摊摊手,“督主不要我伺候他更衣。” 霍安一脸失望,然失望归失望他仍是安慰她:“姑娘莫伤心,督主能让你近身就已经是很亲厚了,要知道他老人家从不让人挨近他一尺内。” 他的怪脾气秦慢领略得十足,区区洁癖已不能叫她惊讶,默默在外等到雍阙整饬完毕出来了,用了早膳秦慢慢吞吞地擦着嘴:“督主我早先求您的事儿……” 雍阙却是答非所问:“明儿就要走了,一会你同我一起去看看未来的惠王妃,尽个礼数。” “嗳?”秦慢眼睁睁地看着他提袖入了书房,一路上雍阙一直没闲着,他人不在京中但京中的风吹草动从来没逃过他的耳目。官员的,后妃的,皇亲的,乃至皇城里最重要的那位主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的道理从他入宫起就铭记于心。 这么些时日没回去了,有些忘性大的怕是早忘了他这位煞神了,忘性大就该治,雍阙正寻思着回去送他们一份什么样的大礼。 霍安伺候着秦慢漱了口,好奇地问:“姑娘,您一早就说着来求督主,您到底想求他什么事儿啊?” 一般来说雍阙是个阔绰的主子,自个儿腰包里有一万的进账手下人少不得分个三两千,秦慢打跟了他起吃的用的都是他默认往最好的供着。她想要个什么,何须惊动雍阙只管指派霍安一声即可。况且秦慢几乎从没开口要过什么,她人好养活得很,有她一口饭一口肉她便心满意足得感恩戴德。 “唉,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个雍阙已叫她头痛,再添个宋微纹,这日子岂止一个煎熬了得。 霍安打小混在宫里,见惯了献媚争宠的伎俩手段,眼珠子一转他悄声对秦慢道:“姑娘,不是我说,您哪都好就是人吧有点木讷。说白了吧,”他砸吧一下嘴,“就是不太解风情!督主怎么着也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喜欢声娇言软的姑娘。听奴才一句的,您啊不用多费什么意思只管着在督主面前撒撒娇,说上两句好听话,保准他头也不抬地就答应了!” 秦慢听得一愣一愣的,末尾恍然顿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受教受教。” 霍安心道着,这两主子可有得折腾,一个心高气傲眼里难入凡人,一个木头木脑混不开窍,真是一物降一物,也不知道最后是谁降了谁。 ┉┉∞∞┉┉┉┉∞∞┉┉┉ 别看秦慢听得一本正经,真要让她去撒娇卖乖她又犯难了。让她舞刀弄剑勉强可以,让她装模作样也稍微能行,但让她学宫里妃嫔卖弄风情、更吹什么枕边风,那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没等她思索完该如何对不睡一张床上的雍阙如何吹枕头风时,雍阙已如约而至将她拎起来,一同去了柳心瑜的厢房。 按理说柳心瑜作为惠王府未来的女主人理应住在内院,但实际上同秦慢他们一样,她被安排在外院的冬心院内。 冬心院这个名字很怪,怪到秦慢正儿八经看到门上牌匾时愣了愣,喃喃道:“还真是直白啊……” 雍阙自然也看见了她目光所视,对惠王的悲秋伤春轻哂了声道:“还要我拎你进去?” 秦慢惶恐:“不敢不敢!” 她偷眼看了看雍阙,比量了一下双方身高,暗叹道不肖说什么枕边风,光是往他耳边吹口气她就得搬个矮凳垫个脚才行。 要命! 慕容景打王府后几乎通宵达旦,未曾合过眼,直到今日凌晨方疲倦地将药庐交王府侍从去小睡了片刻。 雍阙来时他还没有醒,故而没有见到,但是巧得很的是柳心瑜醒了。 打秦慢压制住她毒性后,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睁眼,然而雍阙他们去了里外的人皆无多少喜色,连同打早上就守在这的萧翎也是眉宇凝重,与前些日子相比并见多少轻松之色。 雍阙环视了左右,压着声轻轻问道:“王妃怎么了?” 萧翎一脸倦容,先是看了眼他背后墨迹进来的秦慢,声音喑哑:“阿瑜,她神智不太清楚。” 雍阙与秦慢俱是一愣,萧翎揉了揉紧抓着的眉心:“慕容公子说她体内毒性虽暂时没有加剧,可因长时间受噩梦所困,精神受到重创所以失去了理智。” 简而言之,就是柳心瑜疯了。 这可真是雪上加霜的一个消息。 对于花样年纪的一个女孩儿来说,可能这比死还要难以残酷。 “我可以去看看王妃吗?”雍阙背后伸出个小小的脑袋,说完她牵了牵雍阙衣角,“督主,行吗?” 雍阙淡淡看了眼她勾在自己衣袖的爪子,喉咙里发出声轻哼。 萧翎看着他们两人垂下眸来,点点头。 闺居内阴沉暗淡,四面窗户紧合,几乎只靠着几只蜡烛燃烧着维持光明。秦慢皱皱鼻子,一直默然走在她斜后方的萧翎看见了她这个小动作,涩声道:“她不愿意见人,也不愿意见光……” 床幔半垂,角落里隐约可以见着个身影蜷缩抱成一团,等秦慢他们走近了才看见她人竟是被牢牢捆成了一团! 萧翎似不忍看她,匆匆瞥过一眼就挪过视线:“她醒来后就疯疯癫癫百般寻死,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按着慕容公子交代地将她绑好以免不测。” 第30节 为了防止同千人一面一样咬舌自尽,柳心瑜的嘴巴也被堵上了,她衣容尚算齐整,只是两眼翻白垂着脑袋喃喃自语。 雍阙没让秦慢靠近过去,她听了半天问萧翎:“王妃娘娘在说什么?” 萧翎望着跳动的烛光,没有血色的唇微微翕动:“她说,有鬼。” ☆、第44章 【肆肆】内情 有鬼。 在地宫走过一遭的人们耳中仿佛又飘入那道无处不在的鬼魅歌声,千人一面已擒拿在案,可他们仍未知道那日地宫里的歌声从何而来。纵然刻意忘记,地宫里的阴影却始终盘桓在每人心底最深处。 恐惧并不完全,重要的是恐惧背后未知的那只手。 被捆住的柳心瑜俨然已不认识任何一个人,被捆着的她双目呆滞,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凄凄哀鸣。多留无非是让她也让萧翎难堪,雍阙善解人意地略作停留即转身离去,走了两步他又退了回来伸手一扯,将趴在床沿海想往里探的秦慢给顺手扯了出来。 秦慢被拉得晕头转向,“哎哎”连叫了两声。 萧翎欲言又止想开口劝阻,孙渺咳了声,最终他默默垂下了才抬起的手。 众人跨出房门的一刹,幽深的床幔里突然爆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呜咽声,难听又刺耳,凄厉得宛如冤魂厉鬼。 一个侍婢惊呼道:“来人啊!快去请慕容公子!王妃娘娘咬破嘴了!!” 慕容景被请过来时衣衫尚不大整齐,可见是睡到半途被人给从床上拉扯了下来,但好在这位名门贵公子涵养尤佳,没雍阙那么大的起床气。脸色淡淡地看也不看其他人,入内上药切脉下方一气呵成。 “此前我也同王爷说过,十八镜至今无药可解,以我所学仅能尽量延缓它毒性发作,拖到家师来时或者我自己配出解药。”慕容景同大多数意气奋发的江湖子弟不同,慕容氏家风严谨而养于祖父跟前的他更是一板一眼、极尽严肃,便是对着海惠王萧翎和雍阙这两个人物他亦是不改分毫面色,“而我也说过,在此之前切勿让柳姑娘受到惊吓。” 他手里托着沾血的帕子定定看着萧翎:“王爷应当清楚,柳姑娘七窍已闭,心神自封,稍有不测可能就是性命堪忧。” 萧翎微微讶然,看了眼置身事外的雍阙和无辜茫然的秦慢,从刚才到现在根本没人接近柳心瑜,就算是秦慢还没爬上床就被雍阙揪了下来,何况她本身也无过激举动。默然片刻,他点头道:“先生教训的是,是本王疏忽,下次再不会了。” 堂堂一个王爷被个无品无阶的布衣郎中训斥至此,不免令惠王府众人替主子面上过不去。然而慕容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行医处事自有其一套风格,就算此次他本人并非自愿前来替柳心瑜诊治,既然接受了她的药案于他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依雍阙看来,慕容景大夫虽说过于死板,不知变通;但也是个真性情的人物,况且是任仲平的弟子,年纪轻轻,前途未可限量。 萧翎在床边安抚焦躁不安的柳心瑜,雍阙踱步到外间与他道:“慕容公子,惠王妃的毒你有几分把握?” 慕容景面无表情,既没因他是东厂之人而嫌恶他,也没因此而谄媚于他:“一分,”他顿了顿道,“全无。” “噗嗤。” 雍阙看向秦慢,还在朝着内房张望的秦慢迟钝地回过头,瞧见眯着眼的雍阙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慕容景顺着看去,在看到秦慢那头与常人相异的发色肤色时怔了一怔,秦慢留意到他的注视回过头来眨眨眼,腼腆地朝他打了个招呼:“慕容公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哎哟!师姐!你看到了没!就是这个小古板!”笑的人不是其他,正是吃了早饭溜达过来的宋微纹,这人是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蹿,一听柳心瑜醒了又发疯,迫不及待地拉上苏不缚一同过来看热闹。他笑嘻嘻地将扇子插在袖中,挨到秦慢身边,指着慕容景道:“你看,他和他老子是不是一点都不一样。” 慕容景冷淡地看了一眼宋微纹,垂下眸去继续写药方。宋微纹这个人他见识过了,越是搭理他他越是来劲,慕容景不理他,他在旁叽叽喳喳了两句就失望地对苏不缚砸吧下嘴道:“苏大侠,还是你比较好玩。” 苏不缚自从遇上了慕容景,话是一天比一天少,这一路上实在是什么话都被他一个人说尽了他还能说什么呢。看上去他也快忍不下他了,果然一开口就是要辞行:“既然惠王妃安然无恙,你也找到了你师姐,那便就此分别,大道两边你我各走一边。江湖不见!” 秦慢很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上辈子欠了阎王多少钱,这辈子派宋微纹过来折磨他。 宋微纹眼睛一瞪,手一伸:“想走?行啊,先把欠小爷的那几十两银子还过来!” 苏不缚可不吃那一套,哈哈大笑:“钱?钱早下了少爷你的五脏庙了吧!” 宋微纹还想耍赖,苏不缚这个大树抱起来甚是顺手,哪有轻易放手的道理。他嘴巴一张就想再辩,孰料背后被人轻轻一撞,顿时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了,他呜呜呜地回头瞪向那个始作俑者。 秦慢拢着袖摇摇头望着屋檐下翻飞的檐子:“真吵。” 苏不缚执意要走,秦慢他们非亲非故也没有要留的道理,江湖之大总有一些人如漂水浮萍来去不定,苏不缚可能就是这样一个游侠。所谓游侠,四海为家天地为庐,走哪算哪。 秦慢温温吞吞道:“在下师弟顽劣,还要多谢苏大侠出手相助并护送至此。既然执意要走,那就让我们师姐弟送一送你。” 她对苏不缚说着这话,眼睛却看向雍阙,雍阙撩了撩眼皮算是同意了。旁听了这么久,秦慢看上去的似乎并不愿意留下苏不缚,可能是为了她的师弟,也可能……是与她自己有关。 不过她想送走人便送就是了,江湖中事只要不与他手里的案子有关,这点主他还是乐意留她自己做的。 ┉┉∞∞┉┉┉┉∞∞┉┉┉ 被秦慢点了哑穴的宋微纹恹恹地跟着秦慢将苏不缚送到了惠王府的大门口,到了门口秦慢才在他背后一拍,宋微纹顿时如释重负,夸张地连吸了好几口气,恹恹地看看秦慢又看看苏不缚,仰天长啸:“师姐,你坏我大事!” 秦慢搭手遮了遮眼前光:“什么大事?” 宋微纹语塞,转而看向苏不缚,摸了摸下巴:“好吧,苏大侠既然你要走,我有两句贴心话想与你说也算是结伴同行这段日子的心得吧。” 唠叨别人一路还有心得?要不是苏不缚他懒得与人计较,真想一把剑削平了那张聒噪的嘴。 秦慢站在惠王府门前,盯着左边的石雕似乎在发呆,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两人的小动作。宋微纹拖拖拉拉地将苏不缚拉到一边,笑眯眯地看了他好几眼,压低声道:“我知道你是谁。” 苏不缚不惊也不讶,江湖百晓生的徒弟总是要有两把刷子,他抱剑挠挠耳朵:“那又如何?” “嘿嘿,”宋微纹揣着双手将他上下一打量,“我知道你是谁,但你却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师姐是谁,不过你一定知道我们师傅的名号。” 苏不缚伸了个懒腰,提剑往腰上一挂,呵欠连天道:“宋小弟,你师父就算是天王下凡,吕祖转世都与我无关。” 宋微纹微微一笑,那一笑让苏不缚恍惚了一下,因为这个笑容和某一人实在太像,看似纯善而无辜,可当他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个名字后他就发现所有的纯良皆是假象。 “苏大侠,这回可与你有没有关啦?” 苏不缚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哎?”宋微纹宽慰地拍拍他的肩,“你我好歹兄弟我也没想勒索你什么,只是我师姐估摸着肯定是不带我去京城要打发我回上清山的。但是不论去京城还是回上清山,我这点武功都不足以自保,还得劳烦老兄你与我同路。放心,就这么一次,下不为例!” 秦慢蹲在石雕边蹲到腿麻才揉着小腿肚慢慢站起来,站起来时一回头吓了一跳,宋微纹笑嘻嘻地搭着苏不缚的肩膀:“嘿!师姐!苏兄他又决定不走啦!” 秦慢看了看他又看看苏不缚:“哦……” “啧啧,师姐你好冷淡啊!”宋微纹装作伤心的模样凑过去,被冷淡的是苏不缚也不知道他伤心个什么劲,“哎?这雕的不是狮子啊?这是个啥??” “亏得你是百晓生的徒弟,”秦慢叹气,“这是只睚眦。” “鸭子?”宋微纹困惑,“这不像狮子,但也不像鸭子吧。” 秦慢决定不再理他。 三人原样来,又原样回,只是走到一半宋微纹又犯了病跑去和年轻貌美的小丫鬟们调笑逗乐。秦慢沿着灰瓦白墙的走廊慢慢走了半圈:“苏公子。“ 苏不缚本转脚想溜达回厢房里睡个回笼觉,一听她出声脚步又转了回来,但是没有再迈前。 秦慢仍是看着伸出格子窗里的杏花枝:“我的师弟他不太懂事,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苏不缚差点没笑喷出来,她的师弟何止是不懂事,要不是看在他江湖师父的面上换成别人早被他丢进水沟里喂鱼去了。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我一直知道他有事瞒着我,”秦慢伸手去摸了摸枝头一排怯怯绽放的花蕊,“我从来不过问他在江湖中的作为,叫住你也非想打探什么,只想请您多担待他一些,日后也请多照拂他。” 苏不缚怔忪在原地,秦慢与宋微纹这对师姐弟必不如表象一般,可是他没想到秦慢竟是一丝也不掩饰地对他说了这么一通话,倒叫他不知该如何搭话。换成是别人,可能会反嘲她:“你师弟和我非亲非故的,凭什么指派我去给他做牛做马?” 可苏不缚不会,他和慕容景一样是生长在祖父身边,慕容景的祖父是曾经有名的儒侠所以教出了一丝不苟的慕容景,而苏不缚的祖父一生仗义行侠,教出来的他也做不来冷言冷语讥嘲他人之事。 之所以容着宋微纹拉他东奔西跑那是因为他觉得此人有趣,现在秦慢求他,他也只是沉默,半晌道:“我独行江湖惯了。” 这已经算是拒绝了,直白而不委婉,很符合他的性格。 “这是自然,每人有每人的习惯,江湖事也有江湖规矩”秦慢从袖中拿出个沉甸甸的精致钱袋,光看她托在手中的形状便可知分量不轻,“此趟就当是我委托苏大侠代为照看在下的师弟,这是报酬。” 苏不缚看着那钱袋,心里愈发对秦慢这个人感到好奇,最终他还是探手一掠将钱袋抛了一抛收入怀中,冲她咧嘴一笑:“我记得,当初你不是穷得叮当响吗?” 秦慢恋恋不舍地看着那钱袋喃喃道:那可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雍阙对手下不吝啬,而对于秦慢自也不会小气到哪里去,霍安平时腰间别着两个袋子,一个是秦慢的零嘴,一个是她的零花钱,里面是满满的金锞子和金瓜子。只是秦慢鲜少出门逛街,一袋金银到了今日才有了用武之地。 两人将说完话,宋微纹已经兴冲冲地悠着个香囊奔了过来炫耀:“师姐师姐!哎嘿!你瞧!” ┉┉∞∞┉┉┉┉∞∞┉┉┉ 打发走了宋微纹,秦慢一人无声无息地穿过几进院落,走到冬心院外围时她停了停步伐似是思考了两分,却是向西边不远处的药庐而去。 药庐原本不是药庐,为给柳心瑜治病临时给慕容景开辟出来的,她走到门外时慕容景正拿着铜秤仔细斟酌药材,丝毫没发觉她的到来。 直到他分好药材,秦慢才轻轻叩了叩门,抱歉道:“慕容公子。” 慕容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什么事?” “我来想问问,惠王妃体内到底有几种毒?” ☆、第45章 【肆伍】离开 “你知道?”慕容景迟疑地问,视线从秦慢的发辫上掠过想到了什么,“你就是用药玉压制十八镜?” 纵然他是面无表情地问出这句话,然而咬得分外重的“压制”两字足以听出他的不满。与同龄的江湖少年相比,他的修养与克制委实高出许多。 秦慢不慌不慢地笑了笑:“没办法,医术不精,只能出此下策。” “你何止是医术不精,简直是草菅人命!”慕容景冷冷道,“以毒攻毒之法凶险异常,若无十足把握精通两者药性,与下毒何异。你既然不是大夫就不该擅自去乱用药玉,她体内是有其他人下的毒不假,但如今的病症说与你用的药玉全无关系怕也是自欺欺人。” 慕容家的人口才一贯不差,这个慕容景虽不苟言笑但训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惜秦慢脸皮向来厚得和宋微纹不相上下。被疾言厉色地痛骂了一顿,她也只是微微赧颜,随后理直气壮地反问道:“可是那时不对她用药玉就只能看着她死吗?” “你……”慕容景突然语塞,他行医多走江湖少,接触的多半是朴素的劳苦大众,就算有一两个不长眼的盲流也慑于他一把夺命金针。像秦慢这种生了张老实面孔的无赖之徒,他应对经验太少,只能落于下风:“那你也不能随意试药!” 秦慢见他恼了,忙细声细气道:“公子莫恼公子莫恼,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来也是惭愧于心,特来询问王妃娘娘的病情。” 慕容景阅历虽少看人却准,早在姑胥本家时见到宋微纹便觉得他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今儿见了秦慢更隐约察觉此人非表面的十分糊涂,他怀疑地看了她两眼:“也罢,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何必又再来问我。除了十八镜与药玉外,柳姑娘体内还有另外一种慢性□□,此□□性温顺不易察觉,由五脏而入脑颅,时日良久逐渐蚕食病者神智,最终痴傻。本来以柳姑娘的年纪,不该这么早突发疯症,奈何她后期中了十八镜又被你用了药玉,三毒相冲之下提前了病发。”说到这他脸上薄怒已渐渐散去,余下一抹浅浅无奈与抱歉,“我不该怪你,或死或傻,换作是我在当时未必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不说其他,光凭这小小年纪有此胸襟气度,令秦慢倒是刮目相看。 她慢慢问道:“那是谁下的?” 慕容景沉默一会,道:“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其实在情理之中,毕竟慕容景才来这惠王府,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可从他的表情来看却非全然不知内情,秦慢没有追问,微笑道:“那我知道了。” 慕容景诧异看她,秦慢朝他一揖:“此后便劳烦慕容公子多加上心,及早救治王妃娘娘。” “以我之力,拖延尚可,”谈到解毒,慕容景黯然许多,“十八镜属性过于复杂,想要解毒,便是我师父亲临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秦慢安慰地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肩:“你还年轻,总会有办法的。” 他望着她笑容一怔,那阵奇异的熟悉感再次浮上心头,可未能等他想到秦慢已又晃悠悠地晃出了门。 ┉┉∞∞┉┉┉┉∞∞┉┉┉ 上一次见到慕容景是什么时候呢,秦慢已经不大能记得清了,但是她记得那时候他还是个挂着鼻涕满地蹒跚跑的小屁孩。一不留神扑到她腰间,仰起满是乞求的小脸:“姐姐,姐姐带我玩!” 慕容家家规严厉,家中弟子从小就看管有加,慕容景难得趁着人多跑出来自然是不想被逮回去的。 当然,最后的结局还是他被大汗淋漓的乳母奔来一把抱起给捉了回去,走时他还欲哭无泪地牵着秦慢的衣袖,吐字不清道:“姐姐,哥哥,带我玩。” 第31节 秦慢记忆力的小脸蛋和方才那张不苟言笑的年轻面容重合在一起,她不禁感慨:“还是小时候可爱哪。” “秦姑娘说的是谁?” 一不小心沉浸在回忆中,秦慢没提防有人走近了她身边,看清来人她怔了怔,小声道:“见过王爷。” 萧翎见状随和地笑笑:“说了多少次了,不必拘束。” 此处与柳心瑜的冬心院不远,看萧翎的样子也似是心烦随处走走就碰到了秦慢,他看看她的来时路:“你去慕容先生的药庐了?” “是啊,”秦慢唉声叹气地愁苦道:“之前我乱用药玉致使王妃精神颠簸,故而特去向慕容公子赔罪请教。” 萧翎道:“你原本就非正经大夫,能在那个时候保住阿瑜的性命已是尽力,本王感激秦姑娘你还来不及,你又怎须去赔罪。” 秦慢低头吸吸鼻子:“正因我不是正经大夫才不该妄用药玉,”她轻轻叹了口气,“王爷,你说一个人究竟是死了可怜,还是疯了更可怜?” 萧翎看着她地上的身影,俄而方一字一慢地答道:“世间三苦,其中一苦莫过生离死别,其他二苦也比不过阴阳相隔而使人悲恸欲绝。” “我倒不那么认为,”秦慢轻轻吐出口气,“生离死别总是比不过生不如死,王爷觉得呢?” 萧翎瞳仁里轻微地闪了闪:“你指什么?” 秦慢道:“我只想说王妃是个可怜人,以她的身份和年纪本该是这世间最无忧无虑的姑娘家,遭受此磨难真是叫人同情与怜悯。” 萧翎听罢又是一阵沉默,而后声音微微发紧:“只有这些?” “那还有什么?”秦慢疑惑地反问。 “你到底是谁?”萧翎的声音微微颤抖,掩藏在袖中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攒了个拳,本是苍白的脸上更是血色尽失。 这个问题秦慢已经听过了许多遍,雍阙不久前也问过她,只不过他的语气比萧翎惬意悠闲上许多,他对她说:“无妨,早晚会知道。” 萧翎在问后,却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而是扭过头去匆匆道:“罢了,是本王失礼了。” 说完他快步离开,疾走的背影在灿烂的晨光之下竟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潦倒。 你看,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雍阙自信满满总会有一天剥下她这层皮,而萧翎…… 秦慢不知道该是个什么心情,最后她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乡遇故知并非如戏文里一样总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也有可能是双方皆不愿意互相面对的鸿沟与过去。 她理解萧翎以病弱之身独自一人撑起海惠王府的艰辛,也能理解他为此所用的不择手段,无从置喙。但达到目的的途径有很多条,何必执着在一条伤人伤己的路上。 毕竟曾经的萧翎,是个松间明月般的朗朗少年。 她又叹了口气,可是今日的她也已经面目全非,想想,真是伤怀。 “每次你见过惠王殿下总是一副如丧考批的模样,惠王殿下就那么招你讨厌么?” 这个时候的玩笑话对秦慢来说并不适宜,可不知怎地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句:“惠王与王妃娘娘两人那么可怜,怎么是招人厌恶,我分明是同情他们啊!” “还没过门,叫什么王妃娘娘?”雍阙轻乜她。 秦慢不服:“督主不也那么叫的吗?” 雍阙没有理她,而是足尖一踢:“阿满咬她。” 在秦慢的大惊失色中,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狗气势汹汹地飞扑上来,抱住她的一只脚“汪汪”大叫了两声。 狗是小,但叫得气势十足,秦慢一时被它吓得动也不敢动。雍阙看吓够了她,嗤笑着道:“阿满回来。” 小奶狗摇摇尾巴,看看雍阙最终还是抱着秦慢的腿不放,到处嗅了嗅后黏糊地歪在她脚上舔来舔去。 秦慢听着他唤了两回,脸色一变:“督主你叫他什么?” 雍阙轻勾唇角得意一笑,在阳光下惊艳非常:“阿满啊。” “呜!!” ┉┉∞∞┉┉┉┉∞∞┉┉┉ 拖了又拖,雍阙他们终于踏上了回京的归程。 柳心瑜的病情暂时维持现状不变,要彻底救治她还得抓紧找到任仲平和十八镜,用慕容景的话来说找到十八镜他就有三成把握分析出它的成分配制解药。至于找到任仲平,那三成的把握就变成了五成。 萧翎思量再三,还是遣人去了西蜀柳氏将柳心瑜的情况如实已告,以柳家的势力插足此事,无论是找解药还是找到任仲平都是事半功倍之效。 宋微纹本想着苏不缚拖着继续缠着秦慢蹭吃蹭喝,可人还黏上就被雍阙那条银鳞白蟒吓得屁滚尿流,一路哀嚎着跑远,不见踪影。后来留书道是听说京城方家的小姐近日及笄,可能问鼎武林第一美人的宝座,他心急如箭便先行前去考察考察此小姐的美貌是否有资格挑战现在的武林第一美人林酥。 “走远了,别再看了。”雍阙骑在马上目不斜视地淡淡道。 秦慢小心地勒着缰绳回过头来,遗憾道:“也不知道下次再来时王妃娘娘好了没?” “好与不好,与你何干。” “哼!” ☆、第46章 【肆陆】偶遇 临出惠州地界前,雍阙特意带着秦慢回了一趟地宫,两人刚踏足登顶脚下忽地一阵剧颤,庞大的山体间回荡着山石滚落的巨响,就在两人数丈之外,地宫入口的石磨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瞬间塌陷。 快得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包括雍阙,他触手所及之事便是一把带住秦慢急退数步,不多不少刚好十三大步,眼睁睁地看着地陷停止在他们脚下。 “好险!”他们身后的霍安目瞪口呆。 秦慢说得却是:“好巧。” “但也在情理之中。”雍阙接下她的话。 秦慢愣了下,随即颔首。一般地陵为防摸金盗墓之辈留下机关,一旦有人入侵就会自发崩毁。只是时隔多日安然无恙,偏偏他们来时启动自毁,时机微妙得令人不得不耐人寻味。 番子打探后回禀道是地宫已经彻底为巨石埋没,无路可寻,完全成了一座废墟。 “下手得干净利落,不是等闲之辈。” 最重要的是,掐得如此精准,雍阙与秦慢不禁各自看向四周,空荡荡的山崖之上哪里有陌生的身影,更远处绵延的青山半隐半现在茫茫雾气之中,瞧不出深浅,辨不清真假。 “罢了,画卷我带了出来,塌了就塌了。否则还招人念想。” 是啊,那么大的一座穷尽奢华的墓葬,一旦惊现于世,不知道要招惹来多少贪婪的目光。到时候事态扩大,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其他人没见着还好,见过了的秦慢无不心痛,喃喃道:“早知道,多拿一颗夜明珠也是好的呀。” “这点小出息。”雍阙不屑一顾。 ┉┉∞∞┉┉┉┉∞∞┉┉┉ 四月开梢,柳绿莺鸣,打马江南□□之中,由南向北,一路的好风光。 与来时不同,去京城的路上平静无波,连个刺客的影子都没见着。也可能是还没到秦慢的眼前,就被雍阙的手下给处理了。到了各处驿站时秦慢收到过宋微纹的两份来信,他人被雍阙吓走了但对他们的行踪倒是了如指掌,信寄得不早不晚刚好到了秦慢手里。 信中贯彻了他的个人风格,洋洋洒洒几大厚页的纸,大半篇幅被各种惊叹的语气词所充斥,秦慢一目十行,扫得极快。无非是痛斥雍阙这个死太监养什么不好,竟然养蛇,果然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宠物。秦慢低头看了眼趴在自己脚边啃排骨的哈巴狗小满,恨恨地握一握拳,就是! 其余的便是夸赞苏不缚苏大侠身手不凡,十分仗义地给他赶走了几个仇家几个流氓。秦慢感叹着,天底下居然还有比宋微纹更流氓的人只不过宋微纹从来不承认自己流氓,他称调戏良家少女叫偷香窃玉,风流人的事能叫做调戏吗? 而宋微纹对姑娘向来宽容,对男子尤为苛刻,不如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男子一概被称为臭男人。从他的审美来看,又粗又糙和丐帮弟子没甚区别的苏大侠能入他青眼着实令秦慢小小地讶异了一下。当然,这其中的可能她也能隐约猜得到。 宋微纹的信唠叨归唠叨,但是比成日对着雍阙来说已算有趣得多。 打那日在惠王府伺候了他一回束发后,雍阙使唤她就使唤顺了手!可怜她小小的身板,成日足下生风似的跟在这位爷后面奔波劳累,和只陀螺似的从东转到西。 要不说主子们都喜欢伶俐听话的手下呢,秦慢手脚不利索但胜在一点即通,雍阙一个眼神未到她已经了悟磨磨蹭蹭去添水研墨了。 他使唤得惬意,苦了秦慢一天下来脚酸脖子痛的,苦歪歪地抱着小奶狗和霍安倒苦水:“你说你们督主有好好的小侍不用,偏要指派我。” 霍安给她捏着肩散痛:“姑娘,奴才先前说过了咱督主精细着呢,几乎不让人近身。”他贼兮兮地嘿嘿笑着,“让你去伺候那是看重你!说明你与众不同啊。” 小奶狗在她怀里“汪汪”叫了两声,以示赞同。 秦慢长长呜咽了声,扑在桌面上装死:“我宁愿多要肉也不多要他这份不同哩!” 就因为她以前养的狗叫缺缺,所以现在送她只狗叫阿满,她是感受到了他睚眦必报的不同。 换陆换水连奔了近大半个月,京城的影子还没见到,但沿路已瞧出与南方迥然不同的林木与建筑。北方的房屋多平顶,端庄大气,譬如他们今夜扎脚的这座驿馆,两进的四合大院,门廊装饰不多繁华但处处干净整洁,院中并立着两株枣树,树下绕着一圈的月季海棠。 这个时候北方天气还不像惠州那边晴暖,月季开得稀稀拉拉,海棠还只是小小的一点青色花苞。 时辰尚早天已擦黑,院里上了灯,驿馆的主人好客热情,自己开张吃饭的同时也给各房客人附赠了些热菜。浓郁的饭菜香溢出了墙头,勾得秦慢饥肠辘辘蹒跚出了屋。 破天荒的,雍阙竟然和着热热闹闹的一帮子住客坐在一桌谈笑风生,好不自在。 为免麻烦,他们照旧掩去身份扮作富户走商,雍阙此时的装扮就是个腰缠万贯的商人,而巧的是包了另外半边的院子也是个富商。那来自西南的富商谢祖奇一听雍阙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立即起了结交攀谈之心,竭力邀请他晚上一同用膳。 也不知雍阙打了什么主意,竟然同意了,于是便有了眼下这一幕。 八仙石桌上的饭菜才上不久,热气腾腾飘香四溢,秦慢迟疑着走近,那谢祖奇见了她连忙起身满面笑容地招呼:“雍夫人是吧,快入座入座!”他生得圆头宽耳,典型的福禄之相,而小小的眼睛里又闪烁着狡黠精光,恰是应证了他是个精明的商人。 在外雍阙扮作一家之主,至于秦慢他未言明身份,但自认独具慧眼的谢祖奇已上道地将秦慢看做是他的偏房小妾。至于为何不是大房,他琢磨过,秦慢身姿揉怯不似长命富贵相,镇不住宅,以雍阙的家势想必不会迎进门做主母。但是管他偏房正室,这位雍爷身边只有她一个姑娘家,统统换做夫人总没错! “慢慢过来。”雍阙温柔地牵过她的手拉到身侧坐下,朝着谢祖奇笑了笑道,“内人惧生,失礼之处谢兄多加海涵。” 谢祖奇小眼忽闪,心道着:瞧他看得没错吧!要是自家的母老虎哪来这份体贴细致?就是不知道这位雍爷家里迎了正室没有,大房夫人好不好相处。没有的话,那是最好,他们两家家底相当,正是门当户对。有的话,也不妨事,看这年轻人的面相是个风流多情的种子,虎不到哪里去! 好买卖,好买卖啊! 他哈哈大笑着,腆着浑圆的胖肚在对面坐下:“夫人端静柔美,雍爷好福气好福气啊!” 他打小没念过多少书,能挤出一言半句风雅话已是拼尽满肚子的墨水。只是两个听者皆是不以为然,雍阙瞥了眼巴巴盯着满桌饭菜的秦慢,几不可闻地哼笑了声。 秦慢瞬间抬头,接触到他的眼光,立即明白了其中嘲弄,嘴一撇,大大方方地哼了声扭过头去继续垂涎。 雍阙轻抿着嘴角,调过视线朝向谢祖奇继续方才的话题:“方才谢兄说的难事是何事?” 一提这谢祖奇顿时焉了一半,没精打采地苦笑了下:“你我兄弟两人一见投缘,便也不瞒了雍爷你了。” 谢祖奇从西南憋到了快京城,憋了一路总算找到了个树洞倒苦水,一倒自然是没完。 他的苦水吧,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 那一年他刚续弦不久,小娇妻就给他怀了个娃。想他而立之年才得这么一个种,自然喜不自禁,差点没高兴疯了。然而欢喜了没多久,府上经常来做客的一个方才隐士就说他这个孩子出生不详,恐怕命途坎坷。 他是个信命又信佛的,一听这顿时心里小鼓敲得震天响,前想来后想去自个儿也没做啥亏心事,怕不是上一个病死的婆娘看自己娶了个美娇妻不甘心来作祟?但年少发妻感情还是有的,总不能下重手打得人魂飞魄散不是。 于是他就四处请佛求仙保家里那一大一小,终于到了生产之日。那一夜狂风大作,雷雨惊天,小娇妻痛到了子夜方诞下一个女娃儿,而他还没见女娃儿的命就听产婆大呼:“夫人不行了!” 于是他抱着才出生的女儿含泪将小娇妻下了葬。 他本是不死心还想给自家女儿找个后娘的,但一想前车之鉴,妈呀到时候两个老婆鬼来索命,不是把他和小女儿一起送进阴曹地府吗。 想一想,也就算了。 小女儿出生不久,家里又来了个化缘和尚。和尚一瞅见这丫头,哎呀不得了啊!这丫头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啊! 谢祖奇差点没掀桌拿着扫把直接将人赶出去,但赶出去之前他想起自己死在产房里的小娇妻又犹豫了。 第32节 他赚了大半辈子钱,要是骤然撒手而去定是不舍的,可是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小闺女。他要是去了,这闺女不得被她七叔八婶给活吞了啊。谢家不说是个名门望族,但富贵之家,谁宅子里没那点腌臜事儿呢。 可是和尚说吧:无解。 真想要解,也不是不能,得把姑娘送进空门里了此一生。 谢祖奇这回真把桌子掀了,坑爹呢不是! ☆、第47章 【肆柒】鬼妻 谢祖奇舍不得襁褓里的小女儿,和尚大声念着“痴儿痴儿”,留下一道符后会即云游不见了。那道符至今还被做成香囊,给他这个宝贝闺女儿贴身戴着。 雍阙摩挲着菩提串的手指微微一顿,啃着鸡翅的秦慢也略抬了抬眼:“符?” “是啊!”谢祖奇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望着它愁肠百结,“多亏那为高僧的神符,小女才得以安然无恙地度过这十来年。美中不足的就是它仅能保得小女平安康健,可是保不了……” 他重重地一叹气:“改不了她的天煞孤星命啊。说出来不怕雍爷和夫人笑话,去年小女就及笄了,按照我们那边的风俗及笄之前就要定下婚事后,及笄后一年出阁嫁人。可是小女……被天煞孤星的命拖延到了现在连个合适的姑婿都没找到,着实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头痛又心痛。” 古语有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谢祖奇的丰厚的家底摆在那,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命的好男儿总是大有人在。所以起初在谢家女郎初长成时还是有不少媒人闻风而来,从商的、读书的、当官的、种田的、武林中人……三百六十行但凡有点声明又比上略不足的,皆想攀上谢家这门好亲事。 谢祖奇见来者甚多眼界也跟着水涨船高了,洋洋自得地心道谁说老子闺女嫁不掉,这不行情好着吗。 他眼界一高,难免挑拣起来,最终在谢家女郎芳龄十三的时候和户书香门第的方公子定下婚约。那公子恰值弱冠之年,再等上两年拿个功名,两家高高兴兴地就把婚事给办了。 谢家三代经商,到了谢祖奇那辈生意做得照旧风生水起,但是家里人普遍学识不高,用那些个名门世族的话来说就是一家子的铜臭味。谢祖奇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借着这桩婚事也算是由商入文。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家产生意将来必然交给女婿来打理,挣个儒商的名声出来,最好日后子孙有出息再入了仕途,那谢家可就是彻底地改头换面,踏入了贵族一列。 那时两个年轻人一个十五、一个十三,仅在订婚那日见过一面,双方皆是懵懵懂懂。方家公子全身心付在诗书上,等着参加科举中得功名。终于到了科举那一年,方公子背负着两家人的期望进京高考。 哪知这一去,方公子就再没回来。侥幸逃回来的书童气息奄奄道是途中路过座高山峻岭,夜里露宿时火光招来了一条百丈长的巨蟒,一行人中的护卫侍从连同方公子一起被吞进了巨蟒的肚子里。 晴天一道霹雳劈得谢祖奇神思恍惚,好在那方家父母没有多说,估摸着就算肠子悔青了,但自己找上门的婚事怪不到旁人身上。 谢小姐第一次的婚约就这么黄了,然毕竟是场意外虽有人忌讳但也有人还是勇敢地前赴后继。 这次谢祖奇吸取教训,从武林世家中挑了个少年豪杰,书生命薄,这种阳刚之家出来的少年郎总不会了吧。 “唉,我看那位柳家少年郎英姿勃发,武艺不凡,心想着不能结下诗书之下,与武林人做了姻亲日后走商行镖也有个保障。”谢祖奇几杯黄酒下肚,圆面上泛起大片酡红,愁苦不已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他那一房虽比不得他们正房本家,但好歹在旁系里也是个说得上话的。可我是万万没想到啊!” 他将酒杯猛得拍在桌上,痛心疾首道:“你们说一个打小习武的少年,一个拳头能打得我爬不起地,怎么好端端地就落水淹死了呢!” “呃……”秦慢被他吓得咬住了筷子,想了想,“您说的柳家可是‘悬壶医百人,施毒亡千里’的西南柳氏?” “除了他们家还有谁啊!”谢祖奇哀莫大于心的模样,“你说好好的一门婚事又就此了断,唉……” 雍阙状似听得入神,而然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眼神并不凝聚在谢祖奇的身上,时而落在秦慢的头上又时而落在她的肩膀上,还时而落在她的裙下……在听到她说起“柳氏”两字时眼神微微亮了一亮,目光又落在了那张吃得油渍光亮的嘴唇上。 一张标准的樱桃小口,竹筷点在微微嘟起的唇峰上,像思考又像是撒娇,更像是一种邀请,邀请着人去尝一尝她口中甜美珍馐…… 原来一心吃饭的秦慢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注意到雍阙流连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还好心地安慰失意怅惘的谢祖奇:“失足落水并非不能理解,西南多丛林不会水的旱鸭子大有人在,说不定那位柳公子就不通水性呢。” 一口饮尽杯中酒,谢祖奇根本没听清秦慢的话,醉醺醺地勉强托住自己的下巴:“再然后啊,事情可就难了……” 可不难了吗,连着两桩婚事的男方都死于非命,再多的金山银海也不及性命重要啊。来谢家媒人的数量自此一落千丈,可以说胆敢上门的几乎没有,而谢祖奇也拉不下那老脸去给女儿求来门婚事。 嫁不去就嫁出去吧,谢祖奇心如死灰,大不了养闺女一辈子,往好处点想,总比去婆家受气吃苦来得强。 他本想安安分分地带着闺女学着经商管家,孰料一天夜里他和内府的管事对完账出了账房,刚拐过的院廊忽然瞅见月色下有个飘飘摇摇的身影晃进来。 他没多想,大喊一声“抓贼啊!” 护院们从各个角落蜂拥而至,贼是逮到了,送到谢祖奇面前时却是面面相觑。 那贼披头散发,身着白衣,像个女鬼,她确然是个女子,还是谢祖奇认识的女子。 此贼不是他人,正是他的乖女儿。 “我的儿啊,你你这是从哪里来啊!” 谢祖奇看着她裙上污泥点点,鞋面上也是沾染了碎草淤泥,仿佛从深山之中长途跋涉而归。 谢家小姐满面茫然,在看到自家父亲时才似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眼神渐渐有了焦距:“父、父亲,你在这做什么?”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谢家小姐因为一道天煞孤星的谶言要注定孤独终老之时,她还莫名得了梦游症。 她的梦游症十分的蹊跷,发无定时,毫无征兆,经常睡到半夜人就消失在了谢家大院之中。谁也不知道她孤身一人是怎么避开重重护院自行出门,再安然无恙地徒步走回来。 这一路上她去了哪里,遇到何人,遭遇何事,她自己全然无知。 而谢祖奇却是在她犯过几次病后大致猜到了她人去了哪里。 一身的香烛焚烧味,脚下踩着碎纸黑泥,这多半啊,是去了乱坟岗之类的地方。 他之所以没说,是不想把自己吓到半死后再把宝贝女儿吓个半死。 没出阁的年轻小姑娘,半夜跑到坟茔堆里去,这说出去已经不是找不到夫婿那么简单,恐怕是要被是乡里邻居当成被孤魂野鬼附身给活活烧死! 谢家所在的柽州城外是有一座乱坟岗,据说是个百多年前的古战场遗址,里面埋葬的大多是不知名的士兵。后来岁月变迁,西南爆发了几次大瘟疫,穷人们买不起棺材造不起墓就随便拿张草席一裹丢了进去。 接二连三闹了几回后谢祖奇认栽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就带着女儿躲去了相距百里外的老家,权当是带她出来散散心也好避一避那些街坊们的闲言碎语。 回了老家后头几天,谢家小姐白日里种花绣花,夜里安安分分地稳睡在绣床上。谢祖奇逐渐宽心,估摸着是他那座宅子的风水不大好,近来惹出了邪祟,回头给卖了再找个地方置办一处宅院就好。 可这心安了没两天,怪事又出了。一天夜里谢家小姐的贴身丫鬟翠珠迷迷糊糊地起夜,下意识地看了看小姐的绣床,一看不打紧顿时毛骨悚然地尖叫了声。 窄窄的绣床上坐着个披发的白衣女子,莹白莹白的双手捧着把血红的半月梳来回抚摸,活生生的一只女鬼。 丫鬟一声尖叫引来了以为有采花贼的护院,齐刷刷冲出来一瞧,各个傻了眼。等谢祖奇吭哧吭哧地跑来一看,妈呀,那是什么女鬼啊,那分明是自己的乖女儿! 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看着她那样子都瘆得慌!咬牙一巴掌呼上去,谢家女郎晃了一晃,捂着火辣辣的脸茫然又委屈地问道:“阿爹你为什么打我?你从不打我的!” 谢祖奇浑身发毛啊,躲到这份上了竟然还没躲掉??不仅没躲掉,自此后谢小姐消失的次数愈发多了起来,除此以外每一次她夜游回来都带着件奇怪的东西回来。 第一次是半月梳;第二次是个沾满泥的玉佩;第三次则是张卷起的白纸…… 谢祖奇一把夺过她手里白纸铺开一瞧魂都没吓飞了出去,他手里的分明是张纸钱! 偷偷摸摸请了法师过来,大致情况一说,法师唉声叹气道不好不好,怕是哪个英年早逝尚未娶妻的怨鬼瞧上了贵府女儿要讨了去做夫人哩! “我家那女儿精神也愈发得一日不如一日,水灵灵的一个人硬生生熬干了生气,”谢祖奇抱着酒壶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我想着那京城是天子脚下,紫气环绕,说不定能镇得住那些个妖邪。这不就带着她逃难似的逃过来了,贤弟你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好容易得了这么个女儿,还净出些幺蛾子的事来!” 他一嗓子尚未嚎完,一个下人匆匆奔了过来,面如土色地冲着谢祖奇颤声道:“老、老爷,小姐又不见了!” ☆、第48章 【肆捌】凶煞 谢祖奇喝得半熏,冷不丁被家丁打断了话神情迷糊半晌找不回神来,秦慢眼睛慢慢睁大,呀了声:“又不见了?” 家丁瑟瑟发抖地连连点头。 “什,什么!”被秦慢叫了一声,谢祖奇的魂勉强回了来,眼睛瞪成了两个铜铃,嘘嘘浮浮地一掌拍在桌上打了个酒嗝,“小姐又见了?不见了快带上人去找啊!干在这里等死吗!” “是是是!”家丁抹抹额头的汗,高声呼喝起人马拿起护具刀枪纷纷牵马往外走去。 “唉……”谢祖奇一屁股重重落在扁条凳上,老泪纵横,“难道是老天真要亡我的儿?都躲到这份上了还不放过!”他茫然看着冥冥天色,“此地不比我柽州和老家,人生地不熟的她要是遭遇个不测,我、我这父亲的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他哭得悲天恸地,肥胖厚重的身躯压得屁股下的板凳吱吱作响,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得客栈主人的注意。 客栈的老板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家老小皆吃住在这个客栈里一起打点生意,此时他们刚吃完饭闻得响动纷纷走出来好奇地张望。老板批着件长衫,手里拎着个小小的茶壶喝了口关切地问道:“谢老爷,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呀?” 谢祖奇哭得精疲力尽,半塌在桌上不知是死是活,过了一户会才气若游丝地:“小女,小女不见了。” 他言语里遮遮掩掩,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事情已除闹得这么大的动静,想瞒也瞒不住了。 “哦哟!”老板惊讶地差点将茶壶摔在地上,拧巴起眉毛犯疑,“小人一家在这开了几十年的客栈,附近其实还算太平,没出过什么贼匪啊。”他望着谢祖奇枯黄的脸色,好心道,“我看谢老爷在这人生地不熟,要不我叫家里的老大老二带上黑子跟去一同找找。” 有个当地人引路是再好不过了,谢祖奇振奋了一下精神握着老板迭声说着谢谢。 出手相助的不仅有客栈老板还有另外一人:“天已经黑了,外头怕是有野物出没,我们也一同跟去找找吧,早些找到人也早些安心。”秦慢说完歪起头牵了牵雍阙袖口,“老爷,行吗?” 他们歇脚的地方并非什么繁华城镇,远处有山也有河,即便没遇到伤人的野兽失足落进河里也不是好玩的。 可这和雍阙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是济世菩萨也不是武林仁侠见谁落难都要搭一把手,雍阙略一沉吟,触及秦慢眼巴巴的神色挑了挑眉:“内人所言甚是,多些人手多份力量,出门在外相遇即是朋友,哪有不帮的理。” “那也多谢多谢贤弟了。”谢祖奇感激得热泪盈眶。 他本也是想去的,但雍阙道是他最好还是留在客栈中以防谢小姐自行回来没人接应,便只得作罢。 ┉┉∞∞┉┉┉┉∞∞┉┉┉ 客栈附近有河,到了傍晚地表浮起层若有若无的冷雾,萦绕盘旋升起,衬着小小的镇子朦朦胧胧,寂静得有些过了头。联想起谢祖奇口中谢家小姐的那些怪诞行为,秦慢不免打了个寒颤。 “怎么,自告奋勇地出来找人,这回功夫又害怕起来了?” 客栈老板的两个儿子连着条黑狗跟着谢家家丁去了,雍阙他们自成一队马,兵分两路各自挑着灯笼找去。东厂的番子和锦衣卫们隐没在附近,站在秦慢身边的只有雍阙一人。 秦慢摸摸胳膊,跺跺脚地和他犟嘴道:“我不是怕,我、我是冷。” 雍阙捻着佛喘的穗子睨了一眼过去,这个时节的北方白日里看着暖阳高照打马走路还能生出些汗来,到了夜里温度陡降,秦慢还穿薄薄的春衫这种变化于她更为明显。 她兀自看看左又看看右,想着该往何处寻去,一件物什从天而降将她裹了个正着。长长的斗篷余温犹存,染着白梅香,她呆呆地捧起它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又抬头看看雍阙。 身着轻薄长袍的雍阙也低头瞧着她,眼神捉摸不定,她受宠若惊地抓着斗篷:“督、督主?” 他淡淡道:“穿着吧,冻着了又要哼哼唧唧,费咱家的药材钱。” 她不好意思地将斗篷紧紧包在身上:“督主您真是个好人。” 雍阙不以为然:“有的是你报恩的时候,不必天天嚷着好人不好人,叫得我脑仁疼。” 秦慢扁扁嘴:“哦……” “你看谢小姐会往何处去?”雍阙同样与她在打量周遭地形环境。 “客栈主人说向东一里地外有河,向北三里左右有座山。”秦慢的视线从东向西,“谢老板不是说谢小姐每次去的地方都是坟茔吗?有山的地方必有坟,去山里总不会错的。” 听谢家那边的动静,似乎更担心谢小姐失足落水,人声狗叫声径自往动而去。 “我也想的是一样。” 言罢两人各自骑上马,朝着北边的庞然阴影处疾掠而去。 马是千里马,奔得飞快,秦慢的骑术比她的武功出色上许多,尚有余力开口说话:“督主,您觉得发生在谢小姐身上的事真的是鬼神所为吗?” 雍阙道:“你这么问,就一定认为不是了。” “也不是,我其实并不清楚,只是比较怕鬼而已。”秦慢叹气,“要真是有鬼,可如何是好?” 雍阙淡淡道:“都说鬼怕十恶不赦的恶人,有我在,你何须害怕?” 秦慢认真地看着他道:“督主不必妄自菲薄,我觉得督主您是个好人啊。” 第33节 她似乎对好人这个词情有独钟,三番两次地安在他身上,听得多了他竟差点也要信以为真。 “谢老板的话中应该还有所保留,可能是出于对谢小姐的保护又可能是另有隐情。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山离镇子不远,马又是好马,纵缰奔驰一会就到了山脚,雍阙束马而下,将缰绳丢到一边,“从层层守卫的园子里将个大活人带出而无人目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只有两点一是谢祖奇撒了谎,二……” 秦慢笨拙地也下了马:“二就是带走谢小姐的人不是鬼的话,便是武功极其高超之人,起码轻功绝妙,来无影去无踪。” 说到这她和雍阙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人,她傻傻地看着雍阙:“应该不会是他的……” 他们想到的人,是宋微纹。 爱偷香窃玉,足下功夫又是了得,他几乎符合了所有条件。 秦慢咬着唇道:“如果是宋微纹,作出半夜掠走谢小姐的事符合他的风格,可是谢小姐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又作何解释呢?何况……” “何况你的师弟又爱附庸风雅,劫走了人也绝不会带去坟地里风花雪月是吗?” 秦慢眼睛闪亮亮的:“督主,您可真了解他。” 雍阙受不了她那副谄媚样似的转过头去,面前的山体并不太高,山势也不险峻。人还未上山,远远的就能闻到空气里飘来的香烛纸灰味儿,扑面而来的呛人。 脚下的泥地里卷着碎碎点点的纸屑,一看就是没烧尽的纸钱。秦慢壮着胆子走了两步,脚下突然踩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她以为是石子顺脚一踢,却发现个圆滚滚的头颅咕噜咕噜地滚开,惊得她和被针扎一样瞬间跳开,刚张开嘴想叫却被个手掌一把捂住。 “嘘,安静……” 雍阙在她头顶轻声地说,她抖个不停,挨到了雍阙的胸膛才略作镇定,定睛一看那惨白惨白的头颅方松了口气,含糊道:“督主,假的。” 她的嘴一动,雍阙的掌心就像被羽毛滑过一样,酥□□痒还有点湿润。 当他意识自己在做什么时顿时和被火烙烙了一样想撒开手,可秦慢却觉得此情此景躲他怀里是件再安全不过的事了,故而压根没发现任何异样,依旧乖乖地任他捏着自己的肩,堵着自己的嘴。 如此地单纯好骗,突然他就不想松手了,却确然没有再松手。 秦慢半躲半立在雍阙怀里,眼珠子跟着那头颅转了两圈,最终确定那是个纸扎的人脑袋。 看来此地应是有一处墓地,与他们现在的位置不远,还有人来烧纸吊唁应该不是什么乱葬岗,可能就是当地贫苦百姓选不了风水宝地,故而便大家凑在一块将先人葬一起,生前是邻居,死后还做个伴来串个门。 “生于苏杭,葬于北邙。”秦慢喃喃念了句。 雍阙揶揄道:“此处虽不是北邙山,但谢家这位小姐看来八字里是与坟地脱不了干系了。” 他的一句轻松话冲淡了不少诡异紧张的气氛,秦慢揉揉眼打了个呵欠,轻声细语道:“督主,我们快点找吧,困了。” 她此刻还没意识到自己被占了便宜,雍阙心里却不大过意得去了慢慢松开了手:“刚吃了就想睡,和她养的那只奶狗有什么区别?” 她气愤:“人和狗怎么能比呢?” 话音刚落,暗蓝的夜色里忽地传来两声暴躁的狗叫,仿佛撞见了什么极为凶恶之物一般! ☆、第49章 【肆玖】傀儡 狗叫? 他们明明见着谢家人带着客栈老板家的大黑狗朝着河堤方向寻去,那这里的狗叫声从何而来? 雍阙按住腰间的剑,双步微微错开,被他揽到身侧的秦慢冲他无声地比着口型——“看来今晚这里的不速之客不仅是我们两个”。 他不置可否,除去以外单凭断断续续传来的狗叫声,坟岗那边起码有两股人在对峙。 然而奇怪的是,死寂的深夜之中除了凄厉的狗叫之外再没有听到第三人的声音。都说猫狗通灵,或许对峙的不是人与人,而是鬼与狗? 秦慢显然也与他想到了同一处,身子抖了抖自以为不易发觉地往雍阙背后又缩了缩,正如她所说她怕黑还怕鬼。不巧,此时此景此地,两样都占全了。 雍阙眉梢抽了一抽,他本没指望着她冲锋上阵,英勇杀敌,好歹也表现出三分骨气给自己涨涨威风。不想对面连个影子没,她自个儿的气焰先矮了三分。 察觉到雍阙鄙夷眼神,秦慢不大好意思地意思意思地站出一步,双手朝着他急急忙忙比划——“督主,我这不是怕拖您后腿吗?” 雍阙此刻只觉得眼前这半分诚意都没有的玩意儿,可真碍眼。 纸人的头颅随着风咕噜噜滚到了道旁的草丛里,月色凄迷,远的是一片黑,近的是一片灰。秦慢夜视不大好,勉强能看见草丛中红红白白东倒西歪了些别的东西。她也只敢看到这里,并不能确定里面的同样是没烧尽的纸人,又或者是真人身上的某些部位。 雍阙提剑在前,她不敢走得与他太远又唯恐自己是累赘,束手束脚地跟了一会,前边走的人忽地停住脚步,她几乎没有须臾犹豫转身就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窝起来。 不想雍阙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在看到她弓着腰缩着脑袋极尽寒碜的动作时免不了脸上挂起层森森寒霜,寒霜里又隐含着一丝哭笑不得。秦慢看不出他的哭笑不得,只能看出他脸上寒冰千尺,连忙举起双手以证清白,表示自己不是想逃只是万一开打也好容得他放开手脚。 雍阙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钳住她的一只手拽了过来,他想得还是对的,这厮半分也放不得。 两人拉拉扯扯,忽然秦慢轻轻嗯了声,倏地回首。她望向的地方是株参天大树,与周遭矮小稀疏的植物迥然不同,这株树长得膀大腰圆,得两三个人围着才能抱得过来,树冠郁郁葱葱和片浓云似的笼罩近一丈左右的方圆之地。 秦慢盯得正是密密匝匝的树冠之中,她抿了抿嘴拿起个石头递给雍阙,不用指她所注视的方向,弹指一瞬间石块在雍阙指间已如闪电般疾飞而出。 石块落入树冠的瞬间,安静的枝叶陡然一阵剧颤,两只黑色的影子扑棱着翅膀直冲向天。它们速度极快,几乎是人肉眼不能及,然而一只终究是被雍阙所伤,飞得略有迟缓。就是这一刹的迟缓,雍阙已将第二块石头弹出。 “嘎!” 一声痛楚的啼叫,黑鸦直坠向地。秦慢三步并两步,两只夹住它的后腿倒拎了起来,咬着牙使劲抖了一抖。“叮”一声轻响,地上落下个小小的银片,雍阙才要弯腰,秦慢立即抓住他的手摇摇头,雍阙反过来在她掌心写下两字——“有毒”? 秦慢点点头,以同样的方法在他掌心也写两个字——“柳家”。 黑鸦受了雍阙两击,又被秦慢胡乱抖了一气已是两眼翻白,双腿一蹬。 秦慢嫌弃地将它丢到一边,从怀中掏啊掏掏出方帕子想将银片包起来,却见雍阙先一步从袖囊中摸出个精致的小银匣,指尖随意捏了个石块一挑,银片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银匣之中。落入瞬间,银匣内部迅速泛起一片青黑之气。 好毒的毒! 收入银匣后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含义各自领略一二,随即不约而同返身往坟岗处掠去。 秦慢轻功不行,疾行数步手腕一紧,两旁树木草丛刷刷地向后倒退而去。她被拖得眼花缭乱又不敢大声抗议,只好趁着还有一口气狠狠在雍阙虎口一掐。 雍阙暗暗啧了一声,小奶狗样子柔柔弱弱咬起人来还有点疼,不过随即他略略放缓了步伐在,至少给了秦慢换气的功夫。 几个腾跃,雍阙携着秦慢无声地落在一处高耸的枯木后,枯木旁边是个家族墓地,三方墓碑连着立成一排,恰好挡住了两人大半身影,又能使他们看得清坟岗上的情景。 坟岗中有一条花白狗,方才狂叫不止的正是它,许是叫完了力气,此刻正吐着微微晃动的舌头趴在一座塌了一半的坟茔上休憩,脑袋还左一晃右一晃,可见平时性子很是活泼。 可是等他们真正瞧清那条狗的模样顿时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任谁见了那般模样都会不寒而栗,也是雍阙与秦慢两个见多了各色场面尚能在此时站住阵脚。 狗的身子匍匐在坟茔上,留着个后脑勺朝着他们。而那后脑勺上赫然开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大半个脑子不翼而飞,留下血肉模糊、花花白白的一小部分在其中。滴答滴答的血液顺着它的脖子流在皮毛上,将雪白的皮毛染上了花色。 一个失去了大半个脑袋的白狗却仍是在那摇头换脑地吐着舌头,趁着月黑风高,纸钱翻飞,坟茔座座的背景,岂止诡异两字可以形容。 雍阙不禁看向胆小如鼠的秦慢,然而在起初的震惊之后秦慢却是一瞬不眨地看着那只死去的白狗。她边看边摸索到雍阙的手,慢慢写道:“不是鬼。” 他回以当然二字。 秦慢唔了声,又写了个字:“等。” 雍阙看了一眼被她紧紧攥住的手,没有再回她却也没有抽开。 荒郊野外,孤坟狗尸,两人屏气凝神等着不知名的对方。 四月初蚊蝇不多,但寻味而来的觅食者却是络绎不绝而来,天空盘旋的秃鹫,地上奔走的豺狗,不多时聚集在了白狗尸体的周围。 它们应该很久没有见到如此新鲜的尸体了,各个垂涎三尺,然而彼此都想独享这份美食,天上的盯着地上的,地上的防备着天上的。 真是可笑,雍阙忽然觉得荒谬,竟是连畜生的世界里也步步为营,处处算计。 终于豺狗耐不住饥肠辘辘的腹部,为首的头领带着数只同伴率先冲上前去,飞旋的秃鹫也在此刻毫不相让地俯冲而下,两者即将踏上白狗尸体的刹那。 突闻一声惨叫,领头的那只豺狗倒在地上,一只前腿已经不翼而飞。剩余的秃鹫与豺狗纷纷受惊四下逃窜而去,而他们逃得不远,仍抱有希望围绕在四周估摸着对手的实力。 那受伤倒在地上尚来不及逃跑的豺狗又是一声惨叫,一柄雪亮的匕首扎在它的腿上,拿着匕首的人恍惚着呢喃道:“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他也不是她……” ┉┉∞∞┉┉┉┉∞∞┉┉┉ 匕首削铁如泥,豺狗的另一条腿瞬间被卸下,速度快得令人惊讶拿着它的人力气之大。 “好玩意!”雍阙与秦慢齐齐在心里赞了句。 赞完之后两人不禁想去看看使匕首的究竟是个什么样人,而看清那人后又皆是一怔,互相看了一眼,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人应该就是谢祖奇的宝贝儿女——谢家小姐谢鸣柳。 谢祖奇没什么文化,这个文绉绉的名字还是他绞尽脑汁,翻遍唐诗三百首想出来的,取自两个黄丽鸣翠柳。 他的想法很美好,想让自己来之不易的闺女生如黄鹂般柔弱多情多子多福。 而此刻的谢鸣柳和柔弱两字八竿子都打不着边,她的一招一式不是出自武功路数,纯粹是靠着臂力腕力,野蛮残忍却又僵直无比。拔起匕首后她木木看着地上豺狗的尸体似乎有几分茫然,破碎的灵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如一抹无主亡魂孤立在一座连着一座的坟包间。 秦慢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久,刚想写给雍阙,手背里忽地已快速落下几字——身不由己? 和她想到一块去了嘛。 谢鸣柳举手投足间行动迅速,但眸光散乱明显六神无主,要不她胸前呼吸错落,否则还以为是具从坟里爬出的行尸走肉。 他两看了会谢鸣柳开始在四周找可疑的人物,但凡这种操纵人心智的邪门路数多半施行人离得不远,一旦远了便无法给“傀儡”下达指令。雍阙他们并不清楚这种指令具体是个什么形式,有可能是某种特殊声音也可能是某种特殊东西。 夜渐深,风声渐缓,不知何时他们与谢鸣柳之间多了层薄薄的白雾。可能为坟地里的阴寒所浸染,雾气流动得十分缓慢,像一层凝固的乳脂从低到高渐行浓郁起来。 谢鸣柳的白裙在雾气背后若隐若现,直到单凭秦慢微弱的夜视已经分辨不清,她直觉气氛变得有点古怪。想拉一拉雍阙的袖子,可这一伸手她顿时大吃一惊,雍阙竟然在她毫无发觉的时候不见了! 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一声似曾相识的鸦啼声,粗糙而刺耳,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穿破茫茫雾色直扑而来,快得秦慢耳边已能听到它的扑翅声。 她手里长簪刹那举起,又刹那被人猛地钳住。她本想反击,而在长簪反手刺过去的瞬间她改变主意,手指一松。 簪子落地时雍阙已在她手臂上快速写下:“是我。” 她嘶地吸了口凉气,委屈地扭扭手指示意被他抓痛了。 她的反应皆数落在雍阙眼里,从一开始想刺落乌鸦到发现他反击再到簪子落地,连贯得完全不像是一个武功平平之人所能有的反应。 来不及多想,他将秦慢向坟堆后用力一拖,堪堪避开来势汹汹的乌鸦。 而那一道黑色箭影和没看到他们一样,直冲向前。它也只冲出去约十步不到,又一声尖锐的叫声,这次带了些痛楚但很快它的叫声引来了自己的同伴,又数道黑影从不同方向飞来,一个接着一个箭矢般地冲开白雾。 翅膀带起的风扇去了迷迷雾色,秦慢略是一吃惊,原来就在不到他们藏身的坟包一丈外,谢鸣柳竟然手持血粼粼地匕首站在那里!这个距离,显然已经发现了她和雍阙。 可是此时挥舞着匕首的谢鸣柳两眼翻白分明还处在被人控制之中,这就说明,秦慢缓缓呼出口气,他们从来到这里可能就已经被人发现了…… 雍阙的想法和她一样,从谢鸣柳所站的位置来看对方打算给他们出其不意的一个“惊喜”,由此也可看出来对方只能是敌而非友了。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千里迢迢从西南追到京城附近,用不知名的邪法操纵着谢家小姐半夜跑到坟地里来,一声不吭就大开杀戒。 从见到那只狗时雍阙就有种感觉,一种令人很不舒服又莫名熟悉的感觉,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场景呢? 他捏了捏眉心,杀人放火的罪业犯得太多,一时半会还真记不起来。就这一松手的空隙,秦慢的小脑袋倏地又蹿了上来,张着嘴瞪着眼惊叹不已地看着谢鸣柳大杀四方,看着看着她觉得奇怪:“咦,她攻击的角度很奇怪啊。” 既然已经被发现,就再没遮遮掩掩的必要,否则不还是给人当猴戏看吗? 雍阙听她的话看去,不过三五招就发现谢鸣柳使得是蛮力,但刺下去的角度很执着,都是固执地冲着乌鸦的脑袋而去,看上去非砍下它们脑袋不可。 联想到那条狗的死法,秦慢像是察觉出了什么,唔了声:“督主,您看着像不像……” “是一种献祭。” 第34节 雍阙冰冷冷地接过话去,秦慢听出他语声的异样抬头去看,发现罕见的,雍阙变了一张冷脸,冷得毫无温度,隐有戾气。 他轻轻一笑,眼里覆满寒冰:“西南少彝族特有的一种祭礼,那里的人相信吃了人脑就可以得到他的灵魂,分享他的阅历知识。而吃童男童女的脑子,则可以获得他们年轻新鲜的生命。” 秦慢目瞪口呆,饶是她见过的怪事无数也没见过如此阴毒至极的习俗,雍阙问:“害怕了?” 她咽咽口水,雍阙接着道:“他们从平民到国王都是这个邪法的忠实信奉者,在所谓大祭司的蛊惑下,国王吃被上天选中的贵族,贵族吃被选中的平民,平民之下呢还有贱民,贱民么……” 他看向坠落到地上鲜血四溅的乌鸦:“没得吃还有相邻国家的不是吗?” 谢鸣柳出手虽狠辣,但乌鸦胜在数量多且灵敏灵活,斗的时间一久竟然逐渐占了上风。 且在乌鸦即将啄到谢鸣柳眼睛时死寂的墓地深处响起一段琴声,琴声起时缥缈近时铮铮,雍阙道:“不好!” 本已势衰的谢鸣柳闻声陡然暴起,翻白的两眼里红丝遍布,一手揪起一只乌鸦瞬间拔开它的脑袋。 雍阙说着不好,身形却毫无动作,秦慢瞧着纷纷惨死的乌鸦不忍目睹地捂住眼睛,叫着:“可怜可怜!” “你们说着可怜怎么不去帮它们啊!!!”一个怒气冲冲的身影从斜后方杀出,手里桃木剑刷地戳向谢鸣柳心窝。“噹”木剑一歪,刺中了她的肩。她应是不知痛的,可身形蓦地顿在原地再无所动作,而谢鸣柳的脸上也露出了扭曲的痛苦之色。 “你们好好的哎!”来人跳脚,“她要杀你们,你还救她!” “要杀我们的不仅是她,还有别人哩。”秦慢将木簪收入怀中,慢吞吞道,“再说你不也看着我们死吗?” “……”来人喉咙梗住,半天道,“大兄弟,你也太耿直了吧……”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雍阙架在脖子上的无锋剑截断:“你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 “你威胁我??”他狠狠道,“你知道我是谁……” 雍阙剑刺入一分,秦慢也不劝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那青年只得被迫咽下去满肚子的气,恨声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人跑了!” ☆、第50章 【伍拾】神棍 诡谲的浓雾沙沙地流动在他们四周,乌鸦安静地收起翅膀林立在一座座坟头,时而低头梳理一下羽翼,时而警惕地转向左右巡察。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除却哭嚎的风声。雍阙的视线从冥冥夜色里收回到近处,如果方才这里有人,如青年所说,这个人也一定走了。 谢家小姐被青年的一剑刺中,耷拉着脑袋像个木桩一样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秦慢随着雍阙看了一圈四周,目光落定在她身上,觉得她这副模样很是可怜又有些…… 她试着戳了戳,没动:“哎??” 又忍不住稍微用力戳了戳,谢小姐宛如个死人般毫无反应,她连连称奇:“好玩好玩……” 青年被她幼稚的举动气得直翻白眼,碍于脖子上的利剑不敢公然嘲讽,生生咽下去嘴边的话,小声嘟囔了句:“小家子气没见识。” 雍阙一回头就见着秦慢乐此不疲地在谢鸣柳身上东戳西晃的不禁额头一黑,将她拽住低声呵斥道:“乱摸什么,不嫌脏的吗?” 呆呆的谢鸣柳无辜表情看上有些委屈,秦慢乖乖任着雍阙将自己牵在手里,观察了一会道:“督主,我看她不像是完全失去了神智哎。” “控制她的人离得远了,”青年隐忍着不耐道,“她本人自然就慢慢恢复意识了,再说她都大开杀戒这么长的时间了身体也受不住了。我说这位爷,萍水相逢都是朋友,老把架在别人脖子上说话多不礼貌……”触及雍阙的眼神他咽咽口水,干巴巴改了口“您多累啊是吧?” 牛鬼蛇神雍阙见识得多了,哪能被他这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废话少说,我刚刚问你的,你还没答呢。” 青年总算看出来对方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哪一个的路数都在自己之上,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上了。他瞪了半天的眼,最终泄下气来,就地往旁边半截无主墓碑上一屁股坐下没好气道:“小爷说还不行吗?” 原来这位出现诡异、举止诡异的年轻人有一个非常正当且摆得上台面的来路,武林四大世家,他恰恰来自离此地不远处的京城方氏。京城方氏是出了名的剑侠世家,亦武亦书,亦侠亦仕。“百年诗书筑门第,持剑载酒长歌行”便是江湖百晓生专为方氏所述。 因同在京城,雍阙难免会和方家打过交道,认识的方家人多是风流倜傥,温文雅致。哪一个都和眼前这个神棍一样的人八竿子打不着边。怀疑的不仅是他,还有秦慢:“你看着倒和方家人不太一样。” “切,这话说得可笑了。谁说方家人就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方世镜大为不屑,抱臂看着木然站立的谢鸣柳,“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是监视你们没错,但要不是你们和她沾上关系,少爷我也不会闲得吃饱没事干去管你们闲事。” “你……”秦慢眨眨眼,“难不成仰慕谢小姐?” 方世镜顿时气得直哆嗦:“你这是侮辱!谁会仰慕这个扫把星!还不是因为我那倒霉表弟被她克死了。” 这件事还真是说来话长了,谢小姐定亲的第一任未婚夫也是个姓方的,更巧的是还和方世镜家是个远房表亲。这两家表亲离得虽远,但是两家主母间关系不错,连带着方世镜和他那被蛇吞了的表弟打小关系也不错。早前两兄弟还在信中约好上京赶考后两人一同出去喝酒赛马,畅快一遭去。 哪想人还没京里,噩耗就传来了。 方世镜顿时懵了,还没过多久又听闻谢家小姐定了亲,定亲也罢,结果这任定亲对象也暴毙了。 他琢磨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来,辗转反侧了一夜,翌日背上行囊就千里迢迢地追到了西蜀,一路跟着暗中观察这位谢家小姐。越观察,越觉得不对劲,直到发现了她可能受人控制…… “本来吧我今夜都能抓到他了!”他懊糟地抓抓头,“偏偏你们跑出来搅了局!好吧,现在打草惊蛇人不知道跑哪去了,再想抓就难了。” 秦慢与雍阙交换了个眼神,她看向谢小姐慢吞吞道:“此地不宜久留,好歹人找到了,回去再说。” ┉┉∞∞┉┉┉┉∞∞┉┉┉ 秦慢他们出来的时辰不久,回到客栈时风灯未灭,门锁也未落,谢老爷凄苦憔悴地依在门前望穿秋水,直到瞅见了一行人散散漫漫地由远及近而来。为首的长身玉立,清雅仪表间自有昂然之态,自是雍阙而非他人。 后面跟的那几个就是歪瓜裂枣了,困得睁不开眼的秦慢被雍阙拖在手里和只啄米小鸡似的头一点一点;跟着她的是个披头散发,步履僵硬的白衣女子,大半夜里看着人瘆得慌;至于最后一个说他是个神棍,偏生腰间挂着柄破破烂烂的长剑,说他是个侠士又偏生衣衫褴褛手里还托着个罗盘。他摇头晃脑地跟在白衣女子后面,活脱脱就像个赶尸人。 客栈的老板娘正巧探出头来看自家汉子回来了没,一见这阵仗直接吓得“妈呀”一声缩回头去,再不见身影。 倒是谢祖奇定睛瞅了两眼,登时捂着心口,哭喊着“我的儿啊、心肝啊”迎了上来。 待他扑了上去,拉着谢小姐晃了两圈,看了一遍,发现她的反应极不对劲顿时慌了:“这这这,小女这是怎么了?” 以往谢鸣柳半夜游荡回来神情也多半不正常,但被人喊上两声也就醒了,可这么大一番阵仗她仍和个木头似的呆呆站在那里。 “老板,您家闺女受了点惊吓,可能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但也死不了。但要是你再这么晃下去人没准就得有事了。”方世镜插嘴。 “你是谁??”谢祖奇瞪起两绿豆小眼警惕地看着衣容古怪的方世镜。 秦慢头猛地朝下磕了一下,然后揉揉眼迷迷糊糊道:“哦,谢老板,今夜要多亏这位少侠,是他救了谢小姐。” 这世上有爱凑热闹的,例如宋微纹;也有不爱凑热闹的,例如方世镜。方世镜第一眼看到秦慢和雍阙,直觉里就将这两人定性为麻烦,而且还是会很麻烦。毕竟不是哪对情人都会在深更半夜跑到坟堆里谈情说爱,何况雍阙的身手他根本摸不出底细。 他琢磨半天,今夜之事他的行踪依然败露,与其偷偷摸摸地跟着谢家不如借此正大光明地去会一会谢家人,不过他没想到秦慢会如此善解人意地推了他一把,免去了不少口舌麻烦。 谢祖奇原先看方世镜那就是个来路不明的江湖神棍,经秦慢一说,再看他时俨然就是个道骨仙风的世外高人,连忙赔笑又赔罪:“哎哟哎哟,看我这双老眼昏花的,有眼不识泰山,少侠莫怪莫怪。” 方世镜哼了一声,傲慢地握了握腰间桃木剑以示自己不与凡人一般计较。 谢老板心疼地看了看女儿,转而看向雍阙老脸上的褶子叠成一道道:“贤弟啊,你可是在……” 当着客栈老板家人的面他吞吞喉咙,没将“坟地”两字说出口,但从雍阙脸色来看已然得到答案。他重重地一叹气:“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雍阙看了眼昏昏欲睡的秦慢,温和道:“谢老板,时辰不早,我看谢小姐业已游玩归来,想是劳累,不如早些安顿了?” 他的场面话一向说得漂亮,谢老板生意场往来数十年一句话再瞟瞟他的眼神,马上连声道:“对对对,您先请先请。” 雍阙回了一礼,不急不慢地将秦慢拖回了两人同住的屋子里。 方世镜作为救了谢小姐的功臣,谢老板又还想指望着这位高人更是得到了贵宾般的礼遇。 不多久,找人的家丁及客栈老板的儿子们陆陆续续回来,得知谢小姐安然无恙归来自然是一片欣喜之声,连带着院内的狗叫都欢快了起来。随着时间过去,吵闹声渐渐在渐浓的夜色里消弭,房间的灯一盏一盏灭了。 雍阙拿起灯罩将烛火罩上,顿时只余混沌的暗色。走了两步到了床前看着扑在被面上呼呼大睡的秦慢。她似乎真得很困,从进屋起一句话都没多说直奔床铺,倒了就睡。睡到下奶他掐着时辰差不多了,却不见其醒来。 在床边站了一会,他坐了下来。松软的褥子陷下去一截,秦慢似有所觉翻了个身,露出半边白生生的脸蛋儿,只是一双眼仍是闭着的。 和他装样儿? 他觉着好笑,很久没有见到敢和他拿乔的人物了,他竟不以为恼反觉得新鲜。 对于他这种人,这是个不好的兆头。他的心应该是冷的,死的,不该为任何人起波澜的。可是秦慢的出现,让它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不一样。他感受到了自己对自己的警告,想要及时掐灭这个苗头,可自己却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譬如这个时候他不是一把将装睡的秦慢给拎起摔醒,而是踯躅片刻后竟也侧躺在了她的身边…… ☆、第51章 【伍壹】同枕 平心而论,客栈的铺褥远比不了海惠王府的厢房来得舒适软和,可秦慢这个人似乎天上自带一种轻松舒缓的特质。接近她,躺在她身侧,雍阙难得察觉累了,想闭一闭眼。 他也确然如是做了,枕头上是她发间的皂角味儿,清清淡淡的,不冲人。皂角的味道里又掺杂着一丝乳脂香,应该是霍安强行抹在她脸上的。那么大的一个姑娘家,活得还没个太监精细。霍安说她平时就一盆清水泼脸,不抹香,不上妆,就那么出去风吹日晒。 雍阙睁开了一只眼,近在咫尺的是白得和云瓷似的颈子,底子好似好,也不能这么糟蹋了不是?想到这,他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地打量过眼前这个人。 视线从半掩半藏在衣襟里的颈子缓缓上移,滑到了下颚上,因为瘦显得略尖了些,配着窄窄的小脸倒也不突兀。下颚上方是双颜色浅淡的唇。 他是个男人,又是在后宫阅尽无数姹紫嫣红,人间国色的男人,自然辨得出好坏。不得不说这双樱唇是这张脸上比较出彩的地方,典型的樱桃小口,唇形却是丰润,不动声色地勾得人心思微痒。 心底里突然撒下了一把细密的火星,烧得他唇舌微干,帐子里靡靡的光线似风吹入了他心里,将火星燃成火苗。然而终究火苗未能蔓延,他及时地用理智掐灭了它。至于有没有灭得彻底,是否会死灰复燃,他便无从知晓了。 他猛地闭上了眼,而秦慢却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咦”了一声,打了个呵欠懒懒散散地转过头去。如雍阙所料,她在装睡。说是困,但满脑子里转满了各种人物画面,谢小姐、乱坟岗、乌鸦还有……雍阙那张蛊惑众生的脸在她脑子里搅合成了一团。她想顺藤摸瓜抽出一根线,奈何线头太多无从下手。 纵然知晓雍阙不知打了什么主意也躺在了床上,而当她揉着眼睛转过脸来时仍然吓了一大跳:“督、督主?!” “聒噪……”雍阙一只巴掌盖在了她脸上,捂住了那张聒噪的嘴。 安静地养了会神,雍阙惺忪地挑开眼缝:“怎么又不说话了?” 秦慢委屈地扇扇睫毛,让他注意到自己还被他按住的嘴巴,雍阙仿佛才留意到似的嫌弃地将手松开。移开的刹那,那只比女子还要秀美的手状似不经意地从她唇上轻轻摩挲而过,带着点试探又煽动的意味。 秦慢怔了怔,下意识地抿了下唇,恰恰抿住了他的指尖,雍阙的眼神在那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可是眨眼间,他的神情依旧与平常二般无异,要说无异也是不对,现在的雍阙像只吃饱喝足的狮子,慵懒而随意。 他收回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懒懒支起自己半边的脸朝向她:“我看你对谢小姐的事很是上心。” 秦慢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好几回,嘀咕着方才难不成是自己的错觉?她在男女之事向来粗心眼,而雍阙又是个太监,天底下还有比和一个太监同床共枕更安全的事吗?想了两回她宽了心,也翻过半边身子支着脑袋,面对面地说着话,眉目间颇为同情:“也不是伤心,只是觉得一个年华正好的姑娘家逢此遭遇实在可怜,能襄助的就襄助一手。” 对面人秀窄的凤眼里意蕴深长:“哦,我倒从没觉得你是个慈悲心多重的人。” 秦慢愣了一愣,她讪讪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是沉于缄默之中。 她想起了曾经年少轻狂的岁月,扬鞭提剑不可一世,荒唐得现在看来为免可笑,但笑完之后又有丝淡淡的缅怀。她曾经做过很多自以为对的事,或许它们是对的,但对经历其中的人来说可能痛苦的分量远远重于所谓的正义与真相。 如果换做曾经的自己,面对谢小姐同样会拔刀相助,只不过那时的自己一定是热血沸腾、义不容辞,于今夜也一定会不舍不休地追查下去,而不是如此时此刻般心平气和地和雍阙面对面地躺在床上谈心。 很多时候,连自己都无法鉴别自己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纠缠过她许多年,到现在也不一定有个答案。 秦慢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慈悲委实抬高了我,”指尖挠了挠腮,她眨了一下眼,“同情固然是同情,同时也觉得发生在谢小姐身上的事很奇怪罢了。督主不认为吗?” 是很奇怪,乍然一看像是天灾,而今夜所发生的事无一不指向*:“普通商贾之家牵扯到了本该灭族的少夷族本就不是一件寻常事,我观谢祖奇言谈间多有闪烁,想是隐瞒了许多其中细节。西南边陲许多国度中人行事与中原人大为迥异,他们鲜少愿意与外族人来往,但一旦有所牵连或受且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心狠手辣、不死不休。他们想杀之人,想追之人,穷尽天涯海角,逾过数十年也亲手杀之。” 秦慢点头以示赞同:“光凭谢老板口述,谢小姐那么大一个活人穿越层层守卫的院落走到坟茔地里,中途不被任何一个人发现,十分不合情理。除非,”她低头用手指在被褥上划了两横,“一谢小姐自己习得了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从今夜来看不太可能;” 说着指尖挪到下面那一横:“二么就是有个轻功高手人挟持了谢小姐,将她带到坟茔之中,如果真有其人那必是今晚操纵她的那个人。我奇怪的是,那个人为什么单单挑中了谢小姐,带到坟地中又是意欲何为?这可能就是谢老板所隐瞒的事情了。我更好奇的是,今夜谢小姐口中的不是他,不是她,这个他/她指的又是何人。” 还有一些其他疑惑她并没说出口,谢小姐前后结的几次婚姻,乍一看没什么关联,但细细盘摸其中会发现从书香方家到后来的柳家都与中原武林或多或少存在着关联。至于柳氏,不免让她想起目前惠王府中疯疯癫癫的柳心瑜。 一个疯了的柳心瑜,一个受了控制的谢鸣柳,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什么关系啊。 一口气说完,因为想不出缘由,苦恼得整张脸抓在了一起。等了半天发现无人接应她的话,秦慢诧异地抬头却发现雍阙半阖半睁着眼像是在注视她又像单纯地在睡觉,她不觉屏气凝神地收了音。 “怎么,不说了?” “哎?”秦慢抓着褥子惊讶道,“督主您没睡啊?” 第35节 “我听你说得专注入神,不忍打扰哪。”雍阙懒洋洋地掩了掩口,真别说,躺了这么一会功夫倒是把他困头给躺了出来。 猜谜这种事就像下棋,得两个棋逢对手的人过招拆招才有趣,她兴致勃勃地趴在了说了半天,结果得了雍阙这么一个反应委实令人太过沮丧。秦慢萎靡了一小下,瞅瞅雍阙没立即眯上眼,她讨好地凑近几寸,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督主,您给我说说少夷族的事儿呗?我见识少,只在书本里只言片语了解过。” 给了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是吧!雍阙被她摇得不耐,可偏生那软软绵绵的话语听在耳中叫人发不出脾气,眉头一拧,展臂将人呼啦压回了枕头上:“大半宿的不好好睡觉折腾什么!几岁了,睡前还要杂家给你讲故事??” 秦慢委屈,小声抱怨:“哪有吊起人胃口半途就这么跑了的道理!” 雍阙笑了起来,略有几分得意嚣张与自嘲:“若讲道理你可找错人了,爷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人了。” 秦慢扁嘴,瞪着昏暗的帐子两眼发愣,瞪了一会早应睡去了的雍阙语意朦胧道:“谢家的事情别管了。” “啊?”她张嘴。 “啊什么啊,和你相关吗?”雍阙讥诮完一句再无声息,想是真正睡去了。 是啊,和她相关吗?秦慢怅惘地拉起被子盖住脸,雍阙的意思她懂,不平、难解、可悲之事太多,人皆凡人,非佛陀神灵哪能一一插手。在这不算动荡也不算太平的世道里,明哲保身是聪明人的作法。 她不禁又回忆起了往昔鲜衣怒马的岁月,捂了捂自己的心口,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活着,可是再难有那一捧热血活于胸中。 ┉┉∞∞┉┉┉┉∞∞┉┉┉ 一夜的相安无事,秦慢醒的时候枕边已经空空,留了一丝浅淡的熏香,格调富贵雍雅,一嗅即知。她呆呆在床上坐了一会才慢慢找回自己的神来,看着枕头一会她伸手捡起一根柔软且长的发丝。 发丝如墨,极是柔韧,和自己枯草似的一头黄毛迥然不同。 差距还真是大啊,秦慢拉着发丝在指腹上绕了一圈,跳下了床去。 稍是捯饬了一番,才跨出门就撞见鬼鬼祟祟守着的霍安,一见她出来他和猴似的一蹦上前嘿嘿嘿地一通笑,搓着手道:“姑奶奶,昨夜里累着了吧。” 秦慢被他吓了一跳,慢吞吞道:“你叫我什么?” “姑奶奶啊!” “……” 霍安比划着道:“你看吧,其实马上回京里你就知道了,宫里和东厂里小辈的太监们都叫督主他老人家祖宗。叫您一声姑奶奶不对吗?” 秦慢费力理了一下其中的关系,异常严肃地对他道:“祖宗和姑奶奶之间差了起码好几个辈分,我是有爹有娘的人,不能乱认祖宗的。” “……” ☆、第52章 【伍贰】风波起 小小客栈,三杯淡酒,两盏清茶。 从南往北,水路陆路千千条,而这个客栈位于的小路恰是其中一条,只不过因道途坎坷,又途径沼泽险要,来往人迹疏松。 斑驳门槛外长了一株说不出名目的老树,枝似虬龙,半身焦黑。一只老鸦悄然站在梢头,黑中泛点红的眼珠子静静凝视着客栈里的两三人影。 “唉,看着天是要下雨喽。”小二将巾子搭在肩头,倚门望着自顾琢磨了两句,眼睛转到枝头的乌鸦忙骂了声晦气,扬起巾子叱道,“走走走!哪来的脏婆子!” 乌鸦竟是动也未动,直到那伙计怒气冲冲奔来才懒洋洋地扑了两下翅膀飞到更高处的枝桠上,仍是情根深种地守着老树。 伙计个儿不高,看着高高在上的乌鸦顿时傻了眼,指着它破口大骂了两句才悻悻地败阵归来。 靠着门边桌子上的人将伙计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呵,见过和人较劲的,没见过和鸟较劲的,北方人就是毛躁。” 说话的这人面色阴沉,看上去仿佛有人大大得罪了它。但仔细一看,发现此人面目生得就是如此,横竖一副别人倒欠他钱的模样。 同桌有人听了他的话不大高兴起来:“许兄,你这话为免以偏概全了。”看样子此人应该就是前者口中的北方人。 “哼!” 两句无关紧要的口角,一只处事不惊的乌鸦,倒让大雨将至的午后显得不那么沉闷难熬。 没赶走乌鸦的伙计一回头看见客栈里的人,又瞅瞅天,顿时心里的郁闷散了大半。他们这片地基本上属于荒山野岭了,要不是自家老板是附近的猎户,连这个唯一的歇脚点都没有。下了雨,今儿就多了几个住房的客人,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他决定大人大量地放过那只不长眼的脏婆子,转而殷勤地去伺候那些衣着光鲜的大户们。 “客官,您看您的茶水都凉了,小的给您添一壶?” 这一桌的客人可以说是这里几人中穿得最体面,却也是最奇怪的了。一个仪表堂堂,佩玉执扇的公子哥;一个剑眉星目、持剑挺拔的青年侠士,两个在这个偏僻简陋的小客栈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在叫了些水酒后,青年侠士一人就在那自斟自饮,偶尔夹上两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看上去十分自在随性。而他的同伴却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地坐在那里,嘴巴紧闭,神情严肃,时不时瞟一瞟那青年侠士,抽一抽脸再继续苦大仇深地盯着油渍尚存的桌面。 伙计看人上菜,觉着那公子哥虽然行为古怪但青年侠士倒还算是个正常人,便大着胆子和他们搭话。孰料他刚一开口,公子哥猛地一拍捉,仰天长啸:“老子憋不住啦!!!” 伙计被他吓了一大跳,连着靠着门的那一桌人也为之侧目,先前抱怨的阴沉中年人不自觉地按住了袖口,他才一按,方才反驳他的高个拿着筷子也压在了他袖口中,轻轻摇摇头。 公子哥仰天长啸之后却是没什么其他动作,而是一把抓起杯子咕噜咕噜灌了一口酒一抹嘴,又噗咚坐下,筷子敲敲碗十分得意道:“苏不缚,时辰到了吧,我赢了吧!” 伙计一头雾水,而门边几人却是稍稍放下心来,表面上看去也不过是个富家公子带着自己护卫出来游山玩水而已。 拿着筷子压住袖子的人多看了那边两眼,低声道:“再看看。” 苏不缚吃着肉耳尖动了动,将筷子放下,慢吞吞从怀里取出一个银锞子递给了宋微纹。 宋微纹笑嘻嘻地从他掌心抢了过去,摸了摸随手丢给一旁伙计:“小二啊,今儿看天爷们走不了了,准备间最好的房间。记住,要最好的,不好的爷不住。” 荒山野岭的,有客栈已经是老天开眼,还要上好的上房,不好还不住? 伙计心里抱怨,但看看手里的银子,天大的抱怨也化成了笑脸,连声应道:“好好好!最好的一定给爷!” 左右矮子里挑将军,总是能挑出个“好”的来。 宋微纹难得赢了苏不缚一次,喜滋滋得不行:“苏不缚,这一次咱们堵得小,下次要赌就赌大点!一天不说话,你就给小爷我做牛做马一天,你看成么?” 憋了这么久,一开腔他就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苏不缚忍无可忍抓起个馒头塞进他嘴里:“成你个大头鬼!” 自打与秦慢他们在惠州分道扬镳,宋微纹吵着要去看新一届的武林第一美女是否有资格胜任她的前辈林酥,苏不缚巴不得甩掉这个包袱,可叹宋微纹天生了个狗鼻子,走哪跟哪,怎么都甩不掉。 硬是缠着他向北往京城方向而去,去京城就去京城的,哪想这厮放着康庄大道不走,专门往烟罕至的山野里钻,有几次冲撞了当地的门派家族差点没被抓起来喂狗。 眼看终于快到了京城,他丫老毛病又犯了,一头扎在这座没名没姓的山坳子里,说是要寻访隐世高人。 苏不缚冷眼瞧着这穷山恶水的黄天黄地,横竖猜不到哪一位高人有此闲情逸致在此隐居。 从认识他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个人的话十之八/九要当屁放,放过了无痕。但□□之外倒也与有一二值得半信半疑,这一点在苏不缚看来,和宋微纹那个师姐很有几分相似。那个丫头也是满嘴靠不住的话,你听她煞有介事说得像真的,回头细细一品究,总又套着那么一层云里雾里似真还假。 “苏不缚啊苏不缚,我看你两眼放空,面色含春,一定是在思量哪家的姑娘,”宋微纹喝了几杯掺了水的白酒,熏熏然地叼着筷子吃吃笑,“让小爷我猜猜,是不是在想我的师姐啊?” 苏不缚不语。 宋微纹哈哈哈拍桌狂笑,张狂不已:“苏不缚!我早说过!我家的师姐是不是万中无一难得的好姑娘,老子让你表现表现讨亲热你还挂着张寡妇脸给我拿乔?怎么着了,见识过了就知道我师姐的好了吧!” 他一发起疯来浑身是劲,苏不缚习以为常,客栈里的其他人却是被他惊了一惊,门前桌边的几人纷纷皱了皱眉,各自拎起包袱起身,为首垮着脸的人冷冷道:“小二,找一间没人住的通铺包了。” 客栈总共就一间通铺,不过好歹来往人少,除了他们几个也没其他人。伙计应和得爽快,连忙将那看上去不大好惹的几位引进了厨房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木门里。 这年头,除了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来这儿的多半就是狠角了。 “苏不缚,我诚心劝你,栽树从小娶媳妇趁早。”宋微纹犹自啧啧不已,“我师姐身边那个死太监是个厉害角色,我师姐她心眼虽然多但在男女之事上可谓一根筋通到底,一个弯都不带转的。我就怕啊,她自个儿被人圈进笼子里养肥了还不知道对方将锅早就架起来了。” 苏不缚听到这简直听不下去了:“馒头都堵不住你那张臭嘴?!胡说八道!” 这个宋微纹也不知道是不是缺心眼,哪有拿一个姑娘家和太监说事的,苏不缚觉得他满嘴的不堪入耳,一拍筷子又串了个馒头直接塞进他嘴里后就径自抱剑去了二楼。 轰隆一声雷,闷了一天的雨终于在傍晚时分扯破昏黄的天幕淅淅沥沥下了来,伙计安排停当那几位不好惹的好汉,一回头就瞅见客栈小小的厅堂里只剩下衣着富贵的公子哥背靠桌子,脚蹬凳子,一晃一晃地看着门外灰扑扑的雨帘。 看样子,今儿东家是来不了了。 他将桌子擦擦,凳子摆摆,呵腰走到宋微纹身边:“公子啊,您不去歇着吗?这雨下得急,没人来了,小的要合上门了。” 他边说便看向门边参差不齐摆着的一排长条板,宋微纹优哉游哉地看着雨说:“别急啊,小二哥。” 咋的不急呢,早些打烊他也好早些躺进被窝里做做春秋大梦不是吗? 伙计不想得罪这位金主,在旁干瞪着眼陪他看着没有颜色的雨幕,突然宋微纹一脚凳住了摇晃的凳子,嘿了声道:“你看,这不是来人了吗?” 伙计啊了下,瞪大着眼睛看着那雨幕,本来他什么也没看到,可渐渐的,银绸似的雨帘有了涟漪,那涟漪慢慢扩散,几个灰色的人影从远几近,直至冲破了雨帘,一路冲进了客栈里。 才点上的油灯险些被吹进门的风雨刮灭,微微弱弱地挣扎了两下,终于挺直了腰杆重新站起。 蓑衣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下,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不速之客,有点把握不住他们到底是打尖的还是劫财的。 为首身形高大的一人拿下了斗篷,径自看了伙计一眼,声音嘶哑:“小二住店。” …… 宋微纹来到二楼他与苏不缚的房间,苏不缚坐在窗边仔细擦拭着什么。宋微纹走近了才看见,他手里的不是惯用的长剑,而是一把破旧的笛子。笛子的孔眼已经泛起毛来,尾端刻了个字,但因常年摩挲已不大能辨认出来。 可宋微纹瞟了两眼,还是认出了那个字,那是个小篆的云字。 “苏不缚,你猜我在楼下看到了什么?”宋微纹边说边走到桌边摊开了一张纸。 苏不缚没搭理他,因为他不知道就算他不吭声,宋微纹也会主动吧啦吧啦说个没完。 果不其然,宋微纹拿起笔想了一会写字时笑吟吟道:“你一定想不到,我碰见的人是柳家的二当家——柳杜!” 他语气里有丝得意,而看着信笺上“师姐”二字的眼眸里却闪烁着莫名的光泽。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从秦慢离开上清山的那天起他就有这种预感,预感沉寂多年的一些东西,即将卷土重来…… ☆、第53章 【伍叁】传说 雪鹞振翅而起,刺破暗黄的雨帘,没入抖筛似的雨声中。 宋微纹的眼神跟着它看向遥遥东北,锦衣卫向来快准狠,约莫估算一下这个时候差不多秦慢他们快到京城了。 苏不缚在听过他口中来者后却是留了神,疑问道:“柳杜?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奇怪的不是没有理由,蜀中柳家离燕京有千里之遥,而且对中原武林的态度从来是嗤之以鼻,不屑交往。这个家族是个纯粹的武林世家,门客极少,门下弟子或多或少都有着一二血缘。如果说论凝聚力,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世家能比得上铁桶密不透风的柳家。 宋微纹对此不以为然,外看柳氏确实无懈可击,但内在嘛…… 他嘿嘿笑了两声,纵步一跃,仰身落在尚算舒适的床褥中间,甩掉靴子两腿一架,枕着自己的双臂听着雨声和楼下几不可闻的絮语声说了一句废话:“下雨了。” 苏不缚察觉他话中有话,等了他半天没个声息回头一看竟然闭着眼快打起鼾来了,顿时黑了脸,忽地又听他说了句:“雨会越下越大。” 他愣了一愣,宋微纹轻而稳的鼻息声渐渐传来,显然是真的睡着了。苏不缚站了片刻,走到窗前,窗户没有合紧然而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茫茫不见边际的瓢泼大雨。高耸陡峭的山体在雨帘背后仿佛一张张沉默的脸庞,注视得人心生畏惧。 苏不缚并不害怕,只是觉得有点不自在。从进了这座无名山后,这种不自在时时伴随着他,从空气到土地到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让他觉得莫名的压抑,压得他隐隐有种想找个地方撕出个口子长长地好好地吸进去一口新鲜空气。 突然,他在雨声中听到一缕女子的歌声!若隐若现,时沉时浮,和隐藏在雨幕唱歌的人一样飘忽不爱的那个,难以捉摸。这个天气,这个地点,这种时刻,很难让人不去联想唱歌的人究竟是人还是鬼……又或是山中的精怪。 都说适逢阴雨,又是黄昏,山林之中总有一些不存与人世的东西出来走动。他们要么妩媚动人,要么歌喉婉转,引得路过之人一步步走到她们面前,最终留在山中成为一具无名白骨。 苏不缚不信神也不信鬼,就算真有鬼那也是人闹出的鬼! 就像刚才,他仍是无所畏惧,只是多了一份好奇,到底是在这漫无边际的雨帘后装神弄鬼。她/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冲着他们来的,还是冲着楼下那群人来的。 想着他不觉握紧了剑柄,向窗外微微探出身子,想将那一字一句听得更清楚些,孰料楼下突然咚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聆听。他才皱起眉,紧跟着又响起了几声呼喝,不用想也是知道肯定是那两拨人为了仅有一个大通铺剑拔弩张起来。 第36节 就这么一个走神,苏不缚再听时窗外只余下刷刷的雨声,哪里还有什么动人歌声。他有些可惜,如果真得是“精怪”他倒想好好见见世面。楼下仍在争执不休,他站了站走到桌边才要坐下,想了想又走到床边:“刚刚你听到了什么吗?” 宋微纹还是在睡,苏不缚有点不耐烦他的装模作样了,直接拿剑捅在他腰眼上。宋微纹哎呦一声惨叫兔子一样跳了起来,双眼茫然地抱着被子坐了一会,拍床而起:“苏不缚你大爷!你知不知道老子生平最恨的一种人中就有扰人清眠的小!贱!人?” 苏不缚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个人早醒了却还装睡分明是不想蹚楼下的浑水,他大咧咧往床上一坐没脸没皮冲他一笑:“不好意思,我生来没别的爱好就有点喜欢犯贱。” 宋微纹被他气得头顶冒烟,苏不缚看看房门又看看窗户:“刚刚你听到了吗?” 他问得是十分肯定,宋微纹翻了个白眼重新躺了回去,干脆道:“没有。” 苏不缚沉默,过了会宋微纹贼兮兮道:“苏不缚我给你说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 宋微纹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之前,久到大燕还没开国,九州尚处在动荡的分封时期。那时候的天子已经式微,各个诸侯国轮流坐庄称雄称雄。然而诸侯之间实力有弱有强,弱者国小民穷不得不依附强国而生,强者则把持九州风云,能直接与天子的呛声。 吞并征战了近百年,终于原先的几个诸侯国只剩下两个国家一东一西各占半壁江山。东边的诸侯国历经几代明君的苦心经营,兵强马壮且深得民心,而西边的侯国能与之抗衡多年自然底子也不差,只可惜出了个昏庸无能的君主,不晓得打理江山社稷只沉迷于寻仙问道和后妃双修之中。 交战十来年后胜利的天平逐渐倾向了东国,就在此时突然各地流传了一个童谣,大意是现在东国的君主乃妖孽之后,更传闻东国王宫中有人亲眼见到过那君主的骇人妖身。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东国战无不胜,全是靠着他的妖法。 两国交战无所不用其极,这本只应是个玩笑话,一笑了之。然而所有人没有想到,在东国新年后的春祭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东君突然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露出了一条根本不属于人类的尾巴。 百姓哗然,天下哗然,在东国百姓尚未接受自己的君主是个妖孽,纷纷喊着烧死他之时,西国当时的摄政王趁着新年两国议和之时突然发动奇袭。东国群龙无首,众臣也是人心惶惶,一败再败后终于天下分久必合。 东西合并,西国开建了新的王朝。然而那个昏庸君王才高兴了两天,就被自己的表舅灌下毒酒连同新朝一起结束了短命的生涯。 曾经西国的摄政王,便是现在大燕的开国□□。 “过了两百多年了,什么东国西国早就没影没踪了,”宋微纹一条腿晃悠悠的,“可是吧,一个传说也流传了下来。说是东国的国君是被妖人陷害,心存不甘,死后化作冤魂厉鬼盘桓在大燕帝都之上,等着机会索命复仇,讨要本该属于自己的江山社稷。” 苏不缚发现自己比想象中听得入神,下意识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刚才唱歌的是原先的东君?” 宋微纹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刷的一下坐起来,恨其不争地抢过他的剑直捅他:“苏不缚你脑子是石头做的是吧!人都他/妈死了几百年了,还东君?” 苏不缚窘了一下,连他自己都觉得刚刚问得很蠢,宋微纹连戳几下暗中报了刚刚的仇才咳了声盘腿在床上坐好:“我的意思是呢,要人命的从来不是什么鬼啊神啊的,还有啊你想啊他都死了还要江山干嘛?能吃吗?能喝吗?” 话是这么个道理,苏不缚这回脑子转了一下,问道:“那东国王室就没后人了?” 火光恰好在此时一跳,宋微纹的脸色也闪烁了一下,他哂笑了一声:“过去几百年了,有也死的死散的散差不多了。” 说了这么久的故事,楼下的吵闹声已经消失了,也不知那伙计使了个什么妙法安抚了两帮人。宋微纹揉揉眼,咚的一声倒下拉起被子盖住脸喃喃道:“不行了不行了,困死了要睡了。”他念叨着还不忘指使苏不缚,“说好了你睡地板的啊,小爷我才不和脏兮兮的人一起睡。” 不说他矫情,就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床板让苏不缚和他挤都不愿意。 他走到了角落里,烛光正好找不到那处逼仄的地方,而他却能将门与窗一览无余。宋微纹还算有良心,躺了没一会闭着眼摸摸摸索索扯了一床薄被凌空扔了过去,还伴着一句迷迷糊糊的话:“晚上没事别瞎蹿,山里闹鬼的。” ┉┉∞∞┉┉┉┉∞∞┉┉┉ “姑奶奶,您说这世上真有鬼吗?” 百里之外,青天无云,有星两粒,削了一角的圆月一枚。 天不亮,雍阙他们就离开客栈悄悄启了程。谢家的人闹腾了一夜,这会功夫还在沉睡,客栈老板一面暗中惊叹这么多人一起出发竟和猫似的没半点声息,一面将门栓给撤了。 一行人骑马走了一截,忽地不知从哪里涌出一波人,叮叮啷啷地换马换车,再一转头秦慢就见着一列琳琅华贵的车队整齐而安静地伫立在面前。 早就见惯不怪的霍安还惦记着谢家小姐:“你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净往坟地里钻呢?” 秦慢却在琢磨:“突然换车做啥呀?” 旁边的一张新面孔和气地笑着说:“督主回京,他老人家那样的身份,这点排场已经算是寒酸的了。京城不比别处,走路看马儿,做官看门儿,门高则官大,马壮则人横,没点行头落得人轻视。” ☆、第54章 【伍肆】女子 “哦,厉害厉害……” 秦慢迭声称奇,但那人怎么也没从这小丫头片子脸上瞧出多少惊叹来。他跟了雍阙不少年头了,这么多年来找上门的女人不少。虽说太监是个不大光彩的行当,说白了就是个下人,奴才。但做奴才做到雍阙这个高度,那就相当于武学中臻至化境的境界了。甭说宫里不受宠的才人、美人们,连有些不得势的低阶官员们都明里暗里地想将自家闺女往雍阙那个堪比王侯的府邸塞。 雍阙对女色一向敬而远之,谁知道那女色背后的是温柔乡还是无间狱呢。 正因如此,莫如很奇怪,自家督主好好地外出查个案,回来怎么就多了个黄毛丫头呢。 雍阙简单问了两句话一回头,恰好瞅见了秦慢巴巴望过来的眼睛,那模样和个被抛弃的小狗儿似的可怜兮兮。他不觉一笑,笑得底下人一唬,胆战心惊地面面相觑了一会,使劲转着脑袋思考是否说错哪句话招来祖宗他这么瘆人的一笑。 还没转过脑袋,雍阙已迈步到了秦慢跟前,指着前头一匹油黑乌亮的宝马道:“会骑马吧?” 秦慢瞅瞅貌似比她还高的骏马,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摆手道:“不会不会。” 雍阙斜了她一眼:“废物。” 秦慢十分委屈,可她又有点心虚,眼珠子四下乱瞟:“督主,我的那只小狗呢?” 雍阙岂不知她的小九九,懒得戳穿便随着她道:“你说小满啊,我让霍安找个笼子给关了起来,省得路上乱叫。” 两个一问一答,倒也算是心平气和,只是这番心平气和落在从京中出来的那帮人眼里不仅大为咂舌。谁曾见过自家督主这么平易近人,好声好气地哄一个小姑娘的。雍阙有雍阙的傲气,以他的身份地位即便宫里的妃嫔也懒得多施舍几个眼色。 破晓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为赶在人少时入城,不多时秦慢就被霍安连腿带扶送上了马车,上了马车没多久,她发现霍安没跟上来进来的却是雍阙!和好吃懒做的她不同,这么些天来,除却阴雨天,能骑马雍阙就从没坐过马车。 他一上来,手脚一舒展,顿时显得宽敞的车内窄上了几分,本已坐定准备补个回笼觉的秦慢不得不给他挪出位置。她哼哼唧唧地没有说话,雍阙却从她的哼唧声里听出了不乐意,皮笑肉不笑道:“什么叫反客为主,咱家今儿是见识到了。” 秦慢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坐正了一些,虚伪道:“督主,您说得哪里话,您坐您坐。” 雍阙真想一指头戳破那满脸的假笑,膈应得人心慌! 有雍阙在,秦慢再没有往日里独占一方小天地的自在,心里叫苦连天地规规矩矩在旁坐着,坐了没一回眼皮子开始打架。一个呵欠刚打出口,雍阙取出个长匣,匣盒精美,起开一看,秦慢顿觉有几分眼熟,再一看整个人立马清醒了许多。 “督主,这是?” 她看看马车外,话没说完。 雍阙却没她那么拘谨,外头的随扈各个知道他的规矩,不会离马车太近,刚想让她放心说话,眼光落在她身上时却打住了,故作玄虚地咳了声,朝她招了招手。 秦慢果然上了套,贼兮兮地朝他那坐近了过去,低头一看果然是地宫中带出来的女子画像。 此时,画像在雍阙手中已展开一半,露出神秘女子的半身。仍是宫装云鬓的窈窕身姿,背对着他们的那张面容不知是何种国色天香,又或者是哀怨动人。 她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地宫之中,与到现在发生的一连串怪事又有何关联。 仅仅凭着这么一副无名无主的画卷,纵是雍阙也难猜出一二分来。 最奇怪的是,画中人的身份理应是王室中人,为何背景却是一片汪洋大海。奇怪的女子,奇怪的地点,雍阙凝神看了半天,未得其解。而一旁的秦慢也看得异常认真,不知不觉间一张小脸已经伸到了雍阙眼下,脑袋盖住了大半篇幅,雍阙忍不住问道:“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秦慢又盯了一会,抬起头来诚实地摇摇:“没有。” “……”雍阙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一不小心目光沿着细细的颈子滑过锁骨,落在了若隐若现的一方□□上。 今儿进京,霍安特意给她备了一条现下京城时兴的白底西番花的襦裙,胸前束了一条月白色的绸带,正好勒出一条欲语还休的起伏线条。雍阙见惯了京中女子的打扮,可乍一撞见这番美景他竟破天荒地不自在起来。 偏生秦慢毫无所觉,他从不是个好人,稍一局促便已泰然自若地与她探讨起来:“那日千人一面将你带走,话里行间可有提到与这女子相关处?” “该说的我都与督主说过了,”秦慢仍是紧紧地挨在他身边,探过大半身子仔细地研究着画上女子,但她尚晓得些分寸并未全然趴在他腿上,叫他心底不知是恼怒又或是遗憾,“不过他是没提到这女子一个字,可从地宫中的种种迹象来看,我觉得这女子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不是人。” 雍阙一怔,不知她语出何处,却听秦慢慢悠悠道:“不知道督主可曾听过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 “一个和前朝,和大燕都有关的传说。” ┉┉∞∞┉┉┉┉∞∞┉┉┉ 天和破了个洞一样,噼里啪啦倒了大半夜的豆子,过了子时时分,窗户外的雨声终于小了,苏不缚半睡半醒地抱剑坐在地上的角落里。这个时分人的倦意最浓,苏不缚眼皮渐渐沉了下去,忽然他的耳中似梦非梦般地飘进了一行歌声。 歌声远得像雾,近得又好像就在面前! 可他的眼皮子实在太沉重了,重得完全睁不开眼,那歌声的雾气里渐渐地走出一个人影,纤长的身姿,模糊的面容。 无尽哀婉的女声在他耳旁吟唱着:“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 她渐渐地走近了,近到苏不缚就快看见她的面容了! 终于他看见了,瞬间瞳孔放大,心跳声如雷一般咚咚咚震天响起,刷刷的冷汗从背后冒出汇成瀑布落下。 因为他瞧见了一个不是人的人! 惊叫声刚到喉咙里,啪嗒一声脆响,伴着一阵剧痛苏不缚艰难地睁开了眼。 “醒醒!醒醒!呆子!” 一个熟悉而猥琐的身影蹲在他面前,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一手费力地在袖中摸索,终于他摸出个小小的香囊。二话没说迅速松开捂住口鼻的手,倒出一堆黑色的粉末冲着他轻轻一吹,顿时刺鼻的粉末呛得苏不缚差点没憋过气去。 那味道难闻得无法形容,像一个壮汉睡了几年没洗的席子馊掉的酸味,又像是炎炎夏日中数具尸体闷在棺材里腐烂了好几天的臭味。 总之,提神醒脑,苏不缚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是一拳将宋微纹从东打到了西…… 宋微纹被打得眼冒金花,捂着腹部半天爬不起来,牙齿缝里蹦出几个字:“苏不缚,我/日/你祖宗……” 苏不缚也他/妈想日他祖宗! 两败俱伤的两人互相平复了一段时间,总算缓过劲来,第一个发问的是苏不缚:“有人下药?” 他言语间分外留神门外动静,手已握住剑柄。 宋微纹尚在地上装死,装了一会懒懒抬起手比划了个是,又比划了个不是。 论故弄玄虚,天底下可能没谁比得过宋微纹。 停了雨的窗外滴答滴答,像一个人轻声的脚步声又像个默默计时的沙漏。除此之外,夜静无声,神鬼莫测。 终于,客栈里响起了苏不缚预期的声音,一行真正的脚步声。 可这行脚步声,并未走向他们的房间,而是往门外而去! 宋微纹显然也听到了它,他数了一会,五指并掌,朝着窗户一划。 苏不缚跃然而起,强忍着余味未散的那股恶心,无声无息地两步到了窗前,剑柄一顶,支开一条缝。 雨过天晴,竟然还出了月亮! 虽然是不甚明亮的眉月,却也足够他瞧清客栈门外那一行人的身影!他皱皱眉,即便雨停了,门外之人依然各个蓑衣斗篷,形态可怖,不是鬼魅胜似鬼魅。 他们显然就是宋微纹口中的柳家人,不难辨认,其中打头的就是柳二爷——柳杜。 深更半夜,暴雨初歇,不在房中休憩,反倒遮头挡脸地钻出门来,宋微纹点评:非奸即盗。 而宋微纹却没有立即追出去,而是示意苏不缚再等等。 等了约半柱香的时辰,柳杜他们已没了身影,客栈中又响一行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声比柳杜他们粗重上了不少,两行人之间武功高下立分。他们武功虽不甚好,行动却甚是敏捷,几乎顷刻就到了门外,齐齐整整,极为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便沿着柳杜他们的方向直奔而去。 第37节 “嘿,有趣。”宋微纹搭着苏不缚的肩膀看向那行人渐行消失的背影,“苏大侠,月黑风高杀人夜,想不想去看看你梦中佳人究竟何方神圣啊?” 苏不缚猛地抬头,他知道?? ☆、第55章 【伍伍】接风 一瓢骤雨将黄沙迷茫的山体洗出几分苍翠来,月亮孤独地悬在空中,辉光暗淡,连星辰都不见几颗。 宋微纹与苏不缚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出乎意料的是楼下大堂竟然亮着一盏油灯! 本该缩在不知名角落里打盹的伙计拿着剪刀挑着灯花,一缕青烟从摇晃的灯芯上冉冉升起,伙计瞧见了他们如同白日里一样冲他们露出白晃晃的两排牙齿一笑:“二位爷要出门?” 苏不缚没有应话,食指顶住剑鞘,宋微纹反是自如地打了个招呼:“哟呵,小二哥。” 伙计将灯挑亮,抽下肩上抹布将长凳一扫,殷勤道:“爷坐一坐?” “坐就不坐了,”宋微纹在客栈里东张西望了一番,笑眯眯问道,“你这儿有没有趁手兵器给小爷我使唤使唤?” 伙计愣了一下,似乎想象不到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公子哥能拿得动什么兵器来,但客人的要求不能不满足,他一拍脑袋说,“您稍等,小的给您找找去。” 他一钻钻去了厨房,不多时又钻了出来,手里多了个烧火棍,甚是不好意思道:“小门小户也就灶王爷手里的这根棍子能敲敲打打,您将就着用用?” 宋微纹脸色不大好看,他这人一向讲面子爱风雅,让他一翩翩浊世贵公子拿一烧火棍成何体统。然而脸色不佳归脸色不佳,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佳人淑女瞅见他的卓越风姿,勉强自己再三他将烧火棍接了过去,左右摆甩两下,行,还挺顺手。 “记得留门啊。” 伙计忙不迭道:“一定一定。” 他将棍子一抗,大大咧咧地就往门外走:“苏哥哥走啦!再不走天亮了,野味也都飞啦。” 跨出客栈门,苏不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摇曳的油灯旁小伙仍是呵着腰殷勤地目送着他们,见苏不缚回过头他还笑容满面地冲他挥挥手。苏不缚猛地甩回头来,提着剑的手上皱起一道青筋和及不可见的寒栗。 “别瞧啦,苏哥哥,”宋微纹扛着烧火棍面上带着微笑,似是嘲笑又似仅仅是他惯常的笑容,“这个江湖里牛鬼蛇神数不胜数,活人有活人的活路,死人有死人的活路。你别怕他,他只是个习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的活死人而已。” “我没怕。”苏不缚硬邦邦地回道。 宋微纹真乐了起来:“好好好,你不怕你不怕。苏大侠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也不会怕柳二爷是不是?” 苏不缚停下脚步看他:“你什么意思?” “你和柳二动手,胜算有几分?”宋微纹也停下来。 苏不缚认真想了想:“三分,”但是他马上补充一句,“再过几年,就有七八分了。” “是啊,柳家以毒医闻名于世,但很多人忘记了柳家的□□虽烈,但杀敌无数的归根结底还是他们那双精妙无双的施毒之手。”宋微纹比划了一下,“柳二的千毒万织手已经修炼到了第四层瓶颈期,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苏不缚斜了他一眼,冷冷道:“还有你。” 宋微纹连连摆首:“错了错了,我绝对会在他下毒前逃之夭夭。” “……”苏不缚真想赶在柳二之前先把这货干掉解恨! 宋微纹一看他嘴角笑容微微扭曲,连忙道:“开玩笑开玩笑,我怎么会丢下苏哥哥你先跑呢!”他将胸脯拍得震天响,“早先就说好了,有我一口水就有哥哥你一口饭吃!咱两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突然他闭上了嘴,看向四周:“到了。” 断枝横斜,山石混在泥浆里凌乱地散落一地,显而易见此地不久前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泥石流。 因为山体崩塌了一部分,露出了与黄沙地表截然相反的漆黑岩层。 岩层里伸出一截黑色的阴影,宋微纹提起肩上的烧火棍走上前去轻轻一敲,细细的金石声宛如水波般层层漾开。 苏不缚以为那是块金玉,未曾想到走近一看,竟是露出个一截棺材头! 宋微纹连敲了两下就住手了,他满意地打量着那具棺材,看看天色:“时辰已到,开棺!” ┉┉∞∞┉┉┉┉∞∞┉┉┉ “从此,东国的国势随着国君的棺椁流入大海,西国取而代之。再之后的历史,督主您也知道了啊!” 秦慢细细道:“不过,这也就是个传说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没听说过谁见过不是吗?” 雍阙看着画中女子,女子一身纤长宫装,并不能见到裙下是否为双足。秦慢说的他并不信,但当做一个故事来听聊做解乏也不失趣味,何况说故事的人是她。 秦慢本身就是一个谜,她口中的故事在雍阙听来总是别有深意。 不管传说是否为真,但可以确定,此画中女子必然身份特殊,与前朝乃至现在的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马车内案几香鼎茶具一应俱全,秦慢说了许多觉得渴了,便眼巴巴地看着小小案几上的茶壶。 茶壶乃至周围的四个杯子是有名的国手张大山先生亲手所做,一个小小茶壶,一滴不少刚好能斟满四个小盏。这样一套茶具市面上非三百两收不来,再者上面还题有张大山亲笔所书,以示专门赠与国之砥柱雍厂臣的题字。 雍阙是不是国之砥柱秦慢不知道,但她知道一个太监把持朝局大势甚至影响到皇帝的废立,必然落不得什么好名声。 巴结奉承他的人很多,想他死的人更多。 秦慢托着腮,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跟着他的缘故了。雍阙是一条河,她已经身不由己从这河里淌过去一趟了,再想上岸就难了喽。 雍阙给她端来茶时看到的就是一双目不转睛的眼睛,他问:“看什么?” 被发觉的秦慢惊了了一下,咳了声:“没看啥……” 她想取雍阙手中的杯子,可是他却不依不饶,拎着一抹说不明道不清的笑容:“说谎。” 他按住了杯子,连带着按住了她的手,像只老谋深算,循循诱敌的猎手,不容置喙道:“你在看我。” “……”秦慢第一次发觉一个男人的眼神竟然能同时兼有威胁、压迫乃至于……引诱,逼得她罕见得慌乱起来。握着她的手指微凉,可是手心却是滚烫,他靠近她,低声轻笑:“看就看,不必遮遮掩掩,咱家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距离被他压得很近,近到秦慢心跳乱了几跳,呼吸都困难。 雍阙却在此时放开了手,顺手将杯子推倒她嘴边:“喝吧,不喝就没的喝了。” 秦慢机械地将一杯茶饮尽,才放下,雍阙又斟了第二杯来,于是她又呆呆地将茶水牛饮完。 茶壶跑的是松山云雾,她完全品不出云,也品不出雾。 连着斟倒第四杯,茶壶里的最后一滴水滴落,第四个杯子也刚刚满了。马车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如千鼓齐发,势如万雷奔腾。 秦慢耳尖,发觉来者不凡:“督主?” 雍阙自行将第四杯茶饮尽:“该来的总是要来,”他看着秦慢,“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秦慢啊了声,对上雍阙的眼神,随即明白过来:“哦……” 她其实有点委屈的,她还小呢,她还没经历过“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呢,怎么就嫁人了呢! 十里入京道,百年皇城已能遥遥窥视其中边缘一角,齐整的官道上一行银灰人马急奔而来,一蟒服银冠的中年男子打马在前。到了约有十丈外堪堪勒住缰绳,领着部下鱼贯下马,又走近数丈,俯首拱手一礼:“西厂总校尉曹深奉命恭迎提督回京。” “恭迎提督回京!” 数十人齐齐喊到,声势震天。 雍阙坐于马车之中兀自岿然不动,秦慢透过窗缝看了两眼,雍阙不动她也不动。一时车内车外,俱是寂静无声,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放至极轻。 曹深在入西厂前边早知这位手握司礼监与锦衣卫的提督威名,车内人没有发话连他在内自然没一个人敢动,四月的天太阳出得老高,不多时晒得他额头已细细一层汗水。 静默地等了一会,算着时辰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西厂总校尉曹深奉命恭迎提督回京。” 雍阙仍旧闲闲地摆弄着张大山所做的茶具,秦慢心肠软看看外面又看看他,哼唧哼唧了两声。他被她哼唧地笑出了声:“你啊。” 话是对秦慢说的,外边的一干人等亦是听到了。曹深心里一松一紧,却是诧异,车里坐的是何方神圣,得以雍阙用这种语气与她说话? 听到的不仅有曹深还有霍安,他离马车最近,主动驭马上前对着曹深他们皮笑肉不笑道:“容小的愚钝,不知曹校尉奉的是谁的命来请我家督主?督主他老人家可是为了皇命在外奔波数月,城门还垮进去就这么急吼吼地来请人了?” 雍阙拿捏姿态也罢,这么一个鱼米小虾也敢和他蹬鼻子上脸,曹深虽知他受雍阙默许但心中难免涌起一股恶气,碍于车中那位主积威已久只好又硬生生咽下,仍是对着马车高声道:“下官是奉陛下所命前来,陛下念督主风尘劳累,特意在延英殿中摆下洗尘宴为督主接风。” 秦慢一惊,见皇帝? ☆、第56章 【伍陆】面圣 百年燕京,千载风华,此时桃花盛极,一阵风吹过,甜得微微发腻的花香顺着簌簌的花瓣充斥在每一条或宽或窄的街巷上。 马车飞一般地奔驰在朱雀街上,这是燕京最宽敞的一条干道,直通皇城正中的朱雀大门。 秦慢隐约听到熙攘的闹市声从边边角角的缝隙里钻进来,像把小梳子在心尖上扫来扫去。可是马车奔跑得飞快,眨眼就将这些繁华闹景远远抛在身后。无人敢去触这些身着锦衣,佩戴绣春刀的官人们的霉头,他们被比作恶鬼,然而这些恶鬼不仅敢在白日里出没公然灭人满门,还能如此堂而皇之地骑着马直奔向整个大燕最核心的地方——皇城。 奔驰的车马径自从朱雀门的侧门鱼贯入内,鞭飞马鸣呼喝的声势仿佛穿透整个大燕的云霄,惊动巍巍墙头的老雀们纷纷展翅,各飞东西。 打曹深传了皇命来,雍阙就时时留意着秦慢的脸色。此时的秦慢被马车颠簸得脸色确然不大好,煞白煞白的,手指紧紧抓着衣角,不知是紧张还是难受的。细细的手指一个个骨节崩得发白,随时会断了似的,他咳了声,引起她抬头:“是不是累了?” 他这话说得响亮,外头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马车慢上了些许。不过也就这些许功夫,穿过一道朱雀门到了二座门前的下马碑,所有人都停了。 秦慢深深吸了口气,摇摇脑袋还是要谢谢他:“多谢督主体谅,”她抚抚心口苦歪歪道,“现在好是好多了……” 这话还有后头,雍阙等着她。 果不其然,她恹恹道:“我能不去见陛下他老人家吗?我一江湖中人胆儿小,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惠州的州牧大人,”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我不懂规矩不懂礼数,见了一定会给您丢面子的。万一惹怒了龙颜,怕是连您里子都要丢……” 明摆着自己不想去,非得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瞧瞧说得多好听,面子里子都替他顾全了。要不是知道她是为他所迫跟来,他简直要以为她是真欢喜上了他,处处替他考虑周全!雍阙笑了起来,他心里又想,除了这层太监身份以外,她看上他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秦慢被他一笑笑得先是一喜,随即看清楚他眼里的颜色,顿时焉了下来。 雍阙真笑了起来,将她的额发略抚了一抚:“说你机灵,这时候又犯起蠢来。你一无品无阶的普通百姓,你想见陛下也得掂掂自己分量不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下车后又人会领你去歇着,只管等着我就是。”掌心贴着她的额逡巡流连了一会,顺着鼻梁缓缓而下,食指贴着她的双唇竖起轻轻一压,“别的咱家不交代你,只管记住一条,宫里边是人是鬼的话都不能信不能答。听清了没?” 那双魅人的眼睛是弯着的,秦慢却看出笑意后深不见底的幽邃与满满的警告,她本能地点点头:“明白。” 嘴唇一动,擦过他的手指,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松开,而是轻轻地一抹,带着些说不出的撩拨意味,几乎吓了她后背一僵。 愕然间雍阙已先行下了车,外头又是一阵寒暄,宫里头的都是熟面孔,怕他畏他更想巴结他,唯一几个不亲不热的大概就是曹深那票人了。 西厂啊…… 他们走得如此隐秘,还能掐着点在道上截住他们,看来没少往他身边放眼睛。 雍阙摘下腕上的菩提星月,大概是在外头跑了一圈和秦慢那丫头待了一段时间,自个儿的心肠软和了一些,竟看着他们不觉得多嫌恶了。但不嫌恶归不嫌恶,该剜的眼睛还要剜,该剁的手也还要剁。 他遥望着层层重檐后延英殿的一角,只不过现在这位圣人的心意似乎要比先帝要难揣测得多啊。 雍阙走了一阵,外头终于安静了下来,霍安在车外小声道:“姑娘,下来吧。督主往延英殿去了,这儿没外人了。” 又过了小会,一只瘦巴巴的手拨开帘子,一张脸探了出来看了看,才慢吞吞地踏着脚凳爬下马车。 不知道车里雍阙与她说了什么,霍安瞧着她六神有三神在外漂着,她一向木讷迟钝他见怪不怪,左右看看凑到她身边道:“姑娘甭怕,这宫里大半还是督主说得算了,他老人家去了一会就该回了。到时候去他府邸,您就自在了。” 这才叫她害怕好么!饶是秦慢再迂钝,也觉得雍阙这动手动脚得不大对劲。她纳闷啊,都说太监身下边少了一块,不是该不通男女之情吗?动手动脚的有什么意思啊? 霍安将她领到附近一处宫所内的小厢阁里,宫所不大干净整洁但看似没有妃嫔住在其中。霍安早将秦慢的作息习惯摸索得清清楚楚,人刚落在就送来几碟点心和一盏热羹,他边摆碗筷边说:“姑娘,您少吃几口,督主交代了一会回了府里还要陪你好好用顿膳呢。” 秦慢坐在地罩旁的矮墩上:“哎?陛下不是给督主摆了酒吗?” 第38节 “哎!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说是摆酒其实是招督主去问话呢!” 秦慢了然地点头:“哦……”她看看四四方方鸽子笼一样的房子,叹气道,“宫里真不自在,我都想回上清山里去了,这个时候野兔子最肥,我和宋微纹每天都能吃上肉呢。” 霍安心里直哎呦,姑奶奶您还想着上山打兔呢,俗话说得好这宫里是进门易出门难,上了督主那条船想下船那就只有一条路——淹死了。 他其实有点同情秦慢,毕竟跟了太监,就算是雍阙那样风光体面的太监,到底是身上少了一块肉不如意的。可是这种话他又不便和秦慢说,只好给她夹着点心:“姑娘您先垫垫肚啊。” 秦慢唉声叹气地吃着点心,几块下了肚才端起汤羹,外头跑来一阵慌促的脚步声。霍安一转身,朝着外面吼:“喝了孟婆汤,赶着投胎做鬼去呢!没看着贵人在里头安歇,懂不懂规矩!” 小太监被训斥得委屈,虽说霍安品阶不高,但是跟在雍阙身边那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心腹红人。他砸吧下嘴咽下去苦水,低声下气地回道:“小霍公公,外头李公公亲自传了话来,说是圣人下旨要见一见跟着督主回来的秦姑娘。” “哈?” 秦慢目瞪口呆。 ┉┉∞∞┉┉┉┉∞∞┉┉┉ 这消息传得真是飞快,前脚才入宫,后脚皇帝就知道雍阙带着个姑娘家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为了表示对这位只手遮天的内臣看重,还是打了别的注意,但既然皇帝要见,就算你是个升斗小民,那也得诚惶诚恐地跪着去见。 打点头面是来不及了,霍安匆匆将秦慢上下一扫,就往外一推,笑容满脸地将人交给了御前侍奉的李幸从:“劳李公公您贵步了,姑娘她非出身官门世族不大懂宫里的礼数,烦请您多照顾了。” 李幸从是新帝身边的老人了,打新帝幼时就伺候着,虽说对东厂这些人不待见但逢面不打笑脸人,他也和气地应道:“霍公公言重了,雍大人的人照看也是应该的。姑娘,您请吧。” 雍阙像是早就料到了这回,秦慢落脚的地方离延英殿乍看隔着重重殿所,走起来穿廊过殿的,不多时就到了丹陛之下。 李幸从不冷不热地交代了两句就进去了,想是考虑到秦慢是个女子很快里头走出个宫娥打扮的姑娘来传唤她。 秦慢一抬头,两人俱是一愣。 即便多年未见,但宫娥圆圆的脸蛋儿却让秦慢记忆犹新,毕竟女扮男装投笔从戎的花木兰有,男扮女装跑出来闲游的人可少之又少了。 一照面,两个人显然都认出了对方,宫娥脱口而出了个:“你……” 马上又闭紧了嘴,依旧板着张冷淡的脸道:“陛下有请姑娘进殿,请吧。” 秦慢眨巴眨巴眼,十分识相地默默点点头,跟着她进去了。 短短的一段路,宫娥回头好奇打量了她好几眼。秦慢的长相并不出众,但是她浅淡的发色和眸色实在突出,让人过目难忘。 跨进殿的同时,圆脸宫娥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地面,悄悄提脚在秦慢膝弯出一踢,:“跪。” 那一脚不轻不重,秦慢猝不及防地就噗咚一声伏倒在地,就听着宫娥一本正经地福身朝前道:“陛下,秦姑娘到了。” 碧青石的地面光可鉴人,秦慢没头没脑地跪在那里只瞧见自己一头雾水的脸,雍阙在何方,皇帝在哪里她全然不知,因此有点小忐忑。 “既是雍厂臣的人,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大礼,起来吧。” “起来。”宫娥又是目无斜视地悄声道。 秦慢龇牙咧嘴地揉揉膝盖爬起来,木木愣愣地就抬起头来。 首先她瞧见了雍阙,依旧是那副笃定自若的模样坐在酒席之后,微撇的目光像是在看她又不像是在看她,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他的对面坐着另外一个人,近四十的模样,颧骨瘦得突起,下巴尖尖,一双眼微微上吊时而闪烁着精光,仿佛像一把刀,将她一寸寸的削下剖开,打量得透彻。 最后她看向了上首,龙椅之上坐着个明黄身影,虽是龙袍但样式轻便,并非衮服。那人穿得自在,神态也温和自如,在与秦慢对视的刹那,他的眼中快得几乎捕捉不到的闪说一丝情绪:“这就是雍厂臣的家眷吗?” 单刀直入的问法令秦慢与雍阙同时一愣。 ☆、第57章 【伍柒】故知 家眷这个词,此时此地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十分微妙。 宫里内臣有对食的不少,稍微有点来头在外开府养姬妾的也不少。雍阙身为东厂提督,执掌司礼监大权,有女人不是个稀罕事,但说到底都是上不得台面脏了这些贵人眼的事。 秦慢的境地略有些难堪,雍阙抬举她是夫人纯粹是在惠州敷衍海惠王了事,现在带回京里她琢磨着自己怎么也就是个端茶递水跑腿打杂的丫鬟命。哪晓得,脚才沾京城地没一会,就被皇帝特意召唤过来瞧新鲜似的瞧一瞧,还金口玉言地说是雍阙的家眷。 也不知道是针对她,还是针对雍阙。 皇帝一言出,无人敢应声,连着雍阙也静然地端坐在那里。说不焦虑,那是假的。秦慢这个人早晚是瞒不住的,但他私心里抱着侥幸,毕竟新帝才登基不久,朝里那帮子老臣的口舌都没安稳好,哪会有时间去管一个内臣的家事。 可他偏生就是管了,不仅知道还把他有意藏着的人给传唤来了。 他望着金盏里的碧酒,倒映着头顶七宝九盏连枝灯,粼粼碎碎的波光晃动着自己的眼睛。从前他足不出户便可知宫中事,朝中事,天下事,即便哪个大臣睡梦中磨牙碎语几句,第二天也能准确无误的传到自己耳中。因而他们怕他,惧他,现在风水轮流转换了他做被听着看着的那个人,个中滋味他竟一时有些不分明。 西厂啊,他没有去看对面的人,但知道对面的人一定在看他。 他抿了抿唇,摩挲着酒盏,想着还是要给秦慢那丫头找个台阶下的。 可他还没开口,秦慢竟然自己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道:“啊?”像是没听清。 旁边的宫娥倒吸了一口冷气,殿里静得连根针都能听得见。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俄而轻轻叹了口气:“是朕唐突了,这个话本该私下里与厂臣说说的。问你倒叫你为难,罢了,别傻站着了,去厂臣那里坐着吧。” 他一口一个厂臣,喊得亲热而毫无芥蒂,雍阙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向着皇帝欠身一礼诚惶诚恐道:“陛下恕罪,是臣冒失。她是个乡野出身,不懂规矩,此番冒犯圣颜,罪无可恕。” 他顿了一顿,瞥了秦慢一眼,秦慢显然受了惊吓。好好地才说一句话,怎就罪无可恕了呢! 他话锋一转:“但归根结底还在于臣先头赶着进宫向陛下复命,一时思虑欠妥就将她带进宫来。罪责在我,请陛下重罚于我。” 撩起袍子他作势便要跪下。 “罢了,”皇帝笑着叹口气,“你瞧瞧你瞧瞧,刘卿可瞧见了,朕还没说什么呢,上赶着护犊子的。这么多年,也没见着厂臣他对哪个人这般上心过。坐吧,再站着倒显得朕斤斤计较。” 雍阙口中称着不敢不敢,回过头来淡淡一眼,秦慢乖觉地小步过去,背后就听那宫娥轻轻嘀咕了声。 才要落座,皇帝又似想起了什么,和蔼可亲问道:“方才忘了个正事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秦慢只好又重新站直,瞧着前方那金灿灿的丹陛,细声细气道:“回陛下话,草民姓秦,名慢。” “秦慢……是个好名字。” 陪皇帝吃饭注定是个战战兢兢,了无乐趣的差事,好在皇帝兴致也不多高,来回两巡就借故离了席。 他一走,自然剩下的人也不能多待。秦慢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眼巴巴地看着雍阙,想说什么可当着其他人的面又不敢说出口。 雍阙岂能瞧不见她的可怜相,今儿算是难为了她,寻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圣颜,她第一天进京就被召见了。伴君如伴虎,先帝也罢,新帝也好,都是心深如海的主子。说到底,他是个做下人的,今儿一番虽捉摸不透皇帝的意思,但少不了是敲山震虎,让他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再手眼通天也不过是他手里攥着的鸟,膝下跪着的奴才。 皇帝一走再没什么顾忌,当着刘崇喜的面雍阙径自将霍安递来的披风披到了秦慢身上,温声道:“今儿累了,回去吧。” 那眼里眼外通通只有一个秦慢,横竖没将刘崇喜放进过眼皮里。那刘崇喜能被皇帝看重,建起西厂自然也有两分本事,此时走近了他不像在殿中看人那么剥皮剜骨,笑盈盈道:“雍督主此番办差千里归来,陛下可是龙心大悦啊。” 雍阙始才看向他,客气道:“刘大人身为西厂提督,咱们同官同职,同辈相称便可。陛下不治我等延时之罪,是他恩泽体恤,我等自应感恩戴德。” 回了宫里,人话鬼话都要说得冠冕堂皇。雍阙本以为自己生疏了,没想到还是那么手到擒来。看来做鬼做久了,终究脱不下那层皮。 他不软不硬地给了有意示好的刘崇喜一个钉子,对方自然脸色拧巴拧巴还没想好怎么个接话法,那头御前奉笔李幸突然又来了,径直对着雍阙道:“雍督主,圣上传您前去一叙。” 话说一半又转向秦慢,这回客气了许多:“陛下还说了,只是传督主去说几句体己话,很快即好,劳秦姑娘稍等。” 秦慢受宠若惊,这说得好像雍阙是她什么私物似的,征用一下还得经过她同意哈?她连忙对着雍阙道:“去吧去吧,督主您快去吧。” 那模样像迫不及待赶雍阙走一样,倒是把几个人都乐得笑了起来,雍阙替她将披风系好,留下“等我”二字后便留下脸色微妙的刘崇喜和懵懵然的秦慢翩然离去。 ┉┉∞∞┉┉┉┉∞∞┉┉┉ 初夏时分,皇帝搬到了邻水的清凉殿住着,雍阙来时他正坐在栏前洒着鱼食。池子里的鱼还是雍阙从东海里日夜不停换着水运来的,说是鲛鱼,但实则不过是几尾金鳞细尾,品貌迥异的海鱼罢了。 先帝时爱着它们,新帝登基后也没动它们,照旧养在池子里,时不时还亲自喂一喂。 “厂臣来了?” 雍阙连忙躬着身回了个是。 “这里没有二人,你我就不必拘束了。” 年轻的帝王站在水光里,他的五官本生得柔和,与文文诺诺的先帝一看就是亲兄弟。但若是先帝,今日绝不会摆上这么一出不算鸿门宴的鸿门宴来给雍阙来难堪。 谁是主子,谁是奴才,有的人最好时时记着。 “秦姑娘是你从惠州带回来的?” 皇帝问得漫不经心,可雍阙却听得心一惊。这般迂回绝不像皇帝的作风,一个不起眼的平民百姓值得皇帝三番两次另眼相待也绝非常事。 雍阙回得谨慎:“倒也不是在惠州,此前臣去追查京城十三弄灭门一案时路上偶遇了她。” “所以就一眼瞧上了?” 皇帝含笑问,俊秀的五官上笑意略显轻佻,此刻两人倒真不像君臣,而仅仅是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 可哪有什么君臣挚交,雍阙回答得愈发谨慎:“只怪臣近来不够自省,轻狂张扬,以至于这等小事污了圣人耳朵。“ “说得什么话,男女相悦本是人之常情。此前朕也打算送过你几个宫女,不为别的,放在宅子里多个人说话也好,但都被你婉拒了。”皇帝轻轻将青瓷口放下,擦了擦手,轻描淡写道,“这回是真看上了?” 这可真是个难题,要真坐实了,秦慢这辈子就真得和他绑在了一起逃不掉了。雍阙心软了,从他把秦慢带进京来本就不该心软。可她还那么年轻,她心心念念的江湖还在等着她,一犹豫间他便沉默着没说话。 皇帝看着他,想看透那张缄默面孔下的真实情绪,可是什么也有看出来,他玩味地看了一会道:“其实有件事方才我才发现,故而传你来问问。” 雍阙那种不祥的自觉更强烈了,皇帝敲打着膝盖慢慢道:“这个秦姑娘,似是朕的一个旧识。” …… 雍阙心思沉沉地走出了长廊,不远处秦慢站在浓荫下等着他,快傍晚了起了风,他的披风罩着她瘦弱的肩膀显得人不胜衣。她一手小心抓着披风以防它落到地上,一手比划着和霍安说着话。 她听到响动,回过头来,浅淡的五官立刻漾出一个笑容:“督主,您回来啦!” 雍阙看着她恍了恍神,耳边又响起皇帝的那句话:“难得遇故知,有空你便时常带她进宫来走动走动。” 皇帝不仅是皇帝,还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说出这句话让在宫中行走多年的雍阙不得不多想。 ☆、第58章 【伍捌】心肝 碧蓝的天穹轻悠悠地晃碎在一池柳波中,丝丝云絮被水纹扯碎又揉合,在盈盈碧波里上演着聚散无常。 “陛下,该午歇了。” 和逍遥自在的先帝不一样,初登基的新帝在这几月里没几个晚上不是通宵达旦地忙于政务,一面是为了做给天下百姓与臣子看,一面先帝也确实留下太多的烂摊子给他。 一日总共就几个时辰好眠的时光,见了雍阙已经耗去了大半个时辰,圆脸宫娥将寝殿打理妥当就出来请他午歇去了。 皇帝却不急着睡,摩挲着掌中的青瓷钵:“你看出来了吗?” 圆脸宫娥眨巴了一下眼,不大确定自己从小伺候的这位主子爷问得究竟是什么,可他偏生不给出明确的指示,犹豫了一下回道:“认出来了,可是就不是不知道她认出来没?” 虽然是答非所问,他还是笑了起来,当初一眼就识破他的身份,今日怎么会认不出来呢。多年过去了,不说天翻地覆也算物是人非,他不再是寄人篱下的病苦皇子,一跃成了九五之尊。而她倒还是那么个老样子,浑然一丝没变。 宫娥拧了帕子小心地伺候他擦了脸和手,觑觑他的神色:“陛下,您今儿和雍厂臣说得话是真的吗?” 第39节 他来了兴致:“你说得是哪一句?” “就是……就是,让秦姑娘多进宫走动走动。” 她从小跟在他身边,不说和李幸一样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但他一开口多少也知道点意思。皇帝登基打着忙于政事的旗号,推拒了诸多大臣的女儿,宫里也就一后两妃,冷清倒也清净。但雍阙一回来,他突然开了那个口,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先例就有二有三再拦不得了。 “怎么着,小若你不喜欢那个秦姑娘?”皇帝笑问。 宫娥将他的外衫褪去,圆圆的脸蛋皱巴巴的:“也不算不喜欢,奴婢只是觉得那姑娘看似无害但是精明得厉害,何况是雍阙带在身边的人,居心也难测。” “精明好,不精明怎么和别人抖,又怎么和雍阙斗。”皇帝拢了拢雪白的袖口,望了眼廊下争相夺食的金鳞,“这宫里啊静得太久,有的时候朕都仿佛觉得大行皇帝的魂还飘在上面……” 他突然住了口,摆摆首,往内寝里走去:“歇了,过个半个时辰就叫朕起来。” 小若心一惊,连忙道了个好字,皇帝这口气十拿九稳是瞧上秦慢了。以秦慢的姿色甚至多年前的过往未必能入皇帝的眼,可她偏生是雍阙的人。也不知道是和那位权臣置气还是要继续给他立威,横竖别的地方拿捏不到,要那位爷真是对秦慢上了心思,那这一刀可真够痛的。 ┉┉∞∞┉┉┉┉∞∞┉┉┉ 入了宫里一趟,再出来时雍阙远没了久别归故里的淡淡欣喜,从上马车起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锁着。 秦慢左看看街,右看看市,一回头见着煞着脸的雍阙嘘得就噤了声。过了会她还是没能受得了坟茔里般死寂的气氛,小声问:“督主,陛下和您说什么了?” 雍阙瞥开眼角,却做他言:“别您啊您的了,听得怪累的。我有名有姓,你们江湖人不都是直呼其名吗,直接叫着我的名字来。” “那多不好意思,多失礼啊。”秦慢连连推就,小脸上一点不好意思都没看出来。 “得了,”雍阙一掌拍在那张虚伪的脸蛋儿上,“你觉得皇帝会对我说什么?” 转眼问题又抛回给了她,秦慢认真思考了一下:“是西厂的事?” 雍阙摇头。 “那是批红权的事?” 雍阙还是摇头。 秦慢慢吞吞地说:“那……是我的事?” 雍阙霍然睁开眼,一双凤眸里精光毕现,然而却是一闪而逝,他带着似苦笑问道:“我本以为你不论是什么来历,绿林劫匪也好,魔道妖邪也罢,哪一样我都是能摆平的。可万万没想到,你竟和当今圣上有着前尘旧事的瓜葛。” 他压低的声音像擦过磁石的火星,暗藏着星星点点的试探与慎重:“你老实告诉咱家,你究竟是什么人?否则,连我也救不了你了!” 秦慢愣被他唬得一怔,结结巴巴道:“其实,我并非有意隐瞒。我当年确实也没有猜到他的来头那么大。” 本也不是什么值得遮掩的往事,她一五一十地将宋微纹调戏不成反踢到铁板的旧事一口气说了个干净。 反正不是她丢脸,说了又何妨。 倒是雍阙听得脸上五颜六色好一阵变化,最后长长吁出口气,复杂地看着她道:“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是你是傻,还是聪明,明知道对方来历不凡还敢贸然夜半叩门将人给劫出来。”他忽然紧紧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可知道东厂里的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你运气好,那时候的皇帝是个不受重视的病弱皇子,跟前没有得力人。要是碰到了咱家……” “啊?”秦慢被他吓了一大跳,诺诺道,“督主会杀了我?” 何止是会杀了,指不定把她那小小的上清山给灭了都可能。 他说得狠辣,但是语气里透露出的一点关心还是让秦慢喜滋滋的,暖声道:“这不是没遇到督主你嘛。” 她说得高兴,但可知道他心里的五味成杂。如果让他选,宁愿当年是他先遇到的她,也不会有现在的纠结。今时今日,他的身份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也是个奴才,逃脱不了被那一人摆布的命运。 秦慢看着自己攥得有些发红的手,她没有抽开而是轻声道:“何况督主带我回来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雍阙的眼神尖了尖,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秦慢看了个透彻分明,他缓缓地收拢手臂将她一寸寸拉近,近到两人之间四目相对,清晰地映出彼此的影子:“为了今日什么?” 被这么一个美人,在这么近的距离逼视,秦慢还是有一丝心慌的。雍阙的眼睛像是传闻中海妖的双眼,光一眼就足以定得她动弹不得,仿佛要将她拖入深渊。 她的身体动不得,脑子倒还算清醒,慢吞吞着说:“人无完人,凡人皆有所缺,何况是督主这样位高权重,声势盖主的人。如果是其他臣子,皇帝可以用权用位用女人或者是他们的女儿来把持他们。可是这些督主您都有了,这样一个完人摆放在皇帝面前,无疑是告诉他,此人留不得。” 雍阙的手握得愈发紧了,似是要将攥入自己的骨肉里一般,他咬了咬:“你继续说。” 秦慢眨眨眼:“所以督主您就将我带回来了啊,您是在告诉皇帝,陛下您看吧我也是有软肋的也是有在意的人的。所以,您不必太忌惮我,若真想动我就先动我这根软肋吧。” 雍阙不知道是被她气笑了,还是被原来打着这注意的自己气笑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大抵不过如此了,他甚至赞成点了点头,不无讥讽道:“看来你并不是傻,而真是生了一双慧眼。” 许多话一旦说破气氛难免陷入僵持之中,外头喧哗的街市声已经全然没有办法入两人的耳中了。秦慢其实心里并不如表面上的镇静,雍阙握着她的那只手像灼热的火炭烤着她的皮肤像要烙进自己的心里,她不明白这种感觉为何而来,故而令她心慌,慌得想要离开这辆马车,离开这个危险的男人。 雍阙咬牙切齿地盯了她半晌,最终他渐渐松缓了神色,可是却没松开她的手,而是轻轻提起那只瘦巴巴的小手放在嘴唇边来回摩挲了一下,然后出其不意狠狠咬了一口,冲她一笑:“你说得很对,你就是我的软肋,别人捅你一刀我便痛彻心扉。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护着你,和护着自己心肝儿一样滴水不漏地护着。” 秦慢五神俱震,似几束天雷轰轰烈烈地在她的灵台上炸开又劈过。雍阙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可笑得她毛骨悚然,面前的这个人已彻头彻尾地不再像人,而是他养得那条白蟒,妖异得吐着信子随时等着将她吞噬殆尽。 她哆哆嗦嗦地想抽出口,可是他握得那样紧。她的反应落在他眼里十分满意,最后他流连地摸了摸她白惨惨的脸蛋儿:“都说了别再督主督主的叫着,回了府后要么叫老爷要么直接唤名儿,否则落实了皇帝的想法你可就要永永远远地困在那座不见天日的皇城里,什么江湖逍遥,天高云淡你都再见不着了。” 一个雷劈过又是一道雷劈下,她以为雍阙拿她是做个应付皇帝的棋子,没想到皇帝竟然打起了她的注意?可是困在皇城里和一辈子做个太监的老婆,对她来说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吗? 秦慢浑浑噩噩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下了马车,怎么入了雍府,又怎么地被雍阙领着见了底下一大帮子伺候的人。 直到霍安捧着个受伤的鸽子找上门来,后面还跟了个挂着两泪包的小屁孩,他面色为难:“夫人,这鸽子好像是找您的?” ☆、第59章 【伍玖】亲爹 三更半夜,鬼哭怪嚎。 山岩中漆黑的棺材半掩半露,飒飒凉风吹得树影乱晃,似人间又似鬼域。 棺材样式轻薄,但听其敲打之声里边少说还有个两层,外椁内棺,不是一般百姓的葬法。 苏不缚提起灯朝着周围转了一圈,最后视线停留在浑然一体的岩石上,山体完整看不出人工开凿的痕迹,也不知道埋此棺材的人究竟使了个什么法子将这具棺材纹丝不动地镶嵌进了山体。 棺材暴露出来的原因倒是一目了然,无名山外表大多黄土覆盖,连日下了好几场大雨,没有意外应该是山体滑坡这才导致这具无名之棺重见天日。 它出现的蹊跷,知道它出现的宋微纹就更蹊跷了,宋微纹沿着外椁的缝隙摸了一匝,砸吧下嘴:“苏兄,小爷知道你想问什么。这儿没旁人我不妨告诉你吧,”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了棺中安眠的尸体,又许是怕惊动了山中的柳二等人,“这个山里不止这一具棺材,”他仰首看着庞然漆黑的山体,狡黠的双眸里点点古怪的光芒,“这整座山就是一座巨型墓地,墓里葬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消息吧本来就我和我师父百晓生略得了一些,不晓得柳二他们从何得知。不过俗话说的话,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人有人路鬼有鬼路,他们总有自己的路子探出来。” 苏不缚哼笑了声,明显并不十分相信他的话,他看着宋微纹不规矩的手:“得了吧,他们来盗墓为了求财求宝,怎么着你也不甘寂寞想要来分一杯羹?” “钱财虽是身外之物,但没身外之物在这茫茫江湖里可又寸步难行啊!”宋微纹装模作样地叹气,“但是!这回你说错了,小弟我虽然开棺但不盗墓也不求财,只是为了个美人而来。” “美人?”苏不缚看着荒无人烟只有鬼的山林,“你想见的是女鬼吧?” “差不多差不多,”宋微纹敷衍地摆摆手,“来吧,苏兄,众人拾柴火焰高,小弟我这把式不好使,烦请你搭把手嘞!” 棺材摆放得独特,但是封闭的手法却十分普通,转轴契合灌以白泥封筑。宋微纹循着缝隙一个个起开木轴,苏不缚手中长剑及时嵌入其中,刷刷两圈剑光,只见白泥簌簌落下,浓郁的药香煞是从椁中四下溢出,呛得苏不缚连咳了两声,脸色骤变。 大多有身份地位之人的棺椁之中都藏有机关□□之类放置盗墓,这种香味来得突然,不得不令他多想。 苏不缚才退后一步,宋微纹跳了出来:“别停别停!苏大侠,这是保持尸身不缚的香药而已,没毒没毒,说不定多吸两口还能延年益寿呢。” “……”苏不缚面无表情一把揪起他往棺材上一抵,狞笑道,“来,多吸两口长生不老。” 棺椁一开,早有准备的两人也被里面的尸体所吓到,只是苏不缚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在风中迅速变为赤黑的尸体:“这尸身……怎么没有腐烂?” 宋微纹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顺手拿起苏不缚的剑麻利地往尸体腹部一插,噗呲一声响,苏不缚的脸顿时和尸体一样黑。 浑然未觉的宋微纹就着切开的口子一插,整个右手直直探入到尸体腹中! “宋微纹!”看着自己劈尸的宝剑苏不缚忍无可忍,提起宋微纹的领子将人攥了起来。 宋微纹被他吓了一跳,手里握着才从尸体内□□的东西,使劲抻着脖子喘气:“苏不缚你大爷的!你疯……” 他话音未落,两人脸色皆是一变,黝黑的山林深处突然飘出缕柔婉的女声,轻得像烟,淡得像雾,但确确实实是个女子的歌声! 宋微纹拍拍苏不缚握着他领子的手:“嘘,苏兄,你看,你梦中佳人找来了?要不要去看一看啊?” 噩梦变为现实,苏不缚尚是犹疑,黑乎乎的山岭里蓦地又响起一道尖锐的惨叫,紧跟着接二连三的惨叫声惊破夜空,仿佛那其中真有吃人的妖魔惊现于世! ┉┉∞∞┉┉┉┉∞∞┉┉┉ 去不去呢…… 秦慢手里揉着宋微纹的书信,煞是纠结。 一旁霍安的脸色时好时坏,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肆无忌惮地向这座宅邸飞鸽传书,天底下可能也就秦慢这对师姐弟两了。按道理来说,但凡这种书信还没落下就已经被拆封检验,可这位来信人倒好,大大方方地在封皮上写道:“秦慢亲启。” 打秦慢来这雍府,满府之人谁人不知秦慢便是自家主子的夫人。换作别人,可能在看到信时被吓得连鸽子都当佛爷好生供起来了。 可是吧…… 秦慢的目光缓缓从信上挪到尚在忿忿抹眼泪的男孩儿身上,好奇问道:“这是……”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位小主子霍安就头疼:“这是……” “我是爹的儿子!” 男孩儿显是因为打了鸽子被训斥了一顿,此刻连带着对秦慢也是一心不满,两眼仇视。 秦慢满目迷惑:“你爹是……” “我爹是雍阙!”男孩脱口而出。 “……”秦慢差点呛了气,更是迷茫不已。啥时候,太监都能有儿子了? 霍安急得心火直冒,轻轻在男孩儿背后拍了巴掌,板着脸道:“小爷!这话督主交代多少遍了,不能乱说!不能乱说!被人听到了是要命的!” “有什么好怕的!他们谁敢要我的命,我爹先要了他们的命!”男孩儿抱臂冷哼一声。 这话虽然嚣张,但是凭雍阙的地位手段,确实也是真的。 “唉……”秦慢不大晓得怎么哄孩子,以前宋微纹小时候不听话一般都是他们师父打听话的,但这毕竟是雍阙的儿子……她仔细看看男孩儿,嘟囔着:“也不太像啊……”她再三看看,真心实意道,“没雍阙好看。” 男孩儿一听那还了得,才要发脾气忽然外头传来雍阙的说话声,那涨红的小脸登时一变,两行泪珠子就下来了,无论霍安怎么劝就是在那呜呜咽咽不止。 雍阙一踏进门,就见霍安手忙脚乱地哄着雍和,而秦慢在那一手捧着气息奄奄的鸽子一手握着张信神情平静,见了他来竟然撇了一眼转过头去当没看见?! 这情景一看,雍阙就了解了七八分,雍和这孩子被他骄纵得不像话,今儿府里才来了新人就把脾气发了过来。表面上是耍小孩子脾性,但他知道这是在给秦慢下马威呢! “哭哭啼啼,成什么体统!”雍阙提着袖子淡淡道。 霍安见了他宛如见了再世观音,连忙对雍和道:“小爷,督主来了,您可收收声吧!” 不用他说,雍和的哭声早在雍阙来时便止住了,只是眼圈仍红红的:“爹……” 雍阙端起茶水,既没否认这个称呼也没应他:“今儿下学下得这样早?功课都做了?” 一提这茬,雍和心虚地没声了。他是听说雍阙带了个夫人回来特意逃学回来瞧热闹的,这不还刚好给碰上了这只来路不明的鸽子。 秦慢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方帕子递了过去:“别哭了。” “哼!”雍和扭过头去不接,眼泪反而落得更急了。 秦慢慢腾腾道:“只有女孩子才喜欢哭哩。” “……”雍和小脸红得发紫,碍于雍阙在前又不敢发作,只好恶狠狠地一把扯过帕子三下五除二地擦干泪痕。 秦慢无辜地看看他,又看看雍阙,雍阙淡声道:“你娘娘给说情还不快滚,今儿回去好好把家规抄上三遍明日交来,也好懂懂规矩!” 雍和气愤难当地瞪了一眼秦慢,乖觉地卷起尾巴要滚,滚到门口秦慢哎了声叫住他,她将鸽子递给霍安:“喏,鸽子给你拿去烤了吃吧。”她诚心诚意地打量了一下雍和的小身板,“男孩儿不要怕胖,你看你瘦得和个姑娘家似的……” 第40节 “……”她话未说完,雍和已涨红了脸一阵风似的卷走了,走之前留恨恨道,“我才不是个娘们!” “没规矩。”雍阙叹气道。 秦慢不吱声,低着头,指头抚平皱起的信纸。 雍阙用余光瞥了瞥她的脸色,心里面上都有些不自在,咳了声道:“雍和这孩子只是打小喊我爹喊惯了而已,其实他是我兄弟的孩子。” “哦……” 他的解释像是没起到多大作用,一声哦也听不出秦慢的喜与怒。雍阙有点犯难,万万没想到他摆得平内宫纷争,定得了边疆战事,有朝一日他竟调解不了自己内宅的矛盾。也是,他一太监,压根就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内宅,内宅里还储了个夫人。 虽是名义上的夫人,但想到日后下朝回家有人等着自己一起用膳一起谈心一起赏花一起看戏,偶尔还会一起上街和寻常夫妻一样逛逛走走,吃吃买买。雍阙的心里像舀了一勺蜜徐徐浇下,秦慢不一定是个体贴温柔的姑娘家,但也没几个姑娘家如此契合他的心思,让他冒着天大的风险也想将这个人留在身边。 ☆、第60章 【陆拾】情衷 堂下莺鸟声声脆啼,你来我往好不热闹,秦慢听得入了神,不自觉盯着漏入地上的一缕光影目不转睛。影子是一簇繁茂的枝桠,曲曲折折,不知像谁的心思。 雍阙自得其乐地肖想了会,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竟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可人嘛活着总是要有个盼头,他琢磨嘴角禁不住弯了又弯。 秦慢收回视线时就恰恰撞入了那双光华流转的眼眸里,心头像有个小锤子猛地敲了下,敲得她难得懵了下:“你笑什么啊?” 疑问中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一抹娇嗔,娇娇的糯糯的,软尽了人的心里。 雍阙嘴角仍是抿着那抹意味不明的笑,伸出手去理了理她的鬓发,顺手拈起一抹搓了搓仔细瞧瞧,答非所问:“以前问过你,你说你没有娑罗国的血脉,这发色又浅发梢又涩,想是亏在身子骨弱上。前些日子正好月氏贡了一批乳膏来,说是抹脸润发极好,晚上我让霍安给你送来,每日醒来擦上一点看看是不是那么有神效。” 秦瞧着那只比寻常姑娘家还要白皙但有力的手指,呐呐道:“没必要那么费心,这么多年都这样我习惯了。” 雍阙不以为意:“以前你过的苦日子我没见过就算了,现在到我府上该养的养,该打理的还是要打理。”他观量了一下她的小身板,支手摩挲着下巴,“说起来你这身子倒是真要找人好好瞧一瞧,太医院的刘院判刘素经是我的旧相识,很有几把刷子,明儿我就叫他到府上来给你把把脉。” 他说得天经地义,好像她这个人已经就是他的一样,秦慢先是有点乐,后来心里却慢慢地浮出一层淡淡的苦涩,掺着一丝酸。她记得在很久以前也有人对她说过差不多的话,那真是太久以前了,久到回想起时仿若隔世。 “督主……”她轻轻巧巧地开口,“一会我想出趟门,行吗?” 他心不在焉道:“想出去玩?今儿才来京中,且歇一歇,明儿我叫上人陪你出去走走。我与你说,这燕京儿可以说是四海内屈指可数的地儿,一天连半边城都走不完,光是东西市就能逛上一天两天。” 许是太久没有和别人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简单的唠家常,打开话匣子的雍阙竟是有些像个话唠。秦慢安安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她觉得雍阙也是个可怜人,连个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雍阙抬起茶盏润润喉,看着秦慢笑眯眯地托腮看他,不觉扬扬眉:“你又看我在看什么?” “督主好看!”秦慢回答又快又脆。 雍阙揪巴起了眉毛,在她额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哪有说男子好看的?” “督主就是好看呀,”秦慢真挚无比地看着他道,“我从来没见过比督主还好看的人,”她想了想,“督主还是个好人。” “我不是个好人。”雍阙定定地看她,“从来没有人认为我是个好人。” “好人也罢,坏人也罢,都是要死的。”秦慢回答得没头没脑,“督主救过我护着我,到现在还给我住着好房子风不吹日不晒,天天有饭有肉高兴时还能喝口酒,督主对我来说就是个好人。” 雍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她:“你这丫头也太糊弄了,两口白米饭就能拐了你。”提到酒,他忽然来了兴头,“我去年在画堂下埋了自己酿的酒,想想也能挖出来喝了。走,我带你去瞧瞧。” “画堂?”秦慢愣了愣。 雍阙说是风立马就来了雨,登时就将秦慢拖到了东边的画堂中,将人搁到一边雍阙卷起袖子步子从哪里摸出一把铁锹,再三找了番,对着棵有些年头的老桃树挖了起来。 秦慢在旁看傻了眼,讪讪地想帮忙可又插不上手,只好看着高贵雍容的督主亲力亲为地刨地三尺。别说,还真给他挖出两个黑油油的坛子。圆滚滚的坛子不大,雍阙一手提着一个上来,拍干净了泥,刚想起开又有点犹豫:“你过来。” 秦慢颠颠地过去了,雍阙把酒坛子往她怀中一塞,昂着高贵的头乜着她说:“你看看还能喝么?” 哦,秦慢晓得了,督主他老人家害羞了,不大相信自己的手艺了。她屁颠屁颠地将封口拆了,一闻,香气扑鼻,顿时夸道:“好酒好酒!” “真的?”雍阙眼睛一亮,刚要将另一坛也拆了却被秦慢连忙阻止,“别别别,督主。” “怎么?”雍阙诧异。 秦慢望着美酒满是发自内心的怅惘与遗憾:“不瞒您说,以前身子好的时候我也爱喝上两口,打落下病根后便滴酒不能沾了,辜负了督主的美意。” 良辰美景,图得就是对饮成双,只有他一人饮酒为免扫兴。雍阙难掩一丝失望之色,随即摇摇头:“不能喝便不喝,在这府里任何事你都不必强求自己。” 他拎着一坛酒,就着堂下台阶席地而坐:“难得清静,你陪我在这坐坐,我自个儿喝上几口解解闷。” 刚回京,皇帝和西厂的事迫在眉睫,多少事等着他去摆平,他却说清静? 秦慢晓得他是为了陪初来乍到的自己免得孤单,顿时打心眼里涌出感动来,她在雍阙身边坐下,声音柔柔的:“督主您喝吧,我看着您,待会您醉了我就扶您回房。” 雍阙灌了一口酒,不加掩饰地嘲笑道:“就你还带我回房?” 秦慢赧颜,忙做辩解:“我力气其实不小的!以前和宋微纹在山里打野猪都是我拖的。” 雍阙明显不信,拧了拧下她的腮继续喝他的酒。 画堂下浓荫如蔽,点点星光散楼在横斜的疏影里,雍阙斜倚着台阶有一下没一下地灌一口,他的脚边上已经滚了一个酒坛。秦慢瞅着这么喝下去,再淡的酒也伤身啊便道:“督主,您悠着点。” “都说了几次不要叫我督主。”雍阙懒洋洋地道,酒里可能掺了桃花,浓郁的香气熏得秦慢这个没喝的人都有上头,他点着她的鼻尖,眼眸里浮动着着点点星光,“叫雍阙。” 秦慢看出他已经有几分醉意了,喝醉了酒的人只能顺不能逆否则他这尊大佛闹起来不得把燕京给拆了一半?! 犹豫了会她不太熟稔地唤道:“雍阙……别喝了。” “乖……”雍阙很满意,看着看着他突然问,“你冷吗?” 秦慢摸摸自己的胳膊,夏衫单薄,于是老实回道:“有点……”她急巴巴道,“所以我们还是赶快回……” 她的话断在蓦然拥上来的胸膛里,温暖炙热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树影和人影晃动在她的眼睛里。她的视力到了夜间就变得不好,可奇怪的是现在的她能清晰地看见雍阙的每一丝神情每一寸眼神,酒香和着他身上的熏香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七窍里,仿佛连带着她也醉了…… “难得你犯此傻,我就教你一件事,”雍阙的声音被美酒浸泡得沙哑,“男人问你冷不冷的时候可要千万小心,否则……” 他居心叵测地留下了个陷阱,已经快晕眩过去的秦慢身不由己地跨了进去:“否则呢?” 初夏的萤火从草丛里浮起,他的衣衫遮住了她的视线,仅有一抹柔和的月光落入眼角,他温柔而不失强硬地摁住了她的肩,另一只手隔着台阶托起她的背,他盈盈地笑着,如他们初见的那个夜晚,似鬼又似仙:“否则就逃不掉了。” 他低头,先是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酒气上脑,什么胆大妄为的出格事都不在话下,难得任性一下他完全没有约束自己的想法。 轻轻颤抖的微凉双唇从秦慢的额头点到了她的鼻尖,最后落在了那双他早就觊觎已久的樱唇上,丰润饱满而并不抵触…… 他轻轻地衔住摩挲了一下,而后抬起头,眸光迷离中又有一分清醒:“丫头,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秦慢半阖着眼瞧不出神情,可脸却是红得仿若滴出血来,她的声音和蚊子一样细,然而却清晰:“知道。” 雍阙狂喜了一瞬,顷刻后又冷静了下来,带着一分殷切两分忐忑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你,那你对我……” 秦慢缓缓地睁开眼,眸光粼粼似是有点点泪光又似是缕缕月华,她说:“我知道,其实,我也喜欢督主的。只不过……”她闭了闭眼,微微笑着睁开,一点水光在眼角稍纵即逝,“我身子不好,怕是配不上督主。” 雍阙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为了确认怀中人的真实一下般又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我会找全天下最好的郎中来医治你。”他说得狂妄又自信,“就算是天上仙丹海中灵药也没我找不到的。” 秦慢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在这一刻她是安心的放心的,这么长时间来背负的重担累赘都好似统统放下,而她知道,于她于雍阙,所有的放纵也只是在这短短的一刻而已。 ☆、第61章 【陆壹】血脉 翌日休沐,理应不当值,可架不过积年累月的习惯,雍阙早早睁了眼。 两坛子桃花饮于他而言和水似的,可回想起昨夜的放浪形骸,雍阙顶了顶太阳穴,约莫就是所谓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天公作美,好一个艳阳天,鸟声阳光透过叠嶂落进青帐里有种不现实的遥远感。这种朦胧的恍惚仅仅维持了一刻,雍阙慢慢睁开了眼,他小心且期待地看向枕侧,不出意外但又难以抑制的失落。 虽说趁着酒后乱性将人压着占了好大一通便宜,可究竟没能也没舍得继续肆意妄为下去。她有着副玲珑心肝不假,但毕竟是个年轻轻的姑娘家,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已是委屈,要是再糊里糊涂地交代给了他,连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宫里对食不少,前几朝还有着宫规约束,没少发生过宫女太监因此丢了性命之事。到后来司礼监和东厂的势力愈发膨胀,置宅子养外室不在少数,主子想管再也管不得,连带着宫里千万个奴婢们也蒙了好处。寂寞深宫,不说搭伙过日子,就是有个人知冷知热夜里陪着说说话好歹也能烫一烫冰冷的心,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对,是个活人。经过昨夜雍阙这才脚踏实地,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是个活人。有七情六欲,有悲喜余欢,再看这一室一鸟一树,仿佛都因为一个人而鲜活了起来。 然而,那个让它们鲜活起来的人,在经历了昨夜的缠绵悱恻、互诉衷肠后竟然扬长而去了?! 压根没宿醉的他脑勺隐隐作痛,孤零零地在床上坐了会,不大痛快地起了身,洗漱的空当装作不在意问道:“夫人呢?” 伺候的佘官将皂角、麻巾一一递上:“回督主的话,夫人一早带着小公子出门去了,说是您同意的。”他一一禀述,有条不紊,“督主放心,奴才派了番子跟着夫人与小公子,一定妥妥当当地护着他们回来。” 佘官说是贴身伺候雍阙的,但在这府里相当于一府管事。沉默寡言,该说的一个字不少,不该说的半句不言。他办事,雍阙很放心。 “小公子?”这两人昨儿见面还剑拔弩张,今儿怎么就一见如故搭着伴逛街市去了?雍阙觉得不可思议,可能没养过孩子不大理解这种女子与孩子之间轻易构建起的友谊。琢磨了半天不透,他将麻巾一甩,淡淡道:“惠州的信到了吗?” 佘官伺候他更衣竖官摇摇头:“没呢,倒是……” 他一犹豫,雍阙端起茶漱漱口:“说吧。” “倒是珠山侯即墨寻和户部尚书钱大人派人来了几回,两拨人非一同来,但都说要请督主得空一叙。” “一叙?我同他们有什么好叙的?”雍阙随手把玩着根青玉簪,簪头是只文理鸟,和秦慢那根宝贝儿簪子有两分相似,“无非是为了皇帝立后的事,我又不是陛下的眼珠子还能管得上他看上哪家的千金贵女?”他说得淡漠至极,“何况这个皇帝是个有主意的,正等着挑我刺头,我还送上去给人家扒皮抽筋吗?” 一说到皇帝他难免想到进宫时的一番对话,顿时一股恶怒从胆边生起,他掐着簪头的鸟首,今年是新帝初登宝位,合着祖制也该填选后宫,是时候送些新人进去给那位主子爷换换心思了。 ┉┉∞∞┉┉┉┉∞∞┉┉┉ 秦慢来京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隔着赤珠帘东望望西瞧瞧,雍和和个小大人似的端坐在里头,对着她的新鲜劲儿很不屑,嘀嘀咕咕道:“乡下来的村姑,没见过世面。” 这话给雍阙听到非得扒了他的皮,就算不给雍阙听到给霍安那一票人听到下场也是一样的,所以他只敢嘀咕又正好能嘀咕到秦慢耳朵里。 她无奈地叹息,哀怨又实诚地看他:“我本来就是乡下来的呀。” “……”雍和无语,看在她带着他出门不用上书房的份上决定不和这个村姑计较。也不知道他爹瞎了哪只眼,还是两只眼都瞎了,放着京中多少美女偏偏看上她。 他们出来的早,东西市都没开张,不起眼的车马沿着胡同串儿慢悠悠地从这条街晃过那条街。秦慢数着檐角下挂着的悬铃,檐下挂铃是这片土地流传了千百年的习俗,据传很早之前有对伉俪情深的帝王夫妻,后来帝王驾崩西游,他的妻子思念不已,听信祭祀的话,便在每个宫殿的檐角挂上风铃召唤他的魂魄,这样他风铃响时他便是知道自己回家了,而她也知道他回来了…… 后来这个习俗在燕京一带广为流传,每当快端午时家家户户除了在门上捆一束艾草还要在檐角挂上一串悬铃,指引先人回家的路途。 雍和小孩儿正长身体耐不住饿,吃了两块点心拍手问道:“喂……”喂到一半他将不那么好听的称呼咽了下去,别别扭扭,“娘娘,我们去哪儿吃早点呀?” 京里面方言喊母亲做娘娘,既然喊了雍阙做爹,喊秦慢,再不情愿也得喊一声娘娘。 “这儿是你的地盘,你带着我去呗。”秦慢笑眯眯地看他。 雍和一听浑身是劲,两眼亮闪闪:“真的?” “真的。”也不知道平时雍阙管他有多严厉,出个门和坐牢放风似的,一听能自己做主没高兴上了天,“我听小霍子说,东郭巷的驴肉火烧配小米芝麻粥香的不得了!还有还有!它隔壁巷有个百年老铺的牛肉馒头和蛋黄酥好吃得能吞下舌头来!吃完早点我们还可以去西市逛逛,那儿胡人烤的肉油滋滋的,撒一把胡椒面儿和盐,用刀直接在小羊腿上割着吃。” 说着雍和的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他扳着指头犯难道:“这么多……吃什么好呢?” 秦慢打了个张口,托着腮望着车外咕噜噜而去的风景:“那就一样一样来好了。” 于是秦慢带着雍和从驴肉火烧吃到偃月馄饨,偃月馄饨完了后又塞了酱肉烧饼,最后雍和挺着个突起的胃恋恋不舍又痛苦地看着那面悬着百年老铺幡子的门面,嘬嘬手指头可怜兮兮看着秦慢。 霍安一路跟来头越来越大,一看这情景惊慌失措劝阻:“小爷!小主子!小祖宗,您今早可是把余后三天的粮都吃干净了,再吃下去胃囊子要给撑开了!” “娘娘~”雍和巴巴地摇着秦慢的手。 “好吧好吧,”秦慢慢吞吞道,“一会就吃个两口尝尝味啊。” 雍和欢呼一声,拖着秦慢进了铺子。 第41节 这铺子果真如他所说是个百年招牌的老店家,里里外外坐满了人,伙计忙得热火朝天见了秦慢一大一小两招呼得话都来不及说。霍安无可奈何地塞了几粒银子,好容易在个偏僻角落里让出个座来。 秦慢牵着雍和坐下,霍安唠唠叨叨地去给两人打点吃食,半大的男孩子趴在桌子上一双眼睛灵动生光地绕着里外吵闹的人堆转了一圈,小声道:“娘娘,一会你走吧。” 秦慢诧异,雍和扁扁嘴:“一路上你数了好久悬铃,偏偏数到这家时反复数了三遍,想是有什么算计。”他大度地摆摆手,“你带我出来玩,我帮你一次,不过说好了顶多三炷香的时间,否则回去我要被爹抽骨头泡酒哩!” 这孩子年纪看着小又任性骄纵,眼里心里的仔细半点不比寻常大人少,还真是雍阙从小带到大的人。 只是不知道他这怎么个帮法,秦慢稀奇地看着他,就在他咬了两口肉馒头没片刻,忽然他弯腰捂着腹干呕起来了,声势惊人,小脸苦得和黄胆似的,吓得霍安魂不守舍连道“要命要命”地扶着他问:“小祖宗我说了少吃少吃!看吧!折腾出病来了!” 说着间雍和呕得更厉害了,嘴里胡乱嚷着难受,店里人被他这一呕顿时没食欲,有的人站起来看,有的人不满着吆喝,伙计凑头来紧张道:“哎哟,小公子是积食胀气了吧,前头十来步远有药堂赶紧送去瞧把,别的耽误了会要命的!” 霍安一看雍和确实不好的样子,哪还敢磨蹭,二话没说抱起人来拔起步就跑。跟着的不止他一人,秦慢索性丢不掉。 他是不知道,前脚一走,攘攘的人群里眨眼就没了秦慢的影子。 无人知晓,燕京这个地儿秦慢不是第一次来了,久别重逢,一切陌生又熟悉。但至少这个小小的铺子对秦慢来说还是依稀有两分记忆,京城的胡同勾勾连连,斗转曲折得像个迷宫,跨了这道槛再入那个门,秦慢站定在个阔郎的四方院中,中间一株樱桃树,一垒垒尚显青涩的果实丰硕喜人。 “阔别多年,老朽想着小姐也该回来了。” 吱呀一声门想,一个身影蹒跚着从阴影走出,朴素发白的灰袍,梳得整整齐齐的华发,一身一丝不苟唯有袖口处沾了几滴未干的墨水,他敛敛袖朝着秦慢作了一揖:“云氏血脉犹存,老爷夫人的在天之灵得以慰藉。” 秦慢微微仰起的脸盘转了过来,温润的眉眼如同水洗过后的山水,浅淡却不寡冷,她一笑,庸凡的五官中竟隐有蔽夺日月的惊艳一闪而过:“云氏方氏同枝连气素来交好,方爷爷如此客气是折煞我了。” ☆、第62章 【陆贰】往事 方孟亭感慨万千地观察着短桌对面的姑娘,打那场血雨腥风的动乱后也有十来年没见着这位小主子了吧。 犹记当年她才至豆蔻,皎若明珠,拖着松松散散的乌黑长辫扯着风筝满地跑,一不留神撞着了他的老腰,吓得他一跳,她反倒咯咯笑得很得意。方家男丁多姑娘少,他从小看她到大,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疼。谁能想到那一年的变故,摧枯拉朽似的将一切抹杀得灰飞烟灭。 好在老天有眼她是活下来,可是这副样子落到方老爷子眼里老泪止不住地纵横,秦慢讪讪笑着:“我即福大命大地活着方爷爷也不必如此伤心了,”低头看看自己灰楚楚的头发,嘀咕着,“现在的样子虽没以前好看,但是胜在别致独特啊,好多人都以为我是西域人呢!” 她的话逗得他苦中作乐,将眼泪左右擦了一擦,关切问道:“我在信中听你说是在上清山中休养,怎么突然来了京城?和谁人来了京城,可靠得住?现下住在哪里?”他一连串问得不喘气,最后皱着灰白的眉毛,“这京城是皇城根下,人多眼杂,处处不是公家的人就是黑白两道的人,你住哪里我都不放心。我看哪,还是趁早搬来方家住,只是要委屈下小姐,说是我远房侄儿。” 方家现在是武林中举重若轻的四大世家,许多人不晓得在若干年前,方家是依着云家起势,方老爷子那时候和秦慢的爷爷是挚交也是主仆。后来云家中道落魄,方家侥幸得以明哲保身,看他的一通话仍是将云家奉主,倒让秦慢怪不好意思的:“劳您挂心,我也是猝不及防来的京城,所以匆匆忙忙联系了您。”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如实已告,“我眼下在外住得很好也很安全,没人动得了我。” 方孟亭奇道:“小姐在哪?” “呃……雍府。” 雍这个姓在京城里并不常见,方孟亭稍一琢磨想到了一个人,脸色骤然一变:“什么?小姐说得是东厂那群狗杂/种?” 这个称呼可真够难听的,但是于他们这些江湖正道人士东厂在他们眼里只坏不好更难听得还有哩! 方孟亭果不其然地动了怒:“小姐怎么能那些腌臜货色牵扯上?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朝廷的鹰犬,皇帝的爪牙,手里沾满了人命官司,迫害忠良恶事做尽,唾沫星子要能淹死人,整个东厂怕没一个活口!” 方家说是武林世家,但门外诗书教化许多子弟要么在朝中为官,要么与朝中官员关系匪浅,恨起东厂来比寻常的江湖中人还要来得义愤填膺。秦慢觉得不能在这上面纠缠,否则今儿可能连雍府都回不去了,她连忙道:“我找老爷子您是有事而来,”她从袖中摸出个物什来,“您看?” 搁在桌上的东西指腹大小,熠熠生辉,一看即知不是凡品。另一样则逊色许多,仅仅片零碎布角,上面沾染着星点乌黑,似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方孟亭先看了看那粒珍珠,又看看那个布角,他凝着眉先是拎起那布角在指尖一摩挲,嗅了一嗅:“有毒?” 虽然时日弥久,但那点异香犹存,闻上去味道不大正统,古古怪怪不像个好东西。 “是十八镜。”秦慢淡淡道,“多日前我在惠州遇上了柳家小姐,她身中十八镜的剧毒,我在给她治病时顺手摘了片带血的衣角下来。” 方孟亭骇然至极,再看布角只觉得它面目狰狞:“这这怎么可能?当年十八镜是夫人亲手销毁也明令禁止不论鬼市白市都不准流通,也就不小心留了些余孽到宫里去,但宫里人晓得它厉害定是好生保存。现在时隔多年这个害人玩意儿怎么会重出江湖?” “正是如此我才来请教您,”秦慢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褪去,望着血布的眼睛抑郁得像天角压下来的阴云,“不瞒您,在柳家小姐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的性命折在上面了。一个是京官,一个是水鬼十三,还有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小姐,最后一个虽然没中毒,但是也和它有关。” “谁?” “千人百面。” 这几个人乍一看,根本没什么关联,若是有关联雍阙肯定早就查探出来了,秦慢慢腾腾地叹气:“还有一件事您应该也不知晓的,前些日子我在惠州遇到伙土匪,他们的山寨底下埋了座地宫。” “什么地宫?” 秦慢肃着脸慢慢道:“惠州是什么地界您忘了吗?我没猜错的话,是我先人的宫陵。” 这可真把方孟亭可吓了一跳了,他猛地站了起来,佝偻着背东西来回走了两趟问:“那几个人先别说有什么瓜葛,单单就惠州地陵这事十有八/九是冲着您来的。”他绷紧着脸,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问道,“小姐你还活着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秦慢抠了抠手指想了想:“我师父和微纹是知道的,这两人瞒不住。至于其他人我没告诉,也不知道。” “当年云氏灭门灭得蹊跷,不是有内鬼偌大一个云氏怎就好生生地没了!”提起当年惨案方孟亭仍是一脸痛色,眼底下却是寒霜累累,“这么多年了云家人在这世上没有半点痕迹,突然一件接着一件冒出来了?这些畜生可真够心狠手辣的,我们还没找上门去报仇,他们倒先一步赶过来灭口!” “灭口是其一,我担心他们还有别的想法,否则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杀这么些人。”秦慢逐一分析起来,“任仲平被抓了,一个是他可能会解十八镜的毒破坏对方接下来的部署,一个还有就是对方可能也中毒了。不论如何,他们的目的总少不了一个,那就是捅出当年云家的事,或许再顺便将我也给引出来。” 方孟亭耷拉着的眼里突然爆出精光,问得一针见血:“那小姐你是想还是不想翻出当年旧账?” 这个问题好像问住了秦慢,小指头挠挠头皮她憨憨道:“没想过。” “……”方孟亭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多年物是人非这小姐的性子竟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她那嫉恶如仇的鲜明性子招多少人又爱又恨,爱她的人把她当做天上星子水中明月,痴心追捧;恨她的人就算恨得牙根发痒,那恨里也总夹带着一丝别样情愫。毕竟没人会不爱美人,尤其是小小年纪便艳压十番的美人。 方孟亭想到这看到秦慢那张路人得不能再路人的脸庞顿时又一腔老泪起了来:“小主子,您这脸……莫不是当年烧……”他说道一半猛地闭上嘴,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耳刮子,姑娘家摊上这种事莫说死,那是生不如死!他哆嗦着嘴唇:“小姐,是老朽嘴贱,您……” 秦慢一丝也不在意,这张脸虽说第一眼看上去不大习惯,但看久了也就那样了,何况它于她也并不陌生:“烧是肯定没少,只是为了保命当时吃了一味药而已。” “什么药?”方孟亭心头一跳,大凡吊命的药刚猛异常,多半会伤身子。好不容易云家得一血脉留存人间,再有个万一,他去了底下该如何面对云家一干亡魂。 秦慢轻飘飘道:“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玄虚又莫名,叫他摸不着头脑。 秦慢算着三炷香的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道是:“今日暂且一见,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既然摸不着动向不如以静待动,只是还要劳烦您老多留意打听。” “这是自然!”方孟亭连忙拱手道,还是不大放心,“小姐您住在雍府……” 秦慢笑了一笑,显然让他不必再说,临了跨出院子门时道:“有一事我差点忘了与您说,来京城路上时我遇着了一方姓公子,像是您老家的人。” 方孟亭一怔,随即领悟,顿时横鼻子竖眉毛地咬牙道:“我就知道那不成器的混账小子成日神神叨叨也罢,让他闭门思过竟然溜达出了城!他现下……和小姐在一处?” “哦这倒不,他护着一家谢姓人来了京里。因是您家的人,所以与您说一声。” 言罢,秦慢欠身微微行了一礼,轻巧巧地沿着原路飘了回去。 ┉┉ ∞ ∞┉┉┉┉ ∞ ∞┉┉┉ 回了牛肉铺子,霍安恰好带着催吐完的雍和回来,站在堂子中间东张西望,旁边几个便衣打扮的番子垂头丧气想是被狠狠教训了一通。他一张头恰好瞅见了秦慢闲闲哒哒地从人头里闪出来,跺着脚奔过去:“我的姑奶奶您去哪儿了啊!”知不知道一回来没见着她,差点把他魂都吓飞了! 她是雍阙的眼珠子心肝,要是不见了,那他们的眼珠子和心肝也别想要了! “哦,去如厕了。”秦慢回答得轻轻巧巧,弯腰摸了摸雍和的头,和颜悦色道,“还难受吗?” 雍和强行被催吐,一脸快拧出个偌大个苦字了,哭唧唧地哼了声。 秦慢极是善解人意:“那就回去吧,以后得了机会再出来走走。” 霍安松了一口气,这半天功夫已经状况不断,再逛到晚上他这条命都快没了! 马车早在巷子口停好,秦慢牵着焉了菜的雍和慢腾腾地走过去,才到巷口不想杀出队人马,打头的人瘦巴巴黄花菜似的,笑容满脸道:“是雍督主家的秦姑娘吧?” 霍安一看对方的行头心里一咯噔,一个地方出来的还能认不出来,他和个老母鸡似的将秦慢他们护到身后:“这位大拿在哪出高就啊?” 轮到他,对方脸上笑容倏地少了好几分,拈着兰花指掸掸袖子,眼皮子都不带挑的,慢条斯理道:“您抬举了,小的不过是个跑腿送信的。今儿来嘛,是奉宫里头爷的指示,请秦姑娘前去叙一叙旧。” 霍安心想,这回坏事了,皇帝抢人抢到街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这章督主没出来是不是想他了呀,不妨事马上就出来了! ☆、第63章 【陆叁】七寸 对面口传圣喻,就算雍阙在场也断然没有理由将人留下,何况跟着的是胆小的霍安。 眼睁睁地看着秦慢不得意上了另一辆赤色宝顶的马车,他脑子转得快起了火,还没想出个主意来雍和那小子先抖了机灵哭着喊着拉扯秦慢不放,一口一个娘娘:“娘娘要丢下和儿去哪里?和儿要娘娘,要娘娘!” 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看得连着秦慢在内的一干人等傻了眼。宫里的黄门太监拿眼直瞅着秦慢,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她像是个能出这么大儿子的人啊。 秦慢拖着雍和的手十分尴尬,唯唯诺诺地看了一眼霍安,又看向那黄门太监道:“这位小公公,我家这孩子不大懂事儿,和我亲。您看能不能让他跟去?” 这要求提得简直莫名其妙!皇帝召你觐见哪有召一个再带一个的理儿?黄门太监一瞪眼,霍安跟风使舵马上接上话来:“这位小爷是我们督主的干儿子,以前也常跟着督主在宫里走动,规矩大致都懂不妨事的。您放心,带进了宫只管往司礼监的值房一丢就好。” 一听是雍阙的干儿子,那黄门太监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又咽了下去,横竖看了雍和两眼,左右是个毛没长齐的男娃娃,一甩袖子:“罢了罢了,一同去吧。” 霍安那面刚目送他们扬鞭驾马地带着人往皇城直去,回头马上绷紧着面马不停蹄地往雍府去了,皇帝居心叵测得赶紧支会督主一声! ┉┉ ∞ ∞┉┉┉┉ ∞ ∞┉┉┉ 燕宫秦慢是第二回来了,上回来得太过匆忙尚未来得及看清它的全貌,这次马车走得不疾不徐,一路穿过太和、紫极、翔凤重重宫门将外景大致看了一遍。当然,以他们的身份,连偏门都不能走,走的是角门。 进了内城雍和就不情不愿地被人给唤了下来,撩帘子前他使劲抓了把秦慢的手低声道:“娘娘不要急,我等着你,宫里都是爹的人有什么只管找个人传话。” 没看出来,这小子到关键时候还挺仗义。秦慢冲他咧嘴一笑,傻乎乎的模样落在他眼里那叫一个不堪入目,哼了声就跳下了车。 秦慢也是要下车的,下车后却是换了一方软顶小轿,轿帘晃悠悠的,朱红的宫墙流水一样地滑过,偶尔路过几个捧花抱枕的宫女都是急急忙忙地避到一边,秦慢连她们的脸都没瞧见就路过了。 唉,都说宫里美人多,走到现在她看见最多的就是墙了,连方琉璃瓦都瞧不着。她那边兀自叹息,不晓得小轿过后那几个宫女站在那伸长脖子朝她看。 “你说这是哪儿来的贵客,不像是哪个宫里的小主哇?” 另一个轻嗤了声:“咱们万岁爷例外剑走偏锋,宫里的不稀罕。”她看看左右,附耳道,“我听说这个姑娘是雍督主带回京的,本来想做自个儿的夫人,不想被陛下一眼瞧中了。这不,眼巴巴地接进来了吗?” “呀,还有这回事?”听着的人大感惊讶。 小轿到了静思馆外就停下来了,这是处独门独进的殿落,远离凤仪、清凉那些大宫。秦慢小心翼翼地跨进门,皇帝正弯腰站在那拨弄缸里的荷花,她要跪他轻轻摆了下手:“没什么人就免礼罢,跪来跪去的叫人心烦。” 秦慢乐得不用弯膝盖,谢了恩典就默默地站在那。她虽然不懂皇家的规矩但也知道皇帝不发话她一介草民是万万不能开口。唉,她好好一江湖人士,自从和雍阙沾了边就再不得以往的逍遥自在。她有点哀怨,怀念以前跑跑江湖打打杂的小日子。 皇帝等了半天见她没声息这才转过头来,人傻傻地站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借着竹丛间的一缕光他肆无忌惮地将她仔细看了一遍,含笑问道:“你很怕朕?” 秦慢心想,你是皇帝老子天下第一我不怕你怕谁啊? “我看你并不怎么怕雍阙,怎么我长得比雍阙面目可憎?”皇帝问得漫不经心,负手朝她走过来,站定在她跟前。暗中一比量,那时候他年纪小,和她差不多的个子,数年后他已经能俯视她的额顶了。 为什么把她突然召进宫来,皇帝自己也不太清楚,说来不怕笑话对她他是有算计的,这算计和雍阙有关。先帝自己贪图逍遥,给雍阙这个人放了太多的权,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东厂这个庞然大物非先帝一人养成,然而江山传到他手里他是决计不能再看着一帮太监左右大燕的朝堂国运。 秦慢和皇帝是旧相识,但这旧相识的过去一点都不如人意,说句不好听的她和宋微纹那时候作得死都够砍上一百回脑袋了。秦慢怕死惜命,生怕回答个不小心就让这个年轻帝王秋后算账,她谨慎地看了一眼皇帝又飞速低下头去:“没有,陛下也挺好看的。” 什么也挺好看的?一听就打了折扣!皇帝不大乐意了,雍阙生得出众不假但太监嘛多少有点娘气,他一经天纬地的煌煌帝王难道不比他英武阳刚?!想到这他又有点心虚,毕竟两人初遇时他好像也不怎么爷们…… “咳,”他握拳掩掩嘴,“你不必这么拘束,朕这次找你过来也就是想叙叙旧而已。” “叙旧?!”秦慢眼睛瞪得惶惶的,看吧!果然是找她来秋后算账的了!她喏喏地低着头,轻声轻气道:“这个,陛下是不是认错人了,草民出身贫贱,生长在山里,哪有机缘见过陛下呀。” “……”皇帝好气又好笑,他还没计较她倒想方设法地撇开干系了,他故意板着脸,“你是怀疑朕的眼神还是怀疑朕的记性?我就问你,那年是不是你和你师弟觊觎朕的美色把我绑了出去!” 秦慢苦着张脸,她一贯没什么出息,皇帝一吓唬人就哆嗦,哆嗦也要叫屈啊:“陛下明鉴,我当初可没绑您去,我是请您去的。” 什么人啊,还好意思叫自己美色。 第42节 一回味瞅见皇帝嘴角得意笑容,得了,不打自招了。 和皇帝说话一口一个你啊你我啊我的,换做旁人早拖出去赏板子了,可皇帝对秦慢却是很宽松,这里面有雍阙的缘故,也是因为秦慢毕竟草根出身,和她说话不比和宫里的妃嫔落得轻松。这宫里人啊就像笼中的鸟,关久了也渴望墙外的天。皇帝也是人,也希望有一刻的松坦。 本来是想召她来刺探刺探她和雍阙的底细,现在和她说说闲话也觉得有趣儿:“你那个请法倒是别致,我活了这么一些年还是头一遭见过。” 皇帝平易近人起来比雍阙还要让人好接近,雍阙嘛,秦慢想想,这人总摆着张臭脸,架子拿得极高,不是喝醉了套不出他的真心话。两相一对比,秦慢还是觉得雍阙好一些,没其他的,人好看哇!她是个很实际的姑娘,看人先从脸看起。 “坐吧,站着怪累的。”皇帝指着葡萄藤下的石凳给她,“那日在延英殿见了人多口杂不好说话,叫你来没其他的,就是想看看你还记不记得朕了。” 皇帝生得不俗,那时候男扮女装也是一副好面容,否则不会让宋微纹一眼就惦记上。秦慢拘着双手忙不迭应道:“记得记得。” 再然后两人干坐在那大眼瞪小眼,气氛微微有些尴尬。诚然皇帝那时候说让雍阙多带她进宫走动有一半是气话,想他登基这么些日子来办起事来处处受到东厂的掣肘,任何一个为君者都大为火光。现在对着秦慢,看她诚惶诚恐的瘦弱模样他又有点怜惜和质疑雍阙的用意,这么个不出彩的人他能看得上? 该说的还是要说得,皇帝敲打着石桌看着她:“你和厂臣的婚事办了没,要不要朕赏个恩旨给你们,毕竟婚姻乃姑娘家的头等大事,委屈不得。” 他想得周到,她听得却惶恐,干巴巴道:“这不太好吧……哪有太监大办婚事的?” 听她说雍阙是太监,他倒是一乐,脸上宽和了许多:“这有什么,厂臣是我的左臂右膀,乃朝中砥柱,给份额外的恩旨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听你口气是没办,这倒巧了!”他一拍手,“不瞒秦姑娘你,朕找你来是有事相托。” 皇帝托着办事多大的情面,秦慢忙道:“不敢不敢,您说您说。” 他笑着道:“我有个妹妹马上出嫁别国,因留恋母国和太后近来心情郁郁。底下奴才愚钝又不懂开解,我看秦姑娘你和她年龄相仿,心有七窍便想着让你陪着开解开解她。” 这话真是假的可以,秦慢不动声色地一撇嘴,适龄的姑娘家宫里没有宫外大臣家一抓一把,哪还能找不出朵解语花来。 秦慢犯难啊,她是想往皇宫里走几趟,那十八镜市面上找不到有大半可能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可是她不想被皇帝留在宫里当做个打蛇棍卡住雍阙的七寸啊。 她眯眼看着竹丛里摇曳的日光,碎碎的影子刀裁似的瞧不出它的本尊。 况且,她究竟是不是雍阙的七寸还不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64章 【陆肆】相依 不用上值的日子总是略显清闲,手头的事堆成了座山,花了小半天功夫和底下人梳了一梳。早先盘账时他就时不时看菱子窗外的日头,等到账簿搁置一边拿起笔,心已飞到了墙外,手腕一停他问道:“还没回来?” 伺候笔墨的小侍啊了声,不明所以。秦关咳了声,替他回道:“夫人出去前就说今儿要好好逛一逛,估计得等到下了鬼市才能回来。” 一整天的功夫?!雍阙险些没能坐住,昨夜好好的花前月下酝酿出的好气氛,他本想着趁胜追击今天再黏上一日巩固一下彼此的感情。不成想那个胆小怕事的一大早就避了出去,看样子还想避上一天! 他又是愤懑又是懊糟,开始忐忑地琢磨是不是昨天他太放浪了,让她后悔了。说起来矫情,感情这件事,不动则已,动则伤身伤心。他将她放在心上,也希望能得到她同样的回应对待。 笔上的墨凝成了一点清光,像那夜她的眸光,欢喜中又夹杂着他看不懂的哀婉。 满腹的胡思乱想扰得他不得安宁,无从落笔,丧气地将小羊毫架了起来:“派个人跟去看看,近来西厂的人搅合得正在兴头上,早去早归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秦关将雍阙的神思不定看在眼里,踯躅片刻还是放开了胆子道:“督主,可容属下说上两句?” 雍阙点点头,心思还在外头瞎逛的秦慢身上打转:“你我情同手足,有话便讲。” “打秦姑娘来了后督主似乎就一门心思搁在了她身上,”秦关斟酌着言辞,边说边看他的脸色,“这本是督主的私事,我等无可置喙。只是,属下斗胆提醒一下督主,秦姑娘她来历不明,跟着督主的目的也不明。如今她和皇帝又有了牵连……” 意思已到,余下的话就不用开口了。秦关不是话多人,但眼下雍阙与东厂的局面其实很不开朗,皇帝有意破旧立新,破谁旧?立什么新?冲着西厂的设立,无疑是要向他们下手。这紧要关头,雍阙要是被个棋子左右了情绪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雍阙沉默着,秦关见他含着眼脸色喜怒难辨,立马噗咚跪下:“属下只是为督主安危考量,督主执掌司礼监与东厂,翻手可救苍生覆手可杀万民,正因如此无论上还是下无数双眼睛都视督主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说得他何尝不懂,秦慢他不怀疑吗?肯定是怀疑的。可是就算疑着防着谨慎着,他还是一步步控制不住自己观察她接近她研究她。简直和中了降头一样的无可救药! 雍阙摇摇头,光华流转的眸子沉淀出一种看尽世态的通透与无奈:“东厂的提督,说来风光,有谁有好下场的?” 所以,能得放纵就放纵一回,大不了是飞蛾扑火的结局,人活一世,总难逃一死嘛。 话已至此,再劝解下去也是无用功。秦关跟了雍阙许多年,这个提督因为容貌过人,总给人一种温和无害的假象;可实际上内里的性子执着到可怕,他要杀的人认定的道理,不死不休。 好在霍安带着不少人跟着秦慢,很快联络了上了那边的番子,不想匆匆进门禀告的人竟是霍安。 见他一人回来,如丧考批地往地上一跪,雍阙大感不安,倏地站起,厉声问:“夫人呢?” 霍安哆嗦着惨淡的嘴唇,举着袖子借着擦泪遮住脸不敢看他,呜咽道:“督主,是小的护主不力,夫人、夫人被宫里的人接走!” 宛如晴天霹雳,震得雍阙乍然失神,宫里的人还能有谁,除了当今圣上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从他手里抢人?! 皇帝等不及了,等不及向他宣战,等不及树立起失落已久的帝王尊严,自己坐不稳江山,拿个女人开刀算什么男人! 赶去皇宫的路上雍阙和烤在火上一样,他设想了很多种局面,最不堪的无意是皇帝借着帝王的威势强幸了她…… 想到那个场景,他握着缰绳几乎勒破了手,那么一刻他真恨不得手刃了那个狗皇帝! 到了落马碑,他差点没停住马,好在理智犹存三分,甩了缰绳他寒着脸直往静思馆大步而去,煞人的气势让一路想讨个亲热的太监尚宫们各个面若寒蝉,心里猜测着哪个短命鬼冲了这位修罗爷的煞头。 静思馆位于内外朝的交接处,位置偏僻,真走起来是段不短的距离。雍阙愈走愈是煎熬,心里唾骂着究竟是哪个没见识的土皇帝做了内帏不准起码的宫规。他是被怒火冲晕了脑袋,一双眼睛熬得发红,直到抄手游廊里突然慢腾腾地冒出个人影来。 他猛地收住了步子,秦慢还有发现他,跟着领路的小太监慢吞吞地走着。她的一步大约抵得上别人半步,恰好是宫中女子应有的莲花碎步,雍阙惊骇地发现她的姿态竟并不是温吞而是端庄与优雅,莲步轻迈,信步闲庭,眼眸淡扫,与这座宫闱如此得相得益彰,好似她本该就是生存在这里的天之骄女。 领路的小太监知道她是皇帝和雍阙跟前的红人,打着巴结的心态与她没话找话。她不卑不亢地笑谈着,游刃有余地让他心慌! 小太监还想奉承她两句,一打眼见着前方那尊岿然不动的大神,顿时和见了鬼一样两腿一软趴伏在地上簌簌发抖:“督、督主,大安。” 雍阙不言声,冷冷静静地瞧着他们。秦慢看见了他顿时满脸惊喜,小碎步跳了起来,和见着亲人一样地蹦跶了过去:“督主!” 她一蹦起来就又立刻变成了他所认识的那个秦慢,腼腆地站在他面前小心地仰着头看他,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快乐与宽怀。他淡淡嗯了声,看也了没看那黄门太监,拉起她的手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好么?” 秦慢傻了傻眼,结巴道:“还,还好吧。” 雍阙笑了起来,一漾春水在他脸上轻轻荡开:“好就好。” 他松松垮垮地牵着她,实则抓得很紧,像抓住了失而复得的宝物:“回去了。” 出了宫闱,雍阙的神情仍是平淡的,倒是秦慢抚着胸口故作姿态地吐出口气:“唉,真是吓死我了。我第一次和皇帝那么近的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坏了什么规矩。” 提到皇帝他的心一紧,看着完好无损的她觉着自己似乎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问道:“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秦慢迷茫地歪着头看他:“督主说得怎么样是什么样?” 他一噎,皇帝坐拥四海,天下百姓是他的臣民,他要是看上个女人临幸了这种事他司空见惯。倒是秦慢生于江湖,虽然有个浪荡的师弟但是她本人在这方面倒还似一面纯白。她无辜的眼神竟让他觉得自己龌龊,局促地忸怩了下咳了声故作正经道:“没事就好,我担心你在宫里受了欺负。” 秦慢哦了声,揉揉肩敲敲腿:“皇帝看上去蛮和善的,欺负没欺负,就是让我以后多陪陪公主,最好能住在宫里小住一段时间。” 雍阙才下去的火气腾得一下又上来了,脸颊气得泛起红晕,在白净的面皮上添了几分艳色,他恨恨地啐了一口不无讥诮:“真是个仁心仁智的明君啊,为了自己妹子就强留别人家的夫人?!” 况且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他不知道?男人么,争权争势争天下争女人。 秦慢却不知道他这火气从何而来,他一通骂唬得她讪讪不敢吭声,半晌看看雍阙小声道:“督主是担心我特意来接我的吗?” “……” 他该怎么说,是啊,他是担心她担心得恨不得把她锁在自己的那一片天地里。但是男人有男人的尊严,何况是他那么一个高傲的男人,掖着袖子靠着歇了一会才淡淡道:“宫中不比你的江湖,皇帝喜怒无常我确实怕你冒出些不着调的话惹怒了圣颜,到时候还连累了我。” 前面都是真话,最后一句说得有点伤人心。秦慢小小的萎靡了下,她也学着他靠着身子看着车窗外的一方小小的天空,怅惘道:“是啊,我本来就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最忌讳和你们官门打交道了。” 这话不详,他听了一个激灵,霍然睁开流光闪烁的利眸:“不打交道也打交道,不沾上也沾上了,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她怅惘地转过头看他,慢腾腾地挪过去出其不意地挽住他的胳膊,下巴磕着他的肩膀:“督主,其实今天你能来找我,我很欢喜的。” 雍阙的心跳骤然就错了一个节奏,或者再也听不到心跳声了。肩上的温暖纤细又薄弱,可是让他连动都舍不得动,秦慢闭着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我了。” “你的家人呢?”雍阙下意识问道。 “他们都死了……”秦慢回答得缓慢又伤感。 从十八镜重见天日的那天起,过往的一切就逐渐地被带回到她的面前。她以为大难不死后可以如一尾小虾小鱼悠闲自在地畅游完余下的时光,但是终究是宿命难违。她胸无大志,无心复仇,但偏偏有人将复仇的利刃生生塞进她的手里。 强人所难啊,这是。 靠在自己身侧的人似乎睡着了,雍阙生硬且小心地转过头去,浅黄的额发零碎地散在他眼下。他轻轻伸手缕了一缕,秦慢没有动,于是他试探着将人轻轻搂入怀中扣紧了手。 两个同样伶仃的人遇见了,似乎唯有这般方能取暖。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不妨去收藏一下我的新文《上东宫》。等督主写完就开它啦~ ☆、第65章 【陆伍】利息 无名山中,借着枯枝上的一簇火苗,宋微纹与苏不缚循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穿林而去。 两人轻功皆了得,过草无声,几个纵身落了地,密密寂寂的苍茫林中竟在前方劈出一道足有两丈宽的宏阔石街。块块青石在月色泛出闪闪烁烁的幽光,延伸的远方浸于暗夜中,魑魅魍魉鬼鬼祟祟,不尽分明。 奇异的是,此处无人,方才的鬼哭狼嚎在他们到来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苏不缚诧异地与宋微纹对视了一眼,宋微纹眯起眸子,竖起手指压住唇示意再观察片刻。 两人伏在阴影里等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笔直的石道依旧沉默地面对着他们。宋微纹拍拍苏不缚的肩:“苏兄,山不就我我就山哪,看来要深入虎穴了。” 他挑挑唇角笑了笑,夸张地拉长语调,“怕不怕呀,苏兄?” 苏不缚嫌恶地抖掉了宋微纹那只手,怕是肯定有些怕的,但二十好几的青年正是热血方刚,侠气冲天的时候,他将剑拔出冷淡地说了个:“走。” 于是,两人真就那么大大方方地一跃而出,踏上了寂静地宛如令一个世界的石道。 “看着像墓道。”苏不缚摸了下左手方矗立的石柱,柱头雕成了人头状,头颅里有盏烧尽的油灯。这样的石柱沿着道路,每隔约十五步的样子便有一个,像一个个孤立的人影直达前方。 “山体为墓,这个自然就是墓道。”宋微纹接口,他提着那个不伦不类的烧火棍在前转了一圈,左敲敲右打打,趾高气扬地将棍子一抗,“没有机关,放心前进!” 这么说来,方才哀嚎的那群人是落入人手了。据他们所知,这山中连他们在内有三波人,另外两拨到底是谁算计了谁,又或者还有第四波……苏不缚看着五官分明的人头灯,心底莫名涌起寒意。 两人沿着石街悄无声息地前行,愈往里走山中寒露愈深,脚下石板仿佛打了蜡,滑得几近脚难沾地。走至大半,难得沉默到现在的宋微纹终于忍不住开口:“苏不缚。” “嗯?”苏不缚聚精会神地提防四周动静。 “我师姐哪里不好吗?” “……” 苏不缚不明所以地看他,却发现宋微纹纹神情淡淡:“我师姐师出名门,蕙质兰心,比干有七窍她有八窍。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还逃婚?” “你知道我是谁?”苏不缚问完忽然觉得问得有点蠢,宋微纹这人平时神叨叨的,但江湖之中事无巨细信手拈来,晓得他的身份似乎也并不令他奇怪。他奇怪的是为何他在这个时候挑起这个话头,苏不缚回答得同样平淡:“盲婚哑嫁虽然司空见惯但不是谁都乐意娶个没见过的妻子过门,再者你师姐不也逃婚了吗?可见我两对这门亲事都不满意,如此皆大欢喜,她个当事人都没吱声,你个做师弟的跑来质问算什么。” 话虽不多,但暗暗地戳着宋微纹脊梁骨说他多管闲事。 宋微纹不满意了,停下脚步:“我师姐是个姑娘家,她害羞不行啊?你看她离开上清山千里迢迢去了襄阳,就是去看看自己未来夫婿是个什么人物啊。”他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看你这一跑,万一让我师姐瞧上了华复那个虚情假意的伪君子怎么办?” 说起来他两肩一耷拉:“瞧上华复也便罢了,竟然跟了个太监。要是被我师父知道,”他正气凛然地指着苏不缚,“他老人家一定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死太监。” “华家只想要个儿媳妇,谁娶都一样。”苏不缚已经察觉到宋微纹胡搅蛮缠的刻意,随着他也驻足,皱着眉道,“你与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本来可以做你们华家小舅爷,现在要去做个太监的小舅子,实在痛煞我心!”宋微纹跺脚。 这一跺脚不要紧,忽地一束轻如翼动的声响,几不可见的两撇寒光直冲着他们喉头而来! 第43节 深山之中,老林之间,消失的女子声再度响起,只不过那凄婉的歌声换成了清脆银铃般的笑声。 苏不缚猝然一掌击在宋微纹肩上,两人各退数步,只觉喉头一凉,一记冷风堪堪擦肤而过。 “好阴毒与下作的手段!”苏不缚啐了一口。 宋微纹却是从笑声听出了端倪,惋惜地深深叹了口气:“好好的一个美人,不养在深闺里舞花弄草,大半夜跑到山里杀人放火,真是污了那冰肌玉骨。” 美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然而苏不缚已辨别出她方位所在,一把扯起宋微纹:“追!” 追美人宋微纹乐意至极,而这一次他却是眉锁深愁,叹息连连:“唉唉唉,追上去我怕我会痛心而死啊。” “痛你娘个头!”苏不缚再好的涵养也禁不住破口大骂。 几个并步,两人却是直接偏离了石道,往着左斜方的幽径里蹿去。苏不缚脚下疾奔,脑中却时刻警惕,以防重现方才那一幕。然而对方却似乎没有再纠缠下去的意思,密林中只闻他们飒飒的穿梭声。狂奔顷刻,面前出现一道岔路,稍一犹疑却见宋微纹举步竟朝着两条路中间的树中钻去。 “这是?”苏不缚怔然。 “两边都是死路,走哪一条明年的今日我两的坟头草就有你高了。”宋微纹步履奇快,眨眼间声音已渺渺传来。 他对此地似乎极为熟悉,苏不缚跟着他左转右钻,站定时面前是一栋煊煊赫赫的楼殿,独门独栋,乍看黯淡无光,近瞧寸土寸砖皆是雕琢精细,妙不可言。 “苏兄。”宋微纹难得一脸郑重,“待会你可得扶我一把。” 苏不缚冷眼看他,他抚抚额:“我怕我会吓晕。” “你竟会被吓晕?”苏不缚嗤笑。 宋微纹喃喃道:“鬼中之鬼,莫非罗刹,女罗刹尤其可怖啊。” ┉┉ ∞ ∞┉┉┉┉ ∞ ∞┉┉┉ 骤然心惊地一抖,秦慢笔下的字歪了半撇,写了一整页的贺帖算是彻底报废了。雍阙进来的时候就见她咬着唇呆呆看着字帖,乖巧得钻进人心里止不住地怜惜与疼爱。 她和其他聪明的女子不一样,她的聪慧从不显山露水,或许是故意藏拙,或许是为了自保已经习惯使然。可能是喜欢了一个人,不论藏拙也好,伶俐也罢,总是得了他心意的。 秦慢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讪讪将废纸团起来仍到一旁:“你来啦。” “霍安说了一日都泡在书房里,怎么,突然有闲情钻研书法了?”他将废纸团捡起拨开一看,却是稍稍惊讶。秦慢一直说自己出身江湖,可这一手小楷却比得上京中任何一个王侯贵胄家的小姐,清逸飘然却神魂暗藏,他不由赞叹,“有卫夫人的风采。” 秦慢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将纸夺去三两下撕了:“许久不拿笔,都快忘记怎么写字了。” 看着碎纸雍阙心里觉得惋惜,更是有些抑抑,不想让他看见字迹明显是还有所保留。她是个迷,他花尽心思解到现在,仍然不能窥视其中一半,这对于陷入情爱中的他来说未免太过不公。一面觉着不公,一面他又给她找合适的解释,一个人把自己保护得密不透风无非是过去曾受过重创。 这个设想他早就动过,江湖其实同朝堂没什么两分,恩怨兴衰潮起潮落。就算改投换面,脱胎换骨地重来,总有一些是烙印在骨子里难以磨灭的。就像在宫闱中那惊鸿一瞥,令他心悸又心惊。如此一想,那么着手的落脚点就狭窄了许多。 “写的是贺帖?” 秦慢摸着笔杆点点头:“京畿方氏的方老爷子与我师父有些夙缘,今次正好他老人家六十大寿,我替师父去见一见他。” 她小小的身躯近在咫尺,雍阙盯着她的耳垂笑问:“这是好事,方家出了不少有才名的子弟,有的还在朝中任职,走动走动也在情理之中。”他假作无意地拢过袖去拿起她玩弄的笔,正好将人松松地罩在怀中,视线游移在她白生生的脖颈和耳廓上:“你可准备好寿礼了?” 一提寿礼秦慢苦恼地抓起了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也能难倒她这个不是英雄的凡夫俗子,想了半天喃喃道:“你不说我险些忘了,师父只会叫我做人情却一个子也不给我,这江湖混起来也是难。” 雍阙咳了声,循循善诱:“其实,寿礼我可以帮你出的。正好东海那边孝敬了批上好珊瑚,珊瑚宝树自然是贡给皇上娘娘们的,剩下的虽说比上不足但送做寿礼却是不跌份子的。” 秦慢一听眼睛一亮,可是一盘算她磨磨蹭蹭道:“那多不好意思啊……” 一株上好珊瑚价可千金,送进宫里的自然是上品中的上品,秦慢是个老实巴交的好孩子,贪人便宜这种事儿做起来到底不如雍阙这类老手。 雍阙假模假样道:“这个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么多,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可以预付些利息。” “利息我也没钱啊……”秦慢穷得坦坦荡荡,最后摇摇头,“还是……” “谁说我要的利息是钱来着的。”雍阙见她迟钝得无可救药忍无可忍将人一把抱起放在桌上。 窗外和风缓缓,秋蜩此一声彼一声得叫出夏日里的急躁与炎热,雍阙抵着秦慢的鼻尖,手掌从她的肩寸寸滑下掌住那不安扭动的腰肢,那腰柔软得令他惊喜,爱不释手地黏住不放,视线焦灼在那白嫩嫩的耳垂上,轻轻捻一捻惹得秦慢惊呼:“督、督主你要做什么?” 耐不住心中烧灼的烈酒,双唇轻轻蹭蹭那晃动的耳廓,最后轻轻咬住含糊不清道:“预支利息。” 秦慢心里感慨,这人可真是不要脸的冠冕堂皇。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前两天实在太忙,今天恢复更新啦。大家放心,会先把督主写完再写新坑的,至于此兆也会跟着更新。 ☆、第66章 【陆陆】吃味 夏裳薄得滑腻,宽绰的袖沿顺着秦慢的手腕滑到肘部,感受到了他不安分游走的手,秦慢脸上烧起了朝霞:“督主,别、别闹……” 她声音细得同猫叫一样,挠在雍阙的心里挠得他躁动难安,扼住那截细得不堪一握的手腕往桌上一卡,逼得她挺向自己,他语意暧昧得像魅惑人的鬼魅:“往日里你总闹我,今次我闹一闹你就不行了吗?” 心中的感情随着时间越久越是浓烈,因为她的那颗心探不到底他就愈发地想去接近这个人。他风雨飘摇地独走了这近三十余载,穿过惊心动魄的风浪,走过天翻地覆的裂变,原以为再没什么能撼动他那颗金刚不化的心,直到遇到她。 “我才没有闹你呢。”秦慢委屈地嗫喏着,“我很懂事的……” 话里带着几分自己没发觉的嗔怪,惹得他忍不住握起她的手亲了亲,乜着婉魅的眼瞧她:“你懂事?你懂事就不会撞进了我的门槛里。” 秦慢被他的眼神看得受不住,闭着眼努力向后缩缩,鼻息里发出小小的呜咽:“那,那我以后听话就是了。” 她从没遇见过这么一个比妖精还勾人的男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喘息就像钩织成了一张网将她密密麻麻地圈进在其中。在这方面她比白纸还单纯,以前仗着家势了得在外横行做歹倒也去过勾栏粉楼之类的地方,但因为有哥哥们看护着顶多看看花魁喝上两杯小酒,再不济和纨绔子弟比个一掷千金。 雍阙的强势让她不知所措,本来满脑子的机灵一个也使不出来,直愣愣地由着他捧起自己的脸一双薄唇轻柔又缠绵地摩挲而下。双唇触到的霎时,秦慢一个惊颤,哆哆嗦嗦地推搡他:“别,你别这样!” 她憋得满脸通红,模样可怜极了,声音里带着控诉和哭腔,双腿直踢:“你占我便宜!” 要不是气氛正好雍阙差点笑出了声,该摸的该亲的一样没少,到了这功夫她才发觉自己被占了便宜。他不依她,将人牢牢压在桌上,砚台和笔架被他囫囵扫到了一边,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地被控制在他身下,他匀了匀气,总是飞扬的眉峰委屈地团在一起:“我亲你你不高兴吗?” 秦慢一手捂住脸,死活不理他。 他向前逼近几寸,话语里更是萎靡:“我亲你,难道让你觉得难堪?” 两个胸有城府的人耍起心机来,一个比一个扮得柔弱可怜。秦慢是真觉得羞躁,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就被他推在了桌子上! 她慌得找不着出路,总觉得下一刻不说点什么就要和盘菜似的被他咀嚼下肚,人一慌心一横她脱口而出道:“可是督主您不是个太监吗!”她唯唯诺诺地嘟囔,“怎么能做这种事?” “……”果不其然他就不应该放开她那张嘴!这句话无疑狠狠地戳中了他的脊梁骨,任何一个男人无论是不是太监都无法容忍,他咬牙切齿地盯着说完后两眼一闭视死如归的秦慢。 半晌秦慢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壮壮胆睁开眼却发现他一脸哀伤地望着她,见她看来默默别开了脸,伤感不已地喃喃道:“我知道自己是高攀了,原来我这样的人物就不该奢望普通人家的男女之情。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指尖半掩住脸,“虽然从没经历过,但大抵上每个有了心中所向的人都禁不住去接近她。”他说得凄婉无比,“每日里想着该怎么讨好她,怎么守着她,怎么让她知道自己这份可卑可怜的心思。” 秦慢目瞪口呆,雍阙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打第一日见面起她就知道这是个眼高于天,骄傲至极的男人。现在这副模样谁能相信会是那个曾经轻描淡写间掌万人生死的东厂提督。她虽有玲珑心肠,但是这副心肠究竟太软了,怀疑着他的演技真假还是难以控制地坐起身来,伸出手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督主……我,我错了。”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是让这么一个漂亮的人儿伤心难过好像就是她的罪大恶极。 雍阙分出一点余光,凄凄惨惨地问:“你不嫌弃我是个废人?” 秦慢哪里还敢嫌弃,忙道:“督主要是废人,天底下哪里还有齐全人!” 他又挪开半边脸来,犹自不信地问:“你真不会瞧不起我出身低/贱,还是朝中走狗?”他长长地叹口气,“还是说你只是可怜我,怜悯我,才逼着自己接纳我。” 换做别人矫情到这份上,早被秦慢一剑捅个对穿了。可奈何她面前这个男人貌美如画,便是矫情起来也赏心悦目让人半分厌烦不起来,秦慢深深忏悔着自己的口无遮拦,抚着雍阙的臂膀:“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虽然只是江湖中小小一粟但天下也无人能强迫我做不愿做之事。” 说着她怪不好意思地忸怩了一下:“我并不讨厌你,也不是怜悯,”她抬起头,眼睛清澈又明亮仿如一泓清泉涓涓流入到雍阙的心底,“正因我喜欢你,所以才愿意留下来。” 无人能强迫她做不愿之事,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足以窥见她阔朗浩然的胸襟傲骨。他从没认为过她只是个小小的江湖儿女,那样敏锐细究的眼力与见识,从容不迫的处事胸怀,这哪里是寻常百姓家能养出来的女儿。 雍阙微微眯起了眼,他说:“那你愿不愿给我亲一下?” 亲都早亲过了还来问,秦慢恼躁可又怕拒绝了让他更加自卑,稍作犹豫她霍然闭上眼,义无反顾地昂起头来,粉嫩的唇轻轻撅起像待采的花骨朵。 自己可真是卑鄙啊,雍阙心满意足地打量着她勇于奉献的姿态,俯身轻轻在她唇上点了一下。香甜得像米糖,让人忍不住再亲一下。 再亲时本来温柔内敛的嘴唇突然狂肆得像阵疾风,蹂/躏着吞噬着她微凉而柔软的唇瓣,又像是把瞬间蔓延开的星火席卷过她全身直至烧尽了她的理智与抵触,甚至丝毫没有发觉一双图谋不轨的手悄然攀附上了胸前的娇软,灵活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挑开了结扣…… “督主,宫中传了急令来!慧妃娘娘垂危了!” 霍安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屋内静如深渊,下一瞬他失魂落魄地滚出了房间,颤抖着身子蹲在地上捂住双眼:“我什么都没看见,督主……” 惊醒过来的秦慢尴尬得简直想滚进桌子底下,双手猛地一推,脚一蹬:“走开走开!丢死人了!” 她那一脚恰好蹬在了雍阙的小腿上,疼得他嘶了声,本就阴霾的脸黑得不见天日。这种事情于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新手上路正摸索钻研得不亦乐乎,中途被搅合要不是佳人在侧,霍安那条小命早就交代了。 他忍着怒气理了理衣襟,低头一看,依着桌上滑下的秦慢衣襟微敞露出一片染上绯红的洁白顿时更加懊丧,闷闷不乐地替她拘好衣襟,想说什么两人一对视又尴尬地挪开了眼。 最终他动动嘴唇,按捺万顷雷霆地怒喝道:“滚进来!” 霍安抱着头麻溜地滚进来了,看也不看那两个主子只管往地上一跪:“小的该死,小的自己给自己掌嘴。” 雍阙一脚踢在他膝头,不轻不重:“有话快说!” “哎好嘞!”霍安连忙停下甩耳刮子的手道,“宫里慧妃娘娘午时后于春筵堂下小憩,到了点宫人去唤她起身结果一唤不起始才发现娘娘晕厥了过去。传了宫中太医会诊,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情势凶险愈发凶险,这会功夫眼看着人要不行了。” 雍阙手掌东厂,毕竟也还是司礼监掌印,慧妃也算是新帝的宠妃出了这么大的事理应在场的。 刻不容缓,雍阙换上朝服当即要往宫里去,整饬好衣裳时见着秦慢若有所思地看着霍安送上来的简单笔墨:“怎么了?” 秦慢抬起头来,眉眼间闪烁着不安:“督主,慧妃娘娘的这个病症有点蹊跷。” 不费思量,雍阙沉下脸来:“你的意思莫非也是十八镜?” “光看字面上和柳心瑜的症状很是相像,但是……”秦慢摇摇头,她放下纸,“这个不好说,还得亲眼看看才好。”说着她看向雍阙,“督主我能一同进宫去看看吗?” 当然不能!雍阙想也没想就回绝:“宫里非寻常之地你无品无阶若无召,自然不能出入。” 他说着有些心虚,不让她进宫是出于他的私心。皇帝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眼看选秀在即在新人入宫分走他的注意之前,秦慢还是少出现在他眼前为妙。 秦慢失望地垂下头来,忽然她又抬起头狐疑地看着雍阙:“可是上次我不也是跟着督主进宫的吗?”她朝前站进了一步,眼眸亮得如星辰,灼灼逼视着雍阙,“以督主的身份带个把人进宫不是问题吧,督主您是怕我见皇帝?” 轮到自己身上,雍阙才发现她精明起来简直骇人!在她的眼睛之下他所有的私欲仿佛无所遁形,让他狼狈得恨不得拔脚就跑,更可气的是她当着霍安的面她说话毫无顾忌,她得意地咧嘴一笑,哪有方才泫然若泣的害怕:“督主,你吃味了。” 于是雍阙只能落荒而逃。 秦慢看着被留下的纸张掂了掂,让人找来读书读得正一头包的雍和,和蔼可亲道:“娘娘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甜不甜!甜就留言!哼唧! ☆、第67章 【陆柒】美人 只要不读书,上刀山下火海对雍和来说都不是难题,反正也没人敢逼着他去刀山火海就是了。 孰料今儿他风风火火过来将衣领一扯,郑重其事地在桌边上坐下对秦慢道:“娘娘,不是我不帮您呢,可这回我真不能跟着您出去胡乱。”两条眉毛一耷拉,沮丧道,“上次出门回来我被爹他老人家丢进柴房里差点没活剥了皮,我劝您呐这两天在家安分守己点。我爹他舍不得治你,”他在脖子横手一划,“可对旁人他是从不吝啬于下黑手的。” 雍和今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不跟着秦慢出去为非作歹,秦慢惆怅着徘徊在门前看看天色,六月天快近了,虽然燕京没有江南绵延不绝的梅雨,但天说变就变。秦慢估摸着顶多傍晚这雨也该下了,也不知道雍阙走得急有没有带伞。转念一想,贵为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哪还缺得了一把伞。 她心里装着事,看着云山渐起的幕穹无端地烦躁起来,什么也没说就跨出门去。 自娱自乐啃桃子的雍和一见,忙不迭高声喊道:“娘娘你去哪儿啊!” “去附近转转。”秦慢的话乘着风飘来,和她的人一样眨眼没了影。 这个糟心后娘哟,雍和怪叫了声,蹦到地上三步并两步追上去:“娘娘你等等我!等等我!” 第44节 秦慢说去附近也真就没跑远,沿着雍府的胡同口掖着双手慢慢走着,雍和牵着她衣角生怕她跑了似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家丁打扮的东厂番子。雍阙的府邸与京城的权贵们不在一处,可能他瞧不上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宦也可能不愿瞧见他们明褒暗贬的眼神。他住在东城的偏僻地儿,一条巷子就那几户人家还大半都空了宅子看不到人烟,秦慢走得漫不经心,雍和跟得气喘连连,直嚷嚷:“娘娘你到底要去哪儿呀?” 秦慢哪里也不去,就在那左右两条巷子走动走动,直到走到某个无名人氏的宅邸前她一屁股在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了抱怨道:“累死了。” 雍和没管没顾学着她也坐下,那手扇风:“累就回去啊,临走前我看小霍子在井里镇了甜瓜我们回去吃呗娘娘。” “坐一会就回去了。”秦慢的眼神像是看着天又像是看着不知名的远方。 近在咫尺的地方,却触手难及,她以为自己将十三年的过往都忘记了,可重回故地她却觉得一切历历在目。那夜瓢泼的大雨和冲天的火焰交织成一片血海在她的眼前,还有那张熟悉的脸:“小姐,喝下去吧,好死不如赖活着。别想着报不报仇,你只管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秦慢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啊,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即便饮鸩止渴也在所不惜。 过了一会儿她果真依言回去了,雍和啃着甜瓜少年老成地摇头叹气:“女人啊,真是摸不透心思。” 吃完瓜秦慢去睡了,雍和慢腾腾地拿着麻巾擦手:“小霍子,你去拿份东城的户图过来。” 霍安心领神会地将户图拿过来,雍和拿着笔杆将秦慢今儿走的道画了一遍,敲打着桌案:“乍一看看不出什么来,这些人家以前都是什么人家?” “回小主子的话,以前这片儿都是商贾的住宅,家道落败后官家们嫌弃这铜臭味重,百姓们又买不起大宅所以大多闲置了出来。” 雍和将秦慢坐着的那户无名宅邸画了个圈:“去,将这户以前所有住过的人家底查查。” 秦慢对书房里两人的盘算一概不知,她坐在床沿掏出了她的小包袱。包袱里一切物什照旧,她取出自己的长簪,指腹反复在鸟首下摸索了三遍,指尖一扣,吧嗒掉出一粒乌溜溜的丸子来。 对着光照了一照,秦慢浮出丝苦笑,往嘴里一扔一口水也没喝的就咽了下去。 午后还早,梦还长,梦里的光阴轮转,或许还能见一见故人面庞。 ┉┉ ∞ ∞┉┉┉┉ ∞ ∞┉┉┉ 苏不缚站在小楼之外也恍惚如梦,走到现在他算是看出来宋微纹的每一步看似随心所欲实则都别有目的。 楼外寒鸦凄凄,丛生的荒草结成了绵软而暗藏锋芒的笆墙,镇守着里面不知名的怪物。 宋微纹说着害怕,脚下分外利索,一根烧火棍舞得虎虎生威将一众茅草砍得东倒西歪,一路杀到小楼的银角门前他步伐一顿,面色凝重退了一步,绕到左旁斗窗外念念有词:“正门朝北,凶中之凶,还是小心为上。” 站到窗户下他又犹豫,回头眉头倒竖,低声呼喝:“苏不缚你还快过来!小爷都替你开了道,怎么着还想我一个人去送死啊!” 苏不缚嘴角直抽,他是真看不懂宋微纹这个人,你说他大智若愚但有的时候做起事来全不顾头尾,你说他莽撞癫狂但关键时刻总能有点睛之笔。足尖两点,人跃到窗下。 宋微纹搓着双手亦常紧张:“苏大侠,您看扒窗户窥香阁这事我干得少,怕下错了手。您老屈尊纡贵捅个窗户眼儿呗?” “你他/妈真是不要脸!”苏不缚骂起了娘,宋微纹装作没听见贱兮兮地等在旁。苏不缚被宋微纹忽悠得心里也没底,咽咽喉咙,好在窗户只蒙了两层纱,随后捡起个树棍就着剑尖囫囵一削,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就捅了过去。 手腕使了三分力,窗纱渐成了个洞,里面竟漏出了一缕光! 宋微纹难耐激动,在旁从左蹦到右,从右蹦到左:“看到啥了,看到啥了。”他见苏不缚两眼直愣愣地不说话,他着急无比,“是不是个美人儿,是不是?哎,荒山古殿,美女幽魂,啧啧!凄婉!动人!” 苏不缚直直退后一步,月光下脸色灰败如土,他什么也没说 宋微纹瞅着他的模样,嘴角竟是挑了挑,乐滋滋地趴上了洞眼。 他瞧见的自然和苏不缚没什么两样,殿中果真有一个美人。 美人如出水芙蓉,一袭十二惊凰的明艳宫装,皓腕上明珠成串如星如月,翦水秋瞳波光粼粼,唇不染而朱、未语先笑。那美人儿背靠一架十二扇仕女屏风,而面前摆着一张长长的矮桌,桌上放了一鼎小小金鼎,鼎下火头正旺,鼎中白水初沸。 金鼎左侧搁摆了两套整齐碗筷,同是为白玉所凿金银勾芡,精致无比。 右侧则是依次布置了十个小碟,头碟似是猪脑,然后是心肉,再次是红肝,色泽新鲜仿佛才从动物身上摘了下来。 是的,古殿之中不仅坐着一位美人,而这美人还十分有闲情逸致地涮火锅? 只见她姿态优雅,左手挽袖,右手执箸轻轻夹起一片猪脑放入金鼎之中。略涮了一涮便夹起,置于红唇边轻轻一吹再送入贝齿之间,好不惬意。 宋微纹自诩江湖第一风流公子,阅美无数,这位美人自然也得他的眼缘。 不是旁人,正是江湖第一美人林酥。 只是传闻那林酥近来陪着慕容家的少家主在姑苏泛湖赏月,怎么孤身一人跑到荒郊野外来吃火锅。 更何况,宋微纹视线稍稍向前一提。 长案之下堆放了两具开膛破肚的尸体,淋漓鲜血流了一地,仔细一看两个头颅皆为利器开了小口,再看林酥唇齿间咀嚼得红白之物,难怪苏不缚这样的人都面色如土。 林酥吃完脑花,端起金爵来轻轻呷了一口,幽幽叹息从红唇间飘出:“两位贵客既然登门,怎么不来呢?恰好美酒佳肴,等你二位呢。” 此一声出,宋微纹与苏不缚同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声音似男似女,好像一把琴弦生生擦过锈铁,尖锐得直刺入后脑勺之中。 宋微纹扳着手指算了一算:“我和你是两个人,加上林美人是三个。案上只有两套碗筷……” 他与苏不缚对视了一眼,那“美酒佳肴”似乎指的是他们。 刺骨战栗爬满了背后,苏不缚拎起宋微纹想也没想就要远离这古怪小楼,孰料手指才碰到他的胳膊,两人足下猛地一陷,猝不及防地落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 ∞ ∞┉┉┉┉ ∞ ∞┉┉┉ 秦慢猛地从桌子上惊坐了起来,茫然四顾了一番,结果起得太猛呛了气儿,揪着领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止住了她的面容疲态难掩。 重新趴回案上,她喃喃道:“娘娘,我好想你,好想你……”她闭上眼,神智混沌不清,“我已经有点累了。” “娘娘?”雍和站在纱帘外嘀咕,歪头看着霍安,“什么意思?” 霍安迷茫道:“小的也不知道哇,兴许夫人念家了吧。” “不是说她无父无母嘛。”雍和嘀咕,秦慢的身世到了燕京后雍阙便没再查。可他能放心,雍和却始终觉得悬乎,自家这个精明到神鬼都怕的爹蓦然落入情网,对方可想而知是个厉害角色。他爹为情所迷,他这个做儿子的不能袖手旁观,万一对方居心叵测呢。 真是晚节不保哇,雍和连连摇头:“去吧,叫起来,再不叫我爹要被那狗皇帝整死在宫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68章 【陆捌】受罚 积攒了大半日了雨,到了黄昏时分终于轰轰烈烈地撕破云山雾海以千军万马之势奔腾而下。 秦慢抱着伞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车里没有上灯同天色一般浑浑噩噩,马蹄声激起的水花排浪似的朝两边道路撒去。雷声震天,闪电一道道地往下劈,不知道是哪方仙人登顶渡劫。 雍和裹着小小的披风缩在角落里,雷声一道瑟缩一下,挨着秦慢近些喏喏道:“娘娘,爹不会有事吧?” 秦慢没应他,他偷偷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差点没气死。刚刚不情不愿被叫醒了拖上车,得,人直接又在车上睡去了。 雍和气得牙痒,敢情自己这爹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一腔痴心撞进了个没心没肺的怀里。 他捂着嘴巴狠狠咳嗽了一声,秦慢始才惊醒了一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啊,到了?“ 到个屁!雍和努力绷着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蛋望着秦慢:“娘娘啊,爹都快死了,你咋一点都不担心呢。” 秦慢紧紧搂着伞,和搂着个宝贝儿似的十分诧异:“督主怎么会死呢?” 雍和瞪大眼:“我爹咋就不会死呢?” “他是督主啊?”秦慢说得理直气壮。 雍和头疼:“可他头上的是皇帝啊!” 秦慢明摆着还是不信雍阙会栽,慢腾腾地重复道:“不可能的,他怎么会死呢,绝对不会的。” “……” 如果换做宋微纹他就一定会知道,和秦慢拌嘴那是天底下最不值当的事情,平时正儿八经还好,装疯卖傻起来能活活把死人从棺材里气蹦出来。 霍安将人送进了皇城,里头自有人接应。匆匆挑了帘子,风雨如晦两盏风灯摇曳着幽黄的光芒,仿佛一闪即灭。瓢泼大雨织成无边无际的灰帐,从四面八方浸入皇城每一个隐僻角落。 午后的闷热被浇灌得一干二净,更携着丝丝寒气钻入衣襟袖口和针眼缝隙之中。秦慢一下车就打了个哆嗦,雍和看见了悻悻地解开了披风想给她,结果被她摇摇头给拒绝了,她撑着伞转头过问来接他们的太监:“督主呢?” “回夫人的话,”那太监满面愁容,替她当着摇摇洒洒的风雨,“慧妃娘娘得了急疫,奄奄一息,陛下滔天震怒以失职不察之罪罚督主站在台下自省思过,到现在已经站了快两个时辰了。” 还好,不是罚跪,否则以雍阙的身份在那跪两个时辰,面子里子一概丢完了以后还怎么在朝堂宫内立足。 “哦……”秦慢将手拢在袖子里,站在回廊下,霍安指着西南方一处隐约翘起的飞檐道,“那儿就是慧妃娘娘的太仙宫,慧妃娘娘原来在道观中静修过一段时间,封妃之后陛下就将原先宫里的道宫精心修缮后赐给了她。娘娘是个好人啊,可是我们督主他也冤啊!” 冤是有点冤,宫里妃嫔不说三千佳丽也有上百,他一个司礼监掌印哪能一个个顾全过来,何况还担着东厂的差事。可是既然执掌宫闱,在他的地盘出了事总推脱不了干系。 秦慢看了片刻:“走吧,去看看。” 霍安与雍和立时抬头看她,前者更是慌忙拉住她:“夫人啊,这宫里可不是咱们府里,没有御令随意走动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啊!督主他老人家现在正受难,没人能保你……” 秦慢拉开他的手叹了口气,眼风扫了那小太监两眼:“我们既然能入宫想必已是得了御令准允了,人来了再不去岂不是有违圣命。” 那小太监讪讪,在霍安瞬间变成刀子一样的眼风里忙不迭替秦慢撑起伞,却被她慢慢地婉拒道:“不必了,宫里的伞重我撑不动。” 于是她撑起了自个儿黄底白花的油纸伞,悠悠地拾阶而下。 慧妃的太仙宫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秦慢跟着引路太监穿过彩凤楼过了几重涵洞矮门,走到鞋底尽湿终于到了宫门前。果然如她所言,一路上巡视的御林们对她视而不见,各路守门的宫人也大开方便之门。 秦慢踏入太仙宫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雨中的雍阙,朱红的曳撒被雨水泡得黯淡,他谦卑地垂着头,拔长身量却是挺如云松,水滴沿着刀裁的鬓发滚落隐入已经完全湿透的衣裳中。 他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只以为是又一波赶来的太医,前一波已经拖出去送了性命,可怜那副院判也在宫里担了数十年的值。淋雨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只是面子有点难堪罢了,可从入宫做奴才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全然抛去了颜面与尊严。 主子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在雨中泡两个时辰已是开了恩。他安静地立着,直到看见走过的那双鞋。 变了颜色的鞋面上绣着覆雪棠梨,是他亲自挑选的绣样,清新雅致与穿着它的人脾性很相和。他顿时大吃了一惊,几乎不受控制地抬起头,秦慢微微仰头看着他,也只是一眼就温顺地垂着头跟着内侍上了回廊。 雍阙五脏俱震,全然不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此时此地,诸多想法疯狂充斥在他的脑海中,最后化作唇边的一抹苦笑。 是啊,她是他的七寸,他的软肋,这样难堪的时刻皇帝岂能让她错过。 主殿里灯火通明,跪了一地会诊的太医,年轻的帝王英气勃发,此刻坐在攒靠背玫瑰椅中龙颜阴郁。 秦慢没有上前,而是远远地在门口一跪,御前女官圆圆的脸盘一转瞅见了她,犹豫了下借着给皇帝添茶躬身道:“陛下,秦姑娘来了。” 皇帝呷了口茶,看了一眼内帏里气若游丝的慧妃:“让她去偏殿候着。” 可能与主人的喜好有关,太仙宫里布置与整座皇宫而言已算得上质朴无华。皇帝入偏殿时便瞧着秦慢立在窗下,眼睑微垂,他道:“在看什么?” 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秦慢诚惶诚恐地要跪下行礼却被他不耐烦地阻止了:“免了,都说了不必繁文缛节得麻烦。” 宠妃垂危他的心情到底是不好的,毕竟慧妃的父亲与哥哥在枢密院里占着半壁江山,慧妃性子淡也合他的脾胃。 秦慢讪讪爬了起来,垂首顿足地看在那,人显得恭敬而不卑微。 两厢沉默片刻,皇帝走到她跟前,与她一同看着窗外的雨景与人:“你知道吗?慧妃得了其实不是病,而是被人下了毒。” 开门见山,秦慢觉得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她忧愁地问:“陛下是觉得督主下得毒吗?” 皇帝噎了一噎,负手哼了声道:“料他没那个胆子。” 秦慢松了一口气,喃喃道:“也没那个必要。” “但你知道朕为什么罚他吗?” 皇帝杀人都不想要理由何况罚人,秦慢明智地闭着嘴不说话,皇帝叹了口气道:“他执掌大内,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今日有人给慧妃下毒,他日未必朕就不会落人黑手,想想真令人胆寒。” 第45节 秦慢情不自禁看了皇帝一眼也没看出他哪里有胆寒的样子,她想了想决定还是直白点说:“朝政宫闱之事草民不懂,陛下叫草民过来有事尽管吩咐便是,只要草民力所能及,一定竭尽全力。” “……”这个姑娘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这个时候不该为她的好情郎掉两滴眼泪诉说往日功劳痛彻心扉求情吗?不过这个单刀直入的爽快性子倒是很讨他的喜欢,和明白人说话轻松又利落:“我听闻你在惠州时曾救治过和慧妃差不多病情的女子,眼下宫里的太医各个无能不济事,万般无奈之下朕想请你出山看看能否救救朕的爱妃?” “陛下太客气了,”秦慢笑了一笑,转头仍是看着雾雨蒙蒙的窗斗,“陛下所命,草民何敢不从。只是这解这毒手段繁琐,还望陛下容草民略做准备。” 这点要求皇帝自然一口应下,在秦慢躬身退出偏殿时她突然抬起头来:“草民斗胆一问,陛下是从何人那听闻草民会解此毒?” 皇帝咳了声,淡淡道:“前几日惠州刚好来队人马进贡今年的河珠。” 秦慢了然,慢吞吞道:“惠王殿下真是个睚眦必报的真小人。” 皇帝愕然地看她言罢便扬长而去,半晌闷笑出了声。 秦慢答应解毒,雍阙便也没罚下去的理由了。 得了恩典,他朝着主殿磕了三个头,不紧不慢地在雨中站起,手下人早在附近的厢阁里准备好了换洗的衣裳和浴汤。他面不改色地在一众人各色的眼神里穿过雨幕,**地入了厢阁。 才踏入厢阁他便是一愣,脸色的淡然不迫霎时粉碎了干净,那瞬间他窘迫地想要转身退出小小的房间,可是步子却始终挪腾不开。 秦慢眼圈红红地站在那,哭唧唧地看着他唤道:“督主。” 冰碎山裂也不过是眨眼一瞬。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69章 【陆玖】心疼 雍阙霎时慌了手脚,踉跄着奔过去,一把握住她的肩上上下下连根头发丝都没放过地打量了一通:“是不是在陛下那受了什么……委屈?” 他的声音沙哑而破碎,流光万千的眼眸里溢满了煞人的戾气,哪里还能看得出往日里的和煦仁善。秦慢似是被他吓到了,怔在那里,他心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一般漫过他的头顶,遮去了最后一缕光,握着她的肩膀手抖如筛糠,牙缝里蹦出寒意彻骨的几个字:“我去千刀万剐了他。” 这回秦慢真是被吓了一大跳,张开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腰:“督主你胡说什么!”她像哄孩子一样地拍着他的背,“我怎么会有事,这么短的时间……”她的面上滑过丝无奈与好笑,“他什么也做不了啊。” 雍阙沸腾的怒血渐渐在脑子里冷却了下来,他开始感到难堪又尴尬,是啊一时情急差点忘了秦慢在那偏殿里不过盏茶时间,慧妃还病在那里即便皇帝有心也要给里外的臣仆们扮扮相。 他伸出只手捂了捂眼,艰难道:“那你哭什么?” 秦慢仍是抱在他怀里,抚摸着他潮湿的衣裳,嘟囔道:“我心疼督主哇。” “……”雍阙呆了呆,许是真得淋了雨着了风寒,他的头有些晕,捂脸的手顺势捏了捏太阳穴,“你说什么?我没听得清。” 这个人真是得了颜色就要开起染坊,秦慢没有理他,默默从他怀中退开,牵起那只修长而略显粗糙的手将人带到屏风后面,屏风上挂着整齐的衣裳,她低着头说:“我让霍安去熬了的姜汤,你先将衣裳换了。” 她作势要离开雍阙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木愣地抬头,雍阙耳根子泛起了红,目光不自在地移开,声音里些飘忽不定:“你方才抱了我,身上也湿了,不如一起换了吧。” 最后一句话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厚颜无耻。 秦慢长大了嘴巴看他,病白的脸庞一寸寸涨起了血色,狠狠甩开了他的手,将屏风一拉:“说什么废话,快换衣服!” 理所当然的训斥口吻,雍阙不觉得恼躁反倒令他抑制不住地弯起了嘴角,隔着屏风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衣裳曼声道:“我说真的,你身子弱不像我们爷们儿,回头着了凉不还得病恹恹地要我贴身照料。” 什么贴身照料简直不堪入耳!好心可怜他没想到反被调戏,秦慢红着脸翻了个白眼,憋足劲儿一脚踢在了屏风上,吼道:“闭嘴!” 咚的一声巨响屏风后的人果然识相地闭了嘴。 简单梳洗了一番,雍阙挽好袖口走出屏风,秦慢正忿忿地一勺一勺喝着姜汤,他可怜兮兮地凑过去:“慢慢,那是我的姜汤……” 秦慢仰头咕咚咕咚将姜汤一气喝完,一抹嘴跳下罗汉床一声不吭地就朝外走。雍阙慌了一把将人拎了回来,对着秦慢面无表情的眼睛梗了一下,咳了声收起方才略显轻佻的嘴脸,淡淡道:“秦慢,你今儿脾气不小哇。” 秦慢斜着眼看他,冷若冰霜,雍阙气势顿时矮了一截。 所以说女人是不能宠的,看看吧原先多么一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天天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督主长督主短,雍阙怅然若失地怀念过往,现在知道他心里有她爱重她放不下她,顿时就见风使舵水涨船高了,学会吼他了摆他脸子了以后怕是还要骑在他头上了。 他努力绷紧着一张脸,捏住她的腮扭了扭,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秦慢,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真人不露相啊,小脾气藏得挺深,在外一唬一个准吧。” 秦慢实在装不下去了,别过脸去,小声道:“实在是你欺人太甚,早知道我也不眼巴巴地奔到皇宫里来了。” 他打趣的笑容慢慢淡了,长长地叹息一声将人抱到膝头重新在罗汉床坐下,拾起搭在凭几上的软巾细细替她擦去鬓角的水珠:“这摆明是场鸿门宴,我宁肯你不来,来了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秦慢任他柔柔地抚摸着自己的毛发,雍阙的力道很轻盈,抚弄得她像一只慵懒的猫,就差舒服得哼上两声,她歪起头来亮晶晶地看着他:“督主真的想我不来?” 雍阙一滞,略有些丧气地看着她:“私心里,我是真不愿你来,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场面。可是你来了,”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很高兴,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唇畔流连不肯离去:“你知道吗,入宫做内侍的人基本上都没个好出身。可我不一样,我从小出身并不比京里那些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差,也是被父母当成眼珠子精心捧着养的。可惜家道中落,父亲遭同僚陷害,家中姊妹姑婆全充进了勾栏院里,兄弟叔侄要么死在牢里要么死在流放的途中。至于我……”他苦笑了下,无意识地揉着秦慢的手,“因为宫里有个掌事太监和我爹相熟偷偷留下了我,结果却是入了东厂那个吃人的坑里。也幸好是入了东厂,”他轻轻笑起,“到了后来我掌权了,将当初那个构陷我家的狗官们一个个抄了家,灭了门。” 秦慢愣了片刻,他的经历竟是与她如此惊人的一致。 她仰起头:“听督主的话好像大仇得报后并不多畅快?” 他点点头,复凝视着她:“可我现在很快活。” 快活到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能用这么简单的话语来表白自己的心声。 秦慢被他盯得怪不好意思的,眼神乱瞟却被他抬起了下颚,他说:“秦慢,你跟我已经扯上了关联,再想断就难了。我是个生死不定前途不明的人,或许哪天我就遭了不幸,到时候你也一定不能独善其身。”他低下唇,“可是有我活着的一天,就没人能动你分毫。” 秦慢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从两看两相厌到现在满嘴让她受不住的情话。而她呢,她在这方面一向是稀里糊涂。当初只是被他一眼惊艳到了心里,再后来被他护着护着就护成了习惯。她有点懒,要不然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去谋划报仇雪恨,所以也就习惯了被雍阙拎来拎去。 眼看雍阙寻着了她的唇,帘子霍然被挑开,一人一头冲了进来大呼小叫:“爹啊!爹你没事儿吧!爹你好好的吧!爹,呃……” 雍和呆若木鸡地站在腻歪的两人跟前,脑袋忽然被人一抓,连着人向后一拧,有人冷冷命令道:“闭眼。” 他浑身一哆嗦,背对着他们,死死闭住眼站得比木头还直,那厢雍阙若无其事地朝着窘迫不已的秦慢吻了下去。 ┉┉ ∞ ∞┉┉┉┉ ∞ ∞┉┉┉ 因有旁人在,雍阙不好搂着人再往下做些什么小儿不宜的事情,装模作样地替秦慢理了理人,将人端正放好,他清了清嗓子虎着脸训斥道:“我教你多少回了!为人处事慎言慎行!” 到底自己品行有待商榷,雍阙的训斥声势略嘘,雍和壮壮胆儿扭过脑袋来,嘿嘿一笑:“爹啊……儿子这不是担心你嘛,何况皇帝那边催着娘娘过去呢。” 雍阙一怔,脸色微寒,隐忍再三方才平稳道:“陛下召她何事可说了?” 不等雍和作答,秦慢已慢腾腾地站起来了,方才恼羞成怒的那个她仿若只是昙花一现,她并不敢看雍阙温温吞吞道:“督主不必生气,我答应了替皇上解慧妃娘娘的毒而已。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雍阙不可思议地看她,随即想到在惠州时她确实救治过柳心瑜,但也只是稍稍压制了毒性而已,他立时阻拦:“不可!你可知道,万一慧妃未能痊愈你犯得就是欺君之罪!” 秦慢不慌不忙:“你放心,我会和皇上言明,”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我比任何人都怕死,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 她下定决心之事,从无反转,何况是她自己在皇帝来开口承诺。 待她走后,雍和伸着脑袋在门口看了半天,放下帘子走到面色阴郁的雍阙身边:“爹,这娘娘看着不是个简单人物啊。” 雍阙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足以令他胆战心惊地低下头,几番才鼓起勇气道:“爹,就算您罚我杀我,我都还是要说。不瞒您,这娘娘的身份我派人去查过了,一张白纸似的。她说过的三清山,和您一样我也让人去找过,您骗得了自己我不能啊,压根就没有这座山!也没什么上清门!” 他断断续续地将那日秦慢借着他“闹肚子”溜走的事说了出来:“您看,在您眼皮子底下都能没个人影,那是寻常姑娘家能做到的吗?哦对了,”他将白日让霍安找出来的户图铺在雍阙面下,“您看,这是娘娘她白日里走过的地方,”他指着一个点,“她在这户门口坐了半天,只是……儿子无能,还没查出来这户的根底。” “你长进了!”雍阙突然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他骂道,“我的人你也敢伸长了手探究,看来这些日子确实让你太闲散了些!”他扬声唤人,“霍安,将这小牛犊子给咱家拎回去面壁思过,你要是再跟着他胡作非为也给我滚过去一同思过!” 面如土色的霍安麻溜地滚进来拖着同样面如土色的雍和一并出去,雍阙低头看着那张户图,瞳眸里的怒火逐渐沉淀为深邃的幽黑,他的指尖从雍和标的那个点慢慢移动,直到落在了对面的人家上。 他想象着秦慢坐在这里,遥望着对面,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是怀念,还是惆怅,又或是……仇恨?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嘻嘻~ ☆、第70章 【柒拾】画堂春 锦榻上的慧妃容颜典雅清秀,若非唇色白如素纸,宛如仅仅陷入沉睡之中。 寝殿中的无干人员连同太医在内都被皇帝遣退,秦慢抬起慧妃的手腕寻到三寸脉象搭了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救不回来了吗?” 男子的声音乍然响起在宫闱里,秦慢怔怔回头:“皇上怎么还在这?” 皇帝讶然失笑,端坐在椅中的身子随意一靠,绷紧的眉头也有了两分疏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哪里去不得?何况这还是朕后妃的寝宫。” 这时候的皇帝与方才怒斥众太医的皇帝有着微妙的不同,他本是年轻,卸下了帝王的威严后看上去和宋微纹他们那般并无什么不同。这不令秦慢惊讶,她惊讶的是与帝威一同不见的还有原先那份因慧妃病危的悲戚。 “治吧,朕就看着,不打扰你。”皇帝歪在椅中托着腮。 秦慢思忖了片刻,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慧妃小心翼翼道:“不瞒陛下,草民也并无把握,若是治不好……” “雍阙身边从不养闲人,”皇帝贸然打断她,“朕信你。”一顿,“万一真治不好……” 秦慢心惊胆战:“真治不好呢……” 皇帝冲她迷人一笑:“罪同欺君,拖出去午门斩首。” “……”秦慢又是沉沉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转身撩开帷帐坐在榻边绣凳上。太医留下银针尚在,她取出几根最是细长的略一比划,徐徐用酒浇过,又在火上烤了须臾。手指慢慢地从慧妃头顶摸到颈边,找准了几处穴位,遂将银针依次刺入,浓黑的血渐渐从刺入处涌出…… ┉┉ ∞ ∞┉┉┉┉ ∞ ∞┉┉┉ “苏不缚你受伤了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宋微纹吸着冷气揉着自己险些撇到的腰。怪就怪他两当时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窗后的林酥身上,一时不察始终还是落入了对方的套子。 苏不缚急促的呼吸声响在不远处的一端,半晌答了个“尚好”。 听他的声音似乎并不太好,也在情理之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宋微纹一样把轻功修炼得上天入地,再者林酥给他的惊吓足够让他失魂落魄,摔了个七荤八素。 孤林小楼,深夜美人,独享人烹。 真是绮丽又诡艳的传说,只是轮到他们身处其中却难以乐观起来。 “那个女人真的是林酥?”至今苏不缚仍然不相信眼中所见,他浪荡江湖数载,吃人听过却还是第一次见过,何况是那么一个美得令人怦然心动,冠以武林第一美人之称的女子。 “林大美人艳冠群芳,见之忘俗,小弟我怎会误认呢。”宋微纹边叹气边摸摸索索地爬起来,嚓的声轻响,黑暗中跳起一簇豆粒大小的火光,映出他俊秀的眉目,语气沉重但嬉笑的脸皮上半点着急不见,“数月前我曾个消息,本没放在心上,但现在看来十之八/九是真了。” 这个时候还在卖关子,苏不缚强忍着把他揪过来打一顿的冲动:“什么消息?” “数月之前林大美人因与江湖第二美人玉惊鸿为了慕容家大公子起了冲突,最终慕容公子帮了林美人儿,玉姑娘下不了台面愤恨难当就找了十刹楼中的“鬼面君子”许以万金去了结了林美人的卿卿性命。”宋微纹举起火轴四望,“不料从不失手的鬼面君子失之一招,林美人死里逃生,但身受重伤。” 苏不缚的视线随着火轴的光芒落到前方石壁上一片凸起之上,心头一跳,几乎条件发射地拔出了剑。然而定睛一看,那仅仅是张雕琢得惟妙惟肖的人脸。 那人脸似哭似笑,半睁着的眼眸似借着深邃的暗色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 一张人脸,就让苏不缚隐约察觉到这可能是处险地,一处让人万劫不复的险地。 他抿进了唇角,不耐烦问道:“之后呢?” “之后,之后林美人自然不甘愿去死了。可是鬼面君子下的黑手又有几人能逃脱?这为了在阎王跟前吊着口气,只能寻出些不同寻常的办法了。”宋微纹上前一步,抬手摸了摸那张栩栩如生的人面,“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西南有个小王国,信奉一种巫教,准确说是邪教。那里的人从国王到普通百姓,都相信吃人脑能包治百病,延年益寿。如无意外,林美人显然是接触了这个王国的某个祭祀类的人物,不过看她面如桃花,气色娇嫩,没准还真有用不成。” 普天之下竟还有这么饿一个骇人听闻的国度!苏不缚生于世家,长于中原,纵然见多识广也是闻所未闻。 宋微纹看着不见端倪的漫漫前方,喃喃道:“这可麻烦了。” 苏不缚也望着前方,从仅有的视界来看,这里应该是同山中地陵相同的某个密道,再往前走应该就地陵的某一处了:“刚才略一打量,地上的两具尸首应该是柳二他们中的两人,这么说他们多半已经遭了林酥的黑手了?” 说完他忽然意识到:“林酥一个女子,势单力薄,她必有其他同党……” 第46节 “正是此理,”宋微纹苦笑了一下,“现在只林大美人一人就将我们拿捏其中,她的同党再回来我们恐怕就要成为她的盘中餐了。不过,幸好,现在只有她一人。” “只有她一人又如何?”苏不缚看着深不可测的幽径,再看看漆黑一片的头顶,“即便想杀她,那也得先出去才是。” 关键就在这里,世人皆知,但凡陵宫之中机关密布,千途百径,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地。宋微纹与他武功虽不错,但皆非专业的盗墓之辈,摸金下斗这种事于他们毫无头绪可言。 宋微纹啧啧摇头:“你这人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太凶残太粗暴。”他将火轴塞到苏不缚手中,卷起袖子,张开双手在嘴边围成个喇叭,“林姑娘,林美人,林大小姐,林姑奶奶!!!” 他一嗓子吼得惊天动地,苏不缚手一抖差点将火轴丢在地上,来不及问他发神经的缘故,只听他又声嘶力竭地吼道:“林仙女,我知道你最慈悲心肠,莫非情非得已不会对我等出手。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您好歹也让我们知道是谁要害我们,也好我们死后化成厉鬼去找他报仇哇。” “扑哧。”清脆的笑声泠泠从上方某个角落里传来,忽地他们头顶某处徐徐开了一面圆镜大小的洞口,一张清艳醉人的美人面若隐若现:“宋小公子,你嘴还是那么甜。” 林酥这个女子有种奇妙的力量,无论方才在她身上发生了多么惊骇绝伦之事,只要她一开口,所有阴暗血腥残忍都仿佛与她毫无沾边。就如宋微纹所言,她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宋微纹一见着她忙巴巴地伸长脖子,讨好地笑道:“林美人儿,我知道您是受人所迫,您……” 林酥微微一笑,风华倾城,红唇白齿一张一合:“宋小公子你刚才的话我也听到了,所以我的苦衷你也知道,性命攸关算我林酥对不住你们了。” 眼看着她要离开,宋微纹忙跳起来道:“等等!等等!这不就是给你疗伤么!你看你好好的武林第一美人,吃那些恶心腌臜的东西多倒胃口。我在江湖眼线无数,一定给你找个能治得好你的郎中,只要你放我们出去!” “你眼线无数不假,可医圣任仲平只有一个,”林酥幽幽地叹气,“任仲平在他手上,我也只能对他言听计从。” 苏不缚眉梢一动,这个女人口吻中尚有余地,看来心中另有打算。听出来的不止他一人,宋微纹眼珠一转:“任仲平只有一个,能治你的并非只有一个。这样吧,我们两做个交易,你放我们一马,我保证找人给你疗伤,还外送你一样绝无仅有的宝物。” “宝物我见识得多了,到目前为止,能称得上绝无仅有的可没几样。” “那是,您是武林第一美人,多少江湖豪侠拼尽身家性命搜集奇珍异宝取悦您哇,”宋微纹不急不慢道,“但是我这个,当世只有硕果仅存的一件。”他负手仰头,笑眼从容,“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林酥臻至完美的笑颜终于有了丝变化,半晌她道:“你可知骗我的下场,你真有此药?” “性命攸关,不敢玩笑。” 两人的对话虚虚实实,苏不缚皱起眉来,其他内情他或许不知,但是宋微纹念着这两句诗他却是知道出处的。 “画堂春”正是它的词牌名。 ┉┉ ∞ ∞┉┉┉┉ ∞ ∞┉┉┉ 傍晚时分,天奇迹般的方乐青,泥土的腥味混合着清爽的微风拂过雍阙纹丝不动的面容。 秦慢进去有多久,他就在这里等了多久。 五六月的天,已经有初生的早蝉攀附在浓荫里声声聒噪,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该下钥了。他等得五心烦躁,却是无可奈何。 终于他等得失去了希望,猛地甩开了步子,朝着太仙宫阔步而去,走了两步他忽然又顿住了步子。 前方一个人慢腾腾地,乌龟似的走在宫道上,她的神情疲惫,笑容却温暖而明亮:“督主,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引出一个关键词,画堂春。这两句词之前慢慢也说过哟~ ☆、第71章 【柒壹】实情 “皇上他……有没有为难你。” 雍阙咬着牙根挤出这几个字,天知道他说这几个字时有多窝囊,权倾朝野又如何,只手遮天又如何,到底还是别人手下的一个奴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受人挟制来救自己?! 秦慢缓缓摇了下头:“没有,他贵为一国之君,没有必要刁难我一介草民。”说着打了个呵欠嘟囔道,“只是有点困了,督主我们回家吧。” 回家,这两字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面上的冰冷,他想乜她但终究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眼底浮出笑意:“走,我们回家。” 毫无停留地一路奔驰回了雍府,下马车时秦慢的脸色已经苍白得任谁都能看出她的状态不大好,不顾雍和与霍安震惊的眼神,雍阙沉默地直接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径自将她送进寝房内。 夜幕已下,檐下挑起一盏盏明黄的灯笼,照得秦慢脸上浮起一层诡异的霞晕,她在雍阙怀中没有挣扎,安静地像只温顺的小鹿,她仰头看着雍阙:“督主,我没事。” 雍阙的嗓子里挤出个淡淡的嗯,将她搂得更紧些:“我知道你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但凡懂点武学之人都知道秦慢眼下的身体状况差到了极点。她真得会医术吗?若真得会医术何必需要渡用内力给惠王的未婚妻柳心瑜与慧妃解毒! 他将人轻轻放到床上,握了握她没有多少温度的手:“我给你找太医来。” 如他所料,秦慢反握住了他的手拉住了他:“督主不必费心,老毛病而已我躺一会就好。” 雍阙定定看着她虚弱的面容,踟蹰了好一会他问道:“我问你,你若不愿意回答便不回答,但是张了口就不得糊弄我,必如实已告。” 该来的总会来的,以雍阙敏锐多疑的性格忍到现在才开这个口已经令秦慢大感意外了。他两的第一次面并不愉快,在她的印象里他始终是高高在上的东厂提督,那时候拿捏她就和拿捏着蚂蚁一样。现在虽说她后来者居上,但他仍是那个心狠手辣的人,只不过那样的手段再没用到她身上罢了。 她点点头:“督主你问。” “你究竟是病还是受了重伤?” 这个问题问得很巧妙,病从何病,伤从何伤。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家,哪里会招来如此深仇大恨的仇家。 不过,她摸摸自己脸皮,说年轻好像有点厚颜了。 雍阙等得七上八下,秦慢良久不吭声,令他渐渐灰了心…… “你说得都不对,”秦慢竖起手指摇了摇,“我非病非伤,”她有些得意地一笑,“我是吃了药才这样的,所以你不要担心了。” 什么药这么荒唐,不治人反倒害人?雍阙皱起眉来,望着她洋洋自得的小脸,沉下声来:“我说了,你要说便不要骗我……” 秦慢平和地笑了起来,浅色的瞳眸折映着灯笼的光芒,泛起奇异的色彩:“我没有骗你,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治这里难免亏损那里。这么长时间了,你可见过我有什么大碍的?”两人对视,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你想问我究竟是谁是不是?” 猝不及防地反问打了雍阙一个措手不及,她总是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这确然是他想问已久的可是临到头来从她口中说出,竟让他隐约有种心虚感。 秦慢看着他茫然又纠结的表情,了然地勾起嘴角:“如果换做我,我也会怀疑我,毕竟来路不明,看上去还很麻烦。”她顿了顿,“我本姓云,单名一个嫚字。” 姓云,名嫚…… 雍阙闭了闭眼,果真如此,可不知为何他眼眶湿润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 ∞ ∞┉┉┉┉ ∞ ∞┉┉┉ 而今武林四分,襄阳华氏,姑胥慕容,西蜀柳氏,京畿方家。 此四家四足鼎立,风光鼎盛,江湖中人莫不敬仰听从。 可很少人知道又或者大多人已经忘记,十三年前的武林只有一个如日中天的世家,云氏。 曾经的云氏与现在的四大世家相比,大概是地处偏远的位置,其实应该算是比较低调的。 蓬莱云氏,东海之滨,仙凛风貌。 这个名头是江湖百晓生绞尽脑汁配出来的,倒不是说云家修的不是武艺而是仙,而是评价云家的风骨与特点。云门中人无论男女皆是俊美秀雅,人虽少但剑法精妙,行事神秘,故江湖人多以剑仙称呼其门下弟子。 云氏美名在外,不仅因其剑术精妙绝伦,更因其富拥四海,据有幸得邀进入蓬莱的武林中人描述,云门中黄金为殿玉为瓦,珍珠结棂银为栋。岛上常年云雾袅绕,药泉遍地,奇花异草无数,实乃真真在在的人间仙境。 然而云门中人行事低调却能称鼎武林在于每四年岛上就会派出弟子来中原举行赠剑之试,以武论英雄,一剑赠豪侠。直到一任云门门主,一改往昔日低调作风,借着赠剑的缘故广发英雄帖,招揽天下英雄,名为赠剑实则集齐英雄坐镇中原武林。 这个门主,就是秦慢的祖父,云麾。 由此云嫚一家也从蓬莱岛迁至中原腹地,说来奇怪云氏重女轻男儿,秦慢一出生就是衔着金汤匙,自此众星捧月般长大。长至六岁,便有一皇亲贵胄登门求亲,定下了两家的娃娃亲。 谈及自己过去,秦慢总有种不堪回首的感觉,她喃喃道:“彼时不太懂事,仗着家中长辈的宠爱,没少做过一些……” 雍阙看着她难得露出羞愧之色,不免好奇:“什么事?” 她惭愧地看了他一眼:“欺男霸女的恶事。” “……”雍阙瞠目结舌,实在难以看出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秦慢会欺男霸女,他讶异着竟讶异出股酸味,酸溜溜地问道,“听你口气,与你结亲的应该是惠王那小子?怎么,有个世子未婚夫,你还出去沾花惹草?” 这回轮到秦慢惊讶了,雍阙脑子转得不是一般快,就听她含糊其辞地说着皇亲贵胄就联想到了海惠王,她讪讪道:“也不是沾花惹草,我打小就是喜欢漂亮的东西,不论是珠宝玉石还是画卷美人,看到了就忍不住手痒去摸摸。”她忙补充道,“也就是摸一摸而已,可是偏生有些好事之人就传出我横行武林,欺压少女少男的恶名。” 她苦巴巴地皱着脸:“我那时候才十来岁,十来岁的姑娘家他们怎么就想得那么不堪呢!” 还有一些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她爹因为太过宠爱她,曾经确实与她说过。就算日后嫁入海惠王府,海惠王的秀气儿子让她不满意,她大可自行另寻佳偶。一个不够,两个也行,总之云家给她的教育方式是怎么和三从四德背着来就怎么来。 她尤记得她爹摸着她的脑袋感慨道:“我云氏不重生男重生女,我云氏女儿自出生起便德配东海,命极尊荣。” 这话幸亏他们的亲家没听到,命极尊荣的女子天下也就皇后一人了,这不是瞧不起他们就是在怂恿他们造反啊。 雍阙心情复杂,怪道这个丫头谨小慎微怎么就那么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后,敢情是打小就贪恋美色! 真不知是幸与不幸,他冷冷斜眼瞧她,瞧得秦慢心虚,忙道:“你确实长得美不假,但、但是我曾经也不必你差呀!” 说到底还是贪图他的容貌,她不欲盖弥彰还好,一解释雍阙愈发恨得牙痒痒,但是视线落到她现在的那张脸上,胸口滞了滞:“那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秦慢脸上谄媚的笑容僵了僵,谈及过去难免唏嘘伤怀,醒来后的头几年她伤怀到屡次想自杀,奈何那时候她的武功已经废了七七八八,每次自杀都被她捡来的便宜师父给拎小鸡似的拎着脖子扔回地上,苦口婆心地劝她道:“娃啊,家败了势没了没啥,人死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扔了几十次后,她看着镜中鼻青脸肿的自己想想也就想通了,此时她与雍阙再谈起云家绝望悲恸已经淡去许多,唯有淡淡伤感与怀念:“我曾经被人挑断了奇经八脉险些丧命,后来得一好友相救,以命换命才得以苟活下来。”她摸摸自己脸,叹乐口气道,“不过自此容颜大改,完全不似从前。” 她遗憾道:“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挺好,但是总有些没眼光的人例如宋微纹说我生如路人,过目即忘。” 挑断奇经八脉…… 雍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简单的六个字上,武功尽废不提,她竟在遭此酷刑之后还能挣扎着活下来…… 他忽然记起那个风轻云淡的午后,她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 她整日将“活着挺好”挂在嘴边,殊不料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上天降下的厚赐与开恩。 秦慢兀自念念叨叨,不经意抬头却愕然,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抚摸着雍阙的脸颊:“督主,你别伤心……” 她心里叹息,还好她没将实情和盘托出,否则还真不知如何安慰这个突然矫情起来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张秦慢对督主的爆料。 ☆、第72章 【柒贰】谋划 檐下风灯笼了一室轻盈朦胧的光,残留的水滴从瓦当滑下,滴滴答答响了一夜。 雍阙在秦慢塌前守至半夜,已经熟睡的她呼吸均匀绵长,脸色已比刚从宫中出来时生动了许多。掌心轻轻摩挲过她苍白的睡颜,他有种虚妄的不安,她的近在咫尺于他来说就似一场甜美梦境,稍有不慎睁眼便会蓦然醒来。 云家女儿…… 他在纸张上只言片语中窥见过她绝世的容颜,这个家族中的人容貌大抵都生得不差,绝不负海外仙门之名。升为掌上明珠的云嫚光闻其名便可想象得到曾经何等风华绝代之姿,到底是经历了怎样脱胎换骨的剧痛才蜕变成了今时今日的模样。 光是想一想,就令他胸口抽痛。 “督主也睡一会吧……”秦慢合着眼翻了个身,嘴巴咕叽两下又枕着他的手沉沉睡去。 温香软玉的床铺,绷紧了一天神经的雍阙无比地渴望躺上去搂着她一同入眠,但是他终是等秦慢彻底睡熟后无比小心地将手抽出,替她掩好了被角,蹑手蹑手地走出了寝居。 书坊里灯火通明,秦关和雍和数人等候已久。 雍阙来了,雍和先行赶紧给他抽开椅子:“爹,您坐……” 这小子被关到了现在才放出来,人和打了霜的茄子一样焉了下去,雍阙鼻腔里哼了声:“反省过了?” “孩儿省得了,以后再不敢肆意忘形,怀疑娘娘。”雍和抽抽鼻子,话里有了哭腔。 雍阙嘴里的面壁不单单是简单的对墙思过,通常头顶瓷碗,膝跪算盘,动一下挨一鞭子。 第47节 这回他算是吃足了苦头,雍阙看了他一眼,还好没什么怨恨之色,遂调开目光落在案上一打薄薄的纸张上。这些纸张有的崭新如雪,墨迹初干;有的业已泛黄枯槁,稍一有力便会化为齑粉。 别看不足几寸的笔墨,几乎倾尽了东厂与锦衣卫所有的眼线耳目才从民间与官家的档库里搜罗而来。 一方大族骤然灭门已属稀奇,更稀奇的是有关它的所有记载相关竟也随它消失得干干净净,雍阙绝不相信这背后无人推动。 当年的云氏立足中原腹地,毗邻海惠王的腹地,要不两家也不会结下秦晋之好。 看到这句话时雍阙的脸色变了几变,他终于明白过来海惠王对秦慢的特殊之处,想必是秦慢一现身他就认出了她。认出却不说破,这意味着什么,以前的他或许不懂,现在确实再了解不过了。 这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保护,就算时隔十三年,就算马上要赢取柳家千金为妃,秦慢在他的心中仍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更甚至,他的心中从来也只有一个她? 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雍阙会觉得自己可怜甚至可悲。 与海惠王相比,他可谓毫无优势可言!即便手握权柄又如何,海惠王出身名门,更与她青梅竹马知己知彼长大。而秦慢对他呢,也一定是不同的吧,否则不会耗费心里替柳心瑜解毒…… 他简直快要被自己的心魔逼疯了,雍阙重重捏了一下眉心将神思拉了回来,径自拿起那一沓纸就着烛火点燃。 “督主!”“爹!” 几人的惊呼同时响起。 雍阙将燃烧的火团丢在地上,任其焚烧殆尽:“这些事你们知我知便可,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他抬起眼睑,长眸里有利光闪过,“听见了吗!” 他一言即出,谁敢不从:“听,听见了……” 雍阙收敛心神,问起正事:“选秀的事办了怎么样了?” 回话的是个内侍打扮的人物,一看就是从宫里来:“回督主的话,昨日刚同户部、内务府两司初步酌定了人选。” 本该是一早就将载着闺秀的金册送到他手上,可是碍于皇帝一早发难,到了现在才递了上来。 金册中是依照规例应该入选的秀女名字,三品以上大员家的小姐还配有小像,一眼扫去各有芳菲,姿色倒是不错。但他知道这头一道关是不打准的,但凡有点家财手段的无一不在这一项对宫中画师撒上重金。 别看这一个个鹅蛋脸,杨柳腰,等乌泱泱地进了宫排排一站,那才叫一个五颜六色参差不齐。 那内侍心里也省得,呵腰道:“都是重臣名门家出身的闺秀小姐,理应都是不差的。” “差不差,进宫一瞧就知道了,”雍阙不冷不热道,掀起一丝眼皮,“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出了事就别怪咱家不提点你们。平时东抠西敲点不碍事,这一件是皇帝登基来的头一件大事,现在咱们东厂的处境你们都清楚,手脚干净点别为了几两棺材本给人抓着了把柄剥了皮充了草!” “是是是!”那内侍挂着一头冷汗,垂着手犹豫了下继续道,“有件事才得了消息,陛下此次对选秀似乎颇为关心,他下旨……” 皇帝插手,雍阙一点都不稀奇他冷冷一笑道:“有什么尽管说,这事是太后她老人家操心的,难不成这位爷还不想选了?” “这倒不至于,陛下只是下旨说是以往选秀只拘束于官宦贵族之家,视万民无贵贱,所以破格给了民间一些望族名额……” 雍阙是何等人物,一听便知皇帝是贼心不死还惦记着秦慢呢!好啊,好得很!为了和他抢人,竟连这一条古往今来“庶不参选”的规矩都给废了。 雍阙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最后竟是无奈地摆摆手:“罢了,他是皇帝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到时候反正太后不落牌子要留也留不得。” 这事他倒是不心急火燎,对着名册心不在焉地想了半天,还是落在了秦慢身上,对霍安道:“明日一早将刘院判请过来,我有些事情要请教他。” 霍安回了个事,雍阙略一停顿,问道:“今儿夫人在太仙宫中时陛下……” 那内侍是个机灵人,马上接口道:“督主放心,奴才问了太仙宫中的掌事,陛下只是看着夫人给慧妃娘娘行了针,连话都没说几句。只是……”他为难道,“往后每隔七日夫人就要进宫给慧妃娘娘施针,直到齐齐四十九日方可……” 雍阙愕然,随即怒不可遏,一脚蹬开椅子,负手大步来回走了三圈:“荒唐!咱家也算伺候了两朝帝王,头一回见到这么荒唐的一个主子!” 他咬牙切齿,阴鹫得像个厉鬼,左思右想一甩手:“不成,不能太让他称心如意!” 这站着的几个全是他的心腹,吩咐起事来也毫无顾忌:“西厂他们不是正得意么,给他们找点事情省得没事陪着皇帝算计我们。皇帝说要无贵贱?去,把方氏、柳氏、慕容氏还有华氏这几家的姑娘全呈上来。”他拊掌凌然道,“既然要热闹,不妨好好给这位万岁爷热闹热闹。” 其他几人一琢磨,随即了然,他点的几家全是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世家啊!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西厂虽然不参与选秀一事,但这段时间来皇帝将京城戍卫尽数从东厂交给了他们。武林世家与朝廷历来井水不犯河水,这道旨意发出去定会掀起轩然大波。那些人家可不是和京城里这些拈文弄墨的官老爷们一样,京畿方家也罢,其他哪个的发家史上不是刀口上舔过血,腰间别过人头的? 待到仲秋日,指不定会出多大的乱子哩。左右是皇帝出的主意,西厂背的锅,轮不到他们。 秦关等人由衷地赞叹了句:“督主英明。” 雍阙内心苦笑了一下,他若英明就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卷入到朝权争斗中。皇帝之所以死死拿捏着她,想对付的其实还是他。 秦慢是云家独苗这件事,更是他顾虑中的顾虑。如果当年云家的灭门真有隐情,时隔十三年那些主谋没有意外多半应该还活着,想到由十八镜而起的一系列人命案,雍阙不难联想到是冲着谁而来。 他和她都是如履薄冰,走在刀尖火苗上寸步难行。 好在她未辜负他的一片真心,今夜坦诚相告,今后便生死与共。 ┉┉ ∞ ∞┉┉┉┉ ∞ ∞┉┉┉ 料理完政事,远处的天际已为朝霞染成妃紫,和万里无云的鸭蛋青中,格外阔朗高远。 外院的小厮与丫鬟们开始走动,挑水,浇花,洗扫一一皆有条不紊地做来。 雍阙对着庭里青葱深深吸了口气,舒展了一下腰身,看看仍是窗扉半闭的寄歆小苑,耐不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苑中。 案台烛火已残,星点的火星在烛泪里苟延残喘,天光未明,纱张内混沌如雾。 秦慢犹自侧卧在床中里侧,雍阙屏住呼吸撩开两层青纱帐,望乡情切地踯躅下,脱去外衫,装作一片坦然地在她身侧小心翼翼躺下。 心口不知为何跳得厉害,明明更亲昵的都做过了,此时他仍是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紧张不已。她的一片衣角,一寸肌肤,一声呼吸,都能挑起他的神经令他微微眩晕。 他压了压心头,百般焦虑地躺了片刻,决定还是要做点什么,否则活活要烤死了自己。 念头才起,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已然伸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霸道总裁脸:张嘴,吃糖! ☆、第73章 【柒叁】情满 她的肩是孱弱的,一掌便能分毫不差地包裹住,瘦得令他心惊又心疼。 “慢慢……”他呢喃着声音里有着沙哑,难以想象当初她吃的苦,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姑娘并非如她相貌一般弱不禁风。她也曾是傲居众人之上的金枝玉叶享尽繁华,骤然间跌入泥沼之中饱经摧折,却仍是费尽心力艰难求存。她的坚韧,许多男子都难以望其项背,包括他在内。 他慢慢挨了过去,仗着辨不清彼此的糜暗将下颚抵在她的肩窝里,唇齿间徘徊着她的名字:“慢慢……” 好像这样才能确定她人在眼前,人在掌中一样。 明明现在他是高高居上,可有的时候她却好似才是这个府邸这个天下和他这个人的主人一样。情爱总令人疯魔,他大概已经疯得神志不清,怪异的是他甘之若饴。 简单的相拥逐渐变了味道,一个想头一旦开了闸再想收手难如登天。 他焦虑着躁动着又忌惮着,缠绵缱绻地贴在她脖颈边摩挲着,渐渐的,热潮暗涌,混着帐中香氤氲了彼此的眉目。 突然静卧不动的秦慢蓦地翻了过来,倏然间鼻尖对鼻尖,四目相对,雍阙被她吓得魂差点没飞出去,木讷地搂着人动也不敢动,一时间羞愧懊丧窃喜种种海浪般淹没了他。 秦慢却是得意非常,笑声如风蹿过了玉珰银铃,张开双手搂住雍阙的脖子借力顺势压在了他身上,拖长了音调,两眼睁得大大的:“督主,你在对人家做什么?” 雍阙恼羞成怒地差点没把她掀下去,她竟然是醒着的!不仅醒着,还憋足了劲儿等着看他笑话!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个丫头心眼坏得冒泡,别看外表小白兔似的温文无害,那颗心剖开了比墨还黑! 到底是自己趁人不备,理亏在前,他的脸有些绷不住,努力淡定道:“我怕你着凉,过来抱着你替你挡风。” 说完他简直佩服自己的急智,这么厚颜无耻的理由也能脱口而出。 秦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慢声慢气道:“挡风为什么要亲人家?” “……”这种问题由她一个姑娘家问出来是不是太彪悍了!他白净的脸颊浮起了怎么消不下去的红晕,顾左右而言他:“今儿你熏了什么香,我嗅着怪好闻的。” 秦慢哦了声,低头老老实实闻了一下:“苏合香,不过是昨儿入宫前熏的了。” 见她转移了注意力他才松下一口气,秦慢忽地俯下身来紧紧贴在他身上,他和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嗖地抖了一遍脊梁骨。尚在僵硬,秦慢大大方方拨了拨他的衣领,埋头小狗似的东嗅嗅细闻闻,下结论道:“嗯,督主也很香。” 他一贯爱清洁,后来养尊处优了从里到外每一层衣裳皆是用清香熏蒸,比好多王公贵族还要讲究。她夸他固然高兴,但是这个姿势实在太过危险,他能守着自己的理智纹丝不动,但是某些难以启齿的地方却是万般不容他掌控。 清心寡欲了多年,一旦挑起点火星,便可成燎原之火。 “你,你先下来。”他无比挫败道。 难得见到雍阙吃瘪的窘状,秦慢眨巴着眼睛无辜道:“督主是嫌我重?” 重?怎么会,就这么轻飘飘地跨在他身上,他还担心一阵风能吹走了她!入京没两天安生功夫,是得好好养养她了。 他兀自胡思乱想,秦慢撇下嘴角:“你要是嫌弃我重,直接抱我下来就是了。”她托起了腮,“可见督主你虽然是个太监,但和其他男人一样,都是口是心非的。” “……” 被时刻提醒自己是个太监也罢,但她口中那种经验老道,情史丰富的口吻实在让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冷不防地他竖起双腿,铁钳似的将人牢牢夹在中间,秦慢一呆,没给她逃的机会他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她的手肘一拉,秦慢啪叽倒在他的胸膛之上。 他低头,冷冷看她:“得意?嚣张?吃了熊心豹子胆?” 秦慢终于觉得不妙了,方才嚣张忘形过头,却忘记她的身手远不是雍阙的对手,她喏喏道:“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吗?” 终于重新掌握回主动权的他傲慢地回道:“迟了!” 他原本也只想蹭蹭油水,抒发情丝,谁知道她竟胆大包天到戏弄他!在她面前,他已经变得那么虚张声势好欺负了吗?! 越想越是恨意绵绵,想着再放两句狠话,结果对上秦慢的眼神他反倒愣住了。 那双眼睛是多么的纯澈天然,无所畏惧啊,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么躺在一个男人身上是危险至极的一件事。他真不知要为她的英勇无畏喝彩,还是为她的单纯无知而窃喜嘲笑,他沉声道:“你还有没有别的想说的?” 秦慢呃了下,她想了想,往纱帐外看了眼,眼巴巴地瞅回来:“是不是该吃早膳了?” “……” 她无端充满信任的眼神击垮了雍阙最后一丝理智,他五雷轰顶、怒不可遏,她究竟对他的身体有多放心??他为自己身为男人的自尊而感到可卑可叹,无处发泄的愤怒只能一股脑地冲向了她。 被拉扯回床榻深处时秦慢犹自不解,等雍阙阴冷地注释着她,和个精致的厨子一样慢条斯理地卸着彼此身上的束缚时她方慌了,慌得不着天不着地,脑袋像冲垮的堤坝,完全无法阻止他汹涌而来的情潮。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督主,你不是……” 他默不作声,握着她的手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究竟是不是如她想象得一样无能。 触碰到的那一霎,秦慢彻底陷入了茫然与震惊中,她迷茫地看他,蠕动着嘴唇:“你,你……” 那眼神令他满意,也令他心满意足,他是个新手,故而探索得格外缓慢与用心,生怕哪里唐突伤到了她。 他掌控着她的身体,可她却是占领着他的每一寸神魂灵台,她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声呜咽都让他心悸颤抖,次次濒临失控。 被他得逞之时秦慢小小地叫出了声,疼,可是又远没有那时候服下画堂春般的生不如死。 这种疼痛,像是另一种新生,宣告着另一种人生另一个人的到来。 她忽然竟是惶恐起来,神魂在忐忑中颠簸,令她禁不住摸索到他的臂膀,没想到那张比女人还婉媚的脸庞下会有这么一具结实有力的身躯。她战战兢兢地抱住了他,像寻到羁绊的船舶终于找到了停息的港湾,她细细地吞咽着他的名字:“雍阙……” 那一声入耳,使他险些癫狂。 云消雨散,帐暖生香,鸟啼婉转,日光清许。 劳累过后囫囵补了个回笼觉,再醒时已快至晌午。 秦慢睡在床榻里头,长发半遮着她的脸,看不清到底是醒是眠。 第48节 雍阙心里头恍惚,惭愧又自责,她的身子并不多好,经着这么一折腾无意雪上加霜。 想到方才种种,他竟是不敢去面对她,然而不敢面对还是要面对的,他伏小做低地倚在她身侧:“慢慢?” 秦慢倏地拉起被子遮住了脸,雍阙心里一咯噔,就听见她在里头咬牙切齿地恨恨道:“你这个骗子!!” “……”他理亏在先,骂他是骗子已经是轻的了。秦慢之所以毫无顾忌地由着他亲昵,大半是看在他是个不能成事的太监份上,如今成了事气急败坏并不意外,不过愿意与他说话就是个好兆头,他涎着脸献媚道:“慢慢~时候不早了,该饿了吧。我吩咐了厨房做了你爱吃的,你是起来还是我端来送给你?” 秦慢身上不爽快,心里也不爽快,本来今儿她是有安排的,被他乱骗带蒙的一胡闹,她心里头哀叹,亏她自负聪明,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人是个挂羊头猫狗肉的呢! 想想还是自己太年轻,就算年纪比他小不了几岁,可是亏在单纯啊。就算那时候上青楼,也不过是看美人弹弹琴唱唱歌,后来和海惠王定了亲但没过门,海惠王于她像哥哥多过像一个未婚夫,两人之间单纯得和张白纸一样。 雍阙开嗓一哄,她心里的气奇异地又消了三分,能让这只老狐狸献媚邀宠也是难得,她咬着唇闷了一会慢吞吞道:“端来吃。” 雍阙喜上眉梢,乐呵呵地套好衣裳下去张罗了。 出了房门,外头等候已久的霍安咳了声,这两位在里头动静不小,不过也不是稀罕事。这太监嘛,虽然身上少了块肉,但是七情六欲和常人无异,再说不是还有别的助兴玩意搭手么。 他低头笑嘻嘻地给雍阙行了个礼:“恭喜督主和夫人。” 雍阙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竭力保持张威严的脸面还是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欣喜,淡淡嗯了声:“看赏吧。” 虽然还没办婚事,但今儿就算是他和秦慢两人的新婚了,想到这他心里头有歉意,他是个内官出身,没有主子的恩旨不能大张旗鼓地办喜事。但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总是要尽可能地补偿她。 作者有话要说:  呵,张嘴,吃狗粮! ☆、第74章 【柒肆】衷肠 听着雍阙在外吆五喝六地张罗,秦慢歪在榻前慢慢地以手作梳摆弄着自己的长发。 她记得十四岁的时候自己有一头乌油油的黑发,那时候她的二哥哥总喜欢在后面冷不丁地扯住她头发,笑嘻嘻地凑过来:“好嫚嫚,哥哥看你这头发甚好,剪上几束给我扎扫帚去吧。” 结果往往是她追着把二哥哥打得鬼哭狼嚎,满地乱窜。 到现在,她托起一束发尾左看右看,滑过去的手感倒和以前差不多,凉水绸似的,只是灰不灰、白不白,就和她这个人一样。 生不生,死不死。 她有些灰心丧气,将头发随手一抛,雍阙进来时就见着她赌气的模样,心里顿时惶恐了几分,先将食盘搁到一旁,摆上食案才将饭菜一一布置。布置后又将水与细盐准备好,体贴地伺候了她洗面,才解开了盅碗。 这份细致体贴,就算秦慢当年在自己母亲那也不过如此,她别扭的心里好受了一些,开始指点江山:“我要吃肉不要姜,鱼里的葱花给我剔了,有点辣下回少放点面酱。” 雍阙好脾气地一一与她做了,好在她还有两分自觉没指望着他喂进自己嘴里,夹着筷子小口小口吃着雍阙孝敬上来的可口饭菜:“督主……” “叫什么呢?”雍阙搁了筷子睨她,“敢情着我说话你从不当回事儿是吧。” 秦慢咽下去一口饭,想了想:“哦,雍阙……” 他一噎,他心里想着的是另外一个称呼,这个称呼曾经于他万万不敢肖想。虽然这辈子伤天害理的事没少干,但是他到底和其他缺了根的太监不一样,既然这个身份可能一辈子上不了台面,见不得光,就用不着祸害别人家姑娘,否则也是个隐患。 肖想归是肖想,由自己提出来实在太厚脸皮,雍阙小小地哀怨了一下,面色如常地继续与她布菜:“有什么便说吧。” “上回你说给我的珊瑚还作数么?”秦慢问得很认真。 他又是一噎,简直快要被她给噎死,虽没个正经仪式但今儿也算是两人新婚燕尔,不甜甜蜜蜜地与他耳鬓厮磨,怎么问起这么个大煞风景的问题。难不成她顺着他不仅是贪恋他的美色,还贪图他的钱财?雍阙郁闷得快窒息,总算绷不住那张千年不变万年不化的脸:“打今儿起我的就是你的,要什么你尽管吩咐霍安去给你取来。” 秦慢耳尖动动,话是好话但有赌气的里头,她嘬嘬唇,夹起一筷子蟹肉来放在雍阙碗里,甜甜道:“督主你吃。” 得,看吧,为了一株珊瑚连谄媚的嘴脸都露出来了。雍阙心里凄风苦雨,但听着她娇憨的语调又觉得也没什么所谓。他为自己感到可悲,叱咤风云的东厂提督,竟然会为了个女子柔肠百结,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吃下去她夹的蟹肉。 秦慢问:“好吃吗?” 他冷冷地点点头,秦慢憋不住了哈哈大笑,扑到他怀里,靠在他胸膛上:“我头一回见到一个人生气也能幅画一样的好看。”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怒己不争,手上已不受控制地顺势将她紧紧搂住:“别说一株珊瑚,就算你现在要我的命也可以。”抚摸着她灰白的长发,“慢慢,你可能不知道我多喜欢你,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前我要风是风,要雨是雨,可总觉得心窝子里是空的。现在有了你,那处空的地方就被填满了。”他轻轻吸了口气,“再掏出来,恐怕真得要我的命了。” 秦慢一怔,他两其实很相像,都是说一句留三句的人,也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人这么掏心掏肺地说话,再不感动那她就真是铁石心肠了。感动之余,她却是遗憾与愧歉,他对她推心置腹她却不能完全坦诚相待,将来更是注定了……她要亏欠他。 她还是太自私了,否则一开始就应该与他保持距离。 她微微直起身来,大半个身子依旧攀附在他的胸前,瞳孔映着她的笑容:“都说男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但是我信你,你要记住你今天的话。” 他骤然生出一丝警惕:“记住了怎样?” “记住了你就要一辈子听我的话啊。”秦慢理直气壮道,随后又疼得歪倒在他身上直吸气,絮絮叨叨道,“虽然吃过一段时间苦,但我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脾气其实没那么好。我娘亲以前就说过,要给我找个听话乖顺的夫君,家里有个强势,有个弱势才能阴阳和谐,相处得当。” 所以就给她定了海惠王那门亲事?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酸溜溜道:“萧翎那厮可不是个善茬。” 秦慢不以为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早物是人非了。当年他文文弱弱的,成日跟在我几个哥哥后面打转。”她想起什么有趣的笑了起来,“他以前经常被我欺负,一被欺负就哭唧唧去找我爹和我娘告状,所以我很瞧不起他。” 这话他爱听,但是也不想再从她口中听到别个男人的只言片语,打断她道:“如今你跟了我,也得找个时间去祭拜一下岳丈岳母他们。” 他倒是挺会后来者居上的,秦慢都替他脸红了红,仰起脸盘来看他:“我的父母随着云家大火烧没了,即便不是如此,也不能去祭拜他们。” “为什么?”他觉得诧异。 秦慢虚白的脸庞泛起一抹若有还无的冷光,她面上挂着微笑,凑到他耳畔道:“谋反。” 他倏地睁大了眼,她看着他,淡然一笑道:“想来你也查到了一些,但一定不知道,云氏灭门,与现在的朝廷有关。” 时间变得漫长又或者仅仅过了一瞬,两人对视间似闪过千言万语又似仅仅是单纯的一个眼神交错,他低头轻轻在她唇上点了点:“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她眨眨眼:“你会告发我吗?” “不会。”他突然咬牙切齿起来,一把将她摁回床上,报复似的在她微微红肿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你是我的人,我若告发你不是要连着我自己一起诛九族?再者……” 她被压得呼吸困难,喘着气问:“再者什么?” “再者,天下江山与我何干。”他笼起她的脸,看尽她的瞳孔深处,“我有的也只是一个你而已。” ┉┉ ∞ ∞┉┉┉┉ ∞ ∞┉┉┉ “唉……苏不缚,你说我师姐她现在在做什么?”等着被放出的宋微纹百无聊赖地看着石壁上的人面雕,他愁苦万分道,“你说她会不会遭了那死太监的毒手啊?啊?会不会啊?!” 啊了半天,苏不缚没应他,他哎呦了句:“美人不理我就算了,你……你在看什么呢?” 苏不缚抱剑盯着人面雕后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若有所思道:“柳二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那几个摸金校尉看上去也有功夫傍身。到现在我们也就听到那几声惨叫而已,以那两帮子人的身手怎会如此毫无风波地就束手就擒。”他看看林酥方才出现的洞口,“就算是林酥背后还有他人制住了柳二爷他们,我们在小楼中也就看见了两具尸首,” 他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宋微纹:“那其他人呢?” 宋微纹呆呆地看他,半天动动嘴巴:“问得好……” 他顺着苏不缚方才注视的方向,喃喃自语:“是啊,其他人呢?” 头顶传来轻微的摩擦声,那声音很怪,沙沙得不像脚步声,反倒像什么一路摩擦过地面。 两人的脸色变得很怪异,宋微纹用唇语道:“不是林酥……” 林酥是江湖第一美人,虽有些武功傍身但绝不会轻盈至此,再者这也绝不像人的脚步声就是了。 苏不缚的语速突然变得又急又快:“我猜柳二爷他们根本没有和林酥一群人有正面接触,或者有过短暂交手后就迅速撤离了。至于撤到哪里……”他看着甬道不言而喻,“而林酥以那么骇然听闻的方式出现,只是……” “只是不想我们继续再往陵宫探究下去?故而先吓唬我们一通,再趁我们放松之际,找机会干掉我们?”宋微纹微微一笑,拍了一下苏不缚的肩膀,“苏兄,说真的,如若没有那个死太监横插一脚,你和我师姐当真是天作之合。” 苏不缚撇撇嘴角表示不以为然:“现在怎么办?” “现在……” 宋微纹话还没说完,方才林酥消失的洞口又打开了,美人婉转的话语铃乐般飘来:“两位公子久等了,我方才与主人商议过了,这便放你们出来……” 林酥的声音依旧那般动听,可动听之中隐含着一缕不易察觉的生硬,忽然洞口中出现了一张白皮黑眼的人脸,短暂一晃,却是吓得苏不缚与宋微纹同时一跳。 那人脸诡异得难以用言辞形容,白得像戏剧的面谱,嘴角悬着两根破唇的獠牙,竖起来的眼睛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瞪他们。 苏不缚与宋微纹对视了一眼,宋微纹慢慢朝着甬道退后了一步:“我觉着我们该做一件事……” 苏不缚动动干涸的喉结:“嗯?” “跑!” 话音刚落,两人身形不约而同向后一跃,他们方才落下的机关处霍然洞开,一团扭动着的黑影陡然坠地,砸起一片尘埃。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再度响起,那张人脸从蠕动的阴影里缓缓抬起,冲着他们似笑非笑,獠牙寒光熠熠。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发糖,顺便拎出两只单身狗和大家见见 ☆、第75章 【柒伍】惊险 “人……面蟒?”宋微纹茫茫然道,脚脖子一软一个趔趄,好在苏不缚手疾眼快捉住他的胳膊一带,拖着人步履奇快地向后大退。 只闻身后蟒鳞擦过地面的沙沙声密集得恍如骤雨打地,偶尔响起的吐信声则如道道催命符,快如闪电地追在两人身后。 论起逃命来,宋微纹称天下第一就无人敢称天下第二,很快调整过状态的他要不是顾念苏不缚刚才那救命一拖,指不定早就甩开步子逃之夭夭。 逃便罢了,他还有心情和一脸阴怒的苏不缚闲谈:“苏不缚,你刚才看清了吗?看清了吗???” 苏不缚强忍着一把摁住他嘴的冲动,一边勉强在黑魆魆的石道里辨认路径,一边胡乱应了个潦草的嗯。 “我的妈呀!”宋微纹捂着胸口惊呼道,“原来不是我眼花,真是个长着人头的蛇!”他喃喃道,“我中原可没有这样的怪物,听说蛮夷之地有这样的邪术,将各种毒物闭于一处杂/交,培养出乃是万蛊之蛊,千毒之毒。” 苏不缚听出他话中深意,一出神道:“你说林酥和柳二是同伙?” 入这无名山的,能和南蛮扯上关系的只有西蜀柳氏了。 “非也非也,”宋微纹挠挠头,脚下一拐,突然顿住,连累着身后的苏不缚差点没刹住步子撞了上去。 苏不缚大怒:“你不要命了? 宋微纹面容僵硬地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听到身后抖筛似的声音又马上和块木头似的直立在那里:“苏不缚,这回我们可要栽了。” 石道两旁砖壁上的青铜灯不知何时点亮了,黄中泛绿的灯火一跳一跳地闪烁在空气里,散发着幽幽淡香。苏不缚察觉到香味第一反应是以袖掩鼻,宋微纹摇摇头叹气道:“这回堵住口鼻也迟了,何况……” 他话没说完苏不缚却是心领神会,何况他们面前和身后的东西要比这古怪香气歹毒得多。 前方仰着笑脸的白蟒盘踞道路中央,团在一起的身子巍峨得像座小山;他们回头,追来的是条黑蟒,正半伏在地上蛇信一吐一伸,呈攻击之态。与白蟒一比,黑蟒的脸竟是哭着的。 一哭一笑,宛如黑白无常,下一瞬就要送他两人去阴曹地府相会。 苏不缚唰地抽出长剑,宋微纹深深提起一口气也唰地举起烧火棍,气势十足! “等一下!”危机关头宋微纹突然大喝一声,苏不缚绷紧的神经差点被他吓断,只见宋微纹神容严肃目光凝聚在前,“我发现,那不是个人头!” “宋微纹!!!”苏不缚忍无可忍,宋微纹无动于衷地盯着前方,“你看,那张所谓的人脸不过是蛇头的花纹。乍一看触目惊心,但仔细识别那更像一张描绘上去的人脸。” “所以呢?”苏不缚完全不明白他说这么一长的理由。 “所以它们就是普通的蛇而已,并非妖怪啊”宋微纹迅速地从褡裢中摸出数个纸包,稍加辨认后捡出一个来,“幸好小爷我有先见之明啊,苏不缚啊苏不缚这次你可欠了我一个救命之恩了。” 苏不缚提剑而起,迎向扑上来的巨蟒时大喝道:“那是什么!” “雄黄啊!”宋微纹微微一笑,指尖一弹,黄沙似的粉末洋洋洒洒冲着背后袭来的蛇头而去…… 第49节 人与蟒斗,若在平时便是苏不缚武功高强也难免落于下风,但两人身处之地为甬道之中,空间逼仄。两条巨蟒同时袭来,难免缠于一处,苏不缚左避右闪,剑出如龙,竟在两条巨蟒的夹击间游刃有余。 他出身名门华氏,华氏精于剑道,他的这套剑法本就以轻敏为主,再适合不过应对此番局面。 反观宋微纹则落魄的多,拿着雄黄张牙舞爪地挥舞了半天,似乎也没见着有多大功效。就地一个咕噜躲过扫过来的蛇尾,他以一种极其难看的姿势在地上趴了片刻,突然又大叫道:“苏不缚过来!过来!” 苏不缚集中精力应付两条游蟒已近疲态,听他吆五喝六地一呼喊顿时怒不可遏,一时不察被巨蟒的蛇尾扫到,胸腹一阵剧痛,几乎横飞了出去。幸好,及时将剑尖顶在石缝之中,支撑住自己,他怒吼道:“你他/妈再喊魂,老子就先一剑劈了你!” 宋微纹还是趴在地上,使劲朝他挥手:“苏兄!苏大侠!你将两蛇带过来!带过来!” 苏不缚见他确然一本正经,咬咬牙拔出剑来,飞袖在蟒身上连刺数剑,那两巨蟒吃痛勃然大怒齐齐调头而来。他就势学着宋微纹方才的难堪姿势在地上打了个几个滚,刚落定领子被股蛮横的姿势一揪,剑尖擦过石板几乎冒出滋滋的火花来。 咔嚓一声轻响,苏不缚尚未看清,只见原本天衣无缝的地面霍然开了一道数尺宽的洞口,一张尖如剪刀的利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出,恰好衔住黑蟒的脖颈。 黑蟒猝不及防,被那张巨喙拉进下方的深渊之中,白蟒见之瞬时怒红了双眼,张开血盘大口咬了过去,却见那长喙再次出击,精准地叼住它的蛇颈,故技重施地将它拖拉下去。 说时迟那是快宋微纹猛力一按,只闻咔嚓一声,地面重新合上,灰尘洋洋洒洒地弥漫在空中,落了瘫倒在地上的两人一脸。 苏不缚拄剑靠在墙上喘了半天气,甩了一把汗心有余悸问道:“刚刚那是什么?” 竟然轻而易举地将叼走了两条庞然大物,若想吃了他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宋微纹在地上东倒西歪像死了一样,半晌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边咳边用手指着方才裂开的地板处,又指指石道四壁。 苏不缚顺着挨过去一看,原应光滑无物的石板上雕琢着一只怒发冲冠,额有金珠的大鸟。 “古有迦楼罗,啼声悲苦,以龙为食。”宋微纹咳了半天总算缓过气来,哆哆嗦嗦地指着四面的壁画道,“这画的就是伽罗楼的典故,虽然不知道这底下关着的究竟是不是传说中的鸟。但既然这绘了迦楼罗,想必下方的和它习性差不多。再者鸟本就是蛇的天敌,你瞧,”他笑眯眯道,“我们这不是大难不死了吗?” 苏不缚这才有闲情打量着周遭的情形,果然如宋微纹所言,从地上到墙壁再到穹顶皆以彩绘画了一只宝相庄严、眼如日月的巨鸟。方才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梦,但梦醒后他仍不可置信:“你说这座山是坟墓,那关在这里的鸟究竟……有多少年了?”他随即否认道,“不可能。” 毕竟这里的一切看上去起码有百年之久,什么样的生物能在这里活上百年不死呢。 “谁知道呢?”死里逃生之后宋微纹俨然神气了许多,背着双手两边踱了一遍,“早在数百年前东国接壤东南二海,二海以海族为尊,信封海神。若说海神,非龙族莫属。迦楼罗是龙的天敌,而此处却被当做护院来给陵宫看门。”他啧啧称奇,“有趣,有趣。” 苏不缚的眼神变得怪异,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里是传说中那座东国皇族的陵墓?” “谁知道呢,”他拍拍屁股和衣衫上的灰尘,“既然来乐就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第一步就已凶险至此,里面还不知道有什么等着我们,我看我们还是进去先找到柳二或者那群盗墓贼谁都好,众人拾柴火焰高哇。” 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这是个什么逻辑,苏不缚愕然,不过有一点他是看出来了。即便没有林酥,此次宋微纹也会入了这座地宫! ┉┉ ∞ ∞┉┉┉┉ ∞ ∞┉┉┉ 休沐一过,雍阙不得不离开温香软玉的美人怀,任劳任怨地起身去上朝。 不料清晨天未亮他起了,秦慢也迷迷糊糊地随着他爬起来,他一把按住她的肩想将人按回被窝里,微赧道:“昨儿你劳累了,今日还是多休憩休憩吧。” 秦慢呆呆坐在床沿半晌,看看天色哦了一下,又重新躺了回去,拉起被子蒙起了头。 “……”如有可能雍阙真想收回自己那句话,他爱怜又留恋地在床边徘徊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俯身在她额顶亲了亲。 秦慢胡乱挥挥手,惺忪道:“早去早回。” 他愣了愣,随即莞尔一笑,若是秦慢见到必定又要为他的容颜痴迷惊叹。 可惜她是真得受了累,蒙头一直睡到天亮方懒洋洋地爬下床,喝粥时她抿抿嘴问霍安:“督主说的那株珊瑚树在哪?” 霍安给她添了两筷子小菜,殷勤笑道:“夫人放心,督主一早就吩咐了奴才们,给您备好啦。要送哪去,您一句话!” 秦慢满意地点点头,跟个财大气粗有权有势的男人就这点好,她望着一桌精致的餐点,感慨万分,没想到多少年后她仍能享受一把骄奢淫/逸。 “备轿,一会去方府。”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76章 【柒陆】寿宴 仲夏未至,燕京里的女子不论老少皆早早换上了轻薄的裙裳,虽没有江南碧水绿柳的风雅,但花团锦簇、金线银丝,自有天家贵重的气象。 “夫人来得早了,再过上几月,这香山上枫红如火,里里外外开了数层。趁着秋高气爽,往山上一登,光放眼瞭一瞭,心境都是极开阔的。” 霍安陪着秦慢走在山下的木栈道上,与她指点:“您瞧,那半山腰有座亭子,是督主亲自派人修建的。他老人家爱静不爱闹,没事就爱在那坐坐。” 秦慢循着他望去,漫山的绿叶,仅能在繁茂间窥得伶仃一角。 香山处于京郊,是官宦富户们秋日里爱郊游的地方,然而今日虽非深秋但山下往来车辆不断,小栈上一连如龙的大红灯笼各个高悬一个硕大的寿字。 京畿方氏,便在此处。 在武林中,方氏是个文雅世家。族中弟子各个文武双修,与朝廷中人也多有交往,正是因此惹来许多武林中人的非议。 毕竟江湖庙堂,自古泾渭分明,其实内里不过是一些所谓的武林世家的发家史不那么干净清白,直到现在还和黑道牵扯不断。 但不论如何,方家老爷子的六十大寿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此时的方家一扫往日的低调内敛,敞门迎客。红灯高挂,寿字高悬,因来往车辆过多方家不得不派出数十弟子在山脚下迎客疏通。 “啧啧,”霍安侧首瞧着那些或是匆匆来去或是悠闲踏来的车马,“三品京武卫大人,洪文阁朱博士,张九公……嘿,这方家在朝中的交情果然不差啊。” 这是天下人人都知道的事,秦慢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到了山脚后她就换了步行,因为来往车辆太多须避让,她本身走得又慢,一段不短不长的路应是拖拖拉拉快半个时辰才磨蹭完。 到了方宅大院的门口,一个年轻弟子上前客气地一拱手:“姑娘是哪家千金,可有名帖?” 江湖大家,总有那么两三个仇人,愈是隆重场面愈是谨慎,这样在情理之中。 秦慢微微向前呵了呵声,从袖中取出个红帖递上:“上清武尊门下大弟子秦慢代家师贺方老千秋之喜。” 方式弟子一听武尊二字脸色一变,再一看名帖又是一变,态度愈发和煦:“姑娘,请,快请。” 虽是客气,倒也不显地奉承恭维,方氏中人果然自有其风骨门风。 那头霍安却是在琢磨,哎?这夫人在府中就没出去过,名帖是从何而来的? 与他们引路的弟子名为方纹,年纪不大,皮肤黝黑,两道眉毛又浓又粗,是个十分精神的小伙子。中规中矩地领着秦慢他们穿过潇湘廊,再三按捺终于还是忍不住回首问秦慢:“尊师真的是武尊他老人家?” 秦慢正好奇地打量依山而立的方家大宅,闻言愣了愣,点头道:“正是。” 正巧,旁边路过一胖一瘦的两男子,胖的大腹便便,阔如银盘的脸上白得发腻,哈哈两声大笑,与旁边的瘦子道:“关兄,你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竟然说自己是武尊的弟子!!这方家不是说规矩甚多么,真是什么样的骗子都放进来。” 又瘦又矮的男子冷冷地一掀眼皮,又冷冷地挪开视线:“马兄,江湖偌大,有那么一二两个招摇撞骗的不足为奇。” 两人一唱一和,气得霍安二话未说蹿上前去,啪啪,左右开弓两个耳光甩出:“不长眼睛的狗东西,骂谁是骗子呢!小心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那两人被他扇得眼冒金星,回过神来一见他勃然大怒,各自拉开架势:“哪来的太监娘们,敢辱爷们的脸!” 方纹见状,慌得连忙赔笑格挡在中间:“各位各位,今儿是我们家主大寿,以和为贵、以和为贵,若有哪方有不是我替他赔罪便是了!” 他说着深深一揖到底,虽说是向关无常、马无命赔罪,但话里却是偏向着秦慢他们。那两人何能咽下口气来,正要不依不休东边的香山小筑里突然吵闹了起来,有人远远看了一眼,失声叫道:“是不是方静姝??” 几乎是顷刻间,所有的视线所有的人流所有的注意力齐齐聚集到了那个方向,连那两个气拔盖世的关、马二侠都恍了恍神。 秦慢适时来了句:“哦,就是那个武林第二美女?”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茬随时可以找,但武林第二美女却是难得一见,何况是家风严谨的方家。这回方老爷子举行这么大的盛会,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目的在其中,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孙女方静姝挑选一位乘龙快婿。 “哼!大人不记小人过,此次便绕了你们!” 马无命丢下一句狠话,与关无常急急追随着人流而去。 方纹倏地松了口气,秦慢提醒他道:“这么多人去围观,你不去保护你们家小姐?” 方纹嘿嘿笑道:“没事儿,小姐周围有护院,这些人见不到小姐的。” 秦慢遂放心地点点头,与他又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看人声鼎沸处,奇道:“那边到底是在吵什么?” 方纹面上滑过丝尴尬:“这个……不足为道,不足为道。” 显然是不方便说了,秦慢体贴地没再问,默默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方纹冷汗淋漓不知道这位武尊弟子又要问些什么。 “他们都怀疑我,你不怀疑我?”秦慢奇道。 方纹呼了口气,微微笑道:“早先家主有命,若见武尊故人只管请入,不问其他。” 这么大的颜面!霍安暗自惊叹,再看秦慢时眼光也不同了。他一直打心眼里认为这个主不简单,但她表现太过庸碌实在看不出亮眼的地方,到了今时今日方才露出些许端倪。 寿宴设在香山后围青碧海中的一个海馨苑,水漾四面,仅能通过画舫来往彼岸。天高水清,数叶扁舟徜徉在碧波之上,有径自往岛上而去,也有乘舟漂泊饱览十面湖光水色。 秦慢不是个风雅的人,登上艘四五人的画舫后圈着袖子就靠在那发呆,呆了一会突然有人拍了拍她肩,霍安哎哟声叫了出来:“您哪位啊!懂不懂规矩啊,你……” 秦慢瞧清了人,哦了一下笑了出来:“谢老板?” ┉┉ ∞ ∞┉┉┉┉ ∞ ∞┉┉┉ 要说这谢祖奇也是烧了祖坟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生平得一宝贝闺女偏生中了邪害上了疯病,亏得路遇贵人拔刀相助。 真别说,自打遇到了雍爷和他夫人之后,他那宝贝女儿再没发过病,重新先变回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 好哇,谢祖奇看着秀外慧中的女儿,打心眼里感激雍爷与他的夫人。 今儿难得,竟是在方老爷子的寿宴上偶遇了,他一时激动就冒冒失失地冲上去了。被霍安一嗓子吼了,他自觉失礼,忙不迭地赔罪:“哎哟,看我这德行!”他搓着双手肥嘟嘟的脸颊高兴地直抖,“本想着来京后一定要带着小女去雍爷和夫人的府上携重礼登门拜谢!不想今日有缘在方家重逢,”他张望了一下,“哎?雍爷呢,可是先一步去了海馨苑?” 无奸不商说的就是做生意的,雍阙的气度摆在那里想也是京城中的贵门贵户,谢祖奇有意在这里站稳脚跟,当务之急便是结交几个在各条道上说得上话的的朋友。和秦慢攀交情是真,但和雍阙搭上话那才是重点。 秦慢微微笑道:“外子忙于公务,今日托我来与方老贺寿。” 一听雍阙不在谢祖奇顿时失落三分,但又听到秦慢口中公务两眼一亮,敢情那位雍爷是个公门中人哇!说起来不好意思,接近秦慢与雍阙他们是存了点私心的。他的千金谢鸣柳正当待嫁之年,此趟来京一是为治病,二便是为了挑一个合意的东床快婿。 雍阙一表人才他早就见识到,如今了解到他在朝中为官更是衬意得不行,不过他看着秦慢有点遗憾。家有妻室是个弊端,何况那位雍爷对这位夫人看上去异常情深义重。 他盘算着,总归方家这边他也搭上线了,路非一条,总有一条走得通。 再与秦慢说话时他更热情上许多:“夫人贤惠端方,得娶到您那真是雍爷的好福气哇!不瞒您,小女到了京中业已痊愈安康,待会将她领来拜见夫人,也好谢当日的救命之恩。” 哪来的救命之恩,秦慢差点笑了出来,那夜谢小姐大杀四方差点让雍阙和她一起着了道,他们倒是得谢她手下留情了。 她想了想:“谢就不必了,小姐玲珑聪慧,我倒是想与之结交。” 谢祖奇大喜,连说好好好。 还未客套外,忽见一撇箭舟乘风破浪疾驰而来,还未在画舫前停稳,两个方氏弟子已敏捷地一跃而上,朝中里头张望一番:“请问谢祖奇谢老爷是哪位?我家主人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哈哈哈不要急,督主马上就出来了 ☆、第77章 【柒柒】顶替 谢祖奇傻了眼:“方,方老爷子找在下有什么事?” 什么事,当着一船人的面,那两方家弟子并不肯说,只管请他前去即可。 谢祖奇愁眉苦脸了片刻,忽然想到了啥,满是肥肉的脸一白,倏地站起身:“是不是小女出了差池,我这就去这就去!” 第50节 原来谢祖奇和方家三爷方慎言有过一二旧交情,到了京城后方慎言还曾专门邀请过他们父母上门做客。一来二去的,恰巧谢祖奇的女儿谢鸣柳与方静殊同龄,两人一见投缘,故而此番方老爷子大寿谢鸣柳一来便被仆妇们接到了内院陪伴方静姝。 一瞧这光景,谢祖奇顿时慌了手脚,什么也顾不上问,挺着大肚蹒跚地挪腾到箭舟之上。 那两少年船划得飞快,眨眼间驾船飞驰而去。方家大宅半边在山,半边在水。方静姝作为武林第二美女,又出身诗书世家,自然择了明透如镜水泊处独住。 船过桥廊,几经转折,不多时即稳稳停在一处木栈前。 木栈后是处弧形门楼,上书姝心晖,方静姝与谢鸣柳正在此处。 谢祖奇大汗淋漓地爬上木栈,擦擦汗,看看那两并不登岸的少年腆着笑道:“两位小哥有劳,现下无外人可否告知究竟所为何事将在下叫来啊?” 两个少年却不看他,而是面面相觑咦了声:“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谢祖奇奇怪地回头,亦是吓了一大跳:“雍,雍夫人?” 秦慢轻盈地从舟弦跃上码头,抚平皱起的衣摆,微笑道:“谢老爷有空问他们,不如赶快去看一看可好?” 看样子,这两人似乎是熟识。那两少年奉命请谢祖奇来,传话中也未说不准他携朋友一起来。况且…… 这个雍夫人轻功好生了得,竟然无知无觉地上了船来。 拿捏不定时,秦慢已率先悠悠地甩步向高高的门楼走去,谢祖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嘿一声也吭哧吭哧地跟了过去。 姝心晖中此刻却完全不如秦慢他们在外看得那么平静,哭声骂声劝导声混在一声,但让人惊讶的是哪怕是骂声也是声高有度,透露出股子文雅味儿来。 “贤侄女啊贤侄女,入宫选秀乃皇命!”骂着男子朝着东边的天举手一拱,青灰的长袍飘飘荡荡,“我方家正支虽不在朝中为官,但不可不说是世代忠良之家,怎么能为了你一区区小儿女心态就违抗皇命!荒唐!荒唐!” 秦慢还没见到人,听到这话就觉得此人是个酸儒,再一看到那老气横秋的穿着和满脸正气,便坐实了自己的想法。 哭着的姑娘猛地抬起头来,梨花带雨脸上泪眸盈盈,光是看一眼便让人疼到心里去,所以那男子压根就不看他。只闻她哭诉道:“我方家本来就是武林中人,偏生一代代总要送那么几个人入朝为官,朝廷里非议,江湖里也非议。好了,现在旁支里给朝廷劳心劳力就算了,连女儿都要送进宫里讨好那个狗皇帝!”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伏到旁边人膝上,“我爹死的早,横竖没人心疼我,送就送吧,大不了进了宫我一绳子吊死!” 乖乖,这传闻中国色天香知书达理的武林第二美女竟是个决绝的烈性子。 方二爷气得手直抖,差点没晕过去:“你放肆!你大胆!竟敢辱骂圣上!” 一厅子的妇孺一面劝着方静姝,一面劝着方二爷,熙熙攘攘的,也算恪守陈规的方家中难得一见的奇景。 谢祖奇和秦慢入门时就见着这么个热闹景,一人劝着方静姝刚抬起头,愕然道:“爹?” 无人注意,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谢祖奇松了口气,这算是给他个台阶下了,他倒是本分地仍站在那,朝着里面的老老小小抱一抱拳,却发现方家人皆是副愕然模样,好像根本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一样。 方二爷面色难堪,口吻不佳地叱责道:“谢老爷,这是我贤侄女的闺阁,您怎么不请自来了?” 谢祖奇顿时傻了眼,喏喏道:“不,不是您请我来的吗?” 方二爷吹胡子瞪眼,一甩袖:“胡说八道!” “是我请谢老爷过来的。” 所有一惊,再一见来者齐刷刷立时起了一片,屏气凝神地站在那,连着方静姝啜泣了两声也随着谢鸣柳慢慢站了起来。谢祖奇从刚才到现在都是蒙圈的,直到回头,腿有点软:“方、方老爷。” 方怀中和善地摆摆手:“武林中人不时兴老爷来老爷去的,您若客气叫我一声方家主就是了,要是再熟悉点就叫我一声方老头子也可以。” 这哪敢啊!方怀中乃方家家主,朝中的张宰辅,李尚书,哪一个不是挚交好友,借谢祖奇十个胆儿也不敢哪。他忙着擦了擦擦不完的汗,打着颤说:“玩笑玩笑,不知您老叫在下来所谓何事?可是小女在贵府失礼,唐突了何人?” 谢鸣柳低着脸,看不清眼眸里的色彩。 方怀中捻着花白的山羊须却是哈哈大笑:“谢老爷教出个好女儿,通情达理又善解人意,便是静殊她有时候都比不上。”往前走了两步,路过秦慢时有意无意地停了停,秦慢仍是笑眯眯地,给他打了个揖,他微微颔首看向谢鸣柳和方静姝,“你们两个丫头之前同我说的,现在就说吧,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好遮掩的。” 言罢他长长叹了口气:“儿女大了不由人啊,”他笑着对谢祖奇道,“可是呀,谢老爷?” 谢祖奇一肚子纳闷,都快闷死自己了,眼巴巴地瞅着自己闺女:“囡囡你有什么你就说吧。” 谢鸣柳咬一咬牙,朝前一步,双颊涨着潮红鼓起勇气道:“爹,我和静殊商量过了,她不愿意入宫,我愿意,我替她去!” “……” 满堂哗然,连带着秦慢也微微惊讶,随即看着谢鸣柳也有些了然。 商贾看似富贵风光,但在大燕实则地位低贱,若非有些矫情,谢祖奇可能连门都跨不进方家,更别说选秀了。 他更是想也没想过:“你疯啦!!!!” 谢鸣柳坚定道:“爹,女儿是真心……想替静殊的。” ┉┉ ∞ ∞┉┉┉┉ ∞ ∞┉┉┉ 冒名顶替去选秀,无可置喙的欺君之罪,但圣旨中只言明了方家女儿,却说是哪一个。可大家心知肚明,必是才貌扬名京城的方静姝。 好好的寿宴闹了这么一出,实在大为扫兴。 方怀中长长叹了口气:“我们关起来门说话,此事非同小可,你们且各自商议。商议妥当了,再与我说吧。”他慈祥地冲着方静姝一笑,“今日是爷爷的寿辰,又是你二哥哥定亲的日子,把眼泪擦擦高高兴兴陪爷爷去吃酒好么?” 言下之意,便是由他们各自做主抛开不管了。 方二爷仿佛被谢鸣柳与方静姝的胆大妄为吓丢了会,一直站在那喃喃自语:“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谢祖奇浑浑噩噩地拉过谢鸣柳去外,也不知是骂还是劝。 方老爷子一句话,方家人各自陆陆续续散了,最后竟只剩下缩在一角的秦慢与方怀中两人留在厅堂中。 “小姐,你来了为何不着人通报一声?” 秦慢从角落里走出来,看着门外的人影:“这个谢家小姐倒是个情深义重的人,为了好姐妹两肋插刀,真是女中豪杰啊。” 她感慨着夸赞,方怀中听入耳却琢磨出别的意味来,忙道:“小姐恕罪,其实……其实老朽是有私心在里头。静殊是我膝下最得意的孙女啊,从小由我一手带大。送进宫中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话,说句心里话,为人父母心我真舍不得。” 只是对谢鸣柳来说,就为免不公平了些。 秦慢摇头道:“您护犊之心我自是了解,而且是谢小姐毛遂自荐又非你强迫于她。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位谢小姐的心思……” “小姐的意思是……她居心叵测?”方怀中不多惊讶,而是了然道,“她与我方家非亲非故,突然自告奋勇代替静殊去选秀我自是怀疑,故而没有一口应下。不过这位谢小姐的身家我略有耳闻,简简单单的商贾之家,倒是清白得很。” 清白与否,如果他老人家见了那夜谢小姐大杀四方的威猛场景未必就会这么说了。 秦慢思忖着该不该如实以告,可又怕坦明以后方怀中便会立马拒绝了谢鸣柳的请缨,态度转变太快总容易打草惊蛇。 她有点为难,决定还是先回去和雍阙商量过再说,毕竟这桩缺德事说到底还是他祸水东引,招到了方家。 “那日一别后,老朽实在挂念小姐,不知小姐在雍府可还好?”方怀中始终惦记着秦慢的处境,连连摇头道,“老朽思量再三,小姐还是搬出那太监的府上为好。即便不住方府,京城偌大老朽自可为您单独置一宅院。” 秦慢望着远处那一点极清饿天色,低头笑着摸摸手上的镯子:“您老不必挂怀,我随遇而安惯了,在何处都一样。何况雍阙此人虽恶名在外,但对我倒还算真心实意。” 她话音未落,一个小厮匆匆奔进厅堂,一脸惊慌道:“家、家主,海馨苑来一票锦衣卫和东厂的人,说是给您贺寿。” 你看,好得片刻都离不了哩。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最近比较忙,所以慢了一些,明天还有哦 ☆、第78章 【柒捌】选秀 秦慢他们到时,另一头的宝船也徐徐滑到海馨苑外,船样其貌不扬,下船的人排场气势惊人,岸上齐刷刷立了一行服色各异的人。不用看,即知道多半是朝中的官员,也有京中的富贵人家。 雍阙恶名在外,威名也在外,喜与不喜,场面上都要做全。 这就是做官的累处了,江湖有江湖道,官场有官场道,官场的道就是人情文章。谁都还没活够,谁也都还不想得罪杀人不眨眼的东厂。 一列着曳撒佩长刀的护卫先行下来,一人提袖踱步,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得不急不缓,他来得急还穿着朝服,更显得人卓为英挺,令人不敢直视。 方怀中是寿宴的主角,自然先诸人一步迎了上去,面色淡淡:“雍厂主大驾,寒舍蓬荜生辉哪。” 那脸色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蓬荜生辉的喜悦,雍阙省得,方家嘛和翰林院那些酸儒一样,自诩清高又是武林望族,自然瞧不上他个朝廷鹰犬。 他笑了笑,珠玉似的脸面上辉光映人,湛而生光的眼睛在秦慢身上轻轻扫过,和煦道:“方老爷子千秋之喜,我等公职在身不能应时而来,故派内人替我先行一步来给您贺喜,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内人?!方怀中两眼一抹黑,亏得活了几十年饭没白吃,功没白练,扎扎实实地站稳了步子,脸上也看不出多少神色变化。内心里惊涛骇浪快翻了天,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秦慢,却见着秦慢两眼晶亮,双颊微红地看着雍阙,那副模样十足的少女怀春! 那份糟心就更别提了! 奈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全然不能发作,咳了声硬生生压下去满腹牢骚愤懑,生硬道:“雍厂主客气了,来者为客,马上开筵了,请吧。” 雍阙是个千年老狐狸,别人看不出他还能看不出方怀中对他的敌意,这份敌意来得蹊跷,他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秦慢,八成和这个丫头有关。 方家在多年前还是默默无名之辈,那时候武林里大多数门派家族都不如现在百花齐放般的亮丽风光,绝大部分的风头都被云氏独占。后来云氏葬于“火灾”,对这些小门小户来说,就像头顶挪去了座大山,长长地松了口气,开始各自蓬勃发展,直至形成今日的局面。 雍阙心里囫囵滚了一遭,突然心中一动,如此一想,十三年前云氏的灭门,是否不仅和宫里有关,连着这些个后来居上门楣光鲜的武林世家也逃脱不干系? 他是在官场里打滚的人,这种权门之间的倾轧再了解不过,想一想秦慢现在的处境他便遍体生寒。 她是云氏后人,若被人知道还活着,不知道有多少人欲除之而后快! 心里盘算得着急,面上仍是悠然,路过秦慢跟前:“夫人,走吧?” 他叫起夫人的调子有种独特的韵味,地道的燕京腔里尾音带着的却是江南的绵软,秦慢听说他祖籍在江浙,看来不假。这样的男人,骨子有着杀伐决断的狠辣,也有着南方绵润细致温柔,矛盾地融合在为了一起。 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可又奇妙地有那么一点万分之一的相似。人与人的机缘大概也就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错过了不是风轻云淡的忘去,就是徘徊终身的抱憾。 在方怀中复杂的眼神里,她干干脆脆地应了声,跟了过去。本来走在前面的雍阙停下步子,等她过来牵起了她的手才又重新走上前。 她的手很小,骨骼灵巧,挨个捏了捏她的指窝,他目视前方低声道:“你来得倒是早,我前脚出门你后脚就颠颠地跟了出来。”看了看后边的霍安,“也不多带几个人,京中不比别处,龙蛇混杂出了事怎么办?” “出了事我能跑呀!”秦慢回答得一派坦然。 雍阙被她逗乐了:“就你这二两身子骨能跑得过谁,人家两把子轻功和捉小鸡似的就把你捉住了。” “跑不过也没事儿,你替我报仇啊。”秦慢还是无所畏惧。 他噎了一下,碍于人前要不真想在她屁股上甩两巴掌:“什么叫替你报仇?这话我可不爱听!” 秦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那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过咋办啊?” 咋办啊?他也犯愁,原本一个人无拘无束无牵无挂,仇敌三千也奈不了他何。现在多了个秦慢,就和多了根主心骨一样,里外都怕折了她一寸。东厂这差事真不是个好前途,他突然萌生了退意,生了便罢竟还郑重其事地思考下可行性。 不是不行,只是真要脱身而出,非万全之策不可。退一万步,也得等到帮秦慢查清云氏灭门案之后,这是个繁重的活,可能牵扯到不计其数,乃至宫中的主子们,得步步谨慎才是。 秦慢不知道就这片刻间他已经做出如此重大的一个决定,她想起方才那出闹剧,轻声对他道:“督主,最近是不是选秀了?” “你怎么知道?”雍阙纳罕,再一看方怀中随即了然,“是不是这老头子和你说的?我看他和你颇有些交情,方才那两眼没把我瞪出个窟窿来。”他闷闷不乐道,“若非知道你的事,我还以为那你爹呢。都说丈人看女婿,哪看哪碍眼来着的……” 什么胡说八道!秦慢越听越听不下去了:“瞎说什么呢!我爹坟头草都有两丈高了,方家与我是故交,人家老爷子担心我在你那受委屈呢!” 听到她说起自己父亲雍阙心里猛地扎了一下,后悔不迭,听到后半截马上又不乐意了:“怎么会受委屈呢,掏心窝子的说我从没对个人这么好过!”边说便拿眼角瞅秦慢脸色,“你觉着……在我这委屈吗?” 秦慢砸吧两下嘴,慢腾腾道:“还好……吧。” 这话轮到雍阙委屈了,可是一个男人哪能和她一样随时撅起嘴巴鼓着腮说不高兴这不高兴那啊,他望了望天将一口苦水闷下,道:“你问选秀的事做什么?怎么着,方家的闺女不愿意进宫?” 所以说这人是个老狐狸,只言片语就猜到了话底,秦慢随着他坐下看向席位上首:“是啊,您瞧您做的好事。方爷爷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孙女,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的,”约莫是想起过去的自己,看着坐在方家兄妹中说笑的方静姝,她叹着气惆怅,“入宫为妃是肯定不舍得的。” “所以他让你到我跟前来说情了?”雍阙嘴角一牵。 却见秦慢摇摇头:“说情还没来得及提,中间出了一个岔子,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救回来的谢家小姐谢鸣柳吗?” 第51节 雍阙想了半天:“就是那个商贾的女儿?怎么着她也想掺和进来?” 恰好,侍女过来斟酒,酒是千秋寿,甘醇绵长,寿宴上酒类繁多,但这一种是必备的。秦慢酒量不好,却是个好酒之人,拿起来闻闻很香,咕咚一口就下去了,雍阙拦也拦不住,她舔舔唇:“好喝。” 伸手又将酒盏递了过来,待斟满侍女走后方细声道:“谢鸣柳有意替方静姝进选。” “荒唐!”雍阙断然否决道,“谢家和方家是不想要命了是吧,冒名顶替那可是欺君死罪!何况……” 话没说完,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他道:“那个谢小姐现在状况如何?” 入京后他大半心思用在和皇帝的周旋上,那头一时疏忽了,本该是要叫人盯上的,顺藤摸瓜查出她背后之人。 “人倒是和正常人无异,听说也没再大半夜跑到坟地里发疯,看来那人自上次之后有所忌讳,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没准就躲在暗处等着下手呢。” 她心思转得向来快,忽然发现这可能又是两个人的相似处了,所好听点叫心思敏捷,难听就是敏感多疑,一点细微之处就摸爬出了许多。想一想,怪招人厌的,怪道那时候她师父说她这丫头以后没人敢娶。稍微往歪里走一点,就是个蛇蝎心肠的阴险女人。 还好,她根正苗红,任凭风吹雨打还是直得和竹竿一样。 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雍阙被她那莫名其妙笑得毛骨悚然,放下与她布菜的筷子紧张道:“好端端的你怎么这么笑,是不是哪里出了差池?” 得到否定后他皱起眉又说回谢鸣柳身上:“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察觉出那丫头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愿意进宫的无非是为名为利,要么就是为了家族门楣光辉。她顶替方静姝进宫,挣来的也只是自个儿的荣华富贵和方家的光鲜,于她爹那一门是半点干系都沾不得。” 他敲了敲酒盏:“我看这些天来她未必和那个人断了联系。”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去了医院,查出是气管炎,哭唧唧地在家吃药中,休假中每天一更吧 ☆、第79章 【柒玖】客到 秦慢赞成地点头,话语间又独饮下去了一杯酒:“你的意思是谢小姐进宫的主意是那个人出的?”说着她似想到什么一惊,“如果是真的,那谢小姐可就……” “嘘……”雍阙将筷子抵住她的唇,连饮数盏寿酒秦慢的耳廓不自觉地攀爬上的绯红,顺着脖颈蔓延上双颊,她本抹了些脂粉,此刻酒意浸透在香甜的粉韵中仿佛染上了漫天的云霞,绽放出惊心动魄的艳色,他舌底微微发干,将秦慢的酒盏强行取下,低声道,“你不能再喝了。” 秦慢的眼光已不大清明,憨声问道:“为什么?” 他敲了一眼从筵席那头走过来的谢家父女,忽而轻笑道:“想喝,回家我陪你喝个够,好么?” 手指从她的掌心里抚过,借着掩人耳目的大袖探入她衣内,轻轻一勾一抹,秦慢脊梁一麻,忽地立时清醒了几分。 谢祖奇已携着女儿走到了跟前寒暄,局促又谄媚道:“那日行程仓促未能好生谢谢雍大人的拔刀相助,将小女找回。还有……”他小心翼翼地捧酒道,“还有一事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当初若有哪些地方冲撞了大人您,还望多多海涵。” 如此标准的客套话,显然已经从旁人口里打听清楚了雍阙的身份。老实说谢祖奇刚知道时差点下得晕厥了过去,就算他老家在西南,但是东厂那帮子鬼见愁的大名满天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一边后怕一边庆幸,里里外外来回想了三遍,没想到自己有得罪这位阎罗王的地方,再三斟酌之下还是带着女儿来。能攀的交情还是要攀的,雍阙是个煞神,而他那夫人看着善性啊! 谢鸣柳咬着唇站在他身后,眼角泛红,不多说定是被谢祖奇好生一通教训,而今木头似的杵在后面不知道是畏惧雍阙还是仍心有不甘。 谢祖奇喊了她好几番,没得回应,颇为恼怒看了眼雍阙又马上克制了自己,赔笑道:“小女自幼生于民间,诗书不通礼仪不达,望大人见谅见谅。这一盏我替小女向您赔罪,先饮为敬!” 这人生得一脸奸猾狡诈之相,喝起酒来倒是豪气万丈,咕咚一口饮下,马上亮了盏底给雍阙:“您随意您随意。” 放平日里雍阙是不屑于和这等小人打交道的,可是今日一来作客别府,二来听过秦慢所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谢鸣柳一眼,淡淡一笑:“举手之劳,不值一提,谢老爷客气了。” 言罢,浅浅饮了口酒,果真随意。 谢祖奇却不生怒,反倒高兴起来。论相貌家势,雍阙在整个大燕那都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美中不足又致命的一点就是他是个太监。他心里头遗憾万分,权衡相较之下,他倒是宁愿自家闺女进宫,起码是个主子娘娘,也好过和个太监虚鸾假凤荒唐一生。 他是个生意人,算盘一拨,利害分明,真要进宫那更要讨好这位东厂头子了,要知道他可也是司礼监掌印,两头的大拿。 “小人和小女初来乍到,腆着脸求大人您以后若得闲便关照关照,小人与小女定当感恩不尽,结草衔环以报了。” 这话说得可真够露骨的,雍阙不禁皱一皱眉,不及谢祖奇心一跳,他已神色如常道:“那是自然,同路相逢即是有缘,以后谢老爷若有我帮得上的,只管开口便是。” 秦慢晕晕乎乎在旁听了半天,大概知道他是顺水推舟想推出谢鸣柳背后之人,只可怜这位谢小姐……她眨了一下眼,对上谢鸣柳投过来的目光,不及她仔细看去,谢鸣柳已仓皇移开了视线。 她在观察她?秦慢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她想在这张脸上看出什么来呢…… 谢祖奇人虽势力但也知道见好就收,调头奉承了秦慢两句后乐颠颠地带着女儿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走出两步,谢鸣柳忽而微微回过头来,这次她看得不是秦慢,而是雍阙。 回去的路上,秦慢已然醉得不知天不知地,和方怀中告别时看着还一本正经的模样,一入马车原形毕露,东倒西歪地瘫在雍阙身上摸着他的脸唉声叹气:“雍阙啊雍阙……” 雍阙忙着打开食匣,费了好大劲勉强给她喂进去些梅子汁:“您老有话就说,可别在拧巴我了。” 秦慢呵呵呵地一串傻笑:“你生得真好看。” 雍阙一头黑线,是啊要是不好看,她能看上他么! 秦慢摸着他的脸突然又哀怨起来,狠狠掐了一把:“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你生得这么好看,别人都抢着来看!” 哟呵,雍阙一乐,这是嫉妒上了。嫉妒好啊,他巴不得她是个妒妇悍妇,这说明她把他放在眼里放在心上。清醒时候的秦慢也好,但好得太过理智。虽然会撒娇嗔怪,他知道多少都是带着周旋的意思与他。 他温柔地握住她手,放在自己心窝上:“好看的脸谁都能看,我也不能不让别人看。但这颗心,只有你能碰得到,你不高兴吗?” 她高兴,高兴得止不住眼泪,索性抱着他的脖子将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身,喃喃地直叫他的名字:“雍阙,雍阙……” 醉酒的人他见了多了,秦慢这样喝多了就哭得他根本不足为奇,好脾气地由着她发泄,甚至还亲亲她的额头:“我在呢……” 这句话像是有着奇异的力量,秦慢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半睁着眼醉蒙蒙地看他:“雍阙,你知道吗,我以前可好看了未必比你差,但是我也挺满意现在的自己,你说呢……” 雍阙心中一动,捧过她的脸,四目相对他禁不住轻轻盖住她的唇:“说句缺德话,幸而你是现在这模样。当年你好看时定有许多人爱慕,而现在只有我一人好好地每天看着你。” 至于皇城里那个别有用心的帝王,等开宫选秀后那么多美人齐齐涌进宫里,他那双眼珠子保管使不过来。再者,他阴冷地笑了笑,马上新帝寿辰也快到了,各地藩王入京,明道暗枪够他应付得踉跄。 秦慢失笑,想嘲笑他那点小儿女心思,但所有的呢喃都被他的唇堵进了嘴里,化成绵绵春水肆意蔓延。 ┉┉ ∞ ∞┉┉┉┉ ∞ ∞┉┉┉ 千里之外的无名地宫之中,宋微纹与苏不缚的处境便尴尬得多了。 自从宋微纹无意放出迦楼罗后,苏不缚见这地宫处处皆险,步步皆为。宋微纹不知道从哪摸出个细木枝咬在牙缝里,手里的烧火棍时而东敲敲西打打,看得苏不缚心惊胆战,经历过黑白两蟒和只见其喙不见其身的迦楼罗无怪乎他谨小慎微起来,何况中途确然因宋微纹的手贱放出了一两机关。 虽然有惊无险地过了,但苏不缚摸摸背上冷汗,回首看着一片漆黑的来处,仍然禁不住黑着脸一把扯过宋微纹来:“你不想要命,老子还想多活两天。” 宋微纹讪讪将木枝丢下,脚尖碾了碾:“这不,就我两走着怪吓人的,转移转移注意力么……” 他话音未落,噗呲一声轻响,一缕青烟在黯淡的火光下冉冉升起,忽然从他脚下石板急速窜出两行火花,从下而上攀上石壁,嗖地一下四周瞬间明亮如昼。 骤然而至的光明令两人几乎同时闭了闭眼,瞬息之间苏不缚已全身戒备做好应对,然而睁开眼时他们的面前仅仅是面光滑可鉴的巨大石门,再无去路。宋微纹嘿了一声,走到左边看了看那自行泛起光亮的墙壁,稍一观摩惊叹道:“真是有钱啊,这墙上涂的是鲛珠粉吧!”转而他啧啧道,“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苏不缚却是走到石门之下,门高约一丈,和整个墓道契合得□□无缝,他上下摸索了数遍没有找到任何缝隙,与其说它是道门,不如说就是块和山体浑然一体的岩石。 “这门,应是颇有玄机。” 从方才到现在,只有这一条路,而现在这条路却是无端被堵死,这本是件不合情理之事。 宋微纹亦上前站到他身边,拍拍石面,问苏不缚道:“你撬开它的把握有几成?” 苏不缚用冷眼回答了他。 宋微纹退后了几步,长长地叹口气:“看来老天要亡我们啊,不过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被江湖第一美人吃掉似乎也是件诡艳雅闻。你说我是脑子比较好吃呢,还是心头肉好吃呢。我这么聪明一定……” 苏不缚盯着一会石门,突然回头看了看宋微纹方才脚踩过的地方,两边来回看了一遭,他慢慢走过去站在宋微纹方才站着的地方,看看石门的位置右跨一步,脚尖由左向右碾着地面转了半圈又向左转了半圈。 死寂的墓道之中,忽然响起了女人咯咯的笑声,伴随着笑声,两个窈窕身影翩然是从石门上方飘下。 “有客到。”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谢谢大家的关心,吃了药休息了两天,现在咳嗽稍微好点了。 ☆、第80章 【捌壹】生死 云鬓高耸,长袖轻拂,两撇白纱流云般飘过,空荡荡的墓道中乍然飘下两位俏生生的姑娘家。 宋微纹被这阴森鬼魅的画面吓得头皮一麻,大喊了声:“妈呀有鬼!” 脚底抹油转身逃之夭夭,逃了没有两步,连衣领带人被苏不缚重新拖了回来,苏不缚喝道:“发什么疯!看清楚了,那是两个假人!” 宋微纹心惊胆战地抱着他胳膊,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看了两眼。石门两边立着两道杨柳似的纤长人影,纹波眉,杏儿眼,笑吟吟地面朝他们。但仔细一打量,那两张肖似的面容为免过于生硬木讷,两双泛着光的眼珠子动也不动。 “真是两假人啊……” 宋微纹啧啧称奇:“小爷活了二十余载,头一回见到这么活灵活现的木片人儿,妙妙妙!” 对他的胆小如鼠苏不缚报以一声嗤笑,脚尖一挪一转,两纸片人又是咯咯一声笑,各自扭动纤腰转到一边,一阵机撬转动的咯吱声响,墓道两边竟陡然各开了一扇仅供一人通过的角门。 门内昏昏如夜,惊险难断。 宋微纹吹了个口哨:“哟,看来这是生死两条道,让我们撞一撞运气了。”他乜眼过去看苏不缚,“看样子,苏大侠您对此道颇有造化,您瞧哪条是生路哪条是死路啊?” 苏不缚回了一个冷冷的“不知道”。 他确实是不知道,这个机关并不罕见,相传多年前有位宁王酷喜读书,动用能工巧匠造了一栋堪比天工的藏书阁。逢人至,只须脚踩机关,便有仙子飘下拉开帷幕,幕后书架便依次布呈开来,供人查阅。 而此墓中的机关显然在这个宁王书阁的基础上又做了改造,凭空出现的这两条通道,难道真如宋微纹所说,一条死路,一条生路? 他看了一眼宋微纹忽地皱起眉头,将人一把抓过来:“你怎么就一口断定这是生路还是死路?”说着眯起眼,“宋微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早就怀疑你……” “停停停!”宋微纹抬手挡脸直叫唤,“我说着就没意思了啊,你我同生共死好几遭怎么说怀疑就怀疑上了呢!”他看实在装不过去,索性叹了口气道,“坦白说宁王书阁我是听说过的,毕竟这么奇巧精妙的玩意儿谁都好奇……” 苏不缚冷冷地哼了声,显然是记恨上了他方才的演技,宋微纹讪讪道:“我不过想逗逗你罢了,没想到你根本不怕。唉……得了,这个我是真不知道,你瞧这左右两条路一看就是来者不善,通常墓中非生即死。” 他凑上前去,仔细看看那两个女子的神情:“你过来看看,她们这是不是有哪里不一样?” 苏不缚虽然恼恨他的装疯卖傻,但是大局当前他咬着牙憋下口气依言挨过去,细细一看,果真如他所言,那两女子虽是笑面。但一个笑容娇媚天真,另一个竟是眼角带泪,嘴角亦是垮向两端。 “一目了然,”宋微纹看着右边笑容可掬的女子,指向她身后角门,“这是生,另一个就是死……” 苏不缚看着那笑容愈发怪异的两人:“也不一定。” “是不一定,很多墓主为了防盗,生死两门经常混淆视听。”宋微纹使劲摇摇头,“不能想越想越乱,越看越烦。为今之计,最好的就是。” 他没有说,苏不缚却懂。 为今之计,最保险无虞的就是他们二人各挑一条道,生也好,死也好,总会留一个人活下来。 宋微纹微微一笑,比了个手势:“往日多亏苏大侠照顾,这一次让我承一次情,你先挑,余下的路我来走。” 其实眼下不论哪条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关键就是两个字运气。苏不缚没有与宋微纹推让,握起剑来随意点了点,径自往左侧哭着脸的女子背后走去。走了两步,他停下来解下腰间剑鞘抛给宋微纹:“留着防身,过会见。” 宋微纹手忙脚乱地抱住剑鞘愣了愣,口哨一吹潇洒无比地举步往左门而去:“过会见!” 两人各自没入阴影之中,前脚方入,背后骤然又响起那阵毛骨悚然的咯咯笑声,仔细一听,一个是笑,另一个当真是哭。 宋微纹看着剑鞘笑了笑,这个墓主还真是有意思极了。 ┉┉ ∞ ∞┉┉┉┉ ∞ ∞┉┉┉ “秦姑娘,你看着鸟儿是不是有意思极了。” 第52节 年轻的皇帝逗弄着廊下金架上的白羽鸟,那白羽鸟通体雪白,唯额上一片红翎,尖尖的小嘴一张:“有意思极了,有意思极了!” 皇帝哈哈大笑,转头看着秦慢那笑声蓦地一收敛,温和与她道:“怎么,是不是慧妃的病不太好?” 秦慢刚如约而至为慧妃施完第二次针,这次比上次要迅捷上了许多,实际上装模作样拿着针扎两次着实费不了多少工夫。但是该有的表现还是要有的,在皇帝的面前她照旧是愁眉不展地摇摇头:“草民无能,娘娘浊气沉体,丹田淤滞,余毒一时难除。” 正因一时难除,所以需要七次。 这是皇帝早就知道的,他并不感意外,反倒是安慰起她来:“朕虽非太医但也知道治病须循序而渐进,不能急躁。你莫太过心急,反倒连累了自己的身体。” 秦慢呐呐应是,皇帝淡淡一笑看她进退维谷地站在那道:“你是不是觉得朕是个薄情的人,慧妃病得不省人事朕还有心在这与鸟逗乐?” 秦慢连声说不敢,心道怪不得雍阙说伴君伴虎这皇帝也是奇了,这么直白地问出来谁敢答个是啊。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皇帝丢掉逗鸟的金匙,负手走到廊下看着朱瓦飞檐:“这宫里都是我的女人,她们或美丽或年轻或者陪伴我许多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用处,”俊朗的脸上涌现出莫名的惆怅,“这句话想必你也听说过,后宫佳丽三千人。慧妃也是这三千人中的一人,而朕只有一人一颗心,委实不够她们分的。” 秦慢听得头大,这种话你自个儿心里透亮即可,为甚说给她一介布衣听。她转而又想清楚了,他未必是说给她听,而是说给她背后的雍阙听。 果不其然,就听皇帝叹了口气面向她道:“这宫里头可怜的女人已经够多了,雍卿即与你琴瑟和鸣也该同情那些可能毕生都得不到垂幸的姑娘家,可他为何苦心积虑地将人一**往里面送呢?” 秦慢垂着头,半晌方试着问道:“皇上说得可是选秀一事……”她缩着脑袋,讷讷地,“草民乃江湖一介布衣,不敢也不懂这宫里的事务,实在不敢妄言。” 皇帝闻言轻轻一笑,过了会道:“你说不懂我还信两分,你说不敢……” 他想起什么陈年旧事,只是一味地笑,笑得秦慢脊梁发硬,他方漫不经心道:“慧妃现在还不能死,你必须将她治好,要什么人和物尽管开口便是。这天下间,莫有比这皇宫禁内更齐全的地方了。” 总算是开了这个口了,秦慢斟酌片刻道:“草民不敢欺瞒陛下,草民虽会解毒但对医术也只是略知一二,慧妃娘娘病体虚弱,其中调理草民还得向太医院各位大人请教一二。望陛下恩裳,准草民偶往太医院请几位院判稍加指点。” 这是个合乎情理的要求,本来让民间无品无阶的女子替慧妃治病已经惹来太医院和言官们的不满,她倒是善解人意,主动托小,回头这治病的恩头大部分还是落在了太医院名上。 “这自无妨,你尽管去就是了。”皇帝大度地点头,忽而偏着头看她,秀气的眼眸眨了眨,像个无辜稚嫩的孩童般,“秦慢,你回去同雍阙说说,朕有心怡的女子不想选秀,行么?” 秦慢呆住了,愕然看他,他话中的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可连在一起却完全不懂。 皇帝随即摆正了脸色,失笑道:“朕同你说笑呢,趁着时辰还早,宫里还没下钥,你要去太医院就去吧。” 那话话随着徐徐卷过枝头风,烟一般散去,秦慢也识时务地当做什么也未发生,欠身行了一礼,随着引路的内侍徐徐而去。 待她走远,小若从殿内走出:“陛下,您刚才失态了。” “是啊,朕失态了。”皇帝压下一枝海棠,轻轻一弹,“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权势,地位和钱财似乎哪一样都不在她的心上,如今又有雍阙在先,总要兵行险招才能有所成效。” 御前女官沉默了片刻:“恕奴婢多嘴,其实您大不必如此用心良苦。雍阙再是权势滔天,也是个奴才罢了,您……” “是啊,他是个奴才,不过没几个奴才能做到他那样。”皇帝淡漠道,“你听说了吧,民间叫他什么,九千岁。”他匀匀舒去胸口闷气,“父皇和太皇太过软弱哪,给了东厂这群奴才的出头之机。况且,藩王马上进京了,还得这个老妖精和他们斗呢!”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81章 【捌壹】□□ 秦慢是第一次踏入这座集齐杏林英才的太医院,但是她江湖神医的大名署里哪位圣手不是如雷贯耳,早有耳闻。 大多数人是好奇又不屑,区区一个不知从而来的医婆子竟也能给皇亲贵胄探脉看病,说到底还是雍阙那个宦官的错!若非有他撑腰,他们这些个医界里的高才怎会被弃之一边,简直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哪! 故而秦慢进太医院时,基本没得什么好脸色,她摸摸鼻子颇有自知之明地收起尾巴跟着引路学徒到了内医堂。 那学徒才考入不久,对秦慢倒很是客气,指着堂内一排排整齐划一的书柜道:“这里收纳的便是近些时日来宫内各位贵人的脉案,慧妃娘娘的本也在这里,但前两日司礼监为调查娘娘抱病一事派人将其取走了,不过师父们应该留了副本在。”恐是担心秦慢翻乱了书柜,他索性主动上前翻找慧妃的病案,并好心提醒道,“您有陛下的口谕,所以这里案卷都可阅览,但太医院也有太医院的规矩,所以请您尽量不要带走任何笔墨出去。” 秦慢忙拘了个礼:“这是自然,自然。” 小学徒捧出厚厚的一沓卷本,笑道:“卷宗在此,姑娘请阅,小人在门外候着,若有疑问尽可吩咐。” 这禁内果然不同凡响,连个小小学徒都是不卑不亢,是个人物。 待他去后,秦慢在案边坐下,略略翻翻病案便搁置到了一旁。别人说她是神医,她还能真是神医不可?除了跟着任仲平学着辨认了几味药材,假模假样地搭搭脉,她真的就是一个纯粹的江湖郎中,管死不管埋。 她主要想看的还是那本慧妃的起居录,像她这样一位深受恩宠的一宫主位,平日里的吃穿住行自然有尚宫跟在后面记录,不为其他就为了突然有个异样,譬如此时好循出蛛丝马迹。 这本起居录已经被无数个人翻过了,上到皇帝下到查案的东厂内监,如果有端倪以雍阙的雷霆手段早已将罪魁祸首擒拿在案。 雍阙抓不到,秦慢自认也没比他更聪明些,但她仍然坐得端端正正将卷本翻开,从第一页开始,一行不少,一字不落,看到了最后一页。 因为看得慢,合上卷本时斜阳已投入堂下的地板上,一束梨枝的影子在光滑的地面微微打着颤,还有一个欲言又止望进来不知多少回的脑袋。 秦慢伸了个懒腰,慢慢爬起来,冲着小学徒抱歉一笑:“看得入神,忘了时间,叫你为难了吧。” 学徒挠挠脑袋,不好意思道:“我倒不急,就是宫门快下钥了,怕待会您出去不方便。” 这是客气话,秦慢的男人是谁,是这宫里乃至整个大燕除了皇帝外最手眼遮天的权臣,即便宫门下钥想出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但明面的文章总要做得齐全,虽然雍阙名声不好但秦慢不愿因己之故让他落人口实,再三说了句抱歉穿好鞋走到廊下,回身道:“案本我放在桌上了,要不你检查一番我再走?” “不用不用!您快去吧,回头小人收拾就好。” 秦慢莞尔一笑,未再多言慢悠悠地原路来原路回。如她所料,慧妃的起居录记载得一丝不苟,光从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 卯时起身更衣,燃香默祷两刻;朝食用金丝盘瑞糕一碟,粳米荷叶粥一碗,云丝卷一块,白藕一片;膳毕往寿康宫请安;辰时二刻回太仙宫诵经打坐。 之后便再无记载,只余简单的一行话:午膳前突发恶疾,群医无治。 多简单的几个字,而记载的那个人此时躺在绣榻上气若游丝,若非秦慢对十八镜这毒知解一二,现在怕是一抹香魂早升仙去了。 秦慢走在青砖甬道上默默地背了一遍慧妃的起居录,仍是无可挑剔,要真挑剔那就是她辰时用的早膳。秦慢不由感慨了一句:这位娘娘,吃得可真多啊。 但她所想到的,雍阙定然也想到的,所以那日的早膳一定没查出什么细究来。 正费神琢磨着,她蓦然察觉背后蹿起一股凉意,某个角落里似乎有人正在盯着她。她不动声色地从朱红墙面前走过,一转角,恰好墙下立着个近一人高的晶亮铜缸,黄铜的表面上映着她的面容,还有不远处的身后…… 可是她的身后全无一人,怔了怔秦慢慢腾腾地回头,是的,除了一行徐徐走过的宫娥,长长的宫道上了无他人。 她看了看宫娥,是她们其中的某人?不太像。 皇城东边的钟楼响起了雄浑辽阔的钟声,快下钥锁门了,不用内侍催秦慢自己加快了脚步。 到了傍晚,这座皇宫似乎平添了几分阴郁不定的暗沉。 ┉┉ ∞ ∞┉┉┉┉ ∞ ∞┉┉┉ 今儿雍阙出外城去了,依照他的话,怕是不到半夜回不来。 他说是巡防,秦慢却知道是为免她担心的说辞罢了,多半是替皇帝办一下见不得人的差事。 无外乎清除异己,杀人放火。 秦慢不由地响起太仙宫内时的皇帝,年轻的帝王站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容光洁无暇,看上去就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富家公子,用那样委屈的话语与她说他有心爱的姑娘了,他不想选秀。 就和当年被宋微纹调戏的“小姑娘”一样,真是天真得可爱,而又可怕。 即便雍阙刻意隐瞒,秦慢却很清楚,皇帝和他是相依相生,也是相生相杀。她想着笑了起来,大燕的皇帝似乎都有这样的传统,不信他人,也不使他人信,为皇权背信弃义不择手段。 出了皇城,她似脱水而出,浑身的淤沉都在一刻间烟消云散。 今儿是十五,逢一与五,燕京都是没有宵禁的,东市住得百姓多早早歇下了,西市却是上灯如昼,沸反盈天。 雍阙不在家,秦慢索性下了马车,沿着西市的各个堂口走得不慌不忙,对上霍安惴惴不安的眼神她忙安慰道:“你别慌,我就随意走走,不进市内的。” 霍安连忙收起苦相,讪讪道:“夫人哪里的话,您要逛尽可逛就是了,附近都有厂卫守着。”说完他还是忍不住追加一句,“只是怕督主待会尽早回府了……” 秦慢点点头:“我省得,随意走走就回去了。” 她这么一说,霍安哪里还有别的话,眼珠子不错地跟在她身后。 秦慢确然没有往西市深处走去,顺着主街慢慢地徐行,偶尔走过一处摊贩停下脚步看看摸摸,就这么一路过来她怀中竟然抱了不少玩意儿。 有给雍和买的一套大闹天宫的面人儿,也有给雍阙买的星月菩提串,甚至连霍安都受宠若惊地得了个摆件,差点感恩戴德地跪下来。 姑娘家都有这样的小癖好,无所事事就爱东逛西逛,给自己买点给别人买点再给心爱的人买点。因为脸皮子薄故而要瞒天过海地买上一堆,其实心里想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人。 秦慢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曾经的自己,现如今有了个财大气粗的男人在背后腰杆重新又挺直了起来,直接导致花起钱来也颇有往日流水般的豪放不羁。眼看一条街快走到了头,她意犹未尽地看着霍安手里提的东西:“今儿,就到这吧。” 忽而她咦了声,看着两步外热气腾腾的蒸笼,走近了才确定是自己没看花眼,叹息道:“好多年没有见到这个了。” 那是她幼年时独为喜爱的点心,凿成梅花状的白糕,里面是个流油的鸭蛋黄,又或是比蜜糖还甜腻的豆沙,咸与甜她都爱。 那时候为了讨好她,家里的哥哥不惜屈尊纡贵和厨子去学得一门好厨艺。 小摊的老伴看着驻足凝视的她,笑呵呵道:“小姐喜欢就来一个吧?” 霍安最会献媚,忙掏出钱袋:“来来来,来上一笼!夫人,您是带回去吃,还是在这趁热吃?” 在他说出的夫人那两字时秦慢忽地回过头去,在皇宫中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可是这次仍是一无所获,在西市中找个人无疑于大海捞针。 “用不着那么多……”秦慢临时改了口,“算了,包上一笼,等他回来一起吃好了。” 两个主子琴瑟和鸣,霍安很欢喜地上前去亲自盯着那摊主新做一笼糕点,秦慢拢袖站在檐下望着街上车水游龙,突然轰地一声响,苍蓝的天幕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礼花,跟着就如落雨般一束接着一束淅淅沥沥的花火纷纷绽开又落下,看得霍安一时目瞪口呆:“今,今儿不是元华诞又不是过年,怎么好端端地放起花来了?” 他的话令秦慢陡生了忐忑,下一瞬西市里爆发出一阵高亢慑人的尖叫声,恐慌同瘟疫一般蔓延开来,数不清的人影交叠在一处争相恐后地往外逃窜,霎时间秦慢犹如荒洪里的一粒粟子被人流冲得七零八落。 隐约间她听见霍安惊慌失措地喊着:“夫人,夫人!” 她艰难地踮起脚想挥一挥手,可是手伸出的刹那被人紧紧握住。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82章 【捌贰】重逢 燕京的半边天空被暴雨般的烟火炸得透亮,到处都是惨叫与惊叫,混乱的千言百语海浪般将秦慢淹没: “杀人了!” “海事铺炸了!!” 种种惶恐至极的词语混着纷乱的脚步声冲进秦慢的耳中,她睁大眼睛想在拥挤的人群中看清拉扯自己的人,可是人影叠着人影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交织的冬夜,鹅毛似的雪花一浪接着一浪从天而降,落在遍布着火与血的大地上。 她颤抖着想缩回手,可钳制她的力量强硬得不容抗拒,将她从拥挤奔跑的人群中一路挟持而去。 对方显然对燕京的地形无比熟悉,至少对西市这一块熟门熟路得仿若自家庭院。 有备而来,这样混乱的场面即便是雍阙的锦衣卫也是无能为力,秦慢跌跌撞撞地跟在若隐若现的那人身后。 头顶的烟火同雪絮一样纷纷落下,她的眸子亮了又暗,明明灭灭间那人终于拖着她在一处毛毡棚子下驻了足。他们仍在西市之中,但是动荡的人群已经离得有些距离了,但要找到他们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忽明忽暗的棚子下,那人侧对着秦慢静静地站着,似乎把她劫来后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秦慢看着他,视线从他的背后挪到空荡的袖子上,蓦地打了个冷颤。 “你认出我来了是吗?”那人突然发声,嘶哑的声音宛如破碎的铜锣,“你从小就是那么聪明。” 他慢慢地回头,对上秦慢的是张长有犄角的赤红鬼面! 秦慢一丝惊慌也没有,她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搁在面具的边缘,看着背后的那双眼睛,突然猛地收回手,转身道:“你走吧,我权当没有遇见过你,之后也不会计较你的无礼之举。” 第53节 那人却是一把握住她的手,重新放在面具之上,带着她一点点揭开,嗟叹道:“四娘,你从前不若现在这般畏首畏尾的。”他想起什么地笑了笑,“对了,你最不爱别人喊你四娘,说活生生把你喊老了。” 四娘,这是多少年没有听过的称呼了,她在家中排行老四,也是最小。 在揭开面具的霎时,秦慢还是忍不住回了头,看着那人的面目眼眶逐渐红了起来。 他抬手抚过她瘦削的面颊:“小四,这么多年了,你好么?” 秦慢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下了,是啊这么多年了她以为所有的故人都随着那把大火埋葬在烟消云散的云家,可是没想到,没想到…… “二哥哥……”她低低地哭喊了声。 面具下的面容饱经风霜,梳理整齐的双鬓花白斑驳,眼角出一缕缕皱纹随着笑意攥起,哪里还看得出当年名动天下的云氏二公子的绝代风华:“小四长大啦……” 明明刚过而立之年,却仿佛在这世上蹉跎了百年。 秦慢勉强地笑了笑:“是啊,人都是要长大的。我变了这么多,二哥哥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看着那张同样截然不同的面容忽然觉得悲伤,岁月变迁变化的何止是相貌,秦慢的时间似乎固定在了十六岁那年,然而一颗心却已百炼成钢。摸了摸她的头,他颇有几分得意又哀怨地笑道:“我曾经与你说过,不论小四是丑还是美,二哥哥总会认出来的,难道你忘了吗?倒是你,枉我当年为你打了那么多场架,掏了那么多鸟窝,你却一眼没能将二哥哥辨认出来,真是好伤二哥哥的心啊。” 时光回溯,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少年得意的风流公子,秦慢终于泪落如雨,喃喃叫了声:“二哥……” 云宿将她拥入怀中,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声音也梗塞起来:“四娘……” 四娘……秦慢胸口忽地滞了滞,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她揉揉眼:“二哥,你要找我直接托方爷爷传个话我们在方家见面就是,何必费那么大周章。”她忧心忡忡道,“我刚才听人说还死人了……” 云宿讶然地看了她一眼,失笑地在她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你二哥像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吗?我一路追着你的消息才来燕京不久,之前听人说你在西市出没过还闹了不小的动静,今夜无事便想着出来碰碰运气也好散散心。”他疼爱地端详着她,“你这丫头什么都变了,就那嘴馋的癖好没变,一看到那梅花糕就挪不开步子,也不亏我教了那个不争气的厨子做梅花糕多日。” 秦慢感慨万千:“怪不得我闻着那老板的手艺特别熟悉,原来是二哥的味道呀。” “油嘴滑舌!”云宿翻了个白眼,“你闻到了二哥的味道,怎么没想起来找二哥呢?” 秦慢沉默了下来,连着云宿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她勉力捧起个笑容:“我,我以为哥哥姐姐和爹娘都一起……不在了。” 他们的往事何止是不堪回首,那是蔓延了十三年的梦魇,永远无法忘怀的惊悸与伤痛。 云宿刮去她眼角一滴泪水:“刚刚还说你长大了,眼下金豆子又掉个不停。好了,我两重逢理当高兴才是。今日匆忙,只先相认,改日再详说。” 秦慢茫然又慌促地捉住他袖子:“为何要改日?现在已经没人能认出我们,我们兄妹好不容易重遇,二哥不和我一起吗?” 她的小动作让他心头一热又一酸,强狠下心来将她的手轻轻摘下在掌心里揉了一揉才缓缓放开:“四娘,原谅二哥不能带你走,你现在的处境……”他的声音微微发涩,“实在太过复杂,不是二哥贪生怕死,而是轻举妄动会让你的身份有所暴露。二哥不怕死,二哥怕你再有半点闪失。” 手指慢慢蜷缩起来,秦慢望着云宿喏喏道:“二哥都知道了?” 云宿温柔地替她理好在人群中挤乱的鬓发与裙裳:“二哥只有你一个亲人,得知你的消息之后自然千方百计地打听你的消息。还好,那个狗官对旁人虽心狠手辣,但对你倒是颇通人情……” 他说着眸子的光愈发暗淡阴沉下去,轻轻笑道:“你且忍耐一时,等过阵子事毕……” 他忽地住了口:“再过段时日,等我寻到机会就带你离开燕京,以往你不总是嚷着想出去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吗?等了无牵挂,二哥就带你踏遍山河,想喝酒想骑马想看日升日落,二哥都陪你。” 秦慢默了默,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好……” “找你的人快来了,”云宿重新将面具戴上,面具后的一双眼睛幽黑沉静,“二哥会再找你,此前记得保护好自己,有什么就同二哥说。” “怎么说……”秦慢刚问出口,不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显然是金吾卫们寻找了过来。 云宿踯躅一瞬,趁着秦慢分神蜻蜓点水般地在她额头吻了一下,克制着情绪道:“保重,丫头。” 毛毡掀起又落下,眨眼就没了人影。 秦慢怔怔地看着晃动的毡布,片刻后霍安领着一队金吾卫气喘吁吁地赶到附近,大声呵斥道:“西市四面门坊全关了,他们跑不出去,这么点时间估摸也就在这左右,给我找!一寸地都不能放……嗳??” 角落脏兮兮的棚子一动,一个单薄的人影慢腾腾地钻了出来,见了他们也不惊慌,怕拍衣上的灰尘:“霍小公公,我在这呢。” 霍安傻傻愣在那,一个激灵醒过来痛哭流涕地迎了上去:“夫人啊!我的姑奶奶!我的祖宗啊!!您怎么在这,奴才刚派人去通知了督主,我的天爷!”他不敢想象地捂住脸,“督主知道不得急疯了!!” 他话音刚落,一行急促的马蹄声踩着的逐渐平息下来的人声由远及近奔来。马上人一身黑衣,周身尚残留着料峭的冷峻气息,仿佛才踏着万丈冰雪而来,见到安然无恙的秦慢时勉强松了一口气,扔下缰绳一跃而下,几个纵步到了跟前将人上上下下略是摸索一遍,闭上眼匀了匀气息道:“无事就好。” 秦慢被他摸得发呆,看看霍安又看看雍阙,奇道:“霍小公公不是才给你报信吗?” 雍阙按着她的肩膀,淡淡道:“正巧办完事回京,听到西市发生了动乱就顺道来看看了。”他的视线在秦慢的发髻上定了定,转而移开道,“时辰晚了,我们回府,还没用晚膳吧,正好我也没来得及吃,一起用些。” “好。”秦慢乖乖地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探出头来,“霍小公公,我买的东西没丢吧!还有梅花糕!” 霍安忙不迭地点头:“没能夫人,您放心,奴才看得好好的。” 雍阙扶着她上马,自己一跃而上坐在她背后,从后拥住她心里终于踏实了一些,同时不免好奇道:“什么梅花糕?” 秦慢笑眯眯道:“一种南方的糕点,今儿在西市碰见了就买了一笼,想着同你一起吃。” 雍阙的嘴角终于弯起一点笑意,任她懒洋洋地靠在自己胸前:“不错,知道心疼人了,平时没白疼你。”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新人物出场 ☆、第83章 【捌叁】秘密 秦慢不满地拿手指戳他的胸:“你说得我好像平时就慢待了你似的,从见面起到现在哪天我不是鞍前马后地跟在你后面,生怕您一个不高兴就要了我的小命。” 提起初遇时的情景,两人都颇有不可思议之感,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今时今日竟还这么纠缠在了一起。秋后算账来了啊,雍阙料到这一道坎是过不去的,咳了声,厚颜道:“你瞧,要不是我把你擒在身边不放,哪有我们今日的两情相悦,琴瑟和鸣之美。” “不要脸。”秦慢悻悻道。 雍阙怡然,做人就是不能太要脸,尤其是在爱情之中,太顾及面子往往就是各藏心思,擦肩而过的遗憾。 他已经蹉跎了小半辈子,这后半辈子他总该要替自己讨一回生活。 打马回了府邸,雍阙将秦慢抱下,凑在她耳边说,混热的气息拂入耳中,别样的勾人:“晚膳就在房中用吧。” 秦慢小脸一红,一脚踢在他膝头,气哼哼道:“长得丑,想得美!” 这话雍阙就不爱听了,双手挟在她肋下将人举得高高的:“我哪里丑了?这天底下还有你的夫君更俊的吗?” “臭屁!”秦慢翻了个白眼,眼看周围忍俊不禁的眼神聚集了过来,着急了又踢了他下膝盖,小声吼道:“放我下来!” “不放!”雍阙旁若无人地捉着她不动,盯着她道,“说实话。” “……”这人真是不仅自己不怕丢脸,也不怕别人丢脸!秦慢是典型的窝里横,涨红着脸恶狠狠道:“你美!你最美!” 雍阙犹是不满:“语气,不够诚恳……” 哎嗨,夸他还蹬鼻子上脸了!秦慢气急,出其不意手疾如风点在雍阙肩头,一股酸麻瞬间贯穿了雍阙的胳膊胳膊,嘶了声一松手,秦慢轻巧落地,掸掸裙子哼了声扭身就走,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你美,你比想吃天鹅的癞□□都美!” 啧,那嘚瑟劲真是谁看都不过眼,譬如围观了全程呆若木鸡的霍安,看着面色沉沉揉着胳膊的雍阙战战兢兢地为秦慢开脱道:“督主,夫人她今儿可能受了惊吓,故而举止不当了些,您别和她计较哇……” 雍阙冷冷瞧了他一眼,这丫头真是会收拢人心,才多少时间就已经倒戈相向了。他甩甩手,哼笑一声,似怒又似喜,拖长音调道:“你小瞧了你们这位夫人,以往那伏低做小都是给人看的,现在这脾性才是真的她呢!以后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这话不知道是给自己出气,还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但无论如何他竟是一点恼怒都没有,反倒隐隐有丝喜悦。之前两人的相处总是有些小心翼翼,他怕吓着她,她怕惹恼了他,如今露出了真性子他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欣喜不过一瞬,目光触及到掌心里那朵小小的红绒花,所有的窃喜顿时烟消云散。找到她时别人发现不了,他却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异样。秦慢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从相遇到现在几乎没见过她真正落过泪,而刚才她眼角微红分明是使劲擦拭过的模样。 他的心脏蓦地收紧,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以至于动情至此?最重要的是,那个人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人劫走又安然脱身。 这无疑是给了他这个东厂提督一个大大的耳光,而秦慢的缄口不语则更是一个重击。 夫妻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信任。所以她可以瞒着他,他却不能开口相问,甚至现在还犹豫要不要往下深查这件事。 踏入府门时他顿了顿足:“传逯存到书房去。” …… 秦慢沐浴完后换了身宽大的布袍坐在窗下慢慢梳头,与云宿那短暂的一面不断在脑中回放。相见时的巨大喜悦冷静下来后,她竟是有丝忐忑难安的心慌。 云宿还活着,这对她来说固然是一件理当喜极而泣的幸事,可是他出现得太过贸然与诡异。如果他真是寻她而来,那日方老寿诞明明是个很好的机会,他为何不出现?还有今日西市的动乱,他一口咬定与他无关,可是如果没有那场动乱,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被厂卫层层护卫的她。 再者,她看着镜子想起云宿的话——“今时你处境复杂……” 长发在梳间滑落,她忽地闭上眼不敢去看镜中的自己,这十三年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那是她从小相亲相爱把自己当成眼珠子疼爱的二哥,她如何能怀疑他?!究竟是自己变了太多,还是这世道弄人,所有人都变了…… 可是一个声音不断地在脑中盘桓,逼问着她,他若真是无辜,怎么会对她的举动掌握得一清二楚。 从上清山中活过来那么久,秦慢第一次陷入了庞大茫然与徘徊中,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随着云宿的到来宛如水渐落,石终出。十八镜,任仲平,杜小姐,柳心瑜…… 她们不过是这局中的棋子,甚至她…… “夜里风凉,开着窗梳头明儿就该嚷着头痛了。”有人关上了窗又顺手接过她手中的梳子,轻轻刮过头皮一梳到底,“方才被户部的官员耽搁了两步,让你等迟了。” 这个人一旦温柔下来,仿佛就像变了个人一样,秦慢几乎快想不起那时面若寒潭,望之生畏的的他了。胸膛里蹦跳着的那颗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软软道:“督主,我饿了,您陪我吃点东西吧。” 身后的那张脸上始终笑意温存,心头却是狠狠一悸,但他仍是顺从将梳子搁在一旁,牵着她在案边坐下。 小案上已经摆放了丰盛的餐点,因是晚食大多清淡,中间一屉热气腾腾的梅花糕色香诱人,雍阙与她斟了一杯清酒:“你酒量不好,但是晚上不宜喝茶,润润喉便是了。” “嗯……”秦慢握着酒盏轻轻应了声。 雍阙给她夹了筷糕点,笑道:“怎么,喊着饿现在又不吃了。”他一贯睚眦必报,立时逮到机会反唇相讥,“方才谁说我是□□?我看你才是,嘴大喉咙小!” 大抵上是真动了情,所以才畏首畏尾陷于两难,满腹心思搅合得她头痛,索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傲然道:“你等着瞧,我怕一会吃哭了你!吃怕了你!” 下一刻,雍阙果然是被她吃怕了! 老天爷的,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能吃的姑娘家。即便相处了这么久,雍阙还是第一次见到和饿死鬼投胎一样的秦慢,偏生她吃得又快又急但又有条不紊,吃相竟还能称得上优雅! 风卷残云地扫完一桌饭食,秦慢慢条斯理地拿着帕子擦擦嘴,往桌上一甩:“看茶。” “……”雍阙愕然半晌,端起茶时心思一动又换成了酒,“女侠,慢些喝。” 吃得昏天昏地的秦慢哪有心思分辨是酒还是茶,食物进到胃里的满足与幸福感暂时冲淡了所有的惆怅思虑,她一向这样,但凡有过不去的坎想不通的事就会拼命的吃东西。 不得不说,吃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所有的忧伤暴躁和烦恼都能在一顿美食后变得无足轻重。 她豪气万丈地将酒一口饮下,喝完后一抹嘴砸吧一下,怒气冲冲对雍阙道:“你骗我!这明明是酒呀!” 雍阙仔细观察了她两眼,雪白的腮上已经浮起了桃花似的红晕,话语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娇憨的尾音,他遂放心大胆地将人揽到怀里,捏捏腮道:“刚才不是与你说了,晚上喝茶一会该睡不着的。” 秦慢觉得自己不能被他这么拿捏,试图挣扎一下,可是力不如人便丧气地由他搂着咕哝道:“我今儿累死了,怎么都能睡着的。” “嗯,夫人辛苦了。”雍阙亲亲她的额头,今天的状态比上次给慧妃施针后好上了许多,看来果然如他所料,所谓的七次施针不过是她想去宫里的借口罢了。理由想也想到,八成是想在太医院里探查十八镜的事。 雍阙有些窝心又有些懊丧,这种事与其自己费尽心思,来求他不好吗?宫内的事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况且他自己也留心在此事上,只不过慧妃的病看起来简单,查起来内里牵扯的人事太多…… 那个富丽堂皇的繁华宫城里,藏匿了太多污秽肮脏的秘密,相亲之人转脸便可能刀枪相向,譬如慧妃,譬如皇帝。 他不愿告诉她这些平添烦恼,想一想大约她也是一样吧,都是惦记着彼此怕分重担。 怀里抱着已经昏昏欲睡的秦慢,雍阙苦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拍拍她的屁股:“夫人?” 秦慢勉力挣扎着睁开眼:“嗯?” “累了就上床睡去吧,这儿窝着多不舒服。” 可是秦慢却觉得他怀中舒坦极了,懒洋洋挪了挪身子:“我觉得挺好呀。” 她一动可是苦了他,某个地方蠢蠢欲动实在太过难堪了,他咬牙道:“我觉得不太好……” 第54节 秦慢又睁开了一线眼,忽然柔柔道:“督主是不是累了?” 他怔了一下,压低嗓音道:“是有些,朝廷的事宫里的事,哪一件都是重担,哪一处都有要对付的人,明刀暗枪,怎不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看了星际迷航,嘤回来晚了。明儿双更! ☆、第84章 【捌肆】病 秦慢无比疏懒地伏在他臂弯里,捉住他垂下的一缕乌发编着玩:“累了就休息,督主也是人,不是钢也不是铁,不必太为难自己。” 雍阙感动得几近要流泪了,也只有在酒后才能见到这样糯软的她听到这样糯软的话了,酒量不好可能是别人的缺点,但绝对是秦慢的优点。那一夜的大火和十三年的时光像一只蚕,吐出厚厚的茧,把曾经天真稚嫩的她重重包裹了起来,破茧而出时就成了现在时时谨慎,时时防备的秦慢。 捧起她的脸亲了亲:“慢慢说得对,有了你以后再有了孩子,我自然要为你们考虑,不能再这么拼了。” 秦慢醉眼迷蒙地看他,手指在他脸上刮过:“不知羞,一个太监还想着孩子。” “……”雍阙的脸霎时黑了下来,气恼不已,这个坎就怎么就过不去呢!他咬牙切齿地拧了一下她的腮:“我是不是太监,你不是最清楚,嗯?”手掌暧昧地在柔软的腰肢上游走不定,“看来你忘性大,要不要我身体力行地提醒你一下?” 秦慢醉是醉了但没傻,听出他话里的明威暗诱,登时手搭起了眼喃喃道:“困了困了,要睡了睡了。” 明摆着是要糊弄过去,雍阙有心不放过她,手从燕衫里探入,隔着里衣一寸寸向上探索而去:“撩起了火就想装睡?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秦慢被他揉弄得心尖晃晃的,软绵绵地推拒他:“不要,不要乱摸了嘛~” 那娇憨的语调令人如痴如狂,索性此时的月令已近仲夏,榉木的地板清凉光鉴,顺势将人放置在竹席之上,他嘟哝道:“此时再不动手,我当真不是个男人了。” 他痴缠着她,几乎用尽所有的本事来哄骗她诱惑她,起初她还哼哼唧唧地抗议两声,最后许是认命了吧,乖觉地躺在那,一副了无生趣听天由命的模样。雍阙看着好笑又有点委屈,毕竟这种事要互相取悦你来我往才得好兴致,心有不甘地晃晃她:“夫人,夫人?” 过了片刻秦慢发出声微弱的喘息声:“雍阙……” 那一声如烛上青烟一闪即逝,再无声息。 雍阙的心陡然落空,急急转过她的脸,回到京中好养歹养终于养出些肉来,然而此刻那张脸上白得惊心动魄,看得他心凉如水:“慢慢?慢慢,别逗我了,我不强求你便是了,慢慢?” 他强忍着不安唤了两声,秦慢终于有了动静,可是却令他目眦欲裂。他从没想过这么一具柔软单薄的身躯里会喷涌出那么多的血,他颤抖着手捂住她的口鼻,可血又从其他关窍涌出,不过眨眼,大泼的血花便染满了两人的衣袍。 “来人啊!!来人!!!”他叫得撕心裂肺,踉跄着想奔出去唤人可是又怕这一松手她就要彻底离他而去,“把太医院的人都给我提过来!!!少一个我灭他满门!!!” ┉┉ ∞ ∞┉┉┉┉ ∞ ∞┉┉┉ 无名山地宫中,独自走在甬道中的宋微纹突地心头一跳,好似一根针绵绵扎入,细锐的痛和恍惚,他茫然回头看了看:“苏不缚?还是……师姐?” 身后一片漆黑,前路亦是黑手不见五指,他喃喃道:“黑得像是阴曹地府样,最近总是不走人路走鬼路,人都变得神经兮兮了。” 前方似有人听到了他的话,渐渐一朵灯花徐徐在半空中浮起,赭黄的光涟漪般漾开,一帘蔚蓝的水幕静静垂在面前,等着人去撩开。 事出反常必有妖,宋微纹暗道了一个不妙,这座墓虽外署无名但实则为天子之格,龙脊为山,心室为墓,参与建造的更是齐集天下名匠甚至方士。 他站在水幕前叹了口气,这个帘子究竟是掀还是不掀呢?或者是怎么一个掀法? 另外一个甬道中的苏不缚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一道幽蓝水幕阻挡了他的道路。和宋微纹的缜密多疑相比,苏不缚的做法就大气了许多,长剑出鞘,剑柄一扫,叮咚悦耳的声响随着水幕的撩开响彻整个甬道。 他怔然片刻,伸手触摸半开的水帘,发现那竟是一片远比珠玉还要晶莹透彻的宝石,远远看去仿若盈盈一水间。 珠帘后泄入一片温软的水光,苏不缚上前两步往里一探,顿时一惊,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是片汪洋海域,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坐于礁石之上,半身隐入水中。光线模糊,他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应是个相貌清秀但并不惊艳的女子。不远处的海岸上灯光如鳞,人走如珠,一方巍峨城池屹立如山。女子侧对着他,遥望着城池,伴着隐隐的啜泣声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水珠滚落下来,苏不缚定睛一看,那竟不是泪水而是一颗颗明珠…… “感君别时意,还君双泪珠……” 飘絮般的话语声悠悠传来,女子慢慢回过头来,一双眼中盈满泪水,嘴唇蠕动:“你终还是来了……” 苏不缚痴然站着,只觉对上那双眼睛时铺天盖地的忧伤与重逢的喜悦瞬间将他淹没,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控制不住湿润的眼眶,两行清泪落下,朝着她张开双臂,喃喃道:“我来接你了。” …… “你回来啦!” 宋微纹哑然看着衣着华丽的少女,半晌道:“你谁呀?” 他的水帘之后是处阳光明丽的庭院,院中少女坐在藤条编织的凳子上,膝上放了本账簿,闻言抬头笑望着他揶揄道:“你是不是傻了呀,我是蔓蔓呀。” 蔓蔓…… 这个名字他费神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对了他有个师姐,小名应该是叫慢慢来着的,可是,他连连摆手:“不对,你不是我师姐,我师姐……”他打量了一下少女,艰难道,“没你那么好看。” 如果说秦慢是幅褪了色的山水画,那么眼前的少女就是刚润完色画中最是鲜媚的那朵芳菲,嫣然一笑周围纷纷失色。她蹙起墨般的新月眉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一直都是这么好看好么!宋微纹你傻了不成!” 他傻了眼:“你,你知道我什么名字?” 她嘁声卷着账簿跳下条凳,笑盈盈地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膊:“我当然知道呀,我知道你是宋微纹,也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名字,还知道……” 那双仿若染了朱砂的红唇微微嘟起,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还知道,你喜欢我。” 宋微纹脑中一片空白,他狼狈不堪地避开眼睛,可心底又有一丝莫名的窃喜,那份喜悦一冒头就无法遏制地传染开,疯狂充斥在他胸膛的每一个角落。 是的,他喜欢他的师姐,从第一眼见到她起就喜欢。 他知道她背负着的沉重过往,也知道她在开始时许多个夜晚都会被噩梦惊醒,呆呆地坐上一整夜,无声无息,不哭不泣。 以至于在上清山的每个夜晚他都会提着灯去窗外偷偷地看一看她,那时候他只觉得她是对他很好的师姐,做人要投桃报李,平时无以为报这个时候就陪陪她以表孝心。可是后来当她不再做噩梦时他竟然慌了失落了,这个时候他就知道不好了。 时光是最容易使感情发酵的良药,上清山中青梅竹马一起闯祸一起挨罚一起相依为命的十三年令他再不能单纯地将她看做是师姐。 他看着容颜鲜焕的秦慢,鬼使神差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秦慢笑着踮起脚,凑到他唇边:“你说呢~” 喜欢,果然是喜欢…… 宋微纹内心叹了口气,这条路果然是条欢喜路哪,他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脑门上:“醒醒吧,师姐就是师姐!” 何况,她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模样了,除非…… ┉┉ ∞ ∞┉┉┉┉ ∞ ∞┉┉┉ 雍府之中,一夜之间太医院中的太医尽数被雍阙派人捉回府中,好在传话的霍安留了个心眼,在太医院里留了几人,否则万一夜里皇帝或者后妃有恙,连个人都找不到,不说要掉脑袋那也得伤筋动骨。 即便腹有怨言,但是看一眼阴鹫得宛如修罗恶鬼的雍阙,谁都不敢多说一句不是,依次给秦慢把了脉,又下了针。 数人齐聚一堂,一时间碎碎之语不断。 雍阙握着拳手背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终于忍无可忍暴喝道:“内人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各位大人能否告知一声?!” 人前他总是温文尔雅的,现在一声暴喝宛如惊堂木,吓得诸位太医皆是缄默不语,最后到底是和他常有走动的刘院判皱眉开口道:“督主,方才我等给夫人探过脉后发现夫人的脉象很是奇特,一会急走如鼓一会又缓顺如流,起伏急剧,看似是急症但实则应为亏损已久之兆。容下官斗胆问句,夫人此前可是受过重伤?” 雍阙一滞,缓一缓胸口郁气道:“如您所言,内人确实多年前偶遇不测,险些丧命。” “那便是了,”刘院判和其他几位太医一起点了点头,捻了捻须沉吟片刻,“督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雍阙的心突然一沉,看了一眼帐后了无声息的秦慢勉强挪开眼睛:“您请。” 一入隔房,雍阙立时向刘院判深深作了一揖:“不瞒刘老,秦慢乃我爱妻,不论何种情况还望您尽力相救。” 刘院判何曾见过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人,顿时吓了一跳忙扶起他道:“督主您客气了,当年不是督主拔刀相助,老朽早在前太子案中殒命了。”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房外,“督主,老朽之所以单独叫您出来是有些话不便当着别人的面说。夫人,其实不是病,而是种了一种毒。” 十八镜?!雍阙脑中立时冒出了这三字,显见的他是彻底慌了,否则也会想到秦慢的症状与之前那几个重了十八镜的全然不同,他涩声道:“是不是……” 刘院判打断他道:“老朽虽然身处宫中,但此前在民间游历时有幸与医圣任仲平结交,我两一同研究药理时曾经在古书中发现了一味可以回天改命的奇药,”思及过去刘院判的神思有些缥缈,“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画堂春?” 刘院判点头:“这便是那味奇药的名字。依照古书所言,此药可以起死回生,无论是灯枯油尽还是毒入肺腑,都能揪她于旦夕之间,更自此青春常驻,容颜不改。” 雍阙茫然:“那为何她还……”突然他沉默片刻,后道,“是不是还有别的效果?” “如果真是如古书所言,此药应早就广为流传为人所用了。”刘院判说着神思惆怅,“督主猜得不错,此药虽能一时救人性命,驻人容颜,但是因药性刚烈代价就是此人至多再有二十年的寿命。其实我与任仲平研究过,这二十年可能都是多的,以夫人的体质,如果真是用了画堂春怕只有十五年的寿命。” 十五年…… 雍阙脑袋嗡的一声响,趔趄了一步,及时扶住了桌子才没能瘫倒下去。 离云家惨案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他算都不敢往下算去,他和她才相识相爱了这短短的时间,他甚至还来不及许她白头之约…… 两年,他的慢慢只有两年的时光了,光是想一想他胸腔里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就像撕裂了一样,呼一口气进去都是生生的疼。 他抬手挡住眼睛,过了良久,哑着声道:“您既然与医圣对此药颇有研究,这些年可否有了解毒的法子?” 这哪里救命的良药,分明是饮鸩止渴的□□! 刘院判惭愧地摇摇头:“下官有负督主了,当初看此药老朽也只当是民间传说未能上心,入宫之中老朽成日为宫中贵人们探病纳方便将此忘至脑后。” 雍阙心如刀绞,恨连这性命攸关之事她都不愿与己到来,更恨自己陷于情爱中未能及时发现她的异样。 “看样子只能去把医圣找回来了,”他竭力保持住清醒,慢慢一字一句道,“这些时日内人就要有劳院判和诸位太医多上心了。” “如果说天底下还有人对此药更了解的话除了医圣任仲平外再无第二人,”刘院判赞成地点头道,“至于夫人的病,督主放心,救人治病乃我等本分。只是,画堂春此药发作起来虽是霸道,但只要抗过去之后很快便会恢复自如,宛如平常。” 是吗…… 之后的话雍阙已经不大能听得进了,等着一众人给秦慢开了方子又煎了药后送走了他们,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寝居内,门窗洞开竟是觉得有些冷了。 霍安一进来看这情景哎哟了声,赶紧将窗户一一关上了,仅留扇半开的透气,看了看雍阙小心翼翼上前:“督主,药已经上了炉子了。时间不早了,您明儿还要入宫去和礼部商议秀女入宫的事,还是休憩片刻吧。” 雍阙仍是木头一样在那站着,半晌道:“夫人,会醒吗?” 霍安一怔,这督主的模样看上去有些魔怔了,马上道:“那是当然啊!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又有各位太医们会诊保驾,当然很快就会康复了。”他咽咽口水劝道,“夫人醒了见到督主这模样一定会伤心的,不伤心也生气哪,所以督主您好好歇歇吧。” “嗯,你去吧……”雍阙终于往里走动了一步,“将秦关和逯存他们都叫过来,等一会我去见他们。” 一会就一会把,总比站一宿好,霍安应了是,轻着步子退出门外将门合上。 雍阙走到床前,清理了血迹后她的模样没那么骇人了,只是脸仍白得可怕,轻轻触碰一下,冷得像块冰。 刘太医说画堂春的效果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用药时和发作时都是九死一生,越往后频率越是频繁。 雍阙难以想象,今日这样的场景他还要再见几次,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将脸埋入掌心终:“慢慢……” 如果可以,他宁愿躺在床上的是他! 毕竟他一生作恶多端,哪怕落得千刀万剐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可他的慢慢做错了什么,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遭遇灭门的祸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只得这十五年的短短寿命。 怪不得,她总将活着挂在嘴边,如果没有遇到他,或许她还顺应自己的心意徜徉在她的江湖之中跑跑腿走走路,看看日落,等着日升。在剩下的时间里,过着自己最想要的生活,而非跟着自己卷入一波又一波的阴谋与暗算中。 指缝里渗着冰冷的水意,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了个女人哭,可是他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这么爱一个人。 陪着她等到呼吸逐渐平稳了些,他方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深深吸了口气起身离去,出房门时吩咐左右道:“里外守好,夫人跟前片刻不能离人,若有什么事立即派人来报,出了差池谁也别想活命!” 秦关与逯存等亲信已经等了他许久了,见了他疾步入了书房诸人皆是暗中一惊,这样的雍阙他们是有多久没有见到了,幽黑眼睛里一片暗沉的死寂,如同踏夜而来的鬼神,随手一摘便是千万条性命。 真真令人胆寒而生畏。 第55节 “诸位皆是跟随我多年的心腹了,多余的话我不愿多说,十三年前云氏灭门案此前我已经命逯存暗中调查了,今日我便与各位阐明,此案我是要彻底翻查的。”他来也不坐,直击主题,森然道,“今夜西市动乱,此事我怀疑与云氏案有关。”他将掌心揉捏已久的红绒花抛下,“给我将今夜那个与夫人见面的人给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双更,合一个大章更新了~~~~~么么哒 ☆、第85章 【捌伍】交心 这或许是雍阙经历过最绝望的一个夜晚,他不知道未来是否还会有更困苦的煎熬等着他,但此一夜几乎已经耗去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夜过大半,穹顶的天渐成了半透明的紫,星辰如子,撒满棋秤,缺了一角的夕月遥遥低垂,匀匀散下的光照出他一片颀长又孤寂的身影。 人声散去,他没有急着回到房中去看顾秦慢。 今夜的决定,到现在他都不知是对还是错。这个位置说到底还是依附皇权而生,现世的太平安稳对他来说就是最可靠的保障。十三年前不仅发生了云氏灭门一案,在宫廷之中还有一桩秘而不宣的惊天巨变,当年的旌德太子案。若没有此桩旧案,哪能轮的了今上坐这把龙椅。 如果秦慢所言为真,那今夜他要翻查的便不止云氏惨案,更是当年皇权斗争下的真相。 摩挲着掌中的木匣,雍阙迟迟没有打开,但他知道这里面是秦慢给他买的礼物。这丫头也是有趣,之前防他如狼如虎,现在像是终于傍上一座靠山,挥金如土地毫不手软。换做别人家,肯定要骂一声败家娘们,但是雍阙打心眼里的欢喜。他的女人,花他的钱那是天经地义,他奋斗至今,钱财收敛得时够活几辈子了,就差一个给它们派用途的当家人了。 可是,他望着那木匣耳畔响起刘院判的那十五年,猛地一攥,簌簌的木屑纷纷落下。 今夜之事不论对错,都是没有选择之举,既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他也能借此带着秦慢脱离这纷扰不休的权利染缸。她常说自己是江湖儿女,那就从哪来回到哪去,庙堂虽高但高处不胜寒,江湖虽大但总有他们容身之处。 拿定了主意,雍阙翻涌震荡的思绪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霍安掖着袖子悄声走到门口:“督主,夫人的药煎好了,您看……” 雍阙颔首道:“交给我吧。” 好在真如太医所言,秦慢的情形在极致凶险之后逐渐缓和下来,原本近似无的鼻息已经平稳,摸一摸脸颊,好似也略有些温度。雍阙端着药道:“去给夫人准备个汤婆来,碳不用烧得很足,暖手就够了。” 霍安应了个是,留他二人在房中。 给昏睡中的人喂药并不容易,雍阙以前也是伺候过别人,深知如她现在这般除非用汤匙撬开牙关硬灌下去便无他法。可是强行灌药,又极可能导致咽喉被呛,以前曾有人活生生被呛死在他眼前…… 杀伐决断的他竟一时不知如何下手,踯躅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捏住秦慢下颚。幸而她牙关咬得不紧,雍阙轻而易举地“掰开”唇齿,他心中忽地一动…… 只见秦慢紧闭的眼皮动了一动,他立时松开了手,诚惶诚恐地唤道:“慢慢!” 不得不说画堂春真是一味奇药,方才还近乎气息全无的人枯木逢春般一点点从冰雪丛中苏醒过来,他低声急急又怯怯地叫着:“慢慢?” 一缕长叹般的气息从秦慢雪白的唇间溢出,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一个冗长无比的梦。梦里她和宋微纹蹲在凉亭下啃西瓜,宋微纹吃得满嘴都是,她嫌弃地噫了声抬起袖子在他脸上鬼画符一样地扫了一通:“还说自己是翩翩贵公子,那些小姑娘看到你这模样非得呕死不成。” 宋微纹哎呦了声,赶紧将她袖子扯下来:“师姐,你怎么比师父还唠叨啊?我这张脸便是涂了胭脂抹了粉,都是一张俊脸。” 秦慢嗤之以鼻,宋微纹不依不饶地拉着她袖子道:“师姐,你就说我俊不俊!俊不俊!” “俊你个头!”秦慢懒洋洋地甩开她,手背却蓦然被抓住,低低的男声传来,“四娘,你这样骂二哥,二哥哥会伤心的。” 秦慢心一惊,回过头去,云宿紧紧攥着她的手,满鬓白霜,一脸倦容地笑看着她:“四娘,你是不是忘记了二哥,忘记了曾经的一切。” 无限的恐慌流水般蔓延开,从她的脚底淹没到了她的头顶,她想挣开手云宿却是慢慢放开了她:“罢了,四娘,我不逼你。来,二哥哥给你做了糕。” 热腾腾的梅花糕摆在面前,她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梅花糕真是香甜啊,光闻一闻就好似回到了曾经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中…… 正垂涎欲滴时,她的耳边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聒噪的蛙鸣声,一声高过一声,她不胜其扰地想挥手赶走它,却发现那声音渐渐变得耳熟起来。 “慢慢,慢慢?” 她终于从那怪异的梦境中挣脱了出来,胸口热得微微发烫,全身像飘在云朵上般绵软无力,使劲力气缓缓睁开了眼,大约是这次毒发得有些糟糕,眼前一片缭乱,过了许久才视线才逐渐定格在了某处,眨眨眼轻轻飘飘地叫了声:“督主……” 声音脆弱得和她人一样,听得他心头一颤,忙笼起她的手道:“我在我在!”将脸贴在她的掌心里,“等这回过去,我一定要去庙中捐个金身佛,谢谢老天还能让我再见到你。” 如果有力气秦慢一定笑了出来,这个人从来不信命不信天的,竟也有一天去求神拜佛还愿。指头刮刮他的脸,她费劲道:“不用……”随后攒了攒力气道,“省钱。” “……”真是抠门到了家里,听她描述从前也是个挥金如土的世家小姐,看来是苦日子过多了。雍阙一直想着要好好地对她,大概是从没有爱过一个人照顾一个人,到如今他发现他对她的好也不过是信口开河,空许诺言。 “你的夫君有的是钱,”他高兴得话音都在颤抖,忙端起药来借着热气遮掩自己发红的眼眶,“药正好凉的差不多了。” 秦慢苦着脸看他,拧过头去,不想喝的意思很明显。 看来还是个怕苦的,他觉得好笑,回想一下这一路也许毒发过但她从没吃过药,一来想是不愿别人发现自己的症状二来可能就是怕苦了。 他哄着她道:“就算好得快,但药也是要吃的,不求其他只求固元守本也好。” 秦慢怅惘地拧正脸看他,听他的口气想来是知道了画堂春的厉害。她不是有意瞒他,说到底人都是有私心的,她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时日无多还是忍不住和他牵扯在了一起。可也正是时日无多,她才敢无所顾忌地同他在一起,她已经死过一次不久后还要再面临一次死亡,世间大多事对她来说都已经无足轻重。 她张着嘴慢慢道:“我……对不起你。”马上又急着道,“可是,我不后悔!” 那副样子简直像个吃定他的无赖,反正人也睡了该贪图的美色也贪图了,秦慢觉着此生无憾了。 雍阙黑着脸趁机一把捏住她的下颚,冷冰冰道:“喝药!” 胳膊拧不过大腿,秦慢“委屈”地将药喝下,躺了一会眼看天明将至人已精神上了许多,反观雍阙水眼底青黑一片,深火热里过了一夜比在外奔波数日还要来得倦怠。她不大好意思地往里蹭了蹭:“督主吓到了吧,躺一躺吧。” 终于说句能听的了,雍阙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倒是脱去外袍,在她身侧躺下。 秦慢看他爱理不理的模样,怯生生道:“你生气啦?” 雍阙仰面躺着,长眸浅阖,半天才回她一句:“没有。” 噫,这模样分明是生气了,秦慢惆怅不已。二哥的事她是瞒着他了,云家的事一开始也是瞒着他的,仔细算算她还真是没同他交代过几句底细,不过最缺德的大概就是画堂春这件事了。 可是吧,她想一想心里叹口气,从古至今只有做寡妇的难二嫁,像他这样的家室样貌,即便对外称是个太监,上赶着倒贴的姑娘家只多不少哇。 可是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秦慢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内疚又惭愧道:“你不要生气了呀~” 雍阙猛地翻过身来对着她,幽黑的眸子锁着那张讨好的脸:“你知不知道我今晚有多煎熬?如果你是我,现在就不止是生气了。” 她傻傻地看着他:“啊?那你还想打我啊?” “……”一口气差点噎死了他!他拧着她的长发幽幽道:“要是舍得,我真想打死你这个榆木脑袋算了。” 秦慢放心了,嘿嘿笑道:“这么说还是不舍得嘛。” 雍阙白了她一眼,想将人拥入怀,但是看着比纸还脆的她,自己勉为其难地主动贴了上去,双手揽着她的背轻轻抚道:“我确实生气你瞒着我画堂春一事,但不是气你瞒着自己寿命……无多,”他沉默了一下,“而是你没有尽早告诉我,夫妻之间没有比坦诚相待更重要的了。如果你早些与我说,不惜一切代价我都会给你找到任仲平。就算找不到他,天下名医何其多,并非他任仲平一个,总有人能解得了画堂春此毒。”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夫妻两交心啦,交完后就要去打怪啦!!! ☆、第86章 【捌陆】相依 她何尝没有抱过这样的期望,然而在那夜之后她时常期盼的不是生而是死,一个人活在世上苟延残喘太孤独了。曾经在云家中生活的每一天不断回放在她的脑海中,每一次都是一遍凌迟。可惜她终究还是贪生怕死地活了下来,直到日复一日地看着山顶日升月落,山涧水瀑奔腾,那颗心终究是熬过了千劫万难。 生当惜之,死当无惧。 二十年也好,十五年也罢,每一日她都要好好地过下去。 额头抵着他的胸膛,秦慢哼了声道:“我那时候与你非亲非故,和你说这些十之八/九是要被你嘲笑的。再后来,再后来你也知道了呀~” 她说得好像也有那么些道理,计较过去没多大意义,雍阙拍拍她的背犹豫了下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越是与她想干他越是慎重,秦慢却一言之中就听出了他的迟疑:“督主是想问昨夜我遇到的那个人吧?” 雍阙内心叹息一声,都说慧极必伤,有的时候他宁愿她活得天真骄纵一些:“我并非怀疑你,只是事关你的安危,我不得不上心。你若愿意说便说,不愿意也罢了,左右……” “左右你都能查出来是吧?”秦慢莞尔一笑,既已至此她也无心隐瞒,正如雍阙所说夫妻之间坦诚为重,他爱重她自然她也不能负了这片拳拳之心,这点良心她还是有点。秦慢沉吟片刻后道:“昨夜我确然与一个人见了面,那个人不是他人,而是我的二哥云宿。” 虽知与秦慢见面之人定是和她关系匪浅,但从她口中听到云宿之名雍阙仍是小小地惊诧了下:“你二哥?” “是,”世间真有画堂春这般的奇效,方才还濒死的秦慢此刻反是越说越精神奕奕,“在今晚之前我其实与你一样惊讶,并不知道他还活着这件事。毕竟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将整个云家烧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我身边的侍女琴慢拼死护住了我,便也不会有我与你的这段缘分。” “琴慢……”雍阙喃喃道。 秦慢微笑着点点头,无限伤感与怀念道:“她从小陪我一起长大,与我情同姐妹。她为我而死,这个名字权当是寄托我那点愧疚与感激。”低头在雍阙身上蹭了蹭眼泪,“督主想必很怀疑我的二哥吧?” 雍阙望着她的眼睛,缓缓点了下头:“他既然与你一样死里逃生,为什么时至今日才来找你?今夜我本想放出你病重的消息,引他入瓮,如果他还对你存有一丝兄妹之情,无论如何算计都该献身的。可是……” “可是你还是顾忌着我,没有那么做是吧。”如果说对这个男人一开始确实贪恋他的容颜占很大一部分,但人心非铁,单凭他这份时时以她为重的心,秦慢觉着即便只剩下两年时光也无甚遗憾,“你这样,让我很惭愧。” 雍阙唏嘘不已道:“有你这句话我也值了。”随即正色道,“毕竟是你二哥,说起来就是我的舅哥,是非尚未分清,总不能贸贸然得罪了不是?” 瞧这人,方才还一本正经,突然就没个正形。给外头那些畏他如虎狼的人看见了,不知道会不会吓掉了眼珠子。 “你的怀疑其实我也有,脱胎换骨一次我对谁都不敢那么抱以轻信,便是我亲哥哥也这样……”秦慢惆怅道,“可能我天生骨子里就生得凉薄,怪招人讨厌的。” 她话里有着小小的不安,听着雍阙心疼又好笑:“矫情什么,这和凉薄有什么关系?你二哥出现得委实太过诡异,他是否与你说了西市的纵火案与你无关?” 秦慢点头:“确实,”她随即醒悟道,“真与他有关?” “若真与他有关,那说明他背后的势力可能复杂得超乎你我想象。”雍阙眸光淡淡,将她昂起的头重新按回枕头上,“好了,好了。这些也不急于一时,明日我们再好好说道。兵荒马乱了一晚上你精神了,可累着了我。” 他舒舒服服地将人抱在怀中:“老婆儿子热炕头,前后两样我都有了,就差中间一样了。”他兀自嘀咕,“看来还是得多奋斗一下才是。” 秦慢听得脸红,咕哝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夜将破晓,相拥的两人各怀怅惘而眠,秦慢惘惘地看着雍阙的睡颜。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两年,即便时间允许,她的身体又是否支撑得起留给他一个孩子呢? ┉┉ ∞ ∞┉┉┉┉ ∞ ∞┉┉┉ “你说得不错,我确然喜欢我的师姐,”宋微纹叹息着笑了起来,“可是我师姐却对只将我看做是师弟,才不会向你这么妖艳娇媚地冲我笑呢。” 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宋微纹看着挽在自己臂弯的手,温热的触感清晰真实,困惑道:“这是我的心魔呢,还是你是妖魔呢……不管怎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烧火棍直敲那女子天灵盖,“先打了再说!” 本以为是误入迷境,无形中中了某种致幻的毒,孰料少女敏捷超群一闪而走。他一击落空也罢,只见丽影翩跹,寒光如雨般刺来,宋微纹大惊失色想也没想转身即逃,却见那不知是剑光还是刀光如影随形而至,逼得他不得提棍相迎。 仗着脚下功夫了得,宋微纹和对方有来有往地走了数十招,僵持之下对方的招式愈发凌厉密集,宋微纹吃力地大喊道:“美女!仙女!姑奶奶!既然大家都是大活人,有话好好说啊!就算要吃了小爷我,能不能先让我写个遗书留给后人啊!” 那少女不管不顾,挥剑如雨,逼杀得他左躲右闪,一着不慎胳膊划出道血淋淋的两指长伤口顿时血流如注,痛得他惨叫道:“仙女!师姐!我喜欢你还不成吗!!!别说喜欢了,你现在睡了我都行!!!” 脚步一退,背后抵着冷冰冰的石壁,宋微纹自知死路难逃索性停下脚步,凛然敞开胸怀闭眼道:“来吧!” 那人一怔,似乎没想到他突然有了献身的觉悟,宋微纹见机矮身一钻,以一种极其猥琐的姿势从她身侧蹿出:“哎哟我的天爷,您还真准备睡我啊!” 笑得还没眨上眼,一只手快如鹰爪地抓住了他受伤的胳膊,血花四飞,他立时瘫软在地上:“我错了我错了!” “嗯?” 一个和妙龄少女完全不符合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疑惑想起,许是失血过多,宋微纹闻着浓烈的血腥气眼前逐渐凌乱起来,浑浑噩噩地瘫倒在地上:“要杀便杀吧,老子不躲了还不行吗?” “怎么是你?” 有人愕然道,宋微纹呆呆道:“怎么就不是我了?” 突然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咦,不是女鬼吗?” 使劲甩甩脑袋,他抬起头,混乱的视界慢慢恢复了清晰,一张熟悉又惊讶的面孔呈现在他面前,他的视线一寸寸移到那人手里滴着血的剑尖上,登时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我日,你祖宗的苏不缚!!!你他/妈不长眼是吧!!我早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了,这什么,这什么你说!你是不是想借机灭了老子好独身而退!” 苏不缚的脑子其实也混乱得很,刚才他明明看见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宫装女子朝着他迎面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她就举起了一把寒光烁烁的匕首嘴里嚷嚷着:“你个负心人,竟先离我而去,孤宰了你!” 什么鬼!都先离你而去不是早死了吗?早死了你还要宰了我??苏不缚狼狈地堪堪避开这一剑,二话没说提剑上去就是干。 第56节 结果越打心里越是困惑,那女子的武功勉勉强强算不得好,脚下功夫却甚是利落,最重要的是里外还隐隐透着一股猥琐劲。就像刚才她佯装不敌诈降,苏不缚眼熟得不行,直到捉住她的胳膊,沾了一掌心的鲜血,他如醍醐灌顶般霎时清醒了过来。 宋微纹骂个不停,他尴尬又无语地看着他,忍不住提醒道:“流了这么多血,头不晕吗?” 宋微纹愣了一愣,哎呦一声直条条地躺回了地上,手遮在额前不住地呻/吟:“我要死了要死了,早知如此我宁愿死在江湖第一美人的手里,好歹被她吃了还能和她合二为一。” “……”这种下/流的临终遗言还真是宋微纹的风格,苏不缚看也不看在地上撒泼耍赖的他,回眸四望。刚才的汪洋大海已然消失不见,他们所在之处为一四方墓室,顶如天穹浑圆,比寻常人住的普通房间还要宽阔上去许多。 两人正前方有一圆形水泊,泛着幽静的蓝光。 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水泊中间静静地漂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87章 【捌柒】冰蚕 乍一看,水域透明清澈,那人似乎漂浮在半空之中,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提起警戒往前稍走二步,便瞧清那人竟是睡卧在一片薄如蝉翼的轻纱之上。 宋微纹用烧火棍轻轻一挑素纱一角念念有词道:“古有鲛人以月华为丝,海水为线,织成鲛纱,遇水不湿,可瞬间止血。”他望着苏不缚一眼嘿了一声,“兄弟,我两运气真是不错。这么传说中的宝物咱们都碰见了。” 苏不缚的注意力并不在那片颇有奇效的鲛纱上,他看着浮于薄纱上之人霎时脸色苍白,握着剑的手屈起一条若有若无的经脉。宋微纹一眼看到他的异样,抬目看去。 浮于水中之人是个女子,大致一看身段姿容约二十有余,可看她的衣着服色却是暗沉低敛,头上朱钗也是寥寥无几。他的视线定格在那张姣好面容之上,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响,他不敢置信地再上前一步仔细观察她的五官,终于确定了她像一个人,不仅像,几乎是神似。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来:“苏不缚,你认识这个人?” 苏不缚没有应他,过了半晌他才艰难地吐字道:“这是我娘……” “什么?!”宋微纹宛如被雷劈过般震惊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女子,“你娘有你这么大一个儿子??”说完觉得不对,“呸!你有个这么年轻的娘?”说完还是不对,索性一卷袖子道,“得得得,既然是你娘,别管其他的赶紧把人捞出来,没准还有救呢。” 苏不缚看了那女子一眼竟是仿若有些畏惧,宋微纹催促了一声方吞吞吐吐上前将人从鲛纱上抬了下来。 宋微纹二话没说,先是一探女子气息,顿时松了口气:“还好,人还活着。” 苏不缚也是随之吐了口气出来,怔怔看着女子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宋微纹蹲在地上托腮看着那吐息平稳昏睡过去的女子:“是啊,如果是你娘,就是华家的夫人。华夫人不好好待在华府之中,怎么会出现在离襄阳千里之外的古墓中?”他霍然想起什么击掌道,“对了,我想起来了。若干月前,武林盟发出一道长空令要找一条狗,是不是就是你娘发出来的?” 这个秘密在江湖上已不算什么秘密了,苏不缚往地上一坐,疲倦地揉了一把脸道:“这道长空令我有所耳闻,不过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华家。”他看了一眼华夫人很快移开了目光,“她生了病,很多时候痴痴傻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宋微纹还是纳闷不已:“说实在的,你们武林世家关系真是复杂的很。你是华家的公子,不该姓华么?冠着个苏姓跑江湖,你不怕你爹打你?” “华姓太招眼,我已故的娘亲姓苏,所以我才用她的姓出来闯荡。”苏不缚淡淡道。 宋微纹恍然大悟道:“哦,这就对了。华家两个公子,一个华复,一个苏不缚,不缚。有意思,有意思。”他啧啧称奇地念道,结果看到那女子时一呆,立马怒骂道,“苏不缚你是不是当我是个傻子??你娘不是好好地活在我们面前吗,怎么就已故了??” 苏不缚不言不语,似是怅然若失又似神魂颠倒,过了许久才道:“这是我后娘……” 宋微纹闻言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面庞,突然他的脸色变得铁青,蓦然起身看着他道:“你们华家……” 他紧紧攥着烧火棍,从来吊儿郎当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可怕神色:“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苏不缚垂着头,那一刻他显得无比的沮丧落魄,他仰起头一向明朗的眼眸黯淡无光:“是,我是知道什么,所以才不管不顾地离开了华府,而不是为了娃娃亲而逃婚。” 宋微纹的胸腔中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怀疑惊怒悲恸种种情绪反复碾压过他全身,终于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我现在问你,你说还是不说?” 苏不缚仿佛没有料到他会给出一个选择来,迟疑片刻先移开了目光:“我终究还是华家的人……现在我不想说。” 宋微纹却是猜到了他这个回答,这个人给自己取名叫不缚,但人活在世与人与事总有千丝万缕的牵连,何况是和自己至亲至爱之人。他失望又怜悯地看着他道:“也罢,现在不是内讧的好时候。”说着转而看向了昏迷不醒的华夫人,“以你来看,华夫人是被何人劫到此处,又是为何放在这里等我们,或者是别人发现?” 苏不缚摇头道:“虽然她是后来嫁给我爹,但是我爹对她甚是爱重,比当年对我娘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在重重护卫的华府之中,即便出门周围左右也有华家最精明强干的弟子保护。寻常人等绝不可能将人公然劫走,除非……” “除非是不寻常的人对吗?”宋微纹接话道,“他们将华夫人劫走显然是与华家有仇,更或者是她……理应在此处。” “什么叫理应在此处?”苏不缚诧然抬头。 宋微纹冷笑一声:“你看着她的脸真的不觉得眼熟吗?纵然天壤之别,可血脉至亲之间总有想通之处。这么大的墓,不会是一人之墓,一个家里少了谁都不应该不是吗?” 苏不缚似被一个尖细的针扎过,倏然站起:“你是说?” “嘘……”宋微纹比起手指制止了他,“你有不想说的,我也有现在无法袒露的,但是,”他微微一笑,明明是戏谑的笑容却渗着丝丝的冷意,“真相总会大白,天理总会昭昭,总有一天该死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那一刻,苏不缚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般,寂静了一瞬,宋微纹吹了声口哨道:“苏不缚你要不要看看你这小后娘,她的脸色似乎不大对劲啊。” 这位华夫人不得不说确然美得很,她的美与林酥这等娇艳的富贵花不同,她里外透着一股扶风弱柳的病态,许是常年得病的缘故,脸上的血色比寻常人淡上许多。而眼下,更是苍白得惊人。 苏不缚一惊,迟疑一刹,宋微纹已先行抓起华夫人的手腕一搭:“我想,你这后娘大约是中了冰蚕毒了。” 冰蚕毒乃为南蛮之地独有,说是毒更像蛊,施毒人将从小养在寒潭深渊之中的冰蚕蛹植入人体内,蚕蛹遇暖而化,寒气由此沿着人的奇经八脉游走人的全身,逐渐冻结人的全身,直到抵达心脏处,此人除非大罗金仙便是无药可医。 华夫人不仅体温低得异乎寻常,华服之下的肌肤依然覆盖了层薄薄冰霜,宋微纹放下她的手腕走到水泊处,伸出二指轻轻一探嘶了声瞬间收回手指:“果然,这潭水冷得异乎寻常,应该就是养育冰蚕的地方。得了,快救人吧。” 当即宋微纹扶起华夫人,苏不缚运起内力往她体内输入真气,华家心法至刚至阳,正是克制冰蚕毒的良药。但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如若不能及时取出冰蚕,华夫人的结局可想而知。 苏不缚疗伤之际,宋微纹抱臂坐在一旁懒洋洋道:“看来今晚在这个墓中确定是有四拨人了,”他指指苏不缚与自己,“你我一波,林酥和她幕后指使一波,柳二爷一波,盗墓贼一波。你说我们是不是闲得慌,大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出来找女鬼。女鬼没找到,反倒差点成了美人的盘中餐,蛇口鬼。不过……” 他看着苍白如雪的华夫人:“倒是顺手救了你小后娘,罢了,就算这墓里埋了金山银海,我也去找了。待会就原路回去吧,毕竟她也是……” 他嘀嘀咕咕了着声音减小,苏不缚专注运气的同时不免问道:“毕竟什么?” 可是宋微纹马上装作看天,闭口不言了。 古墓里的时间过得无知无觉,等苏不缚气回丹田略做调息,宋微纹已经睡了一觉而醒,伸了个懒腰嚷嚷着道:“走了走了,赶紧趁着命还没丢回去了。” 不想他突然脸色一变,往后摸了一摸:“门呢??” 墓室之中他二人走过的两个角门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寻找无果之后宋微纹苦笑道:“苏不缚,看来这座墓主不想你我离开啊。” 可是他两不约而同地看向仍是昏睡中的华夫人,宋微纹捂住眼睛:“若是带了她,怕是半途我们都没命了……” 这话说得难听,但苏不缚深知是实话,墓中凶险万分谁都不知道下一步会遇到什么,带上她可能等不到冰蚕毒发作就已经命归黄泉。 “可是……” “唉,我懂我懂!后娘也是娘嘛,”宋微纹假装没有看出他眼中挣扎,大手一挥道,“你劲儿大,先把人抱着。等找到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将她先安置了。等找到了出路再把她带出去就是了。” 苏不缚沉默一瞬,感激道:“多谢。” 宋微纹笑笑:“谁让我们是朋友呢,朋友不就该两肋插刀吗?”烧火棍挠挠后颈,“你该庆幸今夜和你同行的是我,如果换做我师姐,没准她就为了美色□□两刀了。” 遥远的燕京里,有人重重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嘟囔道:“谁在背后捉我的短呢?”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 ☆、第88章 【捌捌】收获 燕京入夏要稍微迟上淮水以南一些,然而入了六月中旬,再冷淡的北方也顶不住灼灼烈阳,穿着轻便的布鞋走上两步,脚底心里就和踩在火炭上似的。 托“生病”的福,秦慢这两日偷懒没入宫去给慧妃娘娘解毒,索性这毒到后面她也是黔驴技穷,找不到任仲平,凭她那点斤两能不把人给治死就不错的了。索性皇帝忙着应付陆陆续续入京给他贺寿的各地藩王,没得闲空搭理她。 她乐得自在搬上一张长藤椅,靠在碧水帘似的葡萄架下,望着一串串尚未成熟的青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 摇着摇着眼看要睡着了,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接二连三地又打了几个,她揉揉鼻子纳闷道:“谁在背后捉我的短呢?” 雍阙去帮着皇帝打点寿辰了,他是个劳心劳力地命,就算改朝换代皇帝有意打压他,但一时半会还是少不了这只千年的人精。少也不行哪,这宫里宫外哪个衙门屈服在这厮淫威下已久,换个人去别人压根不买他的帐哪。 偷得浮生半日闲,秦慢难得的自在,嘀咕了两句她终于还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半遭,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冷汗淋漓地坐了起来,掐指一算。 这些日子忙晕了头,她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 按理说宋微纹与苏不缚两人即便游山玩水,这个时候也该到燕京了。她不放心宋微纹在外胡乱闯荡;而宋微纹也担心她这个师姐一人在京中孤立无援,很多事情没办法施展手脚,两人约定最迟六月初在方家碰头。 可现在已经快至下旬,无论方家还是宋微纹那边皆无消息,方才的凉意一扫而空,秦慢焦躁起来,心里划过许多种猜测。 是他玩性太大,路上耽搁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被迫停下来了? 在这个不着调的师弟身上,有太多种不确定性了,你可以往极坏处想,但也可能彻夜难眠后发现仅是自己杞人忧天。 总归,未能按时到京,这是个不妙的信号。 雍阙的府邸很深,庭院重重杨柳依依,像一座安谧的庄园又像一座森严的堡垒,保护着也拘禁着里面的人。秦慢看着廊轩背后若隐若现的人影,强行将自己的冲动压制下来,不能去找雍阙帮忙。 宋微纹去的地方太过隐秘,雍阙固然是可信的,但是谁能防得住他手底下的人呢。 静静地坐在藤椅上看了很久的葡萄架,秦慢缓缓地又躺了回去,拿起扇子遮住眼前的光,伴着聒噪的蝉鸣似真似假地睡去。 思来想去,这件事还是得借雍阙的手来办,她想了想,不过是搭了个桥而已,理应是无大碍的。 心里揣着事儿,时光总是过得漫长,而感到漫长的又何尝是秦慢一个人。 宫中的雍阙头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帝王终究还是个才成长起来的孩子,虽说在很多方面比他懦弱无能的父皇果决干脆上许多,但是碰上真正触及社稷根底时还是虚张声势地镇静着。 皇帝捏捏眉,眼圈下有遮掩过后的淡淡青色:“藩王入京后的住处护卫可安排妥当了?” 雍阙微微欠身道:“陛下放心,除去禁军防护,为防不测臣亦在每位藩王宅邸外部署了锦衣卫。”他顿了一顿,补充道,“外头得了消息,海惠王爷是轻车简从还带了未婚妻来京城,想是人手不够。故而微臣擅作主张,多派些人手在他别院之外,望陛下恕臣先斩后奏之罪。” 这个不测究竟是防匪徒还是防宅子里的人,殿上人心知肚明,皇帝疲倦的容色舒缓上许多。毫无疑问,撇去外柔内刚的性格外,他也是个勤勉的帝王。大燕的江山已不比百年前,就像世间万物总有衰败垂暮之时,江山社稷也一样。只不过,大概是上天垂帘,历经两代昏庸无能的君王后赐给了这么一位能干得有些过了头的皇帝。 大概皇帝自己心中也有察觉,所以才不分日夜地扑在政事上,导致了后宫空虚不说,仅有的几个娘娘也是怨声载道。若不为此,也不会轻易地妥协同意选秀。 雍阙心里头叹息,但既生瑜又何生亮,惠州的那位主,甚至其他马上露面的亲王都不是什么善茬。 这就是至今他没有选择对雍阙动手的原因,毫无疑问他是个奸臣也是个能臣,如果不是个宦官,可能还会有些惺惺相惜之情。皇帝微微点着头,感慨道:“海惠王确实惯来低调节俭,你说千里迢迢的,万一出了差池可不叫朕惭愧。” 惭不惭愧雍阙不知道,但真出了差池,他和殿下这位想必心里都是极高兴的。一个是为了自个儿的江山,一个是为了自己的夫人。虽说了解秦慢的身世,但这位她打小的定亲对象,还是让雍阙怎么都看不顺眼。 皇帝转眸看向雍阙:“如果没有厂臣,朕这江山真是一日都睡不安稳。对了,选秀的事……” 雍阙忙道:“这一点也请陛下勿忧,初选的日子已定,就是两日后。后两番摘择,等各位藩王回去封底后再进行,以免出了乱子。” “这样安排也好,”皇帝转转拇指上的扳指,微笑道,“这次广开门路纳选,想必入选的佳丽闺秀不少,朕听说江湖世家中也有不少女儿递了名册画像。” 该来的还是要来,雍阙低下的脸面皱了一皱,低低应了个是。 “要说这江湖世家么,朕也略知一些,这京中与朝廷最常走动的就是方家了。这次方家的闺女可参选了?” 雍阙稍稍一滞,随即从容不迫地回道:“回陛下话,方氏确实也在列选范围之内,名册已经交到了户部,几位大人们还在斟酌之中。” “哦?”皇帝似来了兴趣,“朕听闻那方静姝乃江湖甚至京城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女子,若是有机会倒真想见识见识江湖中的女子和官宦贵胄家的小姐们有何不同?” 虽未言明,但已经是内定的意思了。 本来方家的事已是一团乱麻,也不知有心无心皇帝再插上一脚,雍阙有苦难言却只能附和着笑了一笑:“微臣会将意思传达给大人们的。” 该议的议得差不多了,雍阙看看时辰也该退了,正弯腰要走,皇帝忽然叫住了他:“厂臣,朕听闻你的夫人突然得了急症,可是这连日来为慧妃诊治受了劳累?” 半夜叫太医本就是一件瞒不住的事,雍阙不慌不忙地撩开袍子跪下请罪:“臣万死,内人突发热疾,臣一时心焦,违了宫规,请了各位太医。” 第57节 “为朕的妃子治病本就是她分外之事,再因此得病更是朕的罪过了,怎会怪罪厂臣呢。”皇帝走了缓缓走了两步,殿外海棠开得一树红艳,低矮的山茶却是皑皑一片天山雪,他盯着那片皎洁的白雪,眼前浮现出秦慢细腻光洁的脸庞,“这样吧,到藩王走后,如果慧妃的病情尚是稳定就让她在府上养病吧。没得再累倒一个,要什么药材请哪个太医你自己做主便是。” 雍阙受宠若惊地磕了一个头:“陛下厚爱实在叫臣惶恐,臣一定将陛下圣眷隆恩传达与她。” 皇帝回头一笑:“这可是厂臣你说的,一定要传达到哦。” 不知道为什么,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眸里含着一丝得意与狡黠,看得雍阙心中蓦然一堵。 ┉┉ ∞ ∞┉┉┉┉ ∞ ∞┉┉┉ 告诉自己的女人另外一个男人对她有多好,雍阙是脑子坏了才会说出口,他不仅说不出口更恨不得将秦慢严严实实地守在家里,不让她再入宫半步! 雍阙恨恨地骑着马一路风尘飞扬地从官道奔回府中,回了府没有立即去秦慢那,连泼了三把冷水一擦脸,对着镜子稍稍整饬了下自己才施施然提步而去。没办法,他的夫人爱美人。 到时,秦慢正站在小凳子上拎起一挂葡萄左右看,时不时低头问霍安道:“真的不能吃吗,我看已经红了呀。” 霍安一边胆战心惊地扶着她凳子,一边苦兮兮道:“真的不能吃啊夫人,这是秋葡萄,等得过了中秋晚上结了露才甜呢!您要是想吃,回头奴才给您去捧一串河西那块送的红提,保准又大又甜。” “可这是我种的啊……”秦慢怅然若失地松开葡萄。 雍阙听着气出了声:“这葡萄明明是我亲手栽下去的,怎么好好地就成了你种的??” 秦慢叫了声“哟,回来了呀,”然后拍拍手跳下凳子,理所当然道,“虽说是你播得种,但是我浇了水,施了肥,论起来还是我的功劳大,自然是我的。” 瞧瞧这强盗婆子的德行,雍阙啧啧地凑到她身边,瞄着她的肚子悄声道:“这儿我既播了种也浇了水,更时时施肥,什么时候收获啊?” 秦慢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耳根子发热,骂了句“不要脸,”扭过身子就往屋里走。走了两步,站在门槛外回过头来看着从来不知脸为何物的督主大人,忽而笑了一笑:“你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 雍阙一阵毛骨悚然,忙道:“有事您说您说,你别冲我这么笑,我瘆得慌。” 秦慢还是那么笑着看着他,轻飘飘道:“原来督主您还有怕得啊。” 一扭头,进了屋。 雍阙一听,今儿这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攒到月底一起发出来的。但是想想,还是先发一章出来好了……要不然让你们等得有点急。 ☆、第89章 【捌玖】太子 秦慢远没有外表的坦荡,爱人与亲人之间的抉择令她两难而焦灼。 雍阙入屋时见到她倚坐在圈椅中,傍晚温暖的暮色洋洋洒洒地铺满了她一身。她和别的女子不同,有时老成精明得不像个姑娘家,有时则娇气天真得像个孩子,而这个时候的她臻首低垂,抚着衣服上打着结的摆子,温柔而宁静。 雍阙说不出此刻的她像什么,只是光看上一眼就觉得心满意足,踏实无比。 他忽然发现,她的模样与初遇时候竟是潜移默化地有了许多改变。 近乎浅金般的发色仿佛从墨中浸润过一般青黑乌亮,平凡无奇的五官如同终于雕琢开的璞玉,一点似有还无的艳光凝聚在眼梢眉心处,眸光流转过来便是惊心动魄的瑰丽…… 他陡然一惊,美人心,英雄冢,朝夕相处间消磨了自己的眼力与敏锐这不稀奇;他心惊的是,秦慢这种莫名突变背后的隐忧。 心头突然就跳出了一句话:盛极而衰,艳极必败。 这种浓浓的不详盘旋笼罩住他所有思绪,乃至于没有发现秦慢抬头刹那间面上滑过的焦虑。 也仅仅是一霎之间,各怀愁思的两人平静地对视一眼,各自漾开一个浅浅的笑容,雍阙先开口道:“你现在是不得了了,这威风架子抖得比我这个手握十万锦衣的一厂之主还厉害,不用三日都叫我刮目相看。” 虽然知道他只是揶揄打趣自己,秦慢心里还是揪了一揪,嘴角向下一撇:“你若不乐意受着,我也没逼着你任我抖威风。再说了,外头还有人就那么不正经,换做厉害的姑娘得动手打你。” 雍阙感慨:“我早就你应该是个磨人头子,得了势就开始作,”他弯下腰拧了一下她的腮,“没事,爷大度,随你作天作地。就是,”他笑了笑,“你还要动手打我?” 笑中挑衅与蔑视的意味十分明显,秦慢也是笑了一笑:“您别得意,现在我是不顶事儿了,换做当年咱两动手,输赢还未可知。” 换做当年……雍阙突然醒悟过来,秦慢现在的模样并不是改变,而应该是一种还原。就像萎靡在恶风冷露中的花,有朝一日等来春风便重返当年的娇美。虽然刘太医没有提及,但是不用想他也能猜到是画堂春的功效之一…… 胸腔里蔓延开的苦涩涌到了喉咙里,苦得他握紧了抓着椅背的手,面上却还是春风依旧:“秦慢,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秦慢得意地冲他嫣然一笑:“我觉得还不够呢。” “说吧,你肚子里又有什么坏水了?只要不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杀人放火都算小事。”雍阙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她鬓边花。 秦慢琢磨了下,问道:“督主,方小姐选秀的事怎么样了?” 一提此事,雍阙脸上笑容淡下些许,站着有些乏,他将人抱起自己坐下放在膝上,揉揉眉心道:“今儿我入宫皇帝特意将方家给提了出来,之前我隐约就有种感觉,今日之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了。我怀疑,皇帝开特例让民间进选秀女不仅是与我置气,怕是还有更深层次的想法在里头。” 秦慢唔了声:“看来督主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了,这些日子在为慧妃娘娘治病时我发现……” 雍阙来了兴趣:“我知道你去太医院调阅了慧妃的起居录,但是那本起居我早就看了不下十遍,所有接触过慧妃的宫人我也一一拷问过并无异常。”他略一沉吟说,“许是我身在宫中,人在局里雾里观花,你一外人或许看得比我透彻,说说你从中看到了什么?” 秦慢啊了声,不好意思道:“什么都没看到。” “……”雍阙差点呛到了。 她随即一笑道:“慧妃娘娘的起居注非常正常,中毒那日里去的每一个地方,吃的每一个东西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但是,正因为太清楚明白,才显得过于刻意。宫中对待饮食特别的精细与注重,而慧妃作为陛下的宠妃虽然潜心修行但在这方面也应该是有专人试毒,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依然有人能瞒过你的耳目不动声色地给她下毒,这人无疑是十分可怕的。” 她顿了一顿:“至少,比你可怕。” 雍阙哑然失笑,比他可怕是个什么形容,但…… 是,他是权倾朝野,但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天底下总有一个人在他之上的。 这个人不仅权势在他之上,而且对于宫廷的熟悉程度绝不逊于他,因为他是那里真正的主人。 “陛下……”他疑惑地看向秦慢,“可是他为何对慧妃下毒?” 秦慢突然不知道该不该对雍阙继续说下去,她并非比雍阙聪明,而是有些事只有当年经历过的人才知晓,沉默片刻后她终于还是选择说出口:“我与你提过吧,雍阙。” 雍阙突然压住她的唇,站起身将走到门窗边一一关上,再拉起她走到了内里,才道:“有什么你便说吧。” 他郑重其事的模样显然也是猜到了什么,秦慢叹了口气道:“你手下耳目无数,想必也捕捉到些风吹草动。十八镜再现人间,显然是有人刻意而为。但是,宫外那一串人命,与宫里给慧妃下毒应该是两拨人所为,但可能目的只为了一个,那就是当年云氏灭门一案,也就是太子谋反案。” 太子谋反案! 在从秦慢口中得知当年云氏一案后他即派人四处打探消息,只是此事时隔已久且事关江湖庙堂不计其数之人,迄今为止得到的讯息不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云氏灭门与朝廷乃至与宫闱斗争绝对脱不了干系,更甚至……与当年的东厂厂督他的师父休戚相关。 这也是他之所以没有与秦慢提起的缘故,如果……当年真是东厂下的手,他不知该以何面目来面对他,哪怕与那时候的他无关,哪怕她可能心中早有猜测。 他定了定心绪:“你是说,毒死京官、杜小姐和给柳心瑜下毒的人是为了给前太子拨乱反正,伸冤报仇,而皇帝他则是想通过给慧妃下毒设饵,引蛇上钩?” 这一来就解释清楚了,为何东厂和锦衣卫查了这么多日依旧没能找到蛛丝马迹,显然有西厂的人协助着宫里的那位主子针锋相对地遮掩,他雍阙毕竟不是神,何况从开始他就踏入了对方早就下好的套。” 秦慢点点头:“从现在的局面看我是这么猜的,”但是她马上又摇摇头,“但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无根无据。所以我才问你,方家小姐入宫的事怎么样了?” 雍阙马上清楚了秦慢的打算,如果她的猜想是对的,谢鸣柳愿意替方静姝入宫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一来可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考虑,二来便是受背后控制她的人所指示。入宫的目的是什么,毫无疑问是为了接近皇帝,更可能找机会杀了皇帝。 可是,他觉得奇怪,前太子已经死了十三年了,杀了皇帝除了天下大乱以外对方还能得到什么了。 思及此,他心中蓦地一震,皇帝膝下无子,如果突然驾崩,得益的人是谁? 还能有谁,惠州的那位王爷第一个蹦出了他的脑子。 秦慢看出来雍阙此刻在急速思考着,可能马上就会想到这其中必然不止有海惠王一派的势力在其中,毕竟造反是件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事,一人单干总好不过齐集多方之力。但是她现在不能给他思考的时间,因为这其中可能牵连到她所在意的人,她继续用慢腾腾的语调说:“依我看来,如果谢小姐真的铁了心想进宫,你不妨顺水推舟,且看看她身后之人究竟意欲何为。” 雍阙皱眉道:“我也想到了这点,但是万一她真存了弑君的念头……” 秦慢偏着脑袋看他,轻声问道:“督主很在意陛下的生死吗?” 雍阙看着她,突然想到,如果云氏一族的死与当今圣上真有关联,那秦慢的心中怎么会没有恨。那她接近他…… 秦慢的目光没有躲闪,只是笑得有些失落:“您不必这么看我,如果我想报仇自有千种万种办法,完全不用等到今日。云家已经灭了,十三年前的皇帝也不过是个少年,他的生死与我无关。” 她的直白令他惭愧至极,险些不敢去看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睛,他狼狈地扶了扶额:“对不起慢慢,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甩甩脑袋他也一笑,“你知道外面的人都叫我什么吗?奸臣,佞臣,你见过哪个奸佞在乎过主子的生死的?”转而他认真思考了一下秦慢的提议,“让谢鸣柳进宫也不是不行,宫中处处是我的人,她想轻举妄动可能还没着手就被押进了东厂大牢。只是这事毕竟是欺君之罪,须得容我细致安排。” 秦慢静静看着他,说到底雍阙的怀疑她还是有点难过的,因为在意所以产生信任危机时才会伤心失落。 然而现在不是她小儿女心态的时候,她轻轻嗯了声:“还有一事,在谢鸣柳进宫前我想见她一面,与她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90章 【玖拾】前尘新始(一) 雍阙稍是沉吟道:“这个时候见她会不会打草惊蛇?” 秦慢摇头道:“你放心,该说什么我自有分寸,毕竟你也说进宫此事非同寻常,我只想探探她的虚实以备不测。” “确然,你是女眷,与方家人又是旧识,以你的身份去倒是不贸然。”雍阙思虑过后点头道。 秦慢坐在他膝头长长叹了口气:“你说,慧妃的毒真是皇帝下的手吗。”她语气与其说是疑问,不如更像是一种惆怅感慨,“他们是夫妻啊。” “至亲至疏夫妻,更何况是天家夫妻。”难得秦慢为这些动容惆怅,雍阙静静拥着她道,“宫闱内的人身份无论父子还是夫妻都还有另一重身份,君臣。对皇帝而言,慧妃是自己的女人也是自己的臣子,既然是臣子就有义务做好为君王效命甚至是付出生命的觉悟。慧妃是个淡泊开化之人,所以这次她的中毒事件之所以□□无缝更有可能是她主动配合皇帝演的这一出戏。” 秦慢喃喃道:“真是可怕,又可怜。” 雍阙亲亲她的脸颊:“所以进宫对秀女来说可能是她自己和家族飞黄腾达的捷径,但也可能是一个无底深渊路。帝王心最莫测,我们这位圣人的心不仅莫测,也相当的狠辣。” 秦慢又是长长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了慧妃还是为了即将进宫的谢鸣柳,静默须臾后道:“督主,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是不是宋微纹与苏不缚的下落?” 秦慢终于真切地笑了起来:“知我者莫若督主。” 雍阙不以为然道:“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身为你的夫君自然要先你而想。自从惠州一别后,我即派人沿路留心宋微纹他们的行踪。虽然我们取道不同,但是大致方向皆是向京城而来,可是前些日子我的人发现他两人突然折道往西入了一座无名山。” 秦慢心头一跳:“无名山?可是在泰州以东的一座黄土山?” “你知道?” 秦慢点头,低头快如闪电地盘算一通,抬头道:“督主,我担心宋微纹他们在山中遇到了麻烦。能否让你的人进山接应他们,”她顿了一顿补充道,“最好带上一二精通奇门遁甲之人。” “奇门遁甲……”雍阙马上领悟,“你是说山中有墓?” 提到墓,秦慢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肯定道:“是,山中有墓,但以宋微纹他们的身手我并不担心会受伤。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担心有人冲着墓中陪葬而去。他们毕竟只有两人,万一动手定会吃亏。” 雍阙暗吃了一惊,相隔千里秦慢却好似对那里的情形亲眼所见一般,她容色肃杀,握起雍阙的手道:“我知道你肯定想问个明白,但宋微纹是我仅剩的亲人请督主你务必要帮我找到他。” 她从未用如此严肃的语气与神情请求过他,雍阙为之一震,低声道:“我知道了。” 言罢旋即起身,将要离去时忽然回过头来看了秦慢一眼,快速走过去捧起她的脸付予深深一吻,唇齿恋恋不舍地缠绵在一处:“虽然方家人与你相熟,但该提防的还是要提防,懂吗?” 秦慢面如飞花染红,轻声应了个嗯。 雍阙纠缠着她不舍,掌心抚过那一缕柔顺的青丝,终于下定决心道:“等解决了这件事,我就带着你踏遍千山万水去给你寻药。大千世界,我不信没有能治好你的神医良方。” 他语出突然令秦慢怔然,但话中的坚决却又令她动容,湿热的眼睛闭了闭,她跪在椅上搂住他的脖子努力掩饰声音中的梗咽:“好。” 她本以为能偷活这十三年已经是老天开眼,没想到竟然此生还能遇到对她倾心相待至此的雍阙,可见上天对她还是垂怜的。 是啊,大千世界她才活了二十余载,还有那么多山水风光未能亲眼目睹,如果能顺利度过此劫,在剩下的时间里与他一同走山走水,踩风踏月,还有什么值得遗憾呢。 第58节 ┉┉ ∞ ∞┉┉┉┉ ∞ ∞┉┉┉ 皇帝的寿辰即将到来,这次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郑重其事庆贺生辰,自然是办得极尽郑重奢华。虽然新帝下了口谕,言不必铺张浪费,但既要办得好看又喜庆免不了银钱和流水一样花出去。这个时节最头痛的就应该是户部和内务府这两家衙门了,光是每日进出的走账就够打坏无数只算盘了。 同样甚至更为忙碌的也大有人在,譬如安排京城戍卫和藩王短暂停歇的雍阙,手握东厂与锦衣卫的他不仅要每日亲自过问宫中各项事宜的开支打点,更要安排部署各位亲王的起居住行,什么样的地方安插什么样的耳目,总要做得滴水不漏才是。 往往秦慢起身时他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到了后期他索性住在了宫中,虽然见不到人略有惆怅但秦慢也有自己的盘算。 因为藩王入京,所以选秀之事暂时搁置推后,从雍阙那得来的风声可知方家是大差不差同意了谢鸣柳代替方静姝入宫为妃。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她在暗中推波助澜。 “既然方家小姐要入宫为妃,总是要带一些行头才是,”要去方家拜会总不能空手上门,霍安听说了便给秦慢出主意,“要不夫人置办上一套首饰,那是在合适不过了。” 秦慢哦了声轻快道:“这个好办,雍阙给了我不少,我平常又不爱打扮,挑两件带上就是了。” 对于珠宝首饰她显然更爱真金白银一些。 霍安面露难色:“这个怕是不能行吧,夫人的妆匣是督主亲自精挑细选的,每一样都是督主的心血,让他知道了夫人将它们送出去,怕是会恼怒。” 秦慢一想,也是,雍阙这个人其他都还好就是怪小心眼的。这事被他知道了回来指不定要和自己赌气,随即摇摇头道:“罢了,反正要出门,去找个好铺子瞧瞧吧。” 她出门自然是雍阙早就往底下叮嘱过的,故而霍安没多阻拦,只是有了上次西市的前车之鉴,这次外出周围明里暗里的护卫多了一圈,秦慢打眼一看,哟呵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狗官家属哈? 多说无益,她悻悻地上了马车,好在出门的早西市来往的人马不多,铺子是霍安挑的,京中有名的妆面老店,里头的朱钗坠子颈链样样都是精品。老板一看秦慢身后的人就知来者非凡,推荐了几样老坑玻璃种,霍安一看点点头示意秦慢可以入手。 秦慢慢吞吞地看了一圈,挑了一套通透如水的碧玺手钏,付了银子等着老板包起来。出手爽快的客人总招人喜欢,老板客客气气地和她搭着话,秦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眸光凝固在了店外某处,不太确定地往外走了两步。 只见茶楼下两个人影一闪,即隐到了里面不见踪影,霍安跟着出来看向茶楼:“夫人可是看见了哪个旧识?” 隔得距离虽远,但是以秦慢的眼力仍然不费吹灰之力认出了那两人,惠王的手下孙渺,还有华肃青…… 一个属地藩王,一个武林盟主,这两人怎么凑到了一处?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发现令秦慢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与沉思,以至于霍安喊了两声才回过神来,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包起来走吧。” ┉┉ ∞ ∞┉┉┉┉ ∞ ∞┉┉┉ 香山枫叶未红,远远水天一线白鸥点点,虽在繁华京城却有着超然世外的潇然清雅。 秦慢递了名帖,安静地在门房外等候,不想传信的人去了不到片刻,便想起了回返的脚步声。 回得这么快? 她诧然回头,对上的却是同样惊讶的一张脸:“哦哟,是你???” “哎?”她睁大眼睛,“方公子?” “呀呀呀,你一个人来的?”依旧一身古里古怪装扮的方世镜往她身后看了看,大惊小怪道,“你那个视妻如命的夫君呢?” 秦慢安静地站在那,腼腆又羞涩地笑了笑:“他上值去了,今日我是独身前来。” 得知雍阙没来方世镜明显松了口气嘟囔道:“难缠的没来就好,哎,我还有事儿先出门一趟回来再叙旧啊!对了!你来我家找谁来着的?”他挠挠头嘿嘿一笑,“不是找我?” 霍安对他的自作多情忍无可忍道:“方公子,我家夫人是来拜访方老爷子和方小姐的。” 方世镜撇撇嘴:“我就知道,罢了我赶着出门,回见啊!!!” 他行色匆匆而来,又行色匆匆而去,霍安看着他的背影皱眉道:“这个方公子,真是……” 秦慢一笑:“真是一如既往的神神叨叨是吧?” 她又格外看了那一眼很快隐没道街巷中的身影,走得还真是挺急…… 收回目光时传信的人恰好也回来了,门房恭恭敬敬道:“秦小姐,我家小姐已在姝心晖恭候了,请您随我来。” 秦慢微微颔首,虽然真正拜访的人是谢鸣柳,但名义上还是要借着探看方静姝才是。 门楼上姝心晖三字在碧海洪波中泛着金色的光,小楼静悄悄的,和当日秦慢踏足时的喧嚣闹腾截然不同。 她站在门口,忽然有一刹的踯躅,在这一刹她想起了雍阙的脸和他坚定的话语。他说要带着她走遍千山万水寻找能救她的良药,直到现在她忽然发现她的良药或许早就已经有了,深知她的过往,感同身受她的处境,救她于孤独寂寞之中。 可惜她发现得有点迟,但庆幸也并不算太晚,事到如今,门下这一步注定是要跨进去的。 里面究竟是人是鬼,秦慢并不在意也不畏惧,只是带着些许淡淡的怅惘。 等着她的那个人果然是谢鸣柳,她与方静姝很投缘,以至于在代替她入宫之后方静姝心中有愧竟是将自己独居的别苑都让给了她。索性方家那么大,江湖那么大,方静姝向往的是那一片辽阔无际、自由自在的武林,而非宫闱中那小小的等待着皇帝不知何时临幸的一角殿宇。 因而别说一座别苑,谢鸣柳开口只要她能做到,她都会答应,以此来弥补心中的愧疚。 早在那日初见时秦慢就觉得方静姝是个天真的姑娘,再见到宛如主人般落座于厅中的谢鸣柳时更应证了这个想法。但出乎意料的是,谢鸣柳对她十分客气,一见她来立即放下斟茶的小盏起身相迎:“秦小姐来了。” 她的身上已经全然没有半点在乱坟岗时的凄厉阴森,此刻的她似是已经提前适应了宫廷的生活,一举一动全然是个合格的世家闺秀,果真如谢老板所言,他的女儿谢鸣柳知书达理,不比京中任何一个闺秀差上半分。 秦慢温和地笑了笑,还了她一礼:“谢小姐。” 谢鸣柳挽着她坐下,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般替她斟茶倒水:“秦小姐不比与我多做客气,说起来您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上次爷爷寿宴慌乱没能正式地谢您,此次以茶代酒鸣柳敬您,以谢当日的救命之恩。” 紫砂壶口热气袅袅,水才滚了不久,秦慢看了一眼碧青的茶汤又看了一眼笑吟吟的谢鸣柳,慢慢拂袖掐起小盏:“举手之劳罢了,谢小姐才是客气了。” 这种表面上的寒暄终究维持不了多久,况且秦慢此次并未有与她周旋太极的准备,她看着笑如春花的谢鸣柳,平静地问道:“谢小姐,应该在某些人的意料之中。” 她话间一顿,谢鸣柳虽然面色不变但是斟茶的手指却是僵直得明显,秦慢瞧见了继续用她独有的慢吞吞语调道:“多余的话我不想与你多说,只是想和你背后的人见上一面。你我还有他的立场应该是一样的,你马上就要入宫了,入宫之后会经历什么发生什么,都直接与我自身有关联,所以有些事情有些话最好我们还是当面说开了比较好。是福是祸,是凶是吉,也好让我能有个准备。” 谢鸣柳细细地嗅着茶,轻轻呷了一口,半晌笑意浅浅道:“秦小姐,你的话,我不太懂。” “我这番话你不懂没事,”秦慢不慌不忙道,“但是你只要懂,没入宫前变数太多就行了。” 谢鸣柳镇定得令秦慢禁不住佩服,可是她终究是个高傲的人,心高气傲便难免受不得别人要挟,她看着秦慢眼神十分复杂:“秦小姐,你……” 她咬着唇没有将话说话,显然后面的必定不是好话,秦慢猜得到,无非是说她是个小人。 这个词想必有很多人用来形容雍阙,他两既然是一对,她是个小人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秦慢接受得心安理得,自行替谢鸣柳将茶盏斟满:“谢小姐,合作就要有合作的诚意不是。还有一点,从刚才我就想提醒你,你应该称呼我一声雍夫人而非秦小姐。” 谢鸣柳终于沉不住气了,她盯着秦慢,似笑非笑道:“你不喜欢我?” 秦慢捧着茶盏慢慢品:“我以为从进门开始你就看出来了,”她一笑,“毕竟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和雍阙待久了,秦慢她自己也掌握一句话能噎死人的本事。她的直白坦荡令谢鸣柳所有打好的腹稿全泡了汤,她愤懑地看着对面平静喝茶的女子,半晌生硬道:“他人不在这里。” 秦慢没有意外地点点头,不做留恋的起身要走:“既然如此,那就劳烦谢小姐替我从中牵线,等下次人在了我再来拜访。索性我是不急的,一点,都不急。” “你真的不急?”谢鸣柳反倒是重新冷静了下来,不得不说单凭这份坚韧她确实很适合在宫廷中生存,“你身中画堂春,如果没有医圣任仲平你至多只余下两年寿命。你和同东厂那位大人情深意笃,就真忍心见他两年后痛失所爱,抱憾终身?” 秦慢侧对着她而立,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里所有的情绪,触动了还是没触动?谢鸣柳不太肯定,只能一鼓作气继续说完:“即便你与那宦官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但你背负的血海深仇呢?” 这四字像是终于戳中了秦慢的痛处,她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明明是毫无波澜的一眼却令谢鸣柳心悸地住了口,秦慢缓缓:“这个你都知道了,看来背后的人果然是他。”她突然觉得悲伤,即便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从襄阳那日起她就是一颗棋子,甚至与雍阙的相遇说不定都是他暗中引导。而摆布她的人竟是她曾经最亲近的人,“十三年的时间,果然能令人变得面目全非。他真是好大的能耐。” “四娘!” 厅堂内侧传出一声低喝,谢鸣柳惊慌失措地叫了声:“公子!” 那人已经大步而出,看也不看谢鸣柳,直接走向秦慢扶住她的双肩心疼又焦急地解释道:“四娘,你莫要多想。”云宿沉重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心思太过敏捷聪慧,怕你多想伤神伤身,我才没有在那夜将所有实情告知与你。” 秦慢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凝聚起了雾气,委屈又愤懑地将他的手甩下:“二哥是不是觉得我太过愚蠢好骗??一句聪慧敏捷就想打发了我?果真是为了我好,为什么还威胁我?任仲平是你捉走的对吧,明知到我中了画堂春的毒,还不声不响断绝我的后路。” 她眼中积满了泪水,明明是委屈到了极点却还是竭力稳住颤抖的腔调:“你如此处心积虑的算计,无非是怕我不听你的话吧?” 云宿忙不迭地给她擦拭着眼泪,看着她难过恼怒的模样竟然笑了起来:“四娘,你发怒的样子和当年真是一模一样……”他牢牢攥着她的手以免被她转身就跑,眼看她要爆发连忙道,“你好好听二哥与你说,捉走任仲平绝非是为了要挟你,只是他是当世仅有不多了解十八镜的人,为免走漏风声才将他请来做客而已。”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透过目光给予无比坚定的保证与信任,“再者,当世能救你的也只有他,若非将他拿捏在手心里,又怎能确保你无虞。” 他的话起到了作用,秦慢逐渐地平静了下来,她冷冷地看了云宿一眼又看了谢鸣柳一眼。云宿立即捕捉到她的眼神,捉着她的手柔声道:“枉我说你聪明,其他不相干人的话你听入耳做什么?” 谢鸣柳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她拿着帕子安静地擦去漏在手背上的水,只是攥紧的手指泄露了那一丝不平静的内心。 秦慢抿紧着嘴角,像是在考量云宿话中的真假,终于她选择相信了自己的这个哥哥,由着他将自己拖出厅外。姝心晖水光山色正好,云宿面朝着日光,沧桑的面容在初夏的和风中褪去了几分风霜,隐约窥见当年的意气风发:“今次你说服雍阙帮助谢鸣柳进宫这件事做得很好,”他回头温柔地看着她,“你从小便聪敏胜过常人,现在也只有你才能帮助哥哥。” 秦慢同他站在一起,面对着万顷碧波:“二哥哥,虽然那我没问,但大致也能猜到你想做什么。可是我还是想听亲口说出来我才能安心,毕竟劫后余生我最大的心愿还是希望你我能平静地度过余生……” 即便是虚以委蛇,但这番话确实是她发自心底说出的期望,余生静好,安稳度日,这是她活下来后唯一也是最大的愿望。 云宿岂能听不出她的哀伤与忐忑,他旋身看向她,淡淡道:“大仇不报,余生不安。”他负手昂起头看着朗朗青天,“毕竟,我姓云,身上流着云氏的血脉。” 秦慢浑身一震,喏喏道:“二哥……” 云宿忙道:“四娘,二哥不是怪你。你放心,诸般事宜具已齐备,现下只需东风……” 他一犹疑,秦慢认真地看着他道:“二哥有什么要四娘帮忙的便说吧,只怕四娘不争气,没什么用处。” 云宿看着秦慢的面庞,画堂春的功效已经逐渐起了作用,那张褪了色的容颜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到往昔的娇美动人。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儿,奉如至宝的姑娘,从小到大他最见不得就是她受半点委屈。 他痴然地伸出手,手指从她的鼻梁抚到脸颊,视线落在挽起的发髻上时突然猛地一缩。心中埋葬的恶火犹如见了风般熊熊燃烧而起,可是一想到现在的时局,他不得不强行按下那股邪火,竭力平息了一下情绪方从容笑了起来:“谢鸣柳进宫已经是你帮了大忙了,此事成则已,不成则是万劫不复之地,二哥不愿你牵连太多在其中,只是有一事须由你从旁提携一下。” 秦慢露出个欢欣的笑容:“二哥你说,只要四娘能做到。” 复 “也不是旁事,皇帝的寿辰快到了,你看能否让谢小姐她提前在他面前露个面。我若没记错,入选的秀女可以提前入住储秀宫为选做准备是吧?” 秦慢疑惑道:“二哥的意思是……让谢小姐先声夺人,引起陛下注意?” “确然如此,不过也不必太扎眼,恩宠这种东西还是细水长流的好。” 这无疑是步险棋,稍有不慎即会招来那位多疑帝王的猜疑,从而连累到雍阙身上。 但是无论如何,牵连不到她,或者即便有稍许瓜葛,云宿也有办法将秦慢解救出来。 至于雍阙的生死…… 秦慢从云宿的脸上看不出端倪,但想必是不会在意的。 低头看着脚尖想了一会,她点点头:“回去我会去和雍阙他说的,也不是什么难事,想来他是有办法的。” 云宿自然不担心雍阙的手段,但是从秦慢口中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他总是忍不住一阵阵厌恶与憎恨,这种恨意伴随着不得不有求于的憋屈在他胸臆中搅合得翻江倒海,安宁不得,使得他鬼使神差地低声道:“慢慢,有件事我想还是要同你说的。” “什么事?”秦慢茫然地看他。 他看向四周,浩渺水波处渺无人烟,此时的姝心晖中只有他们…… 云宿朝着她走近一步,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本来我想你身子不好,不愿你思虑太多。但是你终究是云家的女儿,有些事瞒着你我怕你最后会恨我。” 秦慢霍然睁大了眼睛,怯怯看着云宿:“二哥……” 云宿垂下眼睑:“那一夜云家的灭门不仅与那时候的皇帝有关,据我所知,从庙堂到江湖,皆有人参与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呼,三万多字,终于完结了。虽然写了很多,但是还是觉得比较仓促,但是我也有我的理由。这篇文足足写了半年,中间有过停更,原因我此前也说过了家中变故。等缓过来后心态已经大不同了,那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在做梦,梦到故人。没有哭着醒来那么夸张,但确实非常地消极,一度没有任何心情来码字。但是我还是选择写下来了,因为实在过不去自己良心那一关,挖坑不填会被活埋的。 至于慢慢和督主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了。可能大家都会觉得有一些没有交代清楚,这一点放心,我马上会单独开个番外篇,专门放以前各种文的番外,其中就有宋微纹和苏不缚他们后来的故事。这件事我说过很多次,但总算下定决心做了。 还是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不离不弃,新坑的话开个上东宫的文案是纯古言,中间会需要一点准备时间,最近有个玄幻的轻松脑洞,不知道大家想看哪一个?玄幻比较短应该,女主会是个你们想不到的物种(我总这样……)想留意的亲,就点进作者名字收藏的专栏,到时候开文就早知道啦~ 么么哒,我们下篇文见 ☆、第91章 【玖宜】前尘新始(二)) 第59节 她直觉再听下去,可能就是她不愿意听到与相信的了,可是她内心里的每一处都在迫使她听着云宿说下去。 云宿的唇角轻轻翘起,似嘲似讽:“但凡你所认识的,见过的……大部分都或多或少在那个血夜里出现过。” 他没有明说,秦慢的耳中却似轰然一声巨响,云宿说的是谁,她的心里划过许多个影子许多张面容,但她知道他指的并不是他们,而是那个人。 离间计,她咬牙让自己相信这是云宿的离间,可是她不明白云宿为什么要离间她和雍阙,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缘故? 她茫然地看向云宿,那张脸上的泪水与慌张无比地真切:“二哥……你的意思是现在的华家,还有其他世家都……” 她没有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云宿知道大部分原因是她还不愿相信,到底还是年轻的姑娘家,再有算计一旦陷于情爱中就会乱了手脚。不过这样也好,他情愿秦慢感情用事甚至是愚钝一些,伤心一时忘得也快。 云宿掩住她的口:“这件事你现在只须知道,无妨,二哥既然活着回来该为我们云家讨回的总会一一拿回来的。” ┉┉ ∞ ∞┉┉┉┉ ∞ ∞┉┉┉ 离开方家后霍安隔着帘子问秦慢:“夫人是想再逛逛,还是就回府了?” 秦慢疲惫地靠了一会:“这儿哪出比较清静?我想去散散心。” 霍安哎了声:“崇安寺离这不远,夫人要不去那上柱香,眼看饭点儿也到了再顺便用顿斋饭。” 寺庙是个好地方,秦慢站在佛门前闻到檀香时胸口里冲撞到现在的躁郁终于沉淀了下来,今儿不是初一十五,来庙里上香的人不多。 她并不是个信佛的人,可是今天她却拈着香将每一个菩萨金佛都拜了一遍,拜到最后心里空荡荡的还是没想到要向满天神佛乞求些什么。 “你以前从不来这里的。” 秦慢没有回头便听出了来者是谁,她看着面目慈悲的观音平缓道:“你以前也从不来的。” 萧翎走到她身边,看见她唇边似有还无的一缕微笑,然后问他:“王爷是一路跟过来的?” 他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从前那个从不知委婉为何物,总是一针见血的女孩儿,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之前在西市似乎看见了你,便找过来了。雍阙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从他手里找出个破绽比大海捞针还难。” 听到雍阙的名字,秦慢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谁让他树敌太多呢。”她看向殿宇四周一尊尊神态各异的佛像,“王爷,你说这诸天神佛皆由佛祖统领,他手底下的那些个神仙会不会也有不服他的?” 萧翎没有料到她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他知道她是从方家出来的,大致也能猜到见了什么人,而那个人又对她说了什么话。可是具体说了什么他却无从而知,故而也不能确定秦慢此刻的这句话是试探还是单纯的随口一问,他稍稍停顿了下道:“神佛修炼千年,无欲无求,怎么会和凡人一样利欲熏心呢?” “利欲熏心,”秦慢喃喃念着这个词,“说得好……” 她终于肯正面看向萧翎,徐徐笑了起来:“自从惠州一别,多日未见,王爷和王妃可安好?” 一提柳心瑜,萧翎面色稍稍淡了下来,却还是温润地一笑:“难为你还惦记着,多亏你的妙手回春和慕容公子一路照料,现下虽然仍是虚弱但是已经大致能认得出人了。” “是吗,那就好。”秦慢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改日再去探望一下王妃。” 言罢她转身就走,竟是半点也不停留。 “蔓蔓!”萧翎下意识地想抓住她。 秦慢没有闪躲,可是萧翎的手悬在半空,离她只有半寸之遥,始终没有落下来。 寺中钟声响起,秦慢站了片刻随即提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翎怔怔地看着她就这么离开了,可是没想到她跨出高高的门槛时飘来一句话:“王爷是成大事者,儿女情长不适合你。” 这句话像一根毒针,蓦地扎进萧翎的心里,毒液一层层地浸透下去,似要冻结住他所有肺腑。 ┉┉ ∞ ∞┉┉┉┉ ∞ ∞┉┉┉ 这一日秦慢吃了三碗饭,饭量惊人,吓得霍安差点没给她叫大夫。 孰料扒完最后一口饭她打了个饱嗝,摸摸圆鼓鼓的胃,一抹嘴道:“没事儿,我们走回去!” 她立下了豪言壮语,不想着京城太大,尤其崇安寺几乎还是临近京郊。溜达了没几里路,她就抖着脚脖子快瘫成了泥,偏生之前为了以表决心她还叫霍安打发走了马车。 这下好了,她望着遥遥迢迢地平阔大道,哀叫了声自作孽不可活。 霍安忍住直抽的嘴角,小心道:“夫人,奴才还是给你找辆马车吧。” “找去找去!”她忙不迭地挥手郁闷不已,今儿这一天过得可真是糟心无比。 霍安响亮地哎了声去了,过了一会儿哒哒的马蹄声响起,秦慢心道着还挺快呀,一抬头却见着臭着张脸的雍阙驭马而来:“哎?你怎么来了?” 雍阙板着张脸甩开缰绳跳下来,作势抱起人就要上马,秦慢见他不理睬她也不乐意了,推搡着他:“和你说话呢!” 雍阙还是不做声,秦慢眼珠子一转,扑腾一下趴到他背上和个糖糕似的死死黏住他:“你说话呀,要么我就不下来了!你背我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她这当众撒娇的做派险些没吓掉了所有人的眼珠子,秦关更是不忍目睹地移开了视线,自从督主遇到了这个女人,基本上就告别了威严这两个字了。 被下属看到这一面,雍阙内心不是不尴尬,拉扯了两下没拉下秦慢,担心她摔着只好闷不吭声地将人背起。 秦慢伏在他背上,手指绕着他垂在耳边的冠缨哼哼唧唧道:“雍阙,我记得我这两天没惹你吧,倒是你几天都没照面,一照面就摆脸子给我?” 走了半会路雍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今天是不是去见了你二哥?” 秦慢一噎,还没想着怎么回话,又听他低低问:“你是不是还见了萧翎?” 浓浓的醋味,就算是极遥远处飘来的饭菜香也遮掩不住。 秦慢绕过他的肩,在霍安惊慌欲绝的眼神里捏住他的鼻子摇了摇,咬着他耳朵道:“你真小心眼,连我二哥的醋都吃。” 雍阙被她捏得气闷,不反抗也不恼怒,阴阳怪气反问道:“你二哥?” 他冷笑两声:“虽然素昧平生,但我怎么就是觉得这大舅子不简单呢!” 秦慢一愣,无来由地心虚起来,如果说第一次与云宿的见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今日的会晤令秦慢猛然咂摸出云宿对她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前面说过,她是个对感情相当迟钝的人,否则雍阙也不用那么辛苦地一次又一次对她表明心声,有的时候看他的模样恨不得是要把心剖出来给她瞧一瞧。 哪怕那颗心是黑的,但上面也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可一旦她对云宿起了疑心,一切都不一样了。虽然说出来很没良心,但是归根究底看自己人和看敌人的立场是截然相反的。 这种猜疑现在被雍阙毫不留情地指出来,令她尴尬又觉得荒唐,讪讪道:“你不要多想,”忙又补充道,“我也不想多想。” 雍阙沉默了,秦慢也咬着唇默默在他背上趴了一会,勾了勾他脖子慢慢道:“十三年,时间太久了,云宿究竟变成何种模样我并不清楚。但总之,现在的这个他绝对不会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她的语气中带着对过往的怀念与感伤,“他的心中装满了仇恨还有野心,或者说仇恨是他的借口。男人大概都这样吧,一旦有了施展的空间就想要得更多,权势,钱财还有美人……” 雍阙本来听她述怀得挺动容,哪想后面那几句越听越不对味,郁卒道:“我不是那样的男人!” 秦慢摸摸他的脸:“我知道,要不是背着个太监的名声,你定是个国之砥柱的良将名臣。” 雍阙又觉得不对了:“太监又怎样?我如今难道不是这大燕江山的中流砥柱,社稷基石?” “……”秦慢被他不可一世的自信堵得无语,悻悻道,“和你说不下去了,不和你说话了!” 看起来她是真生气了,雍阙马上又后悔了起来,今儿得知她和萧翎见面后他的心情着实不大愉悦。是,如她所言,他确实是个小心眼,尤其是从她口中吐出太监这两个字儿,更是和针戳到心尖上一样。 他自信,无论是才学算计还是身量品相,他样样都不输给萧翎。唯独在身份这层面上,即便他手握重权,说到底终究是个抬不起头的宦官。 他懊丧着不知该怎么弥补,见秦慢果真像个缩进了壳的乌龟一样不理他后,只能厚着脸皮趁人不注意,悄悄拍拍她:“慢慢?” 秦慢闷不做声,过了一会粗声粗气骂道:“手往哪拍呢!” 他神色一凛,忙收规矩了手低声下气道:“我的错我的错,我孟浪了。”见她终于吭声了,涎着脸做一本正经道,“慢慢,听你方才的话,云宿他们安排谢鸣柳进宫是真有企图?” 秦慢知道他是故意转移话题,但是能得到他服软是件不容易的事,她哼唧了两声,软软慢慢道:“嗯,你我之前猜摸得不错,谢鸣柳入宫十之八/九是我二哥想借美人计行刺皇帝。” 雍阙轻笑了一声:“他们想的也是天真,且不说谢鸣柳的姿色在宫里算不上出挑的。皇帝已经有所察觉,否则不会利用慧妃一事想把当年的余孽一网打尽。这两派人要说心思都是有的,手段却是幼稚。” 秦慢哎了声:“你说什么,什么什么余孽?” 雍阙自知失言,忙重重咳嗽了几声:“哪里来的余孽,掌嘴掌嘴!” 秦慢哼了声,两人在街市之上毕竟不好多言,她无聊地举目一看:“咦,这不是回家的路?” 回家两个字让雍阙心里甜滋滋的,他将人往背上薅了一把,托得稳些:“过几日忙起来,大抵许久不能见面,今夜带你去别苑住上一住。那里是我的私宅,比不得占了大半个北海的方家,但也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你去了就会喜欢。” 秦慢哦了声,想到此前云宿着重提起的一句话,问道:“陛下的寿辰快到了吧。” 这不是个秘密,为了给新帝庆生,燕京在许多日前就已经张灯结彩地铺张开来。正因如此,京中鱼龙混杂,才给了那夜云宿将秦慢劫走的机会。不过自那日后,京中戍卫紧要上许多,一来是藩王陆续入京,二来但凡要事总会有居心叵测之人趁机浑水摸鱼。 将人放在马上,雍阙没有上马而是牵起缰绳徐徐走着:“是啊,此事算得上陛下登基后的头一桩喜事,要不也不必劳心劳力至此。” “哦……”秦慢若有所思地点头。 雍阙在郊外的私宅离崇安寺并不远,一人一马晃晃悠悠地就晃到了。垂夜的天呈现出渐染的紫色,由深到浅,变化出万千的瑰丽来。 宅子不大,倚着半山而建,秦慢换了衣裳不见雍阙,正纳闷间霍安捧着酒碟走来:“夫人这边去,督主在□□等你呐。” 她寻过去,讶异地发现这座不大不小的宅子后还有一汪幽幽清潭,潭边有一巨石,早一步换了松散衣裳的雍阙正歪坐在上面,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除了冠的长发仅以一条锦缎束在背后,悠闲而怡然。 霍安将酒碟放在石旁矮凳上后便却行退走了,秦慢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左右环顾:“这里倒有几分世外幽境的样子。” 潭水里的泉眼涓涓而流,为这闷躁的夏夜晕染上几分凉意,雍阙拍拍自己的身边示意秦慢过来:“夜里山中凉,坐过来些。” 秦慢摸摸从胳膊,嘟哝了句:“就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 人还是乖乖地爬过去,雍阙用臂膀将她箍在怀中,又将她的脚搁在自己腿上:“女子体寒,尤其是双足不能着凉,否则以后要落下毛病的。” 他絮絮叨叨地唠叨往下却没有任何不规矩的举动,秦慢看了他一眼,慢腾腾地将头靠在他肩上,看着夜幕上那一弯波澜壮阔的星河:“雍阙,你相信我其实并不想报仇吗?” “信。”雍阙自斟自饮。 秦慢嘴角露出一点微笑:“那你信我二哥是个好人吗?” “信。”他饮下一盏酒,随即道,“好与坏,善与恶,黑与白,对我而言从不是绝对的存在。”他停顿了一下,“可能,我本身就不是个好人吧。况且那又是你的兄长,不论他怀有什么心思,我都是爱屋及乌的。” 秦慢支起身子惊奇地看着他:“你这个爱屋及乌用的很有问题呀,我二哥年轻时长得确实不错,你难不成……” 雍阙捡了个果子堵住了她聒噪的嘴,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不求你安分守己在家相夫教子,但求你脑子里装些正常姑娘家该想的东西好吗?” 秦慢拿下果子恶狠狠咬了一口,鄙夷道:“你又不是姑娘家,知道姑娘家脑子该有什么?我和你讲,现在的姑娘家脑子里都很了不得的!” 有了前几次斗争失败的经验,督主大人已经深刻地领会到同女人斗嘴没什么好结果,尤其还是自己的女人。他将她重新拽回到自己的怀中,敞开衣服将她团团包好:“身子怎么这么凉,刘太医开得药今儿吃了吗?” “没吃。”秦慢回答得坦荡。 雍阙瞪她,没吃还这么嘚瑟,秦慢无所谓地吧唧吧唧啃着果子:“不是我说,刘太医开得药太苦,你可以自己吃上一口,保准你一口就升天了。” “……”药苦是真的,但是今日刘太医已经与他说得很明白,秦慢现在的这个状况其实就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回光返照…… 画堂春已经浸透了她身子里的每一处骨血,现在的她燃烧着每一日的生命,愈演愈烈,愈来愈美,直到回到吃下□□那日的风华正茂时。 随即,便如这天上一闪而过的流星般,殒灭。 他仰起头,剧烈的疼痛和苦楚像是要把他这个人撕成两半,一半鲜血淋漓地哭泣着,一半与她逗趣取乐。 秦慢察觉到他突然而至的沉默,将果核扔到一旁,在他袖子上一擦手:“督主,你怎么了呀?” 他赶紧使劲眨眨眼逼回眼底的泪水,低下头时满是嫌弃地一眼,任她糟蹋自己的衣裳:“今日你去方家见了云宿,他同你说了什么?” 秦慢哦了下,趴在他怀中,仅露出一张小脸:“没什么啊,就是叙叙旧顺便他想让谢鸣柳最好能先一步在陛下面前露个面什么的。” “人还没进宫,就想着争宠了。”雍阙不屑地一笑,“你二哥比你差得太远。” 秦慢摇摇头:“我这个二哥打小就机灵,过了这十年只会更稳重成熟。像你说的,美人计固然是一计,但是想要靠一个谢鸣柳弑君却还是太过异想天开了。” 第60节 “你的意思是他还有其他同谋?” 秦慢望着他会心一笑:“督主难道不早就这么认为了?” 雍阙不吃她这一套,懒洋洋问:“那你觉得和他结盟的人是谁呢?” “……” 越是扑朔迷离的事情,真相往往越是简单。 迄今为止,死的人诸多人,除去一个杜小姐,无一不是与当年云氏灭门有关。 水鬼十三和千人百面的死是杀人灭口,而柳心瑜…… 她是柳家人,云宿说了现在江湖鼎力的大多事情在那一夜中都参与了对云氏的追杀。 毫无疑问,这是报复。 至于这一个杜小姐,本身是事外人,但倒霉就倒霉在她招惹宋微纹,而宋微纹又和秦慢有关。 杜小姐的事宋微纹讳莫如深没有详谈,她不知内里如何,但是看宋微纹对此事一反常态的表现,她想到了一个可能。 那就是,杜小姐是不是误中了十八镜,下毒那人本身想杀的是宋微纹…… 这个设想令秦慢无来由地难过,她不愿意看到曾经把她宠上天的明朗少年变得面目全非,更不愿意有朝一日会与他兵戈相向。 “你不说代表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雍阙将她的脑袋按在怀中,他的眼神同样投射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中,夜风吹起秦慢的发丝撩到了他的眼睛,他没有伸手去拂,“我也不妨告诉你,与云宿合谋的人眼下一一到了京中,怕是要赶着这次皇帝的寿辰谋划起事。至于起的什么事,古往今来,设计皇权……” 他的眸光忽闪了一下:“无非是争权夺位。” 秦慢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开了:“你说与云宿联系的不止一家?” “这种翻天覆地之事光凭他一人和惠州那位主怎么可能,自古谋反讲究个里应外合。他们在朝中有人,江湖中自然也有人,更莫说军中了……”雍阙忽地冷笑一下,“不过皇帝也不傻,暗悄悄地撤回了泰州及幽云六军。我同你说这些,不是想增加你的烦恼,但是有件事我必须要问清你的意思。云宿和他的同谋无论做什么其实都与我们没太多关联,包括宫里那位。不论输赢,哪怕他事败被缚我也有把握将你我二人撇得干净。只是他毕竟是你二哥,你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他没有将最后一句话问出来,因为讲出来太过赤/裸与现实。 雍阙的立场便如他所言,十分微妙,完全可以保持中立,但是若得他一臂之力,哪一方都有事半功倍之效。这也是皇帝近来频频招他进宫的缘故之一,他厌恶这个宦官而在此时此刻又不得不倚重他,哪怕暂时放下作为帝王的尊严与傲慢。 不用想也知道,萧翎私下里没少拉拢过雍阙,至于云宿…… 秦慢想起今日他说的话,没言明却是直指向雍阙。 她看着他思虑万千的模样,不禁问道:“雍阙。” “嗯?” 十三年前你是何等模样呢? 她在心中道,面上却是斟酌一番,最终摇摇头道:“你这么问我就让我为难了,他是我的亲人,而如今你也是我至亲之人,”包括现在不知生死的宋微纹,“我不能也不会因为我的二哥就舍弃了你和其他人,至于云宿与皇帝……” 秦慢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如果他执意走那条路,我拦不住劝不了,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雍阙敏锐地捕捉到他口中的“其他人”,除了云宿与他,在这个世界上莫非她还有别的亲人不成? 俄而他又觉得自己想得为免过多,她在这世上可亲之人确实寥寥无几,但是还有上清山的师父和那个聒噪的师弟宋微纹。 他有时候会觉得秦慢是个凉薄的人,唯唯诺诺,任谁都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她的内心是座封闭的堡垒。你可以叩响它的门,但却无法窥测到里面究竟是繁花如锦还是冰雪交加。 可渐渐的,他发现她的凉薄不过是小心翼翼地守护,守护着那一份大难不死侥幸生存下来的情深义重。 她说十三年物是人非,却不知从未改变的却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包容与谅解。 “慢慢。”雍阙轻声唤着她的名。 “嗯?”她仰起头,眼眶里朦胧的不知是睡意还是水汽。 “我立的仇人不少,做过的混账事也挺多。在这个位子上,别人尚有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假使,我说假使有一天,我离开了东厂离开了京城,就再也无法保证你安稳平静的生活。那你……” 秦慢怔怔看着他,慢慢露出个笑容,双手环过他的脖子昂着脑袋十分神气道:“听你这么说好像以后会混得很惨,不过看在你那张脸的份上,我就勉强跟着你了!” 雍阙斜眼睨她,在她鼻尖上亲了亲:“什么德行,假如以后遇到比我还好看的人呢?” 秦慢甜甜一笑:“就算比你好看,但是他不一定有你对我那么好呀。” “还算有点良心。”雍阙拥着她感慨万千,“在官场上待得久了,就感觉这座皇宫,京城和衙门就像一个棺材,将人封死在其中,喘口气都难。你总把江湖挂在嘴边,念叨着我也想去看看你的江湖究竟是个什么样。” 她的江湖…… 秦慢歪着头想了想:“有句话想必你听过,一入江湖岁月催。其实只要在红尘之中,谁也逃不了世情人俗,江湖中也有人心险恶,尔虞我诈。可是,总归没有你当官那么多拘束。只要银子在手,哪怕你日上三竿而起都没人催你点卯;只要武功拔群,即便武林盟主也要待你客气三分。” “听上去,也是个无比势力的地方啊。”雍阙扯扯她的腮,“耶不知道你稀罕那儿什么。” “世家们你争我斗,正邪两道厮杀不止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秦慢满不在乎地扯起雍阙的袖子挡在脸上,“你我只是江海一粟,只要你不一时兴起想抢个武林盟主玩玩,那些个麻烦事离我们很远哒!” 她倒是个袖手旁观看得开的,想想初遇时她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果真是个十足的虾米状。可是哪个虾米会主动找上武林盟主门去给他找狗呢? 胸前的起伏慢慢轻还了下去,这一日想是伤了神,她睡得很快,连霍安送来晚膳都没能惊动她。不过听说她在崇安寺里胃口大开,足足塞了三碗饭,雍阙看着热气腾腾的炙肉,揉揉她的脑袋,拉起薄毯将她严实地包在自己怀中。 夜空中璀璨的天河无声流淌,嘀嘀的虫鸣声在草丛中此起彼伏,石脚下的香炉里升腾着驱蚊的药香。冷冷的水雾缠着缕缕药气,将这方天地笼罩得仿如世外仙境。 如果这儿不属于京城,如果这夜不是短暂的逃避,或许是个适合他两常住的好地方。 他知道,在今夜之后,那座京城里等着他们的或许是一场生死杀伐。虽然他和秦慢谈论得轻松,但他隐约有种预感,无论哪一方逐得雄鹿,他与秦慢都难长相厮守。 ┉┉ ∞ ∞┉┉┉┉ ∞ ∞┉┉┉ 秀女们入宫的前一夜,雍府之上来了两位意外之客。 “方公子?还有谢小姐……” 如雍阙自己所言,在山中之夜后他就没再回过府中,忙碌至极时甚至会忘了给秦慢一日一信。不过无妨,有霍安这个操心嬷嬷在,即便秦慢不问,雍阙每日里大致的动向都会传到她耳朵中。同样,雍阙见不到秦慢的人,但是也知道了在这么些时日里她种了两株花,又养了一只猫,还给已经大了好几圈的小满找了只小母狗配对。 总之,无论外界如何得天翻地覆,她总有办法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自娱自乐。 此刻,喂狗喂到一半出来见客的秦慢看着那人有些茫然:“你们来可是有事?” 按理说,这个时候方家正应紧锣密鼓地替谢鸣柳准备进宫事宜,竟还有闲情来她这儿吃茶? 方世镜不情不愿地在椅中坐下:“没辙,眼下京中来了那么多位王爷,外头风声紧老爷子派我做个护卫,将人送过来。” 谢鸣柳赧颜地低了低头,而后抬首一笑:“我想着进宫之后可能没多少机会再见到雍夫人了,便赶着时间走一趟来与您告个别,这也是家父的意思。救命之恩,总不能忘。” 这个救命之恩,真是个百用不赖的好理由。秦慢哦了声:“谢小姐真是太客气了……对了,方公子,府中有位侄儿久仰你大名,对你的剑法心仪已久,既然来了,能否赏个脸与他见一见?” 胡说八道对她来说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尤其是对方世镜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方世镜咦了声:“本公子竟然如此有名了?” 恰巧雍和兴致勃勃地冲进来嚷嚷:“听说有个武林高手来了?!快让小爷我瞧瞧,是不是阿爹找来的师父?” 方世镜大概从没得过武林高手这种荣誉称号,立即与雍和相见恨晚,携手奔到后院,打算展示一下自己的绝世武功。 两人走后,只余秦慢与谢鸣柳二人,秦慢回首:“谢小姐有什么话便说吧。” 上次的不欢而散对谢鸣柳来说似乎已经了无痕迹,她落落大方上前,冲着秦慢盈盈一拜:“鸣柳上次失礼还望夫人海涵,此番前来确实是感激夫人和雍大人对鸣柳的提携之恩。” 她见秦慢不为所动的模样笑一笑道:“鸣柳也无他意,只是想替夫人一位故人传句话,七月流火天将转凉,夜间或有风雨交加,寒气伤身还望夫人保重贵体。不过鸣柳认为,夫人自有檐瓦遮挡,自是不愁的。” “京城果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地方,天冷多穿衣裳一句话都能说得这么婉转曲折,真是叫你们费心了。”秦慢慢腾腾地捻着手指道,“托谢小姐和那位故人的吉言,我是素来贪生怕死,自然会保重自个儿的。” 谢鸣柳等了半天,也只等来她这句话,不免神略有失望,刚想开口目光扫到门外竹丛间的浮光掠影只得生生改了口:“鸣柳会将夫人的话带到的。” 言罢秦慢没有再理她,好在这种尴尬的气氛很快被气势汹汹折回的雍和打破,他将手中轻剑一摔:“娘娘!这是哪里来的武林高手,竟连阿爹送我的绝世宝剑都叫不出名字!” 秦慢抖抖嘴角,刚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剑,就听见方世镜同样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这是什么绝世宝剑???武林中但凡有点名头的名剑本公子不说把玩过好歹都见过,这就是一把普通的铁剑!” 雍和怒目相向:“阿爹送我的怎么会是凡品!” “这是……雍大人的儿子?”谢鸣柳长睫扑闪着迟疑问道。 ☆、第92章 【玖贰】前尘新始(三) 秦慢看了一眼雍和,不动声色地在他头上拍了拍:“你干爹糊弄你的东西你还当了真,看出丑了吧。” 雍和顿时和被雷劈过一样,汪的一声哭出来狂奔了出去:“我不信!我不信!” 这么一闹,方世镜与谢鸣柳两人自然不好再待下去。 秦慢送他们出门后不久,忽然听得霍安咦了声,便见着方世镜折而复返回来:“我本来也是有话要和你说的,但是你这人不太有眼色,竟然先一步把小爷我支走了,看来那个谢家的丫头果然不是个凡角。也罢,我长话短说,有些事情我思前想后还是要告诉你一下比较好。” 秦慢掖着手笑眯眯道:“我可是你们人人喊打的狗太监的人,你不怕我回头告诉那个狗太监?” “……”方世镜还没见识过这样的秦慢,噎得一口气缓了好久,由衷地佩服道,“小爷我见识的女人不少,你可真是独树一帜的一个。好了好了,不废话了。其实这个谢小姐和我们家还是有点渊源的,我有个表兄之前与她订过亲,说起来两家原本应该是亲家的。但是倒霉的很,订亲后不久他就下落不明,有人说他被蛇吞了。蜀地那种地方多大蛇大虫,但是这事说到底还是很蹊跷的。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被蛇吞了是吧,所以我就一路追查,查到了这个谢小姐身上也遇到了你们。这事儿我估摸着以那个狗太监的耳目,该知道的也知道的差不多了,只是你们大概不知道,我那个表兄他其实没死。” “没死?” “是啊,”方世镜苦恼地挠挠头,“我前不久刚找到他,他之所以九死一生假死就是为了躲那个谢小姐。他家境不好本来和谢家定亲是件好事,但很不幸的是他无意中撞见了谢小姐和所谓的背后操纵她的那个人。” 秦慢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你告诉我的这些事可能会有什么结果吗?” “知道啊。” “知道你还说?”秦慢笑了起来。 方世镜满不在乎地一撸自己松松垮垮的袖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江湖道义理应如此!” 他走后,一个字不落听完的霍安走出来望着已经没他身影的门口道:“这位方公子是个人物。” “你知道一入江湖岁月催之前的那句话叫什么吗?”秦慢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天下风云出我辈呀。” 江湖之中,永远不缺古道热肠的侠士,也不缺胸怀浩然的剑客。 “与谢鸣柳见面的人说,云家灭门已成了过去,现在四大世家皆与他联手,只等着她借机接近了你和雍阙,得你们之手潜入宫中,与惠州那王爷主里应外合,一举成事。” 四大世家,也包括方家…… 如此机密重要之事,怪不得吓得他宁愿去当个“活死人”隐姓埋名躲起来。 这便是秦慢打断方世镜的缘故,她与他一样皆是夹在中间的两难人,没想到他仍执意告诉了她。 方世镜最后走时紧绷的脸终究是跨了下来,他紧握着手中的桃木剑:“我一直以为我们方氏诗书世家与华肃青那类趋炎附势的老贼绝不会同流合污,但没想到我从小到大所学到的侠义两字,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说:“我不想帮皇帝,也不想与他们助纣为虐,告诉了你也算是对自己良心有个交代。今后有缘再见了。” 秦慢忽然抱着膝蹲下来,她的喉咙紧得发疼,所有的一切,从曾经无微不至保护她的哥哥到和蔼可亲疼爱她的方爷爷,都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是啊,多么可笑。口口声声说要报仇的云宿,为了野心为了皇权富贵转眼就和那夜屠戮他们亲人的世家们把酒言欢结成盟友。 “娘娘,你怎么了?”雍和蹲在她面前,不无担忧地问道,“你,你不会是被我气得胃疼吧?” 秦慢呆呆地看他,扁一扁嘴:“你不是哭去了吗?” “唉……“雍和老气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不是看你不大待见那个谢小姐吗,给你找个台阶送客呀。” 秦慢望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感慨道:“不愧雍阙那个老狐狸教出来的,没事儿了,扶我起来吧。” 第61节 雍和清脆地哎了声,搀起秦慢还乖觉地拍拍她裙角的灰:“娘娘,好几天没见到爹爹了,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啊?” 他人小但是鬼大,即便不常出门也嗅到了京城里不同于往日的紧张气息,秦慢抚了抚他的脑袋:“宫里有你阿爹做主怎么会出事呢,倒是你阿爹两天前来信说你老家有个宗叔过世了,他抽不开身想让你去替我两悼念,你可愿意?” 雍和怔忪了一下,看看左右小声道:“娘娘,阿爹是想提前送我走对吗?” 秦慢一愣,这个孩子真是聪明得出乎他意料:“你虽然不是你阿爹的亲生儿子,但是他将你视如己出,我也很喜欢你。这京中风云变幻,先做一步考虑总是有备无患。你也大了,该出去见识见识世间百态了。” “我知道娘娘和阿爹疼我,但就如娘娘所说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我能为阿爹分担了。”雍和摆正了脸色道,“倒是娘娘你,今儿这谢小姐是冲着你来的吧,还有那次西市的动乱也是和娘娘有关。我看阿爹是糊涂了,要送走的人不是我,而是娘娘你。如果是我,我早就把你送到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藏好,离这些个阴谋诡计远远的。” 秦慢古怪地看着他:“你人小小,脑子倒是动得灵猴。”她将他抱进怀里,拍拍他的背,“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道理总抵不过人情。你阿爹在哪里,我就只能在哪里,要不然没人看着他,他得发疯的。好了,你也该听回我的话了,乖乖去吧。”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雍和尚没来得及反对,颈后一麻,他眼睁睁地看着秦慢的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远,所有的知觉都变得模糊而麻木…… “娘娘……”这是他最后一次喊着她,巨大的无力感与疲倦瞬间将他带入冗长的睡眠中。 梦里他像看见了久未见面的雍阙,也像看见了他身边从容倚立的秦慢…… “将小公子连夜送出京城,过了秦关后转道去上清山,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们。” ┉┉ ∞ ∞┉┉┉┉ ∞ ∞┉┉┉ 送走了雍和,秦慢留在府中将刚种下的三株山茶细致地修剪掉了枯叶,又密密地浇了一遍水,她站远两步偏着头打量了一下它们:“你说我剪得怎么样?” 霍安忙不迭溜须拍马:“夫人的手艺那定是极好的。” 秦慢点点头大言不惭道:“我也觉得是极好的,以前我便爱种花,那时候家里的园子到处都是花花草草。我哥哥晓得我这嗜好,每次云游回来总是会给我带几株小苗。苗有的并不是顶好的,但即便是一棵野草那时候我都很宝贝。” 霍安摸不着准秦慢突然说出这一番的用意,揣着袖子道:“夫人要是喜欢,回头奴才叫人多搬弄些来。燕京里什么都有,更没有我们弄不来的东西。” “不用了,没时间打理它们了,弄回来也是粗粗糙糙地疯长,糟蹋了。”秦慢兴致疏懒地将银剪搁到一旁,才拿起帕子擦手,门房过来通报,“夫人,海惠王递了贴子等在门厅那求见。” 雍阙不在,他倒是毫不避嫌大喇喇地就来了。秦慢一点意外都没有地将帖子打开扫了一眼笑出了声:“一个接着一个来谢救命之恩,我都快以为自己观音在世了。人我不见,就推脱说我身体不适,改日再亲自拜访。” “是。” 门房去了不多久,又回来了,为难道:“夫人,海惠王执意要见上您一面,说如果您不见那也要把礼物留下。” “留就留吧。”秦慢也没兴趣问他送的是什么贵礼,但等门房应下回话去时突然叫住了他,指着一盆茶花道,“平白无故送人东西总归是不好的,你将这盆鹧鸪天给他送去,就说是回礼。” 萧翎收了茶花后倒是没再逗留,霍安哼了声道:“这个节骨眼来见夫人您一定没安好心!夫人何必还送他茶花,我看那海惠王也不是个懂花之人。” “好歹也算是故人,送他留个念想吧,说不定日后还要他手下留情呢。”秦慢半开玩笑道,看着剩下那两盆叹了口气,“一盆也是送,这两盆留着也无用。你派个人将这个送去方家,交给谢小姐,就说是我贺入选之喜。” 送一盆茶花出去为免也太寒酸了,但送礼不仅要看礼物轻重,最重要的还是看谁送出的手。有着雍阙在,秦慢哪怕送片麻布出去,这京里头即便是个一品大员也得笑脸相迎,好生掂量。 至于最终会流转到谁的手里,秦慢自然清楚。两盆茶花,送出去有意义吗?在云宿与萧翎的眼中大概只是她对过往的一点留恋与不舍,但有的时候哪怕是勾起了他们心底的一点眷恋或许就足够了。 “那剩下的一盆呢?”霍安看着孤零零的一盆白茶。 秦慢怅惘地看着它:“它啊,自是有去处的。 这个去处很快有了着落,就在秦慢坐在廊下对着日光喂猫和狗的时候,西厂的人携着皇帝口谕登门了:“秦小姐,慧妃娘娘的情形突然不大好,陛下传您速速进宫给娘娘诊治!这事可是刻不容缓,劳您赶紧和咱家走一趟呗。” 像是怕她和雍阙府上的东厂番子们会抵抗似的,领头的太监带了一票乌压压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把雍阙的家给抄了。 霍安瞪红了眼:“这是请人的阵仗??陛下的口谕?圣旨呢,没个手书就想带人走,你们怎么不明火执仗地抢人啊!” 他叫得唾沫横飞,两边顿时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眼看稍有不慎就一发不可收拾,秦慢慢吞吞地抱着茶花从门内晃出来:“霍小公公别着急,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会动辄抢人呢。既然是陛下口谕,我走一趟就是了,本来替慧妃娘娘看诊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领头太监顿时笑逐颜开,虽然东西长两看两相厌不假,但这个节点上不是内讧的时候,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愿意开罪睚眦必报的雍阙:“还是秦小姐明事理,不过这个……” 秦慢哦了一下,大大方方地将花盆托出去:“我才种的花,慧妃娘娘的药引。” “呃……” 一个慧妃娘娘的药引就堵住了他的嘴,检验之后并无异常领头太监比划了个手势:“那就请小姐上车吧,赶时辰呢。” 七月的天说变还是就变,方才还晴空万丈浮云如鳞,过了太常寺等衙门,远处轰的一声雷响,秋蝉撕心裂肺地攀附在枝头嘶喊着。入了内宫,雨云已经颤巍巍地在天边堆成了黝黑的山峰,轻轻一戳便是倾盆而下。 “好像每次进宫都会下雨,”换了藤辇的秦慢嘟哝了一句,她的视线越过宫墙飘向不知名的远方。这座宫城深得不可想象,她最熟悉的不过是从翔凤楼到太仙宫的这段距离,而雍阙呢,他现在身在何方。甚至等不及她多看两眼,领路的太监已经催促她道:“秦小姐快上藤辇吧,要不然待会下雨了就麻烦了。” 秦慢噢了一下,闷头闷脑地爬了上去。霍安被拦在了下马碑那,说是宫中自有奴婢伺候她,他究竟是个外人不便行走。 藤辇快速地穿梭在宫墙之中,抬轿的人脚步轻得快风,几乎听不见。走了一截,秦慢看看周围陌生的景致,咦了声:“这不是太仙宫吧?” 无人理她,周围的人仿若一个个哑巴。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结果虽然令她意外但好像也并多惊奇,这个时候皇帝需要一个掣肘和保证,保证雍阙是站在他那边的,谁也不能预料到即将来临的那场风雨后的输赢,但至少有雍阙在皇帝的赢面会更大些。 秦慢被送到了处从未去过的荒凉殿宇,从斑驳的门外看这里应该就是冷宫一类的地方。新帝妃嫔不多,脾气又不错,故而此处理应还没有其他住客。秦慢有点儿生气,一脚踢在摇摇欲坠的门槛上嘀嘀咕咕:“就算是圈进,待遇也能给好点成不?” “朕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原来还是和个正常人一样有点追求的。” 一个人缓缓从角落里走出,鸭蛋青的袍子,一根孔雀尾翡翠簪,简简单单的像个富贵公子。 秦慢呃了一下,想补救也晚了,只好苦着蹲下身:“陛下恕罪……” “你有何罪?说起来我贸然将你骗到这里来,应该是我的罪过才是。”皇帝笑吟吟地偏头打量她,“但是看你似乎也并不多惊奇,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秦慢无奈道:“陛下高看草民了,草民不过是一介……” “好了好了,这套话你留着忽悠别人吧,到朕这行不通。”皇帝拎着袖子与她比肩站着,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冷宫又看了一眼她,“这儿生僻,寻常人找不到,虽然简陋了些但至少能确保你的安全。既然来了就别站着了,进去瞧瞧?” 他那副样子秦慢一眼就看出这宫里定有猫腻,不过她向来随遇而安,腹诽两句也就从善如流地跨进了宫门。 宫门内倒是比她想象得好一点,长草丛生但生机勃勃并不凌乱,显见的是经过打理的。至于主殿里,那就真令她吃了一惊了。 床具铺褥,锦绣华章,一应俱全,甚至比慧妃的太仙宫都要奢华上许多。皇帝负手笑看着她惊讶的模样:“怎么,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秦慢心情复杂,这个皇帝看起来比当年初遇时成熟了许多,但是这心里……却像个孩子一样,有意无心地想和雍阙攀比着一较高下,她干巴巴道:“陛下有心了。” 皇帝等了半天就等来她这一句,不禁皱了皱眉,但很快他宽松了脸:“你喜欢就好,你到宫里来就是客,朕总不能失了待客之道。说起来,今日进宫的不止你一个。” 秦慢张张嘴,想了下:“陛下是说进选的秀女们吗?” 他含笑道:“是啊,没办法,他们都逼着朕广扩后宫。有的时候朕都不知道这个江山是他们做主还是朕做主。” 这个他们秦慢假装不知道指的是谁,憨憨一笑道:“这是喜事,草民在这先恭喜陛下了。” 皇帝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早就与你说过了,我不想娶那么多女人。”他说着径自走到贵妃榻边坐下,敲了敲膝盖,“女人嘛,如果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一个就足够了。两个就容易动起心思,不仅算计对方还要算计我。你说对不对?” 秦慢看了一眼贵妃榻,站在原地不动,为难道:“这个,草民是个女子,对陛下的家事实在无从置喙。” 皇帝轻笑了声:“正因你是个女子,你坦诚告诉朕,难道你愿意和别的女子共侍一夫吗?” 秦慢心头一跳,这句话是个陷阱,答与不答,是或者否都可能给她带来天大的麻烦。 奇怪的是皇帝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淡淡看了她一眼后随即转移开话题:“听说你带了盆茶花进宫?” 秦慢愣了一下,点点头:“是草民亲手种的,本来想送给慧妃娘娘的……” 可是没想到皇帝一点套路都不讲,直接就把她锁进了冷宫里。 “你和慧妃一句话都没说过,怎么看起来还挺投缘?”皇帝好奇地问道。 秦慢垂下头,脚尖搓搓地,然后抬起头来:“慧妃娘娘是个可怜人,”她转头看着金碧辉煌,名不符实的冷宫,“宫里的女子都是可怜人。” 皇帝的笑容慢慢收敛了起来:“你果然很聪明,不对,应该说你和雍阙都很聪明。如果你是个男子,你两联手,真是个令人胆寒的对手。” “陛下是雍阙的主子,是草民的天子,我两怎么算都不配做您的对手。”秦慢口气里有几分无奈。 皇帝注视着她:“你说的不假,可是你身边和有关联的人,可都是大有本事的。” 秦慢闷闷不乐道:“都说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不带这么连坐的啊。” 皇帝盯着她很久,突然噗嗤笑了起来,站起身道:“罢了,你不必畏我如蛇蝎。你现在毕竟还是雍阙的女人,我再怎么丧心病狂都不会自己臣下的女人动手。何况,宫里刚进了一批新秀,我没精力来与你应付。你只要安分守己地在这里待着,等到朕寿宴后各地藩王了回了封底,我就放你出去和雍阙团圆。” 走之前他顿了一顿:“至于你想去看慧妃的话,提前派人通报朕一声,安排妥当了便接你过去。” 安排什么,自是安排她和雍阙远远地避开了。 秦慢仰头看着流光溢彩的水晶宫灯,宫门合上的回响在空旷的宫殿里一遍遍地响起,她抱抱臂突然有点后悔没再把小白那只狗带进来,至少有个能对着说说话的不是。 谁也不知道这场囚禁会到什么时候,也许是十天,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 ┉┉ ∞ ∞┉┉┉┉ ∞ ∞┉┉┉ 皇帝究竟没心狠到把她一人丢在无人问津的冷宫里,到了傍晚便将自己的贴身宫女小若指派了过来伺候秦慢。 小若身为御前奉茶的女官看上去高不可攀,然而话却出意料的多,主要是她实在对秦慢这个人很好奇,好奇她究竟哪里有独到之处,能降服得了雍阙那只千年老妖精,还好奇皇帝为何独独看上了她。 “不过,你病了一场后变得好看多了,”她点着香,啧啧称奇地看着窝在窗下读书的秦慢,“倒有那么几分红颜祸水的味道。” 秦慢翻过一页书,突然哀嚎一声拿书盖住脸:“这宫里怎么那么无聊啊!!!!” 小若同情地看着打滚的她:“你现在是被禁足,要不出去走动走动放放风也可能好点了。” “放放风?坐牢啊?!” 小若耸耸肩:“宫里的女人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会闷死的,”秦慢郑重其事地看着她,“真的会闷死的。” 小若鄙夷道:“我见过跳井死的,上吊死的,吞金似的,还真没见过闷死的。你待一段时间就习惯了,再说陛下平时和你们也差不多,他还要没日没夜批奏折呢,岂不是更枯燥。” 秦慢又是一声哀嚎打了滚:“他有那么多美人陪他玩,哪里无聊了!” 小若想想,确实秦慢的处境更可怜些,她拿着团扇坐在她旁边低低地打着扇:“说起来新进的这批秀女我听说姿色都不错,有些虽然是江湖平民的出身,但是看劲头生生压过那些大臣宰执家的闺秀。你说是不是你们江湖女子比较有野性,陛下好这一口?” 秦慢一个咕噜坐起来,十分认真地看着她,指着自己说:“我很优雅大方温柔贤惠的好吧?” “……”小若翻了个白眼,索性盘腿也坐在了榻上,津津有味地与她唠起了磕,“这次确实有个在陛下跟前拔尖的,听说那样貌倒不是十分出众,可是特别会说故事,尤其是民间各类杂谈怪闻。陛下批奏折批累了,听她神乎其神地说上一段顿时就乐呵上了。这些天据说连招了好几次侍寝了,看来是个宠妃的苗子。” 秦慢煞有介事地点评道:“这是个人才,就算不入宫以后摆个摊说出也是大有前途的。哎,你说那姑娘祖上是说书的吗?” “你才说书呢,人方家可是江湖四大世家之一,”小若奇怪地看她:“不是,我说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秦慢茫然:“有啥感觉?” 小若忍无可忍地拿扇子捅她腰眼,狠狠地甩袖而去:“你人都在宫中了还不以为自己能逃出升天啊!你个榆木脑袋还不为自己的后路好做考量!” 秦慢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突然扬声叫道:“我晚上要吃烤鱼和香饼!” “吃吃吃!吃得胖死你!看那死太监还要你不!”小若气冲冲地冲进了小厨房。 秦慢拿着书无意识地翻着,看来谢鸣柳已经达到了初步目标了,成功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虽说这剑走偏锋的主意可能是雍阙出的,但自己也确实有几分当宠妃的天赋,毕竟皇帝的精明有目共睹,能把他哄得一愣一愣的怎会是个凡角。 这样也好,如果她真能拎得清,至少在宫中做个衣食无忧的妃子比和云宿他们联手造反强。 时间一日日过去,谢鸣柳在宫中混得风生水起,就连着偏僻的冷宫之地她的名字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小若提起。皇帝似乎真的被这个女人所迷住了,彻底忘记了秦慢的所在,以至于最后小若都蹲在门槛上万念俱灰地望着她说:“不会陛下真的把你忘记了吧??” 她无比凄苦地摸了一把脸仰天长啸:“我到底造的什么孽啊,好好的御前女官不当,跑到这破地和你扎堆取暖。暖没取到,人倒是快冻死了。” 虽然有夸张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这儿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倒真有几分被流放的荒芜凄凉。 被皇帝遗忘没什么,秦慢巴不得这位爷彻底忘记自己的存在,可随着时间流逝雍阙那边仿若死水一般毫无动静,音信全无。 她知道此刻的他定是在皇帝与惠王之间周旋盘算,但是孤身一人深处宫中的孤独与恐慌由深及浅地蔓延了上来。 第62节 夜风入窗,缠身的凉,小若端着盏纱笼灯一一点灭了外殿的灯火,仅有着寝殿里数点萤火飘摇在风色中。 她检查完了门窗,旋身一扭,就瞧见秦慢拿着本经书静静地也不知想些什么,她拖着掌心灯徐步走了过去:“您可真沉得住气。” 今夜的小若和平时不大一样,秦慢听出了她的话外音,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镯子是芙蓉玉的,太真妃子最喜欢的玉脂,这种玉成色不稳,雍阙送她时说:“虽说玉色会变,但是芙蓉粉很配你,再者我待你的心始终如一。” 这人平时看不出来,私下心里相处时情话如水一样往外淌,不嫌矫情就嫌腻歪不死她。 “你说的嘛,在宫里沉不住气便会把自己活活闷死。” 小若的脸庞在灯火上或隐或现,平添了几分阴郁:“如果那些人和你一样想得开便也没那么多是非了。但是,你真得不着急吗?”她唇角翘起一点说不出的冷意,“雍阙早就知道你被陛下拘禁在冷宫里,却对你不管不问。以他的本事,不会连个信都传不进来。想想也是,太监么,对女人图的是一时新鲜,与身家性命和权柄想必,你显然不值一提。你是个聪明人,”她轻微绵长地匀出口气,“为什么在这一点上看不长远呢?” 秦慢怔怔地看着她,也是重重叹了口气啊:“是啊,太监么,就是靠不住。” 小若见她多日以来第一次有所动摇正要喜上眉梢,突然脸色骤然一变,侧身飞袖刚举起一半蓦然凝固在了原地。 一个人轻巧地绕过她:“御前女官么,还是有两下子的。”他瞥了一眼对他怒目相向的小若,微微一笑,“若姑娘不必动怒,我只是与自己夫人说上两句话好让她安心,毕竟太监还是靠得住的,是不?” 最后一句话是冲着秦慢来,秦慢拿着经书挡住脸讪讪道:“我只是随口一诌而已,你莫生气。” 雍阙给了她一记眼刀,将小若的哑穴听穴一起点了,袖摆一拂人转个圈背对着他们。 料理完了她,一回身怀中蓦地扑进团温热的软绵,他顿时呆住了,眼底渐渐有了湿热,强忍着起伏的心绪将她扶好,好生端详了一下:“嗯,养的不错,没瘦。” 秦慢苦兮兮地看他:“也没胖。” 雍阙笑了,拧巴了一下她的脸:“皇帝盯我盯得紧,好容易得他去太庙斋戒,我才得空来这瞧你一趟。你听我说,惠王和云宿的人马都在暗中通过各种渠道汇聚在了京城,十之八/九是要逼宫的。你在宫里其实并不安全,但也有好处就是到时候万一真在寿宴上起事了我就有机会浑水摸鱼趁乱带走你。所以在此之前,你务必要保重好自己。” 他的双手紧紧包住秦慢的脸,盯着她的眼睛:“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求你平安,你听见了吗?” 秦慢重重地点点头,抽抽鼻子:“你也是。” “傻姑娘,我能什么事。”雍阙笑着揉了一把她的脸,看着她,心里头又苦又甜,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慢慢,我思来想去云宿敢同惠王谋反,而惠王竟也愿意同他联手这其中应该不仅仅有你的缘故。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这一句话总算是问出了口,秦慢却没有感到惶恐而是悬着的心蓦地松了一下。是的,她还有秘密,这个秘密实在太过沉重与重大,即便是雍阙不到此时此刻她也不敢轻易托出。 她也定定地回望着他:“如果我说是,你会生气吗?” “会,”雍阙淡淡地看她,“你为了别人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怎会不生气。” 秦慢便笑了起来,握住他手:“时间紧迫我也长话短说,当年的云家之所以问鼎中原,其实也和当时的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云家出美人,你知道吗?” “……”这个回答雍阙其实已经猜想过了,但是从秦慢口中说出还是让他深受震动,“你的意思是,云宿和现在的皇帝是兄弟?” 秦慢微笑着摇摇头:“云家是有皇室血脉,但不是他。” 雍阙看着她,吐出三个字:“宋微纹?” 秦慢缓慢而郑重地点点头。 “那云宿他……” 她曾以为随着云家的覆灭、时间的消逝,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地封存在那一片灰烬与鲜血之下,而她只要做好最后一个守灵人,等到她去往彼岸与等待已久的亲人团聚时那么所有的秘密便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可是云宿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还带着滔天的恨意与野心卷土重来。 “他是个可怜人,我的爹娘为了保全宋微纹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先帝的沧海遗珠,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秦慢的声音微微颤抖,“所以我从不怪他,也因此对你隐瞒到了现在。是不是很愚蠢,”她笑得有些悲凉,“不论此次他是能成事,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雍阙捧起她的脸:“秦慢,你说了这是他自己要走的路,那就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虽说不论成败一定会牵连到你,但你相信我,我会带你离开这个旋涡。”拇指轻轻抚过她眼角的泪滴,“本来谁主天下都与你我无关,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带你找个神医治好你,然后过好我们的日子。” 她和雍阙都是决绝的性子,即便她不知道也能猜到暗地里云宿一定找过他,任仲平在他手上这个筹码对雍阙来说实在有太大的诱惑。可是也不用问她,他已经替她做出了回应,因为他知道她给出的一定是断然拒绝。 “有的时候真庆幸,你是我的爱人,而非敌人。” 秦慢这句话让雍阙不由地笑了起来,远处传来守灯铃的声响,和催命咒一般惊起两人。雍阙皱皱眉,匆匆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宋微纹那边已经来了消息,约莫是碰上了去古墓里盗墓的柳家人,拖延了些时日。不过你放心,我的人已经与他们接应上了,应该已经在赶往京城的路上了。” “你办事我放心。”秦慢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 雍阙紧紧握了一握,突然与她附耳道:“若有变故,找慧妃。” 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截然转身。路过小若身旁时,他稍稍偏转了下视角,指风一拂,开了她的听穴,轻声细语道:“小若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也该回家去看看父母兄弟了。” 小若的脸霎时惨白如纸,这个男人除了对秦慢时温柔细语,对待旁人从来是心狠手辣。 等雍阙走后秦慢慢慢走到小若身后解了她的哑穴与定身,万分抱歉道:“委屈你,若姑姑。” 小若脸色犹白,仍然僵硬地站在那:“你会武功?” 秦慢腼腆地点点头:“会一点。” 小若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方才雍阙与秦慢的对话她一句也未听见,这场奉命而来的监视与囚禁无论是她还是皇帝都落了个惨败的下场。 ☆、第93章 【玖叁】前尘新始(四) 七月初七,本是女儿家们拜织女吃巧果的乞巧节,逢上了新帝初登大后的首个生辰,便升格成为整个大燕普天同庆的好日子。 打前夜起,皇城之中笙歌不断,无数盏应节而放的宫灯交相辉映,将整座皇城映照成了一个不夜天。连远在皇城深处的冷宫都隐约听得见丝竹乐响,宫廷里刚新进了一批新人,莺声燕语地将这座偌大的皇城充盈地花团锦簇。 秦慢坐在门槛上拿着盘点心慢吞吞吃着,不由感慨:“外头可真热闹啊。” 从早上开始小若整个人便格外的紧张,一听秦慢此言顿时四下左右看了看恶狠狠道:“我不怕告诉,今天宫里守卫添了数倍,你可别出什么幺蛾子。万一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 那晚雍阙不动声色地拿她家人要挟了她后,她便对秦慢横鼻子竖眼怎么都看不惯,心里不知挤兑过多少遍,真是人不可貌相,怪不得能和那个死太监凑成对食,两个人都是扮羊吃老虎的主! 秦慢无辜地看她:“你都说了宫里戒备森严,我就是有通天本事也是孤身一人,还能反天不?” 她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咚咚咚地三声敲门声,小若与她同时一怔,秦慢连忙举手以示清白:“巧合,纯属巧合!我又不是神仙,还能料到这个时候有人来!” 小若对她已经全然没有了信任,狐疑又戒备地看了她一眼,穿过庭院走到外围高声喊道:“谁?!” 门外人慌里慌张地尖声叫道:“若姑姑,是我啊!慧妃娘娘宫里的粽子!娘娘今儿早起突然大不好了,太医们都束手无策!陛下让我赶紧着来请秦姑娘走一趟,这可是火烧眉毛的事您快开开门吧!!” 粽子小若是认识的,两人还是老乡,小若仔细听听这声音确实不假,半信半疑地开了一线门:“陛下的口谕,我怎么不知道?” “哎呦喂我的姑奶奶!您在这人烟罕至的地儿,想及时通报您都来不及啊!”粽子急得直跺脚,突然一拍脑袋,“对了,这是陛下的手令,就是怕您不信特意让我捎来的!” 皇帝的字迹小若还是认识的,慧妃虽然并非皇帝真爱但父亲是朝中元老,这个时节正是皇帝需要依仗的老臣,确实不能出意外。 她匆匆忙忙地把秦慢拎了起来:“走!快和我去慧妃那一趟!要出人命了!” 慧妃秦慢抱着点心不放,心里头犯疑,雍阙是提醒过她若有事便去找她,可现在宫里一片风平浪静她人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主动找上她了?她暗中一惊,莫非雍阙那出了什么事,是糟了皇帝的黑手,还是落进了云宿手中? 她心乱如麻,小若催得要命一般,一时无法决断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忐忑不安地上了轿辇。 这一次皇帝没再糊弄她,小轿飞一般地冲进了太仙宫,想是慧妃大约是真得不行了。 主殿外聚集了一群一筹莫展的太医们,见了秦慢来和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刘院判先上前一步拱了拱,话都没时间多说:“拜托姑娘了。” 至于皇帝她没见着,想是在前朝摆宴招待朝中重臣,这便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差别了。大约做皇帝的,哪怕绝情都不能钟情。 自己女人命悬一线了还没个影,对比之下雍阙倒真是个难得的好男人,秦慢嘀咕着跨进门,才瞧见那一枕面的血,小若先尖叫着跳了出去,抖得和筛子似的。 秦慢默默看了一眼,叹气道:“你在外等着吧,我这边四面都是墙,用不着提防。” 小若难堪地捂了捂眼:“我打小见不得血,算了算了,你快去吧!” 合上寝殿的门,秦慢一步步走向慧妃,冷静下来后心里头的疑惑一寸寸扩大。慧妃的这个病,可谓病得很蹊跷和及时,卡在了个不早不晚的点上。她中的毒很轻,皇帝只是想要她做个饵,并不想要的命。 秦慢算过,以慧妃的体质最起码也能撑上数月,怎么好端端地就突然吐血了呢。 卧在锦绣中的慧妃面色苍白,秦慢拿起铜盆里的帕子拧了拧先替她擦去面颊上的污血。手指轻轻碰碰她的脸,凉的惊人,她一咯噔下意识搭上她的脉搏,手腕一紧,慧妃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干裂的嘴唇轻轻弯起:“百闻不如一见,秦姑娘。” “……”秦慢呆呆看着她,“娘娘你……” “嘘,小声点。”慧妃轻轻按了按她的手,“刘院判是雍厂臣的人,而我在刚入宫时承过厂臣的恩情,今次他有求于我,我不能不报。” 因为虚弱她的声音又快又轻:“这次你救了我一命,便也是我的恩人了。今夜怕是宫中有变,惠王的人会提前动手,雍阙他托我提前将你送出宫。一会我的人会支走陛下跟前的眼线,你换上宫服扮作我的侍女跟着刘院判去抓药。到了太医院自有人接你出宫。” “就……这么简单?”秦慢茫茫然问。 慧妃看着她,缓缓笑了起来:“天大的难事,在他手中都不是难事。”她的目光轻轻移开,落在方几上的茶花上,“陛下说这是你送给我的,我也是个爱花的人,我会好好养着它的。” 说完这一切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重新闭上了眼。 秦慢默默坐在她身边,慧妃那一刹的眼神让她觉得很熟悉,但是又说不上来。 她看着那盆茶花,花苗是她挑的,花盆却是雍阙精心给她准备的,陶泥土上雕琢着怒放的牡丹,和他本人一样雍容华美。 秦慢突然想到了慧妃眼神中饱含的意味,那是眷恋,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眷恋。 其实很早无聊时她曾想过,以雍阙的相貌与才能,即便是个太监,常在宫中行走总会不乏爱慕者。 她想说什么,最终却是归于沉默。 ┉┉ ∞ ∞┉┉┉┉ ∞ ∞┉┉┉ 雍阙挑的时间点很准,正是掐的是宫中两班守卫交接之时,今夜仿若所有人都察觉到在歌舞升平不同寻常之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朝之中,就像慧妃说的那样,秦慢很轻而易举地浑水摸鱼地跟着刘院判走了。 暮色低垂,因慧妃病情紧急,抬着秦慢的轿辇比来时走得还紧促。过了翔凤楼时,天色之中突然炸开了一朵硕大的烟花,璀璨夺目,路过的宫女与内侍纷纷驻足仰起头惊叹。 轿子撩开一个角,秦慢也凝视着那一朵已经逐渐陨落的烟火,随即一朵接着一朵,宛如雷鸣的炸裂声伴着刺目的光芒照亮了大半个皇宫。这样的场景颇有几分眼熟,秦慢不觉想起在西市中与云宿重逢的那一夜,也是这样盛大而灿烂的烟火…… 这仿佛是个信号,抬轿的人加快了脚程,轿子颠簸得犹如飘在海浪中的帆船,秦慢趴着窗弱弱叫了声:“公公,慢点儿啊。” 轿子外的人充耳不闻,惊慌的尖叫声、喊杀声和兵戈声离她越来越近,突然轿子打了个摆,猛然一转弯。秦慢尚未来得及分辨东西南北,几乎飘起来的软轿猛地一坠地,她扶着木楹,心口噗咚噗咚急速撞击着。 轿帘被人猛地一掀,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到了就快下来,禁军们已经动起手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那人是本该陪在皇帝身边的谢鸣柳,此刻她宫装云鬓俨然一个陌生人般地注视着秦慢,她自嘲地笑笑:“也不知你哪里好,让几个男人都牵肠挂肚。不过走了也好,他们谁输谁赢你留下来对我而言都是百弊而无一利。” “你是雍阙的人……”秦慢迟疑着问。 “雍阙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不是雍阙也不是云宿。 秦慢扶着轿子退后一步:“惠王……” 萧翎轻轻叹息:“你以前都是叫我萧翎的,虽然不像整天跟着云宿二哥二哥的喊着,但总比现在这么生疏的惠王要来的好。” “惠王爷,人已经从慧妃的宫里接出来了,你现在可以放心了。”谢鸣柳掖着手蹙眉看向火光冲天地前朝,“公子一人在那里,您还是快快前去襄助他,也好顺便告诉他一声,秦慢安让无恙,省得他分心。” 萧翎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朝着秦慢走近了一步:“蔓蔓,你不要怕。今夜过后云家与你都可以重回光明了。你不用再流离失所,东躲西藏,你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再无人可欺你辱你。” 谢鸣柳脸色骤变:“惠王爷您什么意思?您不是和公子约好,皇位还给他,这个女人给你吗?” 萧翎轻轻笑了一下,病骨支离的身躯再无掩饰,从容笔挺地站在那:“你真的以为云宿是皇室之后吗?” 秦慢怔忪地看着他们二人,她早就该知道萧翎和云宿这两人之间必出问题,同样骄傲的两个男人怎会轻易臣服向另一个人,都是韬光养晦多年,就等着今日这一战。没有人会选择退缩,也没有人会将皇位拱手相让。 一条条盘算快如闪电地从她脑中飞过,她能想到的雍阙也能想到,这是一场双方的局中局,谁胜谁负还真无法断定。 而她,她看着萧翎身后的亲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真是无可奈何。 第63节 萧翎一步步走向她,缓缓伸出了手,那一刻秦慢看到了他嘴角的微笑…… 秦慢也伸出了手,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袖中长簪出手,抵住他颈上血脉,一点红晕顿时从针尖般的伤口溢出:“惠王爷对不住了。” 萧翎苦笑了下:“你还真是心狠得毫不犹豫。” 谢鸣柳怔了一怔,忽然妩媚地笑了起来,带着丝丝冷意:“好,果然好得很。他既然临时反水欲陷公子于不义,那你便杀了他吧,也省得到时候公子费劲周折回头还被这个小人捅一刀。” 萧翎淡淡道:“女人总是莫名得天真,如果我死了,你以为云宿一人就凭那些个江湖草莽便能登上大宝?就算今夜趁皇帝不被,攻破了皇城,但是马上西北两州回援的大军杀到城下,没有我惠州的兵马,云宿他拿什么来守城。到时候不过是给他人做嫁衣裳,把辛苦挣来的皇位送给别人。” 谢鸣柳霎时脸色铁青,死咬银牙:“你……” 萧翎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何况你我都以为是猎手,又怎知身后岂没有黄雀。” “还是王爷看得通透。”僵持不下时,第三人的声音杀入其中,哒哒的马蹄声不急不慢地奔到,立在马上的人蟒袍玉带,人若春风拂面地朗朗笑道,“有劳谢嫔娘娘和王爷将内人从宫中接出,在下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当涌泉相报。” “……”谢鸣柳微微一趔趄,见了鬼般看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子,“雍阙……”她看看萧翎又看看姗姗来迟的雍阙,颤声道,“你们才是合谋?!” “谢嫔娘娘何必如此惊讶,做人做事如不留后路与自掘坟墓何异?”雍阙翩然下马,如画的眉目流向秦慢一扫,“娘娘若真是个聪明人就该领悟到王爷的话,云宿等人无疑是以卵击石,而您身份尚未暴露,日后荣华富贵也是指日可待,这其中得失难道还掂量不轻吗?” 雍阙的话像一重巨浪,冲得谢鸣柳失魂落魄,腿一软靠在背后的抱柱上,突然她捂住脸失声痛哭:“公子……” 雍阙遗憾又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转向萧翎:“多谢王爷替在下拖延了时间,眼下时局紧迫王爷还是把内人交还给在下,至于是带兵勤王还是与云宿联手,我保证过锦衣卫与东厂的人绝不干预。” 萧翎垂下眼睑,温声道:“雍厂臣也看到了,是我受制于尊夫人,这交还二字可担待不起。” 簪子落在了地上,秦慢慢吞吞地从萧翎身后走出,她的手仍在止不住地颤抖,她带着哭腔地喊了声:“雍阙。” 雍阙立在漫天的火光之下,微显细长的眼角挑起个似有还无的笑容,他伸出了手:“慢慢,我们回家了。” 萧翎看着绝尘而去的骏马,伫立了片刻他弯下腰捡起那个鸾首簪。这个簪子她一直以为是她娘传给她的,其实那是惠王府和云家定亲那天他亲自交到未来岳母手上的。簪子是千年辟纯木所制,可做防身利器也可做解毒的药引。 她也不知道簪头雕着的是凤首而非鸾首,因为幼年童言无忌时曾许诺过要给她天下无双的婚礼与地位,这样才对得起她的身份。 可是时间过得太久,久到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忘记了曾经的种种,就像云宿一样。可当再见到她时,他还是想起了曾经与她相处时的每一幕她说得每一句话,这一点动摇就像针一样别开了他的心,那个不断扩大无法弥补的漏洞终于在见到她送来的那盆茶花时崩塌了。 他究竟在追逐什么,是海惠王一脉的千秋万代,还是曾经许下的那个承诺。 ┉┉ ∞ ∞┉┉┉┉ ∞ ∞┉┉┉ “萧翎竟然放弃了云宿的结盟,真是不懂……”秦慢缩在雍阙的怀中喃喃道,“亏我刚才还差点打算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幸好你来得及时。” 雍阙边驭马疾驰边将她往怀中塞了塞,不愠不火道:“萧翎为的什么,你真不知道?” “……”秦慢心虚地低下头,随即马上又伸出小脑袋,“督主,我们就这么夜奔了?” “嗯,就这么奔了。” “皇帝呢?” “死不掉。” “我二哥呢?” “这时候又叫二哥了?”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嘛……” 雍阙叹了口气:“我留下的探子会努力保住他的命,至于能否逃出来就看他造化了。” 秦慢也怅惘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逐渐遥远的皇城:“果真是造化弄人。” “这是他选的路,不过有一条是肯定的,不管是云宿登极为帝还是现在的皇帝稳坐江山,当年参与云氏灭门的那些个武林世家,这次一个都跑不掉了。”雍阙淡淡道,“对了,有件事我必须要为,宋微纹知道他的身份吗?” 秦慢啊了声,迟疑地摇摇头:“应该不吧,不过他拜了江湖百晓生做师傅,也难保不会知道。” 雍阙略一沉吟:“知道也无妨,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不会像云宿一样蒙蔽了心眼。” “是啊……督主,我们这是去哪啊?”秦慢眨巴眨巴眼。 雍阙终于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容:“从我的庙堂到你的江湖去。”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