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情报之王》 第1节 书香门第【妮妮】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重生情报之王 作者:a黑桑a 文案: 重生意味着什么? #背叛者不得好死# #50%的敌人大概不会出生了# #亲爱的姐姐你要怎么和我那个小白兔情人搞在一起# #践踏白莲花顺便征讨四方生活可以很愉快# #百战百胜什么的其实不是我谦虚# …… #和上辈子的宿敌搭伙过日子# 顾宸北:陆霜年,我敬你傲骨铁血,你我至交知己,所以,在一起吧 陆霜年:……你这是强词夺理神逻辑。 友情提示: 男主无情女主无义内有狗血一盆接一盆,请自带避雷针 腹黑冰山司令官vs狠辣狡猾女特工 情报之王重生,复仇虐渣一统天下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主角:陆霜年、顾宸北 ==================== ☆、第1章 王者之殁 第一章 陆霜年死在34岁上,一场爆炸对于搞情报的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出其不意的死法。 陆霜年这一辈子过得算得上顺遂,倒不是她出身有多么优渥,又或者过了什么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日子,但只是凭着在这么些年枪林弹雨阴谋诡计里头还能扶摇直上混出个“情报之王”的名头来,就已经很是难得。 可她终究是没活过三十五岁。 此刻陆霜年正飘飘忽忽地从半空中俯视着自己丧命的爆炸现场。浓烟滚滚,黑色轿车被爆炸的冲击整个掀翻,火苗时不时地从黑烟中露出端倪,舔舐着周围可燃的一切。陆霜年甚至看到自己从破碎车门中甩出来的一半身体,一只手臂上的衣服早已经化为灰烬,皮肤焦黑,手中的枪还在。 陆霜年向来不信神鬼之说,但很显然此刻她的肉身已经命丧黄泉。漂浮在半空中的灵魂面无表情地看着爆炸现场的一片混乱,——如果灵魂也有“面”的话。 想她死的人不少,如果给她时间陆霜年可以坐下来列一个一米长的单子写满那些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的人的名字。而事实上她在汶鼎中央军部的办公室保险柜里也确实有这么一份名单。但陆霜年想不到那其中的哪一个会敢在她几乎掌控了汶鼎所有情报资源的时候用一个滑稽的汽车炸弹手法对她动手。但不管是谁,他们成功了。 陆霜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事故现场”,一大群军警已经将整条街道封锁,一个情报官正对着电话情绪失控地大声喊叫。 “……对,陆长官没了!你没听错,陆长官刚刚在爆炸中身亡了!” 还他妈要重复多少遍,情报之王已经成了一具焦尸?!陆霜年感觉到怒气升腾,在汶鼎和夏泽两国停战的节骨眼上,情报处的官员竟然在大街上高喊汶鼎的情报处长官死于爆炸?! 可她的的确确已经死了,哪怕这诡异的灵魂出窍的状况可以让她看到周围的一切。陆霜年痛恨这种无力。她有太多的事情未竟。 她还不想死。 飘在半空中的陆霜年在这个念头飘过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大幅度地摇晃了一下——如果灵魂也有感觉的话。但她重新在半空中稳定了自己的身体。在确定这股子令她震动的吸力来自哪里又有什么作用之前,陆霜年不会允许自己顺从未知的力量。 于是已经死去的汶鼎帝国的“情报之王”以灵魂的形态继续晃荡在人间。陆霜年忽然有了充裕时间,她发现只要自己想,她可以飘得很快。她用了一天的时间“视察”了汶鼎和夏泽的边境停火线,第三集团军到算得上军容整肃。她稍微地放下心来。汶鼎和夏泽虽然在两个月前达成了停战协议,但局势依旧是一触即发。第三集团军司令跟陆霜年向来不睦,但打仗到算是有一套。 然后她参加了汶鼎帝*事情报处处长陆霜年的葬礼。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亲眼目睹自己下葬的,陆霜年懒洋洋地想,她此刻正飘在目的的上空,听着情报处的悼词。来的人不多,陆霜年一眼扫过去就看了个全。汶鼎情报机关的几个重要人物都在场,剩下的就是军队里几个与她交好的军官。令人惊讶的是第三集团军那位跟她向来关系不怎么样的司令先生也到场了。 陆霜年眯了眯眼睛,她瞧见站在最后一排的两个人。 陆昔华,她亲爱的姐姐,正带着遮了黑纱的帽子微微侧着头同旁边的人说话,脸上悲戚的神色不似作伪。陆霜年不无讽刺地想,她这位毕业于医大的高材生姐姐,没了她陆霜年的名头做依靠,是否还能在汶鼎军医总院混下去。然后她看见旁边同陆昔华说话的那人。 宋宇鸿曾经是陆霜年的警卫,她一手提拔起来的男人,情报之王的秘密情人。宋宇鸿还不到三十岁,跟在陆霜年身边儿却已经十一年。陆霜年像养兔子一样瞧着宋宇鸿从个小警卫到情报处的监听主任,为他也花了不少心思。陆霜年做这行,见多了虚与委蛇口蜜腹剑,她自己几年前还做外勤的时候也干过利用感情接近情报目标的事情,但时间久了,难免对宋宇鸿有那么几分真心。 陆霜年可从来不知道宋宇鸿和陆昔华相识。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顾司令。”葬礼结束,情报处的一个军官走上来。情报处和第三集团军高层早有嫌隙,在场的人大约也没想到那个男人会在从前线回首都休整的时间里参加陆霜年的葬礼。 “陆处长的处事方式顾某并不赞赏,但陆处长的为人我到可以说得上佩服。她这一死,是汶鼎的损失。”男人声音平淡,仿佛不是在谈论着他政坛上的宿敌。 陆霜年很惊讶。她没预计到顾宸北会给自己这么高的评价——就冲他们之间是在不怎么样的“交情”。这男人倒也算是个难得的将才,可惜她同顾宸北在汶鼎内斗中站在了对立面。 顾宸北应付完凑上来的军官,钻进一辆轿车。陆霜年飘在半空中瞧着那辆车绝尘而去,心中的震惊慢慢平息下去。她决定“飘”去看看她的小白兔和亲爱的姐姐。看看他们之间有什么猫腻。 尽管早有猜疑,看到宋宇鸿和陆昔华在她的书房里亲的水声啧啧的确不在陆霜年预想的画面之内。 “昔华,昔华……”宋宇鸿用手抚着陆昔华的乌发,又轻轻擦过她的鬓角,怜惜之情可是一览无余。他此时的柔情与面对陆霜年时的小心敬仰完全不同,陆昔华的小鸟依人让宋宇鸿终于可以满足对自己英武伟岸的幻想。 陆昔华脸色微红,眼角还带着一抹泪光,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妹妹的死还是由于刚才那格外激烈的亲吻。她推开宋宇鸿。“宇鸿……霜年她刚刚……我们,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宋宇鸿心疼地擦去陆昔华的泪水,“不,昔华,相信我,处长,不,霜年她不会怪罪我们的。”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陆昔华可不知道他和陆霜年的关系,毕竟那个手腕铁血到可怕的女人不会允许他们之间的情人关系泄露出去。宋宇鸿看着梨花带雨的陆昔华,道:“我只是心疼你,霜年一走,你就真的无依无靠了……”话尾还加上一声轻轻的叹息。 陆昔华闻言,泪珠再次滚滚而下,她倒进宋宇鸿怀里,抽噎道:“你前几天还和我说,霜年她会从前线回来,可哪想到,我连她的面还没见到,她就这么……” ——情报处长从前线回首都的事情是一级机密,宋宇鸿怎么会知道?! 宋宇鸿将女人紧紧搂住,低声说:“她树敌太多,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放心吧,霜年一定希望你快乐,她会祝福我们的。” 好一出大戏! 飘在半空中的陆霜年只剩下冷笑的心。她太知道陆昔华是个什么货色,她这姐姐可是天底下最纯洁最无邪的一朵白莲花呢,为了她陆霜年爬到如今位置造下的“杀孽”不知“苦劝”过多少回,到了还是要靠着她的势力做了个医院主任,现如今靠山死了,哭的可真是情真意切。而宋宇鸿——当初哪怕那么一点儿对宠物似的温存,此刻也只剩下令陆霜年反胃作呕的冲动了。 陆霜年冷静下来,她思考着刚刚宋宇鸿话中透露出的信息,显然有人将她秘密返回汶鼎首都的事情泄露了出去。自己的死疑点重重,可恐怕就这么成了悬案。汶鼎夏泽两国战火未熄,陆霜年还没尝够胜利的滋味,怎么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若能重活一世,她必定将活得百倍出色!不光踏上权力的顶峰,不光教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结在自己手里,也定要那些负她叛她害她的人付出代价!陆霜年只觉得胸中热意蒸腾,多少年枪林弹雨她以为自己早已经磨灭了的热血,被死亡的无力和不甘激发。就在这么一瞬,那股巨大的吸引力又出现了。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半空中摇晃着,被巨大的力量扭曲。 冥冥中似乎有声音问她—— “如果能重新开始……” 然后是陆霜年在失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的念头,强烈得几乎像一团烧起来的火。 ——若能重来,我必杀尽叛逆,扫清坦途,荡平天下! ☆、第2章 娘亲是朵白莲花 第二章 热。 这是陆霜年恢复意识时唯一的感觉。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开合之间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如同砂轮在声带上摩擦一般的剧烈痛楚在陆霜年试图说话的同时袭来。 “唔……” 挤出来的声音嘶哑低弱,陆霜年将眼睛睁开一些,将她抱在怀里的人立刻反应过来。 “阿年,你醒了?要喝水么?手还疼不疼了?”一个听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声,一连串的问题带着分明的焦急。 陆霜年微微动了动,这怀抱对于此刻有些发热的她来说实在温暖过度了。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好让自己的声音更明显一些。“我没事了,娘。” 抱着她的女人似乎有些错愕,但还是松开了手,她起身去为火堆添柴禾。 手上的灼伤已经痛得麻木,嗓子眼里一阵一阵地泛出苦涩的味道来,陆霜年环视了四周,她离火堆很近,火光勉强照射出近旁的环境,似乎是一个山洞。除却正抱着自己的母亲,陆昔华正坐在一旁绞紧了手指出神,火堆边上倒着一个黑色的无声无息的人影。 陆霜年已经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汶鼎夏泽两国边境,大屯村,陆霜年十四岁。 汶鼎和夏泽两国积怨已久,关系很是紧张,陆霜年在记忆中搜寻,然后很快了然。此时正是汶鼎公历2004年,祁峰之战爆发。祁峰正是两国边境的一座山,距离大屯村不过三十里。夏泽的部队从祁峰那头打了过来。机械化部队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越过了天险之后长驱直入。随之而来的灾难,血腥,和屠杀。 嗓子里一阵刺痛,陆霜年忍不住咳嗽起来。 “妹妹,喝水。”又是一个温柔的声音,一个简陋的搪瓷水杯被递过来。 陆霜年眯起眼睛,她看着这只手的主人。陆昔华的脸在火光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神情,可陆霜年脸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她亲爱的姐姐此刻脸上该是怎样一副温柔似水又关切焦急的神色。 只是不知又有几分是真的。 陆霜年就着陆昔华的手抿了几口,水里带着点异味,也许还有些沙子,不过到底让干涩疼痛的喉咙得到了舒缓。她试着开口说话。“现在什么时候了?” 陆昔华似乎因为她暗哑粗粝的声音瑟缩了一下,低声道:“已经入夜了。” 陆霜年闭了闭眼睛。她的嗓子就是毁在这里,她记得很清楚。夏泽的部队并没有开进大屯村。那些坦克和装甲车停在村子外面,然后将它们装载的炮弹对着这个小村庄倾泻一空。半个天空都被爆炸和火焰染成红色,滚滚的浓烟向上升起,坦克履带倾轧的声音里夹杂着凄厉的惨叫。陆霜年家的三间半旧屋在第三发炮弹落下来的时候彻底坍塌,而她亲爱的姐姐还没能从屋子里跑出来。 已经逃出来的陆霜年反身冲进了火海。 陆昔华躲在一根横梁和地面撑起的夹角里,安然无恙。而陆霜年为了把她惊慌失措的姐姐从火里拉出来,付出了被灼伤一只手,以及永远粗哑的嗓子的代价。——在说服陆昔华同她走的过程中陆霜年吸进了不知多少烟气,而手足无力的陆昔华不小心绊倒了陆霜年的时候,她的手按在了燃烧的横梁上。 而她几乎在陆昔华的眼泪落下来的同时,就立刻原谅了她柔弱又善良的姐姐。 第2节 哦,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重活一世,她将不在意那虚无的母爱和所谓的亲情。 陆霜年看着陆昔华的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别哭了。”她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来,女孩语调平直,那声音听起来却是无比的可怖。陆昔华被吓得一愣,预期中的安慰和原谅并没有出现,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霜年的神色,不敢再开口。 陆柔从篝火旁边走过来。 她还不到四十岁,在穷乡僻壤艰苦求生的苦难并没有消磨掉这位当年小镇上第一美人的漂亮雅致。陆柔出身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十七岁的时候便考上了汶鼎医学院,当年那可算是名动一方的才女加美人。可不想三年之后,她却因为怀孕被学校开除,回到这边境小镇上。未婚先孕让陆家名声丢尽,而随之而来的便是陆家家道中落,陆柔便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最终只得在这大屯村安定下来,下嫁与村里的木匠,那男人老实巴交,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对陆柔和陆昔华母女关怀备至,没过两年,便有了陆霜年。 可第三年,木匠就被带走当了兵,再没回来。 “昔华,怎么了?”陆柔从火堆边添了柴回来,瞧见陆昔华满脸的泪痕,问道。 陆昔华还没开口,一滴眼泪先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楚楚可怜。“娘,妹妹她,不愿同我说话了。”她随即又露出一幅强忍伤心的表情,轻轻擦去泪水,勉强说道,“我、我没事,妹妹她只是嗓子痛。”声音里的哭腔听得教人心疼。 陆柔伸手抚弄了一下陆昔华乌黑的头发,算作是安慰,随即转向陆霜年。 陆霜年眼睛微眯。——这就在母亲跟前告起状来了么?她心中冷笑。 我曾年幼无知被你耍弄,如今再不可能! 陆霜年抬起头迎向陆柔,她微微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声音低弱:“娘,疼。” 陆柔看着孩子被烟熏得一处黑一处灰的小脸,再加上陆霜年那明显是勉力挤出来安慰母亲的笑容,心中一痛。她清楚自己这个二女儿是个什么性格,若是将这样服输乞怜的话说出口,身上不定要难受成什么样子。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尽管陆柔平日里偏爱陆昔华多些,此刻也不能责怪陆霜年。她低声道:“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娘的阿年最坚强了呢。” 陆霜年再次露出一个笑容,而陆昔华并没注意自己脸上闪过的怨恨已经落在十四岁的女孩眼里。 一时沉默。火堆在山洞里哔哔剥剥地燃烧着。陆昔华止住了抽泣,脊背却还微微颤抖着。陆柔心疼大女儿,便挨着陆昔华坐下,悉心安慰。陆霜年靠着岩洞的石壁,闭着眼睛似在休息。而事实上,情报之王的大脑在高速运转。 祁峰之役最终以夏泽军队被汶鼎驱逐会边境线以内结束,但汶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于是大屯村等几个村子成为一片焦土也便算不上什么。而陆霜年记得,这场战争之后陆柔不得不带着他们重新在镇子上住下来,顶着当年未婚先孕的寡妇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而陆霜年被迫离开了学校,因为她那亲爱的姐姐有着更加优异的成绩,和运用自如的泪水。陆柔因为在战争中的惊吓和劳累一病不起,只能在家里做些手工活计卖钱,而陆霜年不得不在镇上的豆腐坊找了份学徒工养家糊口,省下钱来供陆昔华读书。 陆霜年睁开眼睛。 陆昔华依偎在陆柔身边,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夏泽军队的突袭和炮火太过突然,一整天的亡命奔逃让她们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陆霜年慢慢站起身来。洞里的火堆还烧着,旁边的那个黑影一动不动,似乎还处在昏迷之中。 夏泽的高级间谍,何勋先生。 哦,也许现在他只是个一文不名的情报员而已。陆霜年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她蹲下身子去查看这个昏迷中的年轻人。汶鼎的军队早在夏泽越过祁峰的时候就已经溃散,但还有部分士兵在拼死反击,何勋扮演的就是这么个角色。他浑身是伤地倒在汶鼎部队撤退的必经之道上,却碰巧遇见了陆柔和两个女孩儿。 汶鼎的情报之王对这个人记忆深刻,可不仅仅是因为她那个有着圣母般性格的娘非要在逃命的途中带上这个“几乎为国捐躯,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的人,导致他们最终在夏泽人搜山的时候险些被抓。她一直以为何勋只是个汶鼎军人,直到后来陆霜年在她亲自圈定的夏泽打入汶鼎军方的嫌疑人中看到了何勋的名字。 而事实证明陆柔当年豁出命去救下的,不过是夏泽打进汶鼎的一粒棋子而已。后来陆霜年干脆利落地“清除”了何勋,尽管这费了她不少力气。 陆霜年小心地试了试何勋的脉搏,青年生命的迹象在她的指尖下挑动有力,但这丝毫没动摇陆霜年把敌人扼杀在“摇篮”里的念头。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力气显然不如何勋,陆霜年歪了歪脑袋,——如果她就这么捂住对方的口鼻,在何勋挣扎的情况下,要多久才能让他窒息死亡? 陆霜年的手指一动。 她看见了何勋睁开眼睛。青年因为身上的伤口而皱起眉头,火堆的热度让他脸上有些不正常的潮红。他看向蹲在自己身边的女孩。 “谢谢。” 陆霜年眨了下眼睛,她暗暗地收回了手。 “不是我救的你。” 何勋有些疑惑,他看着这个声音沙哑奇怪的小女孩站起来从他身边走开。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他的伤虽然并不致命,但为了骗过汶鼎的士兵,也着实够他喝一壶的了。 陆霜年坐在远处,眼睛依旧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忽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女孩的脑海。 ——这样的“心腹之患”,与其冒着风险将他扼杀,倒不如放在身边慢慢观察。这个何勋,说不定能成为她陆霜年迈进汶鼎军队一步借力。 夜的寂静忽然被打破。 “找找还有没有跑掉的!” “上头说了,汶鼎的兵抓住一个价钱可不少呢。” 是夏泽搜山的士兵。 陆霜年推醒了陆柔,“娘,夏泽的人来了,赶快起来!” 陆柔睁开眼睛,外头的呼喝声让女人的脸上染上了一层恐惧。夏泽的部队骠勇善战,但作风也同样以松散野蛮著称,女人落在士兵手里的早于可想而知。陆柔连忙唤醒了怀里的大女儿。 “夏泽人上山了,我们快走!” 陆昔华也慌忙站起身来。她看了陆霜年一眼,却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口道:“娘,我们救的那个人怎么办?” 陆柔怔了一下,此刻何勋已经全然恢复了神志,他知道夏泽的士兵已经搜上山来,心中也是一阵焦急。让初级情报人员装作汶鼎士兵潜伏进汶鼎部队的计划人员众多,但也属于机密,普通的夏泽士兵不会知道。他们发现的,将是一个受伤的汶鼎军人,两个女孩和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何勋自己倒是可以找到机会脱身,只是这一家三口…… 陆霜年眯起眼睛,看着何勋脸上神色变化,她心中嗤笑。——看来这位未来的夏泽高级间谍还有叫做“良心”的东西呢。 陆柔也一时犹豫起来。她这善良,是在多少年颠沛流离里头都没磨灭了去的,是在不忍心将这个受伤的汶鼎士兵留在这山洞里。 陆霜年开口:“娘,您和姐姐先走,我来扶他。”她走向刚刚从火堆边颇艰难地坐起来的何勋。 陆柔和陆昔华都是一怔。陆昔华抢先开了口:“阿年,你留下太危险了,让我留下吧。”火光映着她眼里莹莹的泪水,看上去就教人心软。 陆霜年笑起来,她并不看她那唱做俱佳的姐姐,只是瞧着陆柔,哑声道:“娘,我和这位大哥一起走,你带着姐姐,可以先找地方去藏好。”女孩声音有些可怖,话语中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可是你……” 陆霜年露出一个有些凄然的笑容来,她低声说;“您和姐姐能平安就好了,阿年什么都不怕。”这一次的声音是带着颤抖的坚定。陆霜年在心里给自己的演技点了个赞。 陆柔眼里也蓄了泪水。外头夏泽士兵的声音几乎已经近在咫尺,何勋已经受了伤,行动不便,而她又实在无法舍下陆昔华,只能让阿年扶着他找个地方躲避。希望,能平安吧…… 霜年,娘对不起你。陆柔在心中念了一句,便带着陆昔华先行从洞穴中小心翼翼地离开。 带着两个女儿一同离开,保全陆霜年的念头,竟一刻也没有出现在陆柔的选择里。 何勋看着救了自己的女人带着那个大一点的女孩就这么离开,脸上的惊讶甚至没来得及掩去。他看向被留下的女孩。 陆霜年淡淡看他一眼,道:“娘比较喜欢姐姐。” 何勋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噎了一下,心想,这姑娘倒是言简意赅。 陆霜年抓着何勋的胳膊示意他站起来往外走。不远处的村落炮声依旧隆隆,火光冲天。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山间夜晚的凉意似乎直透进人骨头缝里面。何勋一瘸一拐地被陆霜年扶着走出了他们藏身的洞穴,他莫名地觉得身边儿的女孩子似乎对山下的那一片惨状无动于衷。留下来对于这个才半大的孩子来说,无异于死亡,而她看上去没有一丝恐惧,毫不在意。 夏泽的士兵正漫山遍野地搜索,悉悉索索的声音传过来。何勋有些紧张地拉过陆霜年,两个人躲进一片灌木丛。 “你不害怕么?”何勋低声问。 女孩子对他露齿一笑,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和轻快的语调让何勋莫名地出了身冷汗。 “有大哥哥你在啊,我不怕危险。” 后一秒步枪上的刺刀猛地拨开了树丛,雪亮的锋刃带着冷意,几乎擦过何勋的鼻尖。 “出来!” ☆、第3章 以血还血 第三章 帐篷里阴冷潮湿,丝毫不受外面那冲天火光的影响。 陆霜年蜷缩在角落里,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夏泽的士兵并没有太过注意她——与穿着汶鼎军服的何勋相比,陆霜年只是个一身狼狈的小姑娘而已。 而夏泽的那位间谍先生,此刻正被自己的军队靠在一张简陋的木头椅子上,双手被手铐扭成一个诡异的姿势。帐篷里的白炽灯格外刺眼,何勋不得不眯起眼睛来抵挡这样折磨。时间已经过去一整天。和他一起被抓来的小女孩除了挨了几个耳光之外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何勋暗自松了口气。 他是间谍,但还太年轻。年轻到不忍看着一个敌对国的小姑娘因为自己死去。 “你是哪个部分的?” 何勋声音干涩,“汶鼎第三集团军,七十四师第五团一营。编号1970277” 对方转身出去了,似乎是要核查身份。 陆霜年在角落里眯起眼睛。现在的汶鼎第三集团军就是一盘散沙,更别提七十四师是散沙中的糟粕。——没人会在意一个士兵忽然换了一张面孔。夏泽的士兵在核查了何勋的身份之后肯定会通过某种方式放走他,可作为汶鼎人的陆霜年可就不一定了。 她得想办法在何勋从这里脱身之前攀住这棵大树呢。 陆霜年眼睛一转,她悄悄地朝何勋蹭了过去,然后递上她刚刚为自己准备的水。 何勋一愣。白炽灯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看到那小姑娘一个模模糊糊的,瘦小的影子,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嘴唇上,带着小姑娘手里的温度。然后就是水流,慢慢滋润的干裂的嘴唇,整整一天的折腾,何勋滴水未进,早已经渴到极限,就着陆霜年的手便大口地喝起来。可是甘霖仅仅几口就没有了。 何勋努力睁开眼睛,站在跟前的小姑娘很瘦,皮肤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泛出缺乏营养的黑色,嘴唇上干燥皲裂,带着分明的血丝。青年忍不住低声开口:“那个时候你为什么留下来?” 陆霜年愣了一下。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低声道:“妈妈说要保护好你。” 何勋停顿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傻姑娘。” 陆霜年抬起头,迎上这个还太过年轻的夏泽间谍的眼睛,看到里面感动的光泽,不出所料。未来的情报之王在心里叹了口气,——傻小子。 何勋显然决定了什么事情,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他低声道:“大哥哥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待会你跟紧我。” 陆霜年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点点头。 大功告成。 二十分钟后他们离开了这间简陋的审讯室,何勋挣脱手铐,打昏了两个本来要偷偷将他放回汶鼎军队的士兵,换上了一身夏泽军装。小女孩紧紧拽着他衣角的手让何勋说服自己,这样只是为了更好的伪装,更何况,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不会给自己的任务带来多少麻烦。 生命对于他,还没到如同踩灭蝼蚁般不值一提。何勋不能看着一个小女孩,无论属于那个国家,因为他死去。他手上还没沾过人类的血。 而陆霜年可以。 小女孩跟在青年的身后,惶惑地看着四周,天色渐明,夏泽营地里的情况让她瞧了个一清二楚。远处村落中滚滚的浓烟直冲天际。枪声基本平息。陆霜年记得,祁峰之战,大屯村几乎无人幸存。而那只是夏泽给一直避战的汶鼎一个“小小的教训”。 偏偏陆霜年的原则,叫做睚眦必报,血债血偿。 她很快确定了这支部队临时弹药的存放处。此刻营地里一片混乱,竟也没人注意一个青年带着个小姑娘行色匆匆。何勋一心想着带这孩子离开夏泽部队的临时驻扎地,还要注意着四周的情况,精神高度紧张之下,竟没注意那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自己的衣角。 半个小时后。 小心翼翼地几乎找遍了整个夏泽营房也没有看到陆霜年的踪迹。何勋终于选择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就在这时—— “轰!” “轰!” 大地似乎在一瞬间颤动起来,火光冲天而起,巨大的爆炸声让人耳朵嗡嗡直响。不同的是,这次的火光,从夏泽的临时驻扎地升起。易燃的帐篷几乎立刻就起了火,弹药库的爆炸消耗了这个耀武扬威的装甲营大多数的炮弹,其他弹药的殉爆声络绎不绝,硝烟和焦糊的气味直冲鼻子。营地里立刻乱成了一片,大群的士兵盲目地找寻着放火的嫌犯,营地离水源并不近,火势却越来越大,伴随着爆炸和四射的弹片,试图救火的士兵只能徒劳地用沙土和仅有的水扑救外围。 身上起火的人在地上打滚,惨叫声听得格外瘆人。 何勋咧了咧嘴,他怔楞地看着那一片火光,几乎要在暗蓝的天际上染出一片血红的颜色来。不知有多少夏泽的士兵死在这场爆炸里。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今天是你屠戮他国的百姓,明天可能就会有旁人割开你的喉咙。人间修罗场,生死早不是自己决定的事情。 他刚转过身,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路边黑黢黢的草丛里钻了出来,何勋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他看着这个重新握住自己衣角的小女孩笑得天真无邪。 第3节 “大哥哥,我们可以走了吗?” 一路上何勋只能沉默。 汶鼎2004年,祁峰之战爆发,夏泽第三十二师独立装甲营在汶鼎边境大屯村外受到渗透,弹药库爆炸,二十七人死亡,五十余人受伤失去作战能力。夏泽间谍何勋成功进入汶鼎军队。汶鼎第三集团军正式换防至祁峰一线,战争的阴云开始笼罩。 这一年陆霜年十三岁。 镇子上的小旅店生意并不好。这地方本就偏僻,平日里还能有些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在此歇脚。可前两天大屯村的惨剧让这个边陲小镇几乎一夕之间全国闻名,镇上的大户人家纷纷携家带口逃离,希望能免受战火的荼毒。 陆柔坐在旅店小房间的窗口,怔怔地看着外面冷落的街道。 “娘,吃点东西吧。” 陆昔华从门外走进来,将放着些清粥小菜的托盘摆在桌上,轻声道。 陆柔听见大女儿进来,连忙胡乱擦了擦腮边的泪水,转过头来到:“昔华吃吧,娘不饿。” 陆昔华犹豫了一下,问道:“阿年不会有事的。” 陆柔听见“阿年”两个字,眼泪又止不住落下来。她看向陆昔华。 “昔华,你说,娘是不是错了,娘不该把阿年留在山上……昨天夜里那么大的爆炸,也不知道阿年有没有逃出来……” 陆昔华走到妇人身边,轻轻为陆柔擦去了眼泪,低声安慰道:“娘,妹妹她从小就性子倔强,就算您当时要带她走,她八成也是不肯的。”陆昔华微微叹息,“那个士兵受了伤,阿年性子倔,心地却和娘您一样善良,不会愿意扔下那人由他去死的。” 陆昔华这一番安慰,话里话外都是陆霜年自愿留在深山中面对危险的意思,不光把做出决定的陆柔开脱得干干净净,还顺便夸赞了母亲的善良,陆柔听着,心中便宽慰起来。想想阿年虽是她和那村野木匠的孩子,多少还是继承了自己的秉性,又感到些许欣慰。 她全然忘了,那个孩子身体里也留着她陆柔一半的血,却就这么被抛弃在荒山野岭中,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和茫茫的黑夜。又或者,在陆柔的潜意识里,这个女儿从来都是可有可无。 年近四十依旧风韵犹存的妇人轻叹一声,将善解人意的大女儿搂进怀里。 与此同时。 陆霜年同何勋在镇子上分了手。青年从身上摸出一叠钱来塞给陆霜年,在确定了陆霜年可以找到她的家人之后,急匆匆地去找部队了。陆霜年瞧着他的背影消失,掂了掂手里厚度惊人的现金,溜溜达达地离开了。 上辈子她和母亲与陆昔华带着何勋一同躲藏,险些被夏泽搜山的士兵发现,脱险之后来到镇子上,何勋便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赠与陆柔,算是一点报答。而陆柔自然是极力推辞,让何勋收起钱财。她常教导两个女儿,行善助人,都是天性所在,不应贪图报偿。 ——在之后的两个月,花掉了所有盘缠一贫如洗的母女三人不得不去求助陆柔的娘家,在一番冷嘲热讽的白眼后暂时借住下来。 寄人篱下的日子,陆霜年是自小就过惯了的,那种滋味,她此生不想再尝。 她亲爱的姐姐和那朵洁白无瑕莲花儿似的母亲,陆霜年不想再扯上关系。她重活一世,情报战场上云波诡谲勾心斗角,都要比和这两个女人再纠缠在一起来的痛快。 她清楚自己永远无法像陆柔口中那样活得“干净”,她选了战场,选了建功立业,享受的便只有肾上腺素飙升和杀伐决断的快乐。 陆霜年不求“干净”,她只要活得痛快就好了。 有的人,生来就强悍,也生来就孤独。 ☆、第4章 故人将至 第四章 陆霜年在镇子上徘徊了一天。 第三集团军所属部队已经开进来了,本应该处在战备状态的士兵们在小镇上四处游荡,更有欺男霸女之辈,所到之处尽是些粗鄙的大声怒骂和打砸抢掠惹来的斗殴和哭喊。本来便破败衰颓的小镇更加人心惶惶。陆霜年一个小姑娘,并没什么存在感,她只是漫不经心地观察着那些士兵和下级军官的一言一行。 眼下第三集团军还真对得起它“烂泥”的绰号。汶鼎无心与夏泽开战,但大屯村的惨剧几乎已经举国皆知,只得做出应战的姿态。第三集团军便被临时派过来做样子。 陆霜年很快混进了驻守在这镇子上的第三集团军所部。七十四师五团一营,何勋所在的部队。——出来采买的厨子是个好人,禁不住陆霜年靠哑着嗓子倔强忍泪那堪比当红演员的演技,将这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女孩带回了炊事班,权当多了个打下手的。 这要是在军纪稍严的部队都是根本不可能的——带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进军营?开玩笑! 陆霜年知道陆柔的脾气。她的母亲是个耳根子软的,潜意识里又偏疼陆昔华,这一次,只怕根本不会想到陆霜年能幸存下来,更别提去寻找她。 陆霜年也正如她所承诺的那样,该干的活一样也没落下。她从小就跟着父亲做农活,老实巴交的木匠取了个天仙样的老婆,在家里当尊菩萨一样供着,连带陆昔华,虽然过得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养尊处优的生活,那也是打小十指没沾过阳春水的。唯独这个二女儿,生来沉默安静,颇有些农家人坚韧的性子,做父亲的倒也知足,心道这孩子到底留着自己一半的血,虽然不如她姐姐那样水灵淑雅,却是个能扛起一个家的苗子。 陆霜年进了部队一个星期不到,炊事班的老崔就知道自己这是捡了个宝。 “阿年啊,去把我今天买回来的菜洗了!” “哎!” “阿年,今儿个营长说了要加餐,去把后院里的鸡捡两只杀了!” “哎!” “丫头,班里兄弟的衣服豁了这大个口子,你给补补?” “哎!” 没多久,炊事班的几个老兵油子也习惯了这小姑娘的存在。陆霜年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但踏实肯干,也可以帮士兵们做些缝补洗衣的工作。不少力气活扔给她也不叫苦叫累,这点倒教老崔又是满意又是怜惜,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照顾。有了老崔的照护,几个兵油子也只是时不时地和陆霜年开开玩笑,没怎么欺负过她。 在炊事班不忙的时候,陆霜年也可以拥有半个下午的休假,去镇子上逛逛,买些东西。何勋给的那笔钱陆霜年还有其他的用处,于是只靠她在炊事班打杂的那点饷钱,从旧书摊上买些书本抱回去。老崔不止一次笑她,一个姑娘家家,就算嗓子坏了,脸蛋儿还在那,不知道琢磨着打扮,为自己添些新衣服,整天就知道读些酸文假醋。陆霜年也不和他分辩,只是咧开嘴笑笑,低着头继续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她的《二十四战例》。——别说是炊事班,就是这整个营,也未见得有多少识字的兵,所以倒也用不着防着旁人发现她一个小孩子净看些战争教科书。 上辈子陆霜年的少年时期几乎都是在无休止的劳动和旁人的欺辱中度过的。她只是个毁了嗓子,瘦小沉默,不受任何人包括她母亲待见的丫头片子而已,哪里有机会像陆昔华那般读书识字。而后来戎马倥偬,陆霜年到底抽出时间学了识字,读了书,只不过她看的是情报文件,进的是间谍培训班,学的是如何欺骗和利用,如何杀人不见血,早没了那些年幼时候对念书的向往。 那个时候她羡慕陆昔华,羡慕得心里一阵一阵灼烧的疼。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温柔的母亲明明对她和姐姐都很关怀,却为什么在任何抉择的时候舍弃自己。那个时候她以为陆昔华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姐姐,值得她挣来一切对她好。 而她只有在真的接触了那云波诡谲的战场,才知道什么是人心最是险恶伪善最是剧毒。 “陆丫头,你这是跟哪里学会的念书啊?咋这书皮子我一点都看不明白呢?” 瘦小的女孩脸半隐在昏黄的光影里,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微笑了一下,黝黑的瞳孔里却没有微笑的模样。陆霜年用微哑的声音回答。 “哈,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 “诶,二柱你听说了没,过几天可有大人物要来咱们这儿呢,你们炊事班可有的忙啦!” 陆霜年端着一大盆带着泥巴的土豆往炊事班里走,营长身边的警卫正蹲在厨房吃着他的误餐饭,一边神神秘秘地对那个叫二柱的炊事兵说道。 女孩搬了个板凳坐下,“唰唰唰”地清理起土豆来,一并凝神谛听。 “是嘛?!大人物会来咱这兵荒马乱鸟不拉屎的地方儿?什么来头?”二柱大惊小怪地问。 那警卫塞了一嘴的饭,含糊不清地道:“什么大人物?!我哪里知道!我这还是从给营长念电报的那家伙那儿听了一耳朵呢。总之就是大人物就对了,看咱们营长紧张的那个劲儿……” 二柱想了想,又问:“那大人物来了,营长不得陪他们去镇上那饭馆吃饭哪?怎么轮得着咱炊事班伺候。” 警卫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就算人家去镇上吃了,那大人物的随行不还得再营里吃啊?!”说完抹抹嘴走了。剩下二柱一脸的愁容——大人物可不好伺候,过几天这工作量,恐怕是要加倍啊。 陆霜年端着一盆子土豆悄悄地溜开。上辈子以治军严苛闻名的虎将顾耀章,似乎就是这个时候接手第三集团军的吧? 小女孩站在一条板凳上抄起菜刀动作利索地切着土豆,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事情。这是她重生以来,头一回感觉到这一切如此真实。那些她经历过的人和事,见证过的血火生死,都将重新出现重新上演。 顾耀章是汶鼎部队里出了名的严将,带兵有方,为人刚直。敬仰这个词对于后来成为“情报之王”的陆霜年来说很是罕见,但她承认她敬仰顾耀章。陆霜年本人是做情报的,她心里最重的恐怕就是利益。那么多年阴谋诡计里打磨出来,早就失却了那一股子青年人的热血。她曾调查过顾耀章,也在顾耀章的部队做过情报工作,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当得起“铁血丹心”四个字。 哦,顺便一提,人们都说是虎父无犬子,顾耀章遇刺身亡后他儿子接了他第三集团军的担子,就是那个出现在陆霜年葬礼上的家伙,他叫顾宸北。 说起来陆霜年和顾宸北的关系算不上好。他们没有多少私交,顾宸北一直认为顾耀章之死有陆霜年的情报处在后面捣鬼,加上汶鼎高层对愈发强悍的第三集团军的猜忌,“情报之王”的名头在顾司令那里自然讨不到什么好印象。情报处和第三集团军之间的嫌隙也不是一两天结下的,两个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称得上是宿敌。 陆霜年觉得她永远不会承认对顾宸北有那么两分欣赏,包括上辈子和这辈子。她陆霜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不像顾宸北,能在老对手的葬礼上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么高的评价来。 但人终究是会寂寞的。这个世界上,若不能酒逢知己,有个棋逢对手的人,也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还是个小姑娘样子的陆霜年慢吞吞地把切好的土豆归拢到一起,那副沉思的模样配着她手上的活计,颇有些滑稽可笑。她听见自己居住在这副稚嫩的壳子里灵魂叹了口气。 故人将至。 第三集团军七十四师五团一营的营长孙伟是怎么也没想到传说中的“大人物”真的在三天后光临了这战火边缘的荒凉小镇。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位“大人物”已经接手了第三集团军的全权指挥,而他们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的清闲日子,也过到头了。 陆霜年搬完喂猪的泔水,蹲在墙角看着那些漆黑锃亮的轿车从营房的大门外开进来。她从那些士兵的缝隙里只能看见几个人从车里下来,然后是营长那高昂得有些怪异的欢迎致辞。陆霜年有些无趣地打算离开。 “……顾将军亲自到这边陲烽火之地视察,真是让一营上下无比感动……顾将军的公子不辞辛苦……” ——顾将军的公子?! 陆霜年险些被自己绊倒。顾宸北竟然也跟着顾耀章来这儿了?! 她上辈子十三岁时,还在镇子上的豆腐坊拼命做活养家糊口,为她那个“优秀好学”的姐姐筹集学费,对军情变动和祁峰之役危在旦夕的战局丝毫不清楚,也不关心,记得顾耀章是在这个时候接任第三集团军司令还是后来搞情报的时候做的功课,哪里知道当年的顾将军视察边境险地竟然还带着儿子!算起来顾宸北今年十五,倒也不算小了。旁人家里十五岁的孩子大约还在父母膝前撒娇,可顾家世代军旅,顾耀章又是个典型的治家如治军的严父,倒也在意料之中。 炊事班二柱的担忧并没有变成现实。据说当营长提出要在镇上最大的酒楼宴请顾耀章一行人时,顾将军是这么说的—— “眼下军心不定,战事不稳,实在没有饱食豪饮的性质。孙营长的心意我们领了,不如就在这部队里吃饭吧。” 营长身边儿的警卫在炊事班将顾耀章的话学得绘声绘色,一边儿咂着嘴说:“顾司令那脸色,好家伙,咱们营长吓得脸都白啦!” 陆霜年盯着书本上的字,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她不想留在这个破烂的,注定会在祁峰之役中成为炮灰的军营里,更不想重新和陆柔或者陆昔华搅合在一起。她要离开这里,她要趁着比当初更年轻的年纪,尽更大的努力,看更大的世界。 而顾耀章是个机会,一个天大的机会。 ☆、第5章 立威 第五章 顾耀章到达镇子的第二天,第三军团七十四师一营的大地震开始了。 陆霜年早上是被老崔晃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外头炊事班的人已经都慌慌张张地起床忙活起来了。外头传来激昂得让人奇怪的军乐声,夹杂着杂乱不堪的脚步。 “加快速度,保持队形!”有人粗着嗓子喊,听上去是营长孙伟。 老崔大惊小怪地低声道:“今儿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咱们营长什么时候起的这么早过,还亲自参加训练?!”他向陆霜年示意:“丫头你动作也快点儿,今天早上操课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待会全营就要吃饭了。” 陆霜年一个打挺从床上蹦起来。 早饭在一片手忙脚乱里终于做完了,营部驻地那尘土飞扬的小破训练场上“折磨”依旧没有结束。孙伟的声音从炊事班的方向听着都已经有气无力。 “快……大家坚持一下……” 陆霜年瞧着老崔那张憋笑的脸,忽然开口道:“崔叔,我能去看看么?” 老崔倒是一愣,瞧着这丫头脸上还是那种没什么波澜的木讷表情,点了点头:“阿年你也难得想去看个热闹,去吧去吧,这会儿全营人差不多都在那训练场上呢,没人来查我们。” 陆霜年冲老崔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抹布转身朝训练场的方向走去。 一营的训练场是曾经镇上小学的操场改的,除却加了些训练器材以外几乎还是老样子,□□地面上的浮土不知道已经积累了多少天,今天终于被士兵拖沓的脚步震了起来。 训练场外头卷卷破天荒地有哨兵值守。陆霜年眯了眯眼睛,瞧了眼那两个哨兵的身板,颇挺拔的年轻人,胸前的步枪显然都是子弹上膛的。不用问,肯定是顾耀章带来的随行人员。陆霜年唇角划过一抹笑意。一营这幅疲疲沓沓的样子,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见她是个小姑娘,守卫的士兵也并没有发问,任由陆霜年趴在靠近主席台一侧的铁栅栏上往里看。只见一片尘土飞扬里士兵们早已经筋疲力尽,不少人几乎是拖着脚步往前蹭,队伍早没了形状,营长孙伟跑着小圈,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连口令都下不出来,手里的扩音喇叭无力地挥舞着。低矮的主席台上站着个人,挺拔得不像样子。 顾宸北。 扫一眼陆霜年就知道那是谁。她跟顾宸北打交道时间不短,太知道那家伙平日里是怎么一副笔挺又骄人的样子。果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做派么,陆霜年暗自咋舌。十五岁的顾宸北还没有她上辈子碰见时高大的身材,挺拔如松柏。陆霜年盯着那个人影,她知道自己心里头其实有几分羡慕。顾宸北出身将门,自幼在近乎严苛的家教下长起来,这一棵小松即使还没到枝繁叶茂的时候,也已经看出凌云之势。 汶鼎本来尚武,重视军队的发展,家中有人从军对于下至百姓上到达官贵人都是一种荣耀。可这些年汶鼎除了夏泽这个外患之外,倒也算得上安定,主政的又是保守的避战一派,对军事的重视已经大不如前。但顾家世代行伍,顾宸北自然也无法例外。汶鼎有专收未成年的男孩进入的军事训练学校,从小开始军事素质培养和文化教育,十五岁中学生的年纪,已经可以授衔。顾宸北只有少尉军衔,但显然,顾耀章对他的倚重让他完全可以压过孙伟这个名正言顺的营长。 第4节 陆霜年向来自负,哪怕她现在还一无所有低到尘埃里,也相信自己终究有一飞冲天的一日。只是看着顾宸北那还带着少年意气的骄矜,不由得感叹,她似乎,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些。 陆霜年的年轻,都消磨在忍辱负重蓄势待发里,当她站在万万人之上,手握生杀大权的时候,心早就老了。 女孩黑黝黝的眼瞳里光芒一闪而过,却锋利无比。那羡慕只在一念之间,迅速被心中近乎冷酷的坚定消弭。个人有个人的命,而她从一无所有里,终将创下卓世的功勋来! 顾宸北站在那破烂的主席台上瞧着底下一个营的人如同溃逃般跌跌撞撞丢盔弃甲,眼里头掠过嘲讽的神色。就凭这群穿着军装,连老百姓战斗力都不如的家伙,怎么抵抗得了夏泽的装甲铁骑。十五岁的少年身材颀长,站在那儿就仿佛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场,双眼目光如炬,盯着训练场上溃不成军的士兵。 一营长孙伟早觉得口干舌燥,心中不由得叫苦连天。——天知道这个顾耀章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做什么!他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虽然过得“清贫”了一些,但乐得清闲,哪知道这位大神莅临,还心血来潮地要整顿军纪,搞得他这些日子都得呆在着全是糙老爷们的军营里,还累得半死不活。想到这里,心中更是怨怼不已,更不愿耗费自己的嗓子却给这已经垮掉的队伍喊口令。 “全体立定!” 顾宸北正在变声期,声音还带着些少年的清朗。他并没用吼的,声音不大。靠近主席台的士兵疑疑惑惑地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人跟着陆续地停下,大多数扶着膝盖喘粗气,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抱怨起来。顾宸北多余的一个字也没说,就那么冷冷地看着这群士兵如同街上的地痞流氓一般孙伟心道谢天谢地,总算这位小祖宗发话了。 ——一营长可没把这位顾将军公子放在眼里。才一个十五岁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知道什么是当兵打仗?不过是仗着他爹的名声耍耍威风而已,风头给足了自然就歇气儿了。 顾宸北的下一个口令让孙伟长出的一口气也在嗓子眼里。 “所有人听口令,列队!” 几个靠近主席台的士兵脸上都露出不满的表情,有些慢吞吞地执行了顾宸北的命令,而有些无赖脾气上来了的,根本就呆在原地没打算动弹。孙伟见状,连忙在脸上挂上殷勤的笑容跑过来,将手里的高音喇叭递向将军公子。“顾小少爷,您用这个,这个兄弟们听得清。” 顾宸北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多谢,不用了。” 孙伟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一脸的尴尬。他讪讪地收回手,却在下一秒猛地瞪大眼睛。——顾宸北一伸手从腰间的枪套里把手枪掏出来了。 “顾少爷,这可使不得啊!” 孙伟话音未落。 ——“砰!” 枪响。整个训练场似乎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听见少年言简意赅声线平直。 “各位,列队。” 刚刚还坐在地上的几个兵痞子迅速地爬了起来,一些累极了的兵只能依靠在同伴的肩膀上,但无声而迅速地加入了队列。枪声似乎震醒了所有人。顾耀章是不会在意他们这一群人的死活的,他们也根本没有资格对这个站在高台上的少年耍赖撒泼。这些兵太平的久了,有国家的税款养着却无人约束,早忘了,军中从来都容不得儿戏。 孙伟也吓了一跳,他看着这位顾家公子手中黑黝黝的手枪,心里打了个突突。但他心中对顾宸北的那一点小觑还侥幸地留存着,孙伟小心翼翼地在顾宸北再次下达让所有士兵愤怒的命令之前开口。 “顾少爷,兄弟们都累了,不如……先去吃个早饭,然后我们再训练?顾将军还等着您回去呢。” 顾宸北并没有看他。底下的士兵不少听见了孙伟的话,脸上露出无比期冀的表情来。对他们来说,现在能找个地方坐下,喝一口热汤,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今天早上,顾将军授予我对一营训练的监督权。”少年的声音在训练场上传开,不同的是这一次底下再没有连天的抱怨和噪音,他平静的声调格外清楚。“我希望各位能认真训练,好履行戍边职责。” 然后少年扬了扬下巴。站在训练场门外的士兵转了进来,手里是他们黑黝黝的步枪。 “违令者,军法从事。” 一令如山。 陆霜年在铁栅栏外头笑了起来。这个十五岁的顾宸北,立了一手好威严。看得出是费了心思的。只是她的这位老对手啊,还太年轻。 顾耀章身犯险地,根本不是为了鼓舞着破烂衰颓的七十四师所部击退夏泽军队。他是战场上的老手,又怎么看不出这祁峰一战失败的定局?顾耀章的举动,恐怕是做给汶鼎高层的某些人看的。夏泽和汶鼎的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而眼下这操场上的一小撮稀松兵,正是炮灰的一部分。到时候,顾宸北要面对的,无疑是他磨练出来的这些兵,这些他将会知晓名字甚至会期待并肩作战的人死在敌军的炮火和枪弹下。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想,顾耀章这一手棋果真下的微妙,他只有十五岁的儿子将学会怎样立威,怎样掌握一支部队,然后,怎样接受他们的死去。战争是人打出来的,总有人必须死去。而他们这些人,比如顾耀章,比如陆霜年,比如这个只有十五岁的顾宸北,都得明白什么是可以舍去的,为了更大的胜利。 为将者,谋全局。 ☆、第6章 相识相交 陆霜年设想过很多和顾宸北见面的场景,包括各式各样的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但显然她的想象力还有所欠缺。 对于某人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绕着训练场狂奔十多圈的习惯,陆霜年显然还不够了解。——否则她也不会在给自己加餐锻炼体能的时候碰见这位煞神。她要留下来,就必须想办法接近顾宸北和顾耀章父子,但陆霜年并不想太快地引起怀疑。 “你站住。” 陆霜年心里打了个突,她停下脚步。少年本来已经超过了她,却忽然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陆霜年清楚地看见他眼里头的审视。 沉默似乎并没有让顾宸北感到不适,他问道:“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一个小丫头在天还没亮的早晨出现在边防部队的训练场上,这幅场景足以引起顾宸北的注意。他审视着这个黑瘦的女孩儿。 她低着头,但看上去并不是因为胆怯。她的身材相较于少女来说还太瘦小,有些营养不良的模样。可顾宸北看见了她刚才奔跑的速度。 陆霜年吸了口气,她抬起头来回答问题,“我是炊事班的。”然后看着顾宸北。 少年因为她沙哑的声音愣了一下,他挑了挑眉梢,依旧盯着陆霜年:“这里是部队,你不应该在这儿。”女孩儿黑黝黝的瞳孔没来由地多分得了一些注意力。 陆霜年露出一个笑容来。“因为我是个孤女啊。”她对顾宸北说道:“我没有别的去处。打起仗来,我不会成为拖累的。” 顾宸北倒一时没说话。明明是用来恳求将她留下的措辞,却被这丫头说的如同不可改变的事实一样,格外的可信。少年也笑了一声,他又问:“你不怕我?” 陆霜年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她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可看上去全然没有了平素的那一股子木讷。顾家二公子说起话来还真是少年老成呢。 “你又不可怕。” 顾宸北居高临下地瞧她。陆霜年比少年低出一头不止,她也不仰头,被俯视并不能让一个久经沙场的女人——哦,现在还是女孩,感到紧张。她几乎是平视着顾宸北的胸膛在说话,可以看见这个少年发问的时候胸膛上军服银色的扣子轻微颤动。 “你不觉得一个随随便便在训练场上掏枪的人可怕?” 陆霜年因为这个问题怔了一下,但她很快掩盖过去。——没想到这姓顾的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这样强悍的洞察力。那天早上她趴在栅栏外头,顾宸北竟然也能注意到。 少年看了陆霜年一眼,他似乎也并没有期待女孩的答案,只道:“你跑得很快。” 陆霜年微微扬起下巴:“谢谢夸奖。”她的声音可真不算好听,不过其中的分明的轻快的得意还是让人忍不住微笑。这副身体还很年幼,但芯子可早已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陆霜年知道怎么得到一个人的好感,情报之王并不想承认,一个年轻的顾宸北让她感到好奇。她不知道两个宿敌过早地相遇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 然后顾宸北笑眯眯地接着说:“那么,跑过我的话,再留下吧。” 陆霜年眨巴一下眼睛,少年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一样跑出很远。女孩一阵咬牙切齿。——顾宸北如果真的跑到顾耀章跟前说上一句,她这个违规进来的小丫头绝对会被大战在即的部队清理出去的。 她从鼻腔里喷出一阵不满。当年怎么没发现这姓顾的有这么恶劣的一面?! 一边在心里诅咒自己识人不清,陆霜年一边拔腿追了上去。 结果自然是陆霜年输掉了。女孩气喘吁吁地拄着膝盖,她觉得自己和那天早上被顾宸北操||练得筋疲力尽的士兵一样狼狈。顾宸北在旁边气定神闲地欣赏她的狼狈。陆霜年直起腰来,盯了他一眼。 “看我做什么,不如把你想说的说出来。”顾宸北保持着好心情的微笑。 陆霜年的气还没喘匀,但笑得露出牙齿。她在心里恶毒地想—— “我在想……你这样逗女孩子玩儿,大概永远也娶不到老婆。” 顾宸北愣住了。 这次陆霜年露出一个讪笑来,她把视线固定在顾宸北胸前那粒银灿灿的扣子上,似乎在时刻防备着对方做出某些暴力的举动。“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把脑子里的说出来啦。” 顾宸北一阵磨牙,然后少年露出一个优雅无懈可击的笑容来。“我只是没把你当女孩子,炊事班的小兵。” 陆霜年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公子爷是不会将她从这军营请出去了。 ——当然,没被当女孩看待也算是个挫败。不过……如果说这话的人是顾宸北? 陆霜年还算满意这个答案。她不需要这个人的怜香惜玉,只要承认她可以匹敌,就是最大的尊敬。——哪怕这只是那位“宿敌”先生还在毛头小子状态下强自给自己找面子的反击。 顾宸北看着那个瘦小的炊事兵一溜烟地从自己身前消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弭。这个丫头,倒是挺有意思。 ————————————————————————————————————————————————————————————————— 顾耀章父子在一营呆了将近一个月。一营的士兵在顾宸北一个毛头小子的训练下倒也打起了几分精神,慢慢地有了些军人的样子。十五岁的少年在边疆的风吹日晒里变黑了许多,小麦色的皮肤更显出健康的活力来。男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他如同被浇足了水的树苗一样抽枝拔节。 陆霜年对此相当怨念。她痛恨这个上辈子的仇敌和对手比自己高出整整两头半并在每天的晨跑之后利用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和她说话。哦,平心而论,除了顾家公子那一股子时不时透出来的高傲劲儿,十五岁的顾宸北还是挺好相处的,至少对于见识过“战神”顾司令的陆霜年来说,这个年轻得还没有完全收敛少年锋芒的顾宸北,简直可爱得像个小甜心啦! 毕竟是算得上是同龄人,顾宸北似乎不介意这个黑瘦的小姑娘是个炊事班洗土豆的小兵。话题从炊事班令人恶心的新菜式到某个菜鸟新兵把子弹打到别人的靶子上。再到《二十四战例》和《情报学》。 陆霜年终于收起了最初对太过年轻的顾宸北的那一点轻视和戏谑。就冲顾宸北对她一个炊事班的小姑娘竟然在读军事著作的事情保持平静,城府就可见一般。她知道顾宸北怀疑她,而这正是陆霜年想要的。 而再想办法从这个即将被炮灰掉的部队离开的人不止有陆霜年一个。 “今天训练,警卫班的那个何排长表现很不错。”顾宸北在五千米的长跑之后活动着手脚,说道。 陆霜年气喘吁吁,她还在努力习惯跟上顾宸北的速度。——顾家二少爷一跑起来简直像后面有豺狼虎豹在追他一样!有时候她瞧着那少年在训练场上混汗如雨地喷跑,恨不得能有什么影像记录把这留存下来,等将来给那位名震四方的顾司令好好看看他“年轻”时的蠢样子。 “……何、何大哥?” “你认识他?” 陆霜年站直身体:“何大哥救过我的命,在夏泽屠村的时候。” 顾宸北看了她一眼,“这是你投军的原因?”他知道大屯村的惨案,没想到这丫头竟是那场惨无人道的突袭中的幸存者。 陆霜年咧开嘴笑了笑,而那笑意并没有深入她漆黑的眼睛。她慢吞吞地开口,沙哑的嗓音显得有些怪异:“我又能做什么?” 少年对于陆霜年用以回答的另一个问句并不惊讶。他笑了笑,说:“《二十四战例》和《情报学》?你能做的太多了。”他的目光总陆霜年的脸上扫过去,观察着每一丝表情的变化。“但是打仗很可怕。” 陆霜年好笑地注意到顾宸北对战争用了一个格外直白的形容,好像在期望陆霜年从“可怕”这样的词语里了解到真实的残酷。这几乎让陆霜年觉得他可爱了。陆霜年微微眯起眼睛,她看着那粒银色的扣子在少年的胸膛上微微起伏,忽然想到,眼前这个连晨跑都要穿得格外正式的顾宸北,似乎还不是日后那个统帅千军纵横捭阖的男人。他只有十五岁。 大概手上还没见过血。 顾宸北看着陆霜年脸上的表情。战争是会死人的,他想,试图给自己铁一样的决心。这个瘦小的丫头眼睛很黑,难得她仰起脸看着自己。那瞳孔里面的光芒坚硬如曜石。 女孩沙哑的声音因为过长的停顿而变得格外清晰。她说。 “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第7章 调戏与欺骗 第七章 “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顾耀章背着手站在训练场低矮的主席台上,问道。已经年近五旬的将军身上自有一股威严,就好像他的目光从你眼睛里看进去,就可以洞悉你头脑里所有的想法一样。 何勋不由得感到紧张。他当然知道这是谁。 “报告首长,我叫何勋。” 顾宸北站在旁边,开口道:“何班长是02年的兵,在大屯村战役里表现很英勇。” 顾耀章微微颔首,他看着这个站在主席台下方身姿笔挺的年轻人,脸上表情淡淡。“你擅长些什么?” ——顾家父子马上就要离开了,孙伟极力主张开个全营汇演,展示展示这一个月下来顾家公子“天纵英才”的训练成果。——他可看出来,这位才十五岁的顾家公子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赶忙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抱抱大腿,而顾耀章竟也同意了。 何勋立正,“报告长官,我射击成绩好。” 顾耀章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来,他道,“你倒是言简意赅。”他转头看向顾宸北,冲自己的儿子扬了扬下巴:“你也下去,和何班长切磋切磋。” 顾宸北立正。“是。” 第5节 何勋一愣,他看着穿着一身笔挺军服的少年从主席台上走下来,过了几秒,冲顾宸北干笑了一下,心中却不由得紧张如擂鼓。这位已经以铁腕治军在一营闻了名的顾家公子只是冲他微一颔首,脸上是惯常的缺乏表情。 顾宸北从旁边的士官手里接过一把短枪,示意何勋就位。他朝靶位走过去,眼角的余光向场边。一个干瘦的影子正趴在那些铁栅栏之间,朝这边张望。顾宸北微微扬起下巴。 陆霜年眼见着那少年在靶位上站定,举起手枪瞄准,却依旧惊疑不定。——她刚刚怎么觉得那姓顾的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她的位置并看不清场上那些人的表情,只瞧见顾宸北过于挺拔的身姿在一群兵里显眼得紧,崭新挺括的军装让这个仅仅是少年年纪的家伙平添了军人的威严,扬起下巴的时候骄矜又锋利。 陆霜年咬着牙根叹了口气。——以前她怎么没注意到这姓顾的生得一副好皮相?!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才愣住。——她什么时候会关心自己的对手长什么样子了?! 没关系,食色性也,情报处长这样安慰自己。然后盯着场中间的那两个人影。 何勋枪法的确很好,他虽也是夏泽情报部门的新人,毕竟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的。一枪打出去正中靶心,主席台上的顾耀章眯起眼睛,没做表态。 顾宸北还在瞄准。 “砰!” 何勋第二枪打出去,依旧十环。 顾宸北在瞄准。 站在一旁的孙伟终于有些焦急了,一个劲地朝何勋使眼色。——你可不要都给我打十环啊!怎么敢叫那位爷输给你! 何勋有点儿犹豫。 然后顾宸北开枪了。 ——“砰砰砰砰砰!!!” 子弹在两三秒钟里倾泻而出,一连串的枪响让大多数人措不及防。 何勋的第三枪打在九环上。而报靶的士兵从远处举起的旗子显示,顾宸北的五枪显然全都打在了该打的地方。满环。 孙伟格外大声地称赞起来,“好枪!”他谄媚地笑着,脸上泛出激动的红色,好像顾宸北的五枪都让他由衷地惊艳一样。 何勋深呼吸了两次,然后完成了接下来的两枪,两个十环。他看到孙伟满意地向他点头。 顾宸北把枪递给那个士官转身就上了主席台,对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的孙伟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少年在顾耀章的示意下弯下身子,顾耀章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顾宸北沉稳地点头。 何勋朝顾耀章敬了个礼:“报告顾将军,射击完毕。” 顾耀章颔首道:“你的枪法的确很好,没说大话!”他说着笑起来,顾宸北站在父亲身后,半个身子隐藏在阴影里头,看不清楚表情。顾耀章接着道:“何班长是可造之材,希望你能继续报效国家。” 何勋大声答是。 陆霜年懒洋洋地趴在训练场边的栏杆上,看来她的“何大哥”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助力呢。 ————————————————————————————————————————————————————————————————————— “我用不着他让。” 少年的声音依旧声线平直,可在努力保持的威严里却透出那么一丝不甘来。陆霜年听着顾家公子的语气,好悬一口气没喘匀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顾宸北斜睨了一眼弯着腰大声咳嗽的丫头,冷冷道:“很好笑么。” 陆霜年直起身体,一脸的无辜:“我哪敢笑你,顾公子。”她语气认真,如果不是脸上因为发笑被呛到的红晕还没能褪下去的话,看上去就不那么毫无诚意了。她咬重了“顾公子”三个字。 陆霜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努力地倒腾着自己还不够长的两条小细腿跟进某人似乎因为怨气而越来越大的步伐。 顾宸北沉默了一阵,然后轻笑了一声。 “你当我不知道么。”他说,“孙伟不过是个溜须拍马的小人罢了。何勋是个好兵。”他有些突兀地道:“但孙伟这样的人太多了,今天让我一枪,明天是不是要让夏泽一地了?!” 陆霜年愣了一下。 “我以为你只是好胜呢。”她倒是毫不避讳地直接说了出来。 顾宸北撇了她一眼。少年的侧脸在黎明的晨光里轮廓分明。然后他哼了一声,“即使不让,他也赢不了我。” 陆霜年终于再次“不顾死活”地笑了出来。 顾宸北冷冷地盯了她一眼。 然后这个敢在他面前笑得打跌的丫头挂着一脸笑意,断断续续地说:“孙伟这样的人有千个百个,也让不出汶鼎的一地。因为有个这样的你啊。”顾宸北听着她漫不经心的语气。 ——小人当道奸佞横行,世人皆无能,匹夫求自保,但有一个你。寸土不当失。 陆霜年说完就后悔了。 情报之王一辈子没轻易赞赏过谁,有人曾说她自傲到自负的地步,又怎么会对着十五岁的,未来的宿敌说出这样的话来。 然后她看见顾宸北脸红了。少年一声不吭地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走到陆霜年前面去了,她从后面看到顾宸北逐渐泛红的耳根。 啊,即使说出上辈子也耻于发表的赞扬,看到“战神”害羞,也值得啦。她把失言的懊恼抛到脑后,再次得意地笑了起来。 ————————————————————————————————————————————————————————— 顾耀章离开之前最后的一个举动是清理一营的闲杂人员——意味着某些靠着“孤女”身份的同情加分和踏实肯干的苦力作用混进来的小鬼面临“裁员”。 陆霜年和一大群即将被“清理”出去的老弱病残和吃白饭家伙们一块儿站在营部门口的院子中央。后勤处的人在挨个发最后的遣散费用。何勋站在不远处,他脸上带着一点担忧的表情看着那个夹杂在一群邋遢的士兵里的瘦小女孩。 他知道这个叫阿年的姑娘也在部队里。在那个窄小黑暗的山洞里,女孩面对毫不犹豫离去的亲人时“母亲比较喜欢姐姐”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何勋对于她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并不惊讶。从某种意义上讲,阿年她是真的无家可归了哪。 顾宸北从营部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看了何勋一眼。“如果为了她好,就别让她留在这儿。”少年的声音冷淡,目光却好像直入何勋脑海,知道他此刻盘旋的念头。 何勋吓了一跳,却没想好怎么解释他和阿年的相识:“顾公子,我……” 那穿着一身笔挺军装的少年却已经毫不在意地转身离开了。 何勋瞧着那女孩手足无措地站在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士兵中间,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点惊惶来,心中不由得一软。他没太考虑自己行为的意义,就分开人群朝陆霜年挤了过去。 “阿年?” 准确地在何勋的声音里听出担心的成分,陆霜年知道刚刚的表演起了作用。她抬起头来,让自己看上去惊喜而又惶惑:“何大哥?” 何勋拍了拍她肩膀,露出一个带有安慰意味的笑容。“别紧张。”阿年和他只在着军营中见过两次,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此刻突然见他,自然有些惊怕。——何勋不由自主地将陆霜年套上那个在敌营里给自己递水的,小心翼翼容易害怕的小姑娘形象,那个在被炮火染红的夜空下冷静又自持的笑被这个过于年轻的特工排除出脑海。 陆霜年眨了下眼睛,她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小心而忐忑,“何大哥,他们要让我到哪去?” 何勋低声说:“马上就要打仗了,你不能呆在部队里。”他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牢牢地盯着女孩的反应。 陆霜年张大眼睛。 然后何勋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他在这个女孩的眼里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恐惧。他听见阿年有点急切的声音:“我可以留下的,我在炊事班可以做很多事情,不信你可以去问老崔!” 何勋有些无奈,他一只手搭在陆霜年的肩膀上,温言道:“战场很危险,不像你想的那样。” 阿年挺直身体,——虽然依旧瘦小得可怜——气鼓鼓地说:“我见过战场,何大哥。”女孩顿了一下,用一种让何勋感到心惊的语气说道:“我不会成为拖累的,我不怕死。” 何勋有些着急了。 “傻姑娘,可是这样的战争,不值得你死啊!”他低声吼了出来。 陆霜年愣了一下。 何勋瞧她怔楞,心中暗暗后悔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吓到了这丫头。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一两秒钟的停顿,是眼前这个瘦小的丫头的芯子,——一个久经血火的情报老手所能给出的,对已经确认为敌人和利用对象的,最大限度的感动。 陆霜年似乎刚刚从受惊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她只是轻声道:“可是,我没有地方可去了啊……” 何勋知道女孩的声音因为那一场可怕的战火变得粗粝,他没想到听到这样低哑的,带着一点黯然的陈述,会让自己心中忍不住泛出酸楚来。这个时候,他发觉自己无法去和这个小姑娘说出去找你的亲人的话来。 想到这里,何勋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他对陆霜年道:“阿年,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女孩怯怯地抬起头来看他。黑亮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希望。何勋注视着阿年的眼睛,他对自己说,你不能让这个孩子失望。 陆霜年知道她想表达的,已经通过目光充分地对何勋施加了影响。她再次看到了他眼里的那点儿坚定,和那个晚上何勋决定打乱自己的计划,把她从夏泽的军营里带出去时一样。 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应该习惯失去。而这个注定要被她利用的人,在想着怎么能让一个女孩不再失去更多。尽管陆霜年已经过了那样满怀希望等待被其他人拯救的年纪。她知道哪里是天真和愚蠢的界限。于是只有怜悯地看着这个男人,让他为自己眼里虚假的光芒费尽心力。陆霜年想。 你还太年轻。 ☆、第8章 孤注一掷 第八章 何勋还要对陆霜年说些什么,顾家公子那不近人情的,透着股冷漠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拿到遣散费用的人员,请离开。” 院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他们本就是在这儿混口饭吃,大战将至,自然也不愿在这里等死,领些个赏钱就干脆地走了。院子空下来,陆霜年站在那儿显得格外地显眼。顾宸北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顾耀章从营部屋里走出来,他看了眼把神色掩饰得太过严丝合缝的儿子,又看了一眼站在院落中央的女孩。“怎么回事?” 何勋和顾宸北谁也没来得及说话。 三个男人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直直地走过来,似乎顾耀章身上的威严和身后荷枪实弹的警卫并不能让她感到害怕。陆霜年站定。 “顾将军,我想当兵。” 顾耀章挑了挑眉毛,他似乎感到有些好笑。他看了顾宸北一眼,似乎在等着解释。 “陆姑娘是炊事班的帮工。”顾宸北道,“大屯村的幸存者。” “哦?”顾耀章似乎来了点儿兴趣。他锐利如鹰的目光转向陆霜年,问道:“为什么想当兵。” 陆霜年笑了一下,她知道顾宸北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钉在她身上,是那种不带感情的,冷静的审视和考量。她知道那个少年老成的家伙从来都没放下过对自己的怀疑。 细瘦的女孩声音粗哑,她说:“我想变强。我想所有人都不欺负我,不欺负我喜欢的人。” 顾耀章微微扬起下巴。他倒没想到这小姑娘会有这样的回答。仇恨往往是比爱更能驱动人的力量,而这个从那样可怕的炮火中幸存下来的孩子如此坚定,竟是为了守护么。 顾耀章又问:“那你想去打仗么?” 他看着女孩脸上露出一丝犹豫,随即被更加分明的坚定所遮盖,她回答:“想。” 站在父亲身后的顾宸北微微眯起眼睛。此刻的陆霜年表现真实,却让他感到隐隐有违和之处,而那感觉一闪即逝,再找不到踪迹。 陆霜年暗暗咬牙。看顾耀章的样子,显然被她的唱做俱佳瞒了过去。而顾宸北恐怕…… 情报之王自然清楚怎样才是成功的欺骗和谎言。她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做到半真半假。她有守护的心愿,却早已失去“喜欢”的天真;她的回答里,假的是孩子的善良,真的是上战场的渴望。 ——真没想到这家伙的直觉竟比他父亲那只老狐狸来的更加敏锐。 他知道她骨子里的热血,也知道她天生的野心。 ——哪怕,这些对于陆霜年自己来说,都只是刚刚的发现。 顾耀章沉默了一下,他还是道:“你是个好姑娘。”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的形容并不贴切,于是又加上一句:“你可以做很好的军人,或者,选一条更加光明的路。” “但现在——” 陆霜年已经预料到了后面的话,女孩黑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她让自己默默地低下头。 第6节 然后何勋的声音忽然打断了顾耀章的话。“长官,阿年能和我们一起走么?”他已经看到顾耀章脸上有些不悦的神情,却好像孤注一掷般地大声道:“她是我妹妹!” 顾耀章挺看重何勋,不仅仅是因为他精准的枪法,也因为这个年轻人在军中的风评,看得出是个好兵的苗子。他有意将何勋带入自己的直系部队好好培养。听到这话,顾耀章不由得“哦?”了一声,他看了面前低着头瘦瘦小小的女孩一眼,淡淡道:“她在军中还有亲人?” 何勋有些僵硬。 顾宸北沉默了一秒,忽然开口:“何班长救过这位陆姑娘,他们是兄妹相称的。” 何勋反应过来,连忙补充道:“阿年她也救了我的命,如果没有她,我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到部队的!” 顾耀章有点出乎意料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而同样惊讶地看向顾宸北的还有陆霜年。后者在顾宸北冷淡的目光里毫不畏惧地迎着少年冰封一样脸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 顾耀章扭回头来的时候陆霜年已经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而紧握在身侧的拳头很完美地向对面的老狐狸展示了她的内心。顾耀章终于发话。 “何班长,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集团军军部。”顾耀章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的妹妹可以一起离开。” 何勋脸上露出分明的喜悦。他感激道:“谢谢顾首长!” 顾耀章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就扭身会营部里去了。顾宸北冷淡的表情里有一种古怪的懊恼,他只投给陆霜年一瞥,然后便随着父亲进了屋子。 陆霜年在那一眼里看出了警告。 大战在即,她急于利用顾耀章离开这里再进入军队,的确有些太急于求成了。顾宸北不知道她的身份,不清楚她的目的,仅仅凭着他们几天来一起晨跑那一点交谈的情分,帮她说了句话。但陆霜年知道顾宸北对她的怀疑又重了一层。 转过头去,她瞧见何勋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停顿了一秒,用力加深唇角的弧度。 “谢谢你,何大哥。” 何勋笑起来,他松了口气,“顾将军是个好人呢,阿年。”他拍了拍陆霜年的肩膀,“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啦!” 陆霜年眨了眨眼睛,她看上去若有所思地道:“顾将军是好人,何大哥,你也很好。” 何勋看上去有点儿不自在,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那只是在你看来啦,阿年。”——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不知道我来自哪个一夜之间将你的家园变为一片焦土的国家,你不知道我的工作就是欺骗和背叛。 陆霜年仔细地看着年轻人脸上的变化。她知道何勋在想什么。“情报之王”何尝不曾体验过做间谍最初的茫然和煎熬,在刀尖上行走的紧绷,来自两面的感情和压力,真实和伪装,都是可以把人逼疯的东西。但他们总会习惯。在陆霜年的记忆中,何勋先生最终成为了一名出色的谍报人员,陆霜年曾为了“解决”他带来的“麻烦”费了不少的功夫。她以前从没有机会去全面地了解自己生死厮杀的对象,这样青涩生嫩的敌人,也是少见了。 女孩换上轻快的语调,她踮起脚尖拍了下何勋的肩膀:“你是个很好的人,我知道就好啦!” 何勋看着女孩整个人欢乐起来,蹦蹦跳跳地离开院子,终于有些少年人的活泼顽皮,不由得也笑起来。只是笑容渐渐转苦。 ————————————————————————————————————————————————————————————— 确定了要和顾耀章一行人离开,陆霜年在营里的地位立马不一样了。她说了自己从不吃白饭,顾耀章的警卫班长倒是个好人,磨不过她,就让陆霜年做些外围的工作,在营部扫扫地擦擦桌子。营里头的人知道这丫头不知怎么搭上了顾将军,自然是羡慕嫉妒得紧,可也没什么办法,人家现在是首长手下的人了,自然不敢在对女孩开些过分的玩笑,或者指使她去做那些粗活重活。 老崔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到底粗着嗓子把回来帮忙的陆霜年轰了出去。“行啦行啦臭丫头,知道你心劲儿高,首长那里事情多,炊事班活儿累,你心意到了就行。” 陆霜年还是她惯常表现出的那副安静沉默的样子,她抬起头看着这个禁不住恳求把她从菜市场带进军营的老实男人:“我就是想谢谢您。” 老崔反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当了一辈子大老粗,此刻竟不知道该对这样一个孩子的谢意作何反应,只是胡乱挠挠头,“别谢我别谢我,陆丫头你这么长时间给炊事班做了不少事呢。”他眨眨眼睛,说道:“你是能干大事儿的人,别看你是个女娃,陆丫头,你不是咱这种一辈子呆在炊事班的人。” 陆霜年微笑了一下,这笑容甚至是真实的,在她黑色的眼睛里闪过。老崔年纪大了,他一辈子在这军营里头,从小兵到伙夫,没打过仗,也不渴望当英雄,平凡得有些无趣,也善良得让人无语。 而陆霜年最终只是说:“要打仗了,崔叔,你自己小心。” 她在营部临时作为顾耀章的办公室的屋子里见过一张巨大的,祁峰一线的地图。夏泽义军深入,却来势汹汹,这个小镇正在其锋芒之上。顾耀章那个老狐狸已经决定丢卒保车。 山雨欲来。 ☆、第9章 顾宸北的发现 和炊事班做了告别,陆霜年在这个周末获得了半天假期。她没和人说,自己到镇子上去了。 和人打听到“陆柔”这个名字并不是什么难事。陆霜年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陆柔和陆昔华的下落。女孩站在挂着“陆府”匾额的有些破败的宅院前面,唇角翘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小厮样打扮的男孩探出头来,看了陆霜年一眼,“你找谁?” 陆霜年眨眨眼睛。“请问,陆柔住在这里吗?” 那小厮一听她报上的名字,就皱了皱鼻子,好像陆柔两个字让他不舒服一样,看陆霜年的眼神也带了点不屑。他说:“是。她住这儿,你有什么事么?”小厮这么问着,半个身体依旧堵着门,没有让陆霜年进去的意思。 陆霜年笑了笑,她道:“我想见她一面。”她的笑意并没有深入进眼睛里去:“我是陆柔的女儿。” “哟,是谁来啦?小五你堵在门那儿干什么呢?” 女人的声音从门内想起来,细声细气的尾音夸张地上扬。 陆霜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小五浑身一哆嗦,脸上已经换了殷勤的笑容,连忙回过身去答话,门也打开了。“回二奶奶话,外头有个丫头,说是陆二小姐的女儿。” “什么?!” 此刻说话的人已经走近,陆霜年站在敞开的大门外头,淡淡地瞧着这个一身艳紫旗袍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过来。 “陆柔的女儿?”女人的话音里是惊讶,掺杂了不屑。她轻哼了一声,“倒是和她长得有两分相似。就是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种儿啊。” 陆霜年眉梢一挑。这女人对陆柔的恶意满的都要溢出来来,可不想连嘴巴也这样不干不净。 女孩轻笑了一声。她声音沙哑,语气却十分平静。“汶鼎1990年我父龚长福娶母亲陆柔为妻,明媒正娶。” 一身艳紫的女人因陆霜年的声音愣了一下,听到“明媒正娶”四个字,眼里忽地闪现怨毒的光来。陆霜年心道不出所料,面上依旧平静,心中却嘲讽地冷笑了一声。 陆家家道中落后老爷子郁郁而终,陆家大哥是个不争气的,偌大家产日渐败落,却又娶了一房太太,正是这艳紫旗袍的女人。她当年是戏班子出身,陆家大哥给了几个赎身的钱就领了回来,连喜宴都没怎么大办,这“二太太”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块心病。陆霜年一句话,正戳在她忌讳上。 二太太心中恨恨,脸上笑得愈发妖娆,看上去仿佛要扭曲起来一样:“你叫什么名字呀?” 陆霜年抬头看她:“我只见母亲一面就走,二太太也不必太挂怀。” 女人被噎了一句,脸色终于彻底难看起来。陆柔算起来是她小姑,未婚先孕闹出笑话,不得不下嫁农户,不在家中居住,她这个二太太自然乐得清闲。可没想到这陆柔竟还有脸面带着那个野种陆昔华回到陆家来求收留,自己丈夫也是个老实的,知道妹妹走投无路,竟同意了陆柔住进来。眼前这个说不定又是个小讨债,二太太听陆霜年这么说,心倒是放下一半儿。 “你不在这儿住?哼,连你那个亲娘一块儿带走才好呢!”二太太低声嘟哝了一句。“陆二小姐,这儿有个您从来没提过的‘二闺女’,找您哪!”女人随即阴阳怪气地朝院子里的偏房喊了一声,恨恨盯了陆霜年一眼,转身一扭一扭地走了。 陆霜年微微垂下眼帘。——从来没有提过么。 偏房门响动一声,有人走出来。陆霜年抬起头。 “娘。” “——阿年!” 陆柔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不正是她本以为已经走散在战火里再也找不回来的女儿吗?!阿年回来了!一阵激动夹杂着愧疚涌上陆柔的心头,她的眼里很快充盈了泪水,怔怔地站在原地。 陆霜年没动。 没有想象中母女相会的激动和感人,陆柔用力擦了擦眼睛,她的小女儿站在原地,并没有像“应该”的那样,飞快地跑上来,依偎在她的怀里为心痛的母亲擦去泪水。 “……阿年……”陆柔颤抖着又唤了一声,终于确定陆霜年站在门口没有要动的意思,她抽泣了一声,走过去。“阿年,阿年,快让娘看看……那天晚上,你没受伤吧?” 女孩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低哑的声音说:“我没事,娘。”她言简意赅地结束了回答。 陆柔本已经伸出去准备将陆霜年一把搂在怀里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去。“你怪娘了吗?” 陆霜年心中冷笑,面上依然是平静无波,“我不怪您,娘。”她说:“知道您和姐姐都好我就知足了。”——要做圣母,就得有承受怪罪的自觉啊娘亲。 陆柔叹了口气,依旧用那种怜惜又内疚的眼神看着陆霜年。女孩在几个月里长高了不少,很瘦,但看上去并没受到虐待。她看到陆霜年黑漆漆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恐惧。她在那双眼睛里看不见情绪,空洞如幽谷。——什么人,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陆霜年瞧着陆柔忽然有些躲闪的目光,嘴角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害怕了么,娘? 陆柔红着眼眶,温言道:“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现在娘暂住在舅舅家里,我去和你舅舅说,阿年你留下来好不好?昔华她上学去了,过会她回来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陆霜年微笑了一下,“不必了。”她让自己看上去是真心的感动和依恋。“我不能留下。娘你和姐姐已经过得这么辛苦,我不能再加重您的负担了。” 陆柔一怔。 “我只是来道别的。”陆霜年接着说,淡淡地看着陆柔脸上的震惊在下一秒变得泫然欲泣,“部队要开拔了。”她并没有说自己要和顾耀章一行人离开。 陆柔激动起来:“阿年你在部队里?那不是你呆的地方啊!战争那么可怕,你还小,你不知道……” 陆霜年终于打断了她:“我知道,娘。”她看着陆柔的眼睛,道:“从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了。” 这句倒是实话。 陆柔沉默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陆霜年也不看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塞进陆柔怀里。陆柔抬起头来看她。 不知为什么,看着母亲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梨花带雨的脸,陆霜年没来由的一阵厌烦。 陆柔手有些颤抖地打开那个纸袋,里面是一叠厚度有些惊人的钞票。她震惊地看向自己只有十三岁的女儿,“阿年,你这是从哪来的……” 陆霜年道:“我和何大哥逃出来之后,他要答谢救命之恩,硬塞给我的,还有些我这阵子的饷钱。” 陆柔摇了摇头,试图将钱塞回给陆霜年:“娘不能要啊,娘不能要,阿年!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娘怎么能拿你的!” 陆霜年心中暗自好笑,——看来她的娘亲很快就接受了自己不会留下来的事实呢,又或者,在她的潜意识里,自己从来就可有可无? 女孩将钱推回陆柔手里,她道:“娘,您拿着吧,我就要跟部队走了,恐怕今后,再难见到您和姐姐啦。”陆霜年可以停顿了一下,好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轻快。“姐姐要读书,这钱总用得上的。” 陆柔听到这里,终于犹豫了一下。她想,昔华那孩子成绩一直很好,从小知书达理,再怎样也要让昔华受最好的教育。——而最好的从来都不免费。 陆霜年眯了眯眼睛,她将自己沙哑的声音放软了一些,听上去更加循循善诱:“娘,您拿着吧,姐姐读书有些着落,我也放心。”她的娘亲怎么会考虑这样的话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出来的呢?她的心里,全是陆昔华,她真正的女儿。 陆柔终于抽噎着将钱收在了怀里。“留下吧,霜年。” 陆霜年摇了摇头,她把自己的手从陆柔手里抽出来,“娘,我得走了。不能在您膝下尽孝,是我对不起您。” 陆柔终于失声痛哭。 好在此时陆霜年已经转过身去迅速地退出了陆府那片屋檐,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外头阳光有点儿刺眼,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睛,转身就走。 “哟,这么巧,在这儿遇到你。” 陆霜年整个人僵在原地。她慢吞吞地扭回头来。 ——顾宸北正懒洋洋地靠在陆府的院墙上瞧着她,笑容莫测。 陆霜年暗暗咬了咬后槽牙,“顾公子,好巧。” 两个人还真就装模作样像真的“偶遇”一样攀谈起来,陆霜年一边应付着顾宸北东拉西扯的话题,一边感觉后背上的汗意越发明显。可显然顾宸北并没有闲扯一番就放她离开那么“善良”。顾宸北破天荒地没穿军装,陆霜年在心里恶毒地想,也许他知道他那副样子出来会被女土匪劫走当压寨夫君。 穿着粗布褂子的顾宸北看上去并不在意他简朴得有点儿粗陋的衣装,他也没有保持那种快速的军人步伐,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在陆霜年旁边,看上去像是在闲逛。 “你不是孤儿,不是么?” 陆霜年装作漫不经心地检视着小摊上的糕点,试图不为顾宸北的开门见山感到惊讶。“嗯。”她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顾宸北又道:“她是你母亲?” 陆霜年扭头看了他一眼,“是。” 那一眼里写着分明的“适可而止”,但顾宸北依旧懒洋洋地开口:“大屯村被屠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陆霜年沉默了一会儿,她感觉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低声道:“我是后来逃出来的,她选了我姐姐。”她似乎对手上的一袋糕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纸袋上渗出的油渍。 第7节 顾宸北停顿了一下,下一句话却是对那个已经快要抓狂的摊主说的:“这个我们要了。” 他付了钱,陆霜年这才醒悟过来似地道:“我不吃这个。” “太甜。”她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然后意识到,有谁会在意你喜欢吃甜还是吃咸么?可笑。 顾宸北看着女孩皱起她有些过于浓重的眉毛,这让她显得有些不符合年龄的阴郁。少年耸了耸肩膀,“不想吃就算啦。”他翘起一边唇角,这个动作几乎近似于一个微笑了。“别皱着你那眉头,好像这世界都欠你一样。” 陆霜年眼里头的目光冷下来,她盯着顾宸北。而少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恼怒,——或者他根本没有看到陆霜年的表情变化——因为他已经率先走开了,临了又扔下一句补充:“如果不皱眉你还算挺好看的。” “走了,回去。”他从远处扭回头来,大声道。 陆霜年咬牙切齿了两秒,她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那袋油滋滋的点心,一个撇嘴下意识地就扬起手臂想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 但最终她一脸厌恶地拎着这袋差不多被自己捏碎的点心,保持着和顾宸北十米开外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回去了。 ☆、第10章 陆昔华的心思 第十章 “妹妹回来过了?” 陆昔华刚刚从镇子上的中学下课回家,便从二奶奶,她名义上的“舅妈”那里听说了这件事,连忙奔向自己和母亲居住的偏房。 ——果不其然,母亲陆柔正一个人坐在窗口,手中攥着一个纸包,暗自垂泪。 “娘,您怎么哭了?”陆昔华轻轻地走过去,柔声地问陆柔。 “阿年她刚刚回来过……”陆柔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仿佛受了什么欺负一样叫人好不怜惜。 “那阿年人呢?”陆昔华赶忙问,脸上是格外真实的急切和关心,垂在身侧的手却用力地揪紧了。 陆柔抽泣了一声道:“阿年她……她不愿留在这里。她参了军,马上就要离开镇上了呢……” 陆昔华闻言一愣,一抹难言的喜悦掠过她的眉眼,但被她很迅速地掩盖了下去。这个时候的陆昔华年纪也还太小,知道要掩饰情绪,却还全然没有做到多年之后,在妹妹的葬礼上与妹妹的情人苟|合,还能将白莲花的纯洁演绎得完美无瑕的地步。 现在的她只在心中清醒,那个母亲与粗鲁木匠所生的孩子终于不必在她眼前让她心烦,终于比用在分走母亲的宠爱,玷污她的身份。 想到这里,陆昔华用她那温柔如水的声音劝慰着母亲:“娘,您别太伤心了,妹妹她并不是怪您。”她低声叹了口气,道:“阿年她……只是想去外面闯荡了。” 陆柔被她这样一说,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怨怼。 ——阿年她好歹也是她这个当娘的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就这样绝情,说走就走,连多一分时间也不愿与她这做母亲的相处么?一时间连泪水也止住了,只是仅仅抿着嘴唇,想着那孩子走时黑漆漆的眼睛,哪里看得出一丝留恋不舍! 陆昔华这时却注意到陆柔手中握着的那个纸包,看上去厚度十足,于是小心地开口问道:“娘,这是?” 陆柔苦笑了一声,道:“这是你那妹妹临走前留下的钱,说是那位士兵为谢救命之恩给的。”她又想到阿年离去时的神情,心中不由得又是酸楚又是埋怨。 陆昔华瞧着母亲脸上哀怨的神色,慢慢走去,眨了眨她仿佛也因为陆霜年的离去而难过不已充满泪光的水眸,然后依靠在陆柔的肩头,“别难过,娘,您还有我呢,昔华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娘身边。” 陆柔感动地揽住懂事的大女儿,低声道:“傻丫头。”她擦去泪水,又道:“这钱娘帮你存着,你考学迟早要用到。”陆柔伸手理了理女儿柔顺的黑发,起身去将钱放好。 陆昔华还保持着那副哀戚的神情,漂亮的眼睛里却带着欣悦的闪光。 ——那个不知死活丫头迟早要死在战场上,只要以后她不再提起陆霜年这个名字,有她这个知书达理柔顺淑雅的女儿在,娘又怎么会想起那个蠢木匠的孩子!她是娘唯一的女儿,和那个她还不知道名字的,但娘心底深爱的身份高贵的男人的孩子。 陆昔华知道,总有一天她可以飞上枝头,因为她本来,就是凤凰。 这边陆霜年瞧着顾宸北没有继续追问她为什么还有亲人还故意隐瞒的事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并没想到她亲爱的母亲和姐姐那边又有多少心思算计。 夏泽的部队在不断地向祁峰的内线推进,这些天,陆霜年已经可以在营地里听见远处隆隆的炮声了。大战在即。 顾耀章马上就要离开镇子了,孙伟忙着向将军和将军公子献最后的殷勤,这个愚蠢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炮灰的命运,——连顾耀章的警卫看他,都已经如同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死人了。 何勋被顾耀章派了出去,和几个警卫班的士兵先走了,不知道是有什么任务。炊事班也用不着陆霜年帮工,女孩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而顾宸北这些日子却忙得人应不见,每天和父亲呆在营部的屋子里。不知顾耀章又准备让他那个已经足够成熟狡猾的儿子学习些什么,陆霜年暗暗地想。她不好太明显地探视营部里的情况,每次进去都是做好了杂务就匆匆出来,顾耀章和顾宸北谈论的事情大多只是听到只言片语。 但陆霜年可以肯定她听到了类似“避战派”、“国内局势”、“暗中行动”这样的词汇。 ——顾耀章这老狐狸,对顾宸北倒是一点儿也不避讳啊。 汶鼎内部的斗争一直就没停止过,而在夏泽发动战争的当口,反而愈演愈烈。主战和避战两派斗得不可开交,再加上夏泽之前潜伏在汶鼎内部的间谍逐渐活跃起来,国内的局势一片混乱。而此后战争不断,国内的各种明争暗斗腥风血雨就没消停过。 陆霜年努力回忆,她记得顾耀章就死在汶鼎2028年的一场暗杀里,把整个第三集团军压在了顾宸北肩上。算起来,那会儿姓顾的也才三十岁不到吧。 然后陆霜年翻了个白眼——她替那家伙担心什么?十四年之后顾耀章故去的时候,那顾宸北恐怕早就修炼成精了吧! 行李很快都打包好了,警卫班的头儿冲陆霜年使了个眼色。 这小丫头声音沙哑,长得也只能算是周正,但知道进退,不该问的不瞎问不该说的不乱说,现在反倒很是受顾耀章喜欢。 陆霜年会意,在营部门外喊了声“报告”,等到顾耀章答应,这才推门而入。 “首长,外头车已经好了。” 陆霜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她余光瞥见桌子上摆的祁峰一线沙盘。顾宸北正站在沙盘旁边,手里头捏着根代表兵力的小红旗子。少年盯了她一眼,又专注地去看手下的东西了,没多分一丝注意力出来。 顾耀章只淡淡“嗯”了一声,然后转向顾宸北,“走吧。” 顾耀章一行人来的时候便是轻装简从,只带了一个警卫班,此刻又几人和何勋去办事了,剩下的也只有半数左右。顾耀章径直坐进了中间的那辆车子。 陆霜年束着手站在三辆车子旁边,看上去有点儿茫然。 顾宸北哼笑了一声,——这丫头那副茫然如同受惊小兽的模样装的可够逼真。这么些天,顾宸北愈发觉得这女孩子身上的事情扑朔迷离。明明是个还没成年的小丫头,——显然早熟的顾公子忽略了自己一样不怎么“成熟”的年纪,——演戏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可她似乎也并不在意自己发现她的伪装,不在意表现出那些深沉得教人看不懂的情绪。 挺有意思。 几个警卫坐进第一辆车子里。陆霜年自觉地朝最后那辆车走过去。 顾宸北正要跟着父亲坐进第二辆车里,却被顾耀章摆摆手制止了。年长者神情是惯有的平静威严,但顾宸北在父亲眼里看到严肃不容拒绝的意味。 “你到最后那辆车去。” 少年扶在车门上的手一瞬间捏紧,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是,父亲。” 顾耀章看着他神情,忽地露出个笑容来,带了些宽慰。 顾耀章一直是主战派的重要人物,现如今更是手握兵权,他的第三集团军已经开始在祁峰一线集结,与夏泽军队呈对峙之势。国内想他“不好过”的人不在少数。 前些日子国内的顾耀章部属已经传来消息,很有可能会有人在这次他的秘密出行上做文章。 如果有任何以外,顾耀章不能让顾宸北和他死在一起。 而顾宸北显然明白父亲担心的是什么。 “砰!” 陆霜年屁股还没挨着坐垫,就被车门甩上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把脑袋磕在车子顶上。 她对面无表情地坐进来把车门磕的震天响的顾宸北怒目而视。 穿着一身笔挺军服的少年扭过来看她,明明已经居高临下,竟还嫌不够似地扬起下巴,“怎么?”他冷冷问。 “嘿嘿,没事。”陆霜年讪笑两声,自觉自动地在顾宸北冷冰冰的眼神里恢复正襟危坐的样子。 她没看见一脸冰封的少年唇角裂开一个微小的弧度。 车队缓缓启动,在二十分钟后,开出了这个地处边陲的荒凉小镇。 陆霜年瞧着窗子外头逐渐荒芜苍凉的景物,心情反倒渐渐好起来。前头的路弯弯曲曲,可仿佛没有尽头。等着她去做的事情太多太多,而陆霜年并不为此厌倦。她生来渴望前行,从不停驻。 前面是枪林弹雨,前面是地远天长。 “你不高兴?” 陆霜年心情好了免不了想招惹招惹旁边的那一尊冰雕。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犯了什么毛病,偏偏喜欢瞧着这个上辈子的宿敌露出各种她从前没什么机会“欣赏”的表情。 顾宸北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儿奇怪陆霜年的主动开口。 “没有。” 少年看着坐在他旁边的人脸上露出探究的表情来,不由得暗自后悔,——哦,我干嘛鬼使神差的回答她的问题?! 陆霜年笑起来。相比顾宸北,她可从来不吝啬自己的笑容。说起来他们两个相处的模式也算奇怪,她懒得在顾宸北面前掩饰些什么,即使对方现在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顾宸北似乎也很少真正对自己摆出他那副面对部队时颇有威严的冷脸。 如果比起陆霜年前世对这位“冷面战神”的了解,她眼前这个年轻了十多岁的版本几乎要算得上开朗健谈了。 “你在营部的样子可真傻。”陆霜年继续悍不畏死地开口。 顾宸北这回连看都不想看她,这个丫头对他说话越来越放肆了。他知道这个叫“阿年”的女孩身上有诸多疑点,却忍不住将她放在身边儿观察,而不是手段果决地处理掉。这和父亲交给他的从来不符。 他不想怀疑这个女孩说“为国捐躯,死而无憾”的时候,眼睛里那光芒的真假。 陆霜年见少年不打算再开口,撇了撇嘴,也不再说话。车子里沉默下来。 前面开车的警卫早已经心中暗自惊讶,——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和顾家二公子“谈”得这么“投机”的,更何况还是个比顾二公子岁数还小的炊事班的丫头。 车上的人算得上是各怀心事,当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警卫一脚踩了刹车,汽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吱”的一声刺耳巨响。 但这声音也被爆炸声遮盖。 “哒哒哒哒——” “趴下!” 顾宸北一声大吼,猛地按着陆霜年的肩膀,两个人一齐在后车座上压低了身形。 车窗玻璃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血腥味已经弥漫开来,陆霜年瞄见前头两个警卫已经中弹,不知死活地倒在座位上,血从他们身上的窟窿里汩汩地流出来。 她扭过头,顾宸北惨白的脸近在眼前。 他所担忧的“万一”,发生了。 ☆、第11章 北天折柱 第十一章 又一声爆炸,他们车子旁边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横飞的碎石击打在车门上,发出令人牙颤的声响。汽车也跟着震动了两下。 “下车!”顾宸北在陆霜年耳边喊。 他从攻击较少的一侧打开了车门,伏低身子迅速离开了车厢。陆霜年停了两秒,她飞快地向前探出身体,把佩枪从前面已经死去的警卫身上摘了下来。 陆霜年几乎是轱辘着跌出车子,她清楚刚刚那发落偏了的炮弹只是在校准,下一发可就不会落在平地上了。 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上的感觉让陆霜年忍不住咧了咧嘴,表情有点儿扭曲。 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 第8节 炮弹带着破空声呼啸而来,空气被撕裂的声响如此清晰,陆霜年闻到火药和血的气味。 一只手铁钳一样抓着陆霜年的胳膊,她感觉自己被大力地向后拖拽,后背蹭在地面的石砾上,火辣辣地疼。 陆霜年被拖出一段距离,终于手忙脚乱地自己爬起来,那警卫的枪还被她紧紧地握在手里。 哦,我讨厌汽车爆炸!陆霜年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她可没忘了自己上辈子没能长寿的原因。 “轰!” 炮弹准确地砸在他们刚刚乘坐的那辆车子上,金属的破片四下飞溅,陆霜年和顾宸北两个人只得再次趴下躲避,让四肢和地面牢牢贴紧。 欠他一句谢谢。陆霜年暗暗地记了一笔。 顾宸北的手还拉着她的胳膊。 炮袭似乎暂时停止了,周围只有火焰燃烧发出的爆裂声。顾宸北抬起头来,陆霜年第一次在这个少年脸上看到近乎于惊惧的表情一闪而过。 第二辆车也起火了。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第一辆坐着警卫的车在袭击甫一开始,就被炸毁,车辆的残骸堵住了而紧接着的炮弹准确地落在了中间的车子两侧,汽车无法前行。 顾宸北飞快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朝着第二辆车跑过去。 陆霜年甩了甩脑袋,忽略耳朵里因为爆炸产生的“嗡嗡”声,一个打挺跳起来,飞快地追上去。 第二辆轿车也已经开始起火。 顾宸北不顾几乎舔舐到手掌的火焰,用力拉开车门。已经变形的金属歪曲地咧开一道缝隙。 顾耀章歪倒在轿车后座上,头上是子弹造成的窟窿,黑色狰狞。 陆霜年被挡在顾宸北后面,少年比她高大不少的身体挡住了车里的情形,她只看到顾宸北僵硬在原地不动的身体。 血从打开的车门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黄褐的尘土上,一个一个黑红色的坑。 火焰越烧越旺,眼瞅着已经蔓延到汽车的前盖。陆霜年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头狂跳。 “车子要爆炸了!”她去扯顾宸北。 少年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下一秒仿佛突然被陆霜年的话喊醒,他半个身子猛地探进车里,伸手去拽顾耀章的尸体。 他知道那是尸体。 油箱开始发出不祥的声响。 顾耀章的身体被卡在扭曲的车门处。头上还没有凝固的鲜血流淌下来,陆霜年看见顾宸北血红血红的眼睛。 火势猛地增大了,火苗凶猛地窜起来。 “你要和你爹死在一起么顾宸北?!” 陆霜年大喊,她的手死死的拉着顾宸北的胳膊,感觉指甲似乎都要刺进少年紧绷的肌肉里去了。而顾宸北浑然不觉。 陆霜年咬了咬牙,看了眼还在死命试图将父亲的尸身救出来的顾宸北,毫不犹豫地扬起手,手枪柄重重敲在顾宸北的背上,顾宸北终于停下了动作,疼得表情扭曲起来,看上去格外狰狞。 “要爆炸了!放手吧!” 女孩的声音直直地扎进耳朵里,比那一记枪柄砸在后背还要疼,疼得钻心。顾宸北看了一眼蔓延到车盖上哔哔剥剥的的火焰,终于把手放开了。 两个人朝反方向跑去。 “轰!” 油箱爆炸一声巨响,爆炸的威力几乎将那辆车子掀上天空。两个人被气浪冲得都是一个踉跄,陆霜年摔在地上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顾宸北太他妈重了! 他们并没跑出多远,爆炸中来自轿车的金属碎片四处飞溅,被炸上天的各种零件叮叮当当地掉下来,火在车子的残骸上熊熊地燃烧。 “唔……” 陆霜年从爆炸中缓过神来的第一件事情是确认自己没死,——至少身上的疼痛和重量让她确定自己没像上辈子那样被炸成焦炭灵魂出窍。 第二件事是把“盖”在她身上的顾宸北掀下去。 少年受到的冲击不小,被陆霜年粗鲁地扒拉到一边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 “见鬼。”陆霜年出声咒骂了一句。 然后抬手左右开弓给了顾宸北,十几年之后的汶鼎“战神”,两个清脆响亮的耳光。——当然,现在还不是暗爽的时候,陆霜年活动了一下发疼的手指,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年脸色苍白地睁开眼睛,看上去还有些茫然。 ——然后脸上慢慢地浮起两个不大的红色掌印。 顾宸北沉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有些迟缓。 陆霜年眯起眼睛。她看见少年背后几乎一片狼藉的伤口。 顾宸北四下看了几眼,他的目光在那辆燃烧的轿车上停顿了一下,金属车门已经在火焰的炙烤下卷曲变形,她试图让自己不去想在那里面的父亲此刻是什么样子。 “走。” 顾宸北只声音嘶哑地说了一个字,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大路上汽车的残骸和那些正在慢慢凝固变黑的鲜血。 陆霜年捏了捏手里的枪,快步跟上顾宸北。 很快就会有人来“清扫战场”。无论是谁制造了这样一场突袭截杀,都不会放完炮就走。他们需要确定“成果”。 陆霜年很佩服这个少年在此刻还有冷静思考的能力,哪怕此时的顾宸北脸色惨白多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出来。他年轻,失去的还少,所以格外知道痛。 没有人能帮得了他。 两个孩子都没有说话,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消失在道路边的山林里头。顾宸北只是闷着头不停地往前走,陆霜年握着那支从死去警卫身上找到的枪沉默地跟着他,在少年踉跄的时候偶尔搀扶一把。 天色渐渐暗了。顾宸北停下脚步。他似乎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陆霜年四下里望望,——他们正停在一个格外狭小的山洞旁边,不出意外这是个不错的隐蔽所。过一会儿就要入夜了,在望深山里走他们的安全也无法保证,况且两个人都迫切地需要休息。陆霜年只觉得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迈一步都像是折磨。汗水从额头上滚下来,扎的眼睛生疼。 俩人猫着腰钻进山洞里,在确定里头没有任何猛兽毒虫之后陆霜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她扭头去看的时候顾宸北已经靠在潮湿的石壁上昏睡过去。 “你倒舒服。”陆霜年低声嘟囔了一句,她歇息了一会儿,猫着腰从山洞里出去。 渴。 一片火光像灼红色的红云,紧紧远远,每当他伸出手去,就变成一片冷灰。 渴。 所有希望迅速地模糊倒退,只剩下黑色的弹孔无比狰狞。严整的军装上忽然有血色迅速扩大,浓重的腥味让他想要咳嗽。 好渴…… 他伸出手去抓什么,却碰不到任何实物。中年男人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宸北——” “啊!” 顾宸北猛地睁开眼睛,他直觉自己发出了一声大喊,恢复了意识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低哑得根本难以分辨。他竭力忽略那梦境里的恐惧,手指还在颤抖。 “喝水旁边有。” 女孩的声音还是惯有的沙哑,顾宸北反应了两秒之后才抓起放在不远处的一大片叶子,那上面有一小捧水。 稍稍滋润了干燥疼痛的喉咙,顾宸北这才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过去。 女孩窝在山洞口的凹陷里,由于身材瘦小,存在感低的惊人。她闭着眼睛,一副熟睡的样子,好像刚刚听到顾宸北的一点动静就开口说话的不是她一样。 警卫的手枪对于女孩来说还有些过沉,由于沾了太多泥土和血液,不再黑黝黝地发亮。但她握得很牢。 顾宸北吞咽了几下,才让自己勉强可以发出声音:“以后别用枪柄砸人,会出人命的。” 少年第一句话的诡异让陆霜年没办法继续闭目养神。她睁开眼睛瞧着顾宸北。 “你脑子没烧坏么顾少爷?” 顾宸北神色冷淡,“鉴于你在我后背上造成的瘀伤可能比爆炸带来的损伤还要大,我没有必要对你的爆炸进行感谢,我想。” 陆霜年笑起来。 “哦,你不用。”她说。目光扫过顾宸北残破的裤腿:“没有绷带,所以我只能就地取材了。” 顾宸北倒也毫不在意地一笑。 他似乎对说话感到疲惫,再次闭起眼睛。 陆霜年脸上还挂着笑,眼睛里全是冷硬的光。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钉在顾宸北的脸上,好在那个少年大概是因为太过疲惫,连她过于长久的注视都没有察觉。 顾宸北的反应让她感到惊讶。 他可以毫不在意地同她斗嘴,开口的第一句话近似玩笑,一如既往地强硬而口是心非。 冷淡,强悍,从容。 陆霜年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她看到那个少年的眼球颤动了一下,如同不安,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熟。 只是太累了吧。 像他们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本领,他们掩盖,隐藏,擅长把所有的情绪转变成空洞的眼睛。无论发生什么,平日里怎样,此刻就怎样。 顾宸北还只是十五岁的少年,顾耀章的死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北天折柱。陆霜年敢肯定,有那么一刻,这个少年心里的疼痛和恐慌超过了所有他受过的教育让他保持的骄傲和理智。 可他睁开眼睛,依旧是从前那副样子,冷淡又骄矜,说话的时候遵循着以往的风格,好像打击并不能让他放下那点儿别扭和傲慢。他让自己僵硬地模仿以前,把真正发生的屏蔽在感情之外。 但陆霜年知道,那疼痛,毫无疑问,将延续很长很长的时间。 就这么一瞬间。天塌下来,压在顾宸北肩膀上。 ——而他必须咬着牙站着。 ☆、第12章 入住顾府 第十二章 顾宸北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狭小的山洞里已经升起了篝火。 他往外看了一眼,天已经完全黑了。 “把火熄了。” 顾宸北声音已经彻底嘶哑,因为疲惫他甚至没能在脸上做出冰冷的模样来。只有命令的语气格外强硬不耐。 篝火的光芒和声响,都会招致杀身之祸。 “搜山的人已经过去了。” 第9节 陆霜年的声音响起来,女孩瘦小的身体隐在山洞岩壁的阴影里,似乎火光也不能照亮她。 顾宸北在一瞬间警觉起来。他不顾后背上后知后觉开始叫嚣的疼痛,坐直了身体:“是什么人?”他的目光扫过女孩的裤脚,哪里洇湿了一大片。山里的夜间露总是很重。 女孩似乎在阴影里耸动了一下肩膀,她道:“我也不知道,穿着便服。”她仔细看了顾宸北一眼,觉得对方脸色依旧不太好,一边道:“他们搜得不够仔细,否则我们两个都交代了。” 顾宸北没说话。搜山——可足够兴师动众啊。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恐怕不会这样紧追不舍吧? 他并没有追究女孩过于平淡的语气,似乎被一群刚刚炸掉车队杀死警卫和一个汶鼎将军的人搜索只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好像直觉告诉他,这个叫陆霜年的女孩就应该这样。连那一点儿庆幸的语调,都是懒洋洋不加雕饰的伪装。 “现在怎么办?” “父亲之前派了警卫先回司令部处理事务,他们知道我们的行程。” 顾宸北回答完就不再说话。在真正的救援感到之前,他必须节省体力。 篝火烧得很旺,在狭窄的山洞里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顾宸北往后躲了躲,身体离开那灼热的火焰,却突然又如坠入冰窖一样发起冷来。 少年吞咽了几下,嘴巴依然干涩发苦。他闭了闭眼睛,篝火的橘红色的光芒让他脑子里充满了巨大的轰响,和那些爆炸一模一样。他的父亲就在火焰里头,连军装上的最后一片绿色,都化成了焦黑,只剩下血色暗红。 陆霜年道:“轮流守夜,到明天早上,如果救援还没来,我们就走。” 顾宸北看了她一眼,并没反对。 他只是胡乱朝陆霜年摆了摆手,示意她将手中的枪递过来。 “我先来吧,睡不着。” 陆霜年一愣。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枪柄,然后扯出一个笑容来,对顾宸北说:“我可以先守着,你在发烧。” 顾宸北只是摇了下头,他依旧伸着手,神情看上去疲倦而坚决。 陆霜年抿了下嘴唇,只得将手里的武器递给顾宸北。 她让自己重新靠回山洞岩石中间那个小小的凹陷里,闭起眼睛,大脑却依旧不停地嚣响。——那把枪是他们唯一的武器。是她唯一的武器。——她竟然就那么交了出去,交在一个认识只有几个月,并且在上辈子还和她不死不休斗了很多年的人手里。 要知道枪是战士的生命。 陆霜年试图在脑子里说服自己,但最终放弃了。她决定还是装睡到轮换,——毕竟上一辈子留下来的警觉还没随着她年龄的缩小一起缩水。 然后她听见顾宸北冷淡平直的声音。 “你睡吧,我守着你。” 然后她睡着了。 陆霜年并没有机会反省自己莫名其妙放松的警惕。把她从黑甜的睡眠里唤醒的是枪械碰撞的声音和明显属于军人的脚步声。 女孩猛地睁开眼睛,她条件反射似地去身边寻找什么。——枪不在。 一瞬间强烈的危机感让她全身紧绷,直到看到何勋熟悉的脸。 “阿年?”熟悉的声音,“你没事吧?” 陆霜年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慢慢放松了一点。她没急着开口,只是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士兵,穿着汶鼎的军服,配枪是最新式的突击步枪,举手投足中训练有素。 山洞因为这些人而变得格外拥挤,但没人发出多余的声音。何勋也不多问她,只关切地注视她。 过了半晌,陆霜年才哑着嗓子开口:“顾宸北呢?” 何勋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陆霜年会对“那位”这样直呼大名。顾家二公子在他们到来的时候神志清醒,甚至在警卫连的侍卫长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都没有合上手枪保险。那少年其实伤得不轻,后背上一片血肉模糊还夹杂着深紫的淤青,被人用撕破的裤腿潦草地包扎过。——不难猜出是谁做的。 “顾公子已经安全了,我们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他已经被送下山了。”何勋顿了顿,“你也安全了,阿年。” 何勋看着瘦小的女孩冲着他笑起来。看上去释然而放松。 阿年的笑对何勋来说不常见,这孩子总有些木讷和孤僻,何勋知道这是那场战争留下的创伤。于是这样的笑容就格外教人动容。——好像获得了一个人全心的信任和依赖。 “谢谢。”陆霜年低声说。 她顺从地让何勋牵着她的手站起来。 山下汽车的残骸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几辆吉普和一辆运兵的大卡车。陆霜年眯起眼睛装作好奇地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士兵。——来了至少一个加强连的人。 何勋见她四下张望,俯下身低声道:“顾公子已经被急送道镇子上的医院了,大概会有专人在那儿接他回辽绎。”辽绎是汶鼎的首都。 陆霜年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何勋瞧着女孩又恢复了平时那副安静沉默的样子,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营救的人员很快集结,他们动作利索而迅速地收拾齐备,启程。 汶鼎名将顾耀章,被埋在了小镇外这处无名的山脉里。带回去的只有他身上仅剩的,还未变作焦炭的军服纽扣。 本来就是“附带”人员的陆霜年存在感极低,她跟着几个士兵坐一辆吉普,没人注意她,除了何勋偶尔投过来的安抚和担心的眼神。 车队日夜兼程,回到辽绎依旧用了三天时间。 没有迎接,似乎也没有哀悼。载着顾耀章“遗物”的车队在夜里进入辽绎。在这两国大战在即的当口上,顾耀章的死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无论是对于汶鼎,还是夏泽。汶鼎方面并不想把这个消息宣扬出去。 这一次出动的是顾耀章在第三集团军司令部的警卫连,都算是顾耀章的亲卫,对这位汶鼎的虎将忠诚且敬仰。 顾耀章生前就曾说过,如果战死,愿意埋骨疆场,只需将衣冠归葬顾家祖坟。 顾公馆。 车队渐渐得近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站在门前,紧紧揽着身边一个高大青年,身后是老老少少几个帮工。妇人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几乎无力地半倚在那青年身上,痛不欲生。 顾耀章身亡的消息早在三天前传来,顾家上下一片戚戚,顾夫人更是悲痛欲绝。但终究振作精神打点上下,等待迎回顾耀章的遗骸。 车在顾府外停下。暗绿色的吉普,车身上尽是这一路翻山越岭全速行驶带来的的泥水污迹和划痕,风尘仆仆。 士兵从车上鱼贯而下。 三十虎贲,分列两侧,军容肃穆。 警卫连的连长捧着个小盒子,从后面的车子上走下来。 顾夫人猛地用手捂着嘴,痛哭失声。她身旁的青年正是顾耀章的大儿子,顾宸北的兄长,顾靖南。青年面容坚毅,见这情景眼中也带了泪光,抿了抿唇,用力支撑住母亲。 警卫连长走到近前,立正的时候军靴磕碰发出“咔”的一声响,就好像忽然按下了停止键。顾夫人红着眼眶抬起头来,泪水还在扑簌簌地往下掉,但她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耀章……” 妇人低喃一声,她的手颤抖地抚摸着那个小小的黑色木盒,然后在注视中接过了那只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抱着世界的全部。 所有的士兵沉默着敬礼,然后沉默着离开。 陆霜年就站在顾府的大门口,她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思绪飞转。 顾耀章不该死在这个时候。汶鼎2004年,本该是顾耀章在祁峰之战中反败为胜夺回失地,本该是第三集团军在顾耀章的统帅下摆脱“稀泥”的名头变为一支劲旅,本该是汶鼎正是决意与夏泽一战。 但顾耀章死了。 这和陆霜年上辈子的记忆完全不符。 很多事情已经开始不一样了,陆霜年轻轻吸了口气。 在角落里无人注意的小女孩,深黑的眼睛里光芒如火,又在瞬间寂灭。 让陆霜年回过神来的是何勋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车队再次启动,缓缓驶离了顾府。一个月后会有正式的葬礼。顾妇人也与长子相携着进去了。 何勋叫住了正转身的老管家,然后把陆霜年推到了前头。 “陈伯,她就是阿年。”何勋道。 那老管家上下打量了陆霜年几眼,低声道:“跟我来吧。” 陆霜年有些茫然,但仍顺从地跟在那管家身后。管家也不说话,只将她领到顾府院子里的一处偏房。 “我不知道老爷许了你什么,现在上上下下都乱着,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陈伯年岁已经大了,走起路来微微弓着腰,说话的声音也苍老而沙哑。 陆霜年也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她让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些感激的神色。 何勋站在门口,冲她有些愧疚地一笑。 阿年本不该和他们一块回来的,若不是他对顾将军说阿年是自己妹妹,这姑娘也不用经历那么一遭可怖的截杀。现在顾将军离世,阿年想当兵的愿望也不知还有谁能帮她完成了。何勋自己也刚刚来到辽绎,除了在部队里的临时宿舍没有其他的住所,也只有先把女孩安顿在顾府了。 想来顾家也不会为难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陆霜年抿了抿嘴唇,然后遥遥的向何勋露出一个微笑。随即顺从地跟着管家陈伯进了那间偏房。何勋在门口站了良久,直到老管家走出来有点惊讶地看到他,告知了陆霜年已经安顿了行李在偏房住下,他这才离开。 陆霜年趴在偏房那狭小的窗口瞧着何勋的背影,不由得嗤笑了一声。——这位年轻的间谍先生,似乎把她当做自己的责任了呢。 她看着何勋的影子消失了,坐回床上。疲倦逐渐从蔓延上大脑,女孩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姓顾的才会出现。这是陆霜年昏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13章 顾靖南 第十三章 陆霜年就这么在顾公馆住了下来。顾家上上下下有不少仆从和勤务,也不怎么注意她。陈伯倒是对这个第二天就来请求做些杂物的女孩子颇感惊讶。 他本以为这个叫阿年的丫头是老爷见着可怜带回来的,看上去瘦弱乖巧,人长得倒也不错。后来听说是何排长的妹妹,何排长虽然来了没多久,但显然很受老爷的器重,暂时养他一个妹妹自然算不上什么。 “阿年,老爷本来要带你回来,自然就是认可了你住在公馆,否则你这样的年纪,还能去哪儿呢?” 陆霜年站在陈伯身边,道:“我说我想当兵,首长答应了。”顾耀章已死,她便顺理成章地把人家看在何勋面子上答应带她离开小镇的事情曲解成对她进入军队的认可。 陈伯有点惊讶。 ——那些靠着关系想进入顾家的妇孺,可没有一个管老爷叫“首长”的。那是老爷的军队里才用的称呼。 陈伯的声音温和了一些,他道:“你一个小姑娘,想去当兵?”他又停顿一下,道:“老爷现在不在了,但顾家还在,总不能让你流落街头嘛。你在这里,就是顾家的客人,不能让你做活。” 陆霜年放松了紧抿的嘴唇,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来。 “我不能白住的,陈伯。”女孩声音沙哑:“阿年总会离开这儿的,不能白住。” 陈伯看了她一会儿,心道,这姑娘倒是倔强,什么也不欠人。于是点头答应。陆霜年开始在顾府做些简单杂务,领了饷钱倒也刚刚够她的食宿。 “你是阿年?” 陆霜年直起腰来,扫把被她立在地上,几乎和女孩一样的高度。她瞧着眼前的青年。 顾靖南的相貌和他的弟弟并不很是相像,他看上去更像他们母亲,遗传自顾夫人的眼睛让他属于男子坚毅的棱角变得柔和了一些。不像长了双狭长眼睛的顾宸北,斜睨过来的时候带着教人胆寒的冷意。 顾靖南穿着一身长衫,少了那天迎回顾耀章遗骸时的悲痛和坚毅,看上去很有些书卷气。他似乎比顾宸北大不了几岁,不到二十的年纪,到已经长得身姿挺拔。 第10节 陆霜年低声道:“是。” 女孩低哑的声音让顾靖南愣了一下,他盯了陆霜年几眼。这女孩看上去平淡无奇。 “多谢你照顾小北。” 陆霜年听到“小北”,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道:“是顾二公子救了我。”陆霜年微微低着头,假装没注意到青年打量的目光。 这个顾靖南,陆霜年上辈子并没有多少关于他的情报。顾家出了一个人人称道的将门虎子“战神”顾宸北,顾靖南这个长子却好像被遗忘了一样,从未进入大众的视线。汶鼎军政的高层也没有他的名字。陆霜年只隐约记得这个顾家大少爷好像在成年后就离开了顾家,当了教师。 顾靖南对女孩的沉默感到有些尴尬,他道:“你……在顾家还习惯么?” 陆霜年抬头看他,心中好笑——这位顾家大少爷难道看不出来她现在不过是个顾家的临时佣工么,竟还真的将她当做客人般来问候。 女孩低声说:“多谢顾公子关心了。临时寄住,公馆上下都很照顾,我很感激。” 顾靖南看了看女孩手里几乎和她等高的扫把,不由得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明白女孩这么做的原因。 有的人,天生不可放弃骄傲。 “你这样很好。”顾靖南微笑道。他似乎又怕这寡言的小姑娘误会,加上了一句,“你很好。” 陆霜年哪里想得到她为了给陈伯和顾公馆留下好印象不欠人情的举动能让这位顾家大少爷“浮想”这么多。她因为顾靖南的措辞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个微笑来。 这顾家大少爷,看上去倒真的是个好人呢。 陆霜年这么想着,不知道“好人”这个词在自己心里到底算个褒义词还算是某种嘲讽。 “你也很好,顾公子。”她说。 顾宸北在几天后回到辽绎。顾公馆上上下下都在哀悼之中,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黑白两色占满了视野。少年从车上下来,疾步往里走。 “小北!你回来了……” 顾夫人早站在门口等着,眼见着二儿子走向自己,形容削瘦,不由得心中一恸,又想到已经故去的丈夫,泪水滑落下来。顾夫人三两步跑上去,将顾宸北紧紧揽入怀里。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妇人口中不断喃喃着,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顾宸北就直挺挺地站着,由着母亲的泪水沾湿了他肩膀的军服。他看向后面的顾靖南,年长两岁的兄长用一种近似叹息的表情看着他,顾宸北终于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来轻轻在母亲的背上拍了两拍。 “母亲,我回来了。”他说。 顾夫人慢慢止住了哭泣,她直起身子,仔仔细细地看着几个月没见的二儿子,低声道:“快进来。” 三人随即进了屋子。陆霜年从一大丛夹竹桃后面转出来,眨了一下眼睛。 顾宸北整个人几乎瘦得脱了形,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好。顾耀章是他的父亲,导师,目标,他失去了这些,就在一夕之间。显然他后背上头的伤根本没有好利索,而疼的也不只是那些爆炸带来的伤口。 可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 有的时候疼得狠了,反而叫不出声音。顾宸北那样的人,他永远不会允许人看见他的狼狈,即使是舔舐伤口的落寞,也不可以。 天色暗下来。 陆霜年一下一下地挥动着手里的大扫把,归拢着那些零星的落叶。快入秋了。 有人站在她身后,陆霜年听见他呼吸的声儿,她慢吞吞地把落叶扫进旁边的花圃里头,然后转身。 …… “你应该多吃点儿。” 顾宸北愣了一下。 “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第一句话?”顾宸北低声道,他甚至笑了一下,但看起来那更像是嘴角肌肉不自觉的抽动。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顾宸北已经换了便服,长衫有些松垮地挂在他身上,显得少年身材瘦削。 女孩笑了笑,看上去笑意也并未深入眼底,但足够真诚。 “我在关心你啊。”她歪过脑袋打量着顾宸北,少年在她的目光里神色依旧淡淡。 楼上头的灯光还亮着,现在正是晚饭的时间。但想来顾家谁也没有享受晚宴的心情。 顾宸北低声说:“我会和警卫连的人说的。”他停顿了一下,“父亲答应你的事。” 陆霜年愣了一下,然后低声道:“谢谢。” 眼下即使是大战在即,也没有哪支正规军队会接受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孩子。但陆霜年要的只是顾耀章的一句话。 第三集团军的司令,说这个女孩子会成为一个好军人,会有更开阔的坦途可走,谁又敢给她指条窄路?!纵使现在顾耀章意外身亡,余威尚在,他一句话能办到的事情总还有很多。 陆霜年不会在顾公馆呆太长时间。 顾宸北转身走开了。 陆霜年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漫天的暮色里头。她重新低下头去打扫地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是她尚还年轻的对手,被痛苦折磨依旧强韧的少年。 而有些事情,只能旁观,不能分担。 他们算得上半个宿敌半个知己,这是陆霜年能做到的最大的尊重。 顾耀章的葬礼如期举行。此时汶鼎将领在两国边境遇袭身亡的事情已经妇孺皆知。陆霜年上街买杂货的时候听见街谈巷议的内容都是这位高级将领令人震惊又惋惜的死亡,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夏泽的愤怒。 汶鼎国内的舆论已经倒向了主战一派,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顾耀章“衣冠”被葬在顾家的墓地里,汶鼎半数的军政高层到场。顾耀章手下部署悉数出席,一片军服笔挺肃穆。护卫的士兵站得笔挺,刚毅的脸上全是坚定的表情。那些军人一个一个地到墓前去敬礼,顾夫人神色哀戚,但终究克制着自己的哀恸,静静的微笑反而让人心中一痛。 顾家的两个孩子都着军装,顾宸北是少尉军衔学员服,顾靖南却已经是上尉,崭新的空军制服让他身上也多了种军人的刚硬。青年显然并不适应这身衣服,但他站得很直。 他们都沉默着。 军队奏乐的声音停止了。仪仗队拉动枪栓的声音整齐划一得教人牙酸。 顾夫人捏紧了手帕,头却高高昂着。 “砰——” “砰——” “砰——” 步枪斜冲苍穹,子弹出膛的鸣响在墓地上回荡不息。 泪水终于从顾夫人泛红的眼眶中坠落下来。 顾靖南地叹了一声,他眼里也隐有泪光,一手搭在顾宸北肩上。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弟弟面无表情的脸,低声道:“想哭就哭吧,小北,父亲不会怪你。” 顾宸北抬起眼来看他,那目光让顾靖南觉得太过锋锐。他的弟弟从来沉静自持,成熟得不像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此刻他才隐隐觉得,所有的冷淡老成全是这个少年掩饰锋芒的伪装,利剑终于出鞘。 “军人不会哭。” 这是顾宸北的回答。 有一类人从不悲泣。 战士,血即是泪。 ☆、第14章 逼婚 第十四章 顾宸北在做俯卧撑。 晚上,十点十分,顾公馆没什么人会来的后院小花园。奇怪的时间,奇怪的地点。 “你不能怪我被吓了一跳。”陆霜年拄着她的那把笤帚看着还在做伏地挺身的少年。 顾宸北双臂一用力从地上跃起。 “你还没休息?” 陆霜年笑了笑,“这话应该我问你呢,顾二少爷。” 顾宸北淡淡道:“太闷。” 陆霜年耸耸肩,她并没追究这个明显是借口的回答,道:“最近叶子落得多了。”她拿着笤帚做了个扫的动作。 顾宸北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低喃一样念叨了一句:“快秋天了。” 陆霜年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她才不会告诉顾宸北她是专程“路过”这里的。顾宸北的状态要比几天前好些,依旧足不出户,除了看看汶鼎的日报就是在院子里打拳,而从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他的训练量远远大于这个年纪该有的。 顾宸北似乎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他重新做起了俯卧撑,呼吸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夜里显得急促而清晰。 陆霜年挑了挑眉毛——不想说话么? 她干脆地把扫把扔进了旁边的树丛里,然后在顾宸北旁边坐下来。布满石子的地面硌得女孩撇了撇嘴。顾宸北也不看她,自顾自地锻炼,一起一伏间陆霜年看见少年的汗水砸在地上,一小片深色的湿润。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没有谁有开口的意思。草丛里的蛐蛐叫得愈发聒噪。 没人提在边陲小镇的那几个月,也没人提及那场爆炸和山上狼狈的逃亡。好像他们相识几个月以来的那一点不提不问相互怀疑又适度信任的默契,全都在这过分的沉默里消耗殆尽。 “我过几天就走了。”陆霜年说。 顾宸北把自己撑起来,停顿了两秒,——比他规律的时间长了那么一点,然后他弯曲手臂把自己贴向地面,汗水从下颌滴下去。 “我给汶鼎军医学院写了封信。”陆霜年并不介意顾宸北的沉默,她如同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 “他们同意我入学了。”她说完,停住了。这似乎就是最后一句,女孩不打算再开口。 顾宸北又做了三十个俯卧撑,然后“哦”了一声。 他停下动作,让自己不那么狼狈地翻了个身,坐下。 “医学院很少接收不到年龄的学员。”少年说,他的声音略微低沉,带着变声期的沙哑。 陆霜年翘翘唇角,像一个微笑。 顾宸北漫不经心地抹去从鬓角滑下来的汗,他忽然道:“我要上战场了。”少年露出个笑容来,带着一点儿冷意。 陆霜年愣了一下,说:“哦。”她歪了歪脑袋,道:“看来我们都有事要去做,对吧?” 顾宸北没答话。他停了一会儿,道:“有件事我要你帮忙。”要念扭过头来看着陆霜年,黑色的眼睛在夜色里深不见底。 陆霜年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点头。 “明天上午你到会客室来一下。”顾宸北说完站起身便走了。 陆霜年还坐在那儿,看上去若有所思。 顾家是个大家族,除却顾耀章秉持了世代从军的传统以外,两个旁支一从商一从政,也都是汶鼎响当当的人物。这样的大家族,少不了那些勾心斗角利益相争。所有人都是明码标价放在家族利益的天平上的,你的价值在于你能为家族带来些什么,哪怕是顾宸北,也不例外。 第11节 第二天上午。会客室。 “小北年纪还小,他叔叔你又何必这样着急呢?”顾夫人形容憔悴,脸上的笑容也不那么真实。 顾宸北坐在顾夫人下首的座位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一只茶杯,头也不抬。 坐在顾夫人另一侧的是个年过六旬的男人,头发已经全白,他脸上挂着极亲切的笑容,可眼睛里全是算计。 他对顾夫人说道:“宸北年纪虽然还没到结婚的时候,可毕竟也不小了,他又有志从军,将来军务繁忙戎马倥偬,终身大事早些有个着落也是好事。”老者停顿了一下,笑得更加和蔼了:“宋家的姑娘和宸北也算是青梅竹马,再加上门当户对,这门亲事我顾家并不吃亏的。” 这位“世叔”正是顾家经商的旁支,名叫顾顺明,而他口中的“宋家”正是极重要的生意伙伴。顾顺明自己有心和宋家联姻,无奈宋家那掌上明珠看上的不是他那二十郎当岁不成器的儿子,却是主家的二儿子顾宸北。为了宋家许诺的一大笔投资,顾顺明再怎样也要把自己这位世侄和宋小姐撮合在一起。 顾夫人有些为难,“这亲事,还要看小北……”她何尝不知道顾顺明这是为着自己的利益要将她的二儿子卖个好价钱。可顾耀章一死,对于顾夫人来说犹如天塌地陷,完全没了主心骨。 顾宸北总算停下了手里把玩杯子的动作,他抬起头来:“明叔,我还在孝期。”他父亲尸骨未寒,这位“世叔”就要来逼婚了么?! 少年黑黝黝的眸子仿佛总蕴着一股寒气,此刻格外明亮锋锐,竟让顾顺明这商场浸yin多年的老狐狸不由得一惊。顾宸北道:“何况我打算从学校提前毕业,大战在即,宸北有志在沙场,世叔应该清楚。现在谈婚事未免不太合适。” 顾顺明瞧了语气平淡的顾宸北一眼,目光从他左翼后面站着的那个丫头身上划过去,——从那里找来这样不懂规矩的下人,他这么想着,又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假作为难地道:“世叔知道,眼下耀章刚去,我们顾家可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啊。”他一脸的担忧,“你从军世叔没什么可说的,可自己的事情也要多考虑啊,往后军务繁忙起来,再想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可就难啦!” 他一通话说完,也不去看顾宸北的反应,转向顾夫人道:“耀章这一去,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咱们顾家哪,如果有宋家的帮衬,多少也有些用处。” 顾宸北听着这位“世叔”口口声声的“咱们顾家”,不由得露出一个冷笑来。 陆霜年就站在顾宸北的椅子后头,听到这儿也不禁觉得好笑。这位顾顺明谈判的水平不怎么样,脸皮倒是一等一的厚。这就对顾家的孤儿寡母用上威胁了? 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却早已察觉那顾顺明朝自己看过来时那不屑的目光。陆霜年心中冷笑,这位世叔想捞好处,恐怕是找错人了。她微眯着眼睛,打盹儿一样盯着顾宸北,少年看起来闲散地坐在那张八仙椅上,后脊梁却依旧是挺直的。陆霜年瞧着顾宸北鬓角乌黑的发茬儿发了一会呆,莫名其妙地觉得赏心悦目。 她能猜到一点顾宸北叫她过来的用意。她是除了顾宸北外唯一在顾耀章身亡现场的活人,顾宸北恐怕是想把父亲的遗命抬出来了。陆霜年懒洋洋地想,她既然答应了顾公子帮这个忙,自然不能出了差错,就算是给顾耀章编一个遗言又算得了什么?! 陆霜年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产生了一种格外幼稚的,近似于“两肋插刀”的诡异的豪情。 ——当然,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愚蠢的。 “这门亲事宸北实在不能答应。”顾宸北忽然开口打断了顾顺章,他淡淡道:“却是因为顾某早已经定下婚约,就在家父面前。” 顾顺明一愣。不止是顾顺明,连顾夫人和戳顾宸北在后面当布景板的陆霜年全都愣住了。 顾宸北微微扬起下巴:“家父临终前对宸北的婚事已有嘱托。” 然后在陆霜年还没来得及唤醒自己因为过度震惊而瘫痪的防御体系时,少年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径直将她拽到了椅子前边。 “从那天起,阿年就是我唯一的未婚妻了。” ☆、第15章 夫妻之约 第十五章 ——谁他妈是你唯、一、的、未、婚、妻?!!!! 陆霜年觉得自己脸都要青了,刚刚的“豪情”硬生生地噎在她的嗓子眼儿里。这时顾宸北手上一用力,捏得她生疼,陆霜年这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她做出一副羞怯沉默的样子,低着头站在会客厅的中间“任人观赏”。 顾夫人震惊之下连声音都发抖了:“小北,……这是怎么回事?!” 顾宸北毫不畏惧表情平静地直视着自己几近失控的母亲,道:“父亲临终前嘱托我和阿年互相照顾。”少年停顿了一下,又说:“他很喜欢阿年。说她可以体谅我们这样的人。” 顾宸北说着,侧过头来看了陆霜年一眼。 陆霜年迎着少年漆黑如墨的眼睛,挑了挑眉毛,忽然笑了。 “我们这样的人”。随时随地可能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还要魂佑疆土,一生浴血连骨髓里都渗透着冷酷。他们这样的人,其实从来都不适合婚姻,或者家庭。 他们是同一种人。 我体谅你,顾宸北。 顾宸北停顿了两秒,忽然觉得这个相貌平淡无奇的女孩子笑起来带着一股张扬又锋利的气势,再去细看的时候,又消隐得无迹可寻。他很少见到陆霜年笑,多数时候这个丫头的伪装如同一个真正的间谍一样毫无破绽地令人无法参透。 但顾宸北可以确定刚刚那个笑容是真实的。他就是知道。 少年的心情似乎也莫名地放松下来,他转向目瞪口呆的顾顺明,道:“明叔,这是父亲的遗愿,我总不能违背。”他语气平淡且坚定,“阿年救过我性命,顾家不能辜负她。” 陆霜年心里简直要气乐了——人家这套台词,看起来是早就编好了啊。怪不得顾宸北在花园里不告诉她具体帮的是什么忙,敢情在这儿等着她呢!拿着顾耀章的“遗愿”压人,还顺便给自己找了个“未婚妻”,免除了宋小姐后面不知还有多少的张小姐王小姐的芳心暗许非君不嫁。 顾顺明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他几乎是用一种凶恶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这个丫头不知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竟这样坏他好事! “宸北,着真的是耀章的意思?你父亲让你娶这么一个乡野的小丫头做我们顾家的媳妇?” 顾宸北挑了下眉梢,他冷冷道:“明叔这是在质疑宸北和家父么。”他低笑了一声,“我总不能伪造父亲最后的心愿吧。” 陆霜年眨了眨眼睛——原来向来正直的顾宸北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可以这样大言不惭地扯谎了么?! 顾顺明有心再开口,顾夫人却已经镇定下来,道:“既然这是耀章的意思,我顾家也当遵从。宸北他还小,成亲还早。既然现在已经和这位阿年姑娘有了婚约,我顾家也只能对宋家说声对不起了。” 顾顺明一阵气结。他虽然敢直言威胁顾夫人,却不能强迫这已有婚约的顾宸北再去和宋家小姐订婚。毕竟如果事情抖落出去,宋家也会同他没完。何况顾耀章虽死,可军中的势力仍在,看起来过不了多久,顾家的老二顾宸北就要接手了。他试图趁着顾宸北羽翼未丰控制主家,可无论如意算盘打得怎样响,终究还是对主家有几分忌惮。 “既然这样,那世叔也只有祝福宸北你和这位阿年姑娘了。”顾顺明用厌恶的眼光扫过站在大厅里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的女孩,重新挂上和蔼可亲的笑容,道:“耀章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母亲。我这就告辞啦。” 顾宸北露出一个微笑,他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世叔慢走,宸北送送你。”两个人步出会客厅。 顾夫人坐着没动,她仔细地打量着陆霜年,似乎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抬起头来。” 妇人的声音听上去冷淡而自持。 陆霜年勾了一下唇角。果然,能坐上“将军夫人”这个位子的,怎么可能是普通的柔弱女子。 她微微扬起头,低声道:“夫人?” 顾夫人脸上已经没有了震惊的神色,她只是略带怀疑地望着这个瘦小的女孩,“你是和耀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她知道顾耀章的随行里还有一个小女孩,据说是耀章手下人的妹妹。之后传来了耀章身亡的消息,天塌地陷,哪里还顾得上这么一个小孩子。若不是今天她的二儿子突然多出了一位“未婚妻”,顾夫人可能早已将这个寄住在公馆的“阿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陆霜年看上去还是那一副寡言而木讷的样子,她说:“是的,夫人。” 顾夫人又问:“小北刚才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 她本不应该向一个外人质疑自己的儿子,但还是开口问了。陆霜年木讷的样子让顾夫人觉得她只是个普通的,羞怯胆小的女孩,不会太精于算计。何况看刚刚的情形,这女孩子似乎完全被动地由着小北摆布,连话也不敢说一句,顾夫人心中便有猜测,这所谓的“婚约”可能是顾宸北为了摆脱强加的婚约而临时编造的。 陆霜年眨了眨眼睛,那动作让她看起来好像畏缩了一下。她低声道:“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夫人。我不知道首长和二公子说了什么。” “那么‘首长’和你说过什么吗?”顾夫人低声问道。她没有念出顾耀章的名字,似乎这样可以稍稍减轻那丧夫之痛。 陆霜年露出一个笑容,在她沉默寡言的脸上格外分明。 “首长说,我会是一个好军人。” 顾夫人愣了一下,倒是完全没想到陆霜年会这样说。这女孩的神情到不像是作伪。 顾夫人淡淡地瞧着陆霜年,收起了脸上的怀疑,温声道:“别再叫夫人了,若是你和小北结了婚,恐怕还要叫我一声母亲呢。” 陆霜年条件反射地动了动。她知道顾夫人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反应,可这个念头还是让她浑身不舒服——和顾宸北结婚?!如果上辈子为了一个愚蠢的掩护,要她陆霜年和顾宸北结婚,大概他们两个都会选择往彼此的头上开一枪——毕竟那样了结得痛快一点。 顾夫人微微笑了一下,她低声道:“若你不愿嫁给小北,自然也是可以的。” 陆霜年也笑,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凶狠:“阿年是高攀不起二公子的,阿年心里清楚。” ——苍天啊大地啊,她宁愿想象自己在一辆爆炸的汽车里烧成焦尸的画面也不想去设想和顾、宸、北、搭伙过日子的场景啊! 顾夫人瞧了她一眼,道:“阿年岁数虽然小,倒是个聪明的孩子呢。”她依旧是温柔如水的声音,继续道:“只是这件事情不仅要看小北和你的意思,我顾家也有很多要顾虑的事情。” 她怎么会允许一个不知来历的乡野女孩成为小北明媒正娶的妻子?! 但眼下小北为了不让顾家受制于顾顺明那个老家伙,编造出这么一门婚约来,如果毁约,传了出去…… ——贫民女孩搭救将军之子,定下终身,顾家二少回到首都幡然悔婚?! 顾家已经处在风口浪尖,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恐怕要比顾家二少真的娶了一个平民姑娘还要教人说三道四吧。 但只要是人,就都会有弱点。更何况是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镇丫头? 顾夫人微笑着示意陆霜年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边想到——这个姑娘似乎想从军? 顾夫人温言道:“既然他答应了你,顾家总会做到的。无论是加入军队还是你想做其他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有很长很长的路去走。”顾夫人的笑容漂亮而精美:“只要你做个足够聪明的姑娘,阿年。” 这个叫做阿年的女孩和她没有半分关系,她试图保护的,是她的儿子顾宸北,是整个顾家。 任何人,事,感情,无论真实或者虚假,全都可以牺牲。 陆霜年心中倒是对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顾家主母高看了一眼。女人,一旦心里有了什么打定主意要维护的东西,总会强大的出人意料。 她表面上依旧是一副犹疑的样子,微微抬起眼帘去看顾夫人的表情,小心翼翼。 顾夫人反倒笑了起来。她道:“你不必担心小北,就算有一日你不愿履行这婚约,有我和他谈。” 陆霜年心中暗笑,这顾夫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若她不愿嫁给顾宸北,而顾宸北又对她无意,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她想攀附顾家这高枝,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便算是顾宸北真的有心娶她这个乡野丫头,顾夫人也有办法叫他认为陆霜年已经后悔,好好劝慰自己的儿子忘掉追逐名利的未婚妻。 ——毕竟订婚不是结婚,想要攀上顾家的世家淑女不知道有多少。到时候由得顾宸北慢慢地挑。 “谢谢您,夫人。” 陆霜年干脆地说道。这一次顾夫人满意地接受了这个恭敬的称呼。 “母亲?”少年挺拔的身影从会客厅门口出现,他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呢?” 顾夫人微微一笑,她道:“没什么,只是问问阿年在这儿住的可还合适。” 顾宸北神色淡淡,他并没有再追问,只是道:“阿年不会在公馆住很久的。” 陆霜年瞧见顾夫人看过来的目光,于是道:“我已经向汶鼎军医学院递交过申请了。” 顾夫人笑起来,看上去格外温婉。 “阿年有读书的愿望是好的,你们都还年轻,多有些历练在谈婚事也不急。” 陆霜年颔首称是,顾夫人漫不经心地看了顾宸北一眼,发现自己的二儿子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平日里冷淡的表情,好像顾夫人并不怎么承认这门婚约的事情并没有让他感到困扰。顾夫人心下便又多了一丝满意。 ——这丫头去读书,还是军医学校,说不定出来就要上战场的。两个人别提相隔几年,便是分开几个月,恐怕也再生不出其他的心思。顾宸北一心扑在战事上,恐怕到时候连这个“阿年”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 至于这个女孩子,就当是顾家多养一个女儿好了,总也不负耀章的托付。 “阿年也不需要有后顾之忧,尽管去读书吧,今后可能就是一家人了,今后的费用顾家也会一力承担。军医学院顾家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顾宸北和陆霜年一前一后地出了会客厅。 “这就是我母亲开出来的条件?”顾宸北淡淡道。 陆霜年也懒得和他装傻,“哦,放心,我会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的,未婚夫先生。” 顾宸北笑了起来,好像陆霜年的某些措辞成功地娱乐了他。 “我不会为此道歉的。”他说。然后瞧着陆霜年翻了个白眼。 陆霜年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哦,顾二少爷,我也没指望您能。”她耸了耸肩膀,道:“在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再见了。” 第12节 顾宸北微微扬起下颚。 少年深黑的眼睛盯着女孩,看上去气势凌人:“是要道别了,不过——” 陆霜年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她忽然有种不怎么令人愉快的预感。顾宸北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信任过她,哪怕此时他们根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哦,顺便一说,这根绳儿还是顾二少爷主动系上的。 顾宸北停顿了一下,他看着陆霜年依旧漫不经心的表情,稍稍加重了语气。 “别忘了你的身份。不要让我几年之后在战场上遇见你,亲爱的未婚妻。” ☆、第16章 机会 第十六章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对于那些满怀着野心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因为他们有太多事儿要去做。 汶鼎2006 年。 陆霜年翘着脚躺在她宿舍的那张单人床上,粗略地翻着手里的一份汶鼎日报。她看着广告上头搔首弄姿的女人,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报纸第一版上的大标题格外的醒目。 “将门虎子——记祁峰中的一次战役”。顾宸北的全身象被放在醒目的地方,脸上尽是烟熏火燎的黑灰污迹,看上去有些狼狈,照片的背景是明显的大战之后的焦土,能看见巨大的弹坑。只有十八岁的少年微微扬起下颚,看上去冷淡而倨傲,手上依旧带着军官标准配置的白手套。 “哼。”舒服地躺在床上的陆霜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某些人果然和她上辈子记忆中的一个德行。 此刻的陆霜年已经是汶鼎军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顾家对她的“照顾”让她在这学校受到了“非常”的照顾,包括眼下这间只住她一个人的宿舍,和可以跳级的许可。 但没人知道陆霜年究竟是什么来头。——显然,顾家并不想将一个毫无背景出身小镇的女孩成为顾家儿媳妇的事情公诸于众。 陆霜年有点儿困了。她随手丢掉了手里的报纸,闭上眼睛。 “咚咚——” 有人敲门。很少有人会来敲陆霜年的房门。而她也乐得这般离群居所地过日子。她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 “谁?” 陆霜年一边问道,一边起身,她拽了拽自己身上有些发皱的制服衬衣。 “陆学姐?训导处的王主任说要你过去一趟。”外头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紧张。——毕竟,跟她隔着一道门板的是学院那个出了名的孤僻冷淡,处处透着古怪的“名人”。 陆霜年眉梢微微一挑,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来。看来她一直等的事情终于要来了。 十六岁的女孩子身条已经抽长了不少,如同含苞的玉兰,笔直而葱郁,带着青涩的汁液和芬芳。而没人知道这样的皮囊下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 陆霜年道:“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她想了想,又加一句:“你可以先走了,谢谢。” 然后不出所料地听见门外急匆匆如释重负的离去的脚步声。陆霜年嗤笑了一声。 人对危险的嗅觉总是很灵敏,他们知道要远离什么样的同类,尤其是预感到自己处于被猎食者的地位时。 陆霜年扭回头去,床上还算整齐,只有黑色金属的一角从稍稍凌乱的床单一角露出端倪。女孩走过去,将那把黝黑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枪抽出来,瞧了两眼,随手塞进枕头下面。 她又看了床边那张报纸一眼,顾宸北的照片正大咧咧地躺在最上头那张上,看起来像在盯着她。陆霜年一脚将那报纸踢进了床底下的角落里。 训导处门口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但楼道里显然都是被清空了的,平素里来来往往的学生都不见了踪影。陆霜年眨了下眼睛——好大的排场啊! “报告。” “请进。”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 陆霜年进门站定,她抬手敬了个军礼。“学员陆霜年奉命前来报到,请指示。” 训导处的主任是个微胖的男人,他笑了笑,冲陆霜年还了个礼。 “小陆啊,来,这位是孙先生。” 陆霜年转过头去。屋子里的另一个人是个瘦高的男人,相貌平淡无奇,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遮盖住了内里军绿色的制服,也没有军衔。 陆霜年挺直了身体,但并没有敬礼,只是比较恭敬地道:“孙先生。” ——孙裕可是老熟人了。 上辈子的陆霜年就是在十九岁上被孙裕从部队里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个时候她只是一个刚刚摆脱了小镇豆腐坊学徒身份的普通勤务兵——当然,那是在她那亲爱的姐姐终于从医学院毕业成为了一名“高贵”的医生,陆霜年才得以解脱。 孙裕算得上她的伯乐。 而这一世,陆霜年决定主动出击。 孙裕的人手和眼线遍布汶鼎的各个军事单位,包括医学院。她不需要费什么力便可以得到注意。 ——和顾家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孤僻的性格?没有亲人没有家庭背景?再加上医学生身份掩护,孙裕不会把她收归己用才有鬼。 而陆霜年要做的,只是稍稍表现出一点希望往上爬的渴望和间谍的特质,她的“伯乐”迟早会自己找上门来。 孙裕打量着眼前的女生。 这个叫陆霜年的孩子表面上并看不出训导处主人所说的孤僻,她只是格外的沉静和坚定。一个人的眼睛总能反应出她的想法和性格。 而她似乎也并没有因为那一身军装就向他敬礼,看得出是个观察力很强的孩子。 “陆同学,你好。我来自军情处。”孙裕用他平淡得语气这样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陆霜年的反应。 “我来,是想向你发出一个邀请。” 孙裕在停顿了几秒钟之后说道。他来这里的原意,是考察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女孩。但对方在听到他的来意时,脸上的表情连一丝波纹都没有,眼睛里尽是沉静。她没有表现出好奇,紧张或者兴奋,但她成功地让孙裕感觉到了控制在合理范围内的愉快和期待。 于是“考察”变成了“邀请”。 这是一个好间谍的苗子。孙裕想。 他看着陆霜年平静的表情,继续道:“你在汶鼎军医学院的学业不得不中断一下,我想校方也很愿意在两年后将毕业证书照常颁发给你。”他的语气变得不容商量了。 “我希望你能到军情处来,成为我的学员。” 陆霜年微笑起来。 她说:“我很愿意,长官。” 孙裕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也不再多说什么,示意旁边的王主任办手续。 微胖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但他很快掩盖了自己的惊讶。——这个和顾家不知有什么渊源的女孩果然也不是凡人。他这庙小,趁早将这位大佛送走也是好事。 陆霜年的学籍依旧保留在汶鼎军医学院,她会和同届的学生一起毕业、分配、成为医生,——当然,大概也不会有人关心这个性格孤僻的女孩真正的去向。 “我们今天就走。”孙裕道,他向陆霜年笑了笑,“希望你不会觉得太急,没有给你道别的时间。” 陆霜年笑了笑表示理解。这个时候孙裕还不是军情处的一把手,这也让他有时间来亲自选拔自己的部署。但显然情报处的事务繁杂得让他不得不立刻赶回去。 女孩轻声道:“我不需要道别。” 孙裕笑了。 汶鼎军情处便是后来的汶鼎情报处的前身,而孙裕正是军情处的第三位处长,也正是他将这个军事情报机构一手发展壮大起来。 然后在陆霜年的手上,这个机构正是更名为汶鼎情报处,独立于军队之外,成为一个庞大的情报帝国。 而它的缔造者,一个女人,得以加冕为王。 汶鼎2008年。 顾家第二子顾宸北升任第三集团军少校副团长,时年二十岁。 汶鼎军医学院第二十四届学生顺利毕业,优秀毕业生陆霜年分配至汶鼎第三部队医院。 顾公馆。 顾宸北甩上吉普的车门,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手上的白色手套。陈伯又苍老了许多,站在大门旁边看着顾宸北,激动得都有些颤颤巍巍。 四年前的少年此刻已经挺拔如青松。 “二少爷……你、你回来啦。” 顾宸北点了下头,他对这个为顾家忠心耿耿上下操劳了几十年的老管家一直颇为尊重。青年温言道:“陈伯,我回来了。” 陈伯笑得脸上开出花儿一样,忙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二少爷快进屋吧,妇人和大少爷都在呢。” 顾宸北也笑了笑,他大步地走进去,军靴在石子路上踏出细微的声响。 这是他四年以来第一次回这个家。 “母亲。” 顾宸北站在客厅门口,低声道。 顾夫人猛地抬起头来,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青年。 她的二儿子,她的亲生骨肉,终于回到家,已经长成这样高大的青年,经受了不知多少战火和风沙的洗礼,看上去完全是个成年的男人了。 顾靖南也在,扭过头瞧见弟弟,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激动。他们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性格是截然不同,但并不算生疏。 顾家世代从军,顾靖南自然也不能例外。他参加了汶鼎空军,此时已经是正式的飞行员了。 小北回来了?一身长衫的顾靖南看上去儒雅温和,语气里格外惊喜。 顾宸北几年前从军官预备学校毕业就从军上了战场,此后转战各地,却是从来没回来过,兄弟二人已经四年多没见过面了。 顾宸北微微颔首,他走进客厅,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兄长,道:“我回来了。” 他又转向顾夫人,笑了笑,“母亲,抱歉没提前和家里说一声。” 顾夫人好像刚刚从梦幻中醒来,眼眶里盈了泪水,但她并没有落泪,只是快步走过去,扶着儿子的肩膀仔细端详。这样的动作都有些费力了呢,顾夫人想。 ——她的小北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三个人坐定。 下头人奉茶上来,顾宸北漫不经心地摘掉了手套,接过茶盅喝了一口。顾靖南瞧着他的动作,微笑一下。 他这个弟弟,果真长成了这般沉冷威严的军人模样。 “家里这些年还好吧?” 顾夫人平复了情绪,柔声道:“家里都好,你不用挂心。”她依旧用那种又不可置信又怜惜的眼神看着顾宸北,“这些年,小北你长高了许多,也黑了。” 顾宸北笑了笑。他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向来不善于那些抒情式的表达,而对于真诚的关心也只能用微笑来作答。他道:“我一切都好,母亲。”顾宸北又转向坐在对面的青年,问道:“大哥去年升中校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没能去祝贺。” 顾靖南连忙摆着手道:“只是个小调动而已,没什么可庆贺的。” 顾宸北盯了他一眼,而顾靖南觉得自己弟弟的这个眼神意味深长。他捏了捏手指。顾宸北虽然此时还只是个少校副团长,但消息却不知比那些普通的基层军官灵通多少倍。他们兄弟虽然几年没见,可不代表小北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甚至一举一动。 第13节 顾宸北是注定继承顾家的人。 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少校,战功卓著家世显赫,个性强悍冷硬却又令人信服,前途不可谓不远大。顾靖南清楚他们要走的路终究不同。 顾宸北也没再说什么,客厅里似乎突然间就陷入了一片奇怪的沉默。 穿着军装的青年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精致瓷杯里的茶水,仿佛真的在品味那液体的滋味似的。 顾靖南兀自走神,少有得没怎么注意到凝固的气氛。 顾宸北和家里的关系——准确地说,是和顾夫人的关系,从来都算不得亲密。 在这样的家族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彬彬有礼而又疏离。顾宸北自幼几乎是跟在顾耀章身边在军营里长大,年幼的时候,他甚至称得上孤僻。 兄长顾靖南的性格温和内敛,比起争强好胜甚至打仗杀敌,他更偏好读书习文研究学问。加入空军,已经是顾靖南对“顾”这个姓氏做出的,最大的妥协。 于是作为顾家的第二子,顾宸北肩膀上几乎是这个家族全部的希望。顾耀章在长子身上没有看出骨子里军人的精神,终于决定不再多勉强。而当他发现自己的二儿子有怎样的天赋之后顾宸北就注定了要走的路。 顾家要他为将为帅,建功立业,他并不反感。他生于这个家族,自然要尽自己的义务。而从九岁跟着父亲站上部队训练场的那天顾宸北就知道,他总有一天要上战场。他属于那儿。 玩政治,上战场,杀敌戮阵,纵横捭阖,人总是对自己天生擅长的东西容易产生好感,——即使知道那并不是什么荣光的事情。 他心里头也知道顾夫人是爱他的,可早就已经过了那个渴望母亲温柔宠爱的年纪。更何况,除却是他的母亲,她还是顾家的主母。母子之间的天伦,可享用的并不多。 有些人天生不需要太靠近温暖,他们有与生俱来的本领,可以在黑暗里成为寒冷的光源。 ☆、第17章 家书 第十七章 顾夫人终于感到在三个至亲的人之间这样沉默的尴尬难以忍受。 她道:“这次回来在家里多呆些日子吧,小北,这几年,母亲都没有好好和你说过话呢。” 顾宸北抬起眼来,青年弯了下嘴唇,眼中闪过几分真实的暖意。 但他道:“不了,娘。部队换防,我也只有两天的假期,这次回来可能不能久呆了。” 顾宸北慢吞吞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看上去平静而不可劝服。 顾夫人最后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辛酸在她心中翻腾,但她并不能表现出来。 “那这样,今天晚上留在家里吃饭,正好靖南也在,”这位从来落落大方仪态端庄的顾家主母的声音哽了一下,然后道:“我们一家也很久没团圆了。” 顾宸北沉默地点了点头。 顾家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自从顾耀章死了之后,顾家虽然依旧可算得上国内名声显赫的家族,可终究与有一个军权在握的男主人时不可同日而语。顾靖南和顾宸北又都已经从军,难得回来一趟,顾夫人一个人只每日守着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和一个小花园,难免寂寞。 菜流水一样端上桌,顾夫人脸上的神采也如同那悬在上方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一样焕发起来。她清楚顾宸北的性格,这孩子既然已经说了,就一定没有留下来的余地,无论是用什么手段,打什么感情牌,都没得商量。还不如就这一个晚上,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 顾宸北心情也不错,毕竟常年行军打仗回家的机会不多,吃到这样精美又贴合自己胃口的菜肴的机会也不多。 顾夫人用一种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怜爱神情看着顾宸北,而她已经是个成年男人的儿子在这种灼灼的目光里面不改色地大口大口吃着饭菜。 这种称得上温馨的气氛持续到顾宸北开口。 “母亲,阿年今年该从军医学院毕业了。”他抬头瞧着坐在对面顾夫人:“有她的消息么?” 一瞬间似乎连空气都僵硬了一下,顾靖南觉得他亲爱的弟弟根本是对自己给他使的眼色视若无睹。 顾宸北还是刚刚说出这句话时的若无其事漫不经心,他语气平淡:“她是顾家的儿媳妇,总该多回来看看的。” 顾夫人淡淡笑了一下,她脸上刚刚那种慈爱的表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那副大家族主母的假面重新来了。 “陆姑娘倒是来过一两封信,都是给你的。”她这样说道:“人倒是从来没回来过呢。” 顾夫人翻弄着自己近前的一盘子菜,却只吃了一口就搁下筷子。 “你要是急着看,我吃完饭就给你去拿。” 顾宸北好像对母亲忽然冷淡的态度浑然不觉一样,他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好。” 顾靖南觉得自己大概忘记了控制叹气的音量。 晚宴之后。 顾夫人又和两个儿子说了几句加床,便起身离开了。顾靖南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顾宸北。 “你明知道母亲对阿年的看法,小北——” 顾宸北瞧着下人们撤去桌子上的残羹和杯盘,他依旧是那副挺拔的军人姿态,脸上却那么点儿没有掩藏的倦怠。 他摊了摊手:“我得知道她在哪儿,哥。” 顾宸北从小不怎么叫他“哥”,通常这个稀有的词汇从顾宸北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代表着某种程度上的妥协和恳求。顾靖南知道,现在那也意味着——“别再往后问了” 他没想到顾宸北会在几年的戎马之后还能记起那个瘦小无奇,寄住在顾公馆仅仅两个月的小姑娘,就像他从没想到他弟弟会搞出“婚约”那一套来。 顾靖南沉浸在思绪里,顾宸北很愉快地继续地保持了沉默。 他几乎很难记清那个女孩的脸孔,所有记忆里的片段似乎只有她在说话时的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有一瞬间会划过近乎锋利的光亮。 但顾宸北从来不会轻易放下疑虑和怀疑。那个婚约把他和陆霜年拴在了一块儿,同样,也将她和顾家拴在了一起——某种程度上。 四年前就可以和他谈论《二十四战例》和《情报学》的孩子,说出“为国捐躯,死而无憾”的人,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狡黠和沉冷,以及从来不加掩饰的可疑,这些都让现在的顾宸北感到更加不可思议。 他们总有一天会碰上,顾宸北有这种直觉。在这之前,他得搞清楚他的未婚妻到底有个什么样的立场。 顾夫人对于客厅里的气氛并不感到惊讶。她只是走到顾宸北面前,把手中两个泛黄的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她嘴唇轻轻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沉默。顾夫人离开了,行走间衣物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顾靖南似乎也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向顾宸北笑了笑,转身离开。 没人多说一句话。 顾宸北对此也已经感到习惯了。当他想要达到什么目的的时候,对身边的人总是缺少些体谅。这大概算种严重的性格缺陷?不过顾少校对不妨碍他打仗的“缺陷”选择了放任自流。 一共两封信,顾宸北信手打开一封,瞧见抬头是“顾二少爷”的时候顾宸北觉得自己唇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信里头除了官面上的问候,说的都是些近况,平淡无奇得令人无聊。陆霜年的字算不上漂亮,一笔一划带着力道,竟也有些铁画银钩的意味。像个军人的字。 在结尾的地方那个记忆中笑容总是带着点儿嘲讽的丫头写道: “……英勇战绩,屡见报端,霜年心生敬佩……万望注意安全,保重自身。有君如此,汶鼎寸土不当失。” 这封寄自两年前,那会儿他还是个上尉,在祁峰战役里被榴弹炸得灰头土脸,陆霜年……大概是在医学院读二年级吧?顾宸北眯了眯眼睛,他几乎可以想到那丫头在窗明几净里优哉游哉地“欣赏”着自己从祁峰前线下来的时候被报社记者强拉着拍下的那张愚蠢的照片。 穿着笔挺军服的青年盯着最后那一行字看了几秒,然后一哂,将信塞了回去。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后一封信是前几天寄到的,想来正是她毕业的时候,寥寥数语,看上去颇有些匆忙。但字迹倒很是工整。 顾宸北瞧了一会儿,把两封信都折了两折塞进军服的口袋。他站起身走进外头的夜色里。 明明这么多年没见了啊,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第二封信写在毕业之际,陆霜年大概也已经被分配到军队医院了吧。顾宸北想。 他不知道写这封信的陆霜年已经在军情处初露头角,也不知道她手上已经沾过人血夺过性命,不知道这个名义上从军医学院顺利毕业的优秀学生也刚好以成功渗透并暗杀了一整个夏泽间谍小组而顺利获得留在军情处成为正式特工的资格。 他知道的只有刚刚那信上的一句话,严肃得像某种承诺,但顾宸北能想象得到陆霜年写下来的时候脸上那种似笑非笑,嘲弄而又沉冷的模样。 “近日将顺利毕业,分配至战区,心绪激荡……” ——“……平生所愿,唯与君共赴国难耳。” ☆、第18章 姐妹 第十七章 汶鼎2013年。 祁峰之战在两年前以夏泽军队被驱逐到祁峰以西告终。汶鼎胜利了,但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巨大。 而西边的夏泽也不打算就这么吃亏,两个军在汶鼎南线边境集结,2013年的秋天,两国之间的第二场战争打响。 汶鼎第三部队医院正在两国的西南边境线上,眼下几乎成了战地医院。前方战事吃紧,伤兵流水一样地送下来。 可偏偏本该忙乱紧张的医院里头,却有人优哉游哉百无聊赖。 陆霜年懒洋洋地趴在医院三层的露天阳台上,看着楼下因为缺地方而在天井之间拉起来的晾衣绳,上头飘荡着的绷带占据了人的大部分视线。一个不停大声呻||吟着的伤员被从她身后急匆匆地推了过去。 “陆大夫?”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陆霜年三步开外。 陆霜年回过头来,外头的阳光让她一时间有些看不清来人。她努力眨了眨眼睛,微笑了一下:“小陈啊,有什么事么?” 小陈是医院的新来的小护士,刚刚从地方公学毕业,跟着一群热血青年来前方支援,前边儿战火纷飞,实在不适合她一个刚刚十七岁的小姑娘,于是便被留在了这战地医院。 小陈和陆霜年并不算熟悉。她甚至在前两天才刚刚得知这位身材颀长一双桃花眼,带着点儿痞气又有医生的儒雅,笑起来的时候有光芒闪动的大夫原来是个女人。以至于现在小陈姑娘在直接和这位“陆大夫”对话的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脸红。 小陈姑娘已经在某人还有些茫然的笑容里用力地拽起了自己白大褂的一角。 她声音低低地道:“王院长说叫您过去一下。” 陆霜年直起身子。她瞧着小姑娘有些烧红的脸颊,不由得又笑了。 “谢谢,小陈。你去忙吧,辛苦了。” 陆霜年的声音不似旁的女子那样柔和动听,有些沙哑的音色让她说话的时候多了些莫名的磁性和属于男人的低沉。小陈红着一张脸快步走开了。 二十一岁的女子拥有笔直的脊背和颀长优雅的身体,脸上的笑容得体而温和,映衬着斜射进来的阳光。她有双桃花眼,眼光流转之间足以教人沉迷。 今日之我,不可与昨日同语。 陆霜年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自己白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迈步朝院长办公室走去。 “扣扣”。 “请进。” 陆霜年推开门。 王院长四十岁上下,个子不高,微微有些发福,发际线后退让他的脑袋看上去格外的圆溜。 他看见陆霜年,立刻露出一个笑容,道:“陆大夫来啦?!” 陆霜年也微笑着点了下头,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但听得出心情也不错。 “王院长找我有什么事?” 女人一边说,一边回身合上办公室的门。然后她在抬起头来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王院长笑容满面,——这对于一个在前线医院支撑着一大群医生护士和伤兵的一把手来说并不多见。 “陆大夫啊,来来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刚刚从辽绎医大毕业的高材生,说起来你们还是本家呢。” 第14节 王院长说着,示意站在他旁边的女人向前。 穿着一身杏色旗袍的女子恬静而优雅,走上前来的时候鞋跟在地上敲打出好听的音韵来。她友善地伸出一只手,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笑意,开口时如同黄莺低婉:“你好,我是新来的实习医生,陆昔华。不知道陆大夫怎么称呼?” 站在她对面的女人穿着白大褂,两只手都随意地cha在衣袋里,个子比陆昔华高出将近一头,让穿着细跟鞋子的陆昔华不得不微微仰起脸。她五官带着女子难得的棱角,透出股英气来,眉宇之间却有隐隐的熟悉。 对面的人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但陆昔华直觉上觉得,自己不喜欢她。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陆霜年。” 陆昔华愣在原地,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陆……霜……年…… 她的妹妹?那个在火烧大屯村的夜里被留在山上的小丫头?那个说是和军队一起离开在没有音讯的孩子? 她还活着?! 陆昔华垂在身侧的手握起来又松开,她很快恢复了常态,向着对面的女子微微一笑:“阿年。” 陆霜年挑了一下眉梢,不置可否。 王院长看上去对于陆昔华的熟稔有点惊讶,但也没有多问。他“哈哈”一笑,道:“陆大夫,陆昔华是今年从汶鼎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呢,特地来支前的。”他又看了陆霜年一眼,说道:“你是我们这里技术最好的了,人也年轻,精力强,小陆大夫就先交给你带了。” 陆霜年眨了下眼睛,——为了区别开两个人,这称呼倒挺有意思。有谁知道“小陆大夫”其实是大她两岁的姐姐呢。 陆霜年回答得倒也干脆:“好。”她脸上挂着点儿平淡的笑意,说道:“哪怕王院长您不这么说,我也得好好待昔华呢。” 站在一旁的陆昔华被陆霜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一扫,竟有一瞬间后脊背生凉。 她忙笑道:“王院长不用操心了,我一定和阿年好好练技术。既然来了这里,就不怕吃苦的。” 陆霜年保持着唇角的弧度,那笑容堪称优雅明媚。 “王院长,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待会还有一台手术。”她瞧着王院长点头,便转向陆昔华:“一起走么,小陆大夫?” 陆昔华在对面人的目光下竟被瞧得一僵,她笑了笑,柔声道:“好啊。” 和看上去对她们之间的气氛感到惊异的王院长打过了招呼,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 走廊上阳光正好,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细微的血腥。 现在,该好好地叙叙旧了。 陆霜年毫不在意地往墙边一倚,白大褂下头是军绿色的衬衫和长裤,显得整个人格外精神。 “姐姐。” 这两个字从陆霜年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点沙哑的音调,让陆昔华从跟着她停下脚步就开始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猛地停顿了一下。 一身素雅旗袍的女子似乎颤抖了一下,她慢慢地朝陆霜年走上来,鞋跟轻轻敲在地上,好像有多么小心翼翼。 “阿年……” 陆霜年又笑起来。笑容太多总是让她觉得面部肌肉僵硬,但她已经习惯了。 一个间谍,一个优秀的伪装者,总是擅长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比如她年幼时那个木讷沉默的小女孩,比如在军医学院那个孤僻冷漠的怪人,比如现在,这个笑容总是意味深长干练又平静的部队医生。 “好久没见了,姐姐。” 陆昔华咬了咬嘴唇,那小心而又激动的模样几乎让人心疼。她走近了陆霜年,然后慢慢地,犹豫地将手抚上陆霜年的肩头。 “阿年……你还活着……” 泪光已经开始在她的眼睛里聚集。 陆霜年一副也是深有感触的模样,似乎在强制抑制着自己澎湃的感情。 “我还活着,姐姐。我很好。” 陆昔华嘴唇都咬得有些发白了,陆霜年瞧着她的样子,心中暗自好笑。 ——她亲爱的姐姐最不想知道的,大概就是她还活着,而且活得不错的消息了吧。 “我不知道阿年你还活着……我和娘都不知道……”陆昔华一脸泫然,她低声道:“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心中一阵恐慌。——阿年这丫头不仅仅活着,还成了军医!更别提现在她还是这战地医院里自己的直属上级!如果这丫头计较当年她和娘都没有去找她的事情…… 陆昔华从来都不喜欢她这个妹妹。陆霜年的存在就好像她高贵身份上一个恶心的污点,母亲为了生存和一个低贱的木匠的产物,一个木讷平凡的农村女孩,根本不配成为她的姊妹。 可母亲又是个极善良的人,哪怕陆霜年并不是她真正爱情的结晶,却依旧让这个孩子得到相应的照顾和关怀。陆昔华痛恨她分走母亲的注意!可为了做母亲眼中善良美好的孩子,她不得不一直忍受着厌恶对那个黑瘦的小女孩和颜悦色地扮演姐姐的角色。不得不承认,当得知陆霜年随着军队离开小镇的时候,陆昔华着实松了一口气。 ——可现在,这世界上她最希望永远消失的人,正活生生地站在她的眼前。 陆霜年的声音依旧冷静,她只是温和地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女子,道:“还好,离开镇子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陆霜年简单地总结了一句:“遇到了一些人,进了军医学校,然后就到了这里。” 她轻轻握住陆昔华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好似怜惜一样地道:“倒是姐姐,在那样的镇子上,能进入辽绎医大,一定很不容易吧。” 陆昔华吸吸鼻子,一双眼睛水涟涟的,她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别提我啦。”陆霜年的掌心粗糙,没有一个正常女子的细腻和柔软,陆昔华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手掌上坚硬的茧子。但她的手很暖,那热度几乎让陆昔华惊了一下,想要将手抽出来。 陆昔华不安地动了动,任由陆霜年握着她的手,她心念飞转,然后哽咽道:“如果能重回过去……” 陆霜年却忽然打断了陆昔华的表演。她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人是不能回到过去的。” 陆昔华的泪水落下来。 陆霜年安慰似的对她道:“不过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姐姐,这不比什么都要好吗?” 陆昔华哽咽着点点头,心中一块大石终于稍稍落下。——至少她这个愚蠢的妹妹并没有将当年的事情怪罪到她头上来。 陆霜年淡淡地笑了。 陆昔华微微抬起头来,她道:“这些年,阿年你变了很到呢。” 陆霜年弯了一下唇角,她淡淡道:“嗯。姐姐倒是还与我记忆中的一样呢。” 她说罢,示意两个人到办公室去——否则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好奇的目光就要在陆霜年身上戳出洞来了。 穿白大褂的女子率先迈步,她刻意照顾着陆昔华的速度,习惯了军人步伐的长腿不得不委屈似的放慢。 陆昔华慢慢地跟在后面,脸上泪痕未消。 她这个妹妹,已经与自己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了。陆昔华看着前面人的背影。 ——那么笔挺的,年轻而优美的身体。 陆霜年已经不是那个黑瘦寡言的小丫头了。她的皮肤依旧算不上白皙,但健康的麦色让她格外具有干练的活力。舒展开的五官多了幼年时没有的韵味,长眉斜飞,小时候那两道粗黑的眉毛此刻竟透出勃勃的英气来。颀长的身姿让她行如青竹。 也许她依旧不算美丽,可已经足以令人喜欢。 陆昔华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手指攥住旗袍的一角,格外用力。 她就是厌恶这个人,这个叫陆霜年的女人。即使她根本没有她美,没有她高贵。上苍错误地让她们成为姐妹,就注定这样的恨无法消弭。 扭曲让陆昔华姣好的面庞有一瞬间的狰狞。 陆霜年懒洋洋地听着身后那呼吸频率细微的变化,脸上笑意冷冷。 ——哦,亲爱的姐姐,我的变化这样让你不喜欢么? 而你不知道的,我能做的,还有很多。 冰冷优雅的笑容从情报之王的脸上慢慢消失。 ☆、第19章 流言 第十九章 陆霜年有间独立的办公室,——这对于一个刚刚分配到医院的年轻大夫来说可不是什么常有的事。哦,当然,如果这是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敌方炸弹轰上天的战地医院,而你是个能在一天里完成四五台干净利落的外伤手术的外科大夫的话,这点待遇也算不了什么。 此时陆霜年就坐在她的小办公室里,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翻着桌子上一叠病历。 陆昔华坐在办公室靠墙的一张旧沙发上,一身旗袍的女子陷在那古旧发灰的沙发里头低声地抽泣着,显得更加惹人怜惜了。 可惜陆霜年并不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她此刻看上去已经很平静了,不想刚刚“姐妹相认”时那样带着隐含的激动。 毕竟,也是时候让陆昔华知道她这个“妹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因为姐姐的两滴眼泪和看上去不错的演技就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那个小丫头了。 她比她强大,也比她冷酷。 陆昔华没有得到臆想中的关怀和安慰,她透过泪眼朦胧小心地看了一眼坐在桌子边的女人,然后比较明智地选择了停止抽泣。 “阿年?” 陆霜年有点想笑。她瞧着陆昔华红着眼眶,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只要陆霜年嘴里说一个带着冷淡意味的词汇都会“深深地刺伤”她。 “姐姐,母亲这些年还好么?”陆霜年向陆昔华露出一个颇具安抚意味的笑容,然后问道。 “在舅舅家的日子……”陆昔华哽咽了一下,但没有往后说,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娘这些年,过得真的很不容易。” 陆霜年不置可否,只是听着。 ——陆柔那样的性格,在她那个窝囊舅舅和剽悍舅母的家里会过得舒心才有鬼。 陆昔华抹掉腮边的泪水,道:“……娘最近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阿年……”她欲言又止。 陆霜年弯了一下唇角,她看上去格外温和,道:“有时间的话,我会回去看望母亲的。” 陆昔华还想说些什么,陆霜年已经站起身来,“姐姐,我还有台手术,就要开始了。我们可以之后再好好聊聊。” 陆昔华跟着站起来,她点点头,梨花带雨地示意陆霜年不必在意自己,先去工作要紧。 走到门口的女人忽然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对了,姐姐。”陆霜年声音平淡,脸上带着一点儿笑意,她道:“在医院总有些不方便,姐姐不如就还是叫我陆大夫吧。” 陆昔华愣住,僵硬地点头。 陆霜年转身走开,听得见走廊上她干脆而有节奏的步伐。 陆昔华在原地怔楞地站了两秒,然后慢慢坐下。 她这个妹妹,变得可不止一星半点啊。她那么平静,淡定得完全不符合陆昔华预想中姐妹阔别七八年又重逢的激动和感怀。她看上去只是有些惊讶。 陆昔华不由得担心起来。陆霜年这些年在外头闯荡,谁知到背后又多了什么样的背景,长了怎样的见识?——如果、如果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她这个姐姐,不再像从前那么容易被“姐妹亲情”所感动,该怎么办?! 不过看上去,陆霜年虽然有点抗拒她这个姐姐的出现,不过总归还是承认了她的。陆昔华回想着那个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妹妹在她出现之后的言行,觉得陆霜年那温和的语气和眼里那一点触动,总不像装出来的。 只要用多一点时间让她这个傻妹妹习惯了她的存在,一切总归会好起来的。陆昔华这样告诉自己。 外科手术的场景总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尤其是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个被炮弹炸伤了半条腿还在不停大声惨叫的士兵。 第15节 ——战地医院的麻醉剂总是格外稀有珍贵的,而最近这东西尤其紧缺。 “——啊!!!!” 士兵很年轻,这也正是为什么他能在失去了半条腿之后还能在简单处理后坚持到后方的战地医院。但疼痛显然已经快要将他折磨得失去理智。 士兵的右腿从膝盖以下不见踪影,断肢处的纱布被小心地取下来,但依旧是一片血肉模糊。森森的白骨在断口处隐约可见。他的伤口已经溃烂化脓,一股恶臭的气味混杂着血腥不断地散发出来。 陆霜年有条不紊地指示着几个小护士做术前的准备。——不少护士都是支前过来的小姑娘,没怎么受过正规的医学训练,见到这样血淋淋的伤患不大叫出声就算不错了。 她只淡淡地看了那名士兵一眼。 “你会活下来的士兵。” 一根布条被勒进士兵的嘴里,这让接下来的那些惨叫都化作了令人难受的呜咽和模糊的嘶吼。 陆霜年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术刀。 手术——或者简单地说,进一步的截肢在一个小时之后结束。没有麻醉的士兵竟然还没有昏迷过去。他奄奄一息地睁着眼睛,生理性的泪水不断滑落下来,和汗水混杂在一起。他已经停止了惨叫,甚至无法发出一点多余的,除了呼吸以外的声音。 陆霜年在墙角的搪瓷水盆里洗手,血色在水里慢慢散开。她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那个士兵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嘴里的白布已经取了下来,他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不知要说些什么。 陆霜年弯了一下唇角。 “你的腿截掉了三分之二。” 她说:“不过你可以回家了。” 士兵闭上了眼睛。 陆昔华站在走廊的拐角,她本来想走上去和卢双明说几句话,关心一下她从手术上下来的疲惫神色。可那个士兵被推着从她身边经过。覆盖着的被单下缺失的部位形状清晰,那股子混合了酒精血液和各种组织的味道一瞬间钻进鼻孔,陆昔华整个人摇晃了一下,不得不扶住窗台来站稳身体。 推着那士兵的护士小陈盯了这个新来的“陆医生”一眼,有点不满。 陆霜年一从手术上下来,整个人便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模样,好像游手好闲似地在医院的走廊上晃荡着走开。 她的“小癖好”已经在战地医院人尽皆知。——陆大夫喜欢在手术之后找个地方抽烟,她甚至有个固定的“吸烟点”,就在院长办公室对面的走廊上,那地方儿阳光好。 男士的香烟,味道辛辣。陆霜年喷出一口烟雾,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对过的走廊上,有点发福的王院长正夹着一只公文包急匆匆地关上办公室的门。 陆霜年抬起手来看了眼表,“院长早退了啊。”她低声嘟哝了一句。 楼下忽然一阵喧嚣。 陆霜年皱了皱眉头,她伸脖子出去瞧了一眼,微微挑起眉梢。 连着四辆黑色轿车从医院大门口开进来,门前的持枪警卫根本没有阻拦,甚至连惯例的询问都没有。 车上人下来都是一水的军装。 陆霜年眼力不错,她干脆坐在了二楼的阳台上,瞧着那些腰里明显别着大口径手枪的军人在院子里警戒。 有人被从车上抬下来,但看不清脸。 陆霜年皱了皱眉。 护士小陈拿着两卷纱布从走廊那头走过来。 “陆大夫?!你怎么坐在哪?!” 小陈瞪大了眼睛看着坐在走廊露天的窗台上的女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语气里还带着那么点惊喜,脸有些红了。 陆霜年弹了弹指间的香烟,笑着看向小陈。这小姑娘刚来的时候可是把她当成了男人呢。 显然陆霜年直视的目光让小陈更加窘迫了,她不自觉地紧紧抓着手里的东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陆大夫,那个新来的小陆医生好像正在你的办公室等你呢。”她看着陆霜年似乎没有从那危险的窗台上下来的意思,于是把到嘴边的劝阻咽了回去。 陆霜年挑了挑眉毛,“我知道了,谢谢你小陈。”她眨了下眼睛,忽然问道:“医院刚刚接收了重要的伤员吗?” 小陈愣了一下,她顺着陆霜年的目光往楼下看了一眼,对院子里因为那些突然到来的军人而变得肃杀的气氛咧了咧嘴。 “我也不知道……”小陈道,她有点疑惑,“没听说有重要的伤员要转移到咱们这儿啊。” 小陈笑了笑,她对陆霜年说:“如果要真是什么大人物,受了伤怎么会送到咱们这样的战地医院里来呀,早就回大城市的医院了!” 陆霜年歪了歪脑袋,“说的也对。除非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进这迟早要被炸平的医院治疗吧。”她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小护士听着陆霜年难得地对医院发牢骚,也笑起来。聊天似乎告一段落了,小陈瞧着陆霜年吸烟的姿势,有些犹豫地开口:“陆大夫……” “嗯?”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陆霜年弯了一下唇角,她淡淡道:“小陈想对我说什么都可以呀。” 小陈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现在医院里都在传你和那个新来的小陆医生的事情呢。”她有些急切地道:“她才刚来不久,院里就有各种各样的传言了,还有不少是针对陆大夫你的……” “哦?他们说我什么?”陆霜年微笑着问道。 “他们说——”小陈结巴了一下。 “他们说你们两个是姐妹,可是、可是,你攀上了军部的人,有了背景,就把姐姐和母亲都抛在小镇上一走了之了。”小陈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大声地道:“可是,陆大夫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啊!” 陆霜年这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她从露天的窗台上跳了下来,向小陈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我是好人?” 护士姑娘格外笃定地点了点头。 陆霜年笑着看她,“你真可爱。” 她说完,随手摁灭了手里的烟蒂,扭身晃晃荡荡地走了。 小陈站在原地瞧着那人颀长的背影,过了几秒,才如梦初醒一样用力地晃了晃脑袋。 “你在想什么呢,陆大夫也是个女人呀!” ☆、第20章 又见未婚夫 第二十章 野战医院大门口。身材修长的女人随手将揉成一团的白大褂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里。她身上是军绿色的衬衫,下身深色长裤,都是挺括漂亮。 陆霜年没去理会在办公室“等她”的陆昔华,径直离开了医院。 正是黄昏,平日里街上都是车水马龙的,今天却不知怎么,几乎没有汽车往来,连行人都零零星星。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衬衣上的褶皱,她沿着街慢慢地走。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周围。 已经快要入秋了,天也渐渐凉起来,一阵风刮过来,带着点儿寒意,在这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显出些萧瑟的意味来。 街边儿有个小摊,用粗布支了个棚子,摆着几张木头桌椅板凳,桌上放着用竹缸子装的筷子。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相貌平淡无奇,此刻没什么生意,正坐在桌子边上端着一大碗茶水发愣。 陆霜年一低头进了他的棚子下头,挑了个干净些的板凳坐下。 “老板,一碗馄饨。” “好嘞!” 中年汉子见有生意,忙放下手里的茶碗忙碌起来。放在地上的一口大锅立时冒出热腾腾的白雾来。 “馄饨我给姑娘你煮上啦!来来来,先喝口水。” 小摊的老板对这唯一的客人格外热情,从个铜茶壶里倒出一杯热茶,端给坐在桌边的女子。 陆霜年冲他笑了笑。 小摊的桌子已经不知用了多少年,木头的边缘都已经磨得乌黑发亮,桌面上也有不少污迹,但陆霜年并不在意,手肘支在那桌子上,那脏污的桌子显得她衬衣格外工整,双手也格外修长白皙。 小摊老板讪笑着,像所有善于招徕顾客的小商贩一样,弓着腰把水放在陆霜年的面前,又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桌子。 “客人先喝茶,马上就熟!” 陆霜年微微扬起下巴,冲自己对面的椅子点了点。 “行。老板你也先坐下吧,辛苦了。” 小摊老板受宠若惊地在女子对面坐下,双手在袖子上蹭了蹭。 陆霜年端起茶喝了一口,淡淡道:“今天生意不好啊?” 小摊老板道:“是啊。”他露出一幅神秘兮兮的表情,低声说:“今天来了大人物呢,街上戒严来着,我这是趁着天快黑了,偷偷出来摆一会儿的。” 陆霜年挑了下眉,“大人物?”她看了坐在对面的中年汉子一眼,啜饮着茶水,没说话。 馄饨熟了,摊主忙起身去盛,一边四下里瞧着街上的情形,一副无聊的样子。 “没人跟着我。”坐在桌边的陆霜年忽然开口,她声音不高,但语气和刚才却有了点微妙的区别。 小老板重新在她对面坐下,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标准的小商贩的笑容,但他说的内容可和生意没有半分关系。 “从今天中午就戒严了,来的都是专门警卫,一个连左右。”小老板把碗往女人的方向推了推,大声道:“趁热吃吧!”然后又低声道:“车窗子都挡住了,不知道具体什么来头。不过,肯定是第三集团军的人。” 陆霜年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来,漫不经心地道:“没有其他消息了?” 小老板脸上还挂着笑容,但眼里闪过一丝不满。 他已经为军情处效力四年多了,这么些年扮演着小商贩的角色,看人脸色受人欺辱,如今一个资历没自己老的年轻女人都可以对自己颐指气使了?! ——显然,他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也早在五年前加入了军情处,而且已经成为了处长孙裕格外倚重的部下。 陆霜年看了那摊主一眼,她语气淡淡:“转告大老板,基本可以确定剑鱼身份。他今天提早离开医院了,让他住所附近的人加强监视。” 摊主知道事关重大,连忙点了点头。 陆霜年也不多说话,她夹起一个馄饨放进嘴里,眯了眯眼睛。 女人站起身来,将一张纸币压在碗底下。“下次用点儿新鲜的肉吧。”她说。然后转身离开。 小摊老板愣了一下,伸着脖子看了眼那碗被剩在原地的馄饨,愤愤不平地翻了个白眼。 陆霜年回到了战地医院临时分配给她的宿舍,同住的医生晚上值班,倒算是清静。 夜里一点半。台灯光线昏黄,文件样的纸张在桌子上摊开,年轻的女人一边盯着印着“绝密”的文件上的字眼,一边擦拭着手里一支小巧的手枪,动作娴熟。 桌子上的电话忽然像疯了一样叮铃铃地响起来。 陆霜年停顿了几秒,任由那电话去响,一边慢吞吞地将手枪收进书桌。——在一本巨大的《辞海》里挖个洞放点秘密物品总是不错的选择。 她接起电话,声音在一瞬间变得迷糊而沙哑,仿佛真的是被从睡梦中吵醒一样,还带着点茫然和不满。 “喂?我是陆霜年。” 电话那边的人急切地说了几句什么,陆霜年低声应着,一边挑了挑眉梢。 五分钟后。 “陆大夫,你可来啦!”小陈从医院的走廊上迎过来,一边接过陆霜年脱下来的大衣。 第16节 女人还穿着白天的那一身衣服,向来挺括的衬衣上有点褶皱,脸上也带着疲倦的神色,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陆霜年微微皱起眉,她一边调整着自己的袖口,一边问道:“具体什么情况?” 小陈表情严肃,“陆大夫,院长说具体情况让你去他的办公室了解。我也不清楚。” 陆霜年点点头,“行我知道了。”她冲小陈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大步朝院长办公室走去。 院长办公室里灯火通明。陆霜年敲了敲门,便直接进去。 “陆大夫来了。”王院长站起身来,他的表情格外凝重,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惊惶。 陆霜年走进办公室,然后把目光转向站在旁边的两个人。 两个军人,一个少校一个中尉,都是表情肃然,脸上紧绷绷得没有一点笑模样,看见陆霜年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王院长不安地搓了搓双手,对陆霜年道:“陆大夫啊,今天下午呢,咱们医院接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伤员,伤情也比较严重,所以医院希望能由你来做这台手术。” 陆霜年微一挑眉。——这院长大人倒是开门见山啊。 她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的两名军人,办公室里的高压气氛显然是他们造成的。 “我得知道伤员的具体情况,没有病历也请说明受伤的原因吧。” 两名军人对视了一眼。年轻些的那个中尉开口道:“医生,伤员的身份我们不方便透露,可以告诉你的是炮弹破片伤,医务兵说弹片被卡在肩胛处,靠近动脉。下午医院的专家已经进行过会诊了。”说完便又是一副“其余无可奉告”的神态。 陆霜年扯动了一下唇角,她道:“我也要看了具体情况之后才能决定能否手术。”女人微微停顿,然后说:“医院和我个人条件有限,这也是为了你们长官的生命安全。” 旁边那个少校军官脸色难看地哼了一声。 王院长不安地倒着脚,看看陆霜年又看看两个军官,赔了个笑脸,道:“陆大夫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外科大夫啦。”他又向陆霜年道:“陆大夫,你看,是不是先去病房看一下情况在下结论?医院和部队都很信任你,一定要把手术做成功。” 言下之意倒是已经替陆霜年接下了这台手术。 陆霜年没再说话,她只点了下头,随即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对那少校军官道:“那么,请少校带路吧。” 那少校冷冷地“哼”了一声,对女人不卑不亢的态度没多说什么,率先出门。 后面的王院长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走廊上灯光昏黄。三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霜年在门口停住脚步,她眯起眼睛。 站在旁边的中尉谨慎地看了少校一眼,在得到后者的点头许可之后打开了病房里的电灯。 床上的人无声无息地躺着,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陆霜年走过去,适应了突如其来的灯光的眼睛深黑如潭。她看着她脸色苍白的病人被几人的脚步和突然变化的光线惊醒,慢慢睁开他的眼睛。 女人直视着床上人的眼睛,她露出一个冷淡又别有意味的笑容。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见面吧,顾宸北。 ☆、第21章 性命相托 第二十一章 顾宸北的情况可算不上好,大量的失血让他的脸有种死灰一样的颜色。他用了一些时间来让眼睛聚焦,然后看清站在床边的人。 女人穿着白大褂,一副医生的打扮,一只手cha在衣兜里,歪着脑袋打量着他。 面容熟悉。 顾宸北看了跟在后面的两个军人一眼,然后摇了摇头。那少校犹豫了两秒,带着中尉离开了病房。 “不自我介绍一下么,医生?” 男子的声音嘶哑,可气度还在那儿。陆霜年微微挑了下眉毛。 她并没有遵从对方意愿开口的打算,而是毫不客气地瞧着躺在床上的顾宸北,目光近似于审视。 他们大概有……六七年没见了吧。当年那个还带着青涩少年气质的家伙如今已经完全是个男人的模样了。 陆霜年的目光从顾宸北的脸上划过去。黑沉沉的眼睛,眼尾平滑上挑,威严里头带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戾气。不用想也知道他这些年在战场上造下多少杀孽。陆霜年想起几年前那张报纸上顾宸北的模样,那个时候他似乎刚刚成年,背景里便已经是尸横遍野弹雨枪林。男人的鼻梁高挺,在脸颊上制造出立体的阴影来,嘴唇很薄,象征薄情和冷酷,也许还有尖锐。唇角有两道细微的纹路,也许是太长时间不笑的原因。 当然了,尽管这张脸上缺乏血色,但仍不失俊美。 只是,不太像几年前的那个顾家二少爷了。陆霜年想。 现在的这个顾宸北,和她上辈子记忆中那个冷漠强硬,如同机器一样的“战神”,如出一辙。 记忆总是让人迷惑的东西。此刻陆霜年竟不知道,哪一个版本才更接近于真实。 而她清楚地知道,人总是希望自己记得的是最好最美的,于是总是被欺骗。 显然陆霜年面前的大活人并不怎么喜欢这样的沉默。 “看够了吗?” 陆霜年微笑了一下,她开口:“足够了。”她淡淡道:“我姓陆,也许会成为你的主治医生。” 顾宸北看着她:“这可真是言简意赅的自我介绍呢。” 女人略带沙哑的嗓音不知为什么,让他阴翳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顾宸北眯起眼睛,打量陆霜年。 女人站得地方有点背光,只看得清简单的面部轮廓,顾宸北不满地呼出口气。 陆霜年神色淡淡:“失血会导致视力下降。”她没有理会顾宸北的目光——要知道没几个人能在那种锋利得好像能捅|进你脑子里的目光下保持镇定。 陆霜年伸手扯开顾宸北的病号服,眯起眼睛。 “初步处理不错,你应该感谢你的医务兵救了你一命。”陆霜年瞧着男人肩膀上颇为狰狞的伤口,说道。 顾宸北没说话。陆霜年离他很近,近得他不需要浪费自己变差的视力就能看见病房里的光线斜照在她脸上的样子。阴影错落,女人不同常人的坚硬的轮廓也显出几分柔和来。 陆霜年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顾宸北低笑了一声。 “你不笑的时候也挺好看的。” 陆霜年愣了一下,她冷淡地直起身来,随手将被单甩回顾宸北身上。哦,她不是睚眦必报的人,这家伙是不是曾说话什么“如果你不皱眉,还算挺好看的”?这种事情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必要恼羞成怒吧?” 陆霜年克制了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她懒得和这位刚刚重逢就变得格外熟络的战神大人斗嘴皮子。 “你的手术我做不了,想保命会辽绎去吧。” 顾宸北也不再逗弄陆霜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正常,竟然会觉得和他这位“阔别多年”的“未婚妻”说这些废话有意思。 男人的声音也沉下来:“辽绎太远。” 陆霜年笑了一下,道:“我猜以您现在的地位,调一架足够平稳的运输机来把自己送回首都去。” 顾宸北没理会女人语气里的嘲讽,“我不能回去。” 陆霜年盯着顾宸北看了几秒。她不喜欢他此刻的语气。 “你在这儿可不怎么安全。”陆霜年说。 顾宸北倒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陆霜年的脸上逡巡一下,像是在考虑她说的真实性。 陆霜年面无表情地回视回去,她看上去不怎么愉快,甚至还有一点不自觉的烦躁和懊恼。——她不该和顾宸北说这些。 顾宸北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谢谢。” 然后男人接着道:“战事紧张,我不能走。” 陆霜年终于翻了个白眼——果然你不能指望这个男人有良心——哪怕他也透露那么一点儿陆霜年需要的消息。 ——前线战事吃紧,而顾宸北哪怕连性命都豁出去也不愿离开,恐怕第三集团军现在也成为了辽绎某些高层的目标。一旦战事不顺,第三集团军就会被当做替罪羊。 陆霜年淡淡道:“我不能保证手术成功。”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她说:“也许你会流血到死。” 顾宸北挑动一下眉梢,不置可否。 陆霜年有点烦躁地眨了一下眼睛,“你敢信任我?” 顾宸北看着她,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霜年也沉默着,她看着男人的面孔在黑暗和灯光中清晰的棱角和模糊的表情,心中的烦躁却越来越重。 顾宸北只不过是个“故人”,只不过是勉强能算得上“朋友”,她又何必与他多话,又何必提及信或不信。 以欺骗为生的人,永远都不要去奢求信任。否则到头来,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然后顾宸北重新开口。 “我不敢信你。”他说。 陆霜年脸上面具冰封。 “但我把性命交给你了,已经。” 陆霜年面无表情地看着顾宸北,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一点令人震惊的疲惫,但依旧坚定不容置疑。 “你在赌博。”陆霜年声音沉冷。 顾宸北终于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他道:“我知道。别让我输了,阿年。” 陆霜年冷冷哼了一声。她一句话没多说转身就走。穿白大褂的女人手刚刚搭到门把手上,身后的人再次开口。 “对了,好久不见。” 陆霜年动作没一秒停顿地扯开门走掉。 少校还站在门口,见女大夫走出来便上前一步。 陆霜年表情平淡,语气也是公事公办:“明天就可以手术。” 那少校的表情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更加忧虑,只向陆霜年严肃地点了点头,道:“辛苦了。” 医生办公室。 门被重重甩上,那上头本来就已经格外脆弱的玻璃发出一阵岌岌可危的声响。陆霜年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一只小钟,心中那似乎没有由头的怒气才慢慢地消退下去。 她不该为这种幼稚而且莫名其妙的事情产生不该有的情绪波动。这毫无意义。陆霜年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黑色的瞳孔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波澜。 她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陆霜年翻开已经摆在她桌上的那份对“特殊伤员”的会诊结果。 第17节 她阅读的速度很快,表情平静。直到结尾,才冷笑着将那几页纸放了回去。 战地医院虽然设备匮乏人员短缺,但并不是真的就找不出一个比她更有经验更适合做这台手术的人来了。 ——只不过是那些人怕担责任罢了。毕竟这“特殊伤员”一旦有什么闪失,进行手术的主刀医生可是首当其冲。 顾宸北的伤势其实并不算严重,只是那块弹片的位置比较危险。陆霜年让自己放松地靠向椅背,闭起眼睛。 她的手是拿惯了枪的,同样,她也拿得起手术刀。有时候外科医生和间谍杀手除了救命和夺命的区别之外,倒有些相似之处,——鲜活的性命,只在指掌之间。救人或者杀人,手都要稳。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 陆霜年睁开眼睛。她等那铃声响过三遍之后才接起来。 “我是陆霜年。” 电话里没人说话,只传来轻微的咔嗒声,四下。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拿起桌子上的钢笔,在电话上敲了两下。 然后那边的人开口:“今天被送进战地医院的人,身份清楚了吗?” “已经清楚了。是顾宸北。” 男人的声音忽然变得饶有兴味:“顾家二少爷?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陆霜年神色平淡:“老孙,你想说什么?” ——电话那头正是眼下军情处的处长,孙裕。五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从一个部门负责人成为整个军情处的掌权者。陆霜年可是他的得力爱将,她和顾家的关系,孙裕自然都已经调查清楚。 孙裕语气平缓:“我想说的是,你和顾家二少爷的事情我不管,但这份关系如果干扰到你的判断力,就不能存在。” 陆霜年轻笑了一声,她道:“我明白。”女人继续道:“这份关系如果不能带来利益,我不会让它存在的。” 孙裕道:“哦,那就好。”他停顿了一下,“顾宸北现任第三集团军准将师长了,这件事情也许会是个机遇,好好把握。” 陆霜年眉梢一挑,她道:“明白。” 孙裕又道:“你现在的任务也不要耽误了,我需要证据。” 陆霜年道:“是。这几天王义一直处在监视下。但夏泽方面似乎对他催得很紧,今天他的行动就很诡秘。” “顾宸北的身份王义也一定清楚,他毕竟是战地医院的院长。”孙瑜说道,“夏泽方面会很乐于知道第三集团军的重要任务现在正躺在一个缺乏保护条件低劣的战地医院里。” 陆霜年没说话。 “我希望你接受处里临时加派的任务,阿年。”孙裕的语气很温和,但陆霜年知道这代表着他接下来“提议”的内容,她不能说半个不字。 孙裕算是她的伯乐,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如果不是孙裕,她不可能摆脱一个勤务兵端茶倒水当炮灰的命运进入军情处,也不可能成为后来那个,几乎令汶鼎军政界谈之色变的“情报之王”。 换句话说,陆霜年欠着孙裕的。 而当孙裕称呼她“阿年”的时候,往往透着一种“自己人”的亲切,旁人都觉得陆霜年是孙裕的亲信和心腹,——当然,事实也却是如此。可陆霜年清楚,做他们这一行的,爬得越高,就越毫无信任可言。孙裕叫她“阿年”,就好像他们之间有种追溯到过去的,更加亲近的关系,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提醒。 他给了她现在这一切,也能让她从高处重重摔下去,粉身碎骨。 女人黑沉沉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冰冷锐利的杀意,语气却依旧平淡:“您说。” “保护顾宸北。” ☆、第22章 小陈 第二十二章 金属器械从托盘里被拿起又放下的声音冷冰冰的。消毒水、血液、药品和金属的味道微妙地混合在一起。无影灯白刺刺地亮着,让人感觉无处遁形。 带着医用口罩的女人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黑沉沉的眼睛,她专注地看着手底下巧妙切开的伤口。 顾宸北的脸被呼吸面罩遮住了,一根粗管子连着那台笨重的机器,发出低沉的杂音。 “当”的一声响,扭曲成古怪形状的弹片被放进旁边的水盆里,血液慢慢在清水里扩散开来,露出那弹片本身焦黑的颜色。 被这么个玩意儿卡在肩膀里头,恐怕算不上什么美妙的滋味吧。 陆霜年转回身去,将手里的镊子放回托盘上,护士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病人情况良好,没有进一步出血现象。” 陆霜年轻轻呼出口气,她的目光扫过手术台上的人规律起伏着的胸膛,似乎通过这种简单的对于一个医生有些可笑的方式来确认对方的生死。 “开始缝合吧。” 一个小时之后手术宣告结束。 陆霜年摘下口罩,她看了眼焦急地站起身来的两个军官,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手术成功,弹片已经移除了。”她说道:“伤员的情况还不是很稳定,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中校刚刚放松一些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他皱起眉头:“具体多长时间?” 他们侧过身体让过被推出来的顾宸北,男人还在昏迷之中,脸上缺乏血色。陆霜年道:“至少一个星期的时间。” 中校似乎很为难,他的目光好像要在陆霜年毫无表情的脸上瞪出一个洞来。但他最终妥协了。 “好吧,我去安排安保的工作,陆医生,失陪了。” 陆霜年微微颔首。 她看着两个军人转身离去,习惯性地往衣兜里摸了摸。没烟。 女人认命似地叹了口气,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阿年……” 一拉开门陆霜年就挂上了格外温暖的微笑,只有眼睛里划过一分不耐。她看向站在办公室里的陆昔华。 “你怎么在这里?” 陆昔华局促地笑了笑,细白的手指绞在一起,那副紧张不安的模样格外惹人怜惜。她低声道:“王院长说我应该先熟悉一下医院的环境,让我跟着你一起……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怕你会觉得麻烦……”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怕自己犯了什么错一样。 陆霜年微笑着走过去,轻轻按住陆昔华的肩膀。 “你是我姐姐,再多的事情也是我这个妹妹该做的,又怎么会嫌麻烦。” 陆霜年的眼睛看上去很真诚,陆昔华怔怔地看着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女子,露出一个怯生生而又温婉的笑容。 “那就麻烦阿年你啦。”她说。 陆霜年温和地道:“我们先去一层转转,和器械科的护士打个招呼吧。下午还有台手术,我们可以一起。”她的声音似乎有种奇特的安抚效应,这让陆昔华有些自怨自艾——虽然有一半是为了获得她这个妹妹的同情而伪装出来的——出奇地平复下来。 她刚刚想要点头说好,却听陆霜年又开口道。 “对了,要叫我做陆医生呢。毕竟在医院里不方便。”女子扭过脸来向陆昔华露出一个笑容,“姐姐。” 陆霜年不看陆昔华的反应,率先出了门。 陆昔华愣了一下,眼里划过一丝算计。 陆霜年这丫头,明明对她还像是当年那般相信,对她的眼泪和自责没有抵抗力,可为什么偏偏不愿意承认“阿年”这个称呼?陆昔华抿了抿嘴唇,更加坚定了去探索探索那个丫头离开小镇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走在前头的陆霜年心中也在计较。王义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顺水推舟地用“熟悉新环境”的借口让陆昔华时时刻刻跟着自己,好令自己没机会去做些什么。 一楼要明显拥挤一些,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来去匆匆,到处都是伤兵,要么脑袋上缠着渗血的绷带,要么一瘸一拐地拄着简陋的木棍作为拐杖。院子里头晾晒的绷带和纱布飘来摆去。 一股子难闻的气味让人皱眉。 陆霜年带着陆昔华走进一间办公室。 几名护士正整理着手术用的器械。 陆霜年笑着打了个招呼:“小陈,在忙呢?” 站在桌子边的护士扭过头来,微笑了一下,“陆大夫。” 陆霜年眨了眨眼,看上去有些迷惑。她转向陆昔华,为她一一介绍了一下在场的几个人,然后道:“我有些话和小陈说,隔壁有许多正包扎的轻伤伤员,你可以去熟悉熟悉业务。” 陆昔华温婉地笑笑,说道:“好。” 小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陆昔华垂下眼帘,离开了办公室。 陆霜年看了小陈一眼,低声道:“别这样,小陆医生刚来,应该多照顾一些的。” 小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道:“哼,她的年纪,应该比陆大夫你要大吧?还整天一副假惺惺的样子。” 陆霜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瞧着小陈:“你这是为我打打抱不平?”她语气放得温和了一些,道:“谢谢你。不过院里的传言也不全是假的。”女人停顿了一下,她注意到屋子里的其他护士都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陆霜年语调平淡:“我和小陆医生确实很早就认识。事实上,她是我姐姐。” 小陈愣住了,有一阵子没说话。 陆霜年示意两个人到外面走廊上说话。 “小陈今天心情不好么,为了什么?”陆霜年站在走廊上,声音平淡。 年轻的护士怔了一下,她低声道:“……没有。” 陆霜年瞧着她。 小陈在女人的目光里似乎终于有点动摇了,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只是在气那个小陆医生总是假惺惺的样子啦,陆大夫你还那么照顾她。” 陆霜年不说话,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站在对面的小护士。 小陈妥协了:“陆大夫你今天上午的手术,没有叫我去参加呢。”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以前你每次手术我都在啊。” 年轻的女孩微微嘟起嘴巴,看上去挺可爱。 陆霜年笑了起来,“是因为这个?”她道:“这次手术是院长临时安排的,人员也都已经指派好了。” 小陈眨眨眼睛,看上去怨气消去一些。她嘀咕道:“那下午陆大夫的手术要带上我。”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因为没有得到糖果而发脾气的孩子。小陈年纪不大,而陆霜年又是她来这个医院第一眼就心生好感的人,每次手术都带着她,对她这个小护士照顾有加,有些稍强的占有欲也是正常的。 陆霜年拍拍小陈肩膀:“一定的。” 而作为对上午那台手术没有带上小陈的道歉,她特地答应了让这个姑娘成为顾宸北病房的护士。 哦,对了,那家伙应该快要脱离了昏迷状态了吧。 ☆、第23章 刺杀 第二十三章 第18节 “如果你不想三十五岁以后右手抬不起来,最好不要现在用它做一些愚蠢的事情。” 站在病房里的中校扭过头去,心中暗自为某人话音里讽刺的语气担忧。 师长的主治医生,那个姓陆的女大夫正懒洋洋地站在门口,瞧着躺在床上的顾宸北,微微弯起的显示出漫不经心的笑意。 顾宸北半靠在床上,他刚摘掉呼吸器没多久,脸色依旧难看,此刻却正浏览着一份被滑稽地摆在他身前的文件。那上面有第三集团军的戳子,如果陆霜年的视力没问题的话。 ——显然,顾宸北先生正打算用他刚动过手术的右胳膊签那份愚蠢的文件,手背上还带着点滴的针头。 “陆大夫。”那个中校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询问地看着她。 女人脸上笑容不变:“我过来看看手术效果,晚上的药可能还要变。” 中校扭头看向顾宸北,男人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中校走上去拿走了那份文件。 陆霜年晃荡着进了病房。 “我不知道你军务都繁忙成这样了呢。”她笑着说。 顾宸北似乎并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只是淡淡道:“只是趁着你给的麻醉过了处理些事情而已。”他看了陆霜年一眼,“我不知道我能清醒多长时间。” 陆霜年并没有掩盖脸上那一点儿幸灾乐祸,“哦,这是你的选择了。”她知道麻醉过了会疼成什么样子,并利用这个机会充分地观察了一下未来的“战神”忍着疼进行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的样子。 顾宸北声音不高:“谢谢。” 陆霜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女人不耐地挥了挥手,“救死扶伤是我医生的天职。”她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格外真诚。 顾宸北面无表情地闭起眼睛。比起再度陷入昏睡的可能性,这更像是明确的“送客”表示。 陆霜年还站在门口没走,她问道:“小陈来给你换过药了吗,就是那个挺漂亮的小护士?” 顾宸北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陆霜年满意地勾了一下唇角,然后道:“好好睡个觉吧,准将阁下。”她说完,总算放过了顾宸北,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走廊上传来的脚步似乎都格外地轻快。 病房的门合拢,躺在床上的顾宸北慢慢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瞳孔里一丝莫名的情绪飞快地闪过。直呼他“准将阁下”?顾宸北像是在考量着什么,唇角勾起一抹平淡的笑意。他亲爱的未婚妻似乎是有意的呢。 是夜。 快入秋的天气渐渐凉了,外头蛐蛐的声音也不再聒噪。医院走廊上的电灯光线昏黄,由于接触不良的线路,时不时滋啦滋啦地明明暗暗,营造些可怖的效果。 值班室,穿白大褂的女人一只手臂当做枕头垫在自己的脑袋和冰冷的桌面之间,看上去像是困倦不堪正在打盹,可臂弯里的眼睛却是睁着的。她出了一会神,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打了个哈欠。 真的有点儿困了呢,早点完事才好。 墙壁上的挂表走到凌晨两点,外头的夜色浓稠如墨。时间也差不多了。陆霜年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拍了拍白大褂上压出的褶皱,迈步走出值班室。 医院每天夜里都会有专门的值班医生,每两个小时还会查一次房。毕竟是部队医院,规矩总要严格一些。而今天,值班的恰巧就是陆霜年。 走廊上寂静无人,而陆霜年的脚步声却轻得微不可闻。 病房。 病床上的人正陷于沉睡。 窗户外头,一团黑色的影子无声地动了一动。这是三楼。过了片刻,那扇只是微合的窗子被一只手轻轻地推开,没有一丝声响,一个人从窗外团身进入室内,极轻巧地落在地上。 外头的凉风一缕缕吹进来,站直了身体的黑影迅速地将窗户重新合拢。他的身上还带着夜晚外头的湿凉气息,裹挟着锐利的杀机。 黑影慢慢地走进了床头,手里一把锋利的尖刀在黑暗中只能看清一个形状。 杀手的视力很好,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确认了床上的这个熟睡中的人的确就是自己的目标。他准备动手了。 门忽然开了,没有声息,但杀手反应过来。因为外头昏黄的光线照了进来。他猛地转回身去。 一个夹着病历夹的大夫,白大褂让她轮廓清晰。是个女人。杀手露出一个冷笑。为了完成任务,他不介意手下多一个亡魂。 那个医生似乎没看清他的面目,带着点惊讶低声问道:“中校,你怎么还没走,伤员不需要陪护。” 杀手决定利用这一点,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开口说话。那女医生似乎有点着急了,便快步走了进来。杀手心中有一丝得意,只要这个女人走进了,他也就不必贸贸然出击弄出声响。杀掉她,再杀死目标,还可以全身而退。想到这里,他悄悄地将匕首退进了袖子里,做出一副正在陪护病人的模样,等着女人走进。 那一点即将完成任务立下大功的欣喜,让杀手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细节。 ——这个女人走起路来,完全没有一点声响,简直如同鬼魅。这是个骇人的细节。 杀手转过头去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他盯着那个著名的汶鼎栋梁的脸,想象着自己杀死他时的快乐,一边等待着那个正在“奔向死亡”的女医生靠近。 女人的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走近了。 下一秒,异变陡生! 女人动作极快,黑暗中几乎看不清她手臂的影子。正幻想着胜利的杀手只觉得有什么飞快地缠上了自己的脖子,然后迅速地勒紧。如同一条毒蛇,缠绕在他的要害处,吐出致命的红信子。 “啊——”杀手下意识地发出一声低哑的叫喊,随即反击。他用力地曲肘向后撞去。 但对方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他的举动,身体一侧,便让这一击落了个空。 那根绳子一样的东西勒得更紧了。杀手的眼球外涂,他听见血液在耳鼓内“砰砰”地撞响,因为缺氧,眼前金星乱冒,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他开始拼命地挣扎,刚刚那一点即将得手的喜悦此刻已经被深深的恐惧替代。生死一瞬的时刻杀手不是没经历过,只是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死神就站在自己面前。 勒杀是个费力气的活儿,杀手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拼命地挣动,挥舞的手脚几乎有些滑稽。他已经难以再发出声音,连喘息都变作了可怕而怪异的气音。 杀手比女人高出一头还要多,此刻却已经全然没有了反击的能力。他的身体渐渐地因为缺氧而乏力,软弱下去。他的身体不小心碰到了病床旁边的一张椅子,身后的人竟一只手勒紧了杀手脖子上的带子,一只手伸出去,堪堪扶住了那张正要倒下来制造噪音的凳子。 女人慢慢地后退,她将杀手的身体放倒下来,此刻这为可悲的刺客已经双眼外凸,窒息的红色血点充满了他的眼球,他的舌头不受控制地吐在外面。女人的手便没有松开,她依旧紧紧地勒着杀手的脖子,直到感觉着他的身体的热度渐渐地退却了一些。 女人松开了手。她有条不紊地检查了杀手的脉搏和呼吸,确认了他的死亡。 死去的杀手颈间竟是一条透明的输液管。 “身手不错。” 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来,陆霜年猛地抬起头。 顾宸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淡淡地看着慢慢直起身体的陆霜年。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在光线晦暗的病房里泛出一点让人心惊的光泽。 陆霜年手里还捏着那根输液管,她觉得嘴巴有些发干。 ——好吧说实话她没有想到顾宸北会醒过来。 年轻的准将先生语气平淡:“现在,能解释一下了吗?” 陆霜年捏了捏手指,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希望这可以将顾宸北的逼问敷衍过去:“解释什么?” 顾宸北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神色,——这在汶鼎最年轻的将才脸上可并不常见,陆霜年有一瞬间几乎怀疑是自己因为太过紧张而眼花了。 “别用问句回答我。”顾宸北说道。 陆霜年舔舔嘴唇。她后知后觉地扔掉了手里的“凶器”,低声道:“我能不解释么?”女人的声音居然带了点嗫嚅的意思。 顾宸北没发现自己几乎笑起来。陆霜年这副样子,也是少见啊。他挑了一下眉梢,淡淡道:“不行。”男人恶意地停顿了一下,道:“刚刚不是一个请求,陆霜年。我以准将军衔命令你。” ——官大一级就可以欺负人么!!!! ——显然未来的情报之王,现在的特工陆霜年小姐,选择性忽视了顾宸北的军衔不止比她大一级的事实。 她慢吞吞地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绞杀姿势而微微发酸的手臂,咬了咬牙开口:“我不知道你醒着,真的。”女人对着顾宸北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顾宸北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她说下去。他知道陆霜年要开始叙述了,反正伤口痛得他难以入眠,听一听倒也没有坏处,顾宸北漫不经心地想,一边注意到站在病床附近的女人,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早熟又可疑的小姑娘了,抽枝拔节的身体修长而漂亮,可也愈发的神秘不可捉摸。顾宸北知道她变强了。 嗯,也许他忽略了“阿年”此刻也只不过二十岁。顾宸北毫无觉悟地欣赏着陆霜年那一点儿难得的窘迫。 被“欣赏”的对象在心中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是她大意了。顾宸北到底是上辈子那个足以和她势均力敌、甚至略胜一筹的男人。——想到后面那个词的时候陆霜年无声地磨了磨牙。顾宸北的逼问的确有一瞬间让陆霜年失了对策。 陆霜年呼出口气,接着道:“我有我的情报渠道。”她小心地观察着顾宸北的反应,说道:“我接到命令保护你。” 顾宸北听着她说,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陆霜年这几乎已经是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自己。军情处么。 “看来你完成的不错。”过了半晌,顾宸北才这么说道。 陆霜年沉默了一刻。她倒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这件事情马上就结束了。”她对顾宸北扯动了一下唇角,“也并不是我唯一的任务。” 顾宸北颔首:“坦诚是种优秀的品质。” 陆霜年一哂。 顾宸北继续道:“这条路别走得太远。近期离辽绎的势力远一点。”他看着陆霜年脸上的表情变化,面色平静。便是冲着这女人信上曾经说过的话,他也该仁至义尽。 这是个提醒。 陆霜年愣了一下,上辈子顾宸北和情报处交恶的原因复杂,不光是怀疑顾耀章之死有情报处在暗中操作,情报处对军队的监控和各种渗透手段也让他厌恶,可没想到这一世顾宸北在军情处还没有独揽大权、情报处甚至还没有建立的时候就有了恶感。 这一次刺杀,似乎也上顾宸北产生了危机。他要在首都有什么动作了吗? 陆霜年一边心中盘算,一边露出个笑来:“谢了。” 她也不多说话,随手拎起地上那具尸体的一只手臂,拖着那个真正“死沉死沉”的尸体慢吞吞地离开了顾宸北的病房。 ——哦,如果现在有人“不巧”出现在医院的走廊上的话,绝对会被这一幕吓得灵魂出窍的。——漂亮干练的女医生,此刻正一脸呆滞(走神)地拖着一具双眼暴突舌头青紫的尸体,走过灯光昏黄的幽深长廊,尸体的衣服拖在陈旧的地板上。 顾宸北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弯了弯嘴角。 他抽出那只一直埋在枕下的手,扫了眼在黑夜里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枪,合上保险,重新放回枕头下面,然后合上眼睛。 ☆、第24章 背叛者 第二十四章 这些天前线战事愈发紧张了。陆霜年趴在医院的走廊上瞧着外头,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在院子里那些飘荡的纱布上染出鲜艳的颜色来。隆隆的炮声从远处传过来。走廊上没什么人,伤员还在源源不断地送进来,而医院已经有不少大型设备和人员开始转移了。过不了多久,这里可能就不再是“后方”了。 对面走廊上,办公室的门开了,院长王义匆匆地夹着一只公文包离开了。 陆霜年懒洋洋地站直身体。 最近院长先生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呢。 一个穿粗布褂子的男人走过来,在陆霜年身侧站下。 “陆长官。”那男人低声问道:“人手都安排好了。”他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瞧不出军人的模样来,脸上表情却很严谨。 陆霜年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让他们盯紧了,王义的家眷全部扣留,任何和他相关的东西都不要流出去。”她停顿了一下,“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具体听我命令。还有,别在这儿叫我长官。” 男人似乎有点儿窘迫,他连忙道:“明白。不会有下次了。” 陆霜年点点头,“你去吧。和大伙说,辛苦了,事情结束我请所有人喝酒。” 男人神情一振,忙答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陆霜年晃晃悠悠地顺着走廊溜达过去。王义在几个月前进入军情处的视线,有情报显示他借着战地医院的便利在向夏泽出卖第三集团军的相关情报。于是刚刚从汶鼎军医学院毕业的优秀生陆霜年被分配到了这前线医院来。 第19节 现在快到收网的时候了。 院长办公室的门已经上锁了,女人挑了挑眉梢,一只手随意地伸进衣袋,掏出来的时候指间夹着一枚小巧的别针。她三两下就弄开了门锁。 王义的办公室很大,相对于一个战地医院的条件,几乎算得上奢华了。陆霜年可没有欣赏桌子上的那些精致摆件的心情,她拉开王义办公桌的抽屉,翻找了两下,尽是些普通的医院文件。——嗯,想来那个精明的家伙也不会把情报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 王义是个嗅觉灵敏的家伙,虽然还没有发现军情处已经磨刀霍霍,也不知道陆霜年的真实身份,但一定已经发觉了有人正在调查他。两天前陆霜年便接到报告,王义已经秘密安排自己的妻儿前往南方城市淮城,在几家银行的大笔存款也都已兑换成硬通货。看样子,逃跑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知道有人盯着自己,王义更加不会将“罪证”带在身上。 他要卖给夏泽的“货”,已经就在这间屋子里的某个地方。 陆霜年将那两只抽屉里的东西按原样摆放好,合了回去,然后干脆坐在了王义的椅子上。花梨木的扶手椅光滑坚硬,坐上去倒也颇有气派。陆霜年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往后一靠,让自己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目光却如鹰隼般环视着整个房间。 然后她的目光钉在了立在对面的那只漂亮的落地钟。 钟是好钟,走得很准时,木质的外壳,上了一层深红色的漆,看上去还是簇新的。钟摆也正常地摆动着。 ——可是,院长屋子里的这只钟,好像从来都没到听它响过呢。 陆霜年快步走到那落地钟旁边,屈起手指敲了敲那木质外壳,她又盯着钟表上飞快移动的秒针瞧了两眼,然后干脆利落地用一根从办公桌笔筒里捡出来的钢笔拧开了用来固定落地钟外壳的螺丝钉。 女人小心地将落地钟前头的玻璃罩子搬了下来,然后将手伸入钟摆后面的隔板里。她摸索了两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几页纸被掏了出来。陆霜年眯起眼睛,她一目十行地读下去,唇角微翘,像一个微笑,眼睛里却如冰霜封冻。 她向来讨厌背叛者,无论背叛的是她本人,还是这个国家。 陆霜年将那几页写满了关于第三集团军外围兵力情况的纸张揣进怀里,然后又慢条斯理地将那精致的玻璃罩子拧回了落地钟上,漂亮的钟表看上去与刚才没有任何不同。 目的达成,她也该离开这间不属于她的办公室了。 陆霜年推门出去。 “陆大夫?”小陈正站在门口。“这么巧你也来找院长啊?” 陆霜年微微挑起眉梢,她看了年轻的护士一眼,淡淡道:“嗯。院长不在,小陈也有事么?” 小陈往门里看了一眼,然后笑了笑:“院长不再的话我明天再来就好啦。”她歪着脑袋看了看陆霜年,问:“陆大夫要下班了么?” 她和陆霜年渐渐熟悉起来,似乎也没有当初那样容易害羞脸红了,反倒将陆霜年当做姐姐和依靠一样的人,很愿意同她亲近。 陆霜年语气温和:“不了,晚上还有临时手术。”她笑了一下,道:“不过我正要出去吃饭呢。” 小陈一脸担忧,她仔细打量着女人眼睛下面淡淡的阴影,道:“陆大夫昨天晚上又没有休息好么?你这样连轴转,身体也会吃不消的啊。” 陆霜年微笑起来,她说:“没关系。”女人的笑容让她的气质都柔软了一瞬,“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一起出去吃饭吧,我请你。” 小陈笑眯眯地答应了。 两个人一齐往医院外头走。 一楼的走廊上依旧充满了伤员,呻||吟的声音和血腥的气味都不怎么让人心情愉快。而小陈注意到几乎所有的楼梯间都有士兵把手。 “最近医院的戒备好像都加强了呢,不知道是不是要撤退的原因。”小陈开口道,带着好奇探究的神色。 陆霜年随口道:“这倒不知道,不过闲杂人员一下子多起来了倒是真的。”她示意小陈去看,几个便装的男子夹杂在来去匆匆的医护人员和艰难挪动的伤员之间,看上去无所事事的样子,目光却时刻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他们虽都是一副平民百姓的打扮,但从那身形上不难看出都是有军事背景的。 小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感慨地说了一句:“这么大的阵仗啊!” 陆霜年笑了笑,没再说话。 战地医院本已经靠近前线,小镇子里的老百姓剩的不多,这些天夏泽军队步步近逼,街面上做生意的铺面也大多紧闭着门。 两个人在街对面的小摊上坐下来。陆霜年歉意地笑笑:“你看现在这情况,也只能请你吃馄饨啦。” 小摊老板热情地迎上来,笑道:“我这摊上的馄饨可好吃着呢,肉馅儿保证都是新鲜的!”他瞧了陆霜年一眼。 小陈被逗得一乐,“我挺喜欢吃馄饨的,谢谢陆大夫啦。” 老板的目光不露痕迹地从小陈脸上划过去,他又看了陆霜年一眼,然后转身去给两人倒水。 陆霜年打量着街道上颇为萧索的景象,刚刚愉快的心情似乎又消散了。小陈瞧着她神色,脸上有些担忧。 “陆大夫在想什么呀?” 陆霜年回过神来,道:“只是在想,这些日子前方战事激烈,我们恐怕也快要撤离了。” 小陈笑了笑,“是啊。”她叹了口气:“部队撑不住了,我们又哪里还能留在这儿。”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道:“对了,那医院的危重伤员怎么办?陆大夫你那天手术的好像就伤得很重呢。” 陆霜年挑了挑眉,她淡淡道:“重伤员会随医院一起后撤的,不过那个病人很快就要回部队了。” 小陈若有所思:“那他可真了不起呢。”她停顿了一下,认真地道:“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要回前线去么?” 陆霜年微笑了一下,她看着小陈道:“只听说他要回部队,我并不知道是不是前线的那支。” 小陈怔了一下,忙笑道:“也是呢。” 馄饨上来了,味道果真不错,陆霜年冲着小摊老板露出个笑容来,对方干笑了两声,只说道:“两位客人吃完了叫我过来就好啦。” 两个人吃完馄饨,招呼了那小老板一声。陆霜年从衣袋里拿出两张纸币,塞进老板的手里:“钱给你,可要看清楚了。”小老板忙不迭地点头,将钱币收好。 两个人正起身要离开,陆霜年往外迈步的时候却摇晃了一下,整个人几乎一个踉跄。小陈忙用手扶住她,一脸的担忧。 女人用力晃了晃脑袋,眼睛也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站稳身体,然后冲小陈笑了笑。“有点低血压而已,没事儿。” 年轻的护士终于忍不住开口:“陆大夫,我看你呀,就是这些天累的!那么多手术,晚上还要守在医院值班,连个好觉也睡不成,身体怎么能受得了?!” 陆霜年笑了笑,道:“医院这些天缺人手啊。”她对小陈道:“你先回去吧,今天也忙了一整天了。”说罢,转身便要往医院的方向走。 小陈急忙跑到前边拦住她:“不行!”女孩看上去气鼓鼓的,她认真地瞧着陆霜年,“你太累了,不想垮掉就赶快回去休息!” 陆霜年似乎正要拒绝,小陈牵起她手晃了两下,一副恳请的表情,道:“陆大夫,你就听我一句劝吧!今天晚上的班我可以去替你呀,放心吧,我肯定按时查房,如果病人有什么情况,我就给你打电话。” 陆霜年看上去有些犹豫,她瞧着小陈忧心的样子,脸上的疲倦似乎也一下子变得浓重起来,女人眨了眨眼睛,眼底的青影让她看上去有些憔悴。 “那麻烦你啦。”陆霜年终于道。 小陈点点头,她依旧担忧地看着陆霜年,道:“好好休息吧陆大夫,医院的事不用担心的。” 陆霜年微笑了一下,她说:“谢谢。” 小陈也笑,“能帮到你我很高兴啊。那我就回医院去啦,陆大夫你也回去休息吧。” 陆霜年向年轻的护士点头示意。小陈冲她招招手,便向医院的方向走去。陆霜年在原地停了两秒,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她脸上的疲倦却已经一扫而空。 女人黑沉沉的眼睛里,划过一道冷冽的光。 ☆、第25章 处决 第二十五章 夜色渐渐地笼罩了这边陲小镇,前线的战火也暂时停歇下来,一片浓稠的死寂。 陆霜年换了身衣服,她拉开抽屉,从那本厚实的硬皮词典里拿出了那支小巧乌黑的手枪。 她抬头看了眼表,然后出门。 医院的晚上要比白天里安静许多,门口的警卫见是陆霜年,向她笑了笑,招呼道:“陆医生回来啦。” 陆霜年也向他打了招呼,“嗯,今天晚上值班。” 警卫脸上也并无异色,只说道:“辛苦啦!” 陆霜年眉梢一挑,笑了笑,快步走进医院。——看来小陈并没有对旁人说起她今天顶替陆霜年值班的事情呢。 医院里两个便衣正来回巡视。其中一个看见陆霜年,向她微一点头。陆霜年扯动了以便唇角,然后转过走廊。这些便衣都是军情处的探子和特工,而外围有不止一个加强排的第三集团军警卫部队在保护着现下医院里最重要的一个伤员。 院长办公室门紧关着,但依旧有一丝光线从门板下的缝隙里露出来。 陆霜年屈指敲了敲门,不多不少,正好三下,礼貌而克制。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终于传出声音。 “请进。” 门没锁,陆霜年微一用力就推开了。她迈步走进办公室。 院长王义正坐在办公桌后面,陆霜年进来的时候他正掩盖起自己脸上的愁容和烦闷。中年发福的男人抬起头来,办公室里略有些昏黄的灯光衬得他脸色不算好看。 “陆医生?”王义嗓子有点儿哑了,他问道:“这么晚了,有事么?” 陆霜年挑了挑眉毛,院长似乎没有请她坐下的意思呢。 女人倒是毫不客气地自己在沙发上坐下。 “王院长好像有烦心事啊。”陆霜年并没有回答王义的问题。她深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王义。 中年男人怔了一下,他的眼神不自在地躲闪了一下。那个女人的目光如同刀刺,锋利得好像能直扎进脑海里,翻腾出所有他不可告人的想法,看出他所有的惊慌和忐忑。 “是啊,最近医院的事情很多,我们要后撤了,各种事务都要和军方以及政府进行协调。”王义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陆霜年低声地笑了笑,“院长还真是辛苦了呐。”她目光冷淡地看着王义,道:“这么晚了,不知道院长怎么不回去休息?” 王义干笑了两声,道:“我只是回来找两份文件,马上就走。”言下之意便要送客。 陆霜年似乎对院长大人的意思浑然不觉,她淡淡道:“医院撤退之后,院长有什么打算呢?” 王义看了她一眼,表情里带了些疑虑,“现在正是国难,自然是继续报效汶鼎了。” 女人笑了起来,“王院长的忠诚,真是让我感动。”她语气平静,言辞却带着一股子辛辣锋利:“只是这忠心又能为你换来什么呢,每天在这边陲战地累死累活,也讨不得几分好处,恐怕在首都的那些高官眼中,也不过是个傻子罢了。” 王义整个人一愣,他皱起眉头道:“陆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霜年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她今天脚上穿了一双军靴,锃光瓦亮的黑色皮面,系带绑得整整齐齐,暗绿色的裤腿收进高腰靴子里头,一股干净利落的精气神儿分明地透出来。 她慢吞吞地开口,仿佛在吊着王义的胃口似的。 “你不正是这样想的吗?” 王义整个人愣住,他看着对面那个笑吟吟的女人,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冻结了一样。 “你……” 陆霜年笑眯眯地耸了耸肩膀,道:“我只是对院长平日的活动略知一二。”她摊开手,看上去挺无奈,“受命于人,不可相悖。” 女人说着话,眼睛里的黑色却深重得好像无边无际,带着冰冷的光泽。 大丈夫既食君禄,当死于战场,以马革裹尸还。 可有些人,偏偏不懂这道理。 王义脸上的表情如同面具一样破裂开来,露出里头的阴暗和惊惶,他哑声笑道:“我却没想到,这医院里头最好的外科医生,竟是上头派来的狗特务。” 第20节 陆霜年似乎对于那个污蔑性的称呼毫不在意,她只是微笑道:“人各有志,你想过安乐快活的日子,自然也有你的道理。” 女人的笑容很漂亮,屋子里的光线让她带上了一种特别的韵味,但显然,此刻的王义并没有欣赏的心情,在他眼中,陆霜年的笑几乎如同地狱里催命的厉鬼一样恐怖凶残。 “只是于国不忠,可是重罪啊。” 王义死死地盯着陆霜年,女人看起来只是松散地坐在沙发上,好像不准备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豆大的汗珠从中年男人的脸上淌下来,他的手放在桌子下头,已经慢慢去拉那抽屉。 “我只是回来取两份文件,陆医生便这样指责我有卖国之罪,未免太不讲理。”王义说道:“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王义为了医院——” 他的话刚刚说到一半,对面那簇新的落地钟忽然报起时来,声音清晰又响亮。 王义一瞬间面如死灰。 ——那钟摆后面,原本是藏着他准备交给夏泽的最后一批情报的,发声的装置被压住了,因而从来都不会响。 他猛地抬头看向陆霜年,女人嘴角依旧噙着一抹笑意,却让王义浑身冰凉。 陆霜年眨眨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问道:“王院长脸色不好看呢,怎么了?” 王义只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鱼死网破了。他一边这样想到,一边颤抖着声音说:“陆……”似乎发觉“陆医生”这个称呼已经不再合适,王义改口道:“陆长官,我承认,我认罪!我还有很多可以交代的,我、我还有夏泽的情报!放我一条活路吧……” 他慢慢地将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从抽屉里的一叠文件下抽出来。 陆霜年语气平淡:“你知道,有些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愿的。” 言下之意竟是这王义就算是交代其他情报立功赎罪也已经没有活路。 王义瞬间瞪大了眼睛,他心中的确是震惊的。没有几个情报人员会拒绝一个投诚的双面间谍,哪怕是套尽了情报在卸磨杀驴,也不会就地处决。 “你、你这么做,就不怕上峰追查下来吗?!”王义一边大声问,一边握紧了手里的枪,悄悄打开保险。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从她黑色的短风衣怀中拿出一支手枪,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消音器来。 她慢吞吞地说道:“不只是你一个人有秘密。” 王义狠狠咬了咬牙,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枪,飞快地扣下了扳机。 “啪”地一声轻响。 枪里并没有子弹,保险合上的声音也没有让王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口中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陆霜年一下一下往手枪上拧着消音器,动作缓慢而细致。 “我已经来过这屋子,你以为我会给你留下子弹么,尊敬的院长。”女人说完,似乎不打算再开口了。她低着头认真地给自己的枪压上子弹。 中年男人一张圆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韩慧,他的目光不断在陆霜年和房门之间移动,依旧拿着那把空枪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然后他突然哭起来:“你、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陆医生,陆医生,我还有妻儿老小啊!我这么做,完全是迫不得已……”他响亮地抽噎了一声,“呜呜……陆医生,你别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我保证!保证什么都不说……” 王义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一边悄悄地,一点点朝门的方向挪去。而陆霜年只是淡淡地瞧了他一眼,看那样子,是果真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 陆霜年嗤笑了一声。 “砰——” 一声枪响。消音器的作用让枪声变得轻而短,有一点发闷。 王义发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眉间的弹孔中流出血来。 陆霜年站起身来,她将那支消音手枪随意地揣进衣兜里,然后迈过王义的身体,离开办公室。 外头两个便衣进去,将王义的尸体拖了出来。鲜血沥沥拉拉地滴在医院走廊的地面上。楼道口站岗的士兵只看了一眼便衣门的行动,让开路,任由那具尸体被毫不客气地拖拽过楼梯,然后恢复面无表情的姿势。 陆霜年今天晚上穿了军靴,鞋跟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医院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的清晰。她去了药房一趟,看了眼换班之前清点过的药品数量,目光从那一排一排的玻璃柜子上划过去。陆霜年翘了翘嘴角,然后走向三楼的值班室。楼梯口的士兵在她经过的时候“啪”地立正。 她站在值班室外往里瞧了一眼,没人。 一个护士正巧路过,对陆霜年招呼道:“陆医生怎么来啦?” 陆霜年扭过头,微笑一下道:“嗯,只是有点不放心病人,过来看看。” 那护士道:“小陈刚刚出去,估计是去查房啦,你在值班室等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陆霜年点头道了谢。但显然,她并没有等在这里的意思。女人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 顾宸北的病房里黑黢黢的,陆霜年推门而入。 男人似乎睡着了,陆霜年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然后毫不客气地打开了灯。 顾宸北眉头微微一动,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陆霜年也不说话,扯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顾宸北终于皱起眉头,他侧了侧脸,似乎试图把过于强烈的光线从自己脸上驱赶开。 陆霜年轻轻笑了一声,她只是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了之前在王义办公室的落地钟里搜出来的那一叠情报,仔细地阅读起来。顾宸北呼吸的声音很轻,就在她身边儿。 陆霜年的影子投在病床上一点,男人为了躲避灯光,朝着她的方向蹭了蹭。陆霜年面无表情地盯着情报,试图不泄露嘴角那一点儿细微的笑意。 有极轻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陆霜年微微抬起头来。 那脚步声在病房门口停住了,屋子里的灯光似乎让来者稍稍有些犹豫。然后推门而入。 拉着推车的小陈走进来。她扭过头,看见“堂而皇之”坐在床边的女人。一副久等的模样。 “你来啦,小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奈奈姑娘的地雷,么么哒! ☆、第26章 心坚如铁 小陈露出一个微笑,她问道:“陆大夫怎么回来啦?”一边说,年轻的护士一边走向顾宸北的床头,她将针头扎进输液器里,推注。 陆霜年瞧着她的动作,随手将那一叠情报放在旁边,她很直接:“我在等你。” 小陈愣了一下,她直起腰来,看向陆霜年。“陆大夫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陆霜年的神情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遗憾。她说道:“本来是有的,如果你没出现在这里的话,我打算对你道歉。” 小陈似乎有些疑惑,垂在身侧的手却暗暗地握紧了。她问道:“为什么?” 输液管里透明的液体以匀速滴落,小陈的目光飘忽了一下。陆霜年低笑了一声,可深黑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她走过去,然后动作堪称粗鲁地一把扯下了还扎在顾宸北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早就已经醒过来的男人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倒并没有去看不停滴出血来并且已经迅速开始青肿的手背,而是直直地看着陆霜年,脸上有点被人打搅的不耐。 “半夜打扰人休息时很不礼貌的行为,何况——”顾宸北仿佛没瞧见站在旁边的小陈一样,目光灼灼地钉在陆霜年身上,他道:“你打算谋杀亲夫么?” ——他此刻这兴师问罪的模样可真不怎么像还没睡醒的样子啊,陆霜年腹诽。 小陈已经对于两个人之间那种隐隐的气场不感到奇怪了,因为她现在完全处于“刚刚得知这两个人的夫妻关系”的巨大震惊之中,以至于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陆霜年倒是对顾宸北的目光毫不介意,她只淡淡道:“我在这儿就是为了你不在半夜死于非命。” 然后她转过头去看向小陈,“啊,你也听到了。”女人露出一个微笑来,那笑容一如既往地亲切和漂亮,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讥嘲:“这就是为什么。” 小陈沉默了。 半晌,没人说话,被拔掉的输液管垂在地上,透明的药液滴滴答答地从针头里流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一小片湿迹。 然后小陈开口,她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我倒没想到陆大夫和顾将军是这样的关系呢。” 陆霜年眉梢一挑,她很严肃地解释道:“只是个口头的婚约而已。”——哦,虽然此情此境似乎不怎么适合对他们的“关系”进行认真的分析和剖析。 顾宸北随着她的话音皱了皱眉头。 小陈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也并不真实。她只是看着陆霜年:“那我想,陆大夫的身份,也不一般吧。” 在战地医院工作,却偏巧是集团军准将的未婚妻,可她却没有透露出半分,甚至在亲自给顾宸北动手术的时候。而现在,这个女人好整以暇地坐在这儿,说她在等她。 陆霜年表情平淡,她说道:“相比我的主要职责,我更喜欢做医生一些。” ——哦,这当然是假话,陆霜年想。医生只不过是个掩护身份而已,这样的职业她有过许多, 一切都是为了她真正的责任服务的。国家的利益,个人的野心,或者追逐刺激和掌控的天性。医生虽然一样可以将人命握于股掌,可终究和杀伐决断不同。 相比于拯救,大概她更适合毁灭。 顾宸北打了个哈欠。 “惆怅够了把事情解决。”男人说道,他的语气是平时的那种冰冷平静,但眼神可明确地显示出那么一点不满,那意思好像是“我还要休息你马上处理完毕从这里离开”。 陆霜年眉梢一挑。她才没有什么见鬼的“惆怅”。 小陈也不打算探究他们之间在打什么暗语,她直视着陆霜年。 “如果陆医生你不在这儿的话,我也本该向你道歉的。”她说。 如果她没有出现,那么陆霜年对她的怀疑就是个误会,如果陆霜年没有出现,她杀死了“陆大夫”的未婚夫,也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陆霜年耸耸肩膀,她道:“看起来我们谁都不需要道歉啦。”她的模样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 小陈没说话。 陆霜年道:“药里的成分不需要我去化验了吧?” 小陈摇了一下头。 她冲陆霜年扯出一个笑容来:“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陆霜年也笑,“到了这地步,总有些人还执着地想知道原因。”陆霜年停顿了一下,“这很蠢。” 小陈的脸色终于透出一丝苍白来。 陆霜年淡淡道:“不过我还挺喜欢你的。”她自顾自地说,看那样子是打算给小陈一个答案。“从你开始有意接近我。跟在最好的外科医生身边,总是有很多给‘大人物’做手术的机会,不是么?” 小陈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病床的边缘,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能让她稍稍镇静下来。 陆霜年用了一种叙述语气:“而在这位顾准将被送来的时候,你未免太好奇了一些。所以我在手术是撤换了你。否则,恐怕当时在手术台上你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吧。”女人说道:“然后你便借着向我抱怨,获得了照顾他的分配。第二天晚上就发生了一场失败的刺杀。医院的守卫加强让你意识到不得不迅速下手,我给了你机会,但你还是同我换了班。” 最后陆霜年言简意赅地作了总结:“这是第二次失败了,你知道不会有第三回。” 小陈笑了笑,她道:“就算你不杀我,他们也不会让我继续活着了。” 陆霜年瞧了她一眼,她慢慢道:“我不会杀你。”女人歪着脑袋,仿佛单纯地好奇一样,“我想知道‘他们’是谁,如果你需要保护,我可以给你。” 小陈有点惊讶,但随即她又笑了,那笑容里带上了凄楚的意味:“谢谢。但从汶鼎的炮弹炸死了我一家五口人的时候,我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陆霜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年轻的姑娘。她的眼睛里没有闪烁也没有情绪,黑沉沉的,深不见底。陆霜年已经很久没经历过什么激烈汹涌的情绪起伏了,但她可以理解。这世上的爱恨,大多都浓烈得不可理喻,把人烧得只剩下决绝。她是个坚定的人,只有目标,而不是情感,才能让她一往无前。 女人声音平淡,她说道:“我明白。” 第21节 小陈微微仰起头,一滴泪坠落下来。 可这是战争。陆霜年早已知道什么叫做心坚如铁。 年轻的护士忽然抓起垂在地上的输液管,将那还往外滴着药液的针头准确地扎进了自己的动脉。 陆霜年叹了口气,她并没有阻止小陈的动作。如果她此刻不死,被带回军情处,等待她的就必然是无休止的审问和折磨。陆霜年可以给她留一条命,却救不了她。而夏泽情报部门,也不会放任这个行动失败的低级间谍再活下去。 这样死去,反倒是干净利落。 输液管里的液体已经流尽了。陆霜年淡淡问道:“你还有多长时间?” 小陈凄然一笑,“十二个小时。” 陆霜年不出所料地挑了挑眉。原本是打算利用这十二个小时离开这里么。半天之后顾宸北药性发作死亡的时候,她恐怕早已在夏泽境内了吧。 “你可以走了。去你想去的地方。”陆霜年道。随后她警告似地看了小陈一眼,加了一句:“我的人会跟着你。” 小陈点了点头,她慢慢地拔出那针头,几滴血珠顺着年轻而有弹性的皮肤滚落下来,红艳艳的。她就快死了。 年轻的女孩看着陆霜年,说道:“谢谢。” 她从陆霜年的身边经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陆霜年沉默了几秒,她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顾宸北,男人闭着眼睛,一副已经睡着的样子,似乎连她们对话的只言片语都不曾听到。 陆霜年勾了勾唇角,她转过身,将灯熄灭。 女人也拉开门出去了,笔挺的背影在黑暗中依旧如雕塑一般峭拔,带着军人的沉冷和坚执。军靴踏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地震,离震中挺近的,有点被吓到了,好在一切都好。 任何事情任何坎儿都会过去,重要的是该在的人都在,生活总会继续。 祝亲爱的们中秋节快乐,阖家团圆! 爱你们。 ☆、第27章 撕破伪装 第二十七章 咖啡馆。 音乐声优雅而舒缓,装潢精致的大堂铺着木质地板,一串风铃挂在门口,一有人推门进来就会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只是玻璃窗上有些灰尘,恐怕也是店主疏于打理的原因。毕竟这战争时期,又是极靠近前线的地界,有闲情逸致来喝咖啡的人总是少数。 店里没什么客人,陆霜年透过有些发灰的窗子瞧着外头冷落的街道。这些日子随着战火的逼近,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开始背井离乡逃离此处,连这小店的老板也打算过两天便全家回老家了。 门口的玻璃风铃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随后便是那种细跟子的鞋子踩在木质地板上头的声响,颇有些韵味。 陆霜年抬起头来,她笑了笑,看上去平淡但也真诚。 是陆昔华。 陆昔华今天穿了一身浅蓝色的旗袍,上头印着暗色的兰花,瞧着既婀娜生姿又仪态优雅,很是漂亮。 她走到陆霜年对面,坐下。 陆昔华说道:“阿年,这些日子你不是都很忙么,今天怎么有时间叫我来这里?”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是笑吟吟的,漂亮的五官因着笑意也格外生辉,连刚在她们桌边站定的年轻服务生也不由得痴痴地多看了两眼。 陆霜年微微一笑,并没回答她,只示意那服务生点单。 陆昔华瞧了这小伙子一眼,对方立时有些脸红。她又笑了起来,柔声道:“我要一杯卡布奇诺。” 服务生认真地记下,这才有点儿不清不愿地转向陆霜年,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您要喝点什么?” 陆霜年随意地挥了挥手,“我要最苦的那个,你看着上吧。” 服务生一愣,暗地里撇了撇嘴,将她的要求记下。 陆昔华被陆霜年的举动逗笑了,她道:“你这是什么点法啊,最苦的那个?” 陆霜年也附和地笑笑,她耸了耸肩道:“我一向不怎么了解这些玩意。” 这倒是实话。陆霜年咖啡喝得不少,但却不怎么善于品味这东西。她喝咖啡只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在半夜工作还没做完的时候睡着而已。追根究底,上辈子的陆霜年虽然功勋赫赫官居高位,但终究是小山村中走出来的苦出身,一生戎马,哪里有那功夫去寻这种品着咖啡听蓝调的情趣。于她看来,“最苦的”便最提神。 陆霜年又道:“这几天医院也不太平,我想你已经听说了。” 陆昔华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王院长昨天还在张罗医院后撤的事情,今天就听说被紧急调走了。肯定出了什么事。”她又想了想,“还有小陈也不见了,听护士科的人说,她连假都没请呢。” 陆霜年弯起唇角。 “他们大概都不会回来了。”她说。 陆昔华并不了解陆霜年话里隐含的意思,有点迷茫地“嗯”了一声。 咖啡端上来了,陆昔华优雅地搅动着咖啡,棕褐色液体上的奶泡一点儿一点儿破裂。 陆霜年瞧着摆在她面前的那杯黑色液体,热气袅袅升腾。她并没去喝,只开口道:“我希望你也能离开这里,姐姐。” 她话里的称呼让陆昔华猛地愣了一下。从她们这次重逢以后,陆霜年就很少叫她“姐姐”了。她隐约地感觉到陆霜年身上有种倨傲,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如同俯视,可陆昔华又不敢去确定,期盼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方糖夹子,她神色淡淡地看着有些怔楞的陆昔华。 陆昔华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柔弱而欣喜的笑容,道:“哦,我只是太高兴了。”她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低声道:“能听到阿年叫我姐姐呢。” 陆霜年笑得冰冷而锋利。 她淡淡道:“你我都是娘亲的骨肉,自然是姐妹。” 陆昔华姣好的面容上突兀地掠过一丝阴翳。但她很快重新扬起笑脸,道:“阿年为什么想我离开这里呢?” 陆霜年不再笑了。她语气平淡,“当我说‘希望’的时候,那就是一个命令,亲爱的姐姐。” 陆昔华整个人愣住。 陆霜年依旧放松地坐在咖啡馆漂亮的木质椅子上,那姿势看上去甚至有点儿懒散,语气里却是分明的不容置疑。 当这个女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之后,她看上去就不止是倨傲和盛气凌人了。她脸上有一种近似于鹰隼的神情,上位者猎食的属性暴露无遗。 陆昔华觉得自己几乎在陆霜年冰冷如同无机质的目光中冻僵了。 陆霜年停顿了一会儿,她知道震慑的作用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陆霜年重新露出一个笑容,她道:“去辽绎吧,首都的机会总要多些。你想去那所医院都可以。” 女人的笑容似乎让陆昔华受到了一点安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离开?!” 陆昔华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精致优雅,她看上去僵硬而怨怒,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扭曲。 ——凭什么?!凭什么轮到这个出身低贱的乡野丫头来教训她?!就凭她撞了大运攀上高枝没有一辈子在乡下做个大字不识的蠢妇人么?! 陆霜年淡淡瞧了陆昔华一眼,那一眼就好像刀子一样划过去,让陆昔华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你留在这里没有再往上走的机会了。”陆霜年笑眯眯地说,仿佛她真的在为她亲爱的姐姐的前途和未来考虑一样。女人接着道:“我总要多帮你一些。” 女人的身体微微前倾,她的语气放轻了一些,好像这是一句无足轻重的话。 “当然,如果你想知道最主要的原因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陆霜年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因为我不想看见你。” 陆昔华再次愣住,这一回,她真真正正地在对面人黑沉沉的眼睛里看到了浓重的厌恶。 细长白皙的手指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攥紧,连骨节都泛出青白的颜色来。陆昔华咬住嘴唇,她盯着陆霜年。 “你没资格这样和我说话。” 陆昔华的声音冷硬,她终于扯下了温婉的伪装,脸色很难看。 “我是你的姐姐,陆霜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陆霜年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她扫了陆昔华一眼,淡淡道:“哦,相信我,我有。” 女人说话的时候带着种上位者的威势,让人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陆昔华猛地站起身来,她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怒气,面孔在一瞬间扭曲了一下,然后重新形成一副漂亮的面具。 美貌的女子声音微颤,一副受伤痛心不可置信的模样:“你怎么能这样,陆霜年,你变了,你已经不是我那个善良美好的妹妹了,你不再是阿年了!” 她悲伤又激动地说完这几句话,又掉下几滴泪来,那委屈的模样格外真实,实在让人佩服她的演技。 就连小吧台后面的服务生也不由得同情地目送着穿蓝色旗袍的女子伤心地快步离开咖啡馆,随即向陆霜年这边投来一个不满的眼神。 但很显然陆霜年不为所动,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已经有些凉了的液体更加苦涩起来,陆霜年撇了撇嘴,然后所幸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将剩下的咖啡灌了下去。 她舔舔嘴唇,然后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起身离开。 ——哦,亲爱的姐姐,你总算说对了一句话。 ☆、第28章 陆昔华的美人计 第二十八章 院长办公室。 副院长正在办公,他是个半秃的男人,已然年过五旬,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恐怕就是安安生生地过些踏实日子。 可惜他这一把年纪,还要在这里担惊受怕。——副院长是医院方面唯一一个知道院长到底“去了哪里”的人。这可不是他有多么好奇抑或有多么位高权重,只因为那天他刚巧碰见了正被抬出来的,王义的尸体。然后没多久,医院的陆医生就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那个女人表情平静,淡淡地扔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从现在开始医院一切行政事务由你暂代。” 哦,他当然没质疑陆医生,不,大概得叫陆长官的决定,因为他瞧见自己门口那两个带着枪的警卫朝着那个女人敬礼来着。副院长同志对于谁才是实权人物清楚得很。这也是他现在为什么坐在王义的办公桌后面一边心有余悸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文件的原因。 ——要命的办公室地上的血迹都没擦干净啊!!! “让我进去!我要见副院长,我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你们要做什么?!”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 副院长瞧了一眼,觉得看着眼熟,便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门口的持枪卫兵冷冷地看了副院长一眼,然后将门口的女人放了进去,又重新恢复成了一动不动雕塑般的模样。 来者正是陆昔华。 陆昔华从那咖啡馆出来,越想越是奇怪,也越想越是心惊,于是径直回了医院,问清了现在医院的管事儿领导是副院长之后便直接到了办公室,哪想到这些天医院戒备森严,竟连副院长的办公室门前也设了带枪门岗,还不容分说便拦了她的去路。 想到这里,陆昔华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没来处的怒气,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情,将这一路上酝酿出的情绪准备完善,然后开口。 “副院长……” 第22节 女人轻声开口,这语气里头既带着点儿柔和,又带了几分委屈,颇让人怜惜。 ——无奈副院长此刻并没有欣赏她那婀娜娇态的心情,他这位子可是令人如坐针毡,心中烦闷担忧不已。 “有事么?”副院长头也没抬。 陆昔华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怒气,她有些挫败,但随即又用那婉转的声音道:“我是陆昔华,副院长,是这一期医院的实习医生。”陆昔华加重了声音里委屈的成分,她慢慢道:“我来打扰副院长,只是想问问,为什么医院要将我另作安排?” 副院长终于抬起头来,心说这事我也不知道啊。然后他的眼睛便黏在了陆昔华的身上。 副院长年过五旬,虽然家中也有些薄产,可总归过了吸引女人的年纪,他的钱也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家中一妻一妾都已经人老珠黄,如今瞧见眼前这位颇为清新脱俗的美人儿,不由得心中蠢蠢欲动。 但他到底谨慎,没太表现出来,只是问道:“哦?院里没有这样的安排啊。” 陆昔华注意到这半秃男人的目光,心中不屑地冷笑,面上却半分不显,只更加放柔了声音,带上了些恳求的味儿,道:“您真的不知道么?我也不想让您为难……” 副院长瞧着着旗袍美人身材婀娜,声音婉转,又带着些有事相求的意思,不由得便浮想联翩起来。他的目光一边在陆昔华漂亮的身段儿上逡巡,一边开口道:“不为难,不为难。”却又不往下说了。 陆昔华咬了咬牙,知道还得下点狠药,于是袅袅娜娜地往前走了几步,声音也带了些哽咽,泪水在眼眶里蓄积起来。 “我……我真的不想离开医院……”陆昔华低声抽噎道:“昔华本来只是一腔报国的热血,希望能在这里练好技术,救死扶伤,可哪成想……哪成想医院里竟有人这样容不下昔华一个女子么……” 已经半秃了的副院长只闻到一阵一阵的馨香从年轻女子的身上传过来,已经足以让他意乱神迷,而那仿佛近在咫尺的美人一副伤心垂泪的模样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叫他心旌动摇。 “别哭了,别哭啦!”副院长一个劲地劝道,“像陆医生这样的姑娘,现在可是少有啦。” 他从桌子后头绕过来,却又有些不敢跟这陆昔华靠的太近,有些局促地道:“昔华你别着急,万事都有我这个副院长在呢!”副院长信誓旦旦地道,心中琢磨着这美人儿可真没准会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呢,心中顿时美滋滋的,称呼也顿时从“陆大夫”变成了“昔华”。 陆昔华擦去腮边的泪水,忍着心里头的恶心,柔声道:“那昔华可就全靠副院长了呢。”她成功地用声音里的崇拜和欣喜让副院长露出一副得意的模样。 她不能离开医院。她没有陆霜年那样的运气,如果想要分配到更好的医院去,便只能忍受这危险简陋的战地医院。如果她连在这里的实习都没能完成,又有哪家国内的大医院会愿意接受她?! 今天陆霜年态度的骤然转变实在出乎陆昔华的意料,那个早已今非昔比女子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的锋芒几乎要割伤陆昔华的皮肤。如果陆霜年一直是恨着她的,陆昔华又怎么敢相信她那什么“想去哪所医院都可以”的话?! “我都没批准的事情,我倒是要看看是谁让你离开医院!看我把他揪出来!”副院长很努力地在陆昔华面前撑起了威风。陆昔华破涕为笑。 副院长正要再说什么,却只听得外头两个卫兵“啪”地一声齐齐立正,持枪礼的声音整齐划一,带着军人的精气神儿。 军靴从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就如同一下一下踏在人心上一样。 女人的声音冷淡:“是我。” 副院长和陆昔华同时僵住。 半秃的男人眼睁睁地瞧着陆霜年从门外走进来,如同瞧见了恶魔。他反应不算慢,自然听出陆霜年那两个字里的意思。豆大的汗珠已经从额头上沁了出来。 陆昔华也是一愣。她怔怔地看着陆霜年。女人换了一身衣服,准确的说,是一身军装。军绿色的制服让她看上去身姿颀长笔挺,那股子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坚硬气质毫不掩饰地透出来。裤线笔直,军服挺括,银色带橄榄枝的扣子系到领口,显出一种带着禁|欲的高傲来。黑色的高筒军靴光亮可鉴,显得她一双腿格外修长笔直。 “陆、陆长官?!”副院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战战兢兢地观察着陆霜年的表情。 女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却没有纠正副院长的称呼。 陆昔华心中突突乱跳,她显然注意到了这半秃的男人对陆霜年的态度。——“陆长官”?!陆昔华克制着心里的怨怼,将目光投向陆霜年。女人的军装领花肩章齐全,她的军衔并不是部队医生的文职。墨绿色的硬质肩章上头是两颗银色的星星。 ——她竟然是个中校! 陆昔华不甘地咬紧了嘴唇,直到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她在陆霜年转过身来看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女人身上的威压实在太过强大,陆昔华几乎有一瞬间觉得这个一身上位者气势的女人根本不是自己那个自小沉默的妹妹。 陆霜年只是淡淡地看了陆昔华一眼,她看着那一副柔弱无害的女人在自己目光里头颤抖了一下,心中有些好笑。 她转向副院长:“副院长刚刚似乎找我有事?” 副院长哆嗦了一下——昨天夜里那一屋子的血迹和面色冰冷的女人的画面还让他心有余悸,此刻看着陆霜年,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后脊梁直窜上来。——刚刚自己和这陆昔华的话,她不会全都听见了吧?! “啊、啊?没有,没有,陆长官事务繁忙,我又怎么能随意打扰呢?”副院长陪着笑脸道:“我只是在和这位陆医生解释,医院的决定不可能随便更改。” ——美色和性命,副院长同志可不是傻子,他知道该选哪个。 陆昔华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下来,这一回可并不是假装了。她心中的怨恨和挫败几乎已经满溢,只觉得委屈又气愤之极,泪水便不知不觉地淌了出来。 而陆霜年只是漫不经心地道:“副院长倒是有心了。”她凌厉的眼神从半秃的男人脸上划过去,对方不由得弯低了腰。 副院长这时那里顾得上在一旁哭的梨花带雨的陆昔华,他面前这尊大佛若是供奉不好,只怕不光自己,他全家都得遭殃啊!他心中早没了刚刚的怜香惜玉,此时只恨陆昔华给他招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漂亮女人果真都碰不得! 陆霜年看都没看陆昔华一眼,淡淡对副院长道:“让陆医生离开是我的决定,希望副院长能好好执行。”她忽地弯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来,“昔华毕竟是我姐姐,如果可以,还请副院长为她写封推荐信。” 那笑容看得副院长浑身发冷,他可对那个在一地血泊中微笑可亲的女人记忆犹新,只怕这个笑容过后便是一颗子弹。听见只是写封推荐信这样简单,不由得大出一口气,忙不迭地答应,连陆昔华和陆霜年的关系也顾不上好奇了。 陆霜年声音平淡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麻烦副院长了。”女人说罢,转身离开。门口的士兵齐齐敬礼,随后又恢复了雕像般的站岗姿势。 陆昔华腮边还挂着泪水,她决定最后再试一次。 “副院长,您……”女子的声音怯怯的,柔弱可怜。 副院长坐回桌子后边扯出一叠纸来就开始写推荐信,对陆昔华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陆昔华又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也摇晃了一下,如同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一样,看上去楚楚动人。 “副院长,我是真的想留在医院……” 她话还没说完,那半秃的男人就抬起头来,一脸厌恶地说:“陆长官说了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只是这医院的临时行政领导,真正说了算的,都是人家陆长官!”他喘了口气,又大声说道:“你知不知道陆长官现在在这儿意味着什么?她就是天!就是王法!她让你走你就得走,我还没活的不耐烦呢!” 副院长一把撕下写好的推荐信,将那轻飘飘的信纸塞进了陆昔华怀里,一脸的不耐:“赶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里跟大家请个假……作者有事要出一趟远门,所以最近一个星期不能更新了,下周回来一定用粗长的更新君来补偿大家! 请大家谅解! 爱你们╭(╯3╰)╮ ☆、第29章 告别 第二十九章 走的人不止陆昔华一个。 顾宸北来告别了。 陆霜年着实有些惊讶,毕竟这战地医院每天不知要接治多少伤员,又不知有多少人从这里重新回去战场,也都是来去匆匆,没见有哪个特意来向主治医生辞行的。 “顾先生可真是太客气了。” 男人身上的蓝白色条纹病号服早已经换成了神色军装,那笔挺制服衬得他整个人肩宽背直,带出一股子军人与生俱来的陡峭峻拔。他神色平和,身上的力气收敛的很是干净。 ——这表示顾宸北顾准将是真的相当客气。 “总要来打声招呼才是。”顾宸北淡淡道。 女人坐在医生办公桌后头,她靠在椅背上,唇角带了些冷淡的笑意。陆霜年微微仰头,语气干脆,“再见。” 顾宸北被她噎了一下,倒也不生气,只是道:“你救了我。” 陆霜年懒洋洋地瞧着他,“哦,只是职责所在而已。”女人道。 她穿着白大褂,军绿色的衬衫领子有点凌乱地从白衣边上露出一角来,看上去有点儿邋遢,可连带着她那副略带懒散的神情,竟莫名地显出些诱人的风韵来。 而这女人的眼睛里光芒闪动,后头却全是无尽的深冷。 顾宸北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平淡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陆霜年也勾了下嘴角,她手里头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把柳叶刀,极薄的刀片在女人修长的手指间飞转,白亮的刀锋翻转自如,几乎要被她玩出花儿来。 “你不过是押对了筹码而已。”女人说。 男人倒也直白:“对。” 他押陆霜年肯为他动手术,押她所属的势力还不会对自己做“其他”事情,押她顶得住上面的压力配得上自己的信任。 ——或许他们之间谈“信任”还太早,可总归没有失望。 被人有意无意“落”在他床边的几页纸顾宸北自然看到了。他面色平淡地读完了上头密密麻麻的情报,全部是关于第三集团军的兵力部署的。 这显然是超出了陆霜年的“职责”的。 顾宸北笑了笑,他低声道:“谢谢。” 陆霜年手上那把锋利的刀子在她的手指间漂亮地打了个转,她似乎懒得再抬眼看顾宸北,“哼,你别死在战场上就很好。” 顾宸北笑容的弧度扩大了一些。他的军帽被夹在胳膊底下,男人的手指慢吞吞地划过黑色的硬质帽檐,他眼里的光芒一闪而过。 “放心,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顾宸北说这话的声音依旧平淡,脸上的笑意也格外诚恳,就好像他说出的话是某种真实的承诺,而非促狭的调笑。陆霜年嘴角一抽,抬起眼来看他,男人笑眯眯地瞧她,就好像在等他的下文。 ——他们是在严肃地探讨陆霜年将来守寡的可能么?! 陆霜年歪了歪头,她也语气平淡地道:“就算你死了,我一辈子记着你就好了。” 顾宸北愣了一下。女人的眸子黑沉沉的,像深沉无尽的漩涡,沙哑的声音也仿佛有了某种诡异的魔力,叫顾宸北一时失神。 顾宸北抬手戴好军帽,他又看了陆霜年一眼,到底没再说话,转身便离开了。 女人抬起眼来,顾宸北已经走得看不见影了,从办公室的门看出去,只有一院子飘飘荡荡的白色绷带和纱布。陆霜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手术刀在她手中飞快地闪过,她一扬手,那薄薄的刀片就直直地飞了出去,挟着一股劲风,“当”的一声钉在了对面墙上的一张展示板上,连晃都没晃。女人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看不清里头的神色。 谁不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不可能是玩笑。 战地医院在三天后也撤离了这处小镇,战火很快便蔓延而至。然而第三集团军很快在镇子外头筑起了防线,竟是固若金汤。夏泽方面原本势如破竹的气势被这么一阻,行动也迟缓下来,原先对汶鼎军队部署的熟悉被悉数打乱,而第三集团军主力师已经开始反击。 陆霜年记得这场战役,过不了多久,目前汶鼎的败局就会被彻底扭转。这一仗汶鼎军队死伤五万余人,却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来,收复了失地。有人化为枯骨,有人成为传奇。 一个月后。 女人一身制服,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手里的报纸合上,轻飘飘地扔在了旁边。大标题上“战神”俩字扎的人眼疼。算起来,这名头落在顾宸北身上,要比她记忆中的早上两三年。 孙裕坐在陆霜年对面的办公桌后头,他并不掩饰自己审视的目光。 “你的汇报我看过了。” 陆霜年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她笑了一下,道:“那处长这次叫我回来,有什么吩咐?” 孙裕也笑,他瞧着这个自己从军医学院一手提□□的得力干将。虽然是个女人,却分明是个杀伐决断的料子。这个女人称得上心狠手辣,又是个会演戏的,心性坚韧非同常人。疑人不用,这道理孙裕自然清楚,可怀疑已经成为他们这样的人的天性。太锋利的刀刃,有时候难免会伤到自己。 陆霜年越来越强,孙裕也愈发心存忌惮。这个女人很“懂事”,她的野心表现得恰到好处,不惹人怀疑。但孙裕知道那是假的。这个世界上弱肉强食,陆霜年就是他亲手喂出来的狮子,这样的食肉动物,不会永远甘心在孙裕手底下吃些残羹冷炙的。 孙裕语气温和:“看了报纸,有什么感想?” 他并没直接回答陆霜年的问题,而对方显然也对这样的对话模式习以为常。 “这一仗打得不容易,不过漂亮。” 孙裕哈哈一笑:“顾宸北的确是如今的将才。”他话锋一转:“只不过,他的态度还很模糊。”瘦削的男人说道,他一只手玩着桌上的钢笔,看上去漫不经心,可如同鹰隼一般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陆霜年的反应。 女人脸色平淡,她道:“顾宸北恐怕不会喜欢这些派系党争。” 第23节 汶鼎现下内忧外患,而军政高层的争斗也愈演愈烈。主战主和两派斗得不可开交。军情处借着夏泽和汶鼎这一场战争飞快地发展起来,却也惹来不少“仇家”,不仅主和派想方设法地对付军情处,便是军方也不愿军情处做大,妨碍他们的权力和行动。 而孙裕想要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受制于军方夹在主战和主和两派之间的间谍机构。眼前的这个女人要防,却也得用。 “这我知道。”孙裕淡淡道,他有些促狭地看着陆霜年:“想不到小陆你对顾宸北的了解还很深么。” 这时候陆霜年再听不出这场对话的走向她就是傻子了。 女人语气平静,话也很直白:“我是他未婚妻。”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当年这婚约也是事出有因,定下了也便各奔东西,但到底有着一层关系在。” 孙裕点点头,他目光深沉地看着陆霜年。 陆霜年坦然地回视回去。 “处长需要我做什么?” 孙裕也不和她绕弯子,直接道:“顾宸北的第一师,我们没人。” 陆霜年了然,“我明白了。”女人修长的手指划过军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站起身来,军靴在木质的地板上磕出一声干脆的响。“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孙裕看着身姿笔挺的女人走向门口。他忽然开口:“还有件事。”孙裕瞧着陆霜年停下脚步,接着道:“王义那件事,情报依旧没有下落么?” 陆霜年回过身来,她皱了一下眉,说道:“王义因为反抗被我当场击毙了,但是没有发现他要出卖给夏泽的情报。这件事是我失职。” 孙裕摆了摆手,“不,能揪出王义就已经完成了任务,你有权力处置他。”他停顿了一下,道:“只是第三集团军的情报我们也很需要。”他锋利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刺向陆霜年。 女人军装笔挺,在这样的目光下倒也没有萎了气势。她平静地回视孙裕,然后微微低头。 陆霜年低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孙裕怀疑她,可不得不继续利用她。陆霜年转身离开孙裕的办公室,楼道上的哨兵“啪”地立正,女人步子很大,只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 没人知道王义死去的那天到底是怎样的情景,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永远闭嘴了。孙裕不该知道王义根本没有“反抗”,那个背叛者像个可怜虫一样低三下四地请求一个活命的机会,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知道的所有情报来和军情处做交易。但最终换来的,不过是陆霜年的一颗子弹。 第三集团军的情报被她拿去做了个人情。陆霜年漫不经心地想,她亲爱的未婚夫不可能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 ——哦,别用共同利益这样庸俗的词汇,夫妻之间,共同进退的情分,总归是要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这么晚才恢复更新,鞠躬 ☆、第30章 宋家小姐 第三十章 汶鼎和夏泽的第二次交锋持续了三个月,夏泽军队再次退回到两国边境线处,汶鼎乘势划定了停火线。 山道上,吉普车开得很快,零碎的石子让车厢颠簸不堪。男人靠着车厢,眼睛闭着,竟是入定般地睡着了。 部队换防,第三集团军被车换到后方休整,顾宸北指挥的第一师头一个被撤下来。——毕竟,汶鼎国内并不是所有人都想看着这场战争打下去。一道停火线已经足以让他们满意。顾宸北手下的虎狼之师,他们又怎么能放心长久地呆在边疆战地。 车停了下来。男人坐直了身体,睁开的眼睛里满是清明。 “怎么了?” 坐在前头副驾驶上的副官赵志辉回答道:“师长,前头有个女人躺在山道上。我这就下去看看。”说着,他推开车门下了车。 崎岖的山道上倒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赵志辉带了两个兵跑了过去。是个学生打扮的女孩,看上去不过二十岁,上身月白色褂子,下面黑色裙子已经满是尘土。女孩倒在那儿,没有声息,士兵过去探了探鼻息,扭过头对赵志辉说:“还活着。” 女孩身边还有个挺大的背包,脚上的鞋子也已经磨得不像样子,看上去走了很长的路。 士兵问赵志辉:“长官,咱们是绕路还是……” 上尉咬了咬牙,道:“你先扶住她,我去请示师长。” 没一会儿,赵志辉从前边跑了过来,扶着车窗对顾宸北道:“好像是个年轻的女学生,昏过去了。”他犹犹豫豫地等待着顾宸北的指示。 男人脸上神色淡淡,“把人带上,继续前进。” 赵志辉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一个姑娘家昏倒在这荒郊野地里,未免太过危险。不如就让她随着师部一起往辽绎方向走,到时候醒了问问她要到哪去,再做打算。 车队一路行进,平安无事。 傍晚的时候,后头车子的士兵过来报告,说是那学生样的姑娘醒了。 “我要见你们长官,你们不能就这么扣押我!” 第一师的大部队还在前线准备撤离,先行的只有顾宸北的师指挥部,办公室的几个军官参谋和一个排的卫兵,车队的规模并不大。顾宸北靠在车子里闭目养神,都听得到清脆的女声吵吵嚷嚷地往这边过来,夹杂着几个士兵气急败坏的劝阻。 赵志辉心里头暗自嘀咕,这女孩子难不成是哪家的大小姐?如果是寻常人,早被那几个持枪警卫吓住了,她竟还毫不畏惧地和人吵了起来,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旁人会拿她怎样,语气里都带着一股骄纵惯了的味道。 ——可哪家大小姐会跑到这前线战场的深山里头来?! 听着那头动静越来越近,赵志辉有点忐忑地看着顾宸北,“师长,我这就去处理……” 顾宸北淡淡地摆了摆手,随即拉开车门下了车。 “你们放开我!放开——” 被两个卫兵拉住的女孩正用力地挣扎,她远远地瞧见前面那辆车上下来一个看上去是长官的男人,便更加拼命地挣动起来。 顾宸北微微眯起眼睛。他迈步朝女孩的方向走过去。 “放开。” 两个卫兵看师长亲自来了,都赶忙立正敬礼,将那女孩松开。 穿着学生装的女孩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然后猛地愣住。 “宸北哥——” 顾宸北脸上神色平静,他看了女孩一眼,“你怎么在这儿。” 女孩抿抿嘴唇,随即仰起脸来,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看着站在她身前的高大男人:“我是来找你的呀!” 跟在后面的赵志辉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师长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个还没成型的微笑,又或者一个狰狞的表情。 ——师长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嗯,我一定是错觉了,赵志辉这样告诉自己。 顾宸北没说话,那女孩接着道:“我一路从辽绎过来,一听说是要到前线去,那些车子都不肯载我!”她说着,既气愤又委屈,声音都有些变了,“我就只好走着去找你啦。” 顾宸北皱了皱眉。 “胡闹。” “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女孩气呼呼地道。她白皙的脸蛋上不知从那里蹭的东一片西一片污迹,瞧着像一只小花猫似的,气鼓鼓的模样倒有几分可爱。 顾宸北忽然有种叹气的冲动。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目光扫视一周,旁边几个士兵都是一个寒颤,自觉地回避了。赵志辉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个聋子。 “到车上说。”顾宸北淡淡道。 女孩使劲吸了吸鼻子,将眼里头委屈的泪水憋了回去,然后跟在顾宸北身后上了前头的车。车队重新出发。 “指挥部明天就会到辽绎,我安排警卫送你回家。” 女孩不满地盯着顾宸北的侧脸,她道:“你不能总是这样打发我!我想上战场!我想和你一起去打仗!” 顾宸北扭过脸来看了女孩一眼,他的语气竟稍稍温和了一些:“雨晴,战场不是儿戏。” 被叫做雨晴的姑娘瞪着她漂亮的杏眼,大声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顾宸北!” 男人一个眼神扫过来,女孩便有些畏缩地缩了缩脖子,低声嘀咕了一句:“不就是叫了你的名字嘛,干嘛冷冰冰地看着我……”她试图给自己增添些勇气,又重新加强了语气,“要不是你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未婚妻,你就是我丈夫了!” 坐在前排的赵志辉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哦,对了,他是个聋子,他是个聋子。在心中默念两边,上尉这才通过后视镜瞧了一眼,他们师座的脸色现在可称不上好啊。 这女孩正是当年宋家的那位小姐。 宋家掌控着辽绎所有的钱庄票号,称得上是商贾巨头,而这宋雨晴,正是宋家的独女,从小便备受宠爱,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恐怕也有不少人巴巴地给她摘下来。可偏偏一件事没能遂了她的愿。 ——嫁给顾宸北。 当年她也只是单单觉得顾宸北长得格外符合自己的心意,便央着父亲,非要嫁给顾家二少爷,可不想对方竟突然传出了订婚的消息,这事也只得作罢。 可一年一年过去,她发现自己每每看到那人的名字和相片见诸报端,便忍不住要多瞧几眼。 汶鼎的高层里都清楚顾家二少的那个所谓的“未婚妻”几乎只是个幌子,名不副实,连出现都没出现过。宋雨晴自然也是知道的。于是某些小心思又蠢蠢欲动地破土而出。 优秀的男人,总是有很多人喜欢的。 这些年宋雨晴可没少追着顾宸北的足迹跑,顾宸北在军校,她就悄悄地去学校门口看他,顾宸北上战场,她便想方设法地混进支钱的队伍里,这一次她又是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的。 时间久了,顾宸北纵使是铁石心肠,也总不能让这么一个娇俏年轻的小丫头跟着自己南征北战地到处乱跑。宋雨晴除了有些大小姐性子,本质却很是善良天真,她那点小心思顾宸北也从不点破,权当做多了个没长大的妹妹。 男人目光淡淡地扫过前排的司机和副官,他对宋雨晴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女孩委屈地扁扁嘴。 “路上好好休息,明天你就可以回去了。”顾宸北似乎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打算说,又闭上眼睛。 宋雨晴低低“哼”了一声,——她才不会回去呢!好不容易才找到顾宸北,怎么能不在他身边儿多呆一会再走。 她转了一会儿心思,又抬眼去看顾宸北。男人闭目养神,好像对她的目光毫无察觉。宋雨晴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一些,仔细地瞧着顾宸北侧脸的轮廓,然后一个人有些冒傻气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车队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进了辽绎。 “呼……” 年轻女孩揉了揉眼睛,从朦胧的睡梦中醒来。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往外头看了一眼,身上的一件军大衣随着动作滑落下来,她这才反应过来。顾宸北早已经不在车里。 “宸北哥呢?”宋雨晴问。 开车的士兵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宋小姐,师座已经换车前往军部了。” 宋雨晴闻言一愣,她又赶忙朝着外头看了一眼,逐渐熟悉的街景让她一个激灵。顾宸北竟然趁着她睡着把她扔在了回家的车上。她一只手悄悄地摸向车门。 “宋小姐,师座让我对您说,不要试图用跳车的办法逃走,如果您受伤了,他没办法对宋家交代。” 宋雨晴恨恨地瞪了那语气机械的士兵一眼,把手缩了回去。 直到车子在宋府门前停稳,宋雨晴气哼哼地摔上车门。——哼,回来就回来,难道本大小姐不会再跑出去吗?! 军部的述职会一直开到中午。 顾宸北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男人军服笔挺,慢吞吞地往左手上套着白色手套。一大群高级军官将领从他身后绕过去。他面无表情,可那分明的低气压从周身散发出来,充分说明了顾宸北的心情此刻算不上愉快。 第一师作为整个第三集团军的主力部队,硬是扛住了夏泽两个多月的轮番进攻,最后还收复了失地,怎么可能不让军部的那群老家伙忌惮。 赵志辉急匆匆地从远处跑过来。他带来的消息雪上加霜—— “师长,军部派的人已经到师部了。但是过一会儿还有军部的接风晚宴,您看——” 顾宸北脸上的那层怒气又加深了一些,男人冷冰冰地甩下几个字,转身便走。 “回师部!” 第24节 ☆、第31章 陆参谋 第三十一章 顾宸北的第一师驻扎在辽绎外围的临时营房,师部倒是已经搬到了市里的一栋小楼里。此刻男人正沿着有些狭窄的走廊大步地前行,这房子从前是个本地乡绅建的,旧式三层小楼,木质的地板已经有些松动,顾宸北高大身材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头竟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来。 师长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最大的一个房间,朝阳,光线不错。 顾宸北一只手干脆地将门推开。 站在窗边的女人回过身来。 女人也是一身军服,笔挺的制服在她身上带起一股军人的冷峻峭拔,背后投进来的光线却柔和了她的线条,看上去让人想起笔直茂盛的木棉,充满生机和坚韧的漂亮。被光线照射的空气里几乎可以看到四处漂浮的细小灰尘,军装笔挺的女人从窗前回过头来,等候的姿势。 连顾宸北也不得不承认也许有那么一两秒,或许稍稍更长一些的时间,他为这幅画面感到惊艳。 但他的目光对上女人黑漆漆的眸子,一瞬间便回过神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顾宸北冷冷道 女人看上去对他的冷淡毫不在意。她依旧靠在窗口,笑了起来。 “果然这么快就再见了啊,顾将军。” 顾宸北皱了皱眉 ,他反手关上了门,然后走近。“我问你是来做什么的,回答问题。” 在医院时,陆霜年的身份对于顾宸北便已经不是秘密,只不过两个人谁也没有说破而已。男人平淡的目光从陆霜年的军服上滑过去。她和他一样是军人,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陆霜年对男人的命令语气撇了撇嘴,但这问题她不得不回答——她只是个中校,准将的军衔扛在那人肩膀上,一句话就能将她压死。 “我也只是奉命而来,顾将军。”女人离开了窗口,她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下,好整以暇:“想必军部的命令顾将军已经接到了吧。” 顾宸北把手套摘了下来,随手丢在办公桌上。他眯起眼睛看着女人递过来的轻飘飘的一页纸。 “这是我的调令,还请师长过目。”女人说着,话尾的称呼已经变了。 汶鼎中央军部第三十二号令: 特派遣军部情报处高级情报专员陆霜年中校,任第三集团军第一师情报参谋,立即生效。 顾宸北扫了两眼,抬起头来。 “情报参谋?” 男人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样子,就好像泰山在眼前塌下来也不能改变一丝丝神色一样,但陆霜年清楚顾宸北“极度平静”的时候,大约就是他心里火气升腾得最猛烈的时候。陆霜年很熟悉这个表情,和上辈子的那位战神,一模一样。 上辈子她与顾宸北交恶,极大的原因便是情报处想要插手部队。这辈子顾耀章的死亡顾宸北自然怀疑不到她的头上来,可他两人到底也要为了利益争出一个高下来。 顾宸北将那张看上去格外单薄的调令扔在桌子上。男人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其中的威压几乎蔓延出来。 陆霜年依旧自在地坐在沙发上,她直视回去。 “你我都是军人,服从即是天职,军令如山,我想师长能够理解吧。” 顾宸北又看了她两秒,淡淡开口:“这是自然。” 陆霜年干脆地站起身来,“既然这样,师长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我就先去收拾行李了。” 顾宸北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人了。 女人似乎也不打算多说什么,转身离开。军靴和地面磕出的节奏是标准的军人风格。顾宸北凝视着桌子上的那张调令,沉入思绪之中。 第一师现在不知在多少人的视线之中,又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他顾宸北从这个“高位”上栽下来,现在又来了军情处的鹰犬么? ——想到鹰犬,那个女人果然不简单呢。能被军情处委以这样的重任,想来也已经是那地方的高层了吧。 顾宸北当初将这个小村子的丫头用婚约和自己绑在一块儿,一半是为了避过和宋家联姻,一半,也带着防备的心思。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年少,只隐隐约约地觉着这个女孩子不一般,总该多留些心思。那个时候的他,倒果真没有看错。 第二天参谋处就多了一位女参谋,有赵志辉打过了招呼,其他几个参谋都知道这位“情报参谋”是什么来头,相当地客气,只是陆霜年一问到了关系第一师战斗力和部署的问题,一个两个都打起太极来。 陆霜年自然也知道眼下这半个字有价值的情报都挖不出来的情况是出自谁的授意,也不以为意。 女人悠闲地坐在刚刚分配给她的办公桌后头,懒洋洋地望着外面正抽枝发芽的植物。第一师近期都不会有作战任务,他们之间,来日方长。 “陆参谋,走了,师长要开会呢。”一个作战参谋招呼道。 坐在窗户边上享受太阳的女人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她扯了扯稍稍有些打褶的军装,唇角带上了一抹笑意。 会议室不大,一张桌子两侧做了十几个军官也就满了。陆霜年的衔不算高,但她是新面孔,被特意安排到了主位的右手。就这么一会儿,已不知有多少道探究或者审视的目光从她身上飘过去了。女人保持着标准的笑容,也不说话,静静地坐着任由旁边的军官观察。 “师座到!” “起立!” 陆霜年跟着一众军官站起身来。 顾宸北从门外走进来,他今天穿着汶鼎的制式军装,头上的帽子也从便于战斗的作训帽换成了正式的阔檐军帽,整个人格外的精神笔挺。 男人走到桌边站定,微微颔首,“都坐吧。” 陆霜年眯起眼睛,果然她还是不怎么喜欢被人命令的感觉。 众人落座。 顾宸北简单讲了两句最近第一师的安排,然后切入正题:“下面,欢迎来自军情处的高级情报参谋,陆霜年中校。” 他微笑了一下,那模样让陆霜年联想到一大座冰山上滑稽地裂开一道口子。顾宸北说完后便率先拍了两下手,屋子里的军官也便跟着都鼓起掌来。而再看向陆霜年的眼光都多多少少带了些防备和厌恶。 ——没有哪支部队会欢迎一个从情报机关空降来的“参谋”的。 陆霜年站起身来,她标标准准地敬了个军礼,放下手后又礼貌地冲周围的几个高级军官点了点头。她看了顾宸北一眼,开口道:“我初来乍到,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同袍今后多多指教。” 顾宸北却没让她接着说下去。 男人淡淡道:“陆参谋的主要工作是协助我们高级军官的各项任务,加强第一师的情报工作,同时,”他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也是上级派来,对在座的各位,包括我本人,进行监督的主要执行人。” ——这是军情处派来的间谍,专门监视自己人。顾宸北话里头的意思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第一师的高级军官,都将处在军情处的监控之下,甚至连部队里都要加设一个“情报参谋”的职位。 陆霜年露出一个微笑:“师长说得很清楚,我本人就不多说明了。”她接着道:“只补充一点,陆霜年作为第一师的一名参谋,自然听从顾师长的指挥,军人本分我都明白,也请大家无需多虑。”旁边几个军官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但也没人多说什么。 女人说完,笑眯眯地坐下了。顾宸北也没给她介绍那几名在座的高级军官,想来是清楚她早已经将第一师里的人员身份摸了个清楚。 会很快就散了。顾宸北大步地往外走,副官赵志辉跟在他身后,不由得皱起眉头看了看和自己几乎并肩的女人。 ——这位陆中校也跟着师长做什么?! 赵志辉加紧走了两步,不想旁边的陆霜年也跟着加快了脚步,牢牢地跟在顾宸北右手边上。 他们两个莫名其妙地较起劲来,冰山一样的顾宸北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猛地回过身来:“你们两个干什么!” 赵志辉眼瞅着这冰山有往火山变化的趋势,唯恐让旁边的女人来个恶人先告状,连忙道:“师座,是陆中校她一直跟在后边儿……” 陆霜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师长,今天晚上还有一个接风晚宴,邀请已经送到你办公室了。”她顿了一下,加了一句:“不是军部官方的。” 军部的那些正式宴会往往都只是个场面活儿,装装样子也便过去了,像顾宸北前些天那样,连人都没到场也不会被追究什么。而这私人宴会的分量,可就重得多了。这种场合上,才真是云波诡谲勾心斗角的战场。 顾宸北冷冷地看了陆霜年一眼。 这要是换做别人,恐怕连骨子里的血都要懂出冰渣子来了吧。 女人依旧笑眯眯地瞧着他。 站在后面的赵志辉暗地里磨了磨牙——到底谁是副官啊!这种事情他还不知道呢,这位陆中校是从哪来的消息?! 男人的声音冷淡:“你的意见?” 赵志辉再次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他听见了什么?!——师座在向那个刚刚空降来的“情报参谋”征询意见么?! 陆霜年道:“我希望师座可以到场,毕竟有不少人在等着一睹‘战神’的风采。”她语气格外的平静,好像这话里头全都是字面的意思,没有一点儿弯弯绕绕。女人又接着道:“当然,这是你的决定。” 顾宸北面无表情地瞪了她两秒。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一直有些愣神的赵志辉道:“回复他们,晚上我会出席。把事情都准备好。” 男人迈步就往前走,后面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跟了上来,只不过赵志辉还是一副梦游般没回过神来的模样,而陆霜年隐藏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的眼睛却因为笑意而微微地弯了起来。 但顾宸北随后扔下来的一句话让女人那一点儿狡黠的笑容彻底消失。 ——“陆参谋,你负责警卫,不许进场。” 作者有话要说:o(n_n)o谢谢螢姑娘的地雷,破费啦~ ☆、第32章 晚宴 第三十二章 顾宸北的座驾刚刚被送去修缮保养过,眼下正停在师部那栋小楼外的院子里,下午五点来钟的夕阳照得黑色轿车一闪一闪的。陆霜年坐在二楼她办公室的窗户口,一只手支着下巴眯着眼睛看那辆车。她脸上有种慵倦如猫的神情,这几乎很难在被称作“情报之王”的女人脸上看到。 她上辈子和顾宸北交集不算多,更谈不上愉快。印象中这人对于她情报处的不择手段的行事方法向来就只有仨字——“看不上”。而陆霜年也并不认同顾宸北的“光明磊落”,两个人一个独木桥一个阳关道,各走各路。 这一世,顾宸北倒刷新了不少陆霜年对他的认识。 这个男人行事磊落,却不代表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黑暗里使尽下三滥的手段。他是个聪明人,比陆霜年想到的还要聪明。 顾宸北这次是打定主意不打算让陆霜年出现在那个“私人”的宴会上了。要知道如果汶鼎的军政高层看到第三集团军的风云人物身边跟着的是一个军情处的女人的话,不知要掀起多么汹涌的暗流来。而顾宸北显然也不准备表明自己在军情处和部队势力较量中的立场。 陆霜年有些百无聊赖地想,她这一次倒是省下了在会场上周旋试探的功夫。 ——要知道,像这样的“晚宴”,上一世的情报之王可没少参加。每一次都可以获得不少军政高层的情报,可周旋在一大群老狐狸中间,防着这个的明枪那个的暗箭,到底劳心劳力。 穿着军服的高大男人从小楼里走出来,从陆霜年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帽顶,和走动时微微晃动的宽阔双肩。她眯起眼睛。 顾宸北在车子旁边停下,他皱了皱眉。 “陆参谋呢?” 赵志辉试图让自己咧嘴的动作不那么明显,但显然失败了,看上去就像他在回答顾宸北的时候面部不自然地抽动。 “陆参谋她……她说天气不错,在办公室休息呢。” 赵志辉暗暗叫苦。陆霜年可是师长指定的“警卫”,车备好了他便三番五次地去请,哪知道对方不是在“处理军务”,就是“有事外出”,好不容易逮到人,那女人却懒洋洋地扔下一句她要休息!赵志辉有心拿师长来压她,可他心里也清楚,这女人对顾师长恐怕也没有多少忌惮,陆霜年的军衔又比他高两级,于是只得等着这尊佛爷“休息”好。 顾宸北眉梢一挑:“休息?” 第25节 他看赵志辉的样子便知道陆霜年又做了什么,心下好笑。男人抬起头来往小楼上看了一眼,正看到某个女人脑袋伸出窗户来朝下头张望。她穿着军绿色的衬衫,领口嚣张地敞着,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陆霜年的胳膊搭在窗户上,支出来的部分形成一个锐角。 两个人目光相接。女人也不躲闪,反而冲着抬起头的顾宸北露出一个笑来。 他们距离得并不近,女人的五官在顾宸北眼中已经变得模糊,但他知道那是个挺真实的笑容。 赵志辉不知道他家师座瞧什么瞧得那么入神,也抬起眼来顺着顾宸北的目光朝楼上看,——二楼那个敞开的窗户明明什么也没有嘛! 陆霜年冲着顾宸北笑完就有点儿后悔。 ——哦,她早就过了那个用冲别人露个笑脸来讨欢心的阶段了! 女人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一股子闷气,她站起身随手将椅背上的军装外套搭在肩上,拉开抽屉取出配枪,一边往腰间别一边飞快地朝楼下跑。 “顾师长。”女人在车子边上站定,脸不红气不喘。 “上车。” 男人一句话也没多说,冷冷地扔下俩个字,扭身便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赵志辉在顾宸北身后咧了咧嘴——师座这心情,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啊!他眼见着陆霜年便要去开副驾驶一边的车门,连忙冲她摆手。 女人动作一慢,瞧着旁边又是摆手又是努嘴的赵志辉,眉梢一挑。然后陆霜年看见了另一侧空荡荡的驾驶座。 ——敢情她不光是“警卫”,还是司机?! 顾宸北看着女人打开车门坐进司机的位置,淡淡道:“走吧。” 陆霜年无声地磨了磨牙,车子启动。 “陆参谋倒是好兴致。” 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顾宸北开口道。 陆霜年从后视镜看了顾宸北一眼,男人的脸上平静无波,似乎也没什么怒气。于是便道:“今天天气不错,有时难得清闲,所以就多歇了一会儿。下来的晚了,还要请你见谅呢。” ——这语气倒挺真诚,还带着点儿笑意,可就是怎么也听不出期盼原谅的意味来啊! 她这些日子,着实忙的可以。忙着搜集第三集团军的情报,忙着到处刺探一师的人员背景,还要小心不留半分痕迹。现在她还在孙裕手下,孙裕盯上了第三集团军,她便得做这打入铁板一块的先锋,而且还得做好,压力自然是有的。可这些“忙碌”,当然不可能说给后座那位第三集团军的主将,第一师的师长说啦。于是陆霜年也就带着点笑意保持了沉默。 ——顾宸北不可能不知道她来这第一师的目的是什么。 可男人竟也笑了一下。他早就发现,一到只有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这女人的言行举止里就多了不少放肆。所有源于地位和军衔的尊称敬语全都成了某种戏谑或者嘲讽。就好像除却眼下的似敌似友,他们真的还有多一层的,可以恣肆随意的关系一样。 顾宸北并不讨厌这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态度,反倒让他觉得舒服。 即使过去都已成了云烟,终究不只是为了利益互相试探的关系。 陆霜年和顾宸北此时算不得站在同一立场,甚至他们还分属不同的集团。但她和他说过“有你,寸土不当失”,说过“平生所愿,为与君共赴国难耳”。他们一样都是军人,也许未来还得做夫妻,也便意味着彼此认可,并且不可分割。 顾宸北只问了一句就没再说话,陆霜年也尽职尽责地当她的司机,一路沉默,只有车轮擦过地面轻微的“沙沙”声。 这一次设宴的是汶鼎的陆军总长,地址就是总长的私人府邸。车开到路口的时候顾宸北却忽然开了口:“右转。” 陆霜年二话没说往右打了方向盘。 ——虽然去总长府明明是左面那条路。 车又开了一段。 “停。” 陆霜年停了车子,没熄火。顾宸北没再给她下一步的指示,而是自己拉开了车门。陆霜年伸着脖子往外看了一眼。 “宋府”的匾额悬在眼前这间大宅子的门上。顾宸北已经下了车,干脆地甩上车门,朝宋府了过去。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上辈子这位战神的妻子似乎就是姓宋吧。女人微微眯了眯眼睛。 陆霜年呆在车里百无聊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但路边的灯还没亮。女人弯下腰去从车座底下摸出一支短枪来,她熟练地褪下弹夹看了看,又重新将枪上了膛,放回座位底下。 然后便瞧见顾宸北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从宋府中走了出来。 男人高大英俊,一身军装格外的挺拔,旁边的女孩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看上去格外的洋气。 顾宸北很绅士地为那女孩拉开了车门,随后他自己才坐进来。 “开车吧。” 车子缓缓地向前驶去。陆霜年从后视镜瞧了一眼。——这姑娘果真漂亮。 陆霜年边开车边琢磨着顾宸北的用意。宋家算得上是辽绎地界上最大的商户,说不上富可敌国,手中的资产却也足以让很多人或者垂涎或者忌惮。而宋家聪明的地方,正是很少参与政治。顾宸北带着宋家的姑娘去宴会,一面是表示自己无心参与政治,一面却也可以对某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形成威慑。——毕竟,手握军权的顾宸北,再加上富甲一方的宋家,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又或者,这样子里头,也有那么一部分是做给她这个“未婚妻”看的? 宋雨晴坐在后座上,有些好奇地看了前面开车的那个女军官一眼,女人在车里没有带军帽,只能瞧见她并不算长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短髻,没有任何饰物。从后头瞧着倒是肩背笔挺,一副干练的样子。但很快女孩便将注意转向了自己身边的顾宸北。男人坐得离宋雨晴挺近,她觉得自己似乎能听到那人呼吸的声音,心脏在胸腔里头怦怦直跳,脸竟已有些泛红了。 宋雨晴性格活泼,又是宋家当宝贝一样养大的,很有些娇蛮,可少年时一见心喜的男孩子,现如今已经变作众人倾慕的大英雄的男人就坐在自己身边,也不由得露出许多少女情状。顾宸北这一次可是亲自上门来请她一同出席晚宴,宋雨晴心中自然高兴不已,又如小鹿乱撞,连平日里的大小姐脾气也收了起来,格外安静柔顺地坐在顾宸北身边,只偷眼去看男人的侧脸。 陆霜年在前头开车,从后视镜里倒是把这丫头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她唇角露出一缕笑意来,眼睛里却黑沉沉的思绪轮转。 ——这样明显的爱慕,顾宸北都能纵着这位宋小姐在自己身边儿,恐怕心中对这个女孩也是不同的吧。而这个女孩子,显然并不是合格的“弱点”。 车上的三个人各自转着心思,竟也一路无人说话。很快便到了陆军总长的府邸。 门前已经停了不少的车辆,军政各界的要员陆陆续续地到达了。陆霜年停下车,朝外面打量了几眼。门口又两重警卫,四周应该都是有流动巡逻的士兵的。三层高的别墅样式漂亮,灯全都亮着。后头大概是个花园,这些地方应该都有守卫。 顾宸北打开车门下了车,在带着宋雨晴进场之前扔给陆霜年一句话。 “在这里等着,最好不要有什么其他的举动。”他看了女人一眼,而对方回给他一个特别无辜的笑容。 陆霜年坐在车子里懒洋洋地看着一身制服的顾宸北挽着漂亮的女孩儿走进那富丽堂皇的官邸。女人兴味索然地打了个哈欠。 将车子泊好,陆霜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绒布来,然后取下自己腰上的配枪,挺细致地擦拭起来。眼下的气氛倒很是正常,但她可不会相信什么“绝对安全”的鬼话。要知道,这样的晚宴,不知有少人盯着呢。这枪,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别墅里灯火通明,时不时的有客人们的笑语声传过来。街巷处站岗执勤的士兵站得像木头桩子一样笔直。巡逻的小队刚刚从总长府门口过去。 有人走过来敲了敲窗户。 陆霜年扔下手里的绒布,她动作利索地将子弹顶上了膛,这才抬头往外看了一眼。 一个相貌平常的中年男人正猫着腰站在车子外头。 女人慢慢地摇下了车窗,随手合上刚刚瞬间打开的保险。她的语气已经不复面对顾宸北时那种戏谑的恭敬,而是平淡里带着肃杀。 “都查清楚了么?” ☆、第33章 二更 第三十三章 “聚福茶楼那里的雅间有两个人,不是处里的。”中年男人道。他就弓着腰站在车子外头,说话的时候似乎连目光都不敢和陆霜年接触。“还有,外交部的陈龙,这些天和陆军总长走得很近。” 陆霜年听着,脸上缺乏表情。那男人迅速地说完,然后就闭上了嘴。 女人思索了一下,抬起头来,她淡淡对中年男子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那中年男人如获大赦般地转身,女人的声音却忽然从身后传过来。 “回去告诉孙处长,这次的任务我可以处理,如果他担心,也不必派你监视我。”陆霜年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起伏,但却透出一股分明的寒意来,让人的脊梁都忍不住发颤。她接着道:“还有,撤掉处里在顾宸北身边的人。今天晚上的事情我来解决。” 军情处的男人在听到陆霜年的声音时便猛地僵住,他的手已经慢慢伸向了衣袋里藏着的手枪。 ——她怎么知道他是孙处长派来监视的?! 中年男人慢慢地转过身来,却只见车里的女人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支乌黑的手枪,懒洋洋地瞧着自己。一滴冷汗从他额头上滑落下来。 中年男人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枪,却不敢有其他的动作。他慢慢地朝后退了一步,又推了一步,陆霜年依旧淡淡地看着他,脸上却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来。男人终于在后退了几步之后拔足狂奔,一转眼就消失在黑暗的街巷中了。 陆霜年淡淡地笑了笑,她要上了车窗,然后随手将那把手枪向腰间一别,下了车。 孙裕从来都是不信她的。陆霜年想。她的这位“伯乐”和顾宸北一样,他们都是聪明人,懂得她的危险,所以在利用的基础上还要时时防备。顾宸北防着她和军情处的关系,孙裕防着她和顾宸北的渊源,他们都防着她的野心。 他们也都是对的。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呢。 女人随手将身上的军装外套脱了下来,随手塞进了车子里,然后将头上盘成短髻的头发松开。她的头发只是半长,还带着一点被皮筋勒出来的弯曲。陆霜年伸手拨了拨,将头发打散开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的神情已经变了。 她走向街角的聚福茶楼 。 聚福茶楼的小伙计今天可清闲。陆军总长的府邸今晚上开宴会,街上来往的几乎全是达官贵人,又有不少的士兵来来回回地巡逻,来茶楼的客人自然也就少了。厨房里头尽是些瓜果点心,满满地堆着,小伙计就搬着个长条凳打瞌睡。 轻轻的一声响。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猫……小伙计嘀咕了一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可还没等他回过头去,颈部便已经挨了一记手刀,脑袋重重地垂了下去,彻底地“睡着”了。 陆霜年很熟练地把昏过去的小伙计的衣服剥了下来。她换上了那身有些破旧的布褂和长裤,松垮的裤腿遮住了脚上的军靴。女人随手拢了拢头发,从桌边端起一盘点心,然后朝着楼上的雅间走去。 “两位爷,这是我们茶楼奉送的点心,请慢用。” 雅间里的两个男人一个坐在桌边,另一个正在窗口,陆霜年推门而入的时候两个人几乎都是一个激灵。 窗口那人迅速地站起身来,似乎用身体挡住了什么。他大声地咒骂了一句。“你这个伙计,进来怎么连门也不敲!” 小伙计将点心放在桌上,瑟缩了一下,低着头道:“下次不敢了。”然后小心地朝那窗口的人看了一眼。 窗子外头正对着陆军总长府邸的后院,别墅的窗口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那位于二层的宴会厅中的衣香鬓影也能瞧个一二。绝佳的视野和距离,如果再加上一支标准的狙击步枪瞄准镜的话…… “怎么还不快滚?!”坐在桌边的那人猛地一拍桌子。眼前这小二似乎并不是之前的那个,衣服倒是聚福茶楼的模样,可始终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可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总有些古怪。 那小伙计被这巨大的动静吓了一跳,整个人突然一动。 后一秒那站在窗前的男人突然捂着喉咙倒下,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已经串不成词汇,血液带着气泡不断地从他的嘴边和颈间涌出来。一把小刀正钉在他的咽喉上。 他身后藏着的那把狙击步枪没了依托,“砰”地一声掉了下来。 这一声响惊醒了他坐在桌边的同伴。他一伸手就去抓桌子上的礼帽中藏着的武器。 伙计打扮的人却已经几步来到了他面前。 “啪!” 男人去抓枪的手被重重地按在了桌面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喉间一紧,呼吸变得分外艰难。一只手如同鹰爪,死死地扣着他要害处,力道巨大无法甩脱,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面。 男人颤颤巍巍地抬起眼来,扮作伙计的人已经露出了她的面目。 半长的的碎发有些散乱地落在她的脸颊一侧,脸上的表情倒算得上轻松。只有那只扣在敌人喉间的手纹丝不动,一双桃花眼里此刻尽是肃杀寒意。 “别动。” 男人瞪大眼睛,他拼命地张着嘴汲取氧气,身体已经开始变得酸软,只怕这人手上再一用力,自己马上便要命赴黄泉,哪里还有能力去反抗。 ——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这人的声音虽然沙哑,可听着却少了些男性的雄厚。——竟然是个女人! 第26节 陆霜年轻轻弯了一下唇角,但那并不是一个笑容。 “你们的任务目标是谁?”她问道。 女人稍稍松开了自己的手,让被压制的人得以开口说话。那刺客绝望地看着她。 陆霜年慢吞吞地加上一句:“你应该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如果坦白一点,我可以送你速死。”她能感觉到这个人的脉搏在自己的掌心下近乎疯狂地搏动,而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如同死灰。 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很容易就会让一个人崩溃。手下的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特工,陆霜年看得出来。刚刚窗边的那个反应迅速目光敏锐,想来应该真正的刺客,所以她杀了那个人。而现在手里的这个,不过是个足够脆弱的突破口罢了。 “是顾,顾宸北……” 男人猛地吸了口气,已经转为酱红色的脸这才稍稍有所好转。但他发现在自己说出了这个名字之后,卡在自己喉间的手立刻又收紧了几分,死神已经无限逼近。 陆霜年微微眯起眼睛。果然。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谁指示的?” 男人挣扎着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我……我不知道,真,真的不……”绝望已经将他彻底地吞噬,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留下来,缺氧已经使他的眼睛向上翻去。 陆霜年看了他两秒,不知道是在考虑这人所言的真假,还是在令这痛苦的折磨持续的更加长久一些。 她若有所思地道:“你们太弱。”女人没一点儿嘲讽的意思,语气格外的平静,她的目光划过窗边的那具死尸,鲜血已经在尸体的身边积成小小的血泊。 ——“所以一定还有其他的人,对么?”女人缓缓地问道。 不管是谁策划了这场刺杀,都不会只有一个蹩脚的“a计划”。 垂死的男人眼睛瞪大了。 这个反应对于陆霜年来说已经足够作为回答了。她微笑了一下。 “总之,谢谢你的配合。” 喉管被捏碎的时候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喀拉”声,那位可怜的在地狱中煎熬了许久的男人终于获得了平静。 陆霜年抬手拢了拢垂落下来的碎发,吐出口气。 我这个警卫,真应该申请加薪呢,顾宸北。 ☆、第34章 三更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昏黄的光线照在没什么人的街道上。陆军总长的私人晚宴已经开始一会儿了。 陆霜年已经扒掉了刚刚那身茶楼小伙计的装束。此时她上身是军绿色衬衫,下面的深色制服长裤裤腿收拢在高帮皮靴里头,裤线笔直。女人沿着街道慢悠悠地走着,没一会儿便转到了总长府邸的后头。 院子的围墙不算太高,但上头插着不少铁丝和玻璃。后门是锁着的。里头大概是有士兵站岗的。陆霜年眨了眨眼睛。 别墅后头的小巷子没有任何行人,只有巷口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光芒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女人的眼睛在暗色的背景里黑黝黝地带着光亮。 陆霜年走过去格外礼貌地敲了敲那扇紧闭的门。 “谁?!”立刻就有人发问,声音短促有力,这可不是下人的风格。八成是士兵。 陆霜年再次屈指敲了两下。四下里都很安静,她听见门里头拉动步枪枪栓的声音。嗯,警惕性不错。 女人不再敲门,她迅速地往后退了几步。助跑。 陆霜年的个子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但跳起来的时候格外的轻盈。她在墙下的一摞砖块上垫了个脚,整个人再次跃起,一只手已经攀住墙头。手掌里那块尖锐的碎玻璃只有半寸。 女人在半空中腰部猛地发力,竟然借着这力道诡异地将身体扭转了一个方向,直接越过了那cha满了尖利玻璃的院墙。 她落地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轻盈如狸猫。 一名士兵小心地打开门,四下张望了几秒,外头的巷子里空无一人。另一名士兵持枪警戒,正准备开口将自己的同伴叫回来。 他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女人鬼魅般地出现在士兵的身后,一个重重的手刀砸在他的颈侧,士兵顿时失去了知觉。 陆霜年缓缓地将士兵的身体放倒。前面开门的士兵刚好回过身来。 “什么——” 那个“人”字还没出口,甚至手指还没有搭上扳机,迎面而来的枪托已经砸在那士兵头上,人仰面摔倒,没了动作。 陆霜年这才呼出口气,扔掉了手里刚刚从第一个士兵身上拿来的步枪。 没有几个小时,这两人不会清醒过来的。 陆霜年轻手轻脚地走向别墅一层的厨房。 ——显然这一次她依旧要如法炮制,只不过需要借用的变成了侍者的衣服罢了。哦,对了,还有不能让宴会上的某人认出自己来。 这一次着实费了些功夫,但陆霜年依旧发现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遮住了他的眼神。但陆霜年知道那一定是冰冷的。 这个人,倒称得上是她同行。 刚进入军情处时的陆霜年做的便是刺杀这类的“粗活”。她也有其他的路可选,比如情报分析或者联络军官一类,可那些晋升得都太慢。孙裕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的价值,而陆霜年也乐意让他放心。 在军情处,你的手越脏,爬得就越高,走得便越远。 陆霜年是个成功的刺客和杀手。她“清除”过很多妨碍汶鼎军队的人,她站在金碧辉煌的别墅宴会厅里,眼睛一瞥就能找出三四种可以用来“完成任务”的武器,包括高脚酒杯,叉子,或者某个名媛的钻石胸针。而不远处的那个年轻男人身上是熨帖的西服,衬得身材劲瘦挺拔,显然是没带枪的。 他悠闲地站在一边的角落里,目光却在人群中逡巡。 陆霜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顾宸北正在几个穿将军服的人之间,表情平淡,唇角挂着标准的社交用笑容。宋家的那位小姐倒也识趣,知道这些人说话的时候自己总要避开,已经和一个国防部的官员在舞池中跳起舞来。 她看见那年轻男人慢吞吞地从侍者托盘里拿起一杯香槟。那杯子是细长的高脚杯,玻璃制品,可以脆弱也可以尖利。陆霜年微微眯起眼睛。 ——唔,她的长官似乎告诫过她呆在原地呢。 女人又飞快地看了顾宸北一眼。他和几个将领在说着什么,表情里是隐藏得很好的厌恶和不屑。这个男人总是能很好地把他那点近乎天真的骄傲掩盖起来哪。 陆霜年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顺手从旁边拿起个摆了几杯红酒的托盘,她从人群外绕了过去,目的却直朝着那个年轻男子。 “咣当——” 两个人撞在一块儿。 “哎呦,先生,真,真对不起!”女侍者似乎大为惊慌,她一叠声地道歉,眼睛里也透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惊惶来。 ——红色的酒液顺着男人高级定制的灰色西服流下去,一片狼藉。 陆霜年一副慌张恐惧的模样,她手忙脚乱地试图弥补自己造成的“错误”,一只手拿过年轻男人手中的高脚杯,放在自己的托盘上,又急急将托盘放到了旁边儿的桌子上,一只手拉着男人的袖口,另一只手拿了块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帕子去擦男人胸口的酒渍。 赵嘉诚盯着这个女侍者几眼。 他已经看见了朝自己走过来的女人,身体早就轻巧地朝旁边避让了一下,本不应该撞上的。可对方就如同找准了他的方向一样,刚刚巧地将托盘磕在了他身上,手里的杯子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取走了。 他朝着大厅中央的人群看了一眼,刚刚的目标已经不见了踪影。 年轻男人的目光骤然锋利起来。 陆霜年低着头,仍然胡乱地擦拭着那些已经洇进西装外套的红酒。她微微翘起唇角。极薄的刀片轻巧地从袖子里滑了出来,被女人轻轻夹在指间,却是准确地抵在了青年的锁骨附近。 再往上一寸,就是致命的地方。 他们两人的姿势此刻看起来倒是格外的暧昧,女侍应生整个人几乎都倾倒向青年,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搭在他胸前,指尖正触到锁骨前的凹陷,目光凝视,似乎带着无限的深情。而年轻男子本来被扯着袖口的一只手此时已经握住了女人的手,慢慢地摩挲着。他的脸上带着笑意。 女人手上的枪茧让赵嘉诚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他碰上了同行,还是极出色的一个。 “如果可以,先生能和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么?”陆霜年语气格外地礼貌,笑容温和。——如果除了她手里头的杀人利器,这倒是个很有诱惑力的邀请。 赵嘉诚微笑了一下,他也很绅士,如果女人的手腕没有随时被他掰断的可能的话,也称得上风度翩翩。 “当然。” 陆霜年整个人依旧毫不收敛地趴在年轻男人的身上,她笑眯眯地道:“那就走吧。” 赵嘉诚挑了一下眉毛,他慢吞吞地朝后头退去,两个人就这么姿势怪异地一路退出了大厅。门口的守卫奇怪地看着他们,只道这又是什么新潮的情侣相处,被赵嘉诚冷冷地扫了一眼之后赶忙收回了目光。 两个人就这么携着手,几乎是半搂半抱地下了楼去。 别墅后头是一片小花园,夜里头带着些湿潮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四周很安静,能听见楼上时不时传来的音乐和笑语。 赵嘉诚的目光划过那两个后院门边不知生死的士兵,他轻声在陆霜年耳边道:“现在,能放开我了么,女士?” 陆霜年眯起眼睛。她稍稍向后撤了一步,如豹蓄势。 赵嘉诚慢慢地收敛了脸上的微笑。 杀机弥漫。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赵嘉诚是个自由人。 所谓“自由人”,是他们“业内”的名词,意味着他可以受雇于任何人,去杀死任何被指定的目标。他不隶属于任何机构或者个人。杀人就是赵嘉诚的生意,明码标价,事成付款。他也经常在任务中碰到某些“意外因素”,但最终都得以顺利地处理掉。 这一次,似乎不太容易呢。 年轻男人的眼镜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眼睛里强烈的杀意直透出来。 ——这个女人的身手,倒是意外得令人惊艳呢。 赵嘉诚舔了舔嘴唇。他笑起来。 “你是个用刀的行家呢。”他的目光停落在陆霜年指间那细薄的刀片上。 女人耸了耸肩膀,整个人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她慢吞吞地道:“因为我是个医生啊。” 赵嘉诚挑挑眉毛。他从来只是完成雇主的要求,对于其他全无兴趣。他同样没兴趣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对那个将军动手,但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女人本身,有那么一丝兴味。 ——可惜了,如果今天必须在这里杀了她的话。 陆霜年瞧着这个年轻男人不知在转什么心思的脸,嗤笑了一声。同时,已经攻了上去。 赵嘉诚险险地往后避过一步,只听得“哧”的一声细响,胸前的衬衣已经被划开长长一道口子,刀刃的那股子冰冷几乎是贴着皮肉蹭过去。 年轻男人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反手去捉陆霜年的手腕。 赵嘉诚出手如电,而陆霜年身形诡异,两个人来来去去竟缠斗在一块儿,一时分不出胜负来。*磕碰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两个人脚底下的泥土几乎都被他们踏来踏去暗中使力弄得翻了起来。 赵嘉诚靠着力量上的优势,将陆霜年的手臂反压向女人自己,两个人较起劲来,几乎能看出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来。陆霜年咬紧了牙齿,她的小臂被扭到了一个近乎诡异的方向,筋肉拉扯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女人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再这么下去她这只右手以后就不要想拿枪了。 第27节 女人乌黑的眼珠一转,脚下已有了动作,她用力朝赵嘉诚小腿绊去。 ——“砰!” 两个人几乎同时重重地摔在地上。陆霜年忍不住咧了下嘴。她的后背正砸在一片种花用的泥土上头,只觉得一阵闷疼之后便是泥土的湿凉直透过衬衣传过来。赵嘉诚显然也没料到陆霜年这一手,零点几秒的空挡,已经足以女人重重一脚踢向他的小腹。 “砰——” 赵嘉诚被踢了个正着,他朝后猛地弹起来,硬是把一声痛呼死死地憋在了嗓子里。而陆霜年一时半会儿也没力气动弹。她剧烈地喘息着,感觉到什么液体从脸颊上慢慢地淌下来。 她伸手摸了一把,红色的,血。 女人咧了咧嘴,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阵疼痛。陆霜年在心中咒骂了一句。但此刻也来不及担心自己到底破相到了什么程度,她一个打挺从地上站起来,朝着一边的赵嘉诚走过去。 赵嘉诚遭受重创,也疼得没力气动弹,他狠狠地盯着陆霜年。 血从女人被薄刀片划伤的脸上淌下来,在一片黑暗里衬得她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升腾的杀气在女人黑沉沉的眼睛里翻滚。 “什么人?!” 黑暗里的另一个方向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陆霜年和赵嘉诚同时僵住。 “别动!” 那声音再次喊道。音量不大,但足够那两个人听的清清楚楚。 赵嘉诚已经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陆霜年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手指慢慢握紧。 黑暗里的人小心地走了出来。 “把你们的手举起来!”那个声音道。 陆霜年慢吞吞地举起双手,赵嘉诚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女人眯起眼睛,看向那个人的方向。 一个穿着军服的男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手中持枪,小心地扫视着两个看上去都十分狼狈的人。几秒钟前,他们之间还发生了一场格外激烈的近身搏斗。 陆霜年忽然就笑了起来。赵嘉诚瞳孔微缩,不错神地防备着她。 “何大哥?” 何勋愣住了。他停在原地,手电筒的光芒朝着刚刚发出声音的女人照过去。 女人身材高挑瘦削,她半长的头发披散着,垂在肩膀上。身上是汶鼎制式军服中的衬衣,后背印着上一大片泥土的污迹。鲜血从她尖瘦的下颏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可女人似乎感觉不到疼似的,脸上带着笑意,点墨一样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地发着亮。 她的声音是熟悉的沉静和沙哑。 陆霜年站着没动,她任由着手电的光柱在自己脸上晃了两晃。 “你是……阿年?!”何勋心中已然确定了八分,可依旧感觉不可置信。他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三四米开外的女人。 陆霜年笑起来,她没回答,只是将目光悠悠地转向了旁边的赵嘉诚。 何勋皱了一下眉。这个男人身上,可没穿着汶鼎的军装呢。他手臂一动,手中枪已经直指赵嘉诚。“你最好别乱动。” 赵嘉诚叹了口气。——半路上杀出来的这位,似乎是她的老相识呢。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 陆霜年歪歪脑袋,她扬声道:“这位先生,就拜托给何大哥你啦。” 还没等何勋反应过来,女人已经三两下翻过了院墙,消失了。 何勋愣了两秒,有些无奈。 阿年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么…… 陆霜年回到车子边上的时候总长府的宴会已经快要散场了。女人三下五除二地穿上了之前扔在车里的军装外套,遮住了后背上那一大片污迹。她将头发重新梳拢成短髻,然后才低□子,从后视镜里头看了自己一眼。 脸上的伤口并不深。刀片的划伤,破口平滑,血已经止住了,可那一道鲜红色的痕迹依然分外醒目。女人伸手摸了摸那道伤口,她嘴角抽了抽,看了一眼重新染上指尖的鲜血,叹了口气。 相对于特工这个职业来说,陆霜年身上的伤疤已经算是少得出奇了,可毕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这一回的损失可不算小。——女特工破相,可不是什么好事。 宴会散了。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出来,陆霜年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圈,没瞧见顾宸北。 女人有些百无聊赖地靠着车子吹风。右边脸颊上的伤痕似乎就快要干涸了,剩下一抽一抽的疼痛,不时地袭扰着陆霜年的神经。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还没有顾宸北的影子。陆霜年皱了一下眉头。那一拨子杀手她应该已经处理干净了啊,宴会现场除了那个在她脸上留了一刀的家伙以外没有其他有威胁的人了啊。 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了,刚刚几乎聚集了汶鼎一多半的军政高层和青年才俊的街道上恢复了冷清。陆霜年这才瞧见顾宸北的影子。 男人远远地从总长府邸的方向走过来,陆霜年眯了眯眼睛。他旁边的宋家小姐看上去状态可不怎么好。年轻的女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几乎跌倒,顾宸北不得不半扶半架地带着她走。陆霜年也没有上去帮忙的打算,只是在两个人走进的时候为顾宸北打开了车门。 宋雨晴脸上浮着两团红晕,眼睛睁着,可几乎已经没有了焦距,只直直地看着陆霜年,没一会儿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整个人都倚靠在顾宸北身上,此刻也没了羞怯,她醉得连现实虚幻都已分不清楚,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脸上的笑容真实而耀眼。 陆霜年没问。——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打听可是一个警卫和司机的本分。 但顾宸北开口了。他说道:“宋小姐不胜酒力,先送她回去。”男人将女孩打横抱起来,安置进车子的后座,然后直起腰来,他想说什么,最后又沉默了。 ——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又还有什么义务向这个女人解释?! 宋雨晴虽是大户人家长起来的,却被保护得很好,甚至连这种到处虚与委蛇的酒会也很少参加。顾宸北被一群人围着敬酒,不免推脱几句,哪想到这姑娘却格外“勇敢”地帮他挡了酒。 陆霜年笑了笑,这女孩子倒是真有几分可爱天真。 顾宸北慢慢地眯起眼睛。 “怎么回事?” 陆霜年一愣。 男人的目光钉在她脸上,沉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分冷意。他有些不耐地看了怔楞陆霜年一眼,“你的脸。” 女人脸上的伤口狭长,从右侧的眼睛下面直划过脸颊。艳红色的一道,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底下,也分外地扎眼。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工整,头发还是刚刚的样子,在脑后梳成一个短小的发髻,□是平整的制服裤子和长筒军靴。 陆霜年干笑了一声,她道:“这个……不小心碰的。” 这样低级的谎言显然敷衍不了顾宸北,陆霜年倒也没指望他信。可她也的确没想到顾宸北居然会凑过来。 还凑得很近。 男人的目光近在咫尺,几乎让陆霜年产生了一种针刺的幻觉。顾宸北在很认真地看她脸上的伤口,仿佛用目光可以描出轮廓来。 两个人的呼吸纠缠交错。 然后陆霜年朝后退了一步。她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宸北似乎也没有说话的打算,他只瞧了陆霜年一眼。那目光好像很深很深。 “开车吧。”男人声音重归为平淡无波。他率先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陆霜年慢吞吞地眨了两下眼睛。她似乎太习惯顾宸北那种带着试探又或者只有纯粹的冰冷的眼光,对于刚才的注视,竟一时理解不了里面的含义。 如果算起来,他们也已经认识很久了,加上上辈子,几乎要长过一个人一生的时间。而陆霜年依旧觉得,有的时候,她看不透顾宸北。 车子启动。 几乎是倒在后座上的宋雨晴已经睡着了,她酒量不到,酒品到很好,一丝声响也没有。兀自酣睡的脸上依旧带着娇艳的酡红,嘴角微微翘起,想来在睡梦里也是快乐的。 顾宸北的军帽拿在手里,似乎引起了他的什么兴趣一样。男人专注地盯着黑色的有些反光的帽檐,没人说话。陆霜年脸颊上那长长一道血痕时不时地从他的脑海里头晃过去,几乎让顾宸北产生了某种烦躁的情绪。而更令人恼怒的是,他不想去探究这烦躁究竟因何而来。 车子在前头拐了个弯,宋府到了。 陆霜年停下车子,还没等她下车开门,顾宸北却已经先动了,男人扔下一句“在车里呆着”,下了车重重甩上车门。陆霜年愣了一下。 宋雨晴睡得很熟。后座的逼仄让她的姿势有些歪扭,白色的裙带也歪到了一边,漏出一小片肩膀,格外的白皙圆润。 顾宸北打开后边车门,身子一探进去便看到这幅景象。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宋雨晴一眼,发现女孩是果真睡得人事不知,终于叹了口气。他伸手将宋雨晴抱出了车子。 陆霜年眯缝着眼往外瞧了一眼,只看见一袭白裙的女孩被高大军人打横抱在怀中,无意识地依偎着那人胸膛,倒是一副格外赏心悦目的画面。女人咂咂嘴,收回了视线。 ——顾宸北如果真对这样的姑娘动了心,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可惜…… 陆霜年猛地一个激灵。她皱了皱眉头。 ——可惜什么?! 似乎一时半会儿,她也回答不上来。 车里的空气忽然变得格外憋闷。陆霜年摇下车窗,盯着外头昏暗的街景看了一会儿,只觉得那些摇曳的树影也开始惹人心烦,于是放弃似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拆开封口抖出一支。 顾宸北过了一阵才回来。他将大醉的宋雨晴交到宋家管家手上,免不了多加客套之余还要解释一番。看着始终没能清醒过来的女孩被下人们送进了房间,这才告辞出门。 然后隔着空落落的街道瞧见陆霜年。 女人坐在车里,一只胳膊搭在摇下去的车窗上,支出来的手上夹着香烟,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娜娜地飘散了。陆霜年侧着脸,街边茂盛的梧桐在昏暗的光线中投下影子,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地晃动着,却叫女人侧脸的轮廓更加深邃。她的眼睛瞧着一个地方,明明是专注的样子,却带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来,好像与生俱来的慵懒和优雅终于不再被隐藏。只有脸颊上那一道狭长的,破坏一样的血痕,展露出峥嵘锋利的一面。 她很漂亮。 这样的单纯的念头对于顾宸北来说很不多见。他从不会为“赏心悦目”而感到心旌动摇。 然后那女人敏锐地回过头来,墨染一样的眼睛直直地迎上视线。 有什么东西好像就一瞬间从心脏的底部破土而出。顾宸北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朝车子走了过去。 陆霜年眨了眨眼,她瞧着肩背笔挺的男人从街道的对面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弯起嘴角笑了笑。她随手将指间的烟蒂弹落。 顾宸北走近,男人很负责地将地上还没熄灭的小半截香烟用脚碾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霜年。 女人笑了起来:“师长去哪儿?” 顾宸北声音平淡:“回师部。”他忽然又问:“你呢?” 陆霜年似乎没料到顾宸北的回答后面还跟着问题。她歪了歪脑袋,道:“工作时间以外,参谋的去向也要向你汇报么?” 顾宸北一边绕到副驾驶的位置,一边道:“你是我的参谋。” 好像是为了强调似的,男人的语气在“我的”上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一些。陆霜年有些怀疑,但她没问。 男人拉开车门坐了进来,然后他又说道:“或者你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关心。” 陆霜年发动汽车,她眼睛直视着前面被灯光照亮的路面,脑子里却飞快地运转着。——她找不到顾宸北这样说的原因。 她慢吞吞地道:“工作结束,自然是回家了。” 顾宸北似乎也没打算等着她的回应,他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强硬:“先去你的地方吧。”男人的目光从陆霜年的脸上扫过去,他道:“我可以自己开车回师部。” 陆霜年张嘴想说什么,顾宸北却又道:“便算是提前让你休息了,陆参谋总不会想要从这里走回去吧?” 脚已经点在刹车上的陆霜年重新加快了车速。她硬生生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谢谢师长的关心。” 车开的很快,风从窗口灌进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很快到了地方。陆霜年把车子停在路边一个弄堂口。她转头看了顾宸北一眼,“我到了,师长。” 男人朝着外头看了看,打量着外面没有行人的窄马路。 陆霜年道:“师长上来坐坐吗?”她示意自己的住的地方就在那弄堂里面。女人语气一板一眼,可明显不是怎么真心邀请。 第28节 顾宸北瞧着她笑了起来。 男人的笑容很是真实,足够让陆霜年心里发毛。她盯着顾宸北,毫不顾忌地把警惕摆在了脸上。 顾宸北脸上带了些戏谑,他语气一本正经地对陆霜年道:“不了,我在师部还有事情,要先回去。” 陆霜年如释重负,她迅速地打开车门下车,将驾驶位让给顾宸北。 “师长再见。” 顾宸北被她噎了一下,他也跟着下了车,淡淡道:“师部的事情可以等。”男人瞧着陆霜年的神情,又往那黑洞洞的弄堂里看了一眼,道:“不请我上去坐坐么?” 陆霜年一副——“你堂堂准将师长怎么能搞这种出尔反尔戏弄部下的把戏”的表情。她掉头就往里头走,嘴里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 顾宸北看着她埋头走了几步,忽然开口,他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笑意。 “陆参谋,等一下。” 陆霜年停住脚步。 然后顾宸北走过来。女人抬起眼睛,那个人脸近在咫尺。 陆霜年吓了一跳。 后一秒唇上触感温热。呼吸交缠,一点点痒。陆霜年似乎感觉到心跳骤停。顶级杀手的血液似乎也不会流动了,玩惯了刀锋的指尖微微发麻。 唇叶完美地契合。 直到分开的时候,陆霜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入v啦,谢谢大家的支持╭(╯3╰)╮ 咳咳,在这里再向大家求个作收~(≧▽≦)/~啦啦啦 喜欢黑桑的就去专栏里包养一下嘛【扭动~ 点此穿越黑桑的专栏哟~ 。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大街上冷风嗖嗖。陆霜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反应敏捷行动果决的未来的情报之王以一种惊人的缓慢的速度从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心中震惊到了一定程度,脸上看起来反倒面无表情。 顾宸北,她倒是越来越猜不透了。 刚才那个人近在咫尺的脸孔和呼吸又从脑海里招摇地晃过去,清晰得纤毫毕现。陆霜年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这动作牵动了脸上的肌肉,又是一阵疼痛。这伤口实际不深,完全好起来也就是个把月的时间,可陆霜年不认为今儿晚上她的“心理创伤”是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得了的。 鬼知道顾宸北到底在想什么! 上辈子他们是对手,这辈子是上下级,勉强算得上故交,所谓的“夫妻”,也不过是个掩人耳目互相利用的名头罢了。 陆霜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摸不透顾宸北的心思让她莫名地生出一种挫败感。看来今后还应该加倍小心才是。她不知道顾宸北到底知道什么,也不清楚顾宸北今天的举动到底是不是某种“别出心裁”的试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意料之外”几乎让自己在那么一刻,方寸大乱。 以欺骗为职业的人,总要扛着巨大的压力。如果有一天,她扛不住了,那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女人慢悠悠地在心中计较着,手却已经扬起来。她叫住一辆人力车。 气喘吁吁的车夫停下来问她:“这位……”他本要说“小姐”的,却不想瞧见了女人身上笔挺的军装,于是把可能闯祸的称呼咽了回去。 陆霜年表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上了车:“陆军总部。” 第一师师部。 小楼上的灯基本上都灭了。第一师刚刚从前线调回来没几天,顾宸北也有意休整,师部的人都难得放松,到了晚上便纷纷回去休息了。 黑色轿车在院子里停稳。顾宸北没急着下车,他熄了前头的大灯,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他向来冷静自持,有人说第一师的那位年轻师长大约是一部人形机器,连心脏都是金属制造。顾宸北甚至挺认可这个比喻。上战场的人,感情太充沛了不是什么好事。 ——可知道今天,他才知道“冲动”为何物。 他只是觉得那个女人很漂亮,很漂亮。漂亮得让他满心都是据为己有的念头。连她脸上还泛着血腥气的,带着战场险恶的伤痕,也让人心旌动摇。明明知道她有多危险啊,可还是情不自禁。 这感觉让顾宸北感到深深的不详。 那些个因为感情而愚蠢的人最后都不免被爱恨烧灼殆尽,反倒归于平静。而他这样的人,心里头那闸口一开,恐怕就再难平湖无波。 而眼下时事艰难,他哪里有那个资格。 那个女人,简直是个祸患! 顾宸北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尖锐的响。陆霜年黑漆漆的眼睛却又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清清楚楚,带着狡黠的笑意。 男人咬了咬牙,终于无奈地放下了攥紧的手。白色的手套已经一片褶皱。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 赵志辉还没走。他正在办公室里收拾着文件,却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随后师长办公室的灯被“啪”地打开。 “师长?!” 顾宸北从桌子后面抬起头来,看了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的赵志辉一眼。 上尉干笑了一声,“您……您还没走呢。” 顾宸北淡淡道:“进来说话。”他看着走进来的副官。赵志辉从顾宸北刚刚军校毕业就跟着他了这些年南征北战,已算是顾宸北的心腹。 “正好,有件事情要你去办。” 赵志辉一个立正,“师长您吩咐。” 顾宸北道:“找两个得力的,去秋山路附近盯着。” 赵志辉一愣,忙道:“是。”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顾宸北一眼,又问道:“目标是……” 顾宸北声线平直,“陆霜年。”他看着赵志辉忙着将脸上的惊讶掩藏起来,淡淡道:“注意陆参谋家的情况,她每天的进出都要记录。但不要跟踪。让监视的人直接向你报告。” 赵志辉严肃了表情:“明白!” 顾宸北摆了摆手:“你去吧。” 赵志辉一边暗自奇怪,一边离开了顾宸北的办公室。——他们可是正规军,又不是什么情报机构,监视这样的手段很少用。那个姓陆的女中校明显是上头派下来牵制第一师和顾师长的。师长这是要反击了么。 办公室里剩下顾宸北一个人,格外地安静。男人瞧着外头浓黑的夜色,眯起眼睛。 宴会上那一瞥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肖似那女人的背影穿着女侍者的衣服,姿势妖娆地伏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上。他又想起女人脸上艳红色的伤痕,以及她惯有的,隐藏在漫不经心后面的,辛辣呛人的冷酷。 顾宸北慢慢地摘掉手套,他的手指划过桌上一本厚重的字典,脸上慢慢地浮起一个冷冷的笑容来。 ——那个扮作女侍者的,果真是你么,陆霜年。 陆军总部。 即使已经夜深,这地方依旧是灯火通明的。陆霜年付了车钱,迈步往里走。 军情处占了陆军总部大楼的整整一层,不少穿着便装的特工和参谋人员来来去去,一副忙碌的情景。陆霜年径直往处长办公室而去,路上人见她军衔,配上女人毫无表情的脸和那道还新鲜着的伤口,竟没人敢拦她。 孙裕正在审阅机密文件,听见敲门的声音抬起头来。 “请进。” 看见走进来的陆霜年,男人并不惊讶。他只是微笑了一下,淡淡问道:“事情处理好了?” 陆霜年大大咧咧地在坐下,将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 “不太顺利,不过总算处理完了。”女人淡淡道,她看上去有些若有所思,随后又加上一句:“哦,也许还不算完,谁知道呢。” 孙裕的目光扫过陆霜年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并没有回应女人的话里有话。 “受伤了?” 陆霜年用拇指蹭了蹭脸上的伤口,血已经干了。她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蹭破点皮而已。” 孙裕却是一副关心属下的样子,不由分说地道:“去医务室看看,开些药。恢复的快些总是好的。” 陆霜年淡淡道:“多谢处长关心了。不急。” 孙裕顿了一下,看着她:“这么晚了到处里来,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 陆霜年道:“今天晚上可能是最后一次到处里来汇报工作了呢。”她耸了耸肩膀:“我的住处已经暴露给顾宸北了。如果明天有人在秋山路盯梢,便是他已经怀疑我了。” 孙裕皱了一下眉:“这顾宸北,果然厉害。” 陆霜年笑了笑,道:“他很聪明。”女人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何况本来就有防备。要动一师之长,总是不容易的。” 孙裕看着她:“阿年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又是这个称呼。陆霜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一丝阴翳从她漆黑的眼睛里滑过去。 陆霜年语气平淡:“今天晚上我叫人带了个口信来,想必处长已经收到了。”她微微扬起下颚,道:“处长如果不信我,可以不用我。” 孙裕的笑声听起来干巴巴的,他说道:“阿年多虑了。我只是希望能保证你的安全。” 陆霜年似乎不打算再讨论这个话题,她又道:“处长要对付顾宸北我没有意见,只是,下杀手恐怕就不太好了吧。” 孙裕眯起眼睛:“阿年何出此言。”他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 陆霜年心中冷笑。她表情真实,透出一些不满和忧虑:“眼下主和一派暂时偃旗息鼓,和夏泽的休战恐怕也只是暂时的。顾宸北在军中中立,是军情处制约军方极好的筹码啊。” 孙裕收起了笑容,他的:“他不是能由着军情处操控的人,这你知道。让顾宸北支持军情处,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 陆霜年干脆道:“我只是希望在我任职第一师期间,可以保证顾宸北的安全。” 顾宸北遇刺,孙裕就可以趁势将罪名扣在夏泽头上,两国之间的战火再起,军情处便可以趁机做大,到时候无论是主和还是主战,恐怕都奈何不了他了。 但陆霜年不能同意。她不可能看着孙裕壮大,也不可能……看着顾宸北死。 陆霜年也是人,也知道人有七情。就凭着上辈子顾宸北在她葬礼上说过的话,她也不能不念着。 孙裕沉吟了一下,他端详着陆霜年的表情,终于道:“好吧。”他做出一个温和的表情来,“在第一师的事情就全权交给阿年你了。顾宸北处里可以不动,不过,总要抓他些把柄才好。” 陆霜年点头。她清楚这是孙裕能给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杀不了顾宸北,有些可以威胁这位汶鼎“战神”的把柄,总归对军情处也是有利无害的。 陆霜年站起身来,“那么我就告辞了。” 孙裕心情不怎么愉快,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 第二天再见面的时候陆霜年脸上多了一小块纱布,遮住了那道伤痕。顾宸北看着她的样子,挑了挑眉毛。 女人笑了起来,她指着在脸上格外扎眼的白色,“很快就好。” 顾宸北没说话。 第29节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一时沉寂。 陆霜年的目光在顾宸北身前的那张宽大的红木桌上逡巡了一圈,她并不知道师长大人一大早将自己叫来到底有什么事情,于是没话找话道:“对了,宋小姐怎么样了?” 顾宸北绷直的唇角似乎终于露出了一丝松动的痕迹。 以陆霜年的官面儿身份,自然是没资格过问顾宸北私人事务的。她既然开了口,就是站在故交的位置上。 “不过是宿醉,大约今天会头痛吧。”男人淡淡道。 顾宸北说着,站起身来。陆霜年瞧着他动作,又问道:“去哪儿?” 一身军服的男人道:“在陆军总部有个会议,我想陆参谋愿意载我过去?”他用的是格外温和的疑问语气,但很显然,并不是真的在征询陆霜年的意见。 陆霜年认命地跟着站起来。“我去备车。”她说道。 在听到“陆军总部”四个字的时候女人心中便是一紧,好在脸上依旧不动声色。顾宸北会去那儿开会在正常不过了,只是她昨晚瞒着对方去了军情处,心中总归是有些发虚的。陆霜年今天早上,便瞧见在自己家门口蹲守的人了。 ——普通士兵怎么可能蹲在她家门前监视还不被发现。这只不过是个提醒罢了。彼此心知肚明。 时间还早,路上车辆不多,不少沿街卖报卖香烟的小贩从车子旁边经过。顾宸北就坐在她旁边,要知道在后座上没人的情况下这可并不多见,但陆霜年没问。 前头是个岔口,陆霜年稍稍放慢了车速。 女人忽然开口道:“昨天晚上是为什么?” 顾宸北侧过头看她。陆霜年脸上贴这块儿纱布,表情还挺严肃。他自然知道女人问的是什么。这问题顾宸北想过,而且想了很长时间。但他并不想回答。女人也扭过脸来瞧顾宸北,一副等着答案的模样。她的眼睛漆黑漆黑的,像蕴含了千重的心机冷酷,又像是单纯的慵懒散漫,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复杂到了极致,也便是纯粹了。 这桃花眼,总是勾人得不合时宜。 顾宸北不知不觉有点出神,直到他看见陆霜年黑色的瞳孔骤然紧缩。 ——“砰!” 作者有话要说:o(n_n)o谢谢晓敏姑娘的地雷,么么哒!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子弹出膛的声音如同悠长的尖啸,车窗玻璃在一瞬间从蛛网状碎裂开来。陆霜年压低了身体的同时一脚油门,车子猛地向前窜去。 这是一场截杀。 几乎与此同时。顾宸北并没有伏低身体,男人动作极快地从腰间枪套中抽出手枪,几乎是看也不看地从破碎的车窗打出三四发子弹去。——正是沿着刚刚那一枪的弹道。 子弹打在路边建筑上发出“咄咄”的声响,激起一串烟尘。 “趴下!”陆霜年大吼了一声,她几乎咬牙切齿了。——明知道对方的目标是你,你特么还准备在这种情况下以牙还牙么?! 顾宸北这次倒是依言伏低了身体,他声音依旧平静:“和昨天晚上的是同一拨人么。”他看着陆霜年,眼睛里带着点儿意味不明的笑意。 女人愣了一下。 “啪!” 一具尸体从路边两层高的建筑上摔了下来,重重砸在路面上,他似乎还没死,挣扎着发出呻||吟,肩头有个血窟窿。 黑色轿车从这个人身边风驰电掣地开过去,陆霜年往路边扫了一眼,道:“命中率不错。”她的语气终于也带了些轻快的成分。 顾宸北冷淡地笑了笑。——敢这么对他顾宸北动手,这群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陆霜年盯着前方的路面,嘴里道:“顾师长还真是什么都清楚呢。”事已至此,再和顾宸北装糊涂已经没有必要了。 顾宸北淡淡道:“城防部今天上报的,就在陆军总长府附近的那个茶楼,两人毙命。” 陆霜年轻轻呼出口气:“他们没得手,总还是不死心的。” 顾宸北点点头。他注视着陆霜年,突然开口:“昨晚,就只有茶楼的那一拨人么?” 陆霜年猛地一打方向盘,在路口转了弯,她稍微直起身体,语气很真实:“对。” 男人眸色深沉,他没有再问。 前方突然出现了一辆汽车,正拦在路中央。两个黑衣男人手持突击步枪朝着他们的汽车扫射。 陆霜年低声咒骂了一句,重新压低身体,她也取出了配枪。女人右手扶着方向盘,两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几乎是头也不抬地探出左手,就是两枪。 “叮当”两声,子弹几乎都贴着那杀手的要害部位擦过,打在汽车上。那两人依托汽车作掩护,一时半会到很难射中。顾宸北盯着她看了一眼,唇角扯出一缕笑容来。 男人卸下弹夹看了看。“你还有多少子弹?” 陆霜年挑了一下眉梢,她干脆地伸手从座位底下取出了那支备用手枪,扔给顾宸北。 “多得是。” 枪声爆豆一样响起来,周围的行人商贩早已经四下奔逃,警报声尖锐地响。那两人似乎没有任何后援和撤退计划。这是个自杀式的任务。 顾宸北眯起眼睛,又是几枪打出去。一颗子弹正钉在一个黑衣人的眉心,那人仰天倒下去,临死前条件反射地扣动扳机,对着天空打出一个长点射,如同哀鸣。 街上巡逻的士兵脚步已经近了,倒是没有任何慌乱,带着军队风格的整齐划一。陆霜年把枪收了回去,——接下来的事可能就用不到她了。 一大群士兵将枪战的现场团团围住。另一名黑衣人被击中了双腿,倒在地上。鲜血积成一洼。 顾宸北慢慢坐直身体,他将手里的枪递还给陆霜年,看着她重新把枪塞进驾驶座底下,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把我的车变成弹药库了,嗯?” 陆霜年咧开嘴笑了,她歪歪脑袋,讪讪道:“我这不是为了保护师长你嘛。” 顾宸北也笑起来。 他忽然开口:“干得漂亮。”男人的手搭在车门上,白色手套一尘不染。 “你得相信人都是有感情的,哪怕那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阿年。” 顾宸北说完,推门下了车。 陆霜年坐着没动。她想起刚才没遇袭之前自己的问题。 ——这就是顾宸北的回答么?人都是有感情的? 什么样的感情,能产生一个亲吻?这并不是个复杂的问题,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随之而来的答案。爱情是太昂贵的东西,她陆霜年,又或者他顾宸北,没人负担得起。 那黑衣人已经动弹不得。血从他腿上的枪伤处汩汩地流出来,裤子湿了一大片。一个军官从士兵后头走进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这军官正是何勋。 “把他架起来,送到城防部去。” 何勋说罢,正要转身,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的顾宸北。他“啪”地一声立正。 “顾长官。” 顾宸北点了下头,他淡淡道:“何中校的部队反应很快啊。” 何勋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这是警卫部队的本分。长官没有受伤就好。” 顾宸北扫了他一眼。这男人他自然是记得的。那些在边疆小镇的日子,在顾宸北的记忆里反倒是格外的美好。那会儿父亲还没死,他也还没真正上得战场。天真得近乎愚蠢。那会儿何勋似乎是他手下的一个班长,那黑瘦的,还没长开的丫头管他叫“何大哥”。 那种日子,终究是过不长的。杀了人,见了血,一路生死血火地滚打过来,又有谁还具备天真的权利。 人最悲哀的,便是一夜长大吧。 男人很快从思绪中回转,他沉声道:“把这里清理了。这两天加强警备,我会和城防部打招呼。” 何勋向顾宸北敬了个礼,转身示意两个士兵将横在路中间的汽车挪开。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顾宸北的黑色轿车已经开得近了。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清晰可见。 “阿年——” 陆霜年从被子弹击碎的车窗探出头来,却是对着顾宸北道:“师长,军部作战科还等着呢。”女人用了种公事公办的语气。 何勋愣了一下,他看着顾宸北绕过自己上了那辆黑色轿车,磕上车门。陆霜年开着车子缓缓地碾过地上的一片狼藉,车轮压过血迹,拖出长长的两道红色。何勋目光跟着那从自己身边开过去的车子,有些怅然若失。 然后他看见已经开出一段距离的轿车破掉的车窗处伸出一个脑袋,陆霜年很努力地扭回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很快她便又缩了回去,那笑容只一晃就消失了,而何勋的心情却突然明朗起来。他冲着已经加速远去的黑色轿车挥了挥手,他知道女孩——不,现在也许已经不该叫孩子了,能够看见。 陆霜年脸上的笑容让顾宸北觉得有点扎眼。 “你们很久没见了吧。”他开口道。 陆霜年不笑了,她扭头看了眼顾宸北,谨慎地道:“从我考进军医学院,就没有联络了。”她停顿了一下,加了一句:“不过是凑巧遇见罢了。” 顾宸北有些惊讶地看了陆霜年一眼,女人脸绷得有点紧,看上去难得的严肃。 ——这个何勋对于陆霜年,大约比他想象的要重要呢。 顾宸北不喜欢这个认知。 谁也没说话。遇袭时激起的肾上腺素褪却,剩下的只有疲惫,掺杂着困惑。 谁也没说话。但他们知道各自困惑的事情,都相同。 太聪明的人,到底容易误了自身。就像看过了太多假象,最终却被真实迷了眼睛。 陆军总部作战科。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军官,肩膀上的星星杠杠闪成一片,一眼看过去全是将军衔儿。陆军总长已经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精瘦的脸上表情严肃。 “这位顾师长怎么还不到啊,难道就这么让一屋子的同僚等着他么?!”坐在左手的一个男人道,他声音不高,却刚好让在座的人全都听了个清楚。 坐在主位上的陆军总长警告似地看了他一眼。 外头传来脚步声。 顾宸北从外面走了进来。男人军服笔挺,他将军帽夹在胳膊底下,向会议室里的人微微点了下头,然后转向陆军总长道:“路上遇到了些情况,让孔总长和诸位同僚久等了。” 陆军总长姓孔名麟,算得上是汶鼎的一代名将,他参加过汶鼎与夏泽的第一次大战,战功赫赫。是汶鼎军界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他看了顾宸北一眼,只道:“坐。” 顾宸北也不多说,在孔麟右手边坐下。 刚才坐在左手的男人却又开口了:“不知顾师长遇到了什么‘意外’,竟能迟来这么久?”他有些阴阳怪气,相对于军人身份显得过分白净的面孔上挂着一看便知是虚假的笑容。 “哎呀,顾老弟,你可来啦!否则这某些人可就又有大文章可做啦!没事就好,咱的命还要留着打夏泽呢!” 又一个声音响起来,在会议室里简直像雷声一般隆隆作响。说话的是坐在那白净军官旁边的一人。他人高马大,即使是坐着,也显得占地格外的大。这人脸色黝黑,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肩上扛着少将军衔。 坐在他旁边的“某些人”被噎了一下,脸气得更白了。 顾宸北唇角终于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冲那黑脸的少将点了一下头。那黑脸少将憨厚地笑了起来。 坐在上首的孔麟低低咳了一声,没有温度的目光扫过左手边的两人。正准备开口反驳的脸色白净的那位不做声了。 第30节 孔麟的声音已显出日渐苍老的沙哑,但依旧带着军人的干脆利落。 “这次的会议只有一个议题。”孔麟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在坐姿笔挺的顾宸北身上停留了几秒钟,随后开口,便是斩钉截铁的声调。 “什么时候,你们给我打过夏泽的停火线去?!”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汶鼎2011年。 夏泽撕毁了停火协议,再次向汶鼎边界发动了攻击。这一次进攻几乎令汶鼎军政界措手不及,夏泽的军队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一个月内,占领汶鼎三座城市,其中包括边境重镇清田。 进攻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首都辽绎的汶鼎军界大受震撼,没人料到这一场奇袭。陆军总长在作战会议上重重地拍了桌子。 第三集团军整装待发。 与此同时。 城防部,司令办公室。 “张司令,顾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顾宸北全身戎装,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语气平淡。 “老弟你干什么和我客气,有话就说,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办得到,绝不含糊!” 说话的人正是此前的作战会议是将那针对顾宸北的白脸军官噎得说不上话来的少将。他是首都辽绎的城防部司令,名叫张振彪。这张振彪当年也曾是陆军总长孔麟手下的一员虎将,性格率直,出身草莽,身上带着些匪气,却是很钦佩顾宸北的为人,和这位青年将军很是交好。 顾宸北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他道:“我可不会同你客气的,张司令。”男人停顿了一下,说道:“我还要一个人。” 张振彪愣了一下,随即问道:“不知顾老弟瞧上哪个了,还要向我讨要?” 顾宸北说了个名字:“何勋。”他瞧着张振彪的表情,脸上带了些戏谑的笑意,“城防部独立营的营长何中校,不知张司令可舍得?” 张振彪有那么一两秒的犹豫,但他很快咬了咬牙,大手一挥道:“行,调给你就调给你!” 这皮肤黝黑的将军声音也格外粗犷,他大笑道:“顾老弟倒是好眼光,这就把我的得力干将给挖走啦!” 顾宸北道:“张司令割爱了,顾某在这里多谢……” 张振彪打断了他:“诶,什么张司令张司令,叫的我浑身都不自在,顾老弟,你就叫我一声大哥不行么?”他又道:“还什么割爱不割爱的,哪有那么娘们唧唧,当兵就该打仗,何勋那小子是块儿好料,把他放在我这也是可惜了,跟着顾老弟你上前线才是正事。” 顾宸北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兀自讲得唾沫横飞的张振彪,道:“那就多谢张大哥了。” 张振彪没想到顾宸北从善如流,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露出一个格外欣喜的笑容,大力地拍了拍顾宸北的肩膀,他道:“好老弟,上了战场,多杀些夏泽狗,也为老哥我出出这口鸟气!” 顾宸北神色淡淡,眼睛里却带着寒意。他道:“总有一日会打过停火线的,到时便与大哥庆功。” 张振彪大笑:“好!” 与此同时。 城防部监狱。 军靴鞋跟敲打在地面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何勋走在前头,面色严肃。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手指粗的铁栅栏后面,蓬头垢面的囚犯双眼无神地看着走进来的人,绝望已经侵蚀了他们的心智。最里头的囚室中,关着一个男人。他似乎还能对周遭的的变化产生反应,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两个人在他的囚室外面停下了脚步。 何勋转过身,道:“这就是那名刺客。” 站在他身边的,正是军装笔挺的陆霜年。女人脸上的纱布已经取掉了,伤口也愈合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道有些发灰的疤痕。她看着牢房里的男人,神色冷淡。 “我想同他单独说两句,可以么,何大哥?” 何勋有些迟疑。按规矩,这试图刺杀一师之长军界名将的人是不能单独审问的。他看了陆霜年一眼,似乎是想在女人的脸上找出些什么端倪,能看见很久以前那个瘦小而沉默的小女孩。 陆霜年表情平静得透出一股冷漠来,她的下巴微微抬高,显得面部的线条更加□,轮廓分明。女人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种居高临下时才能透出来的冷光。她依旧管何勋叫“大哥”,可语气里却不可置疑。 何勋沉默了一阵,终于道:“可以。”他再次注视了陆霜年两秒,然后转身离开。 陆霜年没去看何勋的背影,只是听着他离开的脚步,眉梢微微动了动。何勋是个重情分的人,七年前她就知道了,不是吗? 那铁栅栏后面的男人仍然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女人军服笔挺,深色的布料格外挺括,使得她身上平添许多军人的威严。她低头俯视着这个狼狈的囚犯。 女人慢慢地开口道:“我来自汶鼎军情处。”她语气冰冷的“自我介绍”听起来毫无诚意。 囚犯依旧呆愣愣的全无表情。 陆霜年似乎也并不感到气馁,她只是接着说道:“在你行动的那天,我也在现场。”她平静的声音在昏暗而空荡的牢房长廊上回荡着,“你们本来,就没准备活着回去吧。” 囚犯浑浊的眼珠轻微地动了动。 陆霜年淡淡一笑,她慢慢道:“不得不承认,作为情报人员你们很勇敢。”陆霜年停顿一下,又道:“只是不够优秀。” 她慢吞吞地道:“不够优秀的,便是废物了。” 那囚犯猛地抬起头来。他毫无生气的眼珠直直地盯着陆霜年,竟有几分骇人。 女人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 “要伪装成夏泽的杀手,枪支自然是要换掉的,可你们持枪的手法,可不是夏泽特种情报人员们特训的效果。” 她走得近了一点,黑沉沉的眸子里有一丝冰冷的笑意。 “当然,夏泽特训营的内容,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她脸上露出了一缕笑容,语气意味深长。 这话,倒的确不是在蒙他。 情报之王可不是浪得虚名,上辈子的陆霜年,还真在夏泽的特工训练营呆过一段时间。她狠得下心,演得了戏,在夏泽背地里都叫做“死士营”的地方如鱼得水。 ——当年夏泽“铁玫瑰”叛国的事情,不知上了多少头版头条,又在两个国家掀起多少惊天的波澜。夏泽为了找回面子,过了些日子便声明叛国的特工已经被秘密处决,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夏泽特训营的风云人物,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汶鼎的情报新贵。 而也就凭着这一份功勋,两年之后陆霜年上位的时候,整个军情处,竟没人敢在她铁血的手段下多说一个字。 那男人轻嗤了一声。这是他在陆霜年的一番话之后发出的唯一声音。 陆霜年眨眨眼睛,她道:“只是知会你声而已。”女人慢悠悠地说:“当然,你和你的伙伴都被认定为夏泽的勇士。过些日子,就会被处理掉。但谁又没有个亲人挚友呢。” 女人的声音犹如浸透了毒液的蛇,她可以看到毒素蔓延到这个人眼睛里,演变为掺杂着愤怒的绝望。她又道:“你自然是不怕死的,我想指示你的那位也一定承诺了你家中人的安全。但你知道的,”陆霜年停顿了一下:“叛国罪,在军情处看来,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呢。” 囚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他似乎咒骂了一句什么,但声音很模糊。 陆霜年摆了摆手。 “不想说话就保持沉默,先生。”她说话的时候表情甚至称得上和善,可语气却是毫不客气的命令,带着厌恶的阴霾。 “当然,如果叛国罪还不够的话,加上公示怎么样?”陆霜年道:“不知道你的两个女儿,哦,对了,还有一个现在在读军校的儿子,如果他们身边的人,知道你是个夏泽的间谍,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囚牢中的男人慢慢地对上陆霜年的目光,他的眼神近乎凶狠。 陆霜年只是淡淡笑了笑。 “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死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无需后顾。” 女人神色平静,黑色的瞳孔仿佛有种可怕的魔力。她说道:“我能查到的事情很多,包括你的东家是谁。我想你知道怎么做选择。” 囚牢中的男人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好,我答应你。” 陆霜年满意地颔首,然后一句话也没多说,转身离开。 何勋就站在监狱门口。他看着仿佛从黑暗里走出来的陆霜年,黑色的影在她身后纠缠,浓重得无法被阳光驱散。 “要走了?” 陆霜年侧过脸看了何勋一眼,她的气势似乎无形地柔软了一些,她道:“总要走的。”女人笑了笑,“部队快开拔了。总也没时间同何大哥叙旧,何大哥不会怪我吧。” 何勋道:“怎么会。”他看着陆霜年的笑容,微微错了下神,“你过得好就行。” 陆霜年笑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知道何大哥惦着我就很好。” 何勋也笑起来,他目送着陆霜年上了门口的汽车。 女人从后视镜瞧见站在大门前的何勋,唇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又很快消失了。 她注定一生戎马与黑暗为伍,这唯一算得上真实的关怀,竟来自一个注定是敌人的“兄长”。这一辈子的人事音书,大概,也不能更寂寥了。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呢?!小妖精泥萌都跑到哪里去辣?!在不粗来我就断更!!断更!!!【并不敢……【趴地嘤嘤嘤~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深秋。 辽绎的街道两边种着梧桐,枝叶参天。天气越来越凉了,树叶也都转黄,纷纷地飘落下来。 陆霜年将车子停在城防司令部的大楼外面,她探出头往外看了看。 还没有顾宸北的影子。想来是还在与张振彪谈话。 张振彪在汶鼎可算得上是大名鼎鼎。他当年随着孔麟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汗血功劳,却因为少时家贫,没读过多少书,被人用“草莽出身匪气太重”这样匪夷所思的借口撤了下来,做了个几乎没什么机会上战场的城防司令。 张振彪的脾气秉性格外耿直暴烈,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也就是依仗着他背后的陆军总长孔麟,没人敢真对他下重手。 ——而这位草莽将军,似乎格外地欣赏顾宸北呢。 陆霜年心中算计着,微微眯起眼睛。女人脸上那道细长发灰的伤痕竟为她的神情平添了两分莫测。她伸手抽出支烟来,点着。陆霜年是不怎么爱抽烟的,这些日子却吸得很猛。这玩意味道辛辣,倒是提神醒脑。 一阵秋风吹过来,已经隐隐带着冷硬的感觉,竟从敞开的车窗处吹进几片黄叶来。陆霜年浑不在意,她轻轻呼出口气。 快入冬啦。还有三天。 穿着深色军装的男人从城防司令部的楼门口显露出身影来。他身边是张振彪,两个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陆霜年掐灭了那还剩小半截的男士香烟,随手丢在车外头。她远远地瞧着顾宸北。男人正巧站在那么一颗高大的梧桐树下头,笔挺的军装显出格外颀长的身形来。两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刚巧挂在男人的肩章上。陆霜年唇角挂起一丝微小的弧度来。 那的的确确是个笑容。 谈话结束了。顾宸北向陆霜年这头望了一眼,便朝着车子走了过来。 第31节 男人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陆霜年挑了挑眉梢,——准将先生什么时候喜欢上副驾驶这个位置了? 陆霜年扭过脸看了顾宸北两眼,男人似乎对她“明目张胆”的注视并不在意。陆霜年扯扯唇角,然后她身处手,将男人肩头的那两片梧桐叶拂掉。 女人的动作很轻,她黑色的眼睛依旧注视着旁边的人,两个人离的很近,如同肩并着肩一样亲密。那两片已然枯黄的梧桐叶轻飘飘地落下去,顾宸北瞧着那叶片,并不抬头。 他知道陆霜年在看他。这个女人很可怕。 ——当她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几乎可以让人产生一种深情的错觉。 这似乎是个在平常不过的动作了,可偏偏教陆霜年做出来,便有种极温柔亲密的味道。她对于顾宸北的反应,也只是淡淡笑了笑,随即去发动汽车。 顾宸北淡淡道:“你的事情办好了?” 陆霜年答道:“嗯,不过是去城防部瞧个熟人,很快。” 顾宸北眉梢一动,他并没再往下问。陆霜年在城防部的“熟人”,恐怕只有他们共同认识的那位何中校了吧。 “少抽点烟。” 男人忽然说道。 陆霜年愣了一下,她忙着打方向盘避开前头一辆逆行的汽车,眨了一下眼睛。顾宸北的语气平淡,几乎听不出这到底是个温和的建议,还是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女人想了想,开口道:“只是有点犯困而已。以后不会。” 两个人便都没有说话。 回了第一师的师部,已经是暮色渐浓。顾宸北率先下了车,却站在原地没动。陆霜年暗暗咧了咧嘴,连忙停好车子。她试探地看向顾宸北。 “到办公室来。”男人说道。 陆霜年只得跟在顾宸北身后一路进了师长的办公室。 顾宸北在办公桌后坐下,一副“说正事”的样子。他对陆霜年道:“部队很快就要开拔了,陆参谋有什么打算?” 陆霜年怔了一下,她道:“我自然是希望可以随军上前线的。”女人微笑了一下,“只不过总还是要看处里的安排。” 她似乎还真有些感慨:“军人总归要听命的。” 顾宸北沉吟了一下,他淡淡道:“我想陆参谋应该已经知道是什么人屡屡对我下手了吧。” 陆霜年眨了一下眼睛。她仔细地看着顾宸北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已经查清了。”但她并没有继续往下说。 顾宸北手中把玩着一支钢笔。他深深地看了陆霜年一眼。 “那就走吧。” 陆霜年站在原地没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可以同我说说么?”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但那似乎并不代表愉悦。他只是道:“我想你也不会让他们继续下去,不是么?”顾宸北顿了顿,道:“想要的你一定都拿到了,又何必再跟着部队上战场呢,阿年。” 陆霜年因为他话尾的称呼皱起眉头。但她没说话。 “道不同啊,陆霜年。”男人的语气依旧是惯有的平静冷淡,他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陆霜年,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和陆霜年,算得上知己,顾宸北向来敬重这个女人,他知道对方亦然。可终究走的路不一样。陆霜年的军情处,和顾宸北的第一师,大约不可能共存。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女人笑了起来。而这笑声里尽是冷意。她慢慢开口道:“你觉得我全是在演戏,对么?” 顾宸北隐去了唇角的那一点弧度,他微微扬起下颚:“你觉得,这戏里头,能有几分真呢。”他不能再让陆霜年留在师里。她留下来是个危险,无论是对他顾宸北,对整个第一师,还是对陆霜年自己。 事情失控之前,总要有人来悬崖勒马。 对,就是这样。他们可以互相依靠,却没有信任;就像他们已然相知相惜,却不能存在爱情。就是这样,再无其他。 陆霜年的立场,不适合留在第一师。顾宸北猜得到她在谋划着什么,而且恐怕就在这些日子。眼下大战在即,无论陆霜年谋划的是什么事情,他都不可能允许第一师被卷进去。 战场还在等着他。 陆霜年闭了闭眼睛。她道:“我明白。”女人的表情如同冰封,看不出任何端倪,紧绷的下颚线条显出军人的冷峻来,“无论我做什么,总归不会牵连第一师。” 顾宸北微微颔首。 女人慢慢道:“还有三天。”她看着顾宸北,“还有三天我就走。” 顾宸北点了下头。他似乎不打算再说话了。 陆霜年笑了笑,她低声道:“那我走了,顾师长。”她说话的时候嗓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平静仿佛一层坚硬的壳,覆盖在濒临破碎的声音表层。 顾宸北骤然抬起眼来。 陆霜年往外迈出了两步,便顿住了。手臂被人拉住。 男人的手没用什么力,只搭在陆霜年手臂上,但意思已经很分明了。陆霜年转过身来。 然后是一个吻。 试探性的,很轻的如同摩挲一般的碰触,嘴唇之间还存留这一点点缝隙,气息缠绕缱眷。 顾宸北的手近乎温柔地托着陆霜年的后脑,他的手指擦过女人军帽下整齐的边沿,当他向前压的时候,女人几乎笨拙地往后仰了仰。 陆霜年的嘴唇有些干燥,顾宸北吻着她,忽然就想到,这样一张习惯了尖锐冷酷嘲讽刺探的嘴,竟然出乎意料的柔软。 顾宸北微微用力,敲开了女人唇齿,长驱直入。 有那么头脑不清楚的一瞬间,陆霜年几乎有种就快死了的错觉。她的呼吸停顿了,手指尖儿微微地发麻。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飞快地跳动,撞击肋骨的声响快要赶上连发的迫击炮爆炸。血液被输送到四肢,她恢复了力气。 但已经对这个吻缴械投降了。 这个亲吻是一场单方面的侵略。 陆霜年终于将顾宸北推开,她抬头看着男人,却没说出话来。 两个人的呼吸终于慢慢平复。顾宸北侧了侧头,陆霜年的眼睛黑黝黝的,里面好像有细碎的光芒一样,闪动着让人失神。 他当然也瞧见了那一抹从女人眼中闪过的懊恼。 此时的情绪,都无比真实。 陆霜年终于道:“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女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语气别扭:“别告诉我这就是你的道别。” 顾宸北忽地笑了。他道:“你是我未婚妻,阿年。” 陆霜年没听懂似地眨了眨眼。 男人的声音平静,他继续道:“第一师是第一师,我是我。无论你要做什么,有危险,就来找我。” 陆霜年黑色的瞳孔微微扩大了一点。她知道这是个承诺。 顾宸北的承诺。 她知道顾宸北让她离开的意思。陆霜年的身份在第一师很尴尬,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军情处派来牵制部队的,顾宸北自然也得防着她背后的力量。大战在即,而她还没赢得同这一师将士一起浴血疆场的信任。 何况顾宸北,恐怕也早已察觉她一直谋划的事情。这个男人从来都聪明得可怕。他只保持了这怀疑,没有任何更多的举动,已然是巨大的让步。 她记忆中的顾宸北,向来光明坦荡,便是对她那些小手段的纵容,也是难以想象的。 有什么变了。而这变数,大约也是顾宸北不再容她留在第一师的原因之一。 他不想让陆霜年再留在自己身边儿。 他说,“你得相信人都是有感情的,哪怕那看起来莫名其妙”。女人慢悠悠地想。 她回忆着那个时候顾宸北的神情,就好像窥见了冰山的一角,并为此感到绝望。 陆霜年注视着顾宸北的眼睛,似乎只要这样深深地看进去,就能发现那些呼之欲出的秘密。顾宸北的承诺,已经重的教她惊讶。她从没想过,这情分,她陆霜年承受得起。 女人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道:“三天之后便有结果。”她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来,“到时你就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 陆霜年嘴唇又动了动,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当互相利用里真的掺进了感情,有的事情一旦挑破,恐怕就覆水难收了。陆霜年向来以杀伐决断的果决自持,一刀两断的事情,她不知做过多少。可这一回,竟隐隐地觉得,这么做,自己非后悔不可。 女人终于慢慢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顾宸北,我陆霜年此生,绝不与你为敌。”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评论好开心o(n_n)o~~谢谢大家xd 另外谢谢捉虫的亲们~【捂脸 我会找机会集中改正哒~ 大家看文愉快!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他知道那是演戏。 顾宸北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看着女人的身影从门口消失。 ——在他出言让陆霜年离开之后,那个女人所有的反应,失落、怅然,或者隐忍的忧愁,都是唱做俱佳的表演。 可他偏偏不能瞧着她那副模样。 有意思的,倒是那个吻之后,从女人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懊恼。身体的反应总是要来得更加真实一些。 顾宸北给出承诺,等着陆霜年的反应,而顾宸北必须承认,女人最后的那句话,让他几乎有种惊喜的心情。他太清楚陆霜年的性格脾气,也同样了解这女人深埋的野心。陆霜年说出“永不为敌”这样的话,不啻于袖手了半壁江山。 他们之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何尝不是一场战争。没人能指望兵不血刃,就分出胜负。 顾宸北淡淡地笑了笑。他从来不喜欢旷日持久损失惨重的战斗。可如果是陆霜年的话—— 刀山火海,上天入地,他奉陪到底。 女人出了门,脸上终于露出阴翳的表情。她知道顾宸北不可能抗拒她表露出的那份情谊,却没想到某人的办法这样直接。亲吻和承诺,这种东西太亲密也太郑重,让陆霜年连愤怒都感到无力。 到最后几乎是假戏真做,两败俱伤。 可她除却源于挫败的懊恼之外,竟没有其他的情绪,仿佛这样交换承诺的事情早已经被冥冥中认可。 她的确不能再在顾宸北的身边儿待下去。再这样下去,劲敌就该变作弱点了。陆霜年扯了扯嘴角,在危险真正来临之前,希望现在抽身还不算太晚。 “您好——” 清亮的女声从身后响起来。 陆霜年扭过头去,挑了下眉。是宋家小姐。 “请问、请问你们顾长官在里面吗?”女孩的声音紧绷绷的,好像突然就在陆霜年审视一样的注视中不知所措起来。 宋雨晴莫名地觉得,在眼前这个女军人的目光下似乎连自己的一点小心思都无处遁形。她紧紧地抓着手中的袋子,抿了抿嘴唇,然后鼓起勇气直视回去。 第32节 “我叫宋雨晴,是顾长官的……” 她忽然有些茫然。——她不是顾宸北的任何人。她只是喜欢那个男人。 所幸面前的女军官似乎对她的身份并不好奇,也不打算追问。宋雨晴感觉手心里都出了汗,心中的茫然无法驱散。她看见对面的女军官脸上露出了一缕有些奇怪的笑容。 这姑娘倒真是天真单纯,那副紧张的模样让她看起来像只小兔子。便是像陆霜年这样的人,也免不了对这个女孩子多生出些包容来。她的目光扫过宋雨晴手里的袋子,那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 顾宸北真是好福气。 “原来是宋小姐。”陆霜年道,她稍稍将自己的声音放柔了一些,“师长就在办公室。” 宋雨晴几乎是如释重负,连忙道谢。女人略微低哑的嗓音让她觉得有些好奇,但显然这并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事情。 陆霜年瞧着这姑娘带了一点隐藏蹩脚的雀跃朝着顾宸北的办公室走去,她在原地站了两秒,也转身离开。 ——顾宸北能不能消受得起这美人恩情,关她什么事! 深秋的天气愈发地冷了。 陆霜年紧了紧风衣,她换掉了军服,只穿了衬衣长裤,外头套了件烟灰色的长风衣。天已经黑下来了,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过来,扬起女人衣服的下摆。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零星的汽车时不时地驶过。这些日子汶鼎上上下下的气氛都格外地紧张。前线不断失利,也令民众开始紧张起来。辽绎实行了宵禁,再过一会儿,还在街上闲逛的人就要被抓到警局里去了。 街面上的店家也都关门闭户了,只剩下不远处的街角上的一间小酒馆,还在黑暗中亮着盏昏黄的灯,旗幡在秋风里被吹得哗啦哗啦地响。 陆霜年朝着小酒馆走去。 木头门被推开时发出“嘎吱”一声,屋子里暖黄色的光线流泻出来,照亮女人鞋尖前头的一小片阴影。百无聊赖的老板从木柜后面抬起头来,眯起眼睛打量陆霜年。 女人迈步进了屋。她四下里环视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何大哥早来啦。” 何勋就坐在小店靠窗户的位置上,他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 “阿年。”依旧穿着军装的男人笑了笑,道:“我也只刚到了几分钟。今天走的早了一点。” 陆霜年在何勋对面的位子坐下。冰冷的椅子让她缩了缩。 何勋的笑容扩大了一些,他扬手叫了小店的老板过来:“烫一壶酒,三个小菜。” 百无聊赖的老板瞧了瞧手里那张纸币的面值,一下变得殷勤起来,忙去后厨吩咐。 “外面冷啊。”何勋看着已经坐定的陆霜年,语气温和:“待会酒上来了喝两口,就暖和过来啦。” 陆霜年露出一个微笑。她瞧着何勋,男人的眼睛里映着小店里暖黄的灯光,还有她的影子,愉悦在他瞳孔里闪亮闪亮的。 陆霜年见过很多很多人,凶悍的软弱的虚伪的仇恨的,她从那些人的瞳孔里看进去就知道他们在盘算着什么,知道他们的笑意背后藏着多少刀子,真诚之后又有多少龌龊。 而何勋是真的因为见到她而感到愉快。 这怎么能让人不回以相同的温暖。 “好长时间不见了呢,何大哥。”陆霜年道。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了一点轻快的尾音。 何勋用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女人,过了一会儿,道:“是啊。” 从那天意外地相遇之后,他们还没机会好好地说过话。何勋并不想去回忆在城防司令部看到的那个陆霜年。那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丫头。 酒和小菜很快端了上来。烫过的酒冒出袅袅的白雾来,酒香随着热气升腾,就连那几个简单的下酒菜看上去也教人口舌生津。 陆霜年扯掉了手上黑色的鹿皮手套,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何勋瞧着她吃,给两个人满上了酒。 他道:“有七八年了吧。” 陆霜年点点头。 “能和我说说这些年的经过么?”何勋又道。 他知道陆霜年这些年过的不可能容易,也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已经不再是当初瘦弱安静的小孩。阿年或许,不会愿意同他提及。 想到当年的小姑娘不知要经过多少淋漓的鲜血和难熬的苦痛才能炼成如今的沉静冷酷,何勋心中又猛地生出愧疚来。他将陆霜年留在顾府之后,便因为军务繁忙很少去看望,不想过了几个月,那孩子竟已离开了顾府,去了军医学院,自此在没有踪迹。 陆霜年咽下嘴里的东西,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滚烫的酒落进胃袋,将整个人都暖和过来。她看了何勋一眼。 这位“何大哥”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年轻了。这么多年过去,算起来他也已经三十多了。他脸上的神情近乎于期冀。 经历的太多,离别的太久,这个时候,总是心中忐忑的。 陆霜年道:“顾家供我读了军医学院,后来被军情处的长官看中,便进了军情处。”她顿了一下,然后道:“既然是军人,总要尽军人的职责,这几年打仗,慢慢也就习惯了。几个月之前我刚刚从处里调到顾宸北的第一师,现在只是个参谋。” 何勋凝神听着,对女人的轻描淡写有些无奈。他喝了一口酒,看着陆霜年的神情,将“苦了你”的话吞进肚子。阿年从来都用不着任何人的同情甚至怜惜,小得时候是这样,现如今想必也没变。 男人只是拿起酒杯在陆霜年面前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道:“辛苦。” 生逢乱世,又有哪个不辛苦。他的这个妹子,一路从无依无靠走上来,军功战勋不知有多少,虽不容易,却也是意料之中。这个在战火中生存下来的孩子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强悍,绝非池中之物。 陆霜年似乎心情不错,她可没那么多矫情的心思,自己选的路,总归要自己走。她的野心不同凡人,要付的代价自然比寻常的巨大。 她问何勋道:“何大哥呢,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何勋瞧着陆霜年脸上笑容,只觉得心中那愧疚的负重也轻了一些。他道:“在城防司令部,其实也不过是个上不得战场的闲职而已。” 陆霜年笑道:“何大哥对我还谦虚什么?你可是张将军手下的干将呢。” 何勋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开口道:“我今天我接到了司令部的命令,调到顾二公子的第一师了。” 陆霜年眉梢一动。——原来今天下午顾宸北去城防司令部,是去同张振彪要人的么。他将何勋调到第一师,又是为了什么? 女人喝掉了杯中的酒。她微微低垂了眼帘,看着手中的瓷盅,不知在想什么。 何勋停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不知阿年找我来,有什么事要说?”从看见一身便装的陆霜年开始,何勋就有种隐隐的预感。可太久没见,他越来越猜不透她了。 陆霜年抬起头来:“不瞒何大哥,今天的确有事想拜托你。” 何勋将酒倒满,示意陆霜年往下说。 女人露出一个笑容,她的语气平淡:“我要从何大哥手里借一个人。” 何勋怔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琉火姑娘的地雷,么么哒!╭(╯3╰)╮ 谢谢无口捂脸姑娘的地雷,虎摸一把~~~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秋山路。黄叶遍地,踩上去的时候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陆霜年的步子不大,她慢慢地往自家的巷子里走,手cha在风衣的口袋里。 呼吸之间酒气仍在鼻端萦绕。酒是好酒,陆霜年喝的并不多。她知道自己量不大,便有意少喝了几杯,以保持清醒。即使这样,依旧带了种微醺的感觉,浑身的暖意还没散去,被秋风一吹,酒意反倒浓重起来。陆霜年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 她深知何勋的为人,竟也就这么放任了自己放松警惕。 天气太冷,一壶热酒总是让人难以抵挡的。这些日子她的神经绷得太紧了。 这日期越近,陆霜年便越冷静。女人想着何勋在听到她要求时的表情,不由得扯起唇角笑了笑。 他一定也猜到,自己要做什么了吧。 她这种人,为了自己那个目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想来正常人哪个也不会愿意亲近。陆霜年自己嗤笑了一声,她清楚自己甚至为这种“孤独”而感到得意。 人道高处苦寂寥,我偏爱,高处寒。 不远处的墙角有个两个拉人力车的,在冷风里头压低帽子缩在自己的车子里头。 直到女人晃晃悠悠地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两个人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这位小姐,去哪儿?”其中一个车夫抬起头,露出一个小心而谄媚的笑容。 陆霜年扫了他一眼,她的语气冷静而平淡:“两位辛苦了。”女人忽地露出一个笑容来,似乎在一瞬间整个人就换了个气场,慵懒而漂亮。 两个车夫都是一愣。 ——他们自然都不是什么做苦力讨生活的穷苦人。不过显然第一师的得力士兵做起监视的活儿来还瞒不过“情报之王”的眼睛。 上头的长官给他们下过命令,除却监视决不允许有其他任何举动,所以即使眼下已经被监视对象堵到跟前来了,两个人也只能保持着警惕,不敢妄动。 陆霜年笑眯眯地对两人道:“回去替我向你们长官转达一句话。”她似乎对两人的戒备和紧张浑然不觉,女人依旧神色清明,可她自己心中知道,她醉了。 酒意漫上来,似乎有很多话在心胸中不愿再隐藏。 “这一次分别,不知何日再见。同他说我陆霜年总会记着他。” 第二天陆霜年睁开眼的同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对两个第一师的下级士兵。 陆霜年从她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猛地弹起来,紧接着便因为疼痛得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低声咒骂了一句。她眯起眼睛,看了看自己扔在床边的风衣,发觉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晚的衬衣和长裤,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 赵志辉正狠狠地瞪着站在面前的两名士兵。这二人正是昨晚在秋山路陆霜年家门口扮作车夫监视的两个。他恨铁不成钢地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归队去吧。” 两个人如获大赦地走了。剩下赵志辉在办公室里挠头。他为难地咬了咬牙。他的士兵很尽职地完成了任务,包括向“他们的长官”转达监视对象的话。可“我总会记着你”这种措辞显然并不是传递给他的。 赵志辉认命地站起身来,往顾宸北的办公室走去。 军情处。 孙裕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木质桌面,沉思着。 “她现在同第三集团军的高层走的很近,我们派去监视的人说,城防司令部的何勋与她过从甚密。” 一个男人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汇报道。 孙裕皱了皱眉。他慢慢开口:“那个何勋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她同军方的人交好,需要我们小心。” 这个“她”,自然便是他孙裕手下的得力干将,同时,也将成为心腹大患的陆霜年。孙裕是个手段狠心机深的人,否则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到军情处处长的位子。而他能感觉到,陆霜年不会甘心在他的手下做个特工,甚至她要的远比军情处多得多。即使是他一手将陆霜年带进了这个行当,可那女人,却始终没能成为他孙裕养的一条狗。 她是头狼。 狼是永远也养不熟的,等到牙尖爪利的时候,它连你的一丝丝血肉也不会放过。 孙裕一直在地方着陆霜年,从她从一个年轻安静的女孩子蜕变为沉冷无情的特工时,孙裕就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养的狼长大了,要吃人了。 男人皱起的眉头没有松开,他道:“派人盯紧陆霜年,她的一切动向都想我直接报告。”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顾宸北遇刺的事情,她还在查吗?” 站在旁边的人道:“是。属下恐怕,她已经查出来了。”这人低声道:“这大约也是陆霜年同军方越走越近的原因。” 孙裕没说话。之前他一直是不相信的陆霜年会转向军方的。要知道军情处和部队的关系用势同水火来形容都不为过,这么做与背叛孙裕没什么区别。 第33节 他似乎低估了她的胆量。 孙裕考虑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他仔细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道:“老张,安排最好的人手,只要她一有异动,马上抹杀。” 被称作老张的人微微躬身道:“是,处长。”他的年纪接近四十,算得上整个军情处孙裕最信任的心腹,做事也十分的里。 老张道:“我这就去安排人手。” 孙裕点了点头,他摆手示意老张可以离开了。 门被轻轻掩上,瘦削的男人在安静的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外头早晨的太阳才刚刚从窗口投进明亮的光线来,孙裕的表情隐藏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他刚刚对那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部下下了必杀的命令。 养这么一头狼,也是费了心血的。他看见陆霜年,就像看见自己毕生的杰作,如果这个女人的野心不那么大,可能她会成为孙裕最得意的门生,成为未来军情处的接班人。 可终究,孙裕不是慈爱心软的父亲,陆霜年也不会永远扮演忠诚的女儿。他们之间,必定以流血为结局。 第一师师部。 顾宸北的笑容有一种诡异的愉快。 “哦,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了呢。” 陆霜年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像被抽了骨头一样将自己陷入柔软的坐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开口,学着顾宸北的语气道:“哦我们只是分别了一晚而已。” 顾宸北瞧着女人有几分耍无赖的模样,完了弯唇角。 他清楚既然能说出那种话来,这女人显然是没打算再和自己见面的。可他顾宸北偏偏就要将她再找到跟前来,便是拿军衔压着,陆霜年也不得不听命。 见或者不见,不是她陆霜年一个人说了算的。 “有些话总归是当面说的好。”男人意味深长地道。 陆霜年嗤笑了一声,她道:“醉话而已,顾师长可不要往心里去。” 顾宸北看了她一眼。 “我不知道你也会喝醉。” 陆霜年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她道:“是人的心中就总有些郁结的,喝一两杯未尝不是好事。”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嬉笑,一点儿也不想有“郁结”的样子。 顾宸北只是笑笑。他淡淡道:“如果能让你睡个好觉的话。” 陆霜年眉梢一挑,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道:“找我来有别的事么?”然后摆出一张“有事快说没事我就走了”的脸。 顾宸北道:“有件事情还要你帮忙。”他打量着陆霜年,女人身上的衣服挺眼熟,显然是昨天晚上的那套,灰色的风衣下摆还有一点不知从那里蹭到的污迹。她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带着宿醉过后的苍白,眼睛底下的青影并没有减淡。 “明天在顾公馆的晚宴,我需要携未婚妻出席。” 陆霜年愣了一下,她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没说话。 顾宸北继续道:“我想在你不打算再和我见面之前,总归要作为未婚妻露个面。”男人表情挺严肃,“毕竟有许多人已经好奇很久多年了。” 陆霜年笑了起来。 到昨天晚上,她还以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和几乎亏本的承诺就是他们最后打过的交道了。她甚至还矫情地让两个夏季士兵给他们的师长传了什么“永不相忘”的屁话,眼下看来不免好笑。 看来啊,他们之间要彻底断的一干二净,还早。 女人终于在顾宸北审视的目光里收起了笑容,她道:“你看什么?” 顾宸北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和语气,道:“今天晚上我去接你。别穿军装。”他补充了一句:“另外,我不认为你的脸色适合参加上流晚宴。” 陆霜年被他噎得几秒钟没说出话来。 她假笑了一下,然后道:“我有答应么?” 顾宸北也笑,他扫了陆霜年那假惺惺的笑容一眼,道:“你有拒绝的资格吗,陆参谋?” 女人收起了笑容,她冷冷地盯了顾宸北几秒,然后懒洋洋地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师长大人。”她语气微微一变,道:“就当是一尽我这个未婚妻的职责好了。” 顾宸北颔首,然后很干脆地道:“你可以走了。” 陆霜年终于很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她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只听到后面男人的声音又想起来。 “总还有见面的时候,你我来日方长。” 陆霜年顿了顿脚步,转身离开。 师部门口堆积了不少落叶,两个士兵挥着扫把“刷刷”地清理,陆霜年从小楼里走出来。大门口一个人影闪现一下,女人微微眯了下眼睛。 “老张。” 陆霜年冰冷的如同无机质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将那个背对着她的中年男人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来,露出一个笑容:“诶,陆中校出来啦。” 陆霜年勾了下唇角,她淡淡道:“有什么新消息给我?” 被她称作老张的男人,赫然正是刚刚在军情处,站在孙裕身边的人。他眨了下眼睛,压低了声音道:“孙处长已经派人准备对陆中校你的……”他没将那个词说出口,只将手在脖子处一划,做了个杀死的动作。 陆霜年挑了挑眉,她道:“他察觉了多少?” 老张道:“他已经知道你还在查顾宸北遇刺的两个案子了,但他绝不会想到——” ——他绝不会想到,陆霜年已经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亮出那雪亮的刀锋。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被陆霜年抬手制止了。女人冷冷地看了老张一眼:“话不要随意往外说。” 老张会意,余光瞥了瞥旁边扫地的士兵,自觉地噤声了。 陆霜年停顿一下道:“行事一定要谨慎,孙裕那里,不要露出破绽来。” 两个人向着街道另一头走去,老张对陆霜年的话连连点头称是。他道:“一定的,一定的,陆中——”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换了称呼:“一定听陆处长的吩咐。” 陆霜年偏过头瞧了老张一眼,她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很快了。只要一个晚上,最后一个晚上。 远处。 第一师师部,穿军服的男人站在窗前,看着街道上那个瘦削的身影渐渐消失。他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哇咔咔阿年就要开始推boss了xd 祝祖国生日快乐~大家假期愉快哟(^o^)/~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陆霜年在秋山路的公寓很小,鸽子笼一样,在巷子中的老楼上,唯一的好处就是朝阳。 阳光总是教人喜欢的东西。她甚至还在窗口养了两盆花,可惜一盆兰草因为她三天两头格外不规律的浇灌死掉了,只剩下一个陶土盆子。另一盆是个刺扎扎的仙人球,活得很好,只是不见长大。 和老张见过面之后她便回了住处,门外的路上,监控已经被撤走了。女人慢吞吞地上楼,掏出钥匙开门。隔壁的房间似乎没有一丝动静。她知道那屋的“新住客”大约就是孙裕派来的杀手。 孙裕要对她动手,恐怕也就在这两天了。 陆霜年合上门,脱掉身上的军装外套,然后把自己扔到了房间中央那张狭窄的单人弹簧床上,发出“嘎吱”一声响。她的枪还放在枪套里,枪套搁在靠墙边的小木桌上。她便这样穿着衬衣长裤倒头便睡。 陆霜年睡得很沉。 或者说,她的睡眠质量一向是好得令人惊讶的,相对于她的职业而言。杀人见血她早就已经习惯,勾心斗角更是家常便饭,没什么能成为陆霜年的梦靥。 太阳渐渐西沉。女人在床上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呓语。金红色的光线从窗口洒进来,在她的眼睫下撒下几粒金色的斑点。 天很快地黑了下去。屋子里的光线逐渐变得昏暗,女人依旧熟睡,她很不健康地整个人趴在床上,将两只手cha在枕头底下。房间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房门被轻轻推开。 推门的人脚上穿着特制的软底鞋,踩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声响。他小心地走近,然后在那张单人床旁边站定。 枪是已经上了膛的,只需要扣动扳机。刺杀者将枪口对准了床上女人的头部,手指慢慢地在扳机上施加压力。他正巧站在窗前,身体遮挡的阴影投在女人的脸上。 后一秒刺杀者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 ——一只手猛地抬起,拧住了持枪人的手腕,向一侧反扭,几乎能听见腕关节被错开的“喀拉”声响。 陆霜年的眼睛猛地睁开。 已上了膛的手枪“砰”地砸在床头,刺杀者几乎来不及反应,腕骨处传来的剧痛便让他惨叫出声。陆霜年的腿在下一刻直踢过来,将人高马大的男人蹬得往后退了几步,正撞在墙上。 女人从场上整个人光凭着腰力一跃而起,另一只手从枕下抽了出来。脱了鞘的刀锋在夕阳最后的光线里闪过一丝冷芒。 “你挡住我的太阳了。” 刀光闪过,血液喷溅而出。被割喉并不是什么优美的死法,不过很快捷。匕首从刺杀者的颈间抹过去,将他的脖子豁开一个大口,鲜血带着浓重的腥味在一瞬间井喷,墙面上和窗台上都溅上了殷红。 几秒钟后一个大活人便成了尸体,靠着墙角慢慢地滑坐在地。 外面的太阳彻底地沉下去了。 陆霜年往窗外看了一眼,天边只剩下火烧一样的云霞,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她睡得很香,在梦境里似乎能感觉到阳光从自己的脸上一点一点地划过去,温暖的痒。陆霜年是被遮在脸上的阴影“吵”醒的。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会挡住阳光照在床铺上的东西。 ——如果是在上辈子,大约那位愚蠢的杀手就会知道,永远别去试探情报之王在睡眠中的敏捷性,以及,别想着用一把手枪干过陆霜年的近身格斗,千万别。 血腥的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陆霜年随手从桌子上扯过两张纸擦了擦刀刃上的血渍。血液还在汩汩地从尸体脖颈处淌出来,洇湿了一大片墙壁。 女人对那具新鲜的尸体多一眼也没看,径直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台边上。血溅在摆在一旁的仙人掌上头,小片小片的暗红色,好像某种诡异的花。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空边的晚霞终于变作了一抹铁灰色,半隐半现地漂浮着。陆霜年抬手看了看表。 晚上六点二十分。 女人绕过了地面上的一小片血泊,打开床边的柜子。 老式的木头衣柜,柜门已经有点脱落了,危险地晃悠着。里面挂着的衣服不多,倒也整齐。两套军绿色的制服,一套军礼服,还有两三件风衣和夹克,挺括的衬衣叠放在下层。陆霜年皱着眉头琢磨了两秒,然后蹲□,从柜子底层用力扯出个盒子来。 里边放了条裙子。 顾宸北的车开到秋山路的时候是六点半。男人将车停在了巷子口,往里面看了一眼。夜色里的老楼看上去格外的破旧冷落,几乎没几家亮着灯。 ——那女人的薪水,恐怕该住得起比这好上百倍千倍的房子吧。 顾宸北没下车,他按了按喇叭。 没一会儿,听见汽车鸣笛的陆霜年便从楼上下来了。 顾宸北眯起眼睛。 第34节 街道上的路灯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好像舞台的灯光聚拢,千千万万的目光和等待归于寂静,这一出场,便是疯狂。 黑色的长裙直到脚踝,暗沉沉的颜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绸缎的料子中掺杂了暗金色的丝线,神秘地闪动着。裙摆的长褶随着她的步子散开,又倏忽地收起,像黑色的,变幻无常的花朵。往上,黑色的绸缎包裹着颀长的身体,慢慢收紧的,柔滑的衣料显示出穿着者劲瘦的腰身。裙带在肩膀处环出一个优雅的蝴蝶结,缀在上面的珍珠乳白色,光泽柔和。v字型的领口露出一片皮肤,致命般的诱惑。 像花朵又像蝶翼的黑色裙摆下,露出女人血一样鲜红色的鞋子。 似乎就一秒钟的功夫,女人已经走到了眼前。 顾宸北依旧没有转开从她一出现便停留在陆霜年身上的目光,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陆霜年挑了挑眉,她就站在顾宸北的车子外头,慢慢地给自己带手套。 同样黑色的镂空纱质长手套,玫瑰的花纹一点点覆盖了小臂,遮住了相对寻常女子来看显得紧实的手臂肌肉,产生柔软的错觉。 顾宸北推开车门下来。他的目光在女人的脸上逡巡。 “看起来你休息的不错。”顾宸北道。 陆霜年放下手,她微微倚着车子,抬眼看向顾宸北。简单的动作好像突然被赋予了魔力,所有的漫不经心和慵懒冷淡都化作无可抵挡的风情。 “没有女人会不为舞会做准备。” 顾宸北微笑了一下,他淡淡道:“啊,这个我知道。”男人微微地凑近了陆霜年:“只不过你的准备,让我着实惊喜呢。” 陆霜年回以一个笑容,“我的荣幸。” 顾宸北的目光在她的微笑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他转过身走去,为陆霜年打开了车门。 如果不转身,他会忍不住去吻她,去吻那个举世无双的笑容。 陆霜年眯起眼睛。她慢吞吞地跟上去,瞧着顾宸北将手臂挡在车子上头,示意自己上车。 军服笔挺的男人看起来格外的英俊,侧脸的轮廓深邃分明得教人心跳加速。 她微微扬起下巴。这个男人,倒配得上她这条裙子。 陆霜年坐上了副驾的位子,黑色的裙摆一动,又露出那鲜红色的高跟鞋子。顾宸北眨了下眼睛,为女人关上车门。 顾宸北也坐进了车里,他又扭头瞧了陆霜年一眼,然后发动汽车。 “今天的晚宴会有很多顾家的私交。”他说道。 陆霜年点了下头,表示知道。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顾宸北,淡淡道:“今晚我只是你的未婚妻,不必担心我的职业。” 陆霜年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白色手袋中翻出瓶指甲油来,伸长了五指一点一点地在指甲上涂抹起来。 同样艳红色的颜料慢慢覆盖了女人圆润的指甲,连同那些还残留在指缝里的,已经干涸的血迹,一起掩盖。 顾宸北破天荒地哼笑了一声,带了些嘲讽的意味。很显然他对“不必担心职业”的话半个字也不信。陆霜年是怎么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的。 她无时无刻不身在战场,她的职业,便是奋战和前行。 陆霜年将手搭在了顾宸北正握着方向盘的胳膊上。鲜红的丹蔻在暗色的军服上分外的显眼。 “宸北。”女人的声音微哑,她忽地低声唤了这么一句。 顾宸北似乎并没有为这个有些突兀的称呼而感到不适,男人只是垂下眼睛看了陆霜年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两秒,然后重新抬起头来,目不斜视。 陆霜年兀自“吃吃”地笑了起来。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这是场戏。 没有人比他们更希望这戏化成真实,没人比他们更害怕这戏不是虚妄。 就算这是场戏,他们两个人,也都演得用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他们俩都动心了嘛诶嘿嘿嘿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顾公馆很快就到了。 大门外停着不少的车辆,军政高层的要员和世家大户的小姐们的衣香鬓影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陆霜年吹了吹自己刚刚干透的指甲,冲顾宸北一笑:“走吧,亲爱的。” 两个人下了车。顾宸北极自然地伸出手臂,陆霜年也个动作格外流畅地挽了上去。他们往顾公馆里面走去。 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陈伯站在公馆的门前迎候客人。他老了很多,身体也有些佝偻了。在看到顾宸北的时候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二少爷……”老人的目光停在了旁边的陆霜年身上,忘了挪开。 ——二少爷竟真的带了个女人回来!陈伯确定这女子自己从未见过,可神态之间,却莫名地有种隐隐的熟悉。陈伯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却没有丝毫的头绪。 顾宸北淡淡笑了一下,他道:“陈伯。客人都到了么?” 陈伯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啊,客人们都到得差不多了,二公子快里面来。”老人颤颤巍巍地示意顾宸北二人往公馆里走,一边将钉在陆霜年身上的视线收回来。 ——倒是个顶漂亮的呢。如果二少爷真的喜欢上这么个女人,娶了她,成家立业,倒也是桩美事。 陆霜年早就习惯忽视别人近乎盯视的目光,她心情不错,向顾宸北笑道:“想来会有不少人好奇我的身份吧。” 顾宸北的唇角似乎细微地弯了一下,他的目光瞟过女人搭在自己臂弯处的手,她艳红色的指甲在黑色镂空的纱质手套里若隐若现,瞧着有几分诡异。 男人淡淡道:“他们很快就不会好奇了。” 两个人走进了宴会的大厅。很快便有人接二连三地走上来同顾宸北打招呼,男人也格外“专业”地一个一个敷衍。他的笑容如同面具,牢靠而虚假。陆霜年也不说话,就跟在顾宸北身边,冲着每一个投来试探和好奇眼神的人微笑。 晚上七点三十分。宴会邀请的人几乎都到齐了。大厅中金碧辉煌,水晶的枝形吊灯璀璨夺目,高脚杯和金属的刀叉在灯光下熠熠地放出光芒来。穿着西装和军服的各色达官贵人,或者长裙曳地或者旗装婀娜的淑女名媛,充满了偌大的厅堂,簇新的红色地毯踩上去没一点声响。人声也渐渐地低下去,只剩下些微的笑声细语。 一侧的房间门开了,一个妇人由两个年轻的丫头伴着,走了出来。 正是顾家的主母,顾夫人。 顾夫人保养得很好,已是接近五十的年纪,却依旧风韵犹存,一身暗绿色的旗袍搭配着翡翠的串子,显得格外贵气。只有眼角遮不住的细纹和微微松弛的皮肤透露出她的年纪。 顾夫人走到前头,对众人露出一个微笑,道:“感谢诸位今日赏光教我顾府蓬荜生辉。”夫人的声音不高,刚好让厅里的人都听得清楚,她慢慢道:“今天这晚宴,一是答谢诸位多年来对我顾家上下的照拂,二,则是为我顾家男儿壮行。” 顾夫人的声音抬高了一些,她道:“我顾家的儿郎,世代从军,太平做忠臣,乱世为良将,如今国家有难,顾家的男儿就该上战场。”她顿了顿,语气很是坚定,“顾家两个孩子,过些日子便都要奔赴沙场,我这做娘的,便请诸位为他们饯行了。” 陆霜年坐在地下,眯起眼睛。 顾家两个孩子都要上战场,——顾靖南也要调到前线去么? 她的目光一转,便瞧见坐在斜对面的顾靖南。 顾家的这位长子眼下也快要三十了,比起当年那副带着某种理想主义式的天真模样多了几分成熟,身上穿着空军制服。 顾夫人落座,参加晚宴的人谈笑的声音又重新高了起来,其中有不少正称赞顾夫人深明大义,顾家两个儿子是军人楷模的,陆霜年瞧着顾宸北嘴角那一抹冷冰冰的笑意,垂下眼帘。 这一手倒是先发制人。就算是将来顾家的赫赫军功到了让人眼红忌惮的地步,也没人再敢多说一句废话。 ——这一番高明举动,恐怕不是顾夫人一个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顾宸北站起身来,他敲了敲杯子,来宾重新安静下来。 男人神色淡淡:“今天顾某还有件私事想要向大家知会。”他的声音亦是平静,但却不由得人不去凝神细听。 “不少顾家的世交长辈,甚至宸北个人的私交,都一直在关心宸北的终身之事,”男人停顿了两秒,道:“顾家曾有祖训,外敌未御,不可成家,我也不敢有违。顾某此去战场,万般凶险,也无暇考虑个人问题。” 坐在上头的顾夫人脸上闪过两分不悦,几乎没人注意到。 顾宸北又道:“但顾某也不是人形机器。”他似乎觉得好笑一样,勾了一下唇角,——不少人也知道这“人形机器”是部队里给顾宸北起的诨名,见他自己拿绰号出来开玩笑,也跟着笑起来。 顾宸北接着说道:“今天便是想将未婚妻介绍给诸位。” 坐在旁边的陆霜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就知道。 ——顾宸北这种坑队友的事情干得还少吗?!上一回她答应帮忙,便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顾宸北的“未婚妻”,这一次干脆某人干脆就昭告天下了! 女人心中暗暗腹诽,面上却丝毫不露。她微笑着,慢慢从位子上站起身来。 一袭黑色长裙的女子面容并不算绝美,漆黑的头发也只挽成一个光滑的发髻绾在脑后,身上没有任何华贵的珠宝饰物,可就这一分多余也没有的简练,映得她整个人散出某种惊艳的气场来。 陆霜年目光微微扫过在座的军政要员,脸上的笑容似乎愈发光彩绝伦了。 不远处的圆桌上,宋雨晴怔怔地看过来,陆霜年几乎都能瞧见女孩那漂亮杏眼里不可置信的,闪动的水光。她转开了目光。 “这是阿年,我的未婚妻。”顾宸北说道。男人的语气称得上温柔,这让在座的许多人,许多不管是他的政敌,同盟,还是部下的熟悉这个被称作“人形机器”的军人的人,感到惊讶。“也许在座的诸位也有人认得阿年。她便是我顾宸北要携手一生的人。” ——这便是,要将他们两个彻底绑在一起了么。 陆霜年在无数各式各样的复杂目光里露出个耀眼的笑容来。女人身姿笔挺,站在顾宸北旁边,他们肩并着肩。完美的长裙包裹着她的身体,像缠缚在利剑上的丝绸。 丝绸虽然美,可锋刃总还是要剑鞘来承装。 陆霜年微笑着开口:“今天也是阿年的荣幸,得见各位。”女人的眼波流转间,竟叫不少人屏住了呼吸。她的声音不同于女子的甜美清澈,却别有中暗哑的磁性。“我是宸北的未婚妻,我虽未过门,却是知道顾家的规矩的。” 顾宸北扭过脸来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看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阿年亦已经投身军中,身为军人,国家危难之际,又岂可只顾自身的安稳幸福。”女人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下巴却微微扬起,那股子倨傲峭拔的气场便毫不顾忌地显露出来。她说—— “夏泽不退,陆霜年与顾宸北,绝不完婚!” 一时间席间寂静。 顾夫人脸色终于分明地难看起来,旁边的顾靖南也颇有些惊讶,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宸北盯着陆霜年看了几秒,女人毫不示弱地回视回去。 军服笔挺的男人忽然便朗声大笑起来。 “阿年果真是我顾家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陆霜年:你才媳妇你全家都是媳妇你全军都是小媳妇! 谢谢ascuin小天使的地雷,么么么么哒! 作者君顶着锅盖来请假了……因为三次元的事情要出门,所以这几天都没有更新了……请假条稍后放上,从10月4号到9号……大家多担待qaq 顶着锅盖遁走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第35节 人们纷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附和着顾宸北的笑声对“顾家的媳妇”交口称赞。酒杯被突兀地磕在瓷质浅盘上的声音没有几个人注意到。 陆霜年微微眯了下眼睛,看着坐在不远处桌边的女孩站起身时碰倒了面前盛了红酒的杯子,逃也似地从这富丽堂皇的宴会厅中跑开。泪水从她姣好的面庞上滚落下来,脚步迈动之间浅粉色的裙角摆动起来,却再也没有了雀跃活泼的意味。 顾宸北目的达到,满意地示意陆霜年坐下。觥筹交错之间,刚刚的插曲似乎很快被人遗忘了。可这后头的暗流汹涌心机算计,便不知有多汹涌繁复了。 顾夫人的眼中怒气还未消散,可来敬酒的宾客已经围了过来,只得露出温和的笑容来一一应付。 陆霜年往桌子对面瞧了瞧,顾靖南也正朝她这里看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 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带着几分沉静和淡漠,陌生而又熟悉。顾靖南微微一愣神。当初那个安静倔强的女孩子,现在已经长成了这样强悍而优雅的女子,让人连一丝目光也无法移开。 ——她果然很好。 陆霜年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来,然后转开目光。心中却在琢磨着顾靖南这个人。 在她上辈子的记忆中,完全没有顾靖南的踪影,这个名字似乎只有在调查顾宸北的家人亲属时才会出现,以顾家的实力和他本人的优秀,不可能不进入汶鼎的军政抑或商界,从而进入陆霜年的视线。陆霜年在心中盘算着,不知这一次,自己能改变多少? ——战神顾宸北的亲生兄长,如果能争取到这个人,便有了同顾宸北对局的巨大筹码。 女人优雅地应对着前来敬酒的各色人等,进退有度,到格外的得体。顾宸北的目光扫过陆霜年在觥筹交错间近乎完美的风姿,唇角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这个女人很强,也很漂亮,所以即使知道有一日他们可能会站在对立面上,也不可能就这么在远处瞧着,心中便获得满足。 陆霜年就仿佛感觉到什么一样,一抬头,眼神飘过来,带着点散漫的笑意,却并不隐藏其中的锋利。顾宸北的笑容扩大了一点。 他们之间似乎有种奇怪的联系,这种默契让人害怕,也让人心中忍不住生出相知的狂喜来。 酒逢知己,总是千杯少。 晚宴结束,接下来,便是舞会了。 大厅中央的圆桌被撤到了一旁,空出的地方便成了舞池。现场乐队开始吹奏起悠扬欢快的曲子来。陆霜年和顾宸北跳了开场。 男人身材高大,即使是陆霜年的个子,贴近他的时候也只堪堪到顾宸北的肩膀处。 她的手搭着他的肩,他的手揽着她的腰。深绿色的军服和纯黑的晚礼服靠的很近,这并不是两个搭配起来教人赏心悦目的颜色,可不知怎的,偏偏很是和谐。仿佛天生便该如此。 一样的深,一样的冷,一样复杂得无法看破,一样纯粹得掺不进任何浮杂。 脚步错落。音乐悠扬。 他们俩靠的很近,像一对璧人。顾宸北一低头就可以对上陆霜年的眼睛,那对他摸不清自己感情的瞳孔。 陆霜年依旧噙着笑容。 “我从没想过我们有这么一天。”女人的语气意味深长,其中的感慨格外真实。她的确没想到。 顾宸北翘了翘唇角,他淡淡道:“那就好好珍惜吧。” 陆霜年回以一声嗤笑。 值得他们珍惜的东西太多,可他们能挽留的太少。 宴会大厅的墙壁上挂着最新式的表,华美的外壳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黑色的指针在表盘上慢慢地走动,优雅地划过那些罗马数字。陆霜年随着顾宸北的手臂转身,黑色的裙摆绽放一样地扬起,又倏忽地收回。鲜红色的鞋子踏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与此同时。 陆军总部。军情处的楼道上人不多,已经入夜,许多军政高层都在顾家的私宴上,军情处的人手被分出去不少——不论是用作警卫还是监视。 办公室里很安静,孙裕喝了一口咖啡,驱散睡意。他放下处理到一半的文件,向外看了一眼天色。 应该已经完成了吧。 对陆霜年动手的命令就在今天,他派去了最好的杀手。那个女人在筹划着什么,可却是绝对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对她下杀手的。孙裕这样想着,——那么自己心中就不应该这样不安啊。 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孙裕相信自己的直觉。而可怕的是,他竟不知道将要来临的是什么。 门忽然被打开了。老张走了进来。 孙裕转过身去,看清了来人,微微松了一口气,道:“老张啊。那件事办妥了么?” 老张自然知道“那件事”指的是什么。他向孙裕道:“我们派去的人并没有向我报告。” 孙裕一愣,然后猛的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挫败感并不能令他失去理智,可杀死陆霜年的事情不顺利,却让那种不详的感觉更加充满他的胸膛。 男人几乎是低吼着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陆霜年人呢?!” 老张道:“我们在秋山路布置的眼线都死了。”他停顿了一下,道:“陆霜年不知所踪。” 孙裕咬了咬牙。他正要说什么,却忽然皱起眉头。——老张的语气,太过平静了。 男人紧紧地盯着老张,他慢慢开口:“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老张?” 老张忽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在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中透出一种令人发寒的诡异来:“没有了,孙处长。”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了,孙处长。 孙裕骤然瞪大眼睛,伸手便去拿抽屉里的手枪。老张却已经抢先他一步,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这孙裕的眉心。 “别乱动,孙裕。” 孙裕胸口起伏了一下,愤怒和震惊让他有点颤抖。 “你、你怎么敢!” 老张淡淡笑了一下,他道:“我当然敢,孙裕,放走了你,我又如何对得起陆处长的器重呢?” 老张将“陆处长”三个字讲得无比流畅,孙裕脸色变得苍白。这个时候他反倒震惊下来,再次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老张耸了耸肩膀,手中的枪却依旧指在孙裕的要害。他道:“算起来的话,我与陆处长的交情要在一年前了。” 孙裕僵硬地站在原地,满脑子都是不可置信。——那个女人,竟然在一年前,甚至更早,便开始布局谋划这一切了么……可笑他竟还以为陆霜年一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便是野心再大也翻不出多少水花来,没想到,没想到! 门外依旧是一片死寂。安静得令人心慌。 老张用枪口示意孙裕坐回到椅子上去,一边道:“你的那些心腹陆处长早就已经处理掉了,孙裕,剩下的人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他的眼里透出分明的残酷:“如果你现在开门去看,外面的走廊上已经是血流成河了。” 孙裕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多说一个字,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愤怒和颓丧交杂的情绪,最终归于死寂。 他太了解陆霜年的风格,这个女人是个格外优秀的特工,也会是个铁腕的领导者。孙裕一手将她带出来,他甚至还用“阿年”称呼她,怎么会不知道斩草除根是最明智的选择。 道理他们都懂,只不过陆霜年比他孙裕更快,更狠,更绝情。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顾公馆的宴会厅。 一曲终了,最后的动作是一个外旋,黑色的裙摆如同骤然绽放的妖华,飞散开来,映衬着灯光的衣料划出张狂绝美的弧度,仿佛也带着丝绒般的光线,只要仰望一眼,就会将人刺伤。红色的鞋子向后退去,急急的,像要远离,又如同奔赴。 每一步都是鲜血荆棘。 顾宸北眯了眯眼睛。他手臂一用力,便将陆霜年整个人带向了自己。 女人一旋身,用轻盈的步子遮掩了那一点儿踉跄。她觉得自己的鼻尖在顾宸北硬得过分的胸膛上磕得生疼。她抬头瞧着男人。 顾宸北的声音很低,语气倒是极平淡的:“这是最后一支舞了么。” 陈述的语气。 陆霜年笑了笑,黑沉沉的眼睛里光华一转即逝。她道:“既然亲爱的你这样笃定,那就权当是最后一支舞了吧。”女人微微凑近了顾宸北,暗哑的声线里听得出某种莫名的情绪。 她慢慢地说:“谢谢。我很尽兴。” 时针一分一秒地转过去,陆霜年能听到自己心中计时的声响。 此处是灯火辉煌衣香鬓影,那里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都是她的舞台,都是她的战场。音乐声激昂起来,就如同冥冥中为某些□的部分渲染着气氛。而陆霜年放开了顾宸北的手。 男人淡淡地看着她,却没说一句话。 陆霜年转过身,随手从侍应生的托盘上取了杯香槟,走到了旁边。女人漫不经心地看着舞池中翩翩起舞的名流贵妇,似乎对这样的场合终于感到无聊。没人注意她。 一名男子从屋角的阴影中走到了陆霜年身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女人点点头,她将高脚杯里暗金色的液体一饮而尽,转身悄悄地离开。 军情处。 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很清脆,而这声响却如同重锤一般一下一下击打在人心上。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外头走廊昏黄的光线在门前交汇出一道黑色的影子。孙裕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看着这个一身黑色裙子的,被他一手带起来的美艳而又冷酷的女人,穿着鲜红鲜红的鞋子,踩着一地的血污,笑意悠悠地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我回来了!╭(╯3╰)╮ 希望大家都还在……小内八跑开~ ☆、第45章 我是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你来了。” 孙裕的语气已恢复了平淡。他看着慢慢从那昏暗的光线与阴影中走出来的陆霜年。 女人微微笑了一下。她道:“阿年让处长久等了。”她走进房间,高跟鞋一下一下敲打在木质的地板上。站在后面的老张接到女人的示意,收起了枪,转身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孙裕扬了扬下巴,“坐。”好像他依旧是这军情处的主人,而陆霜年也只是像每一次来向他汇报工作一样。 陆霜年站着没动,她笑了笑,解释道:“坐下裙子就皱了。” 孙裕打量了她两眼,道:“很漂亮。” 陆霜年眨眨眼睛,“谢谢。” 孙裕沉默了一阵,陆霜年也没催促他开口,只是站在那儿悠闲地注视着这个几个小时前还是自己的直属上司的男人。 孙裕终于发声:“你策划了多久?” 陆霜年挑了下眉梢,她慢慢道:“五年。” 五年前,她才刚刚从军医学院进入军情处,正是孙裕对她最关照也最是单纯培养的时候。 孙裕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随后归为自嘲的一笑。他在陆霜年的眼睛里瞧见分明的残忍。原来从那个时候,从他还未将那个女孩当做威胁的时候,她便已经想着怎样将他这个“导师”置于死地,取而代之。 “果真是青出于蓝啊。”孙裕说道。他的语气带着落寂的感慨,也带着些赞赏。 他养了一匹狼,比他自己更加凶猛,更加狠辣。而他们这一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也自然怪不得别人。只不过是你不够狠罢了。 陆霜年只淡淡道:“孙先生想必也留了不少的后手吧。” 孙裕瞧着她:“你是我的学生,阿年,我教给你的东西你都已经学得很好了。”他的后手,陆霜年怎么会猜不到。从五年前就开始筹划的一场背叛,又怎么可能不做得完美无缺。 第36节 孙裕继续道:“我就是最大的后手。”他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你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怎么做,难道不清楚么?” 杀了他,就绝了最大的后患。 陆霜年眯起眼睛,她忽地也笑起来:“我明白。”女人的声音放柔,“可我总归是没办法对您下杀手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真诚,但眼睛里只有一片冷漠。孙裕现在还不能杀。她有了军方的一部分支持,足以将整个军情处颠覆,却不足以彻底撼动孙裕这只老狐狸这么些年积攒下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情报网络。 “孙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么?”陆霜年淡淡问道。 孙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陆霜年也不以为意,她扭头示意门口的两个人进来。 进来的两个人也是军情处的熟脸,孙裕看了他们一眼,便被架了起来。 外面的走廊上灯光昏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浓重的让人作呕。地面本来白色的瓷砖溅上了血污,发黑的颜色看上去如同诡异的花纹。几个人倒卧在楼道的尽头,已无生机。那两人夹着孙裕,似乎有意在修罗场一般的场面前停顿了一下。孙裕眼神骤然一深。 ——那几个死人,都是他的死忠。 陆霜年跟在后面走出来,她随手一挥,旁边几个人便将那些尸体拖走了,在地面上留下几道粗重的血痕。孙裕扭过头来看她。 “你出师了。” 陆霜年回以一个冷淡而矜傲的笑容。 “陆处长,接下来……”老张走了过来,低声道。 陆霜年微微侧过头:“把这里打扫干净,明天还要上班呢。”她语气随意而平淡,然后道:“吩咐我们的人,将军情处一切事务接管过来,包括现在散在外头的情报人员。” 女人说罢,便转身离开了。老张看着陆霜年的背影,脸上竟出现了一丝激动而憧憬的神情。他迅速地去执行来自这个新处长的命令了。 顾公馆。 音乐依旧悠扬,舞步华美。绅士名媛在舞池中缓缓地舞动着,夹杂着调笑和交谈。 顾宸北站在桌子边上,漫不经心地啜饮着一杯红酒。 “她呢?”顾靖南走了过来,对自己的弟弟露出一个笑容。 顾宸北自然知道兄长问的是谁,淡淡道:“有点事情,先离开了一下。” 顾靖南道:“她变了很多。” 顾宸北颔首:“这么多年了,有有谁没变呢。”他顿了顿,又道:“大哥对阿年还有印象啊。” 顾靖南笑笑,“阿年当初来公馆的时候,也和你年纪差不多,还是小孩子呢。” 顾宸北耸了耸肩膀。他很少做这么随意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动作,可在顾靖南面前不同。他是他兄长,从小一起长大的骨肉血亲。 顾靖南瞧着他反应,突然开口道:“你喜欢她么?” 顾宸北一愣,笑了:“这是自然。”他道:“阿年是要成为我妻子的人啊。” 顾靖南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瞧着顾宸北。直到青年再度开口:“哥,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要跟‘喜欢’有关的。”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顾靖南:“阿年是最好的人选,我对于她来说也一样。” ——哪怕无关爱情,你也是唯一于我相配的人。 顾靖南只是轻轻呼出口气,没说话。 “在聊什么呢?”女人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巧得令人怀疑。 两个男人齐齐转身,陆霜年正站在旁边。女人依旧是一袭黑色长裙,手中端着一只酒杯,看上去很悠闲。 但顾宸北在她靠近的时候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气。 顾靖南看了两人一眼,笑了笑道:“你们聊吧。”他转身离开了。 陆霜年瞧着一身空军制服的顾靖南消失在舞会的人群中,转过头问顾宸北:“这一次你哥哥也要到前线去吗?” 顾宸北点头:“他是飞行员,这次空军动用了一个师的兵力,几乎所有的飞行员都压上去了。” 陆霜年若有所思地听着,眯了眯眼睛。听上去,空军为这次与夏泽的开战压上了血本啊。 记忆中这是场足够惨烈的战争,汶鼎方面在战争伊始几乎陷入了血战的僵局。不知道那个气质温润不怎么适合穿军装的男人能不能回得来。女人回过神来,在顾宸北的注视中露出一个漂亮的假笑。 “在看什么,宸北?” 顾宸北挑了挑眉,他倒也直白:“你。” 陆霜年嗤笑了一声。她随即端着自己的酒杯往宴会厅外头走去,那边是个露台。顾宸北跟了上去。 外面天色浓黑。没有月亮,只有漫天的星斗,闪动着光华。楼下的花园里不知是什么花朵开得正盛,香气袭人,可树叶却已经开始泛黄了。秋意渐浓。 “这秋天主杀伐,倒是出征的好日子。”女人淡淡道。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惯有的凌厉,却又有些慵懒的优雅。 顾宸北就站在陆霜年的身后。他看着女人的背影,黑色的晚礼服几乎可以融进夜色里去,带着深重的寒意和肃杀,可到底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去。裙子裁剪得当,露出女人背后的小片的白皙皮肤和曲线优美的脖颈。 顾宸北将手搭在陆霜年肩上,女人的皮肤有点凉意。 陆霜年微微扭过头,“怎么?” 顾宸北低声地笑起来:“我要上战场啦,阿年没什么要说的么?” 陆霜年挑了挑眉梢,她道:“我们这样的人,有那一刻不是在战场上么?”她用一种戏谑的表情瞧了顾宸北两秒,然后才慢慢道:“把夏泽打回去,顾宸北。”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会的。” 陆霜年将杯子里最后的酒喝尽。她看上去无比清醒,可脸上的神情却带了一点茫然。女人倚着露台的栏杆,夜风微凉。 “你不好奇么,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顾宸北看着陆霜年杂耍一样地玩着手里空掉的高脚杯,这让他想起似乎就在不久以前,女人也是这样,将手里的柳叶刀转成一团锋利的光影,漫不经心的样子看起来却让人觉得孤独。 也许现在不是克制的时候。 顾宸北制服上的金属扣子也是凉的,陆霜年被男人拥在怀里,鼻尖碰在他硬当当的肩膀上,生疼生疼。但身上慢慢地暖和起来。顾宸北的手臂抱得并不紧,陆霜年轻易就能挣脱开来,但她没有。 男人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暗沉而教人心安。他说:“我不想知道,一点也不。你不用告诉我,从来都不用。” 女人的手慢慢地环上顾宸北的后背,在平整的制服上按出细微的褶皱来。 风依旧冷,带着秋日即将肃清天地的寒意。大战在即,不知将有多少离散,多少悲歌。可战士总要前行。 陆霜年的声音有些发闷,她道:“我喝醉了。说什么话,你莫当真。” 顾宸北依旧抱着她,他的声音有一点笑意,“你醉得太快。酒量太浅,就容易吐真言呢。” 陆霜年笑了一声。这一次声音里是真的带了些许的醉意,“没办法啊。我这酒量,同你喝也只有舍出这几句真话来,心里才能得个痛快。”她抬起头来看着顾宸北,道:“等你凯旋回来,我肯定备酒相候。” 顾宸北也笑,他看着女人深黑色的瞳孔,道:“我等着你的酒,阿年。” 男人的声音醇厚,陆霜年眼里划过一丝茫然,随即,她推开了顾宸北。冷风让陆霜年打了个抖。她眨眨眼睛,那黑色瞳孔里很快恢复了冷沉沉的光泽。 顾宸北瞧着她的样子,脸上倒有几分遗憾。 陆霜年的声音也恢复了那平静的低哑。她慢慢地扬起一个标准的笑容,然后道:“你自己保重。” 女人转身便离开了。 顾宸北在原地站了片刻。他笑了一声,也转身离开了露台。外头的梧桐黄叶被秋风吹了进来,慢悠悠地飘落在华丽的大理石地面上。 独自莫要凭栏,此念太重,此夜太凉。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潮神快跑 姑娘的火箭炮~抱住土豪君的大腿╭(╯3╰)╮ 谢谢 lion果果 姑娘的地雷,么么么哒! 谢谢 632660188 君的手榴弹,女主让我转达她也爱你! ☆、第46章 我是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汶鼎与夏泽的第三次战争在这一年的深秋彻底爆发了。 之前所签订的停战协议变成了一张废纸,停火线最先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战场。 第三集团军作为汶鼎主力,被部署在最前沿的地方。而顾宸北所属第一师,更是这军中利刃上最好的一块钢。 战事胶着。 隆隆的炮声从远处传过来,汶鼎和夏泽两*队已经在这个边境小镇激战了三天之久,这镇子扼守着通往汶鼎重镇阳口的唯一一条公路,也自然成了夏泽军队势在必得的目标。之前的两次攻击几乎已经让第三集团了另一个主力师伤亡过半,顾宸北的第一师在前天接管了防线。这三天里几乎全军所有的炮弹都已经倾泻到了阵地上。 赵志辉站在沙盘前面,眉头紧锁。第一师的兵力并不占优,可眼下除却死守,几乎没有其他的法子。他小心地朝里面看了一眼,临时搭起的指挥帐篷十分简陋,被外头的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帐篷的角落里搭着一张低矮的行军床。那上面睡着个人,高大的身体只能蜷缩起来才能完全躺下,身上胡乱搭着一条毯子,没有一点动静。 “报告!师座——” “嘘——” 一个少尉在帐篷门口大声打了个报告,快步走进来。赵志辉没来得及让他放低声音。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冒冒失失的少尉。——师长三天没合过眼了,这一会儿好不容易睡了片刻,这就被这小子吵醒了! “……说。” 角落里行军床上的那团毯子乱糟糟地动了动,男人坐起身来,他示意那个少尉走近些,声音有些嘶哑。 顾宸北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睡觉是在什么时候,他的眼睛早已经因为充血而变得有些可怕,胡茬从下巴上冒出来。 “师座……”那少尉瞧着这幅情境,终于后知后觉地露出一丝愧疚来。但他很快继续道:“司令部急电,务必在二十日援军到达前守住。第一师所有要求司令部全都尽量满足。” 顾宸北眼中掠过一丝光芒,他站起身来,对那少尉道:“回电,只要飞行大队支援,第一师二十三日之前便可以退敌。” 一旁的赵志辉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知道师长要兵行险招了。师部的军官之前便已经讨论过,无不认为那个计划几乎等同于自杀。 可他刚要做最后的努力开口劝阻,却被顾宸北一摆手止住。 男人的声音冷淡而坚定,犹如金属锵锵。 “通告全军,我第三集团军一师,全师上下,死战不退。” 首都辽绎。 军情处里一片忙碌的场景。孙裕的那间办公室样子几乎没变——除了换了主人。陆霜年坐在办公桌后面,语气不怎么愉快:“行了你去忙吧。”被处长突然变得冰冷的神情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的电讯科侦听员唯唯诺诺地离开。 背后又传来女人平直得没有一点起伏的声音:“把门给我关上。” 办公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陆霜年慢慢呼出口气。她盯着自己手上的一页电文,视线停留在尾端“死战不退”几个字上,停顿了几秒,然后“啪”地一声猛地合上了标有“绝密”字样的文件夹。 第37节 军情处自然是可以侦听到所有前线部队的通讯往来的。顾宸北部队的动向陆霜年一直都清楚,从第一师被调往战斗最惨烈的前线,到现在困守危城,再到那人通告全军的,不怎么吉利的宣言。 棕色文件夹上的“绝密”让女人一阵烦闷,她转开目光。 窗外蓝天一碧如洗。正是万里无云的天气,前两天一场小雨刚过,秋高气爽。屋子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外头街面上小贩的吆喝和汽车的鸣笛声。辽绎很平静,这里离真正的战场还很遥远,没有枪林弹雨血海尸山,如同另一个世界。 电讯科今天是第二次迎来了处长的光顾,电讯科科长几乎觉得自己近期需要去庙里求个符保平安了。毕竟那传说中修罗一样的女人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招惹得起的啊。 “替我发一封私人电报。”女人淡淡道。 旁边的电讯科长有些犹疑,陆霜年却转过脸冷冷对他道:“你先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一个发报员,小心翼翼地问陆霜年:“陆长官要发给谁?” 女人道:“第三集团军第一师师部,顾宸北顾准将。” 那发报员显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眼观鼻鼻观心地准备好发报,又问道:“陆长官的电报内容?” 女人却沉默了一阵,直到发报员有些忐忑地再度抬头讯问她,这才开口道:“保重。” 两个字的电报很快拍出去了,陆霜年转身离开。她想要说的话,那个人想必也都明白。言尽于此。 辽绎第二医院。 “小陆大夫,有人找!” “好的,我这就来。”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声音清脆宛如莺啼。穿着白大褂的女人从一间病房里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让她标致的容貌更添了几分吸引力。 这女人正是陆昔华。 当初她被陆霜年从战地医院“请”了出去,没想到那副院长写的推荐信竟真的有几分用处,反倒让她轻易地在首府辽绎的大医院里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陆昔华将这当做上苍对自己的恩赐——上天如果真的有神明,也会青睐她这样的女子吧,所以才没有让那个陆霜年断绝了她所有的路。 她快步地走向办公室。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穿着黑色的半长呢子风衣,只看得到挺拔的后背。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陆昔华走得近了一些,声音柔柔地问道。 然后她看着陆霜年在她面前转过身来。 比陆昔华高出将近一头的女人脸上带着平淡的笑意,“又见面了,姐姐。” “陆霜年?!”陆昔华也不知道自己声音里到底是厌恶和惧怕哪个更多一点,她震惊地看着就这么突然出现的陆霜年。 陆霜年语气淡淡:“姐姐这样惊讶,倒让觉得是不欢迎我呢。” 陆昔华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她的确不欢迎陆霜年,不但不欢迎,她几乎希望这个和自己有着一半血缘的,可怕的女人永远地从自己眼前消失。 ——但从上一回的事情,陆昔华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这个妹妹,她还招惹不起。 面容姣好的女子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她问陆霜年:“我自然不会不欢迎你,阿年。只是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陆霜年挑了挑眉。 今天她并没穿军服,外头很冷,呢子大衣似乎也不能保证温度,这让陆霜年整个人似乎都带了一股子不耐,仿佛裹挟着外面的寒意,挑眉的动作也格外锋利。 陆霜年冷淡地道:“唤我‘阿年’就不必了吧,姐姐。” 陆昔华不说话了,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怨恨,却真的没有再这么称呼陆霜年。 “今天来,是有件事情要请求姐姐你的帮助呢。” 女人的语气可并不像是在“请求”,可措辞中的字眼还是让陆昔华又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她并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惊讶,很快掩盖了情绪。陆昔华微微扬起下巴,道:“不知道霜年想让我做什么?” 陆霜年道:“姐姐起初不是想留在战地医院么。前线战事紧张,优秀的医生总是紧缺的。”女人勾了一下唇角,道:“我希望姐姐可以到前线的医院去。” 陆昔华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来,慢慢道:“霜年可以同我说说原因吗?” 陆霜年道:“原因倒也不是不可说。”她顿了顿:“我现在也在辽绎,恐怕还要待一阵子,总有些人喜欢对旁人追根究底,我想姐姐你也不愿意因为我们的关系受到牵连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保持着倨傲的神情,下颚略微绷紧。 陆昔华也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她怎么能看不出来陆霜年那一丝隐藏的很勉强的紧张。对方似乎是真的迫切地希望她能离开辽绎。——至于缘由,绝对不会是怕牵连到她这个“姐姐”。恐怕,是怕她过去的身份被人彻底地挖出来吧。 此刻的陆昔华并不知道眼前的女人已经成为了整个辽绎最大的情报网络的经营者,她以为陆霜年只是个同她一样,顶多是比她多了些攀附的背景而已的医生。陆霜年的“请求”,让陆昔华感觉自己多少又重新获得了一些筹码。 “如果我离开辽绎,留下的工作该怎么办?” 陆霜年慢慢笑了一下,她道:“只要姐姐你离开,我会安排好你未来的一切。只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之后,姐姐你想拥有什么也是可以的。” 陆昔华的眼中划过一道暗光,表情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她一副为难的样子,犹疑了一番之后才说道:“那好吧,既然霜年你这样说了,我做姐姐的又怎么能不帮这个忙呢。”眼中的算计在女人姣好的面容上显得有些违和。 “霜年应该知道,如果三个月之后的承诺得不到兑现,恐怕会有很多人知道我们的身世呢。” 陆霜年淡淡点了下头,“这一点我自然清楚。” 陆昔华袅袅娜娜地走了。 女人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戴上黑色的鹿皮手套,低垂的眼帘遮去了一道微冷的眼神。 ——“我们的身世”?她亲爱的姐姐竟想到用这个来威胁她呢。 陆霜年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然后快步走开。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其实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别扭货!不过还是关心男主的xd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处长。” 穿着黑西装的特工走近陆霜年,微微低头道:“夏泽那边的人已经安排好了。” 陆霜年漫不经心道:“消息放出去了?” 特工迅速答道:“都按您的吩咐安排好了。他很快会到汶鼎的,以商人身份。” 陆霜年一边往外走去一边淡淡道:“很好。”她停顿了一下,又道:“确保陆昔华医生呆在她前线的岗位上,你可以走了。” 黑衣特工又像他出现是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正是上午,医院外头的街道上一副喧闹繁荣的景象,梧桐的叶子差不多都落光了,深秋的天气带着肃杀的意味,却让陆霜年觉得神清气爽。 她掸了掸黑色风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呼出口气。 ——“啊,现在该去拜访母亲了呢。” 被她称作母亲的那个人眼下自然也在辽绎。如果不是她对于陆霜年后面的计划还有用的话,她又怎么会还派人盯着陆柔。 好吧陆霜年承认她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她痛恨那种感觉,渴求一个人的温暖,或者暗暗地期望和那个称为母亲的人之间真的存在“爱”这种滑稽的感情。那种上辈子的,似乎已经很遥远的感觉让她觉得软弱,甚至病态的耻辱。 陆霜年不喜欢回想这些,因为这种让她恶心的感觉依旧鲜明。她对有些事情太认真,认真到不能容忍一点点错误的,得不到回应的期待。而她又太骄傲,以至于耻于承认自己某一瞬间卑微的渴望。 陆柔住在辽绎东面的一个巷子里。房子不大,倒是独门独院,挺清净。 陆霜年抬手敲了敲门。 很快便有人来应:“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些苍老的沙哑,却依旧温和。 陆霜年嘴唇动了动,她声音平淡:“陆霜年。”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柔在真正看清门前女子的面容之前便已经泪水盈眶。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在停顿几秒之后猛地快步走过来,牢牢地抱住了陆霜年。 陆霜年站在原地,在陆柔抱上来的时候僵硬了一下。 陆柔老了,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生活终究让这个女人向岁月屈服,她的身材有些缩水,变得很瘦,个子似乎也低了,甚至还够不到陆霜年的肩头。女人紧紧地抱着她,低声地哭了起来。 陆霜年拍了拍这个正在老去的女人的后背,“我回来了,别哭了。”她到底把“娘”这个字眼咽了回去。 陆柔慢慢地抬起头来,泪水顺着她已经变得松弛的皮肤流淌下去。她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阿年……真的是你么……” 陆霜年淡淡笑了一下,“是我。” 两个人进了屋。陆柔一直拉着陆霜年的手直到坐下。 “阿年……”陆柔依旧喃喃着,似乎说不出再多的字眼来。她的小女儿已经离开她十多年,她甚至无法将“你过得好不好”这样的语句问出口。 陆霜年温和地笑笑,她太清楚陆柔的性格。她的这位母亲向来是善良的,善良到从没意识到自己隐藏得太深的私心。这些年陆柔想必过得也很艰难,陆昔华的学业让她不得不去工作赚钱,两个人的日子也很拮据,又哪里还顾得上惦记她这个早已经失去联系的女儿。 在她和陆昔华之间,陆柔的潜意识里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 “您和姐姐,过得还好么?”陆霜年低声问道。 陆柔擦了擦眼泪,“阿年,莫要惦记我们,娘和昔华都好。”她凝视着陆霜年,道:“这么多年了,阿年都长成大姑娘了啊。” 她那个沉默木讷的小女儿,竟真的有一日长成了这样颀长而漂亮的女子,面容之中带着不同常人的英挺。内心的愧疚让陆柔不敢再仔细去打量面前的小女儿。她是个母亲,可对于这个孩子,却几乎没能尽到母亲的责任。 陆霜年一边应付着陆柔的感慨和泪水,一边不经意地打量着房间。陆昔华似乎不住这里呢。而且,她亲爱的姐姐也果然没有将遇见自己的事情告诉陆柔。——即使到现在,也生怕她夺去母亲的主意吗? 真是可笑。 陆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阿年在辽绎做什么?” 陆霜年道:“哦,我只是跟随部队调过来的。”她笑了笑,道:“如果不是姐姐在军医院已经是主治医师了,我可能还不知道您和姐姐已经搬来辽绎了呢。” 陆柔问道:“阿年见过昔华了?” 陆霜年点头:“我临时调到姐姐的医院工作了,正好遇见。” 想到大女儿,陆柔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昔华总是很优秀的,即使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依旧考上了汶鼎最好的医学院,又不惜到战地医院去锻炼,这才能够进入首都的大医院呢。 她不禁又感慨起来,道:“你姐姐她这些年也不容易啊。” 陆霜年笑起来,这句话到真有些愉悦到她,女人道:“姐姐一向都很努力的。”她像想到什么一样问道:“姐姐这些天不回家来住么?” 陆柔道:“昔华进了辽绎的大医院,总是很忙的,就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了。”她对陆霜年微笑道:“阿年再等些日子,昔华就回来了。” 陆霜年淡淡道:“其实我今天找过来,还有个消息要带给您。” 陆柔问道:“什么消息?”她有心同阿年好好聊聊这些年的经历,可看着小女儿如今的模样,发现自己竟不知从那里开始话题,只得任由陆霜年不冷不热地一句接着一句。 她的阿年身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股气势,曾经的木讷已经变为沉静,她依旧不多说话,可每一个字似乎都不容置疑。 “姐姐可能很快就要被调去前线了呢。”陆霜年道:“我也是听到医院里的人说的。” 陆柔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木桌的一角,她表情担忧:“昔华怎么又到前线去了,会很危险吧……” 陆霜年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嘲讽。 她又有些疑惑地道:“前些日子来了些奇怪的人,好像在打听姐姐呢。” 陆柔被陆霜年的语气弄得紧张了起来,她连忙问道:“是什么人?打听昔华什么?” 第38节 陆霜年眯了眯眼睛,她脸上的神色一丝儿都没变,继续道:“没什么啊,只是问了些姐姐的家乡和您的信息而已,不过他们没见到姐姐。医院的人说他们似乎并不是汶鼎人。” 陆柔抓着木桌一角的手指收紧了。“不是汶鼎人?他们问到我了?” 陆霜年点点头。她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陆柔勉强地笑了笑。 陆霜年又皱了皱眉头。她慢慢道:“那些人似乎来意不善,我听到有人提到什么楚夫人、命令什么的。” 陆柔抿了抿嘴唇,她忽然道:“阿年,你知道夏泽的楚瑞么?” 陆霜年摇了摇头,一脸茫然道:“不清楚,他是谁?”她的目光却始终停顿在陆柔的脸上,没有漏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陆柔深深吸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娘过去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故人罢了。”她仔细地看着陆霜年,道:“昔华知道这件事么?” 陆霜年道:“没有。”她若有所思地道:“这件事说不定对姐姐有危险,这样看来,她到前线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那些冲着姐姐来的人找不到她了。” 陆柔脸上的忧急终于勉强减轻了几分。她似乎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女子是自己十数年不曾见面的亲生骨肉,忙又拉住陆霜年的手,关切道:“阿年留在家里住几天吧,娘给你做好吃的。” 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个女儿重回到那个依赖着自己渴求着自己关注的小女孩。她的阿年长大了,不再像从前一样那么单纯而听话了。她面对的是一个成年的,变得气场强大的女人,这让陆柔感到一丝不知所措。 陆霜年安抚地笑了一下,她道:“不了,医院那边姐姐走了,科里会很忙的。”她又道:“这些天我都会在辽绎的,一定时常回来看您。” 陆柔这才放开了手。她似乎有些不知下面该说些什么,想要仔细看看女儿的面容,却又无法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这个曾经一度被她“舍弃”的孩子脸上。 她知道她是亏欠了这个孩子的,也知道无法弥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责备自己,祈祷她的骨肉可以像从前一样善良地原谅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 陆霜年不露痕迹地牵了牵唇角,她的母亲总是喜欢这样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想里呢。这个女人太天真,天真到以为“善良”就可以抵消一切,天真到看不清自己心中到底存着怎样的念头。 而陆霜年早已经在黑暗里头沉沦了太久,于是从不吝于承认自己的丑恶。她有私心,*,嫉妒,仇恨,她接受它们,将它们扭曲为强大的力量。她从来就不是靠“善良”或者“原谅”活着的。 女人向一直送她出了巷子的陆柔道了别。她慢吞吞地沿着狭窄的街道走向军情处的位置,太阳的光线刺眼般明亮。 好戏就要上演了。 边境小镇。炮火已经停了,两方的部队都损失不小,暂时停了火。顾宸北摘下钢盔,带着几个参谋进了临时搭建的战地指挥所,赵志辉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 今天夜里两点,奇袭计划就要实行了。几个参谋意见不一,但很显然顾宸北并不打算在啰嗦了。能不能守得住,都在今夜一役。 顾宸北睡了一觉养精神,眼中的红血丝褪下去不少,疲倦也消减了。男人的军装已经算不上挺括干净,蹭了不少的炮灰和泥土,可穿在他身上依旧挺拔。任何时候,顾宸北这个名字后面都不会带着“狼狈”的形容。 男人的语气不容分说:“空军第二四一大队已经调过来了,会负责计划中的对地攻击,作战计划中的所有细节都必须完成。”他的目光扫视一周,站在两侧的参谋军官都是面色严肃。 “违抗命令的,军法从事。” 赵志辉在后面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军令如山,师长将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又还有谁能说出个不字来?! 顾宸北示意几个参谋可以离开了。他淡淡道:“让部队好好休整,今天夜里的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男人说完,便回到帐篷中摆着的沙盘前去了,他盯着那上头显示出的犬牙差互的军事部署和势力交错,却不知在想什么。 一个参谋从行军帐篷外头走了进来:“报告,师长,有您的私人电报。” 顾宸北抬起头来,问道:“哪里发过来的?” 那参谋犹疑了一下,回答道:“报告,是军情处处长陆霜年。” 顾宸北的动作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他随即伸手接过了参谋手中的电报。挺薄的一页纸,上头端端正正的译文,就两个字。 保重。 男人露出一个幅度很小的微笑,但那倏忽即逝笑意却一直深入到了眼睛里,像黑沉沉的湖面上慢慢扩散消失的波纹。 赵志辉只觉得自己的忧心忡忡更为加重了一些。 ——师长你的状态可不太对劲啊!因为未婚妻的一句关心就笑起来什么的实在不符合战神的形象啊!!! 月黑风高,倒是潜行的好天气。 从整个师挑选出来的精锐,正通过一天前土工作业挖凿出来的战壕悄悄地靠近夏泽的阵地。脚步声甚至在这安静的黑夜里也微不可闻。 天空上云层很厚,连最后一丝星光也遮挡住了。赵志辉抬头看了看回身示意后面的士兵加快行进的速度。这样的云层,轰炸机会很难辨别位置,但愿师长调来的那个轰炸机部队足够好。 这是一场赌博。 队伍在凌晨四点钟到达夏泽军队的后方,这场奔袭包括了将近二十公里的路程和一场还未开始的鏖战。他们一路上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四道岗哨,夏泽指挥部的灯光几乎近在咫尺。只要火光一起,稍后赶到的轰炸机部队就会将这里彻底夷为平地,包括夏泽进攻军队的指挥部和将近四百人的警卫后勤部队。 赵志辉忽略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低声道:“都给我听好了,待会炸弹一爆炸,立刻全部撤离,谁也不要恋战。师长那里只有不到三百人,夏泽如果反击,我们务必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他握紧了手里的枪,紧紧地盯着不远处夏泽指挥部透出来的光亮。 二十分钟后。 赵志辉觉得他几乎可以听见头顶轰炸机群引擎的轰鸣声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紧张过度的错觉。 这次奇袭动用了第一师仅存的精锐,如果轰炸开始后他们不能及时返回第一师的阵地,恐怕剩下的师部机要人员和后勤部队就要面对夏泽两个整编团的疯狂反扑了。 ——这意味着他们的师长要带着一群战斗力减半的士兵顶住两个团失去指挥部的疯狂进攻。 “师长——” 一个参谋从外面快步走进指挥帐篷,神情紧张。 顾宸北回过身来,“说。” 参谋语气很快:“报告师长,我们的侦察兵在镇外五十里的地方发现了夏泽的第二机械师,似乎正在向战场机动。” 顾宸北皱眉。他查看了一眼沙盘。如果夏泽第二机械师到达,便彻底切断了第一师的退路,黎明之前,将是腹背受敌。 男人的声音冷冷:“向司令部通报。”他停顿了一下,在那参谋准备转身离开之前又开口道:“电告高司令,这件事情我希望能交给军情处去办。” 参谋愣住了,焦急地开口:“师长,军情处他们——”且不说军情处和第三集团军的关系不知是敌是友,那可是个远在首都辽绎的机构啊,能帮得上他们这里什么忙?! 顾宸北扫了他一眼:“她有这个能力。” 参谋被男人这一眼看得后背发凉,二话不说便去执行命令了。 顾宸北这才发现他对一个情报机构的信任,竟然单单来源于那个人。他甚至在选择称呼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措辞。男人苦笑了一下。 陆霜年,你莫要辜负了我这一个语病才好。 辽绎。 凌晨四点并不是普通人工作的时间,但显然这条规则对于军情处来说并不适用。电侦室“嘀嘀”的声音不绝于耳,来来去去的机要人员行色匆匆。陆霜年站在电侦室的角落里,读着手上的一份机要文件。 不远处一个特工摘下耳机,对陆霜年道:“处长,第三集团军司令部急电。” 陆霜年快步走了过去。 “我部第一师将于今日凌晨对夏泽部队第三五二、三五三团发动奇袭,现查夏泽第二机械师向战区移动,你部务必查明其动机。” ——第三集团军司令部。 陆霜年皱了下眉,将电报折了两折塞进军服的上衣兜里,她转身离开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轰!” ——“轰!” ——“轰!” 强力的军用炸药足以将一栋小型建筑掀个底掉,更别提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指挥部了。巨大的爆炸似乎连大地也一同撼动,一时间火光冲天。 突袭队在附近的后勤部队军营中放置的炸弹也一同爆炸,夏泽人几乎猝不及防。赵志辉看了一眼汹汹的火光,又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铁灰色的云层,一挥手,示意撤退。 ——这种偷袭的事情果然不可能“一帆风顺”。赵志辉指挥的精锐很快便和爆炸后蜂拥而出的夏泽士兵交上了火。他一边打一边心急如焚。 ——如果不能及时返回,指挥部的安危可就堪忧了。 赵志辉指挥的地面部队且战且退,天空中轰炸机群已然抵达。 “01,01,确认是否投弹,确认是投弹,请回话。” 顾靖南的大半张面孔遮在飞行头盔下头,看不见表情。他语气冷静:“保持投弹准备,重复,保持投弹准备。”缺乏战斗机护航的他们不能停留太久,可地面部队显然还没有完全撤出航空炸弹的杀伤范围。 轰炸机大队接到命令起飞仅仅是三个小时之前的命令,可顾靖南扫了一眼飞行路线便清楚,这一次支援的是他的亲生弟弟。 第一师深陷重围,顾靖南觉得自己大概比司令部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心焦,可他不能让这焦虑和担忧影响飞行。 阵地。 夜色浓重,十多公里外的爆炸声传到这里已经没有了撼动人心的效果,爆炸产生的火光也无法穿透这深黑的夜幕。窒息般的沉寂笼罩这片阵地。 战壕里的士兵却已经全部严阵以待。 顾宸北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他腰间的枪套搭扣已经打开了,擦的乌黑锃亮的手枪几乎泛出蓝幽幽的冷光来。 男人的声音冷硬,“原地迎敌,等待援军。打光最后一个人之前,一步也不许退。”他的声音不高,但在死寂一样的阵地上,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旁边一个师部的小通讯员紧张地握了握被临时塞进手里的步枪。他模样清秀,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 顾宸北淡淡地扫了那通讯员一眼。还是孩子的年纪,却已经面临最残酷的战场。 “守住了,我请大家喝酒。守不住,我顾宸北和大家死在一块,打到阎王殿去!”他提高了声音,在寂静的战场上传出很远。 没有人说话,远处轰炸的巨响隆隆地传过来,像春天的惊雷。火光逐渐热烈,几乎染红了那边的天空。战壕对面,肉眼可见的敌人已经开始进入战壕。 顾宸北枪已经握在手里,他转身去指挥几个机要参谋从侧翼迂回,神情平静。 士兵们沉默着。他们的这位师长向来冷酷平静,带着点高高在上的矜傲,同底下的士兵并不怎么亲近。也正因如此,这几句话格外地教人热血沸腾。 他们都是军人,都是战士,此时此地,没有任何区别。无论是将军,还是步卒,他们只有胜利或者死亡两个选择。背后就是汶鼎重镇,就是父老乡亲。唯有死战不退。 第一枪打响,曳光弹划过天空的声音“吱吱”地响,让人头皮发麻。弹道的轨迹很快就被半秒钟之后如雨般倾泻的机枪子弹和骤然炸响的手雷的光芒掩盖,找不到了。 战壕上的土被“啾啾”的子弹掀起来,形成棕褐色的烟雾。弹雨如蝗。 与此同时,军情处。 “那么就多谢杜参谋长了,这个人情我陆九一定会还。”女人说罢,放下了电话。她脸上那种充分表演出来的笑容也随着这动作迅速地消失了。 “报告。” 陆霜年抬起头来,示意那个拿着电报的特工进来。女人的眼睛下面已经浮现出青黑的暗影,她看上去很疲倦,但依然目光凌厉脊背挺直。 那特工将电报放在陆霜年的办公桌上,又静静地退出了办公室。这个节骨眼上,整个军情处的人都知道不要去打扰他们的处长大人。很显然这个女人并不是什么脾气温和的主儿。 陆霜年呼出口气,拿起电报瞧了一眼。 第39节 ——“总攻开始”。那上面说。 总算没迟。陆霜年将那张轻飘飘的电报扔在了一旁。刚刚她几乎将自己在夏泽发展出的所有势力考虑分析了个遍,可以威胁的,可以利诱的,已经策反的,有私交的,都接到了她的电话。 ——当然并不是以汶鼎军情处处长的身份。 陆霜年这样的人,从来都不只一重伪装。 对于她的属下来说,她是汶鼎军情处新上任的一把手,一个杀了自己老师在情报机构发动了一场政变的狠角色;对于陆昔华和陆柔来说,她不过是个从当年木讷丫头成长为一个医生的,可以利用的“亲人”;而对于夏泽的某些达官贵人军政要员来说,她是个名叫陆九的神通广大的军火商人。 提到“九哥”的名字,夏泽和汶鼎恐怕没几个人敢不卖个面子。 陆霜年捏了捏眉心。墙上的挂表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五点钟。天边似乎隐约地泛起了一抹苍白。 边境阵地。 密集的弹雨从战壕上方紧贴着头顶飞过去,夏泽军队的火力压制让顾宸北仅剩的几个人缩在战壕里根本抬不起头来。 “我们还剩下多少人?!”一个中校几乎声嘶力竭地吼道。 旁边一个老兵点了点数,向中校道:“还剩下四十来个能动的!” 中校从旁边士兵的尸体上抓过一支步枪,“喀拉”一声拉动枪栓:“把能用的武器都收拢收拢,子弹打光了就给我上刺刀!”两个士兵应了一声,猫着腰在战壕中捡拾那些已死的战友的武器。 中校摸了摸自己的子弹袋,忽地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师长呢?谁看见师长了?” “喊什么喊?!” 一个人从侧面的战壕里弯着腰快速移动过来,正是顾宸北。男人脸上尽是炮火和泥土带来的污迹,几乎瞧不出模样来了,只有两只眼睛还黑沉沉地带着锋利的意味。 中校松了口气,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来,两排白牙在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脸上格外地醒目。 顾宸北在中校的旁边靠着战壕坐下,手中的步枪柱在地上。他侧过头看着中校咧嘴笑起来的样子,淡淡打了个招呼:“何中校。” 那中校正是从城防司令部调入第一师的,陆霜年的“旧识”,何勋。 何勋眨了下眼睛,他甚至简单地还了个举手礼:“顾师长。” 两个人说话的当口,对面夏泽的火力压制也忽然停顿了。顾宸北皱了皱眉,他稍稍探出头看了一眼。 快要黎明了,天边的光线熹微,可以隐约看到对面夏泽人的举动。顾宸北低笑了一声道:“他们要进攻了。” 男人神色淡淡地看着何勋,又道:“如果夏泽的机械师在天亮之前到达这里的话,守住镇子就不可能了。” 夏泽的第二机械师在距离战区四十公里之外,就算是在战斗打响之后立刻全速赶来,也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到达。很显然,提前出发的第二机械师是已经得到了消息,有备而来的。 何勋叹了口气,他别过脸去,说道:“是啊。” 沉默了两秒。他看着顾宸北,忽地道:“顾师长,能和你一块战斗,是我何勋的荣幸。” 顾宸北看他一眼。男人在战斗中依旧保持着那副冷静沉稳的表情,此刻甚至显出些饶有兴味的样子来。他问道:“哦,何中校不怕死么?” 何勋笑了一下:“怕死就不当兵了。”他看着顾宸北的样子有些古怪,“顾师长是我遇见的最优秀的军人。” 顾宸北没说话。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何勋几秒,然后淡淡道:“准备上刺刀吧。”男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何勋也并没打算将话题继续下去,他待在原地看着顾宸北的背影,摸了摸自己枪套里的手枪。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街口的那场刺杀。他赶到的时候陆霜年已经同顾宸北解决了所有的威胁。何勋奇怪自己竟记得陆霜年看向顾宸北时候的样子。 虽然都明明是一副冷淡谨慎的样子,可瞎子都瞧得出来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和张力。 陆霜年变了再多,何勋却依旧觉得自己是了解她的。他了解那个自己视为妹妹的女人。知道她那副样子,分明就是动了真心的。 夏泽的进攻开始了,指挥部被消灭的士兵作战缺乏组织,却依旧靠着人数的优势冲了上来。何勋眯着眼睛看着顾宸北的高大而挺拔的身影。男人打光了手枪里的子弹,步枪上的刺刀正雪亮雪亮地迎向敌人。 何勋闭了闭眼,取出腰间手枪,一跃出了战壕。他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 ——阿年,对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佳林喵呜 姑娘的地雷╭(╯3╰)╮ 谢谢 susie 姑娘的手榴弹,虎摸一把~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枪声逐渐稀落。白刃战远远比远距离的交火更安静,却也更残酷。 顾宸北将军刺从一个夏泽士兵的胸膛里拔出来,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微不可闻,只有鲜血顺着军刺上开出的血槽喷涌而出。几滴血溅在顾宸北脸上,男人没有费神去擦。他一回身,军刺已经再次饮血。 何勋也在战斗,同顾宸北的距离却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越离越近。 战场上已然尸横遍野。汶鼎剩下的人也杀红了眼睛,机关和后勤的士兵战斗力较弱,几乎已经在白刃战开始时尽数牺牲,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兵油子,还在浴血拼杀。而夏泽的进攻显然也不怎么顺利。遇到强敌的白刃战,他们只能靠人数去碾压,尸体都已经重重叠叠地压在了一起。 “顾、顾——”一个士兵从远处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开枪杀掉了旁边的夏泽士兵,血溅了一脸也顾不得擦,直冲着顾宸北而来。——正是之前派出去查探第二机械师的侦察兵。 顾宸北扭过头来,大声喊道:“说!” 那侦察兵也很快被夏泽的士兵缠住了,只得向顾宸北的方向大声喊道:“他们的机械师突然调转方向撤离了!” 顾宸北深黑的眼睛中终于划过一丝鲜明的喜悦。 何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的手指在扳机上摩挲了两下,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视线中顾宸北的身影无比清晰。 ——只要此刻他扣动一下扳机,只需要动一动手指,汶鼎的“战神”,夏泽的进攻中最大的阻力,就将在一场惨烈的白刃战死于一颗“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流弹”。 “砰砰砰砰——”机枪扫射的声音在拼刺刀的阵地上几乎有种震耳欲聋的效果。 只拼的剩下几个老兵的汶鼎第一师师部和后勤部队精神一振。援兵到了。赵志辉带着的精锐部队终于从夏泽的乱军中撕开了一条口子。两下前后夹击,夏泽剩下的士兵如同潮水一般褪却。——他们失去了指挥部,便如同无头的苍蝇一样,只凭着一时的奋勇冲杀,现在处于劣势,便又作鸟兽散。 “何中校?和赵副官汇合吧。”顾宸北回头招呼。他看着何勋像是反应过什么来一样,将手中的枪放低了一些。 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率先走开。 何勋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尸横遍野。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收殓自己人的遗体,捡拾敌军的武器。赵志辉看着战壕和阵地上几乎叠成堆的尸体,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宸北淡淡看了他一眼,问道:“夏泽的指挥部?” 赵志辉精神一振,露出一个笑容,“报告师长,他们的指挥部都已经夷平了早变成烟灰啦!” 顾宸北挑了下眉,道:“不错。” 赵志辉看着阵地上一个挨一个的巨大弹坑和还在燃烧的火焰,呼出口气。这场仗打得实在艰难。第一师几乎消耗殆尽,可同样,对方夏泽的两个满员团已经被打得不成建制,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都已经随着指挥部在空袭下灰飞烟灭。 只是这一个师的勇士,都只能留在这边疆战地,再也无法回到他们的家乡了。 顾宸北淡淡地打断了赵志辉的感慨,“整顿部队,三天后会有友军来接防。”男人转身离开。 赵志辉跟在后头往镇子里走,他从何勋身边擦过去,年轻的副官看了何勋被烟熏得黝黑的脸,露出一个笑容来:“老何辛苦啦。” 之前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用军衔称呼对方的。 何勋愣了一下,回以一个友善的笑容。他知道是因为什么。能和这支部队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人,才可以被承认。而赵志辉的友善显然代表了第一师的态度。他深深吸了口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遗留在战场上无人收殓的夏泽士兵的尸体,转身离去。 烽烟还在这些伤痕累累了无生气的,停顿在年轻时候的身体上燃烧。 首都辽绎,军情处。 “处长,第三集团军司令部来电。” 机要处的秘书站在办公室门口,有些迟疑地看着陆霜年。 女人放下手中印有“绝密”字样的文件,示意秘书进来。 “通电:第三集团军第一师于今晨击退敌三五二、三五三团大规模进攻,守住通往重镇要隘,特此通电全军,以示嘉奖。” 陆霜年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块石头忽然就沉沉地落了地。这感觉谈不上轻松,却让她终于有了喘一口气的机会。 关心则乱,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快入冬了。 第一师向后撤退了三十公里,进入了阳口市的郊区。阳口这地方经济本来就不算发达,近些年又饱受战火的袭扰,看上去格外荒凉。条件简陋,阳口市政府给第一师腾出了一所学校的部分校舍做了临时驻地。 第二天校舍前头就被学生们围住了。 “军阀滚出阳口!”“国难当头,军人后退可耻!” 赵志辉脚步匆匆地走进了房间:“师长,外面一大群学生在抗议哪。” 顾宸北对着镜子将自己已领上最顶端的一颗扣子系好,然后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一夜的休息让男人眼下的暗色轻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也挺拔了不少。 “我听见了。”顾宸北淡淡道。 他转身大步地走出了房间,将还有些愣神的赵志辉扔在了屋里。 “传我命令,所有人员不得擅自出门,不许同抗议学生发生冲突。我们去见见这些进步学生。” 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年轻学生几乎围满了第一师临时驻扎的校舍,正群情激奋地喊着口号,其中不乏对第一师格外尖刻的攻击。 “败军滚出阳口!” 顾宸北站在校舍外的台阶上,神色平淡地看着几个领头振臂高呼的学生,也不说话。 打头的一个年轻男生终于停下了口号,一脸戒备地看着顾宸北。其余的学生看样子都是受了他的鼓舞的,见领头的人停下,口号声也便稀稀落落地小了。 “同学们辛苦。”顾宸北淡淡开口,他依旧是那副神色平静的样子,可语气却让人觉得很是真诚。 那带头的青年学和和后面赶过来的赵志辉都是一愣。 “我们辛苦,我们哪里有贵军辛苦啊,才守了半个月,就这么撤下来,想必是精力不济了吧!”那男生也笑,语气中的嘲讽格外分明。 赵志辉咬了咬牙。 顾宸北扭过身对赵志辉朗声道:“去安排一下,给学生们搬板凳过来,让人保证他们的饮水。” 这话底下的学生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免不了都有些疑惑。那领头的青年男生大声道:“别以为假惺惺的搬两张板凳倒两壶水就能堵着我们学生的嘴!你身为军人不打仗,只会敷衍了事,让老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顾宸北勾了一下唇角:“身为学生不以知识报国,只会在自己军队门前闹事,让我们如何放心这大好河山将来交在你们的手里?” 带头的青年气愤了,几乎又要带着后面的学生高喊起口号来,却只听顾宸北又道:“求学要重求实,诸位可曾亲眼见过战场,可有人能确定我第一师在前线没有浴血杀敌?”男人的声音终于严肃起来,他冷冷道:“刚才你们看见的那个副官,三天前他带着我第一师的精锐奔袭二十公里,打掉了夏泽两个团的指挥部!我第一师在二十日凌晨遇敌短兵相接,同学们,你们见过白刃战之后的军刀是什么样子么?” 男人回过身去,一个手势示意旁边站着的一名普通警卫士兵将步枪解下来给他。顾宸北三两下卸下了步枪上的刺刀,然后重重丢在地上。 “你们看着!” 锋利的军刀重重地砸在地上,本该雪亮的刀锋却显得有些黯淡,那上面竟有大大小小十数道缺口。 “诸位尽管去看,我第一师的将士,哪一个的军刀不是如此,从敌人的战刀和尸骨里砍出来的!” 第40节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632660188君的手榴弹!╭(╯3╰)╮【蹭 嘤嘤嘤想起麦哥的话 all lives end,all hearts are broken.caring is not an advantage. ☆、第50章 第五十章 男人身上凌厉峭拔的气场在一瞬间骤然爆发,一时间底下的学生鸦雀无声。带头的青年怔愣了一下,他看着站在台阶上的顾宸北,有些说不出话来。 顾宸北淡淡笑了一下,他道:“出门右转是抗议学生接待处,有凳子有热水,出门左转是参军登记处,”他语气顿了一下,一起平静无波:“话说在前头,报效国家不止战死一途,但我第一师招多少子弟,就备多少棺材。” 顾宸北扫了一眼那带头的青年,“我第一师下月开拔,枪林弹雨,想来开眼的就不必了,如果是真心抗敌从军,我顾宸北愿意同你们并肩奋战。” 男人说罢,转身离开。只剩下挤满了院子的青年学生面面相觑。 赵志辉一脸的敬服,连忙安排了几个士兵去搬桌椅板凳,在小院外头设了休息点和招兵处。 “顾师长——” “顾师长——” 顾宸北停下脚步,阳口的副市长宋溥费力地挪动着他圆滚滚的身躯从后面追了上来,他脸上堆满了赔笑,带着一丝掩盖不住的懊恼,一连声地道歉:“哎呦,这实在是对不起啊,顾师长,学生们不懂事,咱们部队可千万别往心里头去啊。” 顾宸北淡淡一笑,他道:“自然不会。学生们也是报国心切而已。”男人看着矮胖的宋溥,问道:“宋副市长有什么事么?” 宋溥擦了擦从脸上留下来的汗珠,道:“您看,这第一师的兄弟在前面浴血奋战,我们市政府的几个人就想着请您几位今晚吃个饭,也结交一下第一师的英雄。” 顾宸北眉梢一挑:“宋副市长太客气了。”他的语气有些冷淡:“但第一师休整一段时间,不日就将开拔,顾某军务缠身,市政府诸位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宴席就不用摆了。” 宋溥愣了一下,在脸上挤出几丝笑意来:“顾师长这又是何必呢,只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嘛,不夸张地说,贵军对我们阳口市可是有恩那,一顿饭又算得了什么?” 顾宸北看了他一眼,忽然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宋副市长的劳军的心意我顾某就代第一师的弟兄收下了。” 宋溥彻底愣住。 顾宸北接着道:“顾某还有个作战会议,就先失陪了。”男人说罢,大步地离开了,只剩下一脸呆滞的宋溥站在原地,过了半晌,才牙疼似地咧了咧嘴。 ——这敢情好!顾家没攀上,反倒把自己市政府的钱财搭了进去,——劳军的规格可小不了啊! 首都辽绎。 “今天早晨爱国学生在第一师临时驻地外面抗议,准将师长顾宸北平息了事态,部分学生就地报名参军。” 情报处。 陆霜年坐在办公桌后面,她在浏览着一份文件,旁边一个年轻军官大声读着一份电报。 “阳口副市长宋溥包下了汇宾楼设晚宴,但中途取消。市政府召开会议准备劳军。” 批阅着文件的陆霜年听到这儿低声地嗤笑了一声,——这顾宸北,倒真不怕得罪人,驳了人家的面子,竟还敲了一笔竹杠。 她的这位老对手,现在的未婚夫,从来都是个骨子里头带着骄傲的人。就算是身居高位总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有些污浊的玩意,他到底一丝一毫也没有沾过。 军官读完,“啪”地一声合上了文件夹,直挺挺地站着。 陆霜年抬起头来,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正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外头的天很蓝,阳光正好,给人种懒洋洋的感觉。她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情报效率不错。 关于第一师,关于顾宸北的所有情报,几乎都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报上她的案头。 自然是有很多人好奇她这样关心第一师和顾宸北的原因,但很显然并不包括那些真正能影响到情报处的实权人物。——哦,这还要感谢顾公馆的那场晚宴了。 ——显然几乎汶鼎所有的高官权贵都在那天晚上接到了不止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军情处一夜之间经历了一场铁血政变,而新的掌权人是刚刚以“未婚妻”身份被介绍给所有人的陆霜年。 军情处的掌权人是顾家儿媳妇,看牢了第一师的动向自然不怎么惹人怀疑。令人忌惮的是陆霜年的身份,以及整个军情处在部队和政坛中的位置。 主战的情报机构和一个野心勃勃,身后关系盘根错节的年轻主官,在汶鼎苍老而保守的政坛并不受欢迎。 “学生们什么时候开始有能耐进入部队驻地了?”女人依然审阅着其他的文件,口中淡淡道。 站在旁边的年轻军官很快意识到这是在同他说话,随即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想来这后面还有其他‘有心人’的操纵吧。” 陆霜年放下手里的文件。她扫了站在旁边的军官一眼,挑了下眉梢。 ——这新调来的机要秘书,瞧着可格外的眼熟啊。 “你胆子倒不小。”陆霜年声音平淡,唇角却带着点笑意。她看着年轻俊朗的军人,问道:“你的名字?” 军装男子“啪”地一个立正,挺起胸膛朗声道:“报告处长,我叫宋宇鸿。”他又谨慎地露出一个笑容来,道:“哪里是我胆子大,不过是处长教我猜测罢了,总不能对您说假话。” “宋宇鸿”这名字让陆霜年的目光在青年男子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钟,后面的话她也浑不在意。 宋宇鸿在陆霜年的目光中感到了一丝紧张,但很快他意识到情报处的处长大人的目光里并没有那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青年的情绪放松下来,反倒努力地使自己的身材更加挺拔了。 他忽地产生了一个真正“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测。 ——这位叱咤风云心狠手辣的情报处处长,她也是个女人呢。 陆霜年早已在片刻的怔楞之后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上辈子的很多事情她都已经记忆模糊——那些无关紧要的,从不需要触动心绪的片段。以至于直到面前的青年报出了名字,这才想起过去种种。 阴翳在一瞬间充满了陆霜年的眼睛,又飞快地退去。她在心中冷笑。 陆霜年可以容忍很多事情,被轻贱,被遗弃,被不公正地对待,被当做玩物、杀人的机器,又或者贪恋权势的小人,她遇见的人和事太多,见过的卑劣心思和肮脏手段也太多,早就有了免疫。 除了背叛。 背叛意味着你曾真心地相信过。这对于陆霜年来说很难,所以当这艰难的信任不值一文的时候,她所感受到的耻辱大过任何折辱和唾弃。 即使是活在黑暗里的人,也会有难得的真实。陆霜年的真实就是信任,这是她最低限的骄傲,不容许任何人折辱。 一只合格的宠物不应该挣脱他的锁链,更不应该反咬主人一口。 陆霜年克制了心中升起的,冰冷的杀意,她对宋宇鸿露出一个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个曾为了陆昔华背叛过她的男人还很年轻,陆霜年几乎可以透过他挺拔漂亮的壳子看见里面的局促和紧张。 “你很好,宋宇鸿。”陆霜年道。她的目光在宋宇鸿身上逡巡,似乎很感兴趣。 宋宇鸿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然后开口道:“谢谢处长夸奖。” 陆霜年站起身来,她眯起眼睛再次打量了宋宇鸿两眼。这是个人精,很会讨人欢心,当年陆霜年也不过是看他聪明,有意提拔了一把,又觉得他算得上乖顺,便留在了身边。 没想到她养的竟是头狼。 “愿意当我的警卫么?”陆霜年忽然问道。 宋宇鸿一愣。 ——机要秘书和处长警卫,听上去前者似乎要比后者重要许多,但显然像宋宇鸿这样的“聪明人”,对于那一个职位分量更重清楚得很。一个天大的机会向凭空出现的馅饼一样砸在了宋宇鸿的头上。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把握。 “宇鸿愿追随处长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一定不辜负处长信任!”青年的心情倒是真的极为激动,脸也有些发红。 陆霜年神色淡淡地听着宋宇鸿表忠心,她笑了一下:“不用你万死。”女人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宋宇鸿,几乎让青年产生了一种被锁定的错觉。 “记住背叛不会有好结果就好。” 陆霜年说完,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大衣便向外走去,一边又道:“今晚有个酒会,你换便装,随我出席。” 傍晚。 汽车停在了秋山路的巷子口。宋宇鸿好奇地探出头打量着这个地方。小巷子很窄,这会儿里面的路灯还没开,黑洞洞的看不清里头。巷子两侧都是三四层高的小楼,破旧的建筑外层灰色的漆不少地方都已经剥落了,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砖块结构来。 ——可真没想到军情处的处长就住在这种破落的地方。 陆霜年对着镜子系好了最后一颗扣子。她慢吞吞地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然后随手将桌子上剩下的半杯残茶倒进了窗台上摆的仙人球盆子里。这毛茸茸刺扎扎的植物还好好地生长着,似乎对陆霜年这样随意的对待毫无意见。 女人踩进两寸多的高跟鞋里,将一支精致小巧的手枪装进随身的黛青色手包里,下了楼去。 宋宇鸿远远地看着陆霜年从巷子的黑暗里走出来,他咽了口唾沫。 军情处的处长没穿军服,一身烟灰色的呢子大衣平整熨贴,里面隐约露出一点暗蓝色的丝绸质地的衣料,大约是件旗袍。显眼的红色高跟鞋让女人依旧保持着军人步幅走路的样子多了两分袅娜。 “看什么?”陆霜年问道。 宋宇鸿难得地打了个磕巴:“我、我是想,您这样子可真……漂亮。”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想到的形容词说了出来。 宋宇鸿紧张地观察着陆霜年的表情,他不确定“漂亮”这样的词对于这个以手段强势冷酷无情著称的女军官到底算是恭维还是冒犯。 然后陆霜年的笑容让宋宇鸿松了一口气。 “今晚的酒会是我一个私人朋友的,总归不能一个人过去。”女人坐进车子后座,由宋宇鸿为她关上车门,等青年坐进副驾位后又接着道:“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你是荣成商会新提拔的经理。” 宋宇鸿一愣,马上点头道:“是,处长。” 陆霜年挑了下眉,道:“不要叫我处长。”她似乎在考虑什么,看了宋宇鸿两眼。那打量物件似的眼光让青年不由得紧张地坐直了身体。 陆霜年笑了起来,她慢慢道:“到了那里,叫我九哥就好了。” 宋宇鸿收起了脸上疑惑的表情,——他知道现在可不是疑问的时候。眼观鼻鼻观心地道:“宇鸿明白,九哥。”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汽车很快在一处富丽堂皇的酒店前停了下来。泊车处已经停了许多高级轿车,来来往往的尽是辽绎的富商。陆霜年搭着宋宇鸿的胳膊下了车,她迈步朝酒店里面走去。 宋宇鸿看了眼酒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招牌,抚平了自己西服上的一丝褶皱,连忙跟上前面陆霜年的脚步。 门口两个保镖打扮的彪形大汉拦住了他们。 陆霜年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陆九。” 那两个保镖似乎有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陆霜年两秒,然后齐齐向后撤了一步,在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甚至表情整肃地鞠了一躬。 宋宇鸿震惊地跟在后面。 ——他并不知道“陆九”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可仅仅一个捏造出来的假名就可以令人震栗,这需要多大的权利,多强横的地位。青年的眼中闪过一丝分明的渴望。 宋宇鸿看着前面女人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狂热。 ——什么时候,他才可以像这个女人一样,得到权力,得到威名,得到一切想要的,让世界臣服脚下?! 总有一天! “怎么了?”陆霜年回过身来,她目光冷淡地扫过青年掩饰得格外拙劣的神色,淡淡问道。 第41节 宋宇鸿连忙跟上来:“只是在佩服九哥的作为。” 陆霜年笑了一下,紧接着便向陆续走过来问候的人打起了招呼。宋宇鸿保持着脸上带着点崇拜的笑容,紧紧地盯着陆霜年的背影。 女人在衣香鬓影之间元转自如,此刻她脱掉了外头的毛呢大衣,一身蓝色的旗袍上带着暗色云纹,低调而又华丽。她对每一个端着酒杯凑上来的人微笑,是不是地与人交谈,神色之间都是玲珑妥帖。 谁又能想到手腕铁血杀人不眨眼的军情处头子竟然也可以八面玲珑。 宋宇鸿盯着陆霜年的背影瞧了一会儿,这才有些尴尬地反应过来,端了杯红酒掩饰。 “九哥可不是那种女人,小兄弟。想玩可别把自己搭进去。”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开口。 显然宋宇鸿的窘态都被这人看在眼里,对方露出些促狭笑意,道:“漂亮那是一等一的漂亮,这厉害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厉害。”中年男人一脸的高深莫测:“这样的女人不但咱们这种人玩儿不起,就是来真的,那也是招架不住的。” 宋宇鸿喝了口酒来让自己不那么尴尬,他对中年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客气道:“多谢这位仁兄的提醒。”他又不由自主地看了那场子中央正同一位大佬模样的人谈笑的陆霜年,女人一身旗袍的精致装扮透出他从未见过的妩媚来,可举止之中却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果决。英姿飒爽的优雅。 宋宇鸿也不知那里来了一股惆怅,他叹了口气,对中年男人笑道:“九哥这样的人物,我自然是不敢想望的。” 中年男人跟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感慨地点了点头。 “不知老弟在那里高就啊?”中年男人道。他也曾为了场中央的那女人痴迷过一段时间,直到明白这女人背景深厚手腕狠决,根本不是那些可供玩赏的鸟儿。瞧着宋宇鸿那样子,不由得生出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来。 宋宇鸿愣了一下,想到之前陆霜年的命令,于是道:“小弟是荣成商会的经理,前些天刚升上来的。” 中年男人瞪大眼瞧着他,然后格外热情地笑了起来,拍了拍宋宇鸿的肩膀说道:“老弟真是人才啊,看你年纪轻轻,已经是荣成的经理啦!”他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宋宇鸿:“鄙人杨汉山,丰汇银行的经理。” 宋宇鸿接过名片装好。 杨汉山又带了点神秘地道:“老弟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九哥可是荣成商会管事的,你还一副不认识不认识的样子?不会是在骗老哥我玩吧。” 宋宇鸿又是一怔。——陆霜年竟是荣成商会的会长么? 宋宇鸿喝掉杯里的酒,觉得一阵燥热。某种混杂着渴望和羡慕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膛。他喃喃地道:“九哥我也是刚刚认识而已啊。” 在这之前,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么令人惊艳,又有多么强大而不可逾越。 有人敲了敲酒杯,刚刚还充满着低声细语和谈笑声的宴会厅安静了下来。 几个人同时向宴会厅前面望去。陆霜年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细长的高脚杯,里面金色的液体晃动着,却没有洒出分毫来。 “下面,就由我来向大家隆重地介绍我们的重要来宾!”一个富商模样的人跳上前面的舞台,他长了一副精明的样子,此时脸上全是激动的红光。 “请大家对楚瑞先生的到来给予热情的欢迎!” 陆霜年眯起眼睛。 一个年近五旬的男人从前排的座位上站起身来,脸上是得体的笑容。他微微欠身向鼓掌的众人鞠了个躬。 那住持者又大声道:“楚先生是不远千里来到我们辽绎商界联合会的贵客,这一次也带着大笔的投资意愿,实在是为我们战时的辽绎商界雪中送炭啊!” 楚瑞冲着一旁鼓掌的商人们再次致意,笑道:“诸位商界的同仁实在是客气了,客气了。” 陆霜年微微抿了一口香槟,杯子遮住了她唇角一丝嘲讽的冷笑。 主持者示意就会开始,便回到人群中。前面的乐队再次开始演奏,悠扬的乐曲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穿着燕尾服的商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谈笑,长裙曳地的女人端着气泡香槟在为她们带来地位和富贵的男人之间穿梭着。 陆霜年想让自己变得显眼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楚瑞微笑着同围上来想从他的“巨额”投资中分一杯羹的汶鼎商人打着太极,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宴会厅里的人群。他在找那个传说中的女人。 “哈哈哈哈,九哥这话说得好!”不远处的几个人忽然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儿的言论。 楚瑞转过目光。 穿蓝色旗袍的女子很年轻,年轻得几乎让人不相信她与之相配的,显赫的名声。她正对几个大笑的男人说着什么,颀长而曲线漂亮的身体在一群中年发福的商贾里显得格外醒目。女子端着酒杯,举手投足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极漂亮,却让男人生不出亵||玩之心,便是连女人,恐怕也没办法嫉妒。 楚瑞眯起眼睛。——这便是陆九哥么。 这位“九哥”可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夏泽和汶鼎都有她的生意,却没人知道她究竟在这场战争中站在哪头。楚瑞向来看不起这乱世发国难财的商人,可也不得不承认,陆九的手段令人佩服。夏泽百分之七十的黑市军火,都在这个女人的手中。 哦,楚瑞当然不是什么商人。远道而来倒是真的,只不过他来辽绎并不是为了“投资”,而是为了寻人。 楚瑞,夏泽人,青年时期曾赴汶鼎留学,归国后历任夏泽电讯处处长、夏泽情报机关最高长官,现任夏泽部队参谋长。 几天前进攻阳口一战夏泽失利,在知晓本应该按照情报赶赴战场支援的机械师竟然在半路掉了头,却是因为一个叫陆九的军火商人给机械师师长的威胁。 那个倒卖军械的师长已经被楚瑞处决了,而现在,夏泽的陆军参谋总长想要见见这位神通广大而又捉摸不透的“九哥”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当然在两国战时夏泽的陆军参谋总长孤身进入敌方首都的事情是要绝对保密的。没人知道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但显然他外国富商的身份并没有令人怀疑。 了解陆九这个潜在的敌人或是合作者并不是楚瑞以身犯险的唯一原因。 前些日子飘进楚瑞夫人耳朵里的消息显然也瞒不过曾经情报特工出身的楚瑞本人。 ——他曾经在汶鼎的初恋情人还活着,并且生下了他的孩子。 楚瑞娶了夏泽外交部部长的女儿,从此仕途顺遂。可女人从来都是善妒的动物,楚夫人显然还对自己丈夫曾经在汶鼎的“旧情”耿耿于怀。在一听闻楚瑞在汶鼎竟然还有子女,便按耐不住中烧的妒火,派出了不少人去寻找那个女人和自己丈夫留在敌国的“孽种”。 楚瑞可不想让自己那善妒的妻子抢在前面。 他同楚夫人结婚二十多年,却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乍一听闻自己竟还有失散在外的骨肉,不由得心中也很是激动。 可这种事情到底不怎么光明正大,而他这样已然位高权重的人物夏泽也绝不可能任由他进入汶鼎去找一个很可能是凭空捏造的“孩子”。楚瑞也只得借着“私人假期”的借口潜入汶鼎。 楚瑞礼貌地冲旁边依旧喋喋不休的人微笑一下,然后端着酒杯走向陆霜年。 穿着蓝色旗袍的女人转过身来,向楚瑞露出一个笑容。 年近五旬楚瑞的脚步似乎停顿了那么一秒。他盯着女人的笑,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酒杯。 陆霜年今天是化了淡妆的,描画了的眉眼为她平添了许多女性的柔美,柔和的灯光下脸颊坚硬的轮廓也软化圆润了许多。 那眉眼依稀似故人。 陆霜年端着酒杯向走过来的楚瑞示意一下,然后抿了一口。 “没想到传说中的九哥竟然这样年轻。” 楚瑞在陆霜年身边站下,微笑道。 陆霜年露出一个颇带了几分妩媚的笑容,道:“陆九只是少年时便出来闯荡讨生活罢了。楚先生不觉得我太生嫩就好了。” 楚瑞挑了下眉。——这不是她。他将自己从对脑海中那个贤良淑雅的女子的回忆中拉扯出来,重新换上了对待陌生强敌的戒备和审视。 楚瑞客气地笑笑,道:“陆姑娘年轻有为,我也不由得佩服啊。” 陆霜年同楚瑞碰了一下杯,“楚先生客气了。陆某今后的生意恐怕还要楚先生照顾呢。” 楚瑞道:“久闻陆九哥的大名,不知有没有荣幸同陆九哥结交呢?” 陆霜年极灿烂也极客气地笑了起来,她道:“楚先生太抬举我了。”她从手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楚瑞,“楚先生如果想谈生意,不妨到这里知会陆九一声。” 楚瑞收下了那带着淡淡香气的名片,又同几个人客套一阵,便走开了。 他站在宴会厅没什么人的角落里,依旧注视着不远处的年轻女子。 也对,如果刚刚那叫陆九的年轻女子就那样完全契合了他记忆中的模样和性格,未免太令人怀疑了。 楚瑞微微眯起眼睛,他看着穿着蓝色旗袍曲线玲珑身材颀长的女子在众人之间元转自如,和每一个凑上来的人微笑,交谈,那些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渴望而忌惮,厌恶而又恐惧。 她这么年轻。楚瑞想着,这陆九看上去,也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算起来刚刚是那个时间。 酒会接近尾声,不少人已经开始陆续地离去。楚瑞向另一个角落看过去。刚刚同陆九谈笑风生的两个人也离开了。女人一个人站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看不清表情。 楚瑞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年轻女子似乎有些怔楞地看着桌上的杯盘狼藉,她微微低着头,颈子弯出漂亮优雅的弧度。一缕盘松的头发从前额处垂了下来,遮住了眼睛,她却没有伸手去拨。 半明半暗的光线落在她深蓝色的旗袍上,带出一种幽暗的韵味来。女人低垂眼帘的模样竟让人觉得莫名的落寞。 那样强悍而狡黠的人,竟也会在人后露出黯然的神色来。这样的软弱总是让人心生怜惜的。 楚瑞眼神幽暗了一下。这陆九的样子,让他又想起了那个曾在记忆中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女人。 他走了上去。 “陆姑娘还没有走么?” 楚瑞看着陆九猛地抬起头来,她甚至来不及收拾自己脸上落寞和悲伤。 “啊,楚先生。”女人有些意外地道,她声音放的很低,很柔,完全不似刚刚在人前的开朗热情。 楚瑞心中便又有几分疑惑。他关切地看着年轻女子。 陆霜年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格外符合“强颜欢笑”的定义,她道:“只是有点累了,这就要走,楚先生呢?” 楚瑞看着眼前的女子重新披上她圆滑的伪装“伪装”,发现自己心中竟隐隐生出了怜惜之情。 “只是想问问陆姑娘什么时候方便拜访。” 对面的女子温和地微笑起来,她道:“随时都欢迎楚先生。”她看了楚瑞一眼,又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情,陆九就先告辞了。” 楚瑞点了点头,向女人道了别。 年近五旬的男人站在原地,看着陆九的背影消失在宴会厅外头迷乱炫目的霓虹灯光里。他皱了皱眉头,也转身离开。 宴会厅外。 宋宇鸿早已经等在车子旁边,在陆霜年走出来的时候便迎了上去。 “九哥。” 他看了眼女人单薄的旗袍和□在外面的皮肤,格外熨帖地为陆霜年披上了来时穿的毛呢外套。女人似乎一直在想着什么,直到肩上微微一沉,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对宋宇鸿露出一个带着点赞许的微笑。 那笑意很浅,很淡,可宋宇鸿只觉得心中像被什么烫了一下,有点疼,又格外地灼热,隐隐有激动而欢悦的感觉。 他从没意识到过这女人可以这样美。 陆霜年已经径自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关合的声音像重锤一样惊醒了宋宇鸿,他这才感觉自己脸上也有些发烧,从后视镜几乎可以看见浮上来的淡淡的红晕。青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坐进驾驶位。 时间已经不早了,路上车辆稀少,车轮压过柏油路的细微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路灯昏黄的光洒在落叶零星的路上。 陆霜年侧着头看着车窗外闪过一成不变的景物,暗淡的光线从她脸上不断地闪过,形成时深时浅的暗影。 从楚瑞对她的关注来看,是已经上钩了。 ——所有的伪装出来的“落寞”,强加掩饰的“柔弱”,还有可以化妆之后与陆柔相似的眉眼。 第42节 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巨大圈套的一部分。 很久以前,或者说,早在前世的陆霜年死亡之前,她便已经知道了陆柔和楚瑞的关系。那也许是当初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执念,想要知道为什么不同的父亲会让自己和陆昔华得到完全不同的母爱。 于是在她成为情报处的处长之后,陆柔试图保守一辈子的秘密很快变得不堪一击。 她那位亲爱的姐姐果然有着“高贵”的身份。敌国将领遗落在外的唯一骨血,这身份便是连当时的陆昔华自己也并不清楚。 每个人都有秘密,有的被埋藏,有些被开采,每个秘密都向悬在自己头上的一把刀,落下的那刻就是死期。 陆霜年向来喜欢利用秘密。 楚瑞眼看着便要年过半百,到底也在心中期望能有朝一日儿女承欢子孙绕膝。他想找回那个女儿,那陆霜年便给他一个。 车很快到了秋山路。 路上没有行人,脚下的落叶发出碎裂的“沙沙”声。陆霜年回身关上车门。 宋宇鸿也跟着下了车,他看着路灯光芒下的陆霜年,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一点,道:“我陪您走回去吧。” 陆霜年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也不说话,神情似笑非笑。 宋宇鸿在两秒钟的沉默后感觉到了尴尬,他如梦初醒一般晃了一下脑袋,然后迅速地收起了脸上的那点笑容。 陆霜年淡淡笑了一下,转身往巷子里走去。 宋宇鸿低声道:“处长走好。” 他在心中抽了自己两巴掌,——那是陆霜年!军情处的一把手!宋宇鸿你到底在想什么,想像哄那些女孩子一样陪着她走一段铺着落叶的路然后就得到些什么?! 这未免太愚蠢。 青年坐进车里,昏黄的路灯照在前方空无一物的路面上,宋宇鸿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猛地用力在方向盘上砸了一拳。他开车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在追更新的姑娘们,么么大家所有人╭(╯3╰)╮ 爱你们。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阳口市。 宋溥从会议室里走出来,脸上那种官方式的,标准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他一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地样子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给第一师的劳军物资已经准备好了,但很显然上面对于他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做法并不怎么欣赏。 ——哦,当然学生们不会平白无事地就跑到第一师的驻地去闹事。那只是守旧派给顾宸北的一个小小的警告而已。毕竟这世上没有真的常胜将军,只要这个被称作“战神”的男人会输,就会面临闭常人多得多的责难。守旧派可是老早就想让这位主战派的实权人物明白这个道理了。 宋溥却是个聪明人。眼下两国交战,第三集团军虽然并没能收复失地,但至少没再让夏泽军队再在汶鼎的国土上前进一步。民心所向,主战派的实力可见一斑。宋溥是两边不想得罪,于是照着上头的意思安排了在爱国学生中散播谣言的人,一边有想要结交顾宸北,哪成想不仅没拉到交情,反而陪进了市政府这些年积攒下的不少“财产”。 这位顾师长,还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哪。 宋溥回了办公室,一推门便被吓了一跳。 ——“二叔好!” 宋溥瞪着突然从门后跳出来的脸上带着大大笑容的女孩,一时间话也没说出来。 女孩眨眨眼睛,一脸的“这个惊喜你不喜欢吗”的表情,看着就教人觉得委屈。她又叫了一声:“二叔!” 宋溥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那愁眉苦脸的表情似乎更加苦大仇深了:“哎呦我的姑奶奶,雨晴你怎么跑到阳口来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姑娘,正是本应该呆在首都辽绎的宋家大小姐,宋雨晴。 宋溥是宋家老爷子的亲弟弟,也正是靠着宋家庞大财力在背后的支撑,才得以爬到如今阳口副市长的位置。 宋雨晴可是宋溥从小看着长大的,自然知道这丫头是个什么脾气。这种时候跑到阳口这战火前沿的地方来,八成又是没和家里打招呼就偷偷溜出来的。 宋溥回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给宋雨晴倒了杯水。女孩似乎还沉浸在下了自己叔父一大跳的兴奋中,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雀儿一样跟在宋溥的身后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嘴里说个不停。 “二叔你不知道,这些天辽绎的学生都在游行抗议呢,要求那些他主和派的老头子们支持前方的将士,我好多同学都报名参军啦。” 宋溥按着宋雨晴的肩膀让她坐下,他表情严肃地道:“小晴,这种事情你以后少参与。” 宋雨晴被这样一说好比被一盆凉水浇下来,她不高兴地扁了扁嘴:“哼,爸爸就这样说,没想到二叔你也和他一样顽固!” 像想到什么一样,宋雨晴的情绪又激昂起来,女孩漂亮的杏眼瞪着宋溥,道:“现在稳定都到了危急存亡之际,我们学生自然也是要出一份力的!” 宋溥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有些道理和这丫头讲不清楚,也绝对不能讲。雨晴是从小被全家人捧在手心上的,从来不知道这外头的世界有多么复杂。这份天真来得不容易,能多保持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宋溥道:“你啊,就这么跑出来,不怕家里人担心?”他看了一下子偃旗息鼓的宋雨晴一眼,不由得将语气放软了些:“说罢,突然来阳口做什么?” 宋雨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自然是来看二叔啦,自从二叔来了阳口,我还没见过您呢。” 宋溥哼笑了一声,盯着宋雨晴不说话。 女孩有点心虚地捏了捏衣角,然后有些别别扭扭地开口道:“我……哎呀,我是来找阿北的!” 宋溥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自家侄女口中的“阿北”是哪位,不由得一阵牙疼。他怎么就忘了那位“战神”顾师长可险些成为宋家的女婿啊! 宋溥问道:“你大老远地跑来找顾宸北做什么?” “我想见他,不可以吗?!”宋雨晴大声说道,眼眶竟突然毫无预兆地泛了红。 宋溥吓了一跳。他自然是知道顾宸北已经有了未婚妻的,却是并不清楚当时在顾宸北宣布婚约的时候是怎样的情景。 宋雨晴强忍着泪意,她又低声道:“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他。”女孩吸了吸鼻子,看上去格外地可怜,“家里不许我出来,我爸他逼着我嫁人。他在前线打仗,枪林弹雨的,我怕,我怕——” 女孩终于说不下去了,泪珠扑簌簌地落下来。 宋溥无可奈何地看着宋雨晴抽噎,心中一时也有些没了主意。 宋雨晴抽泣着道:“二叔,你、你要是知道阿北他在哪里,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就去看他一眼……” 宋溥终于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小晴你可别哭了,二叔答应你就是。”宋溥膝下无子,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小侄女也很是宠爱,看不得她哭的这样伤心。 ——反正顾宸北他恐怕是已经得罪了,又还有什么可谨慎的! 宋溥等宋雨晴擦干了眼泪,道:“你那心上人就在二叔安排的驻地呢,先在二叔这儿好好吃个饭歇一歇,晚上二叔就带你过去。” 女孩破涕为笑。 辽绎。 站在小院门前的楚瑞深深吸了口气,他抬手敲了敲门。 “吱呀”。 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他面前,青色布衣,粗布的裤子,头发简单挽起,显得苍老的脸上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影子。 “小柔……”楚瑞知道这就是他曾魂牵梦萦的女人。 他们都老了。 陆柔几乎迟疑了几秒。然后她慢慢地笑了一下,目光描摹着楚瑞已然苍老的面孔。 是他。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泪水慢慢地在眼眶中积聚,可陆柔反倒微笑起来。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阿瑞……你来啦……” 楚瑞想要走过去拥抱他,却最终停住。他克制了自己汹涌的情绪,也露出一个微笑来。 “我来啦。” 陆柔又痴痴地看了楚瑞许久,这才慌乱地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让开身子道:“快进来坐吧。”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陆柔看着面前已经显露了老态的男人,目光描摹着他脸上如沟壑般的纹路,停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很好。”她笑了一下,扭过身为楚瑞倒了杯水,道:“我知道你还惦着我。” 楚瑞很是感慨。他看着也已不再年轻的陆柔,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们当初也曾两情相悦,也曾海誓山盟,可现如今四目相对,“补偿”之类的话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来。 “她……她呢,她过得怎么样?”楚瑞试探着开口。 陆柔僵硬了一下,她知道楚瑞问的是谁。 陆柔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忧喜参半。喜的是自己爱的人终于得以相见,并且依然知道他们有了爱的结晶。忧的则是不知楚瑞对昔华真正的态度是什么。 她知道她爱的这个男人现在是夏泽的高官,他们之间隔着国家和战争,隔着身份地位,和楚瑞的婚姻。阿年带来的消息说楚瑞妻子派来的人正在四下打听昔华的消息,已经找到医院去了。 她便是心中有千万个愿意想让他们父女相认,又有千百种煎熬不说出真相,也不得不这样做。 一个女人为了保护自己最爱的孩子,总是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的。 陆柔勉强地笑了笑,她转回身来看着楚瑞:“你怎么知道的?” 楚瑞沉吟了一下,低声道:“有消息传到了夏泽。”他深深地看着陆柔,目光专注而急迫:“我们果真有个女儿对不对,小柔?!” 陆柔轻轻叹了口气,她咬着嘴唇,然后点头。 楚瑞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声音中的激动,他连忙又问道:“她叫什么,现在在哪儿?” 陆柔目光定定地看着楚瑞,一时间心思飞转。她必须做出对昔华最好的回答和选择。 女人犹豫了片刻,然后轻声道:“阿年。她叫阿年。”她看着楚瑞激动不已的神情,心中却是一片愧疚。 陆柔继续道:“现在在辽绎的公立医院。”她勉强让自己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来:“阿年她是名军医呢。” 楚瑞皱了皱眉。他又问了一句,“她是不是,随了小柔的姓氏?” 陆柔点头。 汶鼎中央军部,会议室。 偌大的房间正中央摆着一把椅子,对面是一张长桌,后面坐了几名军人,肩上的星星杠杠闪成一片。汶鼎参谋部的高参全部到齐。 军靴踏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标准的节奏。 一身戎装的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在房间中央的那张椅子前站定,立正,向对面的几个将军敬了个礼,然后坐下。所有的动作利落干脆,标准的军人作风。 “陆中校。阐述你的理由。” 坐在正中央的人开口了,语气冰冷表情严肃。说话的人正是陆军总长,上将孔麟。 陆霜年坐姿笔挺。 “军情处发展到现今的地步,人数众多,职能繁杂,未免有碍军务执行,而情报系统也受到军队影响。”陆霜年的声音在显得空荡荡的会议室了有条不紊地响着:“我认为,情报系统需要独立于军队系统。” 孔麟沉吟了片刻,他对陆霜年道:“你可以离开了。” 陆霜年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站起身来便离开了会议室。 第43节 屋里的几个高级将领开始低声地讨论起来。孔麟面色严肃。 ——这个陆中校,不是普通人物啊。 军部其实已经有了决定,今天的问询只是个例行公事。毕竟军方的人也不怎么喜欢一个时时刻刻盯着部队的情报机构。但军情处独立出去,无疑意味着情报系统的又一次壮大。孔麟知道今天要做出的这个决定,代表着什么。 陆霜年出了会议室,她几乎是在所有人的侧目中保持着标准的军人步伐离开了中央军部的大楼。 一个穿便装的特工快步走上来,低声对陆霜年说道:“监视对象已经拜访了您说的那栋房子,交谈了四十分钟后离开。” 陆霜年挑了下眉梢:“知道了,你去吧。” 女人慢慢走在军部的院落里,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白色的手套,看上去像在走神,又像是若有所思。 ——楚瑞果然去见陆柔了么。 陆霜年唇角挑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她期待的,就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小鲤鱼 姑娘的地雷~抱住亲一口╭(╯3╰)╮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天气已经转冷了,树叶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杈伸向灰色的天空。 辽绎公立第二医院门前的人依旧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楚瑞坐在不惹人注目的灰色轿车里,他静静地看着那颇有几分不符合天气氛围的热闹的医院门口。 小贩们叫卖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和送给病人的鲜花果篮,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夹杂着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响。楚瑞也不觉得厌烦,他从路过车子的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上午的第二包烟,表情淡然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医院大门。 年近五旬的男人在后一刻微微直起了身体,他的目光也已变了——不同于方才的淡定,带着专注和锐利。楚瑞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隐隐地紧张。 ——他等的人出来了,而他需要确定一件事情。 女人还穿着医用的白大褂,只在外面简单地套了一件呢子大衣,露出一点白色的边缘。她两只手放在衣兜里,看上去是因为外面的寒冷。她笑着同一起走出医院的同事道别,然后往大门右面走去。 已近黄昏,太阳格外金黄的光线斜斜地洒在女子身上,仿佛幻觉一般的暖意。 楚瑞停车的地方和医院中间隔着的街并不宽阔,女子的眉眼几乎也可以看得清楚。他摁灭了刚刚燃着的香烟。他并没有跟上去,只看着那女子高挑瘦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冬日灰蒙蒙的空气里。 果然么。 年近五旬的男人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一直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竟有些细微的颤抖。 那从医院里走出来的女人,自然是陆霜年。来自街道对面的目光她早已经察觉——或者说,她早就在医院诊室的窗口看见了将车停在街对面一整个上午的楚瑞。 这个男人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她亲爱的母亲如陆霜年算计的那样,将“亲生女儿”的身份推到了她的头上。 她的手即使放在衣袋里,也是冰冷冰冷的。 陆霜年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楚瑞恐怕已然有了七八成的相信,她便是他失散了多年,留在敌国的亲生血肉。 也是,她亲爱的母亲怎么可能忍心将大女儿陆昔华推出去面临叵测的命途。 陆霜年所有的算计都顺利地成为了分毫不差的现实,没有一点点令人意外的温情。 她太熟悉所有丑恶和私心的规律,以至于所有的人和事都被纳入她的算计,没半分容情。 “九哥——” 一辆黑色轿车跟在陆霜年后面,靠着人行道缓缓地往前开着,车里人探出头来喊住了陆霜年。 女人停住脚步,她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是宋宇鸿。 宋宇鸿脸上的笑容在陆霜年那般的目光下险些挂不住,他犹豫了一下,道:“九哥去哪里,我送你吧。” 女人这些日子不怎么在军情处出现,宋宇鸿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去问。直到今天在医院门口看到了一身大夫打扮的陆霜年。 宋宇鸿看着陆霜年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也不由得僵硬起来。他强撑着笑脸,心中不由得怀疑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宋宇鸿清楚,他对于陆霜年这样的女人有多大的渴望,就有多大的恐惧。 就在宋宇鸿已经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陆霜年却忽地露出个浅笑来,她伸手拉开了后面的车门,然后坐进后座里。 女人唇角的那一抹弧度在宋宇鸿眼前一晃而过,却如同冬雪初融,春花初绽,教宋宇鸿一时痴了。 陆霜年从后视镜里淡淡看了眼宋宇鸿的神情,她扯动了一下唇角。这个笑容是带着冷意的。 “送我到秋山路吧,宋先生。”陆霜年声音依旧平淡,可宋宇鸿听在耳朵里却莫名地多了种意味深长。他闭了闭眼睛,然后打过方向盘,车子朝秋山路驶去。 陆霜年向来是用职务称呼他的。这一回用了“宋先生”,显然,并不是以军情处处长的身份在和他说话。 宋宇鸿心中清楚这不过是因为陆霜年八成是身处什么卧底潜伏一类的任务中,用“宋先生”称呼自己也仅仅是为了方便,可仍忍不住隐隐地激动。 天色渐晚。 黑色轿车在熟悉的巷子口停下,宋宇鸿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陪你走回去”这样的话咽了回去。理智让宋宇鸿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 陆霜年一路上也没同他说一句话,她拉开车门下车,走出几步去又回过身来,看了宋宇鸿一眼。 “晚安。” 街道上路灯昏黄,宋宇鸿透过车窗,怔怔地看着女人渐渐隐没在小巷子黑暗里的身影。 阳口,第一师的临时办公室。 “我们的兵员补充了将近百分之四十,从第三师划过来的一个加强营预计明天下午就可以到达阳口。”赵志辉说道。 顾宸北站在窗口,外面的阳光照进来,更加显得他军装挺括肩背笔直。 男人声音平淡:“电告司令部,兵员补足后第一师需要三个月训练时间。临时驻扎地从阳口向西后撤二十公里。” 赵志辉应声离开。 这一次阳口保卫战第一师几乎打光了所有的主力,中下层军官消耗殆尽,就是连顾宸北的师部都没剩下多少人。而第三集团军司令部拨给他们的补充兵员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加强营”,实际上能有多少人不说,便冲着他们来自被称作“逃跑部队”的第三师,战斗力也是可想而知的。 如果不是师座临时在阳口招收了不少青壮农民和爱国学生,恐怕整个第一师连建制都不完整就要被重新拉上战场了。 他们这些军人在前头豁出了性命奋战拼死,后头却有不知多少人斗着手腕和心机。对那些惯于玩弄政治的家伙来说,前线的将士不过是一盘棋上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赵志辉也曾义愤填膺,但眼下也只剩下无奈。 所幸他追随了一个能够让兄弟们不寒心的师长。 抛头洒血是军人职责所在,可到底没人希望自己最终不过是一场烟云里的一小撮飞灰。 赵志辉一边感慨着一边往外走,险些撞到眼前的人。上尉顿住脚步,他看着穿着月白短袄和黑色学生裙的女孩,愣了一下,紧接着心里便是一阵叫苦。 ——这位姑奶奶怎么又冒出来了?! 旁边的宋溥赶紧走上前来,对赵志辉笑道:“哎呀,赵副官,我又来打扰了。” 赵志辉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道:“宋副市长有什么事么?” 宋溥赔笑道:“我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他拉了拉旁边有些不耐的宋雨晴,又道:“赵副官,这是鄙人的侄女,宋雨晴。” 宋雨晴有些不乐意宋溥扯她,但终究还是忍了下去。她自然知道在二叔这里不比在辽绎。 阳口是边境重镇,她二叔宋溥又是副市长,按理说应该是说一不二才对。可眼下情势紧张,战火逼近,就是连市长可能也要对这些部队恭恭敬敬有求必应。 宋溥示意她向赵志辉打招呼:“雨晴,这位是顾师长的副官,赵上尉。” 她冲赵志辉扬了扬下巴。她可是记得这个上尉,每次都跟在阿北身边,不让她靠近。哼! 年轻的上尉苦笑了一下,对宋溥道:“宋副市长和宋小姐有何贵干?” 宋溥有点尴尬,但他很快掩盖了过去,道:“雨晴也是进步学生,这次是想来支援前线的,听说第一师在阳口,特意让我带她过来,想见见顾师长。” 赵志辉心中道——果然。 这位大小姐这是还不死心哪!赵志辉瞧着宋雨晴带着点倔强神情的脸,突然有些无奈又有些同情。这女孩子还太年轻,想来不能明白喜欢上顾师长那样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重感情有多么艰难。 “师长在办公室里。”赵志辉道。他看了宋溥一眼,“两位进去吧。”那神情分明是说——师长军务繁忙两位见好就收。 宋溥忙陪了个笑脸,道:“让雨晴进去就好啦,我在这里等着,我在这里等着。” 赵志辉也没说什么,他知道宋溥这老狐狸一点亏也不愿意吃,上一次被师长坑了那么多援军物资,心中肯定也不怎么乐意,于是只是对宋溥笑笑道:“也好。宋副市长到我办公室坐坐?” 宋溥示意宋雨晴去顾宸北的办公室,便紧跟着赵志辉走了。 宋雨晴天真烂漫,向来顾宸北也不会将她当做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顾宸北是个聪明人,自然分得开。可如果他也跟着进去,恐怕雨晴和她心上人的见面就不那么单纯了。 ——再说,再见到顾宸北说不定还要被坑走什么呢! 叔叔和赵志辉走得远了,宋雨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紧张,她伸手抻了抻自己的衣摆,然后走向顾宸北的办公室。 “扣扣——” 男人声音带着沉稳的磁性,“进来。” 宋雨晴轻轻地推开了门。 “宸北哥——” 女孩走进了办公室,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可依旧掩盖不了语气里的雀跃。 顾宸北从办公桌后面抬起头来:“雨晴?”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宋雨晴抿了抿嘴唇,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女孩动了动嘴唇,只说了一句“嗯”,便又低下头去。 顾宸北目光里有点无奈,却也放柔了一些。他站起身,一边走过去关门一边道:“家里不知道你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吧?” 宋雨晴低着头没答话。 顾宸北回过身来,这才发现女孩已经默默地落下泪来,肩胛处微微耸动,显得格外瘦小。 男人低声叹了口气,将手搭在宋雨晴肩上。 男人掌心的温度传过来,宋雨晴鼻子一酸。她顺从地让顾宸北轻轻推着自己坐在了沙发上,小声地抽噎了一下。 女孩不愿意抬起头来,她死死盯着自己垂在沙发上的裙角,努力抿住嘴唇,试图让自己忍回眼泪。她尝到嘴里泪水的味道,又苦又咸。 宋雨晴又不由得想起了之前最后见到顾宸北的那个晚上。 ——她心心念念的宸北哥,在那场灯火辉煌的酒宴上宣布,“这是我的未婚妻”。而站在男人身边的,并不是她。 那个女人看起来令人惊艳的美丽与强势,她仰起头露出洁白的颈子,说我们都是军人。 第44节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两颗笔挺的树,枝叶相交根系相连,好像世上在没有除了彼此,更与对方相配的人。 宋雨晴这么想着,又是一阵心酸,泪水到底还是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顾宸北似乎一时也有些束手无策。他在宋雨晴旁边坐下来,低声问道:“怎么哭了?” 泪水“吧嗒”一声落下来,砸在沙发的皮面上。女孩的声音低弱。 “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鲤鱼 姑娘的地雷,么么么么哒!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顾宸北一时愣住。他向来是清楚宋雨晴的心思的,却也没想到女孩竟千里迢迢追到这边关战地,只为了说一句想你。 男人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宋雨晴的后背,道:“别哭了。” 宋雨晴终于抽噎着抬起头来,她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眼眶依然泛着可怜的红色:“我不哭了,宸北哥。”女孩有些贪婪地看着顾宸北的面庞。 顾宸北问道:“这次是和同学一起过来的吗?” 宋雨晴点了点头,道:“同学们都说要来支援前线,我从爸爸那里听说你也在阳口,就悄悄和同学一起来了。”她一边说一边露出一个小小的狡黠的笑容。 顾宸北倒也不担心,毕竟阳口还有个宋溥,总是能照看好这个女孩子的。他低低笑了一声,道:“那我便代表第一师上下,谢谢同学们的心意了。” 宋雨晴眨了眨眼睛,终于破涕为笑。 顾宸北道:“战场总是危险的,你莫要到前线去。” 宋雨晴嘴唇动了动,却低声说了句“好”,刚刚同二叔宋溥争辩时的理直气壮全然消失不见。顾宸北说的话,她向来是愿意听的。 宋雨晴沉默了一阵,然后道;“家里要让我嫁人了。” 顾宸北眉梢动了动,他语气放的温和了一些:“宋老先生也是希望你能幸福。” 宋雨晴倔强地梗了梗脖子,她道:“可是我不愿意!” 顾宸北看了宋雨晴一眼,他没问为什么。女孩的心思几乎整个汶鼎上流社会都清楚,顾宸北自然也明白。 “总要有个人和你一起走后面的路,雨晴,一个人总是艰难,你值得另一个人爱你护你。”男人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放缓的语调里几乎有一种令人沉沦的温柔,然后他说道:“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宋雨晴沉默着,女孩白皙细长的手指死死地抠着皮质的沙发面。她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知道一件事不可能,明知道一个人的感情无法得到回应,却到底还在心中怀着渺茫的希望。她喜欢的人语气平静而温和,也同样的干脆又利落,留不下一点可以幻想的余地。宋雨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眶中的泪水竟也不知不觉地干涸了。 顾宸北停了一会儿,道:“我从来都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雨晴,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我也很喜欢你,只是我们不合适。” 宋雨晴深深吸了口气,她慢慢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你就是我想的那个样子。”她抬起头看着顾宸北,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你是我的宸北哥,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所以我喜欢你啊……” 顾宸北淡淡笑了一下,却并不说话。 宋雨晴抿起嘴唇。她知道这已是最后的拒绝。 女孩忽然开口:“那宸北哥有喜欢的人了吗?”她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的措辞并不礼貌,又道:“宸北哥的未婚妻,就是你真心喜欢的人么?” 顾宸北眉梢微动,他看上去并没预料到这个问题,“她是我未来的妻子,”顾宸北目光温和地看着宋雨晴,道:“我自然是喜欢的。” 女孩有些疑惑。直觉让她觉得顾宸北的话是种善意的敷衍,可男人说话时的神情,却分明告诉这“喜欢”是真实的。 她心中恋慕的大英雄,在说到那个女子的时候,向来冷峻的眼睛里有一种宋雨晴从没见过的光芒。 顾宸北看着眼眶通红表情迷惑的女孩,淡淡道:“也许那不是你心中的‘喜欢’,只是这世界上偏巧她明白我,我也明白她,也刚好可以一起往前走很长的一段路。” 宋雨晴怔怔地看着顾宸北的神情,那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温柔。 男人对她说道:“你也会碰见一个这样的人。” 不知为什么,宋雨晴觉得自己好像重又多了些力气。她低声道:“真的么?” 顾宸北笑了,他说:“真的。”语气格外地笃定。宋雨晴这样的姑娘,有着这个年代太少见的天真和单纯,她的路注定不好走,可也注定了,不会如同那些最终妥协于现实和生活的腌臜的人们。 将有一个人,热爱她,保护她,陪她走这尘世里漫长又危险的道路。 顾宸北从来都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未理解过什么真正的、单纯的“喜欢”,却也从没想到,自己可以说出刚刚的那番话来。 他竟然是真的这样相信的。 这世界上,幸而有你明白我,而恰恰我也明白你。我们在一起,就算是枪林弹雨披荆斩棘,也可以走出很长很远的一条路去。 两个人各怀着心事,竟沉默了很长时间。 宋雨晴终于吸了吸鼻子,扬起一个勉强的笑容来:“那我不打扰顾大哥的时间了。”她站起身来,用一种故作豁达的声音道:“在等来那个人之前,我得先回去大哭一场。” 顾宸北微笑起来,他轻轻地抱了抱女孩瘦弱的肩膀,然后送她出了办公室。 天色早已经暗下去,顾宸北返身回了办公室,桌子上的文件却莫名有些看不进去。窗子外头的天空铁灰色,星星在暗色的云层中闪出微弱的光来。 顾宸北从抽屉里取出本旧字典来,硬质的书皮已经磨得颜色模糊,里面的纸页也有些泛黄。字典很厚,男人随手翻开,里面夹着两张信纸。 那女人的字写得算不上漂亮,可一笔一划有力道得很,几乎从纸背透出来,竟隐约带了些铁画银钩的味道。 时间久了,那信纸也变得极薄极脆了,可还平整,上面的自己清晰。 “平生所愿,唯与君共赴国难耳。” 顾宸北盯着那几行字看了一会儿,将信纸重新夹回字典里面,“啪”地一声合上。 窗户开着,外面的冷风嗖嗖地吹进来,胸臆间的那股热意却迟迟没有褪却。 陆霜年,这长路迢迢,你可愿和我并肩往下走。 作者有话要说:天辣顾宸北要变身文艺青年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首都辽绎。 楚瑞在荣成商会的总部外面,关上车门。立刻便有人迎上来客气地询问。 “我姓楚,专程来拜访陆小姐,麻烦通报一声。” 很快便有人迎了出来。 “楚先生里面请。” 宋宇鸿在脸上摆出标准的微笑,热情地招呼着楚瑞。 女人说戏要做足,可当宋宇鸿见到真实的“荣成商会”和自己货真价实的经理名片的时候,依旧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显然他现在的角色就是荣成商会大老板陆九一手提拔上来的经理,该做的事情自然要做到最好。 楚瑞瞧着这个脸上笑容得体的年轻男子,隐约记得这人当时曾同陆九一齐出席过酒会,便笑了一下,问道:“阁下贵姓?” 宋宇鸿道:“免贵姓宋。”他有些好奇地打量了楚瑞一眼,却到底没有多说其他。 能让陆霜年这样上心的人物,恐怕不止是个远道而来的富商这么简单。宋宇鸿心中计较,却也明白这楚瑞的真实身份并不是他该关心的。 陆霜年就坐在会客厅里的一张梨花木椅子上,她穿着一身天青色绣云纹的旗袍,露出一小段白皙的胳膊,小臂却全都掩盖在黑色的丝质手套之中。 ——总有些旧时的细碎伤疤消不下去,叫人瞧见了,反倒不利于她现在身份。 会客厅门前,宋宇鸿微微躬了□,示意楚瑞到了地方,便格外本分地站在会客厅门外不再向里走。陆霜年站起身来,她微笑着迎向年近五旬的男人。 “楚先生大驾光临,陆九深感荣幸呢。”黑色的高跟鞋踏在光滑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楚瑞脸上也涌起笑意,眼中有克制不住的激动一闪而过。他仔细地打量着陆霜年,直到自己的目光太过分明,找来了女人有些疑惑的眼神之后才收了回去。 “这些日子楚某也曾四下打听,陆九哥果然是名不虚传。”楚瑞客气道。 他的确曾经四下打探,只不过此刻的心思早已经与当初的试探不同。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女子,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就算是这“陆九”的身份再神秘莫测不知敌友,也已被楚瑞暂且放在了一旁。 便只是想到自己的骨血就站在面前,年近五旬的男人早已沉寂多年的心就隐隐地急切起来。 陆霜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失神的楚瑞,唇角噙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她优雅地做了个手势,两人落座。 有个漂亮的丫头给两个人都上了热茶。陆霜年优哉游哉地吹着浮在白瓷杯里的茶叶,她等着楚瑞开口。 “不知陆九哥有没有心思同我这夏泽人做笔生意?” 楚瑞第一句话便叫陆霜年愣了一下。 陆霜年心下的确是有几分惊讶的。她没想到楚瑞竟是一上来就几乎对自己坦明了来历。陆霜年在微微怔楞之后慢慢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她笑道:“楚先生这是要陷陆某于不义吗?” 陆霜年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对楚瑞的来处早已之情,——毕竟,如果连辽绎地界上突然出现的“外地人物”究竟是何背景也不清楚,她还怎么当得起整个汶鼎商圈和黑市的一声“陆九哥”呢。 楚瑞笑了笑,他深深地看了陆霜年一眼,女人的语气倒是平静得教人佩服啊。 “我只是个生意人而已。”楚瑞意味深长地说道:“陆九哥真的在意这些国家之间的仇怨吗?” 陆霜年“哈哈”一笑,她黑黝黝的眼睛淡淡地扫过楚瑞的神情,“商人讲究的不过是个‘利’字而已。如果楚先生真的这样抬爱,陆九又哪里有推辞的道理?” 两个人一齐笑了,却是各怀着心思。 楚瑞又同陆霜年讲了几句生意上的事情,两个人便约定了明天详谈合作的时间。楚瑞起身,告辞离去。 宋宇鸿从外头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向陆霜年道:“九哥,楚先生开车离开了。”他小心地看了陆霜年一眼,又问道:“要我们的人跟上吗?” 女人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她低垂着眼帘,黑沉沉的眸子里神色深晦,不知在想着什么。 “九哥?”宋宇鸿见状,又低声地叫了她一声。 女人这才回过神来似地抬起眼,她淡淡看了看宋宇鸿,道:“之前我们派去监视的人楚瑞发现了吗?” 宋宇鸿摇了摇头:“您让老张安排下去的都是军情处里的好手,目标没有发现。” 陆霜年淡淡道:“把之前布置的人全部撤掉,换个新面孔去跟着他。” 宋宇鸿应了一声,他似乎有些疑惑,而陆霜年平直没有起伏的声线让他没有问出口。 “其他的事情我会亲自安排,你可以走了。” 宋宇鸿没再说话,整肃了脸上的表情,规规矩矩地离开了。 第45节 陆霜年坐在原地没动,外头的光线毫无阻碍地从会客厅的大门洒进来。天青色的旗袍衬得女人脸色白皙,低垂的眼帘带出股安静的美感来,就好像她果真如同看上去那样娴静无害一样。 楚瑞正一步一步地踏进陆霜年设计的圈套里。一切都很顺利,再过些日子,她就可以在自己的计划中更进一步了。 好像有的事情突然之间变得唾手可得,反而教人觉得无趣了呢。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茶盏里沉沉浮浮的茶叶,勾了勾唇角。那个男人黑沉沉的眼睛从她的脑海中倏忽地闪过,心里却仿佛突然凭空生出几分兴味来。 她曾说过,同顾宸北共赴国难并肩而战。上一辈子没能做得了朋友,这辈子到结缘成了夫妻。哪怕是有名无实,到底也算得上缘分。 棋逢对手,酒逢知己,这人生两大幸事她陆霜年竟都遇上了,真是苍天的眷顾。 女人闭了闭眼睛。 如果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她陆霜年还有命在,到也不妨就这么和顾宸北并肩一辈子。 陆霜年喝尽了杯子里已然凉透的茶水,唇角忽地露出一丝微淡的笑意来。 与此同时。阳口市。 临时设在阳口市郊的战地医院人来人往,今天是个大晴天,虽然冬日的严寒孩子,可太阳依旧格外灿烂地挂在天空,让人心情愉悦。洗过的白色绷带和床单被挂在简陋的小院里晾晒,随着风不断地飘扬。 小路上的细碎石子在顾宸北的军靴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男人步伐不紧不慢,朝着临时的战地医院走去。 赵志辉跟在他身后,道:“司令部已经同意我们后撤休整,另外,师长,你想不想知道那天阳口阻击战,夏泽的机械师为什么没有到达战场么?” 副官的表情带着点八卦,可眼睛深处却有着隐约的担忧。 顾宸北脚步顿了顿,他继续往前走去,只是淡淡道:“有人让你来吹风了?” 赵志辉似乎也料到了自家师长的直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在顾宸北身边不是一两年,自然清楚这个被称作“战神”的男人的脾气。而显然,很多“有心人”也晓得要同这位第一师的副官打好交道。 不少司令部的参谋都和赵志辉相熟,自然消息也就源源不断地递进了赵志辉的耳朵里。 “只是几个参谋之间在传而已。” 顾宸北扭头看了赵志辉一眼,淡淡笑了一下,“你想说什么就说。” 赵志辉有些尴尬,他不怎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和顾宸北讲,可这一次毕竟涉及到那个人,他…… 顾宸北脸色依旧平淡,他只是扫了赵志辉的神色一眼,便直接道:“和阿年有关系么?” 赵志辉因为那个称呼微微愣了一下神。他小心地看了眼顾宸北的神情,心中有些惴惴。 “是。”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临时医院的门前,顾宸北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看着赵志辉,“说。” 赵志辉也跟着停下来,心中却忍不住一阵懊悔。——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旁人不清楚,他赵志辉可跟明镜儿似的。“陆霜年”这个名字几乎等同于顾宸北的逆鳞,他甚至不清楚顾宸北对于那个惊才绝艳令人一眼难忘的女子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态度。 赵志辉能感觉到,顾宸北似乎并不喜欢别人对他提起陆霜年,但每每他们二人共处时,男人连周身的气势也会柔软三分。师长防备她,却又信任她。对于顾宸北这样的人来说,“既信又疑”的状态实在是罕见。 “司令部的人底下在传,说陆处长神通广大,是和夏泽那边做了一笔交易,才促使机械师后撤的。”赵志辉犹豫了一下,又放低了声音补充道:“不合法的生意。” 战争期间向敌国倒卖军火,岂止是“不合法”。叛国罪的条款里写得明明白白,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顾宸北微微皱了一下眉。 赵志辉紧张地等待着顾宸北的反应。 男人声音平淡,却隐约带着几分冷意。他道:“以后不要跟着司令部的人谈论这些。”他说罢,便转身进了战地医院的小院。 赵志辉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答应着,跟了上去。 医院里竟格外地热闹。不少医务人员和卫生兵进进出出的很是匆忙,不远处被晾起衣服和绷带围起的区域已经成了一小块表演场地,医院里凡是能走动的伤兵几乎都聚集了过来,或站或坐,脸上都带着格外期待的神色。 顾宸北挑了挑眉,他的目光扫过贴在墙上的几个彩纸剪成的大字——“前线文艺慰问团”,饶有兴味地翘了一下唇角。 赵志辉倒是隔着老远便看见了站在一边不知在张罗些什么的宋家大小姐宋雨晴,牙疼似地在顾宸北身后悄悄咧了咧嘴。 昨天宋雨晴回了住的地方哭了一会便累了,她长途跋涉赶到这里,又经历了感情上的巨变,疲劳让这个年轻的女孩有些吃不消了,也顾不得被拒绝的上心,倒头睡了一觉,今天早上一睁眼,看到外面的大晴天,只觉得心中的郁结也消减了不少,精神头也好了起来。于是便带领着一道来的同学跑到临时的战地医院来搞慰问演出了。 女孩穿着对襟月白色短褂,藏蓝色的过膝学生群,白袜黑鞋,配上前些日子刚刚剪短的学生头,一副普通的打扮倒让她显出十足的青春朝气来。隔着不远,赵志辉在心中暗暗地琢磨,这宋家大小姐看上去倒还真不是个招人讨厌的。 ——或者说,她已经很漂亮了。 赵志辉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秒,自家师长却已经走得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鲤鱼君的地雷,么么么么哒!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顾大哥。”宋雨晴迎了上来,她露出一个活泼的笑容,“你怎么有空过来?” 顾宸北打量了她两秒,也笑道:“同学们的一番心意,我这个做师长的自然要感谢。” 宋雨晴得意地扬起下巴,“来看演出吧顾大哥,你肯定会喜欢的。”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带着男人往那人群处走去。 学生们的演出很是精彩,演到高||潮处围在一处的士兵们轰天似地叫好,听着热闹围拢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就连不少医护人员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围了过来。 “啊……” 学生们的戏剧演到尾声,士兵们热烈地鼓起掌来,人潮一涌,顾宸北便听到一声轻呼。 一个穿着医生白大褂的女子被人群一挤,身体一斜,就摔了过来。 男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 “没事吧?” 女子连忙稳住身体,这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她脸上带着感激的笑意,一边看向顾宸北,一边说道:“多谢……”目光落在顾宸北脸上,后面的话音小了,脸却忽地泛起一抹飞红。 顾宸北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笑容,手上微微用力,将女子扶起,便撤去了手臂。他仔细地看了女子一眼。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医生,年纪还很轻,白皙的脸庞和温婉的五官让她看上去有种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味道,并不像是能在这边关战地支持下来的人呢。 被男人黑沉沉的眸子盯了几秒,女子只觉得血液似乎都往脸上涌去,一双漂亮的杏眼也越发地水盈盈惹人怜惜起来,她有些不安地用手抓着衣角,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只听男人淡淡道:“不客气。” 说罢,他便又将注意力转回了那空地搭起的简易舞台上。 女子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扬起了笑意。她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顾宸北旁边,也专注地看起了学生们的表演。 这漂亮的女医生,自然便是刚刚被陆霜年派到战地医院,远离了辽绎的陆昔华。她这些天心中郁郁,边境苦寒之地,自然将陆昔华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小姐”折腾的够呛。可陆昔华也知道,这些抱怨和憎恶也只能搁在心里,半点儿也不能显露出来。毕竟,她可是“自愿”来这里支援战场的。 ——若是做得好了,将来回到辽绎,这也算得上是一份足以让许许多多不曾上过战场的一声羡慕的履历了。 陆昔华在心中为自己做着打算,对战地医院的同事和伤兵也是加倍的体贴,倒是笼络了不少人心。 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能在这样粗陋的地方,遇见如此良人。 陆昔华一边索然无味地看着台上的表演,一边暗自地打量着身边的这个男人。 他穿着笔挺的军服,在冬天的料峭里如同挺拔的松柏,肩膀宽阔而坚实,扎紧的腰带和笔直的裤线,银光闪闪的军服纽扣,无一处不显示出颀长挺拔的身材和某种强大而又矜贵的气场来。 ……他们叫他……顾师长?! 陆昔华的眼睛里飞快地划过一抹光亮。他就是顾宸北?! ——看来这故意跌出来的一跤果然是大大的值得! 周围的士兵再一次大声地叫起好来,顾宸北瞧着台上学生们自编自演的剧目,似乎也看得津津有味。陆昔华便稍稍大胆地暗暗用目光打量起顾宸北来。她站在男人旁边,只看得见对方的侧脸,线条硬朗轮廓分明,真真教人心动。 ——自己若是能和这样的男子…… 想到这儿,陆昔华的脸竟真的有些发烫了。她再怎么工于算计,到底也是个女人,心中免不了对美好的爱情和如顾宸北一般英伟的男子怀着几分憧憬。 站在一旁的宋雨晴可不高兴了。 ——这女医生打哪里冒出来的,顾大哥恐怕连两句话也没有对她说,竟然就用这样的眼神瞧着顾大哥!她当别人都是瞎子么?莫说是她和顾大哥连认识都不认识,就是她宋雨晴在顾大哥身边儿这么多年,也从没用这样的目光瞧过他呢! 宋雨晴这样想着,心中倒生出一股不忿来,暗暗地捏了捏拳头。 节目很快表演完了,学生们手拉着手在台上鞠躬致谢,底下的士兵和医护人员们鼓起掌来,那热烈的程度倒让几个年轻人激动地涨红了脸。顾宸北的唇角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 他们年轻了点,多少还带着少年人的冲动和稚气。 可他们就是这国家的希望。 陆昔华却望着男人唇角的那一抹弧度,竟有那么一刻,怔怔地痴了。 “下面,就请第一师的顾师长来说两句,大家欢迎!”出声的是宋雨晴,一身学生打扮的小姑娘显然已经得到了战地医院的“民心”,她这么一喊,连伤兵们也跟着起哄起来。 顾宸北瞧了宋雨晴一眼,女孩俏皮地向他吐了吐舌头。男人淡淡笑了一下,便走上了那临时搭起来的简易台子上。 “同学们辛苦了。”男人声音不大,却也足以让周围的人们听个清楚。他的语气平淡,“我顾宸北代表第一师将士,谢谢大家。” 学生们静静地听着这个年轻的师长表达了他的感谢,出奇地安静。他们不是没听说,就在几天前那一场青年学生围住第一师驻地“抗议”的闹剧。 顾宸北道:“当兵打仗,从医救人,学生读书,都不过是职责所在,但只要每个人都尽到了这职责,家国何愁,山河何忧!”男人的声音有力而坚定,几乎让人忍不住就从心中生出笃信来。 顾宸北的目光从周围的人们脸上慢慢扫过,似乎不带任何感情,却又好像蕴含了千言万语,学生们的神情也不由得严肃起来。他们都是爱国的热血青年,却前所未有地感受到重任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有巍巍如山的分量。 男人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在陆昔华的脸上停顿了一下。 陆昔华此刻却感觉不到学生们的热血沸腾。她心中自有其他的算计,正想得入神。男人在台上说了些什么,也只有那低沉磁性的声音诱惑般地从她耳边飘过,内容却是半点也没听进去。 女人微微低了头,脸上羞红的颜色退去,想着什么的时候眉眼带着几分沉静的味道。顾宸北微微眯了下眼睛。 ——竟和那个女人,有两分相似呢。 顾宸北只简单说了这两句话,便下了台。学生们忙着给战地医院帮忙,也都散去。 陆昔华还站在原地。 年轻的女医生穿着白大褂,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在看向顾宸北的时候白皙的面庞上又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红晕。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只细白的手紧紧捏着衣角,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紧张。 顾宸北神色温和:“有事么?” 陆昔华微微扬起脸,露出一个纯洁无暇的笑容,“没,没什么,只是想谢谢顾师长。” 顾宸北挑了下眉,——如果不是他那引以为傲的克制力,恐怕他就要对眼前这个女人投以奇怪的目光了。男人保持了平静的语调,他道:“举手之劳而已。” 宋雨晴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哼,我顾大哥才不会受你的蛊惑! 她也从没见过这个女医生,可天生的直觉却让宋雨晴对这个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女子生不出半分好感来。 顾宸北淡淡道:“如果医生没有其他事情,顾某就先走了。” 陆昔华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顾师长再见。”一低眉一抬眼,倒是将恋恋不舍又娇羞表现得格外婉转迂回。 第46节 顾宸北转身便走了。赵志辉跟在男人身边,只觉得自家师长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反倒有种令人胆寒的冷意。 ——这女大夫恐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深冬。 雪已经下了一夜,即使是中午,天气也是格外的寒冷,街上厚厚一层积雪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是辽绎今年的第一场雪。 陆霜年坐在商会的大厅里,慢吞吞地喝了口热茶。她穿着一身锦缎旗袍,袖边儿镶着白色绒毛,看上去倒是暖和得很。女人看了外面的天色一眼,只觉得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这冬天的景致,似乎并不能叫人振奋。 楚瑞刚从她这里离开。两个人敲定了“合作”的细节,显然,那个年近五旬的男人逡巡在她身上的目光并不是单纯的,对一个合作者的审视。那里边儿的“慈爱”可真叫人发毛。 今天总归是个不错的日子。 宋宇鸿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微微弯□子,对陆霜年恭敬道:“九哥,车已经备好了。” 陆霜年垂着眼睛看着白瓷杯子里面沉沉浮浮的茶叶,没有出声。 宋宇鸿心中有些惴惴,却也不敢多说话,只垂首站着。这些天他跟在陆霜年身边,自认同女人亲近了许多。可陆霜年也偏巧就是这样的人,你同她相处得越久,便越发觉这人的冷漠与不可接近。宋宇鸿即使有心,却也暂且没有那个胆子。 陆霜年慢慢放下了茶杯,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车子里很暖和,女人示意宋宇鸿开车,便自顾自地换下了刚刚在雪地中沾湿了的高跟鞋。车子后座上整整齐齐叠放着衣物,外头的景物不断闪过,陆霜年已经动作干脆地换起了衣服。 她这些天都是“陆九”的身份,总归该回军部去看看了。 宋宇鸿喉头动了动,听着后面悉悉索索的声响,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集中在车前的路面上,不去乱瞟。 没一会儿,陆霜年就换好了衣服。白色兰花纹的旗袍已经扔在了后座上,一身戎装的女人漫不经心地整了整领口代表了中校军衔的领章,又从后座下扯出一双簇新的军靴来。 车子在陆军总部大门外停下,宋宇鸿恭敬地拉开车门。一身戎装军服笔挺的女人下了车。她抬眼望了望那看上去威严恢弘的建筑,便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陆军军事情报处,即日起正式更名为汶鼎情报处,分属汶鼎情报系统,独立于军事系统外。任命原军事情报处处长陆霜年为汶鼎情报处处长,晋升上校军衔。” 参谋的声音回荡在会议室里,站姿笔挺的女人向前踏了一步,从对方的手中接过了来自汶鼎陆军总部的文件和任命书。坐在正中的孔麟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独立于军队之外的情报系统,这件事对于汶鼎军政两界,乃至整个战局来说,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不知道这一步踏出去究竟是对是错,孔麟看着陆霜年,心中暗想。 只希望这个女人的野心,不要危及整个国家的命运吧。 陆霜年脸上依旧是四平八稳的冷静,但她并没有掩饰自己眼中近似愉悦的光芒。有人为她递上了上校的军服和肩章。女人将那镶嵌着银色星星的肩章塞进自己的衣兜里,微微扬了扬下巴。 她只是个女人,可却偏偏喜欢这快意。平步青云,志得意满。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告辞了。” 孔麟皱了一下眉头,他看了陆霜年两眼,“陆上校年轻有为,情报处交在你的手上,希望你不要辜负国家的期待。”他语气到算得上温和,又道:“明天会有军部会议正式宣布,很多前线部队主官都会回来,你也有个准备。” 陆霜年眉梢一挑,她唇角飞快地掠过一抹细微的弧度,却也只是沉声道:“我明白。多谢长官提醒了。” 孔麟只觉得窥见了什么,再瞧陆霜年的脸,却又已经是那一副滴水不漏的表情,到底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下午雪又大了起来,原本细碎的雪花重又以鹅毛大雪的姿态纷纷飘落下来。陆霜年此刻正懒洋洋地坐在商会的大堂里,瞧着外头的纷乱飞雪,捧着一杯热茶暖手。 宋宇鸿站在她旁边,声音不高不低:“楚先生派来的人已经开始和我们接洽了。”他看着女人姣好的侧脸,心旌一动。 “步枪一百百五十支,机枪三十挺,手雷二十箱,子弹共计六千发。”宋宇鸿强自拽回自己的心思,看着手中的册子道。 陆霜年挑了一下眉梢。她嗤笑了一声,道:“倒是好大一笔生意。”——这些武器,足够装备两个加强连了。 楚瑞这一次来汶鼎,自然不全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女儿。说到底,他也是为夏泽卖了一辈子命的军人,对陆霜年自然也掺杂了几分试探和利用。“陆九”军火商的身份既然已经坐实,又怎么能不多加利用呢? 陆霜年将手中茶杯放下,微微合了合手掌,感受着温热的暖意,她神色有些倦倦的慵懒。 “按他要求的去办,不要走漏风声。”她淡淡笑了一下,“我自然是信你的,宇鸿,莫要叫我失望。” 宋宇鸿整个人一愣。他这些天心中不是没有过担心计较,——毕竟,陆霜年在做的事格外的危险,宋宇鸿虽然无从得知全部,却清楚这向帝国贩卖军火可是叛国掉脑袋的大罪,这个女人又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别说是事情败露,就是成功了,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被灭口都很难说。 可女人刚刚不过是声调温和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便叫他整个人心神恍惚了几秒,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随着女人的声音激荡了一下,一阵熨帖和喜悦不自禁地淌遍全身。这女人果然是有魔力的。 宋宇鸿舔了舔嘴唇,他终于克制了眼睛里的渴望,低声呢喃了一句:“宇鸿定不负你。” 陆霜年微微低垂了眼帘,她听着隐藏在宋宇鸿脚步中的激动渐渐地远了,这才缓缓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容来。 上一辈子的背叛和这一世的觊觎,都足够让你死的很难看,宋宇鸿。 夜幕降临。 雪还没有停,路灯昏黄的灯光下雪花纷飞,配着处处银装素裹的街景,让这座城市平添几分风味。 黑色的轿车在路上缓缓而行。 顾宸北慢条斯理地将白色手套上最后一丝褶皱抚平。男人此刻一身黑色军礼服,身上的绶带和勋章几乎铺满了半个胸膛。他的目的地是陆军总部的宴会厅。 男人瞧着外头皑皑的雪景,黑沉沉的眼睛里神色不明。 “你也一起来吧。”他忽然开口。 话是对坐在前面的司机说的。同样一身军服的军人似乎有些惊讶,但也只是停顿了一秒,便沉声道:“是。” 顾宸北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车子很快驶进陆军总部的大院。夜色低沉,从宴会厅窗口流泻出的灯光格外醒目。 等在外面的卫兵给顾宸北拉开了车门,年轻的小伙子用近乎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被称作战神的,刚刚从前线返回首都的男人。顾宸北脚步不停地朝大楼走去。 那年轻的卫兵瞧了顾宸北的司机一眼,不由得有些惊讶。——嗬,顾将军的司机都是中校呢! 宴会厅里人已经不少了。长桌上摆放着各色自助的食品,托着放香槟的托盘的侍者在来宾之间穿梭,气氛倒还轻松,只是与这满屋的戎装的军人有些违和。 顾宸北一进会场便被人瞧见了,身上寒气儿还没消下去便同几个军官寒暄起来。陆军总部的人自然都知道这个整个稳定最年轻的少将刚刚从整场战争中最艰苦的战场返回,瞧他的眼神儿里,不管真假,也多了几分敬重。 “顾老弟,你这一走几个月,倒是一点儿没变啊,还这么精神!”一个大嗓门远远地传过来,围在顾宸北身边儿的几个人都对来者心知肚明,交换了一个格外默契的眼神。 ——能在陆军总部的晚宴上当着一大堆高官贵客爆出这么粗嗓门的,大概也只有城防部司令张振彪了。他瞧见站在门口的顾宸北,眼神便是一亮,大踏步地朝这边走过来。 几个同顾宸北交谈的军官纷纷“识趣”地找了借口离开了。 “顾老弟,好久不见了,老哥可是很想你哪!”张振彪一如既往地热情。 顾宸北笑了起来,他瞧着这个性情耿直的中年将军,道:“好久不见。”他虽与张振彪算不上多么要好的朋友,可也并不厌恶这个性情中人,两人同是主战派,张振彪于他,倒是这在场几人中关系不错的了。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张振彪便开门见山了。 “老弟这次回来,也是为了那个消息吧?”顾宸北挑了挑眉,他还没说话,张振彪便接着说道:“那小娘真实厉害,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军情处,竟也能教她翻出花儿来。” 顾宸北在“小娘儿”那眯了眯眼睛。 “她自然有她的本事。”男人淡淡道。 张振彪微微愣了一下,他瞧着顾宸北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觉得后脊梁上莫名地窜上了一股子凉气,下意识地将自己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顾老弟越发的神秘莫测了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哪句话说错惹了他生气? 顾宸北看了张振彪一眼,道:“军情处的事情大概孔司令已经决定了,你我多说些什么也是没用。”男人神色淡淡,“这些事情老张你还是少说为好。” “顾宸北。” 有人在他身后开口。语气冷淡,直呼其名,倒是一点也没有客气。 张振彪皱起眉头,“怎么是你……”他话还没说完,顾宸北便转过了身去。 陆霜年穿了一身崭新的笔挺军服,淡淡地看着他。 “阿年。”男人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却是分明的真实。他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温煦。 陆霜年瞧着顾宸北似乎对她直呼全名的冷淡毫不在意,唇角翘了翘,随即抿成一条直线。她又盯了顾宸北几秒,然后才慢吞吞地说道,“很高兴见到你。”她令人厌恶地拉长了声调,显出几分傲慢来,眼睛里却飞快地划过一抹快活的光芒。 就好像两个初次见面的人再普通不过的客气。 而顾宸北黑沉沉的眼睛里忽然就变得暖意融融。他忽然笑了起来,然后往前走了一步。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 顾宸北唇角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他轻声道:“我总是很喜欢你的直白,阿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的更新可能会比较不规律,在这里向大家道歉了。但黑桑不会弃坑的,也请大家放心:-d 只要你们还在看,我就会继续写下去的。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这场宴会本来就是为了向汶鼎军界公布军情处正式转为情报处的消息,主角是谁,自不必说。 顾宸北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他靠着桌子,端着杯酒啜饮着,瞧着那个女人在无数人的探究、试探、挑衅又或者口蜜腹剑之中来回周旋。耀眼的灯光也无法遮盖她的光彩,那身簇新笔挺的军装毫无疑问地显出陆霜年优美而又峻拔的身材来。她就像一把上好上好的利剑,非得这样完美的剑鞘来盛装。 何勋站在离顾宸北不远的地方,他也把自己隐在阴影里头,只是与顾宸北相比,他连喝酒的心情都没有。 ——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同阿年对上。 情报处直接负责国内的反间活动,恐怕今后,他们就是真正的对手了。 灯光下的年轻女子看上去那么愉快并且志得意满。何勋想,他很少见过阿年这么高兴的样子呢。她年轻,杰出,像最锐利的刀锋一样所向披靡。 不知道什么时候,何勋已经将这个在汶鼎认识的第一个对自己怀抱善意的女孩当做了如同亲人一般的存在,他不希望她失败。 可陆霜年的胜利,汶鼎的胜利,对于何勋的职责来说,从来都不在允许的范围内。 陆霜年似乎有某种感应一样地回过头来,她遥遥地,从璀璨的灯光下面,朝着何勋的方向看过来。 何勋甚至觉得在对上陆霜年的目光时自己瑟缩了一下。他知道阿年是多么敏锐而警惕的人,却盯着她瞧了那么久,几乎等于失态。何勋扯动嘴角,向陆霜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女人远远地向他举杯示意。 何勋只觉得满嘴苦涩,恐怕连最好的酒也无法冲淡。 顾宸北站在不远处,慢悠悠地喝尽最后一滴香槟,他转开停留在何勋身上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晚宴在十点钟结束。军官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 顾宸北回过身去,他目光淡淡地落在何勋身上,停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先把车开回去吧,我同阿年待一会儿。” 何勋怔了一下,他很快掩饰了自己脸上的情绪,低头道:“是。”中校转身离开。 第47节 顾宸北站在长桌旁边,他看着陆霜年朝自己走过来。 “走?” 陆霜年瞧他一眼,忽地笑了:“特地等我?” 顾宸北一笑:“嗯。” 水晶吊灯的光芒映在女人墨色的瞳孔里,而那其中的一丝笑意,简直比烟花还要漂亮夺目。 “走吧。” 宋宇鸿已经格外殷勤地备好了车,他是没有参加这样的晚宴的资格的,只能等在外头。却不想等人都差不多散尽了,才看见陆霜年走出来。 陆霜年的步子很慢,与她平日里那标准的军人行进风格截然不同,她的脸上带着细微的笑意,却格外地真实,仿佛整个人都被那一抹笑容点亮,从而变得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旁边有一个男人。 两个人慢慢地从大楼的台阶上走下来,那样的姿态说不出的闲适,仿佛样的场合真的可以让人卸下心防愉快地享受对方的陪伴。 宋宇鸿几乎看得愣住,——那是他从没见过的陆霜年。 直到女人走得近了,他才回过神来。 “陆——”宋宇鸿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女人随意地一抬手止住了他。宋宇鸿下意识地地上手中的大衣,陆霜年也只是接过来拿在手上。 “我自己回去。”陆霜年语气淡淡,她脸上还带着刚刚对顾宸北的笑意,看向宋宇鸿的眼神却如往日一般沉静而冷淡。 明知道那一抹残留的笑意并不是因为自己,可到底还是忍不住让视线多停留了一刻。 而后一秒,陆霜年旁边的男人目光便如锐利的刀锋一般直射过来,宋宇鸿只觉得自己的心思在这样的目光下面无处遁形,整个人都是一凛,随即便低下了头,按着陆霜年的意思将车子开走。他本想再对女人说一句“注意安全”,但也清楚这样的话如果真的在这两个人面前说出了口,恐怕就不只是“逾越”那样简单了。 顾宸北瞧着那辆挂着情报处崭新牌照的黑色轿车开过路口不见了踪影,扭头看了陆霜年一眼,他笑道:“你的新副手?”顾宸北停顿了一下,颇有些意味深长:“他的心思你知道了?”他一边说,一边拿过陆霜年手中的烟灰色大衣,为她披在肩上。 陆霜年似笑非笑地看了顾宸北一眼:“你吓他做什么。”她又道:“我留着他在身边儿,那便是有用处的。”她拉了拉大衣领子,觉得暖和了不少。 顾宸北挑了下眉梢,“用完了呢?” 两个人慢慢的走着,沿着落满了雪的街道,暖黄色的灯光在两个人的身后,映出长长的影子。 陆霜年听着脚下咯咯吱吱的积雪,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用完了的自然有用完了的去处。” 那样的人,从来都与蝼蚁无异,就算你不去将他抹杀,他自己也会堕落成原本的面目。 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像所有军人习惯的那样,肩膀之间保持着一拳的距离,摆臂的时候不会碰到彼此,却又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不近也不远。 “那我呢?”顾宸北忽然开口,他看上去像是在开玩笑,语气漫不经心:“那陆处长怎么看我的‘去处’?” 陆霜年微微一怔,她看了顾宸北一眼,男人的脸庞在微暗的路灯下依旧线条坚硬,他的语气那样放松,下巴却微微绷紧着。她心念一动。 “我不知道。”女人说:“我不知道你的去处,顾宸北,就像我不知道我自己一样。” 顾宸北神色淡淡地听着。 “但我想,只要这么走下去,总会看到尽头的。”她微微仰起脸来冲顾宸北露出一个微笑:“到底有人陪着,就算这路真的无穷无尽,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是我的后盾,也是我的利刃。你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铠甲。如果这条路使我们一起往下走,没有尽头,又有什么可怕。 顾宸北没有说话。他看着路灯暗金色的光线映在陆霜年黑沉沉的瞳孔里,泛出猫一样琥珀的颜色。那里面的暖意就好像连亘古的严寒和冷酷都可以瞬间消融。 这个十六岁上得战场,见过血海尸山闯过枪林弹雨的被称作“战神”的男人,头一回觉得,自己竟然可以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无所畏惧。 男人忽然伸出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摘掉了那一尘不染的白色指挥手套,他握住陆霜年的手。 陆霜年愣了一下,然后便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顾宸北手心里有常年拿枪磨出的茧子,陆霜年也有。他们这样相似,陆霜年了解顾宸北,就像顾宸北了解陆霜年一样。 就像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样亲密而柔软的举动从来都不适合他们这样不能有弱点的人,可还是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期冀着距离能再长一些。 人都是贪图温暖的动物。 两个人一直走到秋山路陆霜年的住所。 顾宸北抬头望了望那栋看上去黑黢黢的破旧的三层老楼,又瞧了陆霜年一眼,“你还住在这里?” 陆霜年耸了耸肩膀:“嗯。习惯啦,一个人用不着多大的房子。”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从顾宸北那儿抽了出来,在男人转过脸来看自己的时候露出一个格外虚情假意的笑容:“不上去坐坐么?” 那副样子分明就是在等着顾宸北“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的回应。 顾宸北盯着女人的表情,他忽然觉得陆霜年将她的狡黠摆在脸上的时候有那么一丝可爱。——也许不止“一丝”。顾宸北真诚而欣喜地道:“好啊。” 陆霜年噎了一下,她面无表情地说:“还是算了时间不早了我不耽误顾师长的时间了。”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迈步便往老楼走去,她扭回身来对还站在原地有些哭笑不得的顾宸北挥了挥手,然后干脆地上了楼。 顾宸北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老楼那黑洞洞的楼道口,脸上的笑容才渐渐地淡去。他们几乎是牵着手沉默地走了一路,此刻那近乎于甜蜜的心思淡去,顾宸北发觉自己又不禁琢磨起陆霜年的表现来。 他们之间就是这么奇怪。若说这情谊是假的,自然不可能,可若说他们之间早已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却也是不可能的。 他看得出来陆霜年有心事,很重的心事。那女人向来是个善于掩饰的人,可这一次并不成功。 这足以令顾宸北感到担忧。 男人随手从衣兜里掏出烟盒。 陆霜年很快上了楼,屋子里一片黑暗,她习惯性地在开灯之前走到窗口往下看了一眼。顾宸北还没走。 陆霜年倚在窗口,外面雪还没停,她看着那个男人站在路灯的阴影里面抽烟,暗红色的红星一明一灭,仿佛仅仅是注视着,就有了灼人心肺的温度。 一支烟很快吸到尽头。顾宸北漫不经心地抬眼,老楼的那个窗口还黑着,就像没有人回去一样。 烟蒂烧痛了他的手指。男人随手一弹,那小小的红色火星便在雪地里“滋滋”地熄灭了。他看了那黑洞洞的窗口一眼,就好像能透过它看见里面的人的眼睛。顾宸北转身离开。 陆霜年瞧着楼下的人走掉,眯了眯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推开窗户出声叫他上来了。可是然后呢。 女人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才发觉,肩上的雪花都已经化了,洇湿在厚厚的呢子大衣里,又沉又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嘤嘤嘤嘤好感动~ ☆、第61章 第六十章 大雪过后的天气晴朗,空气里的寒意却令人不得不裹上厚重的冬装。而荣成商会的会客室里炭火烧得很足,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寒冷。陆霜年穿着一身黑色盘金纹的织锦旗袍,衬得乌发如墨面白如玉,雍容大气间又显出几分女子的妖娆来。 此刻她脸上的神情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愧疚和担忧。 “是陆九保护不周到,让楚先生受惊了。”女人声音淡淡,却显得格外真挚。 楚瑞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脸色如常,衣袖上却还带着细微的血迹。他端起热茶来喝了一口,道:“这是哪里的话,如果不是陆姑娘派来的人手保护,我恐怕就交代在辽绎了呢。” 楚瑞已经开始准备回到夏泽了,这一次秘密潜入汶鼎,他的收获不可谓不大。 于公,他发现了一个规模庞大底下运作几乎不逊于情报机构的打着“荣成商会”牌子的军火贩卖组织,于私,他几乎可以确认,眼前这个面露担忧的年轻女子,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而偏巧他的亲生骨肉,就是那庞大军火机构的掌控者。楚瑞觉得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昨夜,就在他准备离开辽绎的前夕,竟有人公然在楚瑞临时居住的旅馆后巷刺杀他,楚瑞自然是有些自保的功夫的,无奈对方有两个人,且都是极为精锐的刺客,如果不是陆九派来保护的人及时赶到,恐怕夏泽军队的高级指挥就真的要交代在那肮脏黑暗的小巷子里了。 楚瑞喝着热茶。他这些年经历过不少刺杀,对于这些生死一瞬危机紧迫的事情早已经习以为常。可瞧着眼前年轻女子脸上真切的担忧和关切,心中还是一阵熨帖。 ——这果真是天意么。楚瑞想,是时候告诉这孩子了吧。 陆霜年瞧着楚瑞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幻,她微微低垂了眼帘,遮去了眸子里一闪而过的讥诮。 楚瑞这个人,也曾叱咤风云威名赫赫过,现如今身居高位,不知有多少人捧着,胜利对于他来说似乎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啊,有些人得意得太久,警惕便浮于表面了。他心里恐怕早已经没有任何怀疑地接受了旁人有意灌输的“事实”了吧。 楚瑞心中已然做了决定,然后看向陆霜年。他仔细地打量了年轻的女子一遍,只觉得越看越像陆柔,越瞧越像自己的骨肉,心中免不了又是一阵难得的激动。 年轻的女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关切地问道:“楚先生可有什么不适么?” 楚瑞笑着摇摇头。他忽然开口:“陆姑娘是辽绎人么?” 陆霜年心中一喜,暗道,来了。她面上看上去微微一怔,这才答道:“不是,我是在夏泽和汶鼎边境的一个村子出生的,”女人笑了笑,眉宇间带上了对往昔的回忆,“只不过十几岁的时候就从家里出来闯荡,这些年才在辽绎安定下来罢了。” 楚瑞听着那边境小镇的名字,心中更多了几分笃定。他又问道:“那么小的年纪,一个人出来闯荡恐怕很辛苦吧?” 陆霜年淡淡笑了一下:“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 女人语气平静,漂亮精致的五官却带出种几乎不符合年龄的宁静旷远来。楚瑞不由得心中一揪,只觉得自己的女儿这些年来不知要受多少苦才能练出这样的性格来,看向陆霜年的目光更加温和慈爱了。 陆霜年被楚瑞那眼神瞧得心中发毛,脸上却半分也不露,只继续道:“陆九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着和楚先生投缘,”她停顿了一下,道:“我也不想隐瞒楚先生,我并非只有荣成商会的这一个身份。” 楚瑞挑了下眉毛,知道对方是要将她在医院的那一重身份说出来了。他心中暗想,陆九哥是什么样的人物,不管她为什么会在医院做大夫,能把原因告诉自己这个区区几面的人,恐怕也要很大的决心和信任。 楚瑞半点也没觉得自己的逻辑有错,他可不觉得陆九这样的人将另一重身份告诉自己是蕴藏着什么阴谋,反倒觉得自己果然同她血脉相连,能叫陆九这样的姑娘完全卸下心防。 陆霜年心中冷笑,嘴上道:“我在辽绎也并非独自一人。实不相瞒,楚先生,我家中还有母亲,陆九实在不想让母亲知道我做的是什么营生。”她看了眼楚瑞脸上的神情,让语气变得哀戚了一些:“母亲一直希望我能做个医生,救死扶伤。” 楚瑞心中又是一动,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实习医生打扮的,巧笑倩兮的陆柔。一阵惆怅缓缓地漫上楚瑞的心头。 陆霜年低声道:“何况荣成商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只怕再过不了多久,汶鼎的军方就会查到我的头上了。总归还需要个其他的身份。” 楚瑞目光落在陆霜年身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荣成商会这样庞大的势力,陆姑娘真的舍得就这样放下?” 陆霜年轻叹一声,道:“荣成商会也不过是我为了在这乱世中立身才创建的,如今到了该急流勇退的时候,还谈什么舍不舍得。”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这样也正巧给我时间去陪伴母亲了。” 楚瑞听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陆九姑娘,你可愿意同我去夏泽?” 陆霜年心中一阵兴奋,脸上却做出格外惊讶的表情:“楚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楚瑞听她对自己的称呼,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我在夏泽总归是有些势力的,保护你们母女两个不是问题。” 对面的女子微微一怔,露出一点警惕的神色来:“我与楚先生非亲非故,这样的深情厚谊恐怕承受不起。” 楚瑞望着她的目光中终于分明地显出急迫来,他低声急道:“非亲非故?陆姑娘可知道,楚某正是你的生身父亲啊!” “当啷”一声,陆霜年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白色的瓷器在一声脆响之后跌了个粉碎。女人装作震惊之下摔了杯子,她猛地站起身来,“楚先生恐怕是昨晚受了惊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楚瑞苦笑了一下,他道:“我知道这样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他顿了顿,有些歉意,又有些热切地看向陆霜年:“可我说的都是真的,阿年。” 陆霜年面上勃然色变,心中却是平静如水。她听着楚瑞叫出“阿年”这两个字,心中只有无边的冷意。 ——陆柔果然选择了将她交给楚瑞。 她也早该想到这一点了,不是么? “你、你是怎么知道——” 楚瑞看着面前年轻女子脸上掩饰不住的慌乱和震惊,露出一个温和而安抚的笑容。他往前踏了一步,低声道:“阿年,我……已经见过你母亲了。” 他看着在短短几日的接触中显露出惊人的才干和强势的年轻女孩露出那样慌乱而脆弱的神色来,心中不由得一阵怜惜。这果真是是他和陆柔的女儿吗……这样的美丽,优秀,又令人心疼。楚瑞仔细地端详着面前心神不定一脸犹疑的女子,只觉得越看越是喜欢。 ——像他一样的沉着坚韧,像小柔一样的美丽善良,可不是他们的孩子嘛! 第48节 陆霜年一面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一面冷眼看着楚瑞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这男人心中的激动、自得、沾沾自喜几乎全都表现在了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那个夏泽著名的军事情报负责人该有的样子。 陆霜年不由得开始深深地质疑起自己上辈子曾把眼前这人列为重要而危险的对手这件事到底是不是有些“欠考虑”。 一脸怀疑震惊的女子终于在楚瑞殷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她有些犹豫地道:“我可以同你去夏泽。”她似乎正在勉力让自己回归往日那个工于算计的角色,可眼中隐隐的泪光却暴露了她此刻复杂的心情,——当然,这都是楚瑞的脑补。 陆霜年低声道:“荣成商会在汶鼎的生意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夏泽愿意接纳我们,自然是好的。”她幽幽地看了楚瑞一眼。 楚瑞连忙点头。他并不介意他的阿年此刻这样明确地利用自己来为荣成商会铺路。陆霜年此时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成了另有苦衷,楚瑞只觉得只要阿年能跟着自己回到夏泽,总有一天也会承认自己这个父亲。到时候一个荣成商会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一样为自己所用?! 只可惜你的算盘打得再好,也总有人比你多谋划一步。 陆霜年又慢慢道:“但要我同楚先生去夏泽,还有一个条件。” 楚瑞眼睛一亮,忙道:“阿年你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满足你。” 陆霜年苦笑了一下,她抬头望着楚瑞,眼神中透露出些许的心酸与担忧来:“我不能和母亲分开。”她低声道:“母亲她……年纪大了,这些年又吃了许多的苦,我之前一直没能在母亲膝下尽孝,总不能就这样在抛下她一个人……” 楚瑞胸腔中又是一阵酸涩,也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愧疚,只能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他看着陆霜年,“你愿意和我去夏泽,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么高兴啊。你母亲自然和我们同去,我这些年,亏欠她良多……” 陆霜年低垂着眼帘,掩去深黑瞳孔中冰冷的笑意。 她几乎要对楚瑞生出几分同情来了。毕竟,这样愚蠢的敌人可真让陆霜年始料未及。 楚瑞感慨了半晌,终于正色问道:“阿年什么时候能同我离开?” 陆霜年略一思量,露出个有些为难的表情:“商会这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恐怕要等到来年春天。” 楚瑞皱了皱眉头。他自然是急着赶回夏泽去,——军部高级官员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汶鼎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做些什么文章,恐怕夏泽方面也会追究下来的。 陆霜年道:“楚先生自然可以先回夏泽去。”她顿了顿,露出一个苦笑来,对楚瑞说道:“毕竟我的真实身份楚先生已经知道了,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呢?” 楚瑞心中倒挺认可这个道理,只是听着陆霜年依旧叫他“楚先生”,心中不免有些难受,想着总有一天让自己的女儿真真正正地叫他一声“父亲”。 陆霜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下了逐客令:“时间不早了,我还另有要事,恐怕不能与楚先生多谈了。”她看了眼楚瑞的神情,仿佛对自己冷淡的态度有些犹豫似的,又微微放柔了语气,道:“你……总得让我一个人想想。” 陆九是什么样的人物,楚瑞这些天心里也有了个大致,这近乎妥协的态度已经让楚瑞喜出望外。他站起身来,微笑道:“那么楚某就告辞了。” 年近五旬的男人深深地看了陆霜年一眼,低声道:“明年春天,阿年,我在夏泽等着你们母女。” 陆霜年掩去眼中愉快的笑意,她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楚瑞几乎是恋恋不舍地看了这个刚刚确认的“亲生骨肉”两眼,终于转身离去。 陆霜年瞧着楚瑞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慢慢呼出口气,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有了楚瑞的这份保证,她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处长,外面有位顾将军要见您。” 宋宇鸿从外面走进来,他看着似乎正在对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发呆的陆霜年,压下了心中的惊奇。等在办公室外面的男人很眼熟,是那天酒会结束后与陆霜年在一起的那个人。 被陆霜年另眼相待的那个人。 男人是穿着军装来的,肩膀上将星巍然,纵使是宋宇鸿不愿意,也不得不按耐下心中那一点傲气,规规矩矩地向他敬礼。这位顾将军冷淡的命令语气让宋宇鸿不由得想起那个晚上,对方那如同刀锋一般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这个顾将军,绝对是个让人讨厌的存在。 陆霜年仿佛刚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漫不经心地看了宋宇鸿一眼,然后道:“让他进来。” 宋宇鸿低头道:“是。” 他在顾宸北从容地踏入陆霜年的办公室之后颇为体贴地将门合拢。 男人的军靴在木质地板上扣出单调的声响。他也不和陆霜年打招呼,径自在办公桌一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目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旁边的陆霜年。 女人随手拢了拢垂落下来的碎发,抬眼看他。 “有事吗?” 顾宸北笑了一下,他淡淡道:“道别。” 陆霜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她看着顾宸北道:“这么快就要走了啊。” 顾宸北也瞧着她,那目光仔细得仿佛在努力地从陆霜年的笑容中找出些什么端倪来。但无疑他会失望。 所有的情绪,都分毫不露地被女人完美地掩藏于无形。 顾宸北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下。这是陆霜年,你指望她露出什么除了平淡和防备以外的情绪,也未免太不专业。时局敏感,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一根极细的钢丝绳,他和陆霜年站在两端,不知道走到中间,碰了头,会是什么后果。 绳子会不会断,对方会不会把自己推下去。谁都无法预料。 顾宸北的目光从陆霜年身上划过去。女人穿着军装,办公室里很暖和,军服顶端的两个扣子被扯开了,露出里面不怎么整齐的衬衣领子。女人的锁骨在白色的衣料开口处若隐若现。 很不整肃的军容,很诱人的风景。 女人似乎见他不打算说话,便也扭过头去处理自己桌子上的公文,微微低头的时候颈子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来。她神情专注的时候反倒没了那一股子沉冷,看上去安静又漂亮,像一幅画。 顾宸北想,他永远也不可能遇见第二个像陆霜年这样的人。 男人的手放在军装外套的口袋里,他微微地眯起眼睛,眼神中晦涩的神情却慢慢地清明。 就算那钢索下边是万丈深渊,就算跌下去是粉身碎骨,他也不打算让这个女人从自己身边儿溜走了。就算是万劫不复,他也得抓着陆霜年一起。 陆霜年又批了一份文件。旁边的目光越发地灼热了,她心里也免不了有点发毛,但很显然,情报处处长的定力可不仅仅如此。耗着便耗着,谁又怕了谁去。 又过了半晌。 顾宸北终于开口了,“过年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陆霜年抬起眼看他,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她觉得自己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松了口气。女人斜斜靠着椅背,笑得慵懒而又温和。她对顾宸北说道:“好啊,我在这儿等着你。” 顾宸北挑了一下眉梢,他也缓缓弯起唇角。 “对了,走之前帮我个忙。”陆霜年突然开口。 顾宸北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尽管吩咐。” 陆霜年拉开抽屉从里面翻找了一会儿,这才从一叠文件里翻出一副崭新的肩章来。顾宸北站在办公桌旁边,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凌乱纸张,然后落在那嵌着三颗银色星星的墨绿色肩章上。 陆霜年动作粗鲁地将肩章往顾宸北手里一塞,又伸手胡乱地去去自己现在肩膀上的,一边道:“前些天才到我手里,也没找到人帮我带这玩意,就有劳顾将军啦。” 她看上去浑不在意,或者说,故作镇定。 顾宸北掂着手里的肩章,低声地笑了起来。他们都是军人,自然明白授衔的意义。顾宸北瞧着女人眼睛里头那一点没藏好的不自在,并没有戳穿。他动作温和地替陆霜年取下了旧肩章。 女人在自己肩头胡乱折腾的手停了下来,她几乎是怔楞了一下,才默默放下了手,由着顾宸北去整理。两个人离得挺近,陆霜年觉得自己好像能听见“咚咚”的心跳声,不知道属于谁。她觉得自己无法在这种时候抬头去看顾宸北,于是只僵硬地盯着男人胸膛上的第二粒扣子,连呼吸都不知不觉地放轻了一些。 顾宸北将那崭新的肩章仔细地别在陆霜年的军装上。 “我的荣幸。” 陆霜年呼出口气,她抬手向顾宸北敬了个军礼,唇角带了一缕笑容。 “谢谢。” 顾宸北还了一个军礼。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终于神色如常的陆霜年,耸了耸肩膀,“你别扭的时候才格外地漂亮,女人。” 陆霜年瞥他一眼,冷笑:“别女人女人地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的女人 。” 顾宸北笑意更盛。他盯着陆霜年:“难道你不是么?” ——果然期待情报之王会脸红什么的,是会失望的啊。 陆霜年面无表情,“顾宸北——”她语气里有点威胁的味道。 ——但显然试图用称呼名字来使战神退缩,也是不切实际的。 顾宸北叹了口气,语气里竟然有那么点儿幽怨的味道:“我都要走了啊,阿年。”他抱住了陆霜年。 女人被搂得很紧,侧脸不得不压在顾宸北的胸膛上。鼻尖就是她刚才盯了半晌的那粒扣子,泛着银色的冷光。陆霜年又听到“咚咚”的心跳声。顾宸北的手臂勒得她有点疼,但陆霜年大度地想,这一次她可以不计较。 顾宸北的声音一如平常,他说:“我有点东西要给你。” 陆霜年一愣,手里被塞进一个东西,金属质地,却并没有属于金属的冰冷。它是温热的,带着那种好像在手里握的久了才能染上的人体的温度。陆霜年并没有低头去看。她只盯着顾宸北的眼睛,就好像目光可以泄露这个男人所有的秘密。 顾宸北微笑了一下。他任由陆霜年用那种掺杂着震惊、怀疑,还有点惊疑不定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他低下头将在衣袋里放了很久的东西缓缓套上了陆霜年的手指。 戒指。 陆霜年清了清嗓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郑重地说些什么,大脑里却一时想不到内容。 而顾宸北似乎并不介意此刻有些尴尬的气氛。他笑眯眯地瞧着陆霜年。 “到底我们也有这夫妻的名分呢,陆中校。”男人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带着一点分明的促狭。“就算是不完婚,总也要有个凭证。” 陆霜年微微扬起下颚:“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么?” 无论是他们之间的盟友关系,还是情报处迅速扩张的力量,又或者那些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势力,究竟是什么能让眼前这个男人用戒指这种郑重得可笑的事物来牵制她? 陆霜年根本不愿去想,一枚戒指所代表的,在情感上的含义,要远远超过那背后的利益。 顾宸北缓缓地笑了。 “你啊。”他说:“我舍不下你啊。” 陆霜年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顾宸北继续说下去,他徐徐的语调,仿佛不经意间就染上了陆霜年从未见过的缱眷。 “有个人肩并肩往下走不容易,阿年,我不能让你跑掉。”他瞧着在女人修长手指上微微闪光的戒圈,低声道:“我知道这样也困不住你,不过,”男人似乎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好笑,他一笑,“总也算是个念想。” 陆霜年的手抖了一下。那颤抖分明得两个人都看的清清楚楚。顾宸北也一时沉默。 陆霜年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好。”她说,迎着顾宸北专注得令人发寒的目光,扬了扬手,那戒指在光线变幻间骤然璀璨。 女人的面容平静,黑色的瞳孔里却一瞬间骇浪惊涛。她知道又怎样一种巨大的,灼热汹涌的感情,在胸膛里灼灼地燃烧,几乎让心跳都变得疯狂。那感情叫嚣着,就要破土而出。她看着顾宸北,说道:“我不走。”仿佛有什么在她的喉间哽了一下,女人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柔软,她慢慢地,慢慢地道:“我不走,不跑,不离开,我等着你杀尽入侵之敌收复沦落疆土,然后声名赫赫意气风发地回来娶我。” 顾宸北抓着陆霜年的肩膀,他手上的力气像是能捏进女人的骨头里去一样。 直到这一刻,习惯了冷心冷情的“战神”,才知道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滋味。这种热情是如此的危险,炽烈,让人罔顾一切,一往无前。 陆霜年嘴唇动了动,她只觉得一股陌生的酸涩从鼻梁里直窜上去,慢慢地侵染了眼睛。女人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她知道有什么不能就这样流露,无论她多么渴望。 顾宸北深深呼出口气,他终于微微松开了手,放轻了动作,然后在陆霜年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单纯的轻吻。 男人慢慢地朝门口退着走去,目光注视着陆霜年,他放任自己脸上出现了几秒钟的不舍,然后以一个微笑结尾。顾宸北语气轻快。他说。 “等我回来过年,很快。” 第49节 他终于转过身去。 一滴泪水也终于砸下来,洇在陆霜年深黑色的军装上,迅速地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在各种死线之间挣扎的作者爬上来更新了。 写这章的时候最后真的把自己也感动了。这是我心里最美、最美的爱情的样子了。 突然想去谈一场恋爱了呢xd【你还有论文没写文】【面无表情】 我还是爬去写论文吧~ 这一次是顾宸北真正表白了呢,也是两个人真正认清自己的情意~~~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宋雨晴这些天很是忙碌。第一师还在阳口市的郊区休整训练,可战争的阴云却始终盘亘在这座汶鼎边境重镇的上空。宋雨晴早就从自己的叔叔那儿听说,前线战事紧张,第一师恐怕也休整不了多少时间,便会重新奔赴前线。 除却已经决定就地从军加入第一师作战部队的学生以外,其他青年学生都会由宋溥派人送回首都辽绎。自然也包括宋雨晴,——知道她私自离家后竟跑到这战火连天的地方来,宋家老爷子险些气出个好歹来。紧接着就给宋溥下了最后通牒,无论如何,必须让宋家这位大小姐在第二场大战爆发之前回到辽绎。 想着自己可能快离开了,宋雨晴便更急切地带着她那群“小伙伴”们变着花样地搞出各种节目给这些前先将是多带来些欢笑。 “雨晴——雨晴——”和她一道来的女学生风风火火地从外头跑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子寒气。“顾师长从辽绎回来啦,你不去看看么?” 宋雨晴正坐在她们颇为简陋的临时宿舍里琢磨演出节目表,顾宸北回来的消息让她眼睛一亮,飞快地站起身来:“真的么?我这就去!” 这些天的边境生活虽然哭喊,却让宋雨晴从这些历练中成长了不少。她依旧是那个刁蛮活泼的姑娘,身上那股子大小姐的脾气却收敛了不少。 就好像突然之间,她所能看到的世界变大了,变得不止有一个占据了全部心神的顾宸北和悲伤的单恋。 变得豁然开朗。 她依旧天真而单纯,可却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顾大哥,你回来啦!” 顾宸北刚下了车,正往他那临时师部走去。女孩清脆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顾宸北停下脚步,瞧着正因为一路跑过来而上气不接下气的宋雨晴,脸上的神色柔和下来。 既然已经将话说开了,他倒也不介意多这样一个妹子。 宋雨晴像只兴奋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说着这几日顾宸北不在的时候营地里发生的大事小情。男人也便温和地听着。 “我们最近新排演的话剧,战士们可……”女孩话说到一半,忽然微微眯了眯眼睛。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仿佛不经意地出现在视野里,她正扶着一个行动不便的士兵慢慢地散步,微微低头的时候他的黑发柔顺地垂在耳侧,说不出的静美。 但宋雨晴并不喜欢这样的“美”。 ——“装模作样。” 宋雨晴声音不大,但足够顾宸北听清。 男人唇角细微地弯了一下,他顺着宋雨晴的目光看过去。年轻女子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却与那战地医生们宽松的白袍不同,经过别出心裁改工的白大褂巧妙地显出她玲珑的身段来。倒是用了心的。 可在旁边那个军服破旧战伤累累的士兵衬托之下,她特意展现出来的“善良”和“清纯”全都成了笑话。 两方离得近了,顾宸北眯起眼睛,他几乎可以看见那女人朝着自己的方向望过来的时候脸上羞怯而温婉的笑容。这笑容是极美的,可却带着种违和的意味。顾宸北皱眉。 他所熟识的那个人也习惯各种各样的假笑,调侃的,嘲讽的,或者冷酷卑鄙的。可她从来都不会露出这样接近完美的虚伪。 宋雨晴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她瞧着顾宸北盯着那个女人,伸手扯了扯顾宸北的袖子。 “顾大哥,那个女医生好像很喜欢你呢。” 顾宸北笑了笑,没说话。 宋雨晴眉梢一挑,她见顾宸北颇有些纵容的意思,干脆也娇蛮了一次,径直扯着男人朝白衣女医生的方向走去。 陆昔华远远地看见那高大英俊的男人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只觉得好像心脏都停跳了一拍。她心中一阵暗暗的欣喜,——她这些天总在外面徘徊着等待,这功夫终归是不会白费的! 陆昔华瞧着那笔挺的身影走进,她扬起一个格外温婉美丽的笑容,心想只要把握住机会,这个优秀的男人一定会深深地爱上自己。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幻想之中,女人对旁边的伤员也不那么上心了,一时间险些叫那勉强靠拐杖支撑身体的士兵绊倒在地上。 “陆医生又带伤员出来散步啊。”宋雨晴伸手帮手忙脚乱的陆昔华扶住了伤员,语气中有意无意地加重了那个“又”字。 陆昔华心中暗恨这个与顾宸北形容亲密又出现的格外不合时宜的女学生,面上还不得不做出一副温柔和善的样子,微微笑道:“是啊。”她略一停顿,便转向了旁边的顾宸北,如水莲般地低下了头,柔声地打了个招呼:“顾师长回来了。” 顾宸北向她颔首,目光淡淡地从女子柔美的眉眼间略过,便算是回应。 被晾在一旁的宋雨晴倒也不恼,她只是轻蔑地撇了撇嘴,语气凉凉地道:“陆医生每日在外面扶着伤员,也是辛苦了呢。” ——言下之意你天天在这里“散步”做样子,不过就为了等顾宸北回来制造这么一出“巧遇”罢了,还当别人看不出来不成? 陆昔华脸色一白,她嘴唇动了动,却只低声一叹,用一种瞧人性小孩子的目光看了宋雨晴一眼,道:“宋姑娘说笑了。” 顾宸北好笑地看了宋雨晴一眼,果不其然地瞧见小姑娘的脸颊被陆昔华刚刚那眼神刺得涨红起来。男人弯了下唇角。 ——他这位妹子,心思单纯,虽然聪明,但到底还年轻了点。 宋雨晴正打算说什么,便听男人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小雨她没有恶意的,陆医生。” 宋雨晴气哼哼地瞪了顾宸北一眼,却在看到男人深黑的眼眸中闪动的细微笑意之后冷静了下来。——哼,她就知道,顾大哥怎么会真的被这样的女人迷了眼睛呢?! 顾宸北安抚了宋雨晴,他看着陆昔华,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听说陆大夫是辽绎人?” 竟是一副想要攀谈的样子。 陆昔华心中一喜,那一颗心里慢慢的都是即将迎来“完美的爱情”的激动。她知道,她从来都值得最好的,值得在这一切的折磨之后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呢。 她轻轻点了点头, 穿着白衣的美丽女子看着顾宸北,那双漂亮眼睛里蕴含的情意呼之欲出。 顾宸北似也被那目光触动,笑容微微一顿,可男人深黑的眼睛里却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雷霆般的冷厉。这个女人如此虚伪,竟有张与阿年三分相似的脸孔,他看着这张脸做出那柔弱可怜楚楚动人的表情来,这样的故作姿态,怎么配出现在那个人的脸上!哪怕是仅有几分相似的脸孔也不可以! 陆昔华道:“我原本是辽绎公立医院的大夫,只是这前线战火纷飞,想必对医务人员也是很缺乏的,便到这里来了。”她微微一笑,将自己最美的样子呈现给眼前这个男人,“就算再苦再累,也是不曾后悔的。”说到这里,陆昔华倒真的觉得颇有感触。看着眼前这般优秀的男子专注的眼神,只觉来这里以后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上天让她遇见顾宸北的旨意和安排。 ——这个时候她倒是忘记了自己在离开辽绎的时候对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是怎样的怨恨。 把心里莫名涌上的怒意压了下去,顾宸北恢复了平淡的语气,“辛苦了。”他微微笑了一下,道:“往后这样的工作可以让卫生兵来。”男人目光在旁边的士兵身上微微一顿,他语气颇为关切,让人觉不出一丝不妥来。 陆昔华满心体会着顾宸北那“真切的关怀”,露出的笑容也带了几分羞涩甜蜜。她柔声道:“这是我该做的。” 宋雨晴终于忍不住在旁边冷哼了一声,道:“顾大哥是怕你再把伤员摔出个好歹来,陆大夫,你该做的可是给伤员做手术,不是每天散步呢。” 陆昔华脸色白了。气的。 女人泪盈盈的眼睛望向顾宸北,一副委屈而又隐忍的模样。 顾宸北瞧了眼旁边露出“胜利笑容”的宋雨晴一眼,眼里划过一丝笑意,脸上却做出严肃的表情来。“雨晴,不是要去看最新的彩排么,你还不过去?” 宋雨晴扁了扁嘴,往不远处临时搭起来的表演台子走去。 陆霜年瞧着顾宸北支走了宋雨晴,心中一喜。那姓宋的小姑娘虽然嚣张刁蛮,到底还是不敢违逆顾宸北的。只要把握住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想要的一切,爱情,幸福,富足的生活,全都可以实现。 顾宸北看着微微出身的陆昔华,勾动了一下唇角。 “陆医生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呢。” 陆昔华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来,道:“是么。不知是不是昔华让顾师长想起了故人?” 顾宸北神色淡淡,“可终究是眉目间的相似而已。”他对陆昔华微笑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客气:“我自然知道陆医生和她是不同的。”顾宸北笑了一笑,有说道:“只是有些想她罢了。”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竟然和顾宸北心中之人长得有几分相似,陆昔华心中大喜,只觉得这又是上天给自己的暗示。顾宸北只说她们眉目之间相似,可说起来那“故人”时,眼中的思念却又那般真切,想必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忆起了往昔。这个男人果真是个坦荡人物,甚至不忘对自己解释,并未将自己当做故人的代替。 而这一点正是自己可以利用的地方。 陆昔华一边想着,一边迅速地做出了接下来对顾宸北的“策略”。 对面的男人哪里知道陆昔华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可笑的想法,他微微蹙了下眉,道:“雨晴那丫头说话总是不假思索直来直去的,还希望陆医生不要怪罪。” 陆昔华一副大度的样子,摇了摇头:“雨晴也是我当做妹子一样的人呢,怎么会怪她。” 顾宸北挑了挑眉,他跳过了陆昔华怎么就突然之间和宋雨晴成了“姐妹”这个诡异的话题,道:“我还有些事情,就先告辞了。”男人向陆昔华淡淡一笑,转身之前又加上了一句:“如果有什么事情,陆医生随时可以来找我。” 将这个“姐姐”从汶鼎的首都派到这来了,他倒要看看陆霜年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陆昔华却满心满眼都是男人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半分没注意到那人眼中一瞬而过的沉冷,她颊上飞红,娇羞地点了点头。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辽绎。 楚瑞给的时间差不多了。陆霜年漫不经心地在文件底下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想着。 办公室窗户外头的梧桐叶子早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北风呼啸。 桌子对面的壁炉里炭火燃得正旺,屋子里倒是察觉不到一丝寒意。 快要过年了。 陆霜年从灰蒙蒙的窗口收回自己的目光,抬手揉了揉眉心。女人看上去有些疲倦,眼睛下面的青影难以掩盖。桌子上的文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处,该安排该解决的事情全都已经处理妥当。 陆霜年随手拉开桌子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文件。集团军第一师战报。 从几年前和夏泽的战争爆发开始,到现在,所有大大小小胜胜负负的战役。 几年前的那个时候她还没有现在的能力,她还蛰伏人下甘为刀戟,没办法实现自己的野心,没办法改变她想要改变的事情,更不要提左右战局。当初信中所谓的“共赴国难”,也不过是用些小手段,尽早看一眼那人的战报。 她一个军情处的特工,关心这些“不该关心”的事情,早已经超出了本分,可偏偏这样危险的“罪证”,她却一直收到现在。 就好像他们真的曾并肩过一样。 而现在,陆霜年的一句话恐怕整个汶鼎军界都要跟着抖三抖,她手里握着情报处,耳目网罗遍及汶鼎夏泽,可她依旧不能做些什么,去和那个人真真正正地站在一块儿。 只有情报处处长格外关注前线战况的习惯被底下人记牢了,每天的战报流水一样地送进陆霜年的办公室,当然也包括第一师的。 不知不觉就积下了这么厚厚的一摞。 留着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陆霜年站起身来,将搭在椅背上的大衣随意地披在肩上。经过壁炉的时候,那厚厚一叠文件被扔进了里头,火焰猛地往高一窜,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陆霜年合上办公室的门。 宋宇鸿站在外头:“陆处长。” 第50节 陆霜年道:“我们该走了。” 宋宇鸿表情一肃,他站直身体,低声道:“是”。 车子等在情报处一条街外的地方,陆霜年和宋宇鸿两个人都换下了军装,一身便衣,在街上熙攘的人群中并不惹人注目。 宋宇鸿为穿着一身卡其色小西服的陆霜年拉开车门,自己坐进了驾驶座。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陆霜年只侧着头看着外面熟悉的街景,仿佛丝毫没有瞧见宋宇鸿几次欲言又止的表情。 “陆……九哥,”宋宇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此时汽车已经驶出了辽绎,郊区的道路上车辆稀少,颇有些荒凉。 陆霜年收回视线,淡淡地看了宋宇鸿一眼。 “说。” 宋宇鸿停顿了一下,他看着前方的路面,嘴里却说道:“您真的……决定了?” 陆霜年淡淡笑了笑:“不然呢。” 宋宇鸿道:“这可是叛国的重罪,如果……”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扫过对方紧绷的侧脸,道:“你若是怕这罪名,现在便可以回去;你若是怕我灭口追杀,回去之后就可以上报军部,他们和情报处不睦,你有着样的消息,想来也不会为难你。” 宋宇鸿一愣,急道:“我不是担心我自己,九哥!” 陆霜年笑了:“你若是担心我,那便是多此一举了。”女人唇角笑意盎然,语气却冷淡得仿佛一盆子冬天浮着冰渣儿的冷水,兜头罩脸地泼下来。 宋宇鸿终于沉默了。 汽车一路疾驰。路上的关卡排查严格,可显然情报处的证件足够任何一个人在汶鼎境内畅行无阻。 宋宇鸿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倒是陆霜年一路瞧着风景,颇有几分悠闲。 夜色苍茫。 车子已经驶到汶鼎与夏泽的边境小镇,路灯下的街道空无一人。 “停车。”陆霜年忽然开口。 宋宇鸿顺从地将车子停在了一家毫不起眼的小旅店门前。他的一切行动都严格第遵照着女人的指示,哪怕宋宇鸿自己对他们每走一步的用意和目的都全然不知。陆霜年说停下,那便停下;陆霜年说离开,就二话不说地离开。 小旅馆竟还没有关门。 两个人要了一个房间。宋宇鸿站在屋子里不大的空地上,有点尴尬又有点紧张地看着陆霜年脱掉外套,——并且还没有停下动作的打算。宋宇鸿的目光在女人衬衣领子里露出的一片光洁的皮肤上落了一秒,又忙不迭地转开。 陆霜年嗤笑了一声:“要么站着,要么打地铺,你自己决定好了。” 宋宇鸿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女人神色平淡地将一把上了膛并且打开了保险的手枪放进枕头下面,然后看也不看自己地在床上躺下,只得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和衣而卧。 陆霜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出神,就好像那上面龟裂的墙皮纹路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价值。 她想了一会儿顾宸北。想他回到辽绎的时候自己该在哪里,想他说过年就回来了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想他发现人去楼空时候的愤怒。 从没有人能让她这样牵挂过。陆霜年闭起眼睛。 以后的事情不能想太多,没有变成现实之前,一切美好结局的设想,都不过是奢望。 陆霜年将顾宸北的脸从自己的脑海里驱赶出去,她闭上眼睛,很快地睡着了。 楚瑞早早地等在了边界线的附近。时近晌午。一辆漆成黑色的越野车从远处的街道上驶来,楚瑞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楚先生。”女人从越野车上下来,一身干练的西服,语气平静。 楚瑞几乎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他大步走上前来,紧紧地握了一下陆霜年的手,问道:“路上都还顺利吧?” 陆霜年点了点头,“汶鼎那边已经要对荣成商会动手了,但之前都打点过,我和宇鸿出来都很顺利。” 这自然是说给楚瑞听的。这位夏泽的情报界高官一直以为她的荣成商会是个在两国之间贩卖军火的组织,而他这个女儿,也只是个格外善于发战争财的商人而已。 荣成商会的确是陆霜年一手办起来的,几乎等同于她私产,但也牵连着无数夏泽和汶鼎的情报关系,眼下,就是个格外完美的伪装。 她只要对楚瑞说商会被汶鼎查处,到夏泽来发展便顺理成章。 而对于汶鼎来说……,情报处长叛逃,并不是什么可以大肆宣扬的事情。即使军部的人想要她陆霜年的项上人头,也只能以追捕荣成商会会长的名义。 楚瑞笑了起来:“顺利就好。”他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女儿”,颇为关心地道:“最近很辛苦吧,阿年你又清减了许多。” 陆霜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楚瑞的手里抽了出来,道:“还好,想要离开那个地方,总要费些心思的。” 楚瑞瞧着年轻女子平静的神色,不由得又联想到她这些日子该是多么辛苦疲倦,又经历了多少挣扎与算计。自己的女儿早早便漂泊在外,历尽苦辛,才长成如今这幅坚忍而又冷静的样子。 “阿年,这次我带你去夏泽,你就不必再这样委屈自己了。”楚瑞放柔了声音道。 陆霜年似有触动地看着楚瑞,终于低低地应了一声。 “谢谢。” 楚瑞有些失望,终究暗暗对自己说,此刻就希望她能叫自己一声父亲未免还太早了。他们一家人能够团聚,便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走吧,过两天便可以见到你母亲了。” 陆霜年眉梢一动,她露出一个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从阳口到辽绎的路程只要两天,车队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 “顾师长,再见。”陆昔华下了车,她礼貌而又不失娇羞地同顾宸北道了别。 坐在车里的男人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车子便驶离了这条狭窄的巷子。陆昔华脸上的笑容这才慢慢褪去。 ——看来,还要再想些其他的办法呢。 她步履轻快地走向巷子中的小院。遇到顾宸北这样优秀的男子,母亲知道了,想必会很高兴的吧。 院子的门并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嘎吱”一声开了。陆昔华有些疑惑地走了进去。 “——妈?” 顾宸北先回了军部。很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气氛里。孔麟坐在第一师师部的办公室里,面沉入水。 “孔参谋长。”顾宸北在门口顿了一下脚步,他抬手敬了个礼。 孔麟并没有起身还礼,这个年过半百的将军脸色算不上好看,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钉在顾宸北的身上。 而顾宸北脸上依旧神态自若,他也不等孔麟开口,便自己走进了办公室,回手关上了门。 “辛苦了。” 这是孔麟开口的第一句话,但很明显,并没有多少“慰问”的意思。他冷淡而尖锐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顾宸北的脸上,捕捉着男人每一丝的神态变化。 顾宸北淡淡一笑,道:“为国征战是宸北的本分。” 孔麟又盯着顾宸北看了两秒,终于放弃似地叹了口气,“坐吧。” 顾宸北走到孔麟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姿态放松,可神情却严肃得没有半分松动。某种不怎么令人愉快的预感从看到孔麟的神色的时候,便已经盘亘在顾宸北的心中。 他知道这预感恐怕要变成现实了。 孔麟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关心,“她的事情你若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顾宸北眉梢一挑,他问:“谁?” 男人脸上的疑惑不似作伪,孔麟皱了下眉头,他看得出顾宸北眼睛里正在逐渐成型的明了和震惊。 “陆霜年叛国。” 下一刻顾宸北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孔麟甚至觉得他在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爱将眼底的情绪几如巨浪,滔天而起。 顾宸北带着白色指挥手套的手捏紧了,又慢慢松开。他胸膛起伏,然后慢慢地,面无表情地坐回了原先的位置。 “什么时候的事。” 顾宸北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好像冬天封冻的湖水,毫无波澜,直直地冷进骨子里去。就好像刚刚那怒涛一般狂卷的情绪已在一瞬间消隐无踪,只剩下不带半丝感情的冷酷。 孔麟叹了口气,道:“就在半个月前。突然失去联系的,没过几天夏泽那边有消息传过来,她以‘陆九’的名字成了楚瑞的养女。” 顾宸北黑沉沉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冷意。 楚瑞?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可他却不曾记得陆霜年和夏泽的高级将领有什么牵连。 孔麟继续道:“在这之前,军部就一直在调查她了。” 顾宸北皱了一下眉,他看向孔麟。 孔麟脸上露出一抹愧疚来,——毕竟,以陆霜年和顾宸北的关系,调查陆霜年几乎就等于对顾宸北开刀。而在前线奋战的第一师主帅,在这些秘密调查展开的时候一无所知。 顾宸北是孔麟的爱将,顾耀章曾与孔麟是同部队的袍泽,他一路看着故友的儿子从个骄傲的少年长成如今的国家栋梁,从最初的欣赏到现在的敬重,两人也算得上忘年之交,可孔麟依旧怀疑了顾宸北。 孔麟不会为了任何人动摇他自己的原则,为了他的国家。 顾宸北自然清楚这一点。他也只是淡淡勾勒下唇角,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孔麟低咳了一声,“查出她私人的势力,荣成商会就是她以陆九的名义经营的军火倒卖组织,还涉及操纵情报。” 顾宸北面无表情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们之间从来不曾真正的坦诚,可他也从未想到,陆霜年不曾说的有多少,竟将他瞒的这样彻底。 好。好。果真了不起。 孔麟觉得顾宸北的平静有一种令人后脊梁发寒的气场。他苦笑了一下。汶鼎的战神,原来真的对情报处的那个女人动了真心么。 顾宸北慢慢道:“她在这之前应该便已经知晓军部的动作了。”他想起那个时候,女人几乎没有掩藏的焦虑和疲倦。 那个时候,她已经在策划着怎样离开这个国家,而他浑然未觉。 何其嘲讽。 孔麟点头道:“是,”他脸上的表情不无感慨:“她可能很早就开始铺垫之后的每一步动作了。”那个女人虽背叛了国家,可才略却着实算得上厉害。也怪不得,能配得上顾宸北这样的人物。 他紧紧地盯着顾宸北。眼前的人是汶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领,也是令夏泽闻风丧胆的战神,在眼下几乎称得上是汶鼎的栋梁之一。可孔麟依旧需要确认,那个陆霜年在顾宸北心中占了多大的分量,她所作出的选择,又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顾宸北沉默了片刻,他的脸上有种近似于嘲讽的神色一闪而过。男人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他迎上孔麟审视的目光,唇角掠过一点冰冷的笑意:“不会愚蠢地认为这种行为不需要付出代价。” 孔麟心中松了一口气。顾宸北这个反应,看来的确是对陆霜年的事情不知情的,未婚妻“叛国”的罪名并不会影响到他对军部,对汶鼎的忠诚。 但他还是追问了一句。 第51节 “如果有朝一日,让你来处理她的事情,你……”孔麟没往下继续说,但意思已经很是明显。 如果真到了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那一天,你下不下得去手,狠不狠得下心。 顾宸北语气淡淡。他说:“哦,我不会错过那样的机会。” 顾宸北是个军人,抛开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他始终忠诚的,只有这个国家。背叛汶鼎,就等同与背叛他。 顾宸北想,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陆霜年来说,究竟算不算得上轻而易举,——就这么抹去他们之间所存在的一切。 男人表明了态度,孔麟终于也满了意,他用一种微带着遗憾的眼光看着顾宸北走出办公室。 已是深冬。 冷风鬼哭狼嚎地掠过楼道尽头的窗户,只剩下光秃枝杈的梧桐看上去张牙舞爪。楼道里几乎没什么人,年关近了,前方的战事也已经停息,连军部这样平日里充满了步履匆匆的军官和特工的地方也变得有些冷清了。 顾宸北步伐平稳地下了楼。 赵志辉等在外面。他一边大衣递给顾宸北,一边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瞧着自家师长漫不经心地将大衣披在肩上,不由得咧了咧嘴。 车里道还算得上暖和。 赵志辉坐在驾驶座上,扭过头来:“师座,去哪里?” 顾宸北似乎被他问得愣了一下,然后道:“秋山路。” ——听说情报处陆处长一直都没搬离她那套鸽子笼似的小公寓呢。赵志辉一边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自己似乎发现了师座不为人知的一面,一边发动了汽车。 秋山路很快就到了。赵志辉停下车子,却发现顾宸北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师座?” 顾宸北没说话,他眯着眼睛瞧了窗外一会儿。外头的街景和几个月前并没有多少区别,行人寥落,时不时驶过的车辆似乎都没有停留的意思。那栋老旧的小楼房墙砖斑驳,在冬天的萧瑟里显得格外破落。 陆霜年已经不在里面了。 “走吧。” 赵志辉察觉出了气氛里的怪异,他明智地没有再开口询问。车子飞快地驶离了秋山路。 第二天赵志辉才知道“前”情报处处长,陆军中校,顾宸北的未婚妻陆霜年,叛逃夏泽的消息。他默默地将年前要处理的文件放在顾宸北办公桌的案头上,男人冲他淡淡点了一下头,神色如常。 赵志辉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外头的天色渐渐地暗了,桌边的文件也摞了厚厚一叠。顾宸北站起身来,拉开窗户。北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叫人越发清醒了。 关于荣成商会的所有情报和之前军部对陆霜年的调查现在都摆在顾宸北的办公桌上,他已经看过。那个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翻出了这样大的惊涛骇浪来,果然是了不起的。 顾宸北想,从她杀了孙裕夺了情报处的权的时候他就该知道,陆霜年的手腕和野心,都是一等一的厉害。那会儿顾宸北就知道自己该防备她。 可那会儿,她已经是他的阿年。 他什么样的阴谋没有见过,自诩终于找到个可以并肩可以相守的人,那珍而重之的心情连顾宸北自己都感到震惊。可为什么这偏偏就是个骗局。 顾宸北盯着外面铁灰色的天空。太阳落下之后的最后一抹晚霞最终也变成了天际的一抹暗沉的血色。 战火只是暂时熄灭,总有一天还会重燃,而他们之间,也必定也有一天要再见面。 总有一天。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夏泽,陆军总署宴会厅。 衣香鬓影。 陆霜年穿着一袭珍珠灰的礼服长裙,站在不怎样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女人慢慢旋着自己手里的高脚酒杯,目光淡淡地扫过金碧辉煌的大厅。 几乎一半夏泽军政界的要人和达官显贵都汇集在这里,而没有一个人认出这个站在角落里的安静的女子,便是汶鼎情报界最铁腕也最狡猾的掌权者。 哦,当然,现在她只是个与父亲失散多年,历尽了苦辛终于团聚的女孩子呢。 楚瑞并没有在回到夏泽之后急于公布陆霜年的身份。毕竟有一个善妒的妻子在,他的“阿年”需要保护。 陆霜年并不喜欢这种实际上是种妨碍的“保护”,但她也并不心急。她安静地站在光线晦暗的角落里,对不远处正在灯火辉煌下同人寒暄的楚瑞投过来的关切中又隐含着歉疚的目光露出一个温婉的,充满理解的微笑。 楚瑞心中有些酸楚。 他一生戎马,年轻时也曾荒唐,而陆柔却是他这一生唯一真心喜欢过的女人。如今功成名就,当年那个巧笑倩兮的爱人早已成了昨日黄花,而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也再不允许他对陆柔动更多的心思。 可看着此生唯一的骨血就近在眼前,仿佛从不曾有过的父亲的心态第一次降临在了楚瑞这个杀人无数的特工头子身上,让他有种将所有最好的东西统统摆在自己女儿面前的冲动,来弥补这么多年自己的缺席。 倘若陆霜年知道楚瑞此刻难得生出的这些个柔软情绪,大约不知要好笑到什么地步。 有一道目光从背后投过来。 陆霜年回了一下头。刚刚那目光犹如实质,让她下意识地心生警觉。 一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男人站在离陆霜年不远的地方,正漫不经心地从自助的餐点中挑拣着合口味的食物,银色的餐叉在男人手中泛出微微的光芒。 陆霜年眯起眼睛,她在几秒钟后转开了眼。即使只是一个侧脸,也足够清晰地让她从脑海深处调出极为鲜活的图像。 几年前的那个冬天,他们曾经在陆军总署的宴会厅后花园里有过“一面之缘”。陆霜年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脸颊,曾经那道伤疤的地方已经愈合得看不出一点痕迹了,——可她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女人缓缓饮尽了杯子里的红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容。 赵嘉诚出现在宴会厅自然有他的“事情”要办。搞到一张夏泽高层的宴会请柬并不容易,他这次要做的,自然也是桩大买卖。 男人漫不经心地从放着冰块的小桶旁边经过,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槟,然后颇为绅士地将冰桶里的最后几颗冰块让给了推给了一旁的中年男人。 赵嘉诚端着自己的酒微笑着走开了。 “啊!——” 几分钟后惊呼声突然从人群中响起。刚刚那个中年男人此刻已经倒在的宴会厅光洁的地板上,整张脸都已经泛出了可怕的青紫色,眼睛向上翻着,挣扎般痉挛了两下,便再没了动静。 “快通知医院和警卫!”终于有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而倒在地上的人显然已经死透,尸体还没人抬走,刚刚歌舞升平和乐融融的气氛在瞬间消失殆尽。穿着礼服长裙的淑女名媛们因为惊吓而脸色苍白,而她们的男伴们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 这具在几分钟前还活生生的尸体,名叫杜玉生,是夏泽财政部的副部长。 没人来得及注意两个人先后从宴会厅侧门离开的身影。 “赵先生。” 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在安静的夜色之中足够清晰。 赵嘉诚不出所料地回过身来。 一身灰色长裙的陆霜年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在晦暗的月色下有些看不清表情。 赵嘉诚笑了:“果然是旧识。”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陆霜年,道:“可是小姐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连怎么称呼你都不知道呢。” 陆霜年表情平淡:“人的好奇总应该靠自己去满足,不是么。” “啊,看来小姐果然是位足够出色的特工呢。”赵嘉诚道。 陆霜年眉梢一挑,她并没有反驳对方关于“特工”的推论。只是淡淡道:“可有的时候好奇并不是一种美好的品质。” 赵嘉诚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而右手却慢慢地伸进了衣兜里。今夜这场恶战,看来是不可避免。 一时间气氛冷凝。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银质的流苏耳坠,忽然朗朗地笑了一声,“如果赵先生能够弃暗投明,总还有无限的前途的。” 赵嘉诚反倒是一愣。他并未料到对方竟然会提出这样近似于“劝降”的条件来。赵嘉诚的手依旧握着衣袋里纤薄的刀片,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小姐说笑了。”他顿了一顿:“你我这样的人,又哪来的前途。” 赵嘉诚笑得挺暧昧,他还特意强调了“你我”。瞧着对面的女人果然眉梢一动。 陆霜年淡淡道:“今天的事情,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都没发生。” 赵嘉诚问道:“条件呢?” “我自然也有需要赵先生帮忙的时候。”女人道。 陆霜年露出一个文雅的笑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正在威胁一个危险的杀手为她做事。她抬起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道:“如果赵先生想知道,我姓陆。” 女人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宴会厅里走去,丝毫不在意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危险的敌人。 赵嘉诚看着陆霜年的身影消失,脸上的笑容终于冷了下来。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消失在浓沉的夜色里。 大厅里的混乱已经平息下来,只剩下惊魂未定的人们看着来来去去的警卫不知所措。 “你去哪里了?” 陆霜年手指一紧。她抬起眼,对上楚瑞关切的脸。 “只是觉得不太舒服,想去透透气。”年轻的女人声音低柔,脸色却很平静。 楚瑞叹了口气,道:”刚出了事情,还是不要四处走动的好。”他并不惊讶陆霜年的平静。 他的女儿并不是柔弱的温室花朵,楚瑞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在他还不曾介入对方的生活时,这个与自己有着至亲血缘的孩子已经是被称作“九哥”的军火商人,无论是在汶鼎还是夏泽,都不是随便什么人惹得起的人物。 陆霜年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楚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处理现场了。 当天所有的来宾全部被扣留了下来,警卫部队封锁了整个宴会厅,连后厨和侍者也都被迫暂时留在了这里,是不是就会有人被叫进小房间里去问话。有的人出来了,而有的人没有。有种近乎恐慌的情绪像会传染的病毒一样在这群达官显贵中蔓延开来。 “诶呀,王太太你说,现在这是要软禁我们大家了么?”一个中年妇人捅了捅旁边的同伴,她声音不高,却很尖细,让一屋子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旁边被称作王太太的女人穿着华贵,看样子是个军官太太,微胖的脸因为过多的脂粉而泛出油腻的光来。她看上去不怎么紧张,涂得鲜红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旗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软禁什么软禁,就凭那几个当兵的?”她语气里尽是些轻蔑不屑。 陆霜年安静地站在一边,她的目光扫过不远处和香槟放在一起的冰桶,冷冷地勾了一下唇角。 警卫部队依旧在挨个地排查,楚瑞亦是忙的不可开交。财政部的副部长在他的鼻子底下被杀,凶手却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政府高官不明不白地死在陆军总署的宴会上,即使楚瑞负了这个责任,这个人他也丢不起。 王太太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女人。即使在她容颜易老身材发福之后。 ——毕竟她嫁给了夏泽中央议会的委员长,一个掌握了这国家中心权利,足以让她在这个国家横着走的男人。 有了男人做资本,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所以王太太也是一个很容易看别人不顺眼的女人,而且她并不介意直接“抒发”自己的观点。 “呦,这位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呀,生的这样漂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第52节 陆霜年抬了抬眉毛。 王太太声音尖细,脸上的笑容居高临下:“不会还不曾许了人吧?”她上下打量着陆霜年,“不知小姐是和哪位同来的呢?” 话里却是在讽刺陆霜年不知是谁的情妇。 陆霜年冷冷地笑了起来,她语气却是与冰冷表情截然不同的温和:“王太太谬赞。”她的语气愈发的柔和,仿佛真的为对方明朝暗讽的“称赞”而感到羞怯。“我不过是年轻罢了。” “你——” 王太太的声音更加尖锐起来,已经松弛的脸部肌肉难看地扭曲了一下。 “陆小姐。” 王太太的尖声斥责被两个走过来的士兵噎住。 陆霜年眯起眼睛。 全副武装的陆军宪兵对陆霜年很客气,“这只是例行的询问。”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陆小姐请。” 一名士兵打开门,对走在后面的陆霜年道。 女人客气地颔首,然后走了进去。 这个临时的询问室是由宴会厅一侧的小厨房改造的,传菜用的桌子和一些零七碎八的工具被统统归拢到一边,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摆了一张桌子,只有一把脏兮兮的椅子放在对面。 房间里还带着厨房的那股子油烟和饭菜的味道,排风扇被关掉了,闷热和某种隐隐的腥味让人感到烦闷又恶心。 陆霜年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全副武装的宪兵上前关上了门。 楚瑞站在桌子后面,和几个看上去是情报部门的官员的人。他神色微动,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女人银灰色的裙摆划过带着油污的地面,而她看上去并不在意。 陆霜年神色平静地拉开桌子前的那把椅子,然后坐下,无视掉那椅背上似乎还没干透的,粘稠而可疑的黑红色液体。 对面的人并没有坐。一个中年的情报官员,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霜年,鹰钩鼻子和突出的颧骨显示出他不近人情的个性。 “陆小姐,现在陆军情报部门需要你如实地回答问题。” 陆霜年直视回去,说道:“好。” “你的宴会邀请人是谁。” “楚瑞先生。” 那个情报官员顿了顿。 “在命案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 “宴会厅。” “你与死者是否认识?” “不认识。” 情报官员审视着对面的女人,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有人看到你尾随着一名服务生离开大厅,是否属实?” 陆霜年声音平静:“属实。” 屋子里的几个人似乎都交换了一下眼神。楚瑞紧抿着嘴。 “你与他有什么关系?” “——够了。” 楚瑞终于出声了,他面无表情地喝止了那个情报官变得咄咄逼人的询问。 陆霜年却露出一抹笑容来,她道:“没关系的,楚长官。” 楚瑞被那一句“楚长官”刺得一怔,沉默了。屋子里的几个人都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没人敢去探究这年轻女人与楚瑞到底有什么关系。 陆霜年向情报官员道:“我们并不认识。”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淡而温和:“但我认为他是凶手。” “什么?你认为……” 陆霜年笑了一下,她抬手捋了捋垂在脸颊一侧的碎发,微微低头的样子几乎称得上娴静。而女人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如同这屋子里的一声惊雷。 “他把□□涂在了香槟冰桶的一侧,作为服务生,很容易将那些沾染了剧毒的冰块放进死者的杯子里。” 情报官员看上去惊疑且警惕,他紧紧地盯着陆霜年,问道:“你怎么知道?” 女人道:“他在给我倒酒的时候,手指上有残留的胶水。” “胶水?” 陆霜年道:“你们总会查到死者的死因,然后宴会厅内所有可能使死者摄入□□的源头都会被彻查。”她淡淡道:“而手指上的胶水凝固以后可以让他不留下指纹。” 讯问者将信将疑。 “你就凭这个就确定他是凶手?” 陆霜年笑了一下:“这不过是我的看法而已,长官也尽可以去调查。”她又道:“这样的手法是□□常见的,长官找个内行人问问便清楚了。” 她的笑容礼貌而克制,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 而那个审问的情报官却涨红了脸。对面这个女人的笑容和目光,突然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起来,她的冷静似乎带着嘲讽,而平淡的语气似乎正在讥笑着他的无能。 “你——” “好了!” 一直没说话的楚瑞终于出声了。 那审讯官终于意识到这屋子里不只他一个人——陆军的几个高官都在后边看着呢! ——显然这位和楚瑞同来的女士并不是他能逼问的人选。 陆霜年也不说话,只是嘴角噙着笑意看着屋子里的几个人。 楚瑞沉吟了一下,冷冷对那审讯官道:“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可以对下一个进行询问了。” 那审讯官涨红的脸又变得有些发青,他终于应了一声,示意陆霜年可以离开。两个参谋在楚瑞的示意下离开了房间,没一会,宴会上所有的冰桶都被拿了回来。 “长官——” “说。” “这个冰桶里的有□□的残留。” 楚瑞面无表情。屋里的几个夏泽高官面面相觑了一阵,然后似乎都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 第二天,陆霜年接到了夏泽陆军参谋总部的聘书。 汶鼎。 似乎一夜之间,情报处处长的名字成为了整个军政界的禁忌。叛国罪从来不是什么可以四处宣扬的名声,更何况那个女人还有着另一层身份。 顾宸北站在窗口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手里的酒杯。他最近很闲,毕竟有一大群人在拼命地借着陆霜年叛国的由头挖掘他顾宸北从军以来一丝一毫的错处,企盼着能就这样将他从第一师的位置上拉下来,将整个顾家打入万劫不复。 然而此刻这个风口浪尖上的男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想着陆霜年。 他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在脑海里描绘那个女人的样子,索性便放任了所有他记得的她笑起来的样子层层叠叠地浮现。他们总是聚少离多,不久之前那个狡猾的女人还说着等他回来过年,而现如今他们之间已经隔着敌我之分。 顾宸北喝掉了杯子里的酒,随手搁了杯子。 有人敲门。 赵志辉走了进来,“师长,外面有人想见您。”他犹豫了一下,道:“她叫陆昔华。” 顾宸北挑了下眉,“让她进来吧。” 顾宸北瞧着从门外走进来的陆昔华,淡淡地笑了一下。 “陆医生,找我有什么事么?” 陆昔华今天穿了一身漂亮的小洋装,收腰的裙子显出她优美的身段来。她的脸上带着掩饰不去的忧虑,别有几分柔美。她微微低了头,道:“没什么,只是……” 女人似乎用了很大的勇气,才抬起头来,说道,“是关于阿年的事情。” “哦?” “阿年她……她是我的妹妹。”陆昔华说道:“我很担心她。”她语气有些急切:“我知道阿年做的工作很危险,可是她已经很久没和家里联系了,我去她的办公室找她,可是那里已经被士兵封锁了,我担心她出了什么事——” 情报处处长叛逃的消息早已经被汶鼎高层全面封锁,除了对陆霜年的调查紧锣密鼓地进行意外,这事几乎没有走漏任何风声。 顾宸北淡淡地笑了一下,语气却没有任何起伏:“陆霜年现在并不在汶鼎。陆医生的担忧我恐怕也无法解答。” 陆昔华怔了一下,她心思飞转。 ——陆霜年和顾师长,不是有婚约关系的么? 女人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阿年从小吃了很多苦,如果顾师长能好好待她……”她的眼眶竟微微地红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便放心了。” 她早听说,顾师长所谓的婚约,不过是为了制衡家族之间的势力的幌子,否则老大不小功成名就的两个人,怎么就一直不见完婚?——想来也是,顾宸北这样的人物,又怎么能瞧得上陆霜年那丫头。 陆昔华一边出言试探着顾宸北的态度,一边克制着自己心中的喜悦。对面这个男人长身玉立面容英挺,再想到他的家世身份,——这分明就是上苍赐予她的佳偶啊! 顾宸北挑起一边眉毛。 ——这个演技拙劣的女人真的是陆霜年的姐姐? 男人语气冷淡:“陆医生对妹妹的心意令人感动。只不过顾某也不过是她陆霜年的未婚夫,恐怕在她心里,也不过无关紧要罢了,又怎么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无关紧要”陆昔华抓住了关键词,心中一喜。她只觉得顾宸北听上去有些奇怪的“抱怨”说的是反话,——汶鼎最年轻的将军又怎么会在意自己在陆霜年心中的地位?想来是在暗示她,那个未婚妻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吧。 陆昔华蹙眉,“阿年她……会不会真的有什么危险……” 顾宸北冷笑:“她死不了。” 那样一个妖孽,除了栽在他顾宸北的手里,怎么可能死在别的地方! 陆昔华眨了眨眼,她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顾宸北的面容,却没注意对方的注意力早已经不在她精心装扮过的妆容上。 顾宸北很少走神,只是对面这个女人的心思藏得实在太过蹩脚,而他又不能像对待其他怀抱同样念头的女人那样直接用冷脸令人退避三舍。 第53节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就总是想起陆霜年。不成章法,乱七八糟,毫无逻辑地想,关于那个该死的女人的一切点滴和细节。 这真是个陋习。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一年的时间嗖嗖地过去。 “陆长官到——” 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外,穿着绛色迎宾礼服的侍者走上来拉开车门,黑色的高跟鞋踏在落了薄薄一层雪的地上。 陆霜年下了车,她将手递给站在旁边的宋宇鸿,然后缓步踏上铺好红毯的台阶。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酒店装饰用的霓虹灯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陆霜年紧了紧身上的裘皮披肩。她穿着一身礼服长裙,发髻一丝不乱地挽起,水滴形的耳坠小幅度地晃动出优雅的弧度。 “陆长官请。” 酒店门口荷枪实弹的警卫在女人经过的时候“啪”地立正。 “下雪了啊。”女人站在宴会厅的门口,回身望了外面一眼。 “是啊,下雪了,天冷,阿九还是赶快进去吧。” 陆霜年瞧了旁边言笑晏晏的男人一眼,露出一个几乎算得上温柔的笑容,然后步入了宴会厅。年轻英俊的男人眼睛一亮,笑容里更带上了几分得意。随即跟上了陆霜年的脚步。 一年了。此刻她已是夏泽陆军参谋部的高级参谋,有着楚瑞的一层关系,威势几乎比得上曾经在汶鼎做情报处长的时候。宋宇鸿也如同前一世一样,顺理成章地爬到了她身边。 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她也依旧记得,一年前的冬天,她和一个人说,我等你回来过年。 那年不曾下雪。 夏泽汶鼎两国已经在去年五月达成了“最终停战协议”划定的停火线几乎和战争开始的地方没有什么区别。几年来的拉锯战,死伤无数民生凋敝,换来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结果。 战争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两败俱伤,而陆霜年并不喜欢付出无谓的代价。 和她抱着一样想法的人无论在夏泽还是汶鼎都有很多。无数人在这短暂的和平背后谋求这重新开展。而她要做的,就是保证汶鼎能在战火重燃的时候占据先机。 两边都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借口,重新开启这场未分胜负的战争。 这场酒会是为了庆祝楚瑞正式升任夏泽的陆军总参谋长,夏泽的军政高层悉数到场,而已然成为夏泽情报界重要任务的陆霜年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更何况几乎夏泽的高层都对她作为楚瑞流落在外的女儿的身份心照不宣。 “陆长官不知听说了没有,最近那边可能有大人物要过来呢。”说话的是个陆军中校,陆霜年隐约记得在情报机关见过他。 陆霜年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这我倒的确没有听到消息呢。不知是那边的哪位这么不怕死?” “那边”指的,自然就是汶鼎。 那人道:“这消息也是最近陆军里边儿在传,大概是汶鼎军方的高层吧。”他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有多倒霉,才能接到这样的差事呢。” 陆霜年笑笑,符合了两句,端着酒杯走开。 汶鼎和夏泽的和谈仍然在继续,这个时候来访的大多都是外交官,军职人员未免太过敏感。汶鼎这样的举动,倒由不得人不想歪。 陆霜年晃动着酒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宴会厅里觥筹交错的场景。 一个穿军服的身影一闪而过。陆霜年猛地停下了动作。 “阿九,酒少喝些,你总该注意些身体。”宋宇鸿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语气格外关心。 陆霜年隔了几秒才回头瞧了他一眼,神色淡淡地饮尽了杯里的龙舌兰。 宋宇鸿教女人那一眼看得遍体生寒。那深黑的眼睛里不知酝酿着什么样的情绪,只让人觉得深不见底,冷冷的不带一丁点儿温度。他后面还有许多暧昧讨巧的话没说出来,此刻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小年,和我来一下。”楚瑞突然出现在陆霜年身后。 陆霜年放下手里的酒杯,说了声“是”,便跟在楚瑞的身边上了宴会厅的二楼。 此刻晚宴已经接近尾声,宴会的中心也已经从春风得意的楚瑞转移到了达官贵人们之间的情报交换和勾心斗角,没人注意此刻主角楚瑞已经带着陆霜年离开了人群。 楚瑞一直带着陆霜年走进了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屋子很大,中央摆着一张会议桌,周围是几把红木椅子。是酒店用的会议室。 楚瑞回身关上了门。 他对陆霜年道:“从宴会上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陆霜年怔了一下,耸耸肩膀:“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传言。” 楚瑞温和地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还年轻,经验总是要慢慢积累的。”他别有深意地看了陆霜年一眼,道:“这样的场合是获得情报权衡利弊局势的重要途径。传言之所以能够传出来,就在于它并不全都是无稽之谈。” 陆霜年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露出一个微笑:“阿年受教了。” 楚瑞接着道:“我们和汶鼎马上就要进行第三次会谈。那边派过来的人选已经确定了。”楚瑞看上去很愉快:“他们是想送来一个开战的理由呢。” 陆霜年露出一个迷惑的表情。然后她听到楚瑞接着道:“这位即将来访的汶鼎高级官员,在夏泽也是赫赫有名的呢。”楚瑞笑道:“到时候便是激进人士前来刺杀,恐怕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陆霜年也笑:“所以您是想借着这个机会重新和汶鼎开战?” 楚瑞抬了抬下巴,“你向来是知道我的态度的。” 只要汶鼎这一次的谈判代表在夏泽遇刺,战争必将重新爆发。这年代兵荒马乱,只要夏泽方面将手洗干净,就算有着莫大的嫌疑也不会如何。他们只要战胜就可以了。 而汶鼎恐怕抱着的也是同样的心思。在这种刚刚停战关系紧张的时候派那人来出访,明摆着是给夏泽所有的激进人士一个信号。随后他们便可以将破坏和平的帽子扣在夏泽的头上,然后顺理成章地投入战争。 就好比困了有人送枕头,既然汶鼎的主战派都这样示意了,什么罪名楚瑞都不在乎,这也是夏泽的主战派一直渴望着的一场战争,不能就这么熄火。 两边居然是不谋而合。 陆霜年适时地在脸上露出几许崇敬和认同。她问道:“不知道汶鼎能有这样分量的人是哪一位?” 楚瑞道:“说起这个人来,阿年你在汶鼎的时候可能也曾见过。”他接着道:“他可算得上是汶鼎军界的一匹黑马了,顾家的二公子,顾宸北。” “是他啊。”陆霜年语气平淡地随意接了一句,然后垂下眼帘。 是他啊。 “顾宸北,确实听说过。” 女人声线沉稳,语气平淡。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样说道,装作唇齿之间吐出那人名字的时候没有留恋。 楚瑞道:“这顾宸北是汶鼎难得的将才,如果不是他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被汶鼎军部搁置,恐怕这次来送死的活计就不会落到他的头上了。” 陆霜年看上去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道:“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能让汶鼎高层对这样战功卓著的人猜忌至此。” 楚瑞摇摇头,“一年前顾宸北从前线返回汶鼎首都的时候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从那时起他的军权就被架空了许多。”他看上去有些不满,道:“我们的情报对汶鼎的渗透还差得远,对这事情的起因缘由竟然都一无所知。如果能知道顾宸北被汶鼎军部排挤猜疑的原因,绝对是握住了他的软肋。” 陆霜年观察着楚瑞的神色,觉得对方此时说的话的确是心声,并不像装样子来诓骗,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手心里竟然已经布满汗水。 ——顾宸北如今的处境是谁造成,她自然知道。 这功勋彪炳的汶鼎战神,所谓的软肋,也不过是情之一字罢了。 楚瑞又道:“好了,大致的情况我也和阿年你说了,这次的机会来之不易,我们必须好好把握,一击即中才行。” 陆霜年眼观鼻鼻观心地点点头。 “全听您的安排。” 楚瑞满意地笑笑,道:“我自然信任你,否则也不会将这样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他看着神情冷静的女子,接着道:“顾宸北此人很不简单,汶鼎这次排他来会谈场面功夫也必然做足,身边的护卫少不了,刺杀的事情一定要慎之又慎。” 他就这样毫不顾忌地把“刺杀”二字说了出来,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刺得陆霜年瞳孔一缩。 楚瑞拍了拍他肩膀,示意她跟上自己,一边道:“这次计划的成功也少不了几个得力人选从旁相助你,阿年,跟我来。” 两人走向会议室的东南角。那里有扇木门,大约是通往一间较小的休息室。 “我们夏泽在汶鼎潜伏多年的情报人员近期刚刚从汶鼎第一师回来,他对顾宸北算得上了解,我既然把这件事交给阿年你来办,便希望你能和他见一面,今后便由他来协助你,里应外合。” 楚瑞话音里是十足十的信任,一副“你堪当大任”的样子。 陆霜年唇角划过一抹笑意,看着像是感激,却带着两三分冷意。她低声道:“您一直对我多加照拂,阿年心里是知晓的。能得您这样的信任托付,我又怎能不尽心尽力。” 她这么说着,看着楚瑞拉开会议室角落里的门。 “来来来,我给你们两个引见一下。小何,这是我夏泽情报界的新秀,陆九——” 陆霜年挑了挑眉梢。 ——“阿年,这便是我同你说的,我夏泽在汶鼎的情报员,何勋。”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你好,何先生。” 陆霜年先开了口,语气很平淡,她朝何勋伸出手去。 何勋从最初的怔楞里回过神来,目光在陆霜年伸出的手上停留了两秒,终于慢慢握了上去。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种相逢都是令人期待欢欣的,独独这一种不是。 楚瑞似乎并没有看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端倪,他道:“何勋多年前就在汶鼎潜伏,现在已经是汶鼎陆军的上校了。”他故作神秘地想陆霜年眨了眨眼睛,又道:“他的位置所掌握的情报,足够让我们给那位顾先生致命的一击。” 陆霜年微微扬起下巴,她目光沉沉地盯着何勋,直到对方首先转开了对视的视线。 “何先生辛苦了。” 女人的声音温和,带着两份笑意。 何勋自问,这样的情境,他笑不出来。 “陆小姐——”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叫我阿年。” 楚瑞有点惊讶地看了陆霜年一眼,目光在她和何勋之间来回打量。 陆霜年淡淡道:“何先生这些年,孤身敌后,深入虎穴,无时无刻不警惕戒备,实在不容易。”陆霜年的语气很真诚:“这样的人,阿年向来佩服。” 女人笑笑,对何勋道:“我也叫何先生一声何大哥,如何?” 何勋僵着笑脸,点了点头。 陆霜年仿佛满意一般,弯了下嘴唇。 第54节 何勋怔怔地看着她。那个笑容的样子他很熟悉,包括标准的表现真诚的弧度,和那一双冰冷的眼睛。 楚瑞道:“好了,谈正事。” 三个人走到小房间的桌子边坐下。 “汶鼎的代表团来访时间确定了么。”陆霜年问道。 回答的是何勋,“确定了。”他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心中寒意不减,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一样。“就在一周之后。” 陆霜年沉吟片刻,抬眼看了看楚瑞,用询问的语气问道:“行动人选由我去选定么。” “行动”指的是什么,在座的三个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楚瑞点头道:“可以。”他看向陆霜年:“这件事情,我也只有交给你去做,才能放心。”他将手搭在陆霜年的肩膀上,用力地按了按。 陆霜年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您自然可以放心。”陆霜年道,“汶鼎的代表此来,有去无回。” “——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陆霜年笑道,她语气里竟然带着点疑似撒娇的成分,“我还要在向您要个帮手呢。” 楚瑞“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问道:“谁?” 陆霜年冲着何勋点了点手指,“自然是您的这位爱将了。” 楚瑞犹豫了一下,看向何勋:“这还要看小何的意思了,你在汶鼎那边还挂着军职,有问题吗?” 何勋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可以作为代表团的先遣过来协调访问事宜。”言下之意,即使他这段时间呆在夏泽,也不会惹人怀疑,反而还可以为陆霜年提供更多的情报。 楚瑞笑了,道:“那就好!”他对何勋道:“你多年不曾回国,恐怕对现在的国内情况也不太熟悉,正好让阿年为你介绍介绍。她如今可是我夏泽情报界的新星了。” 陆霜年也笑,“您这么说可折煞我了。” 楚瑞挥挥手,他并不掩饰自己对陆霜年的喜爱和器重,对何勋道:“和汶鼎的决战在此一举,小何你为了国家,在汶鼎潜伏了这么多年,夏泽定然不会辜负你。”他顿了顿,有些促狭地笑道,“你迟早还是要回来夏泽的嘛,阿年到时候,有可能就是你何勋的顶头上司了。” 何勋看了陆霜年一眼。女人笑眯眯地回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何勋只得点头附和。 楚瑞道:“具体方案你们两个人做好给我,这件事情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 陆霜年点点头。她和何勋都站起身来,送楚瑞离开了会议室。 剩下的是诡异的沉默。 陆霜年随手关上门,回过身来。 会议室里的灯光很亮,何勋的脸在这光线中显得一片惨白。 陆霜年笑了笑,“何大哥。”她神色上没有任何的异常,淡淡道:“还没恭喜你,已经是上校了。” 何勋嘴唇动了动,他终于还是道:“阿年……” 他有心同陆霜年说,你不要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这太危险。却到底想到,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的立场。 陆霜年像是也猜到了何勋想要说什么。 “你我能这样相遇,也真是缘分呢。”陆霜年道:“原来何大哥和我,都是在为夏泽做事。这样我倒也不必为日后兵戎相见的可能担忧了。”她说着,露出一个笑容来。 何勋觉得那个笑刺眼无比。 他沉默了一下,只说道:“的确是缘分。” “今天已经不早了,何大哥刚刚从汶鼎回来,也该早点休息。明天把顾宸北来访的具体情报给我就好。”陆霜年说道:“具体人手我会去安排的。” 何勋点了点头。他快步地离开了。 会议室里剩下陆霜年一个人,她眯起眼睛,窗户外头星月黯淡。女人的手无意识地捻动着颈子上一根细细银质链子。 就快结束了。 与此同时。 汶鼎。 “娘,你在说什么啊!”陆昔华不可置信的声音和她脸上微微扭曲的表情破坏了她那一贯温婉的气质。 陆柔眼圈红红的,嘴唇也有些颤抖。她刚刚把大女儿的身世说了出来。一同说出的,还有她是如何让当年的情人,错将小女儿当做自己骨肉带回了夏泽的事情。 “娘,你怎么能这样……”陆昔华声音也点颤抖,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极度的失望。 “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盼望着爹能够出现,能够认下我们母女,可是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一天,却是阿年——”陆昔华抿住嘴唇。她险些就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一切本该属于她陆昔华的,富裕无忧的生活,高贵的地位,如意的爱情,怎么可以就这样被那个乡下人的种占据! 陆柔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娘何尝不想让你和你爹相认啊!只是你爹他,在夏泽位高权重,又早有了家室,你的身份本来就会让他仕途上又许多顾忌,他的那位妻子,凶名在外,恐怕是容不得我们母女的。” “阿年这一过去,恐怕就会遭那善妒的女人的算计了。”她心中愧疚倒是真切,眼里又落下泪水。 陆昔华皱紧了眉头。她依旧不能谅解母亲的行为。在她眼中,生父的身份和地位早已决定了自己不该过这样平凡庸碌的日子,就算生父妻子善妒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否定她与父亲的血脉亲缘不成?!她陆昔华自信可以得到楚家的认可,名正言顺地成为贵族小姐! 陆柔却没看出女儿眼里的不甘,只以为她是难过没能和亲爹相认,不由得怜惜地抱住了女儿。陆昔华默默地倚进陆柔怀里,眼中却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 夏泽。 一只精致的茶盏被猛地杂碎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 “真的查清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想起来,语气里怒意分明。 楚公馆。坐在主位上的女人四十几岁的年纪,保养得宜,一张脸显得明艳非常,并不见老态。她的眼角上挑,凤眼里全是怨怒。 她正是楚瑞的妻子,夏泽杜家的女儿。杜家在夏泽声名显赫,当年的楚瑞也正是因为娶了这一位美娇娘,才一路青云直上的。而这位杜家小姐,如今的楚夫人,是出了名的凶悍善妒,手腕也狠,家族实力雄厚,以至于虽然不能生育,但依旧牢牢占着楚公馆女主人的位置,楚瑞也从来不敢在外面胡来。 可如今夏泽上流社会谁不知道,楚瑞身边有个年轻女孩子颇为得用,俨然是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 ——好他个楚瑞!竟然真的从汶鼎找来一个什么亲生女儿,果然是和当年那个狐狸精的野种! “回大小姐,那位陆小姐的身份已经确认清楚了。” 楚夫人咬牙切齿。 “吩咐下去,那位陆小姐,该从我夏泽离开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 路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空气里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冷意。 下午的小酒馆没几个客人,发福的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打着瞌睡。陆霜年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摘了手套,靴子上的雪水流下来,变成一道污迹。 她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赵嘉诚才姗姗来迟。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袍子,戴一顶半旧的棉帽,走得近了看得出下巴上的胡茬也没刮干净,看上去很有些落魄。 赵嘉诚坐到陆霜年的对面,他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眼睛是和他表现出的落魄邋遢截然相反的有神。 陆霜年抬手叫了小伙计,要了两个小菜,又对赵嘉诚道:“喝酒么,赵先生?” 赵嘉诚在小伙计走过来的时候就侧过脸,将一大半面孔隐藏在了帽子和墙壁制造的阴影里,并没有回答陆霜年的话。 陆霜年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微笑着让小伙计离开了。 “怎么,赵先生也有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一天么?” 赵嘉诚也不摘帽子,只是讥讽地朝陆霜年撇了撇嘴,道:“本来就是四海为家,何来的丧家之犬一说?”他慢吞吞地道:“不过,陆小姐是真的给我制造了个□□烦呢。” ——他早该知道那天晚宴上这个女人所谓的“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的话完全是放屁。 以她的阴险,怎么可能不在这件事上占尽便宜?! ——于是赵嘉诚几乎在三天之后被夏泽的秘密警察堵在自己暂住的旅馆里,到现在他还是夏泽情报部门的头号通缉犯。都是拜这个女人所赐。 小伙计端来了陆霜年点的酒菜,陆霜年拿起酒杯啜饮了一口,“赵先生莫不是对我的背信弃义伤了心?” 赵嘉诚看着她脸上那副促狭的笑意,面无表情地道:“陆小姐倒对自己的性格很有自知。” 陆霜年笑了笑,道:“赵先生想必也知道我做的是什么营生,这样的自知可是很大的优势。”她停顿了一下,又道:“赵先生的本事我向来十分欣赏,这次约你前来,也是有笔生意想和赵先生谈谈。” 赵嘉诚也并不惊讶,他只道:“陆小姐也有不能自己动手杀人的时候么。” 陆霜年淡淡道:“官场虽好,也难免束手束脚,不如赵先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痛快。”她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又给自己倒满。 “只要赵先生不要对你我之前那点龌龊再有介意,这笔生意交给你,我是再放心不过的。” 赵嘉诚瞧着陆霜年说得诚恳,不由得笑了:“眼下我倒确实有了兴趣。”他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不知陆小姐要杀的,是谁?” “生意”谈妥,赵嘉诚如同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在了大街上的车流和人群之中。陆霜年还坐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慢吞吞地喝着酒。 赵嘉诚这边已经按照她的设想安排好了,汶鼎的使团还有三天到达夏泽。 陆霜年喝干杯子,又叫了一瓶,懒洋洋地看了眼窗外。 天已经黑了。 宋宇鸿找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他把汽车停在小酒馆的外面,威胁地看了一眼有些惊恐的酒馆老板娘,这才朝着角落里的陆霜年走去。 “……阿年……” 他仔细看了陆霜年,知道她有些醉了,心中窃喜。 女人眼神有些朦胧,看上去远不似平日里的冷淡威严不可亲近。宋宇鸿轻轻把手放在陆霜年的肩膀上,摩挲了一下。 “滚。” 陆霜年声音带着沙哑的醉意,但吐字清晰,意思也足够明确。 宋宇鸿停在女人肩膀上的手一僵。他脸上的笑意也减退了许多,只放柔了声音,道:“阿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然后陆霜年直接从腰间枪套里抽出□□开了一枪。子弹正好打在宋宇鸿脚下,在水泥地面上激出一溜刺目的火花。 宋宇鸿吓得往后一跳,撞翻一张椅子。 他愣了两秒,这才发现冷汗已经顺着鬓角水一样地流下来。 陆霜年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拿枪斜斜地指着宋宇鸿的方向,她没说话,只有两个人都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在一片寂静里格外明显。 宋宇鸿又后退了两步,嘴唇有些哆嗦。他脸上的笑意和心中的窃喜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我先走了。您自己多加小心。”宋宇鸿恭恭敬敬地低头说道,他把“阿年”换成了“您”。 小酒馆的老板娘已经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吓得愣住,目光在女客人和宋宇鸿之间来回转动,宋宇鸿一回头,她又连忙垂下眼睛,不敢抬头。 第55节 宋宇鸿冷冷地看了老板娘一眼,转身离开。 枪声很响,陆霜年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她心情纷乱,宋宇鸿刚刚正是撞在了枪口上。又过了一会儿,却不见夏泽的宪兵赶来,想必是宋宇鸿和宪兵队的人打了招呼,解释了枪响的原因。 陆霜年苦笑了一下,她今天倒是连自己的脾气也没心情去管了。她招了招手,让战战兢兢的老板娘又上了一瓶酒。 夏泽不像汶鼎,这个国家有平民宵禁的制度,天黑了普通人是不能再出家门的,商店却还都营业,只有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人能拿到出入许可,像小酒馆这类的服务场所也只不过是为了他们这类人开着。外头的人流渐渐少了,只有路上高档汽车不时驶过。 汶鼎的街上,现在大概正是热闹的时候吧。 陆霜年自认不算是什么爱国者。她这一生,不,也许应该算是两世,无不是汲汲营营,为了权力一路往上,踩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白骨,早就知道什么是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一刻,思念起所谓的故土。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软弱到这种地步。 她最近也算是心力交瘁,酒气冲上头,喝下去的酒却在胃里翻腾起来,昏昏沉沉,脑子里却还保持着一点毫无意义的清明,也就是这一点清醒,叫人难受得厉害。 都是因为你。顾宸北。 我变得软弱,变得在乎,变得天真愚蠢理想主义甚至敢于为了某种对自己毫无利益的信念牺牲。 都是因为你。 她心里咬牙切齿,脸上的表情几乎也要扭曲起来。这样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陆霜年想,她有点恨顾宸北让她变成这样,然后这一点恨“轰”地一下在胸膛里头烧起来,只剩下想念两个字。 这恨烧的太烈,眼睛里也滴出泪水来。 这恨里头,无非就是一个爱字。 第二天早上。 何勋在会议室等了一个钟头,陆霜年这才姗姗来迟。 “你怎么了?” 何勋自从回到夏泽之后,还没和陆霜年私下两个人见过面,这算是头一回,虽然明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和立场都复杂得不似从前,到底还是没忍住关心了一句。 陆霜年给自己倒了杯水,道:“喝多了。”她语气随意,倒是实话实说。 何勋皱起眉头,到底没再说话。 他自问没理由去问陆霜年为什么喝酒,又为了谁喝醉。干他们这一行,谁心中没有足够想让自己醉死的郁结,更何况他多半猜的出陆霜年心里的难处。 陆霜年放下水杯,对何勋道:“刺杀顾宸北的人手我已经安排好了。汶鼎的人后天就到,接待事宜还请你同外交处的人交流一下。”女人转过身来,脸上神色淡淡,“毕竟我不方便出面。” 何勋干巴巴地应了声“好”。 他明面上的身份还是汶鼎派来夏泽的联络官,自然行事方便。 陆霜年说完便离开了。何勋瞧着她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当初他自愿成为夏泽在汶鼎的间谍,满心都是为国家效力的热血和赤诚,自以为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去面在黑暗中行走的危险和痛苦,取舍和牺牲。现在看来,却是他从未想过,会面临这样的身不由己。 所有的事情,都狂奔向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就仿佛冥冥中有早已注定的命运,不由分说地裹挟着他,奔向终点。 两天后,汶鼎使团到达夏泽。 顾宸北走下轿车,后面的随从递上白色手套,男人随意地摆了摆手,并没去戴,只是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走进夏泽安排的下榻酒店。 酒店在离夏泽陆军总部很近的繁华地带,看得出平日里的车水马龙,只是现在整条街道已经戒严,显得颇为冷清。 酒店整层楼被包下,楼道口有穿着黑色西服的特工看守。何勋从里面迎了出来。 “长官。” 顾宸北冲他点点头,然后向身后的随行人员道:“大家都休息吧。” 一行人都是风尘仆仆,与夏泽的会晤自然要等到第二天养足了精神再进行。 顾宸北开口叫住了何勋,他看上去依旧神色平淡,“见到她了么。”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见到了。”何勋说,“她现在是夏泽情报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顾宸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何勋跟上。 “她说什么了,和你?” 夏泽给汶鼎使团安排的酒店规格档次自然是国内最好的,房间里窗明几净,顾宸北关上门,问何勋。 何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她只是同我交代了一下您到访时的接待细节,没说其他的。” 顾宸北的语气有些古怪,似乎是讥讽,又似乎带了些愤怒。“哦,她倒是对自己的身份适应的很快么。”他也在下一刻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太符合此时情境,淡淡笑了一下,挥手让何勋出去。 马上就要见面了,他自然可以亲自问问陆霜年,他亲爱的未婚妻。顾宸北想,他期待这次见面很久了。 ——哦,她得有个非常、非常完美的理由,来解释她的背叛。 与此同时。 陆霜年正和楚瑞坐在一间书房里,年轻女人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说道:“事情已经全部安排好了。” 楚瑞问道:“你要考虑清楚,阿年,这样办是否太过冒险了?” 陆霜年道:“我知道。”她直视着楚瑞,“这件事情您已经交给我全权负责,我知道将暗杀行动交给赵嘉诚又风险,一旦行动失败,我会承担全部责任。” 楚瑞叹了口气,他忽然笑道:“阿年啊,你这性子,还真不像你母亲。”楚瑞的声音里有些骄傲,他认为陆霜年完全继承了自己的性格,——有城府,有胆量,精于算计,也敢在必要的时候放手一搏。 陆霜年也笑了,她黑色的眼睛里随着笑意掠过漂亮的光芒。 她此生对于父亲都没有什么印象,而显然她除了自然生理上的特征以外再也没有哪里效似陆柔。一个人最终成长为什么样子,并不全部来源于血脉的传承。生于黑暗的,自然熟谙肮脏的手段,活在刀尖儿的,自然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向来为自己活出来的样子骄傲,哪怕这样子并算不上美丽。 所有的路和可能,都是她自己走出来的,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次也一样。 “您不用担心我,”陆霜年道,“不用我们自己的人去刺杀顾宸北,也就不会被汶鼎方面追究到我们身上。” 楚瑞点头道:“这我知道,可是职业杀手都是商人,一旦他落在汶鼎的手里,你一定会受到牵连。” “嗯,我明白。”陆霜年说道:“我将保证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傍晚。 宋宇鸿敲了敲门,走进陆霜年的办公室。 “您找我?” 他看上去小心而拘谨。 陆霜年笑了一下,她示意宋宇鸿坐下,这才开口道:“我叫你来,是想对那天晚上的事情道歉。” 宋宇鸿不安地在沙发里动了动,他抬头看着陆霜年,眼神有些犹疑。 陆霜年道:“是我不对,不该开枪,那很不礼貌。” “您,您不用这样——”宋宇鸿好像如梦初醒一样说道。 女人依旧微笑,她注视着宋宇鸿,就好像真的对他满怀歉意。 “我心情不好,酒喝多了,行为上有些失当。”陆霜年说道,“也希望宇鸿你能够包涵。” 宋宇鸿连忙道:“不敢,不敢。”他又颇为关切地加上一句:“您也请注意身体,最近总觉得您太忙碌了,思虑太重总是对健康不好的。” 陆霜年点点头,道:“宇鸿有心了。” 宋宇鸿这才露出笑容,坐得也稳了。他知道陆霜年是个厉害的角色,却依旧在潜意识里觉得对方终归是个女人。女人总是有些捉摸不透的,也总是便于讨好和操控的。他已经不再爱慕陆霜年,——这样强势的女人让他多少有些忌惮。但这不代表宋宇鸿放弃了借着陆霜年的势力,为自己铺平一条直上青云的道路。 陆霜年接着说道:“知道我为什么烦心么。” 宋宇鸿仔细地观察着女人的神色,他觉得这是个机会。 “宇鸿愿意为您分忧。”他轻声说。 陆霜年将夏泽刺杀汶鼎使团,从而使两国战火复燃的计划告诉了宋宇鸿。 她看着宋宇鸿脸上掩盖不住的震惊,淡淡笑了:“怎么,觉得不可置信么?” 宋宇鸿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他尽量使用了平静的语气,但仍没有掩饰得了近乎于惊恐的声音:“……刺杀顾将军?!” 陆霜年的笑容不变,她说道:“总要有人开第一枪,宇鸿。”女人停顿了一下,“那个人就是我。”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宋宇鸿,“这是一种收获巨大的冒险。” 宋宇鸿眼睛一亮。他明白了陆霜年的意思。一旦夏泽在两国的战争中取胜,陆霜年将成为整个夏泽的英雄和功臣。而他宋宇鸿自然也跟着一步登天。 陆霜年淡淡道:“我信任你,宇鸿。” 宋宇鸿诚惶诚恐地说道:“我明白,宇鸿绝不会辜负您。” 陆霜年点点头,她又道:“具体刺杀顾宸北的人手我已经安排好了。但现在我的身份,并不适合直接同他接触。”女人看着宋宇鸿,道:“具体的刺杀时机,需要你向他传达。” 宋宇鸿应下了这份差事。 他本就是陆霜年的部下,自然该听凭陆霜年差遣,而对方刚刚的一席话,无疑让宋宇鸿更加心甘情愿地成了她手里的一把枪。 宋宇鸿这个人,有着和他能力完全不符的野心,陆霜年许给他权力,要远远比虚无的情情爱爱来的更加牢靠。 傍晚。 汶鼎使节团的接风宴,所有的夏泽军方高层几乎悉数出席。宋宇鸿为陆霜年拉开车门。 楚瑞正站在酒店的台阶上同旁人寒暄,看见陆霜年的样子便楞了一下,投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样的场合本该穿正式的军礼服以示庄重,而陆霜年没有。她穿了条月白的裙子,头发盘起来,戴了顶小巧的女式黑色礼帽,化了淡妆。——看上去并不像是个手握重权的军人。 陆霜年笑笑,“今天有几个认识的旧人,穿军服总有些不合适。” “的确。”男人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我认识陆小姐的时候,可从没想过她穿着夏泽军装的模样。” 顾宸北穿着一身汶鼎军礼服,手臂下夹着阔檐帽,黑亮的军靴踩着红地毯,拾阶而上。 陆霜年回过身,他们目光相接。 有那么一瞬间陆霜年觉得空气似乎凝固了,缺氧的感觉让人心跳过速。 风从她脸颊的一侧吹过去,拂动几根碎发。女人深深地呼吸,然后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 顾宸北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他看着陆霜年姿态优雅地伸出手来,于是俯下身,在女人带着黑色手套的手背上落下一个礼节性的亲吻。 “很高兴见到你。” 第56节 两个人异口同声。 “哈哈哈,”楚瑞笑道:“这便是你说的旧识么,阿年。”他的目光在陆霜年和顾宸北两人之间来回逡巡,饶有兴味地说道:“我可没想到,你和顾将军还有这样的默契。” 陆霜年扬眉,道:“在汶鼎的时候,我和顾将军多少也有些交情。” 顾宸北只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两个人和楚瑞一起进了宴会厅。 “好久不见了。”顾宸北说。他手里端着酒杯,看着楚瑞离开的背影。 陆霜年笑起来。“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期待这次会面。” 顾宸北微微扬起下颚,他道:“我知道。”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陆霜年,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但你还是盛装打扮了。” 陆霜年耸耸肩膀,没说话。 顾宸北接着道:“我想即使以我们现在的立场,这样的话也不算是冒犯吧?”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终于冷了下来。 陆霜年清了清嗓子,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了周围觥筹交错的人群,然后道:“你知道的,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权力。”顾宸北沉声道。 女人的目光暗淡了一瞬,但她维持了脸上的笑容,“看来你真的足够了解我。”陆霜年顿了顿,道:“夏泽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现在我们站在这儿。” 顾宸北面无表情,“我不喜欢现在的情境。” 陆霜年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胸膛,制服的毛呢料子让她的手掌感觉到一点刺痒。她说道:“我也不。” 女人转身离开了。顾宸北依旧端着他的酒杯,注视着对方一袭长裙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富丽堂皇的大厅尽头。 晚宴在十点钟结束。何勋为顾宸北拉开车门。 “她没变。” 顾宸北松开领结,他在晚宴上被灌了不少酒,声音很轻,仿佛带着一种醉意。 何勋楞了一下,发动了车子。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对话。 “她现在是夏泽的特工了,长官。” 顾宸北从后视镜里看着何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何勋握着方向盘,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直觉里,他知道顾宸北从来没有真的恨过陆霜年。而此刻,坐在后面的男人目光清醒,脑海里却一定在想着阿年。 她没变。顾宸北想,她想要的东西却变了。权力不再是陆霜年追逐的唯一。 平生所愿,唯与君共赴国难。早在几年前的那封信里,陆霜年想要的东西,就不再是用来满足野心的权力和地位。 他有她想要的东西。 ——无论是一场并肩的战斗,还是以一生为期限的厮守。 陆霜年回到夏泽情报部门分配给她的小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她在晚宴结束之后又被楚瑞留下来重新确认了一遍刺杀顾宸北的整个过程。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陆霜年脱掉高跟鞋,她神色平静地回身锁好门,打开灯。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高级特工的标配,几乎没有一丝生活的痕迹。一种孤独的冷意从她的身体里面升起来,攫取了她的胃和大脑,让它们抽搐一样地疼起来。 “——砰!” 公寓里的椅子背猛地抡起来掼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桌子上所有的瓷质器具全都被扫落在地,碎裂声清脆又刺耳。 陆霜年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的胸口因为喘息而不停地起伏着,她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曲,那表情几乎近似于哭泣。然后回复了平静。 陆霜年闭了闭眼睛,她慢吞吞地走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的第一次失态。好像所有的压力疼痛忧虑,都在一瞬间朝她压过来。 她想着顾宸北说,她最想要的是“权力”的时候,那个冰冷的表情。那个时候她几乎想撕破自己的伪装掐着顾宸北的脖子让他看着自己,跟他说她想要的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她想要的是一场他们两个都为此殚精竭虑的胜利。就这么把所有的计划和步骤,所有她承担的和隐藏的,都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 陆霜年失败地发现,无论她能承受多少,她都难以忍受顾宸北不明白她。 顾宸北不能恨她。他不能。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汶鼎使团到达夏泽第二天。 会谈正式开始,何勋坐在顾宸北的右手边,听着这个对方从容不迫地应对夏泽抛出的各种问题,咄咄逼人或是暗藏诡计的。他在顾宸北手下工作的时间并不短,足够他了解这个汶鼎“战神”的能力。抛却敌人的立场,这个男人的确值得尊敬。 会议结束的时候夏泽的官员们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倒是一直没说过话的楚瑞依旧保持着颇有风度的微笑,他率先站起身,对顾宸北一行比了个“请”的手势。 门外的守卫人员皆荷枪实弹,身穿黑色短风衣的陆霜年就站在一边,她见会议室的门打开,就露出个笑容,迎了上来。 “顾将军,今天由我负责你的护卫工作。” 何勋心中一紧,不由得多看了陆霜年一眼。今天就是动手的日子。 陆霜年的目光在何勋身上停留了两秒,对他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顾宸北对这样的安排似乎也不惊讶,便由着陆霜年陪同在自己身边往出口走去。 他们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在前头,随行人员和其他警卫都跟在几步外。 顾宸北微微压低了声音:“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我不希望被蒙在鼓里。”他看着陆霜年,发现女人的侧脸线条紧绷。 陆霜年瞧了他一眼,耸耸肩膀,“我们现在立场不同,顾将军。” 顾宸北笑了笑,“但你不能否认我了解你,阿年。”他声音轻柔,带着一种令人发冷的亲昵,“你在紧张。” 陆霜年没有说话。她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跟在顾宸北身边,轻轻吸了口气。 顾宸北又道:“无论你的计划是什么,都会在今天施行,对么?”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会场的出口,正午的阳光照进来,在水泥地面上亮晃晃的一片影子。陆霜年眯着眼睛,“嗯”了一声。 顾宸北面色一紧。他能从陆霜年的神色里看出,对方正处于高度的紧张和戒备之中。仅仅只是问道她的计划,还不至于令这个身经百战的王牌特工感到如此紧张。——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个行动已经开始实施了。 顾宸北的手仿佛不经意地搭上腰间枪套。 陆霜年抬起头来,“你确实了解我,顾宸北。” “我对你说过许多谎,除了共赴国难的那一次。” 那是我平生所愿,我想要的,也不过是肩并肩的和你站在一起。我不会背叛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何种情境。 “我已经信你许多次,这一次也一样。”顾宸北说。 陆霜年停下脚步,她抬手在顾宸北一尘不染的军装上拂了拂,好像在给他拍去并不存在的灰尘。会场的斜对角是一家生意极好的百货商店,五层楼高,居高临下,背光,视野很好。 汶鼎的“战神”,声名赫赫的顾宸北正站在会场外的台阶上,黑色的汶鼎制式军装,在明亮的阳光下形成了一个毫无遮拦的清晰完美的靶子。 顾宸北看着陆霜年慢慢从自己肩上收回的手。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这是个信号! 但他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反应。 事实上,突如其来的枪响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一簇血花猛地迸溅出来,子弹打进人肉的声音是“噗”的一声轻响。 街道上的行人尖叫着仓皇逃走,顷刻间就是一片混乱。警卫反应迅速地冲向了枪响的方向,顾宸北抬起眼,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百货商场的五楼窗口,一个人匆忙离开的背影。参加会议的夏泽官员迅速地被卫兵保护起来。 只有顾宸北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 ——陆霜年倒下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她。 女人胸前那个枪眼正汩汩地在他手掌底下淌出血来。他不能动。 何勋三两步就冲了过来,他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拿在手里,整个人突然间僵住。 ——他早该想到,无论如何阿年都不会对顾宸北动手。所有的痕迹都已经那么清楚,她早就爱他,直到现在。 顾宸北背对着何勋,陆霜年被他揽在怀里,男人慢慢地蹲下身,将陆霜年的身体放平了一点,他的手还按在陆霜年胸口的地方,指缝里已经涌出血来。 “叫急救人员!”顾宸北突然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他的眼睛有点发红,脸上的表情却如同冰峰一样的平静。 何勋挥了挥手,两个士兵飞快地冲进值班室拨通电话。 何勋扭回头,他看了站在后方的楚瑞一眼。 楚瑞脸上的震惊还没有完全收起。在枪响以前,几乎没人想到被击中的会是陆霜年。楚瑞几乎咬牙切齿,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死死盯着顾宸北的方向。 现在倒在那儿的竟然是他的女儿。而顾宸北还活着。一切的计划都在这一声枪响之后被猝不及防地打乱。 何勋抿了抿嘴唇,他看见楚瑞对自己点了一下头。那是任务继续的信号。这样的巨变之下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眼下的确是刺杀顾宸北的最好时机。决定两国之间的胜负的战机就在现在,并且转瞬即逝。何勋是夏泽人,他是受训多年的特工,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走向顾宸北,沉声道:“长官,急救人员马上就会到达,这里太危险,您还是先到屋里去吧。”他的脚步很轻,手慢慢地打开枪套。 顾宸北没动,也没出声。何勋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他借着墙壁的掩护抽出了□□,这个角度几乎没人能看见他的枪口已经瞄准了顾宸北的头。 然后他对上了陆霜年的眼睛。 女人半仰在顾宸北的臂弯里,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只手紧紧地揪着顾宸北的袖口,另一只手按在腰间枪套上。搭扣是打开的,枪里子弹上膛,保险开着。她甚至没用手去捂自己的伤口。 她握着枪,目光落在何勋的脸上,带着一股寒冷的杀意。 两个人四目相接。何勋感觉自己仿佛被一种诡异的力量定住,所有的行动都在一瞬间停止。他看着陆霜年的眼睛。 陆霜年一句话也没有说,血沫从她的嘴角流下来,说话只能让血液更快地呛进她的肺和气管。但何勋知道她的意思。何勋知道她在节省所有的力气,让自己保留扣动扳机的力量。如果此刻他敢对顾宸北开枪,陆霜年的子弹下一刻就会出膛。 陆霜年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那里面甚至没有任何恳求的成分,她只是在赌,用顾宸北的命,何勋的命,她自己的命。 她赢了。 他没这个勇气,至少不比陆霜年。何勋知道。他无法在这个曾经叫他“何大哥”的女人面前扣动扳机,他无法面对那双眼睛里冷静的仇恨。何勋慢慢地转回身去,他挥手示意警卫保护好楚瑞和顾宸北等人,然后大步朝刚刚此刻出现的街角对面走去,□□已经收回到枪套里。 顾宸北面无表情地看着何勋离开。周围声音嘈杂,大队的士兵从沥青的路面上跑过去,军靴踩在地上仿佛也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旁人的窃窃私语都好像无序的噪声,无限地放大。 只有他怀里的这个人是安静的。 “……别,别……陆霜年,别……” 顾宸北低声地恳求。他真的用了恳求的语气,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软弱。 陆霜年的手还放枪套上,她紧绷着神经,让自己保持清醒。她不能说话,不能动作,她要尽可能地延长清醒的时间。 她看着顾宸北。 “你骗我的许多次,我都不在意了,陆霜年……”所以你能不能别死。 第57节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陆霜年,昨天晚上我是故意气你的……”所以你能不能别死。 “我这辈子就喜欢过你一个人啊……”所以你能不能别死。 你别死。 顾宸北想说很多话,他好像能感觉这些话在自己的脑子里盘旋。可事实上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维持着一开始的那个动作,像一座雕像。 直到急救人员从一辆白色的救护车上跳下来,把陆霜年从他怀里抬走。 顾宸北停顿了几秒,然后慢慢地站起来。 救护车开走了。 太阳明晃晃得刺眼。顾宸北站着,表情有一点茫然。旁边有警卫上来,示意他回会场里以保证安全。顾宸北转身往里走,走之前他看了一眼自己站的地方,台阶上一大滩血。 明晃晃得刺眼。 “顾将军。”有人轻声说。 顾宸北扭过脸。是个汶鼎使节团里跟过来的勤务兵,拿了块手绢给他。顾宸北愣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接过来。 他慢慢地擦掉手上已经开始发黏的血,陆霜年的血。 他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思维却飞速地清醒冷静。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去验证。他不能把陆霜年时时刻刻放在脑子里,他需要思考,需要决断,不需要这见鬼的软弱和该死的儿女情长。 太汹涌的情绪从来都不适合他。所以顾宸北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爱陆霜年。 并且远超他自己的想象。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楚瑞迎上来,他的脸色难看,与其说是严峻,倒不如说是气急败坏。 “刚刚实在是太危险了。”楚瑞说道。 顾宸北点了一下头,“这件事情还需要夏泽方面给出一个解释。” 楚瑞勉强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道:“一定的。”他又道:“好在刺客不是冲着顾将军来的,否则可要酿成大祸。” 顾宸北冷冷地笑了。 楚瑞看着他的表情,没再开口。 一切收尾工作似乎都在沉默中进行,焦躁的气氛弥漫在夏泽官员之间,而顾宸北沉冷的脸色更让人避之不及。 何勋带着去搜索的士兵回来,低声报告了一句:“人跑了。” 楚瑞道:“何先生,我看眼下最好先终止会谈,夏泽方面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搜寻刺客,并且为顾将军提供最高级别的安全保卫。”他的目光如刀般盯着何勋,“现在还是先护送顾将军回驻地比较好。” 何勋点了点头。 一片沉默里黑色轿车从会场驶离。 何勋低声开口:“陆小姐会没事的。” 与此同时。 白色救护车里,带着口罩的男人用医用手电检查了陆霜年的瞳孔。 “九哥,九哥?”他轻声喊。 陆霜年手指动了动。她的意识仿佛漂浮在一大片暗红色的水域里,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却在困意和剧痛中被反复拉扯,无法清醒过来。 她低声地咳嗽起来,呼吸间好像有锯子在胸腔里头拉扯。 子弹擦过胸骨和肺叶,从后背穿出。穿透伤大多数都疼得要死人,但处理起来远比其他伤口方便。 “死不了……”陆霜年低声说,“情况。” 那个带口罩的男人说道:“子弹可能伤到了肺部,胸腔里有积血,需要手术。” 声音模模糊糊的,陆霜年咬着牙让自己保持清醒。此刻这大概比让她直接昏过去更为艰难和痛苦。 “必须保证我在手术后三天内醒过来。”她声音低哑。 医生点了点头,“九哥,您放心吧。” 浑身是血的女人终于闭起了眼睛。 下午三点的阳光莫名地让人浑身发寒。何勋关上车门,跟在顾宸北的身后进了他们暂住的酒店。一路上的沉默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一般压在何勋心头上。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陆霜年。 ——这是个意外?还是其他人的阴谋?又或者,根本就是陆霜年自己策划好的? 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陆霜年叛离了汶鼎,只是她对权力的追求和野心蒙蔽了他。现在想来,想阿年那样的人,“背叛”这样的手段,必定是令她不齿的。 “你可以离开了。”顾宸北说道。 何勋反应过来,他为顾宸北关上了房门,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离开。 楚瑞就在上次的会议室里等着何勋。 “为什么不动手?”何勋一进门,楚瑞就问道。 “是属下的过错。”何勋低下头,“在场的汶鼎警卫太多,很难不被人发现。如果无法一击必杀,顾宸北必然发觉我们的计划,恐怕对我们不利。” 当时他若动手,自己也必死无疑。何勋自然是不怕死的,可他只能让楚瑞这样认为。 ——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开出那一枪。 也许是因为陆霜年的那双眼睛,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终究胆怯。 楚瑞怒气勃发:“废物!懦夫!!”他瞪着何勋:“我们为这次行动准备了多久!筹谋了多久!整个夏泽都在等着这个机会你知不知道?!” “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你们究竟是怎么安排的?!”楚瑞怒道。 在枪响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被打中的竟然是陆霜年。 何勋低下头。 “我们之前安排好的杀手临阵倒戈。” 楚瑞咬牙切齿地道:“去把那个开枪的人给我找出来!我要他血债血偿!!” 何勋低声应,“是。” 时近黄昏。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太阳西落,天边的铁灰色的云层带着一遛金色的光边儿。顾宸北就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 刺杀本应该是冲着他来的。顾宸北知道。夏泽一直对停战协议不满,他们太想得到这个机会了,如果自己在夏泽地界上被刺杀,夏泽就不得不与汶鼎重新开战。到时候,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都会被绑在巨大的战争机器上,开始新一轮厮杀。夏泽只需要把责任推到民间对汶鼎军方的仇视伤,便无需担那挑起战争的责任。 但谁也不知道,那枪瞄准的,根本就不是他顾宸北。 夏泽方面此刻大概已经全面封锁了消息,中午发生的一切,除了在场者,恐怕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顾宸北移动视线。他的窗户外面就是酒店的后面,一条不算繁华的街道,几个没活计可做的车夫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不远处有个茶摊子,一个卖香烟的年轻人坐在那儿歇脚。 所有的出口都被封死了。 消息总是会漏出去的,而夏泽在这之前扣留了他的话,撕破脸的时候还有些可以讲价的筹码。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夕阳终于彻底沉没。天边的最后一丝晚霞的光芒也渐渐消失了。 顾宸北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和变化一一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又一一地想出应变的对策,将各方的势力挨个儿地过了一遍筛子,呼出口气,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月亮遮在云层后面,发出一点朦朦胧胧的光,天空一片阴翳。他还穿着中午的那身衣服,黑色的军装,银质扣子的纹路上带着暗色的污渍。 他这个时候才允许自己重新去想陆霜年。想她倒在自己怀里时的样子,想她的瞳孔里映出自己的脸。顾宸北知道,他应该去探究的是陆霜年中枪背后的计划和阴谋,去琢磨这是怎样的一盘棋,陆霜年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可他做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盘亘在他心上,让顾宸北不得不承认,感情的确可以冲昏理智。 夜晚的风呼啸着从窗外刮过。 男人依然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床边,黑暗和沉默成为了全部的底色。 三天后。 一家脏兮兮的私人医院。 陆霜年睁开了眼睛。 “几点了。”她声音沙哑地问。 正在调整点滴的男人正是那天在救护车上称她“九哥”的医生。 “下午四点,九哥。”他俯下身对陆霜年道。 陆霜年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扶她起来。医生在她背后又加了个靠垫,有些不赞同地看着陆霜年。 “您现在还不适合太剧烈的运动。” 陆霜年笑了笑,“我知道。但是我不能等了。” 医生道:“我不知道您有什么计划,但请您务必保重自己。”他看着陆霜年,一直平静的声音终于带了一丝波动:“如果不是当年您从死囚牢里把我捞出来,我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回家和妻儿团聚了。” 汶鼎2013年,西南边境第三部队医院间谍案,院长王义被以间谍罪当场处决。医生杜洵因其妻子是夏泽人而受到牵连,锒铛入狱。 半年后,神通广大的“陆九”将绝望的杜洵从监狱里捞了出来,重新给了他一套身份证件,并且安排他秘密逃到了夏泽,和早已被送到夏泽乡下的妻儿团聚。 “我会的。”陆霜年说道。“外面有什么消息么。” 医生低声道:“夏泽已经全面戒严,汶鼎使节团一行人现在被扣留在酒店。” 陆霜年点了下头,又问道:“有关于我的消息么。” 杜洵道:“我们将您送到了陆军医院,我负责主刀手术,在记录上,您已经于三天前不幸身亡。” 陆霜年笑笑,她忽然道:“他大约是不信的。” 杜洵愣了一下,瞧陆霜年的神色,她口中的人似乎并不是夏泽当局。他也不敢多问,便道:“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么?” 陆霜年沉吟片刻,道:“我倒的确有件事情,想要拜托杜先生。” 杜洵站直身体,低声道:“九哥但有所托,我杜洵绝没有一个不字。” 陆霜年微笑地宽慰他道:“多谢杜先生的心意。这件事情并没有危险,只是对我非常重要,托付给杜先生,也是因为我知道你小心慎重,而且绝不会背叛我。” 杜洵点头,他道:“您尽管吩咐。” 陆霜年有点费劲地抬手,从颈间摘下一条银色项链来。她将链子递到杜洵的手里,道:“夏泽的人会到医院里收拾我的‘遗物’,你将这链子放进去就可以了。” 杜洵有些奇怪,但什么也没问。他很郑重地将陆霜年交给他的项链收了起来。 第58节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何先生请止步。”两个站在酒店门前警戒的特工礼貌地抬手拦住了何勋。 何勋夏泽特工的身份只有陆霜年和楚瑞知道,眼下对外他仍是汶鼎使节团与夏泽的联络官,是汶鼎的军职人员,自然也在被软禁之列,不能离开酒店。 “我有急事要出去。” “对不起,”一名特工道:“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保护各位,如果离开酒店出现意外,我们也没办法向长官交代,还请何先生体谅。” 何勋看了他一眼,倒没再多说什么,反身回了酒店。 “楚先生,我是何勋。” 电话那头楚瑞的声音冷淡:“何勋?有什么情况?” 何勋低声道:“陆小姐的情况怎么样了?” 楚瑞道:“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 何勋皱了皱眉,他又道:“对不起。但是使节团这边已经三天没有和国内联络了,恐怕汶鼎国内会有疑问。顾宸北现在对我们软禁他非常不满。” 楚瑞道:“阿年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会议上出现刺客的事情不能让汶鼎方面知道,否则一定会那我们大做文章。你现在的职责,就是稳住顾宸北的情绪。” “是。”何勋应了一声,“您交代我追查杀手的事情,眼下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有些细节还需要陆小姐来确认。” 楚瑞终于沉默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细微的电流声,何勋的心跟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死了。”楚瑞的声音里也出现了一丝颤抖。陆霜年毕竟是他刚刚失而复得的女儿,就这么死在他眼前头,重又得而复失。而其中的隐情只有他一人知晓。 何勋楞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不可置信。 楚瑞声音低沉,道:“我已派了两人去医院取她的遗物,你如果需要,可以以与夏泽交涉的名义离开酒店来检查这些东西。”他已经很疲惫,只又嘱咐了何勋几句如何应付顾宸北,便挂断了电话。 何勋站在桌边,目光停在空气中虚无的一点上。——陆霜年死了? 他就这么僵立了几秒,然后猛地转身,拿起搭在一边的大衣,急匆匆地出了门。 医院。 “杜大夫回来啦。”走廊上的护士热情地同杜洵打着招呼。 杜洵点头致意,脸上带着笑容。他的一只手插在衣兜里,里面装着陆霜年交给他的那根项链。 杜洵步履匆匆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虽经过牢狱之灾,但到底也是普通人,陪着陆霜年演了这一出瞒天过海的遮天大计,这些天精神紧绷,心里紧张不已,体力也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半年前,当陆霜年找到他的时候,杜洵便决定豁出性命去帮她这一回。他读过圣贤书,知道什么叫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陆霜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于是杜洵以养家糊口为由,自己开了家小诊所。这年代兵荒马乱,国立医院里的好些大夫都在外面接些私货,有的给达官贵人做做家庭医生,有的业余倒卖些黑市上紧俏国家管控又不严的药品,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苟且地讨生活。 陆霜年被枪击的那天,他“刚好”与急救的一声换了班。救护车上的护士,也换成了他的妻子。 陆霜年被送到医院,杜洵亲自进行了手术。 几个夏泽的高官没一会儿就到了医院,杜洵当时还不知道急救室外面站着的那个年长的男人就是几乎在夏泽军界一手遮天的楚瑞。他对那些人撒了谎,说手术已经尽力,然而陆霜年的伤情太过严重,依旧命悬一线。 接下来的三天,他先是偷梁换柱,将陆霜年换出了重症病房,秘密送到了自己家的私人诊所,又将一个早已濒死的同陆霜年身形相仿的女病人安排进了陆霜年的病房。呼吸面罩盖在脸上,又不允许医护人员以外的人进病房探视,竟就这么偷梁换柱地瞒住了那些等在病房外头的人。 接下来就是制造陆霜年的假死。 那孤苦伶仃的女病人没几天便去世了,杜洵按陆霜年的指示,只假作她还活着。 第三天的深夜,两个职业杀手闯进了病房,在对着“陆霜年”开枪十多次之后逃之夭夭。医院里来了大批的军警,但很快,那些警戒就被撤走了。医院接到了命令,病床上的尸体被秘密火化,先前守在病房外面那些高官模样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杜洵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他只知道这一切都与陆霜年当初同他说过的一模一样。 在杜洵看来,他的救命恩人手眼通天,多智近妖,他只要按陆霜年吩咐的一步一步去做就行了。其他的,不必多问,也不能多问。 杜洵理了理思路,再次感慨了一下救命恩人的手段之后,打开门出去。 “死者的遗物马上要移交了,我需要最后检查一次。” 门口的守卫为杜洵开了门。 医生走进屋子,桌上放着一只纸袋,里面是那天陆霜年被送进医院接受手术是换下来的血衣。他装模作样地翻检了一下,用微小的动作让掌心的那条链子滑进了衣服的褶皱里。 现在,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陆霜年的“遗物”被送到了何勋的桌面上。他临时从酒店出来,风尘仆仆,来不及喝口水,便将那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桌上。即便到现在,何勋也无法接受陆霜年已经死去的事实。他感觉自己如同行尸走肉,所有的动作仅靠残存的逻辑和理智来指挥。 陆霜年在被送入医院的第二天死亡,尸体竟然已经火化了。这其中必有隐情,然而何勋却已无力思考。陆霜年的死从楚瑞口中得知的,他并没有立场和理由去质疑。 墨绿色的军装已经被凝固的血液变成了黑紫色,贴身的衬衣大半已经染了血,胸口处有一个子弹射入时留下的边缘焦黑的洞。再无其他。 何勋盯着那件染血的军服看了半晌,突然用手拎起来抖了抖。银色的链子从衣服的褶皱间掉了下来。 一条项链。 何勋捡起项链来,很细的银色链子,他曾见过。陆霜年不管到哪里都带着,哪怕样式有些寒酸。项坠倒是第一次没有被隐藏在衣领里。——那是一枚戒指。 何勋眯起眼睛。 戒指簇新,看起来没怎么被佩戴过,内圈上刻了字。何勋对着光看了。 是个“顾”字。 走廊悠长。何勋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寒气。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手里攥着那条项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顾宸北的房门。 “阿年死了。” 何勋声音低沉,他甚至没对顾宸北用敬语。 顾宸北坐在旅馆房间的桌子后面,眼睛盯着空荡荡的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闻言抬起头来,看了何勋一眼。 “凶手查出来了么。” 何勋低头,到:“夏泽方面还在查。” 顾宸北冷笑了一下,他摆了摆手,示意何勋离开。 何勋并没转身。他走上前去,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顾宸北面前。离得近了,才瞧见这向来处变不惊的男人眼睛里已满是血丝。 “这是在她的遗物里发现的,我想您应该会想知道。” 顾宸北怔了一下。他拿起那根细细的项链,手指拨了下悬在半空中的项坠,瞧着那枚银色的戒指晃来晃去。 “谢谢。”顾宸北淡淡道。 何勋沉默。 “这东西便先放在我这里,不要让夏泽的人知道。”顾宸北对何勋说道,语气里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何勋点头。他转身离开。 房间门被轻轻合上。顾宸北瞧着手里的项链,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他将那根项链放进自己胸前的衣袋里。 他阴翳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 眼下汶鼎一行人都被夏泽以“保护和谈代表”的名义软禁在这间酒店里,几乎接触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更别提夏泽有意封锁会谈中出现的刺客问题。 顾宸北并不相信陆霜年就这样死了。 那件沾着陆霜年的血的军装还挂在酒店房间的衣帽架上。顾宸北不止一次地在脑海里回复那天的所有场景。他清楚地记得陆霜年时刻搭在腰间枪套上的手,何勋奇怪的神色,以及女人倒下的那一瞬间,胸口绽出血花的位置。 当然,还有他自己近乎惊惶的失态。 如果他的记忆不曾在极度的担忧中变形,那么陆霜年当时在防备的并不是他,而是何勋。她的神情已经做到了完美的冷静,但顾宸北知道,女人在中枪之后仍然在试图保护一个人。 陆霜年想要保护的是他顾宸北。 ——如果她真的背叛了汶鼎,怎么可能会豁出性命保护那个国家的军方要员。 陆霜年中枪后大量出血,一张脸白得像鬼魂一样。顾宸北想,那个时候他自己的脸色恐怕要比陆霜年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还要可怕。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手掌按压的位置,以及鲜血汩汩地从指缝中流出来的样子。那个位置很凶险,但如果抢救及时,应该不会致命。 这是陆霜年的一个局。 顾宸北一点点琢磨着其中的关节,反倒慢慢地放下心来。无论如何,陆霜年不曾背叛他,无论如何,她会活下去。 他很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尤其是被陆霜年蒙在鼓里。顾宸北想。但是这一点不高兴有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她还活着就好了。 何勋一个人站在酒店空荡荡的走廊上。已是傍晚,外头的天色渐暗,走廊上的灯光亮起,在洗刷的一尘不染的地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何勋不知道纠缠着自己的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愧疚,又或者茫然,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吞噬。 陆霜年的项链他本不该交给顾宸北。那东西几乎可以直接证明陆霜年与顾宸北有着极密切的关系,她双面间谍的身份一旦暴露,就再无挽救的余地。 但他还是把项链给了顾宸北。何勋想,或许这是阿年希望他为她做的。 他和陆霜年都是间谍。间谍大多数都是活不长的,这道理何勋知道。但也许是他心底尚存一丝柔软,总觉得陆霜年还是当年,在小村子里那个瘦弱且沉默的小女孩,用一双黝黑黝黑的眼睛看着他,叫他何大哥。 他从没想过,会看着陆霜年就这么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或许这是件好事,毕竟陆霜年的存在让许多人并不好过,其中自然也包括何勋。陆霜年的身份对于他来说始终算不上秘密,何勋知道那个小小年纪就能与他逃出敌人营地的女孩子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容易妥协的人,更谈不上为了所谓的“利益”去背叛她的国家。她追求的力量和强大,从来都不需要用背叛做前提。——而这意味着何勋终于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上。于公于私,陆霜年对于何勋来说,都是个巨大的威胁。 但何勋下不了决心对她动手。 现在他总算不需要再犹豫不决了,陆霜年不再是一个威胁,终于,又在何勋的记忆力变成那个聪明坚韧的妹妹一样的女孩子。 所有这些算计和杀戮,都让何勋感觉到疲倦。就好像当初走上这条路时沸腾在身体里的热血在一瞬间冷却下去,曾经让自己做出选择的原因都成为了自欺欺人的骗局。 何勋呼出口气,站直了身体。就算是行尸走肉又能怎样呢,一旦踏上了这条路,谁都知道是不能回头的。 阿年死了,夏泽的计划已成泡影,顾宸北被扣留,两国间的局势尴尬。而他不过是一枚棋子,总有一天,他的路走到尽头,也便解脱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楚瑞家中。 “你这个毒妇!”楚瑞怒不可遏,客厅里的摆设已经让他砸碎了不少,一地狼藉。 “我又做错了什么,老爷你这样指责我?”中年妇人妆容精致,端坐在一旁的缎面沙发上,看着眼睛通红的楚瑞。她正是楚瑞的正室夫人,夏泽有名的望族杜家的小姐。 楚瑞咬牙切齿,“阿年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的血肉!你怎么能对她下这样的毒手!”他重重喘了口气,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杀手都是你指使去的!阿年已经身受重伤性命难保,你竟在这种时候派人去杀她,未免太狠毒了些!” 第59节 女人脸上那种端庄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她冷冷地笑了起来:“楚瑞,你近些年来本事越发大了呢。先是跑到汶鼎去见了旧日情人,又带回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种,更让她手握大权平步青云,再过些日子,我看是要登堂入室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她瞧着楚瑞因为怒气而涨红的脸,又道:“我恶毒?你外面那野种不过是个丫头,你竟还真的要扶持她,我若不动手,恐怕这家里就再没有我的位子了!” “——你!”楚瑞被激得猛地往前几步,手已经扬在了半空,可终究没打下来。 这件事,归根究底是他有错在先。他不该贪图仕途权力放弃自己的恋人做了杜家的女婿,如今借着杜家的势力大权在握又不顾正室夫人,去寻回了自己旧情人的女儿悉心培养。 他这位夫人手腕狠辣,楚瑞心中对她已经一丝爱意也无,可仍然不敢对她如何。多年的夫妻,他二人现在早已绑在了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是心中恨之入骨,也只能强咽下去。 他的妻子派人杀害了他的女儿。更麻烦的是他的女儿如今早已是夏泽举足轻重的人物,一旦真相暴露,事情难免会被有心人利用,追究到他楚瑞身上来。 如此,也只有对不起阿年了。 正是汶鼎与夏泽会谈的关键时刻,夏泽方面负责安全保障的高级官员却在加护病房被杀手暗杀,这件事如果走漏了风声,不要说一直准备挑刺找茬的汶鼎,就是夏泽国内,也不会让楚瑞好过。杀手的幕后主使一放上楚瑞的案头,他便已经做了决定。 陆霜年的死,必须压下来。向来家中的这个毒妇,也是算准了在这种时候,他楚瑞只能打掉的牙齿和血吞,非但不能追究,还要想方设法地为她隐瞒。 夏泽的情报新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尸体在第二天就急匆匆地火化。所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与她有过交集的人,仿佛也在一夜之间消隐无踪。 中年美妇瞧着楚瑞顿在半空中的手,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然后站起身,施施然地上楼回房里去了。 楚瑞慢慢地放下手,只觉得浑身脱离,一个踉跄仰倒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拿起手边的电话拨了出去。 “陆霜年遇刺的事情任何方面不要再追查,如果有泄露情况的,一律处死。”楚瑞停顿一下,他的语气恢复了冷静,“她的心腹,全部除去。” 他可以为了自己权力的稳固做任何事情,包括娶一个从来没爱过的女人,包括曲意逢迎地拉拢各方势力,自然也包括牺牲自己的骨肉。陆霜年的死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地位,楚瑞觉得自己是迫不得已。 与此同时。 宋宇鸿正在他的寓所里急的团团转。他知道一定出事了。自陆霜年让他去联络那个叫赵嘉诚的杀手之后,他们两人就再也没有过联系。而本该是刺杀目标的顾宸北现在仍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两国谈判的会场。 陆霜年没有半点音信。 一定是出事了。 陆霜年几乎等于宋宇鸿在夏泽的依靠。这一年来他在夏泽的官场中可称得上如鱼得水,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陆霜年身边的“红人”,没人敢得罪。他自己也便觉得春风得意,风头这个正劲。 而这些天,宋宇鸿几乎跑遍了夏泽军政的各个机构,几天前还对他笑脸相迎的人们突然像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致命的病毒一样,全都避而不见,躲得远远地。 宋宇鸿已经可以断定,大事不妙。背靠的大树断了,他还能去哪儿找立足之地? 高档公寓里装潢精美,水晶吊灯光华璀璨,周遭家用和摆设也都档次不低,然而屋子的主人此刻却如狼狈的丧家之犬一样,匆匆忙忙地打包着行李。 所有往日交好的高官如今都是一问三不知,不管陆霜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这对于他宋宇鸿来说,都是个极为不祥的预兆。陆霜年那可是刀尖上打滚的人物,他虽然从来没在陆霜年那儿接触过什么顶级的机密,但这么长时间随侍左右,旁人可不一定觉得他一无所知。宋宇鸿这些天是越想越害怕,半夜睡觉都会突然惊醒,一身冷汗。 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跑路。——至少先把性命保住啊。 这段时日积攒的财物一股脑地塞进随身的小皮箱里,又往上面随意地盖了两件衣服,宋宇鸿扣好皮箱,直起腰来舒了口气。 突然有人敲门。 “谁?”宋宇鸿警觉地问。他从皮箱底下抽出□□,小心地走到门后。 从门镜看出去,是个面貌平淡无奇的中年男人。宋宇鸿倒和他熟悉,那人正是楚瑞身边的一个干事,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是个平淡无奇的老实人,连宋宇鸿都时常给他摆脸色。 “宋先生,长官派我来接您。”那老实人说道,脸上露出一个中规中矩的笑容。 宋宇鸿松了口气,他先返回床边把收拾好的细软藏进了床下,然后才把□□别在后腰,为中年人打开了门。 “我马上就好,你先等一下。”宋宇鸿边说边去旁边的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你知道楚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他对楚瑞比较信任,毕竟楚瑞对陆霜年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己是陆霜年的人,想来这种时候楚瑞也是要帮扶一把的。 中年男人站在宋宇鸿身后,用他一贯木讷的风格回答道:“不知道。” 宋宇鸿也没指望能从他口中套出话来,他披上大衣转过身来。 “我们出——” “发”字还没说出口。 宋宇鸿感觉到一股大力,袭上自己的脖子。他甚至听见了颈椎骨头错位的那一声脆响。他的视线旋转着向下,最终定格在老实人一尘不染的黑皮鞋上,慢慢失去了焦距。 面目平淡的中年男人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门边,随意地招了下手,一队特勤从走廊的阴影中转出来,鱼贯而入。 宋宇鸿的尸体被抬了出去,特工开始彻底搜查他富丽堂皇的房间。中年男人退出房间,细心地关上了门。 夏泽边境。 汶鼎和夏泽停战也有些时间了,老百姓们的日子总要往下过。边境小镇虽然不如内地安稳,但赚钱的机会总归要多一些。不少能人趁着两国停战的机会来回倒卖两国的古董文玩,情报消息,铤而走险赚得一笔,下半生就可以富贵无忧做神仙了。 这个看上去祥和平静的镇子,实则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夏泽特勤的人在这里安插了不少,但依旧不见什么成效。 这几天天气不好,小雨淅淅沥沥地下这,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一个穿着浅绿色旗袍的女人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古董店。 祥瑞阁是夏泽最大的古玩商号,据说背后的老板手眼通天,只要客人给的足够,什么样的玩意儿都能弄来。祥瑞阁也因此在夏泽的达官贵人之间颇有些名气,人情做够了,生意自然顺利,懂得这暗中的门道的夏泽情报人员,当然也不会去白白触这霉头,招惹祥瑞阁。 正是早上八点,祥瑞阁刚开门,店里还没生意,一个小伙计正手脚麻利地打扫屋子。 “你们掌柜的呢?”女人收了伞,用手指轻轻扣了扣玻璃柜的桌面。 小伙计看了她一眼,见是个面带病色的女人,不由得有些轻视。 “典当什么?掌柜还没起呢,等会儿。” 女人微笑了一下,也不生气,又道:“劳烦小哥进去将你们老板叫起来。”她顿了顿,“就和他说,陆九从老家来,想见他一面。” 小伙计本有些不耐烦,可女人明明平淡的语气却让他觉得这件事怠慢不得。他嘟嘟囔囔地往后边去了。 女人打量着店里的摆设,不经意地转头朝街上望了一眼,空挡的街角有灰色的人影一闪。她皱了皱眉。 刚才的小伙计快步跑了出来,“老板请您到后面一见。” 祥瑞阁分号的这位老板四十出头,微胖,脸上带着生意人的那种精明。女人掀了帘子走进来,他便立刻上前关上了门。 “陆长官,您怎么来了?!”老板声音里带着些激动,为陆霜年拉开一张椅子。 陆霜年坐下,笑着看了他一眼。中年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抱歉,我不该问的。” 陆霜年道:“这些年你在这里辛苦了,难得见到自己人,我也很高兴。” 老板倒了杯热水推到陆霜年面前。 “您当初对我的教导我不会忘。我每时每刻都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不辛苦。”中年人的圆脸上出现了一种坚定的神情,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 但陆霜年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她说,语气真诚。 有很多人,他们的国家或许永远都不会表彰他们的英勇,可他们仍然在黑暗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姿态坚定而无所畏惧。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我需要秘密返回汶鼎,你尽快安排。”陆霜年道。 中年男人点点头,“没问题,我们有一辆车每月往返汶鼎和夏泽,有边境通行证。没人会查。” 陆霜年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明天一早。”老板看了陆霜年一眼,问道:“你需要在我这里休息一下么。很安全。” 陆霜年用手扶着桌子站起来,“不用了。”她拿过自己靠桌子立着的伞,“明天早上我会直接过来。把车子准备好就可以。其他的你不需要担心。” “明白。” 女人冲老板笑笑:“告辞。” 汶鼎。 “娘,您就别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陆昔华很坚定,这是在她脸上少有出现的神情。 陆柔眼圈已经红了,她看着陆昔华已经整理好的几样行李,低声道:“阿年在夏泽也不知过得如何,你现在去了,不是将她往火坑里推么?” 陆昔华有些不满,“娘,我是那人的亲生女儿,又有什么道理不与自己的父亲相认呢?您瞒了我这么久,还叫阿年顶替了我,难道我便不委屈了么?” “可是……”陆柔犹豫道:“夏泽那地方极为危险,娘知道阿年有本事,想必应付得来,可你这孩子从小没受过什么苦,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楚瑞家中又有个妒妇,娘只怕你受了欺负啊。” 陆昔华微笑着安抚她:“您不必担心,到了夏泽我便去找爹,他当初能带阿年回去,心里一定也是念及我们母女的。” 陆柔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她到底也是不甘心的。然而事到如今,她与楚瑞之间的感情再无转机,可昔华是他们两人情到浓时的结晶,是一个见证。她不能绝了自己女儿获得幸福的路。 陆柔看着陆昔华,仿佛在她眉目间隐约看见了当年楚瑞的影子。一时间满心的柔情爱意涌了上来,陆昔华认父后陆霜年作为“赝品”的处境,便被抛在脑后了。 陆柔哪里知道,陆昔华的心思,可绝不仅仅是与父亲相认这么简单。 报纸上说,汶鼎和夏泽的和谈进程顺利,顾宸北一行人马上就要签订协议,日后汶鼎和夏泽息战,夏泽就不再是汶鼎的敌人了。 而陆昔华恰巧需要一个足够“高贵”的身份。 除了自己父亲不明的出身,陆昔华自认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情,自己都是顾宸北的良配。上苍仿佛读懂了她内心的企盼一样,让她知道了自己正有一个手握大权的生父。 如果有了这一层身份,即便是军旅世家出身的顾宸北,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了吧? 只要他的目光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会,陆昔华想,又怎么会还念着阿年那个毫无颜色不解风情的丫头呢。 如今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去夏泽寻父,岂不正合了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正需要一个英俊伟岸的男人来惜她怜她,免她四处颠沛无枝可依。日后再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不仅仅是个柔弱女子,还能做他事业上的贤内助——这样,还怕得不到他么。 陆昔华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迫切地展开了行动。 夏泽。 小镇上的旅馆条件不好,房间狭窄而逼仄。天色已晚,房间里灯光昏黄。陆霜年从外面走进来,随手将几样东西扔在床上,然后将门锁好。 从外面拎回来的袋子里装着几卷纱布和一瓶胶水。陆霜年呼出口气,她洗了洗手,然后坐在床边上脱掉了上衣。 她胸前的伤口是子弹射入伤,手术缝合之后贴了块医用纱布在上边,已经被渗出的血液染得黑红。陆霜年伸手揭掉了纱布,咬牙切齿地憋住了一声□□。 伤口裂了,这倒是意料之中。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带着一个穿透了前胸后背的窟窿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地赶路的。她现在就是铁人,也快倒了。 陆霜年把撕得不怎么整齐的纱布叼在嘴里,拧开手里胶水的盖子。她小心地把胶水挤在开裂的缝线出,然后将皮肉按合。她咬着纱布哆嗦了一会儿,把干净的纱布展开,慢吞吞地从腋下绕到背后,缠了两圈,然后单手打了个短结。 女人又坐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呼出口气,站起身来。她把换下来的纱布和其他东西一股脑地扔进铁皮的垃圾桶里,划了根火柴点着。 火光在墙壁上映出跳跃的影子,陆霜年百无聊赖地瞧着墙上的影子,等着一阵一阵的疼痛过去。这镇子上有不少夏泽的情报人员,她不能冒险去买药,也只能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 疲倦带来的困意和疼痛反复在大脑里撕扯,陆霜年把自己放倒在嘎吱作响的床上,合上眼睛。 等回去吧,等回去一切就都好了。 第二天一早。 第60节 天蒙蒙亮,祥瑞阁的小伙计坐在店门口打着瞌睡。 “老板起了么?” 昨天来过的女人停在他面前。小伙计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她,用手指了指店后面。 店后面也临街,但只是条窄巷,行人不多。一辆小货车已经等在门口。老板站在一边,看到陆霜年便迎了上来。 “您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陆霜年摆摆手,道:“没有。车子按惯常路线走就可以,到了地方我会自己离开。” 陆霜年上了小型货车的后厢,关上了门。车厢里装着数十只密封的木箱,都是要从夏泽运往汶鼎的货品,大约不是古董文玩就是药品军火之类。祥瑞阁的走私活动都是有“上头”批准的,自然一路畅通。 陆霜年坐在一大堆垒高的箱子后面的木箱上。车厢里一片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浑浊,即使是坐着也教人胸闷。女人将脑袋抵在车厢壁上,汽车行驶的声音在耳朵里嗡嗡作响。她合上眼睛。 小货车驶过一段崎岖的山路,终于到达了边境哨卡。 车子停下,黑暗的车厢里,女人慢慢睁开眼睛。她站起身来,静静地隐藏在木箱的阴影里。 “把门打开。” 货车司机颇为殷勤地带着哨卡走了过来,“诶,您请看,这都是我们祥瑞阁的货物。” 车门被打开了,外头的光照进来,陆霜年瞳孔猛缩。她的手悄悄抓住了立在一旁的一根木棒。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如同拉锯一般在胸膛里起伏扯动。 两个士兵拿着手电向里照射。 陆霜年紧贴着木箱,屏住呼吸。 一个士兵探进头来,打量着四周。 空气仿佛凝固。几秒钟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好了,走吧!” 哨卡并未发现藏在暗处的女人,关上了车厢门,挥手放行。祥瑞阁经常来往于夏泽和汶鼎之间,做的也多是些暴利的走私行当,汶鼎和夏泽的关节都已打通,哨卡都是些老兵油子,当然也知道其中的厉害,检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汽车重新启动,站在一片黑暗中的陆霜年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陆霜年扶着木箱稳住身体,慢慢松开抓着木棍的手,这才剧烈地喘息起来。胸口烧灼一样地疼痛,心跳的声音无比强烈,仿佛快要从喉咙口里呕出来。 每一步都是她殚精竭虑算计好的,容不得半点差错。 她现在就站在悬崖边儿上,踏错一步就是翻身碎骨,万劫不复。 汽车驶入汶鼎境内。 “姑娘要孤身一人到夏泽去吗?这一路上可是很辛苦的。” 一辆汶鼎开往夏泽的客车上,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坐在前排的乘客聊天。这姑娘白白净净的,说话也细声细气,一瞧就是从汶鼎国内的大城市来的。 这样一个漂亮文雅的女孩子往两国刚刚停火的边境走,多少让人有些好奇和担心。 这姑娘,自然就是陆昔华了。 她微笑了一下,道:“我不怕辛苦。” 司机也笑,看她一副柔情无限的模样,于是玩笑道:“难不成是去找心上人的?” 陆昔华一脸娇羞地低下头,唇角掩不住的笑意。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滑过,山路两侧是层层叠叠的树木,一片苍翠。出了山区,便是与夏泽接壤的一片平原,眼前豁然开朗。 陆昔华做了个深呼吸,仿佛所有美好的未来都在眼前徐徐展开。她将获得她所渴望的一切,因而满怀欣喜。 客车和一辆开往汶鼎方向的小型货车擦肩而过。 夏泽。 “先生。”那时常随侍楚瑞左右的中年男人推门走进了办公室。 楚瑞冲他点点头,“事情没有什么差错吧。” 中年男人道:“一切顺利,已经消失了。”他停顿一下,又道:“我们过去的时候,他正准备逃走。” 楚瑞挑了挑眉,淡淡道:“那个宋宇鸿,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这样看来,倒是有些小聪明。” 中年男人道:“我们在他的公寓里发现了一点东西。”他将手中的一个证物袋放在楚瑞的桌上。 楚瑞皱起眉头。 那是一份银行汇款的回执。汇款的人名叫陆九,而收款者只有一个赵字。 “马上让人到这家银行去查。”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请问楚瑞先生在这里办公吗?” 夏泽陆军司令部。一个身穿浅蓝色旗袍的女子正一脸哀求地看着门岗。 “对不起小姐,请您离开。”门前站岗的士兵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女子正是千里迢迢赶来夏泽“寻父”的陆昔华。 “求您了,大哥,我找楚先生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求您了……”陆昔华一脸无助,眼睛里也盈满了泪水。 门岗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连半个字也不在回应她。 陆昔华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去。她低声地抽泣着,转身离开。 已经第四天了,她仍然没有机会见到楚瑞。这是陆昔华在来之前没有想到的。 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总要付出一些艰苦的努力的。她暗暗地告诉自己。 为了所有在前方等待她的美好,她要振奋起来,坚持下去。 “这位姑娘——” 有人在她身后喊道。 陆昔华满怀希望地扭过头,却只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对方正从陆军司令部的大院里走出来,在这来来往往的都是军人的地方却穿着一身挺括的白色西服,脸上带着笑。 陆昔华有些疑惑地看着男人走近。 “姑娘是有什么事要到司令部去办么?”他笑容可掬地问。 陆昔华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迟疑地道:“不,……我,我是来找人的……” 男人挑了下眉,又问道:“不知道姑娘找的是哪位?”他看上去有些好奇,又带着一种令人感到亲切的善意,“我在司令部还有些熟人,如果姑娘愿意,可以带你进去。” 陆昔华怯怯地问:“你真的可以帮我么?” 男人露出一个微笑,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对姑娘这样的美人,怎么有人忍心看着你落泪呢?” 陆昔华本来哭的梨花带雨,听了这话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她并未完全放下警惕,相信一个凭空冒出来,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的好意。 “您是……”陆昔华犹豫地问。 男人一拍脑袋,露出一个有些夸张的懊悔的表情,道:“忘了向姑娘介绍我自己了。”他微微一躬身,像个绅士一样,微笑道:“在下杜临风,玉树临风的临风。请教姑娘芳名?” 陆昔华低声道:“陆昔华。” 她抬起头来瞧着这个叫杜临风的男人,对方向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或许他真的只是个愿意帮助她的好心人呢。最多,也不过就是贪图她的容貌而已。 陆昔华轻声道:“我找楚瑞,楚先生,不知道杜先生可知道在哪里能见到他?” 杜临风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抹亮光。他瞧着陆昔华,“不知姑娘与楚先生又是何种关系呢?” 陆昔华用湿漉漉的眼神看他,没说话。 杜临风立刻道歉:“姑娘不愿意说便罢了,是我唐突了。”他微笑道:“楚先生我是认识的,只不过他此刻可不在这陆军司令部呢。” 陆昔华有些急切地问道:“那你知道他在哪吗?” 杜临风得意地笑了:“这是自然。” “不如姑娘先回住的地方休息,明天我开车来接你,送你去找楚先生。” 陆昔华轻声道:“杜先生,为什么愿意帮我?” 杜临风冲她晃晃手指,“一个姑娘孤身在外,帮一下总是应该的。”他蹲了一下,又神秘地眨眨眼,“更何况想陆姑娘这样美丽的女子,大约有许多人愿意尽一臂之力。我不过是恰巧认识楚先生罢了,帮你引荐并不是什么麻烦的大事。” 陆昔华这才放下心来。她感激地看了杜临风一眼,低声说了谢谢。 杜临风目送着陆昔华走远,嘴角上仍然挂着笑容。他扭回身冲着门口的岗哨走去。 “老子险些被你坏了好事!” 男人仍然西装革履,桃花眼里却透出凶光,猛地一脚踢在卫兵的肚子上,将对方踹得一个趔趄。 卫兵显然知道他是什么人,不敢还手,甚至一声都没吭,就这么挨了好几下子。旁边的几个也没人敢去拉。 杜临风不解恨,又狠狠地踹了几下,这才冷冷地道:“以后长点眼,什么人你也敢拦,炮灰命!” 汶鼎与夏泽和谈会场。 会场外面已经戒严了,车辆禁止通行,行人也寥寥无几,只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来回警戒。 杜临风开的是辆高级黑色轿车,带着军用牌照。警卫拦下车子,示意要检查。 杜临风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证件递给卫兵,一边玩笑道:“连我也不认识了么?” 那卫兵扫了一眼,连忙把证件还给杜临风,诚惶诚恐地抬手放行。 坐在副驾驶上的陆昔华没说话。她心中清楚,旁边的这个男人大约也是夏泽官场军界厉害的人物。权势总能让人身上带上漂亮的光环,更何况这杜临风的长相人如其名,是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陆昔华不由得对他心生好感。 车子缓缓驶入泊车位。杜临风颇为绅士地为陆昔华拉开车门。 陆昔华轻声道了谢。 杜临风带着她进了酒店的大堂。装潢的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只零星地站着几个穿黑衣的安保人员,陆昔华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周遭的寂静让她有些不安。 杜临风微笑道:“没事,楼上的会议应该快要结束了,楚先生会出来的。有我在,不要担心。”他安慰着陆昔华,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女人搭在膝头的手。 陆昔华受惊地将手猛地缩了回去,脸颊上却已染上了一层红晕。 杜临风慢慢地笑了起来。 第61节 和谈会议的气氛并不平和。剑拔弩张的驾驶从刺客事件出现的那天开始就不曾消减过。顾宸北漫不经心地坐在会议桌边听着夏泽的代表“痛陈利害”,手指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钢笔。 会议结束回到汶鼎,应该……就可以见到陆霜年了吧。 那女人手腕通天,现在想必已经潜回国内了。他该想想怎么惩罚她了。顾宸北唇角带起一抹笑意,看得一旁的楚瑞一阵狐疑。 ——这顾宸北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有什么算计了夏泽的后手,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不成? 他哪里知道,顾宸北只是单纯的心情不错而已。 带兵打仗的人,大多数都习惯走一步想三步,你想得越长远,就比对手超前得越多,胜算也便越大。更何况顾宸北这样搅合在军政两界的人,更加知道未雨绸缪的重要性。 而他从未在想到“以后”的时候,带着这样轻松而期待的心情。 陆霜年是第一个。在想到她的时候,他感到一种隐秘的,私人的,和国家的前途或者军人的责任又或是政治斗争中的输赢毫无关系的快乐。一种对于未来生活的期待。 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但顾宸北想,他很喜欢。 会议结束。 一直面带笑容却从未表态的汶鼎使节团团长让双方人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夏泽这边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满怀警惕。楚瑞陪着顾宸北一起走出会场。 “顾先生对这样的结果可还满意?” 顾宸北淡淡笑了:“自然。” 所谓的“结果”,其实就是没有结果。两国的宿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更别提两边都有不少蠢蠢欲动的主战派。和谈注定只能是个用来引战的幌子,如今毫无结果的和谈至少没有引发双方的第三次战争,已经算得上成功了。 楚瑞对这样的结果,当然是相当不满意的。 和谈结束,两国局面依然尴尬,他赔上了一个女儿,想杀的人却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几个人走下楼梯。 谈笑的声音从楼梯处传了过来,坐在大堂里的陆昔华紧张地攥紧了手指。她站起身,满怀希望地看向声音的方向。 她心目中的良人正和一个年逾五十的男人谈笑风生。 “姑父——” 坐在旁边的杜临风站起身来,朝着楚瑞和顾宸北的方向招了招手。 陆昔华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他。 杜临风脸上的笑容依旧文质彬彬格外儒雅,眼神中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得色。 ——他杜临风在夏泽,也算得上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只要是他想要的,还从来没失过手。 楚瑞挑了挑眉,他往杜临风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冲顾宸北道:“失陪。” 顾宸北点点头。 他也瞧见了陆昔华。她看上去刚刚经过长途奔波,脸上还带着一丝倦容,但依旧可以看出那容妆是精心准备过的。 ——她来做什么? 顾宸北瞧着楚瑞往陆昔华他们的方向走去,转身离开。 “临风啊,今天怎么到这儿来啦?” 楚瑞掩去眼底的一丝厌恶,在脸上挂出爽朗的笑容。 杜临风笑道:“这不好久不见姑父,想着也该来拜见,姑父事务繁忙,自然是临风前来。” 楚瑞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心啦。”他又道:“晚上有安排么?不如回家,你那姑姑大概也很是想你呢。” 杜临风点点头,“我也很想姑姑。晚上一定得去呀。” 楚瑞这才将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陆昔华。这个年轻的女人面容清秀,让他凭空生出一种熟悉感。 “啊,忘了介绍,姑父,这位姑娘是我昨天在军部门口遇见的,从很远的地方一路到咱们这里,说是来找您的。”杜临风道。 他又转向陆昔华,“陆姑娘,这位就是楚瑞楚先生。” 陆昔华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亲生父亲,在楚瑞的目光中不由得显出几分局促来。 ——这就是她的父亲么…… 陆昔华暗暗地打量着面前年近五旬的男人,对方看上去保养得当,苍老得并不明显,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一身夏泽的高阶军装,看上去到平添了几分气势。这才该是身居高位的人该有的样子呢。 我是他的女儿。陆昔华想着,仿佛已经能看见美好的“以后”。——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位能让她挺胸抬头保持骄傲的父亲,一个符合她全部幻想的丈夫。 她这样想着,便觉得脸颊微微发热,血液哗哗地往脸上涌,竟然就这么紧张起来,连话也说不连贯了。 “楚、楚先生……”陆昔华鼓起勇气直视着楚瑞,“” 楚瑞的目光在陆昔华的脸上打了个转,向杜临风道:“先回你姑姑家吧,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他又向陆昔华笑了笑,道:“陆姑娘长途跋涉,想必也少不了辛苦疲惫,不如先回旅馆休息一下,有临风在,我总不会跑掉。”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汶鼎首都依旧繁华奢靡。街上车水马龙,半年的停战似乎已经让人们忘却了战火的灼痛。街边的小贩们生意都不错,战时宵禁解除之后,夜晚的城市中心恢复了就是的热闹喧哗。陆霜年坐在茶摊旁边翻看着两天前的报纸。汶鼎与夏泽两方签署停战协定,头版头条,配有双方代表握手言和的巨幅照片。从那上面楚瑞的表情来看,夏泽似乎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女人合上报纸,慢吞吞地把已经冷掉的茶汤喝完,大约还有两三天的时间,顾宸北就要回来了。她低低咳嗽两手,抚平手上发皱的报纸,然后冲身旁几个从她走进茶摊便一直紧盯的“路人”摊开手。她说道:“我没有武器,并且也不打算反抗。” 然后任由对方一拥而上,在茶摊老板娘惊惶的神色中被反拧了双臂塞进早已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里。 与此同时。陆昔华对此刻自己的处境有些迷惑。她被安排在一所毫不起眼的小旅馆里,门口终日站着两个便衣士兵,没有丝毫行动的自由。 在这几天里,她并没有见到楚瑞——那个本该张开双臂接纳她,疼惜她的亲生父亲。陆昔华知道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可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从这种诡异的处境中解救出来。唯一的慰藉大概便是隔三差五便前来探望的杜临风。这个年轻男人不仅应俊平,显然也很懂得怎么讨好女孩子。因为他的殷勤和体贴,陆昔华的担心消弭了不少。但她心中始终惦记着那个叫顾宸北的男人,对待杜临风就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昔华?昔华?” 男人又一次唤回了有些走神的陆昔华,满眼关切地看着她。 陆昔华回过身来,歉意地冲杜临风笑笑,脸上却有所抑制不住的伤怀。“没什么。”她欲言又止。 杜临风体贴地没有再追问,眼中若有所思。 楚公馆。 楚瑞独自坐在一片黑暗中,那个女孩子……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楚瑞就知道她才是自己和陆柔的孩子。然而一瞬间的激动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到可以直接将自己埋葬的错误。——他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并且让她接触到了几乎所有最高权限才能获得的夏泽军事机密。尽管她已经死了。 ——等等…… 楚瑞猛然站起身来,抓起电话:“喂,是我。陆霜年的遗体已经火化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让神情紧绷的男人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停顿一下,挂断电话拨了另一个号码。“二十分钟之后,到办公室来见我。”他急匆匆地抓起椅背上黑色呢子大衣往外走。 “这么晚了,先生要到那里去?” 客厅里只开着沙发边的落地灯,光线昏暗晦涩。女人的声音轻柔而不带感情。楚瑞几乎是被吓了一跳,皮鞋后跟磕在木质台阶上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他看向坐在沙发上一身睡衣的妻子。 “军部有些即使要处理,你先休息吧。” 女人淡淡笑了一声,却带着些冷意。“急事?我想这紧急事务中,不会恰好包括了一位刚刚从汶鼎来的年轻小姐吧?” 楚瑞楞了一下,皱起眉头:“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要胡思乱想。” 二十分钟之后,夏泽军部办公室。 何勋推门而入。“长官。” 楚瑞坐在会议桌后,向人点头示意。“坐,我突然想到些事情,需要向你求证。” 何勋在楚瑞对面坐下,“属下定当知无不言。” “陆霜年并不是我的女儿。” 何勋怔住。他的神色还算平静,却直觉的浑身血液一瞬间冻结。楚瑞迟早会知道陆霜年一事的真相,但何勋却并未预料楚瑞会这样直白。 楚瑞目光紧盯着何勋脸上的神色。“这件事,你事先可有过怀疑?” 何勋摇头:“没有。”他看上去有些迷惑:“我以为陆小姐的身份再汶鼎时就已经确认,所以不曾多加怀疑。” 楚瑞冷笑。“她的演技,的确称得上一流了。”他审视着何勋,“你确定,她已经死了么?” 何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然后点头:“我确定。” 楚瑞凝视了他两秒,然后笑着摆摆手:“你可以离开了。” 楚瑞目光沉冷地望着年轻男人的背影离开会议室,他拿起电话。 “封锁一切进出夏泽通向汶鼎的交通要道,所有可疑人员一律扣押,没有军部的直接命令不能放行。”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从看到何勋无懈可击的平静神色的那一刻,老奸巨猾的楚瑞就知道,他在撒谎。 放下电话,楚瑞这才让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起来。他有些无力地向后靠坐在椅子里。 陆霜年没死——这几乎意味着夏泽已经在与汶鼎的对弈中一败涂地。眼下所有的封锁措施,只不过是徒劳地做样子给军部看看罢了。楚瑞知道他这位“女儿”的能耐,或者说,他所知道的,大约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她已经安全逃脱了,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 他曾为“女儿”过目不忘,心思缜密的本事倍感骄傲,称赞她天生便是成为情报之王的苗子,其中不无对自己血脉的得意。然而此刻,他的“情报之王”几乎了解了夏泽的所有情报秘密,然后回到她的国家去了。 楚瑞颓然地陷在扶手椅里,慢慢呼出一口浊气。他知道,他的军事和政治生涯,恐怕就要就此结束了。 杜临风却还陷在自己的美梦中洋洋得意。 是的,这位杜公子,并不像在陆昔华面前表现出的那样正派和绅士。 夏泽首都最大的红灯区。杜临风和几个阔少打扮的公子哥儿揽着最漂亮的姑娘,酒过三巡。几人对杜临风颇有些恭维讨好的意思,频频敬酒。 杜临风来者不拒,喝下一杯,倚在怀里的女人四处点火,他便用手拍拍人家屁股,得意道:“那女人模样倒是一等一的漂亮,我早已摸清了,她正是我那姑父的亲女儿,嘿!” 一旁男人拍他一把,“那算起来可是你妹子,你瞄上她不怕遭报应么!” 杜临风瞪了他一眼:“什么话!我杜临风瞧上谁那就是谁的荣幸!”他接着有露出个狡猾的笑容:“你们是不知道,那女人可不是我姑姑的血脉,大概是我姑父早些年在外头和哪个野娘们生下来的,和我没半分血缘,有什么好怕的!” 旁人齐声赞叹:“杜少果然打得好算盘!” 杜临风本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能有如今的权势地位,靠的自然都是楚瑞。他是杜家唯一的男丁,父母死得早,姑姑无子,对他十分上心,时常帮衬。但他知道,在楚瑞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无用的蛀虫而已,再如何亲厚,终究是个外人。 ——那么,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成为楚瑞真正的“继承人”的机会。 上次冒出来的那个女人杜临风也悄悄观察过,容貌平常神色冷峻,实在叫他下不去决心,没等他动作,便听说是已经出了意外死了,杜临风推测不过是个被发现的冒牌货,被楚瑞处理掉了。 他原本也想就此放弃了,哪知道那天在军部门口遇见了陆昔华。连他都能看得出,这漂亮女人面容中与楚瑞有几分相似。本只像和着漂亮妞玩玩,却不想竟真的是个千里迢迢来认父的,正中杜临风下怀,他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对陆昔华大献殷勤。 只要把陆昔华弄到手,他便是楚瑞的女婿,到时候自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他这样想着,大灌一口酒,得意的笑起来。 第62节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顾先生对这样的结果相比很满意吧。”记者们的相机闪光灯刺眼。楚瑞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他趁着握手的时机低声向顾宸北道。 顾宸北脸上也挂了笑容,他的语气听起来甚至很诚恳。 “的确。”男人点点头。 楚瑞咬了咬牙。“陆霜年和顾将军的关系,恐怕不简单吧。” 顾宸北并不意外他的问题,他嘴唇微动:“我们是早年的旧识,顾某以为楚先生早已知晓。” 楚瑞强自压制自己涌起的怒意。他紧盯着顾宸北。“所以她是你的人。” 顾宸北的反应并不是惊讶或者警惕。出乎楚瑞预料地,他笑了起来。然后若有所思地侧过脸,看上去仿佛在斟酌词句:“是的,某种角度来看,楚先生的形容很贴切。” 楚瑞要紧牙齿。顾宸北脸上那种不同于面具性的笑容让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讽刺。回想起顾宸北遇刺那日的情形,楚瑞暗恨。他早该想到的,——那两个人的关系,必然非比寻常。然而此刻,他却只能尴尬地站在媒体面前,被迫在镜头下露出礼节性的笑脸,任由胜利者安然无恙地立在自己身旁。 媒体招待会持续了三个小时,紧接着便是只有少量相关人员参加的践行晚宴。顾宸北一行人明天便要启程回国。夏泽以楚瑞为代表的几人显然心情都不怎么样,却只能强颜欢笑地装点外交上的脸面。所以当宴会的主角提出自行到楼上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顾宸北确实不喜欢这种虚与委蛇的场合,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应付得不错。他只是有些其他事情要做。 何勋从男人手中接过酒杯,没喝。“将军有什么要问的么?” 顾宸北笑了,“我的确有话要问你。”他转过脸看了何勋一眼,有些漫不经心:“陆霜年走了?” 何勋手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玻璃杯中的红酒泛起细微的波纹。 “您这样问,可叫我无法回答了。”他向顾宸北道:“陆小姐的遗体前些天已经火化了,她的一些遗物我也已经尽数带给您了。” 顾宸北索性转过身靠坐在桌子边沿:如果我的问题太过直白,很抱歉。”他的语气温和,但目光却仿若鹰隼般犀利尖锐,“何先生既然回答得楚瑞的问题,自然也该回答一下我小小的疑问。” 何勋捏紧了手里的酒杯。他身体僵硬,迎上顾宸北的目光,然后慢慢开口:“她已经走了。”他不知道顾宸北是何时开始怀疑自己,更不知对方从何时起便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只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顾宸北挑挑眉梢,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很好。很好。”男人连着说了两遍,似乎这样才足以抑制他内心堪称雀跃的感情。何勋的话模棱两可,“走了”,自然也可以理解为死去。但顾宸北知道,陆霜年还活着。而现在,他知道自己几乎已经揭开了他的阿年设下的所有谜题和障碍。 她还活着,活着回去了他们的国家。只要他回去,就能见到她。 顾宸北心情很好,他甚至友善地告诉何勋,在刚刚那句话之前,他对何勋的怀疑从来都没有证据。他甚至也不知道今天凌晨何勋曾经和楚瑞有过一次秘密会面。 “陆霜年对你有些不同,这点我并不好奇,但我想她会希望你有选择的机会。”顾宸北淡淡道。 何勋站在顾宸北的对面,他看上去神色平静。 “多谢。但我选择我的国家。” 顾宸北不置可否。他只是向何勋微微颔首。 “也谢谢你。” 他知道陆霜年的计划中何勋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或者说,那个心思诡谲的女人毫不犹豫地利用了何勋对于她复杂的感情。他们之间如同兄妹,是否有更多的情谊,顾宸北懒得去追究。毕竟陆霜年大约比他还要清楚,走一条杀伐的路,需要多狠多绝的心。 不论如何,这个人终究为了他和陆霜年之间那一丝情谊放走了他。 “你是个很优秀的特工,但只还差一点。”顾宸北说道。 何勋喝尽了杯中酒液。“我知道。” 他差了一点,他不够狠。他知道陆霜年也有弱点,可他无法下决心去利用这个弱点。即使是最优秀的特工也有软肋,只是偏巧他的软肋就是利用他的那个人。而陆霜年的软肋,也同时是她的铠甲,她的战友,她的知己。 所以这样的结局大概无法更改。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可以离开了吗?” 顾宸北点点头。 他重新转回身去端起酒杯,听着何勋退出房间的轻响。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骚乱。快速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传上二楼,顾宸北皱眉,他从外套中抽出配枪,然后拉开门。 一脸泪水梨花带雨的陆昔华刚好扑进了他的怀里。 “你要走了是不是?你要走了是不是……” 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汶鼎战神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怔楞的神色。他低头看了一眼在强行依偎进自己怀中呜咽的女人,停顿了一秒才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小姐,我并不能理解你眼下的举动。” 陆昔华哽咽着抬起脸来。 “你,你不记得我了吗?不,不可能……我知道你心里有我的……” 她今天是以杜临风女伴的身份不请自来的,本想接近父亲父女相认,不想却在众人的闲谈中听到了顾宸北明日即将启程回到汶鼎的消息。陆昔华感到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惊慌和恐惧。她敏感地感觉到楚瑞的态度似乎并不是想要承认她身份的样子,而她“生命中唯一的光和幸福”也即将把她扔在这座陌生的异国城市,凄风苦雨,独自一人。陆昔华几乎是越想越悲从中来,不受控制地在宴会中哭泣起来,在众人形色各异的目光中挣脱了杜临风的手,提着她的礼服裙摆奔上了二楼。 她唯一的企盼,就是顾宸北,这个她心中完美的男人能够像梦幻中的英雄一样,将她从这绝望的现实中拯救出来。 漂亮的女人即使哭起来的时候也是美得,只可惜顾宸北并没有欣赏这种漂亮的耐心。他眯起眼睛打量了两秒,慢慢开口:“陆医生。” 陆昔华猛地向前踏了一步:“你记得我的……我……我喜欢你……宸北……别走……” 顾宸北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 “陆医生,我是汶鼎第三集团军司令,谈判结束即将归国,我不知道你受到了什么教唆了蛊惑让我叛国?” 陆昔华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 她已经顾不上保持令人怜惜的楚楚可怜的模样,抓住顾宸北衣襟下摆,“不,别这样……我知道你忘不了阿年……我可以等你,等你忘了她……我可以,可以做她的替身……只要你别丢下我……” 顾宸北叹了口气。他并不感到愤怒,他只是奇怪。像他家那女人那般智计无双手段雷厉,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姐姐?他知道陆霜年并不喜欢这个女人,很显然,在这一点上,他们夫妻再次达成了一致。 “陆医生,我不知你误会了什么,因为我们见面大约只有两次。同样,我也不觉得陆霜年会承认你作为的姐姐。毕竟她并不是个好心的人。” 哭花妆的女人抽泣着,带着细微的颤抖,仿佛在等着一个审判。 而顾宸北只是道:“可惜我也不是。” 然后他开了枪。 两个人离的很近,顾宸北的子弹几乎就打在陆昔华脚底下,击穿了华丽的木质地板,在水泥上激起一串火星。 极度的恐惧侵吞了陆昔华,她甚至忘记了哭泣,整个人软倒在地上,绝望终于成为彻底的,板上钉钉的事实。很快有人跑上来将陆昔华搀扶下楼。她已经顾不上去注意楚瑞铁青的脸色和杜临风扭曲的神情。 没什么比唯一的美梦和寄托被打碎更加残忍的了。 她不是幻梦中的公主,而不过是一场被众人围观的闹剧。 顾宸北向站在楼下的楚瑞笑了笑。“抱歉,或许不那么绅士,但我想陆医生自己需要一位医生了。” 楚瑞面无表情地拂袖而去。 ☆、第80章 第八十章 汶鼎。陆军总部秘密监狱。 陆霜年躺在窄小的床上,坚硬的床板硌得她浑身骨头痛。这两天她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好,连续低烧让她精神不济。女人慢吞吞地翻了个身,随着动作有一阵头疼,她垂下眼帘看着几乎擦过鼻尖的监狱墙壁,白色墙皮早已经剥落,露出灰色的水泥。 有人停在她的牢房门外。 “孔司令。”陆霜年坐起身,她向牢门外头的汶鼎陆军司令点点头。 孔麟一身军装,看上去不怒自威。“我一直在期待一个解释。” 陆霜年笑了起来。她道:“孔司令,我一向敬重您。”女人停顿了一下,“但是我也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巴不得我快点死在这监狱里头。” 孔麟面无表情:“你的叛国罪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被宣判了。” 陆霜年耸耸肩膀,“我知道。所以,孔司令大约要多多理解了。”她向孔麟笑了一下,道:“我需要找个能托付性命的人。” 孔麟淡淡道:“你这样只会拖累顾宸北。” 陆霜年眉梢微挑:“未必。” 孔麟并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陆霜年慢慢躺回去,她合上眼睛,呼出口气。等待总是很漫长,她已经坚持了很久了,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儿。陆霜年这样想着,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当她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时间似乎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昏黄的光线从牢房上方装有拇指粗铁条的窄小窗户中照射进来。陆霜年晃了晃头让眼睛躲开那些光线。然后她看见了顾宸北。 “你是真的么?”她问。 顾宸北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军服上有几处褶皱。下巴上一层青色的胡茬。 顾宸北说:“真的。” 陆霜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她终于感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在一切都要接近尾声的时候,顾宸北似乎让她不那么在意结局了。 顾宸北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并没有开口。男人的目光逡巡在陆霜年的身上,冷静而细致。 他对着女人怀有太复杂的感情,他们分别的时间算起来并不长,但这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很想念她,关心她的伤势,想责问她为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有时候感情太复杂太汹涌,反而像堵塞在胸口的一块石头,沉重得无法倾吐。 陆霜年知道这种感觉,她只是笑笑。然后开始说话。 “陆军参谋部,侍长李龙章,作战参谋宋文,陆军第一军一师副师长赵旗,自行火炮营营长陆海生,陆军第三军独立团参谋长张赟……”陆霜年声音平静,在狭小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对于莫名其妙开始从陆霜年口中冒出的名字,顾宸北没有打断,他安静地听着,然后慢慢皱起眉头。 然后陆霜年接着说下去——“确有通敌嫌疑。” 顾宸北霍然起身,他看了陆霜年一眼,然后轻声道:“等一下。” 男人走出牢房,朝已经退到远处的看守招了招手。两分钟后军部参谋长带着纸和笔走进来。 “夏泽炮兵部队不日将向两国西北边界运动。两个集团军增员,飞行部队新增机型s-20、s-21,新武器实验在夏泽鹿屏县秘密基地实验。夏泽情报人员部署,潜伏状态二百四十九人,辽绎九十七人,阳口三十二人,川庆十八人……” 陆霜年一字一句地说,那位参谋长便一字一句地记,牢房内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这场几乎称得上夏泽军事情报“泄洪”的口述持续了两个小时才停止。军部参谋长握着手中一叠记载了夏泽军事和情报方面大量绝密消息的文件纸,脸上的激动掩盖不住。顾宸北冲他点点头,示意人可以离开了。 “所以,你不告而别顶着叛国的帽子就是去干这个了?”他问。 陆霜年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睛,嘴里喃喃道:“好啦,我回来了。”她声音嘶哑,唇角却扬起个愉快的弧度。 在汶鼎使团离开夏泽的两天后——也就是陆昔华在酒会上演了闹剧之后,杜临风向这位伤心的女士求婚了。 临时租赁的花园里气氛浪漫,大家似乎都默契地忘记了那位漂亮的女士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历史。陆昔华一脸惊诧不可思议地看着单膝跪地的杜临风,男人年轻而英俊,语气真诚。“你愿意嫁给我么,昔华。” 第63节 陆昔华感觉两天来的伤心和绝望终于愈合了几分。——还是有人爱她的。即使这个人看上去与自己心目中真正的白马王子还相差许多,但倒也是一表人才。陆昔华知道,只有留在夏泽,她才有机会让楚瑞接受自己,这已经是陆昔华唯一的企盼,而嫁给杜临风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能让她在举目无亲的国家里获得一个依靠。更重要的是,陆昔华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和条件,杜临风她还驾驭的了。这个男人不需要她去追逐,哀求,费尽心思,相反,只要她招招手,杜临风就会巴巴地跑过来听凭差遣。 至少陆昔华自己是这样觉得的。 女人美丽的脸庞上淌下泪滴。她点头,然后颤声说:“我愿意,临风,我愿意……” 她却忘记了把还跪在地上的杜临风扶起来。 年轻男人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将戒指套上陆昔华无名指,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凶戾。 他的目的也终于达成了。有姑父的亲女儿做妻子,日后的仕途自然一路顺顺当当,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但杜临风也没能把这得意的心情维持过两天。 ——楚瑞被撤职查办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据说是渎职之罪,甚至涉及了大宗的情报机密泄露,曾经由他一手提拔的情报新秀陆霜年,在“死去”之后,重新在汶鼎出现,而且,是公开的,以汶鼎第三军司令夫人的身份。只这一点便足够楚瑞喝上一壶,更何况他他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们立刻抓住机会,将夏泽与汶鼎谈判失利的事情全部归结于楚瑞有通敌嫌疑上。 杜临风不仅仅失去了他在陆军的闲职,也一并被列入了调查之列,而他和陆昔华草率却又无法更改的婚约换来的是姑姑的深恶痛绝。 一切都变成了一个笑话,变成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抽在杜临风的脸上。他需要找个发泄的途径,像天下所有无能、暴戾,心胸狭窄的男人一样,他只能将所有的缘由归结到给他带来霉运的扫把星——陆昔华身上。 “对,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个蠢妇人!”不知第几次喝得酩酊大醉的杜临风跌跌撞撞地推开门,猛地将陆昔华推倒在地上。 陆昔华终于放弃了所有的“形象”,披头散发地坐在冰凉地面上大声嚎哭起来。 与此同时。 顾宸北坐在医院床边上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险些将自己闪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陆霜年正躺在床%上一脸嘲笑地看着他。“睡醒啦?” 顾宸北清清嗓子坐直身体,“没良心的女人。” 他看上去的确有些憔悴,一路从夏泽赶回汶鼎,再到用雷霆手段肃清了军部那些打着小算盘各怀心思的家伙们,从该死的牢房里把他的未婚妻放出来,又在医院狭窄的病人家属床上蜷了三四天,连刮胡子的功夫都没有。 陆霜年笑了起来。她说道:“比起我所想象的,你要温柔许多了。” 顾宸北“哼”了一声,“那你该好好珍惜。” 他们都该好好珍惜。 停顿两秒,顾宸北淡淡道:“忘记告诉你,军部目前可能不会考虑你复职的问题。” 陆霜年一脸无谓地耸耸肩膀:“猜到了。” 纵使她立下了汗马功劳,终究曾有叛国的罪名,和顾宸北的这一层关系眼下人尽皆知,如果立刻官复原职回到情报处,对于顾宸北和她自己来说,都不过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暗处还有太多的人不愿意看到她洗清罪名。顾宸北四处斡旋,想必费了不少心思才让军部内部发表了声明,撤销了对她的指控。 “辛苦了。” 顾宸北扬眉,“谈何辛苦。你不过是为了国家,我不过是为了你。” ☆、第81章 终章 第八十一章 “明天晚上军部又欢迎使节团的舞会。”顾宸北道:“只是想你或许愿意知道,何勋也会在那里。” 陆霜年倚着背后的软枕,闻言挑眉:“你似乎还缺个舞伴?” 顾宸北低笑一声:“那我就当做你是同意了。” 陆霜年合起眼睛,假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顾宸北起身离开。过了许久,陆霜年才窝在病床上,缓缓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黄昏将近,顾宸北的车准时停在了陆军医院楼下,他亲自开的车。 “你的礼服在车上,我想你大约不介意我仓促之下替你挑了衣服。”顾宸北道。 陆霜年坐进车子后座,她从纸袋中取出条深红色的礼服长裙,打量了两眼。凉滑的丝绸从手上滑落。“品味不错,而且实用。”她向来偏好深一些的颜色,深色的布料总能多少掩盖身上的血迹。即使知道今晚并不需要见血,多少也是个心理上的慰藉。 车子启动,陆霜年毫不在意地在顾宸北从后视镜头来的目光里脱掉了她蓝白条纹的医院病号服。顾宸北看着女人光裸的*被包裹进暗红色的丝绸里,眼神掠过她胸前刚刚愈合的单孔,粉红色的嫩肉已经长出来了,看上去完全想象不到半个多月前,那个小小的伤口涌出多少鲜血,如同一个伪装良好却无法终止的噩梦。男人停顿两秒,将目光重新移回前方的路面上。 “瘦了。”他说。“要多长点肉才好。” 陆霜年冲后视镜里的男人挤挤眼睛,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有点不符合年龄的俏皮。“今晚之后,你大概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了。饲养计划到时候再商定也不迟。” 顾宸北笑了起来,他慢慢道:“来日方长,只要你一直都在。” ——这世界上,就没什么能令我畏惧担忧。 陆霜年知道顾宸北未说出口的话,就像她明白顾宸北过去一年到现今的心情,就像她了解顾宸北,如同了解她自己一样。 车子在辽绎最大的酒店门口停下。 陆霜年有些诧异地挑挑眉,顾宸北为她拉开车门,一边道:“只是使节团一点小小的要求。——宴会办在陆军总部的宴会厅,气氛未免太过严肃了一些。” ——在非军方的地界举行的宴会自然要活泼轻松一些——军方的武装人员和守卫,当然也要少很多。 陆霜年套上备在车里的银灰色高跟鞋,从车里迈出。她的手轻轻地搭在顾宸北臂上,笑容优雅。“我很高兴我们再次达成了一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顾宸北显然听懂了,他笑笑,道:“我也很尊重他。” 宴会已经开始了,但使节团的主要任务和中心的到场仍吸引了大队的注意。有许多人是认识陆霜年。他们知道这个一袭红裙的女人在一年前顶着叛国的罪名神秘地消失,又在一年后重新出现在汶鼎军政界的视野之中,而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如同疾风骤雨的大清洗。这其间诸多猜测众说纷纭,更遑论她还有另一重在上层圈子里备受八卦的身份。 众目睽睽之下,顾宸北在陆霜年的额角落下一个轻吻。 陆霜年在他掌心轻轻捏了一把,带点警告地看了顾宸北一眼,然而男人只是反手抓住了她的手,假装没看到。 孔麟在宴会上仍是一身军装,他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向两人点头致意,然后转向陆霜年。“陆小姐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恢复了自由身,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陆霜年淡淡一笑,“孔司令晚上好。”她神色平静:“刮目相看未免过奖,我想您一向知道我的为人。” 孔麟对于女人的直白也并不意外。“我想我个人和整个汶鼎都应该感谢你的牺牲。”他话锋一转,“但你一直都是个危险人物,陆小姐。” 陆霜年只是颔首道:“我的荣幸。” 从上辈子其,孔麟和她就不算友好。与其说是军方和情报部门间的嫌隙,倒不如说是孔麟对她的警惕。这位刚毅政治的司令并不喜欢陆霜年的做派。显然这辈子他同样也看出了陆霜年那不怎么招人喜欢的野心。 孔麟似乎还要说什么,但顾宸北打断了他。“足够了。”他的语气不算礼貌,甚至很强硬。孔麟皱了下眉,他知道这是顾宸北少见的,保护性的姿态。 孔麟淡淡一笑:“看看她。”他一向欣赏顾宸北,两个人亦师亦友,私交甚笃。他了解顾宸北,所以清楚,对眼前这个女人顾宸北是认真的,这种“认真”已经可怕到了执念的地步。同样,他对陆霜年的手段和野心也早有察觉,但这个女人至今仍未为了自己的权势做出任何有损于国家利益的事情,孔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奥妙,但他明白,顾宸北对陆霜年的影响,不比女人对他的影响小。 顾宸北扬起下巴:“当然。” 两人看着孔麟离开。陆霜年端了杯香槟,道:“他一向很警惕。” 顾宸北弯起唇角,“对你,任何聪明的人都会有所警惕。”他看着陆霜年脸上的神色,从她手中拿过高脚杯喝了一口:“你的身体喝这个还不行。顺便一说,我偏好危险刺激的女人。”他听见陆霜年手指骨节发出“咔吧”一声威胁似的轻响,不由得笑得更加开怀起来。 陆霜年只是哼笑一声,没再搭理顾宸北。他们之间似乎少有这样轻松得近乎调笑的气氛,她并不很适应,但也不讨厌。 他们亦敌亦友,也是爱人。 陆霜年眯起眼睛。她看到了何勋。何勋今天没穿军服,黑色的西装熨帖挺拔。陆霜年将手从顾宸北臂弯里抽出,朝大厅一侧的男人走去。 顾宸北看着女人婀娜的背影,缓缓呼出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何大哥。” 何勋怔了一下,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声音的出现。他转过身,“陆小姐。”男人看上去有一点无奈,也有一点释然。 陆霜年淡淡一笑:“你看起来并不惊讶,对于我还活着这件事。” 何勋看着她,“我以为这一切都在陆小姐的掌控之中。” 陆霜年并没有反驳,她只是笑道:“何大哥和我何时这样生疏了。”她拿起旁边摆放的果汁喝了一口,右手中指上带了只戒指,祖母绿的宝石戒面,做工精细,银质戒托雕刻成花萼的形状,看上去栩栩如生。 “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而已。”何勋道。 陆霜年也不追问,向男人伸出手,“可以陪我跳支舞么?” 何勋停顿了两秒,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音乐悠扬,周围男男女女纷纷滑入舞池,何勋牵起陆霜年的手。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黑漆漆的囚牢里,他曾牵起一个女孩的手。那时候他还不曾预料,这个女孩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忠诚,坚忍,冷酷,狡猾。以及一种被漫不经心所隐藏的,细微的温柔。 两个人随着音乐慢慢挪动舞步,陆霜年一只手搭在何勋肩上,稍稍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想你会离开。”离开汶鼎,也离开夏泽。他的身份已经暴露,再度返回汶鼎必然是死路一条,而他对陆霜年假死的隐瞒包庇,恐怕也让他在夏泽的日子不会好过。 她希望何勋能离开。 抽身离开这一切,不为了几条情报或者一场刺杀而轻掷生死。 但她也太清楚何勋的为人,以至于脱身这样看似最完美的出路,也只不过是个假设。 何勋带着陆霜年旋转,舞步间女人的裙摆扬起,像一朵深色的,将开未开的花。 “我也是个军人,阿年。”他说。 陆霜年苦笑道:“所以我知道那不过只是我的希望而已。”她忽地叹了口气,道:”既然你选择回来,就该明白我会做什么。“ 何勋只是微笑。 两个人认真地和着节奏跳起舞来。陆霜年轻声道:”你知道,不论其他,我一直感激你对我的照顾,何大哥。“ 一支舞很快就跳完了。音乐和灯光里的尘埃一样缓缓沉落下去,消散了。何勋拥抱了陆霜年。女人的一只手还和他的手牵在一起,她握得很用力,何勋甚至能感觉到陆霜年手上的细茧。她戒指上的花边轻轻地刺痛了何勋掌心的皮肤。 “我也希望你知道……今晚你很漂亮,漂亮极了。“何勋说。 直觉上,陆霜年知道他想教她知道的,并不是这件事。然而她仍然表现出开心的模样,倾身过去在何勋的下巴上轻啄一下。 她轻声说:“我知道。” 我知道。 何勋松开了陆霜年的手。他向她说了晚安,然后看着身材修长的女人走向大厅的另一侧,红色的长裙莫名地带上了一种干涸的血色,但她仍在明亮灿烂的灯光着中,昂首挺胸,毫无畏惧。他低下头,掌心一个细微的伤口,暗红色的,并没有流血。 顾宸北端着酒杯,“好了?” 陆霜年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好了。”她从顾宸北手中拿过酒杯,大口大口将一杯红酒喝尽。而这一次顾宸北并没有阻拦。 男人看着陆霜年放下杯子,轻声道:“刚刚收到消息,他准备递出去的情报已经被全部拦截下来了。”他停顿一下,“汶鼎全境的夏泽特工十六个被击毙,三十三个被策反,剩下的全数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何勋是最后一个。” 陆霜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不再是了。” 她慢慢地脱下中指上的戒指,“很漂亮的戒指,可惜。” 顾宸北看着她将宝石戒指丢进装饰用的花瓶里。“走吧。”她说。 似乎没人注意提前离场的汶鼎战神和他的未婚妻,或者说,即使是注意到了也没人敢去多事。两个人从宴会厅的觥筹交错中成功脱身。 夜色渐深,两个人没开车,慢吞吞地走在灯光昏黄的马路上,陆霜年身上披着顾宸北的军礼服外套。他们往陆霜年那套鸽子笼一样的小公寓走。陆霜年笑道:“我许久没回去过了。” 顾宸北扬了下眉,“一年两个月零九天。”他伸手握住了陆霜年的手,女人的手指纤细,但很有力,反握回来,慢慢变成十指交缠的模样。“你的仙人掌还活着。” 陆霜年笑了起来:“谢谢。” 顾宸北道:“我记得一年前们也曾走过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