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离婚的日子》 第1章 《等待离婚的日子》 作者:陈翠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繁华过后(1) 他与她的婚姻静静走过了六年。 孩子也已三岁了。这一生,以为竟是可以看到尽头的。风清云淡,岁月静好。 夏末。她去了一趟苏杭。与一群陌生人组团。 公司忙,他抽不出时间陪她。 “请跟我走云蹊竹径……”导游黄色的旗一闪,众人便一头栽到了万顷凤尾幽幽森森的绿意中。 乾隆皇帝踏过的大理石板细细长长地向前方伸延,没有她想象的“曲径通幽”的意境,不过,反倒又好了,因其林大、深远,反而显得大器、自然。山林里奔涌着清亮的泉水,江南梅雨季节的潮热令这群岭南人全变得汗津津黏乎乎的。 “松鸡!!”不知是哪位冒失鬼的惊呼,队伍一下子都停了下来,流连一阵又开拔了,只剩她还在茫然地搜寻着,不甘心错过那一团散发着山林气息的浅褐。 “在那,瞧!”一只大手从背后抄了过来,不容置疑地拽住了她的手臂,几分慌乱,定睛一看,是团里的陌生男子!又忙不迭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还是没有。 也许早已走了,又也许她真的没看清,但那只大手的温度却固执而有力地簇拥着她,放开的时候,便有几分踉跄。 那个男子高大,清朗,薄的耳垂,与他是不同类型的人。他是仪表堂堂的,有着宽厚的肩,明澈的目光,温文尔雅的笑,没有那人的冒失。 她漠然走开了。 也坐船,泛舟西湖是此行的主要活动。一位面目呆滞的正宗杭州美女在给他们介绍各个景点的特色。 她没怎么听,只打量着那女子。团脸,标准的双眼皮,悬胆鼻,樱桃小嘴,却生得一身的肉,鼓在制服里让人不胜其热,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南女子吗? ——同船的雪便批评她刻薄,只有她知道那种期待,因其美,所以苛刻。 苏杭过后,取道上海。 穿过南京路,来到外滩。奔涌的黄浦江,霓虹闪烁,巨大的电子广告在楼丛中明灭。 堤上满是人,一对衣着鲜亮的小青年在旁若无人地拥吻,久久地,分开后又再胶着一起,倾覆着,扭动着。 爱情,本不只是两个人的快乐,没有观众的爱情无异于锦衣夜行,他们看来深谙这点。直到他们一行人逛累了又折回头,这对青年人还在那里,上海的夜遂浓得再也化不开。 她站在石栏边,迎风。 这样的景点惠而不费,最受旅行社欢迎,放下他们,导游便消失了。沿堤的殖民地建筑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失去了石材本身的沧桑厚重。对岸新建的楼丛现代恢宏,却没有故事。 她是想起爱丁顿公寓,美丽园,卡尔登公寓了……闭上眼,张爱玲的城市地图历历在目。虽没有想过去寻访。 相近情怯。这是一个有着太多故事的城,却不宜久耽。 再回首时,已看不到一个团友。心慌之际,又想起没有带电话,几乎要哭了。四顾茫然,再无心看风景。 忽然有人从后边牵住她。“你在这里啊,让人好找。”那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又是那个男子。因为陌生。因为对自己莫明的关注。因为他在她失散后找到了她。此时的他竟是可亲的。 她看见他心里就踏实了下来。 第二天,行程结束,飞回广州再折道回家。 进家门的时候,收到一条信息。 “我会继续行走,西藏、内蒙、大漠……” 是那个陌生男子。她并不回复,轻轻删去了。 午日,阳光明晃晃地照进屋子里来。熟悉的家,一段不见,显得格外可爱。 在门口他就把她搂住了。高大健硕的身子像一堵墙。她只到他下巴,胡子茬扎在她额上,有点痛。 他把落地窗帘拢上。“我要你。”遂将她压在沙发上。小别后,尤为缱绻。 “要是总放假就好了。”她轻叹,抚着他厚实的背。窗外的三角梅影子映在窗帘上,似一幅幽雅的墨梅图。清凉。(奇.书.网-整.理.提.供)他看看她,欲言又止。 第一章繁华过后(2) 信息又来了。“坐破车孤身走在荒漠的路上……。” 给他看了。“旅行时认识的男子,倒是有点想念他哩。”调皮的。 “嗯。”他漫不经心地把电话搁一旁,热唇继续在她耳畔游走着。 “嗯,最近有个女孩子很有意思。”“哦。” “教钢琴的,呆会儿电话来了你听听。” …… 电话果然就来了。他把她抱在膝上让她听,极清扬的钢琴,热情,带着压抑后的迸发。 “每天她都会弹上一段,打电话过来,只不说话。” “网上认识的吧。” “是。” 后来,他笑称那个男子为“杭州男”,而她则笑称那通电话是“钢琴女”。 她以为他们是自由的。有着自己的天空,并自认为是现代的,合理的。当然也以为可以点到即止。毕竟又善良,不曾想过伤害谁。 一直没回复,后来便没有了杭州男的音讯,到底有几分惆怅,她趴在他胸前无语。 “没事,乖,我在这儿,永远在这儿。”他轻轻安抚她。她头发很少,却柔软,像是刚出生的孩子,微微泛黄。 没有关心他与钢琴女的事,午后的琴声听了几回便没了兴趣。 是这样的夫妻。从来没想过分离,以为任世间有千般诱惑,他总是在那里,而她始终在他怀里。 初识是在2000年,她二十五,他二十六,正值一个新世纪的开始,便是他们的爱情序幕。彼此都经历过情感的波折,交往的时候在激情之外更多出一些洞悉人情后的体谅,不是那种懵懂单纯的儿女。在六年岁月中渐渐认同,包容。他知道她的骄傲与脆弱,她知道他的随性与善良,都不是很有原则的人。对尘世的清醒倒使得他们没有过多的执着。 云也爱,山也喜,都是好的。行也乐,停亦欢,都是明白的。 他们曾像一对孩子,彼此撒娇,诉说热望,无法实现的梦呓,毫不矫饰坦露内心。 久而久之,成了朋友,成了伴侣,成了亲人。因性格因经历,有着与常人不一般的婚恋观。甚至是令人不安的。 2006年.温暖。平静。有着凡世种种琐屑平实的快乐。 她在学校里工作,极忙,身体又不好,这一年孩子就放到广州让他老妈带,他的姐姐、妈妈两家人都在那儿。他姐的孩子年长一岁,两个孩子,不至于孤独。因此每到周末,她就往广州赶,周末一家人相约出游,乐也融融。 她从小在大家庭里长大,大家庭的龌龊虽已见得多,但那种热热闹闹的氛围始终难以忘却,什么是家——吵架拌嘴,三天两头聚餐,大事小事争论不休,惟有如此,血浓于水才不是虚的概念,像扭成一股的绳,结实。虽剪不断理还乱,但丝丝缕缕,铬在生命中,即使有痛,却仍是欣喜而稳妥的。 她又是一个不喜欢与朋友歪歪腻腻的人,不想受伤,怕失望。仅有的几个朋友,天各一方,淡如水。偶有电话,一开腔,都是懂得的,跳过了中间所有或飞扬或沉郁的岁月,两下明澈。理想中恣意而又世俗的快乐,是要在家庭中获取的。倘若那一大家子竟是意气相投,那就离幸福不远了。 嫁给他的时候没想这么多,与他家人的感情是在这些年里慢慢积淀的。 十几岁他就没了父亲,他的家自有一种独特的氛围。脆弱的自尊与敏感的猜忌交织着。拔云见日后的释然与长时间的阴郁对峙着。他妈妈近两年重建了新的家庭。三兄妹各据一城,在地图上呈三角形。一家人看上去淡极,少商量,各自生活。而且又敏感,因害怕受伤而随时将羽毛扎煞着。 其实是极善良真挚的人。 无心机的她,还以为自己是一开始就融入其间的。可是回望时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在审视中,在事情的历炼中,慢慢知道并接纳了她。因她是他的妻子,在喜欢之外又渐渐多出一些纵容与不由分说的庇护。私下里她以为乐观活泼的自己是为这个家注入生机的,她爱说话,不怕打击,大胆直率,喜欢坦然地索取。要很多很多的疼爱。终是融化了那些谨慎与冷漠。 第一章繁华过后(3) 这些年去广州,经常就是穿他姐和他妈的睡衣。有时去他姐那里,刚好他妈也过来,三个女人挤在一张床上午睡聊天。怕掉下床去,也会搂着他妈的腰。从没想过那人是婆婆。传说中的婆婆。 他姐的家常年放着她的一些洗换的衣服,又有自己的洗漱用具。几间房的床都是可随意躺下的,要不然直接横在沙发上,她几乎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 那时并不奇怪,他很少跟她去。以为他天性随意,听不得家人的唠叨,所以。 其实。有些变化已潜伏在那里。 其实,他的故事已悄然开始。 在她沉溺在对那个家愈来愈浓的依恋中时。他已不自知地迈开了离开的脚步。 每个周末,他都去女孩那儿。已不是那个钢琴女,是之后认识的另一个女孩。 后来她终于知道。 每个周末,在她急匆匆地出门时,他也走了,更激动的心绪。 想起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他俩的分别也许更具戏剧性。 第2章 从一间房子,各奔自己的幸福。一方是温暖的家,一方是澎湃的爱海。 那一年,无论他还是她,确实都是幸福的。结婚后的第六年。他们以为眼前出现了最大的那颗麦穗。她觉得她真正拥有了一个家,不是指那套要供十几年的房子,而是他给她带来的那些人,那些情。包容了她的一切。任性。神经质。不断的需索。安抚了她内心的所有彷徨,对未来的迷惘。而他,则在六年的平淡婚姻之外,终于拥有了更鲜热的记忆,在每一天,蒸腾着,刷新着。 ——那段日子,如小孩子找到了新鲜的玩具,他与她都不亦乐乎。 如果是梦,愿意不再醒来。可惜是雨,落地的声音,虽不响亮,却是结结实实的。带着晶莹的碎裂。 广州。百万葵园。阳光灿烂的午日。游人寥寥。 他姐一家,还有她和女儿。姐夫是那种强势而有责任感的男人,薄的唇,眼神跋扈。人极聪明,很少看文艺类的书,对现世有着俯瞰式的把握,所以他正常,内心有着一份自足与安稳。他庇护下的世界简单而清明。一行人的出现使得午日的花田喧哗起来。 一大片的薰衣草,迷蒙的紫。香味奇异,草本植物的气息,像是大自然的体香。 另一边是腥红的土地,铺天盖地的葵。高大健硕的茎呈黄绿色。花盘并不是凡高式的狂野,小太阳般天真的脸,规整的花瓣。又有蜜蜂在上下地飞舞。 姐夫在树阴下的长椅上睡觉。在他看来,陪家人出游是一种责任,看到大家快乐,他亦欢喜,仅此而已。至于花啊景啊,他没有太多的感慨。 早上出门时尚有几分凉意,女儿穿着长袖的公主裙,觉得热了,嘟着小嘴把裙子脱了下来。没有带替换的衣服,只好拿两片擦汗的雪白的纱巾裹在她身上,倒成了时装,穿行在花田里,像张着透明的羽翅的花仙子。 饭馆隐在不知名的藤蔓深处。坐下时,才觉出饿了。“来一只葵香鸡……”姐夫朗朗地吩咐着,便只有在这种时刻,家长式的决断与对生活的热情才表露无遗。 “他的公司好些吗?”姐一边喂儿子吃饭一边问。 “不知道。换了个地方,似是方便了许多。”她避重就轻。不想让姐为他担心。 在日本学习回来,他决定自创公司。他的姐和哥都有想法,只有她是支持的。姐夫整日取笑她,“你以为他是李嘉诚啊。” 都知道他的秉性,做事优柔,脸皮薄,又吃不得苦。全凭兴趣,没有创业者的踏实与隐忍。 他开公司这几年,举步维艰,家庭生存的压力已逐步显现,但她愿意让他做想做的事。 在学校里工作多年,她知道那种既定的生活的无望,如果可以选择,何必循着一眼可看到底的路走下去呢。对外她是显得乐观的。暗地里也会自我开解,反正从小拥有的就不多,不应有唯恐失去的忧虑。 他哥哥姐姐对他看得清楚,但她始终希望,他是不可被定论的。 第一章繁华过后(4) 星期天晚上回家时,他往往已做好了晚饭,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开心就好。”他温柔地说。 有时把女儿带回去,他便抱在怀里狂亲,逗得孩子尖叫。 每星期一次的释放,无论于她还是他,都是有益身心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背后的故事。 白云山。最后的绿。 广州的美,是这几年才显的。七年前初到广州,只觉是无数的县城堆砌在一起。又似是地球板块的挪移挤压,把许多本该疏朗的房子硬生生拢到一块,突兀地参差着。直到后来才确实美丽起来。何况渐渐有了感情。落入眼中,这城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开始风情万种。 那个周末,他也去了。 一家人拾级而上。他抱着女儿,偶尔回首,白皙而绵软的大手掌,伸过来,她用力地攀附过去。相视亦会一笑。 山腰上有一平台,可看到深山的沟壑,绿意葱笼。有飞瀑流泄,瀑流不大,却也飞珠溅玉。他与她并肩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于她,心底是平和的,于他,竟是无言了。 但凡这世间美好的地方,都是愿意与你同在啊。在爱情里边,快乐变得固执并有指向。她不知道此时他在想的,是那个女孩。她静静靠在他肩上,想起初识时一起听的那首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你还记得那次去白云山吗?”她以为在很多年后,这是他们聊天中的一句寻常的开头。 在山脚吃小食。她与两个孩子抢玉米吃,知道她身体不好,饿不得,都宽容着。“疯了,疯了。”姐笑咪咪地说。他不悦地看着她——他的守礼在她眼里,只是迂腐。她比他与他们更像是无拘无束的一家人。姐夫也是淘气的,在钱包里掏出最后的五元现金,要了一碗牛杂,用手护着,啧啧有味地自个儿吃着…… 晚饭是在雍雅山房吃的,那个依山而筑的食肆。夜幕下绿丛间明灭着大大小小的灯笼,又有小桥流水,水车锦鲤。网中国式的喜庆而雅致的包房,竹做的围屏,墙上又有红色金色的漆画。 一家人聚一起的热闹令她雀跃不已,他只是不说话。在家人面前。目光辽远。 那时没想到,与他一起在广州游玩,竟是最后一次了。 “你去看女儿吧,我忙。你走开刚好让我用心工作。”一贯平和的语气。觉不出异样来。后来周末再去,就只剩下她。没有多想。一程程地来回在那条熟悉的路上。那条离他越来越远的路上。 2006年年末,他姐姐玩起了股票,似乎因为认识了一个“股神”,踌躇满志。尝到甜头后,姐执意要教会她炒股,“最体面的挣钱方法,又是牛市,改善一下你们的生活也好。”三兄妹中,姐的学识最渊博,日子最富足安稳,夫妇俩都是大学里的小头目,有点闲有点钱。对他们奔小康的步伐始终不放心。一放寒假,车子便来接她走了,“你得好好跟我学学。”他忙公司里的事走不开,只等临近春节再与她汇合。 寒冷的天。几个年青人缩在书房里对着技术分析图目不转睛。她是数学白痴,但也很快有了兴趣,似懂非懂,看k线图时跟着大呼小叫。 姐夫重仓买了“万科a”,“驰宏锗锌”,每天目睹实战,她进步神速。几个年青人,按照股市的时间调整作息。赚钱的时候,就兴高采烈地开车出去吃饭,玩乐。形势严峻时,都黑着脸,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又极胆小,看不得股市的一点动荡。庄家震仓时,便叫嚷着出货,追涨杀跌。 “约摸罗。” “胡说八道,你懂什么。”姐和姐夫总是喝止着她,然而又不免受影响,万科a似乎是割肉买掉了,过后又叫嚣着要捶死她。 春节前几天,她才离开,与他汇合,回家乡。她的弟弟结婚,带了北京媳妇回来。 衣锦还乡是旧俗,离开前,她名正言顺地在广州扫货,他姐陪她,在中大旁的时装店里一下子买了几件,姐付的款。只要牛市还在,姐总是意气风发,慷慨大方。意犹未尽,又去了一趟服装批发市场。临近年关,批发商纷纷北归,一幅人去楼空的狼狈状,未走的都不计血本,她喜滋滋地又抱得华服归。姐看上一件蓝色的棉衣,绣花,做工结实,别致耐看,她帮着姐杀价,竟以极便宜的价格成交。两人拎着大包小包挤地铁回中大,一路嬉笑 第一章繁华过后(5) 春节的时候,在娘家里,接到他姐的电话。 “想你们了。” 热切地,眼眶一下湿润了。 他,他的家人,是她的家人。是一家人。在本该惆怅的岁末她心里觉得暖洋洋的。 故乡的家里自是夜夜笙歌,弟的婚事,表弟的婚事。一群年青人从各地赶回,嬉笑玩闹,所有的离散都衬托了此时的圆满。 弟是全家人的骄傲,北工大的骄子,留京后又在全国知名的广告公司工作,又常在国际上的比赛中拿奖。 “今天,在我人生最幸福的一天,我要感谢我那在天堂的父亲,感谢含辛茹苦的母亲,还要感谢两个姐夫……”弟在婚礼上动情地说。 他听了甚动容。这种亲人间的直白的感情交流,在他看来是难以想象的。 闹洞房变成了年青人的联欢,每一对都被揪出来捉弄,轮到他们的时候,她狭促地提起,“新婚的那年春节在珠海过南瓜节,有民族表演,台下那么多的人,那女孩子偏就看上了你,当着我的面,你们又跳舞又喝交杯酒,末了,你还要背她进洞房!都有阴影了!今天,你也得背一回我!” “好!!”大家起哄。 她依着那女孩子的样,双膝抵着他背,两手圈着他的脖子。他乐呵呵弓腰地走了一圈。最后抱着她一同摔到沙发上…… 只有那种时刻,才觉出人生的丰美来。她曾拥过那么多那么多的爱。那么多温热的时光。 她不知道,2006年的寒假,竟是最后的繁华。 他们已不知不觉迈进了结婚的第七个年头。 2007年悄悄地来了。 太透明,没有机心,她又是他唯一的朋友。以至他习惯与她分享一切的幸福。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夫妻俩陪孩子在空调房里睡觉,白色的帐子,小方格清凉的竹席。他撑着头半躺在床上,目光无限柔情。有些幸福在奔涌,他也一定在寻找出口吧。 第3章 毫无预警,他告诉了她。那时候,他的故事已铺开,几个月的缠绵。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平和。 “我在外边有个女人。” “哦,怎么认识的?” “网上,好些日子了。” “见面没?” “见了,嗯,也那个了。” 脑子一片空白,他继续说什么,也就没听进去。 “喜欢她的主动,投入。真的快乐!”最后他又强调了一句。 …… 其实也是太信任她,觉得可以分享一切。觉得不是一件严重的事。 而她一开始也真想不把它当一回事。虽然心里开始发堵。 “别太陷进去啊。”含含糊糊叮嘱后便睡着了。 在心里极乱的时候,她总想起赫思嘉的那句话,“明天,明天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不要管它。” 然而他终是陷了进去。不懂克制,不想约束。 夜深,仍在视频,又有电话打过来。喁喁私语。 在阳台上,久久地站。戒了许久的烟又开始云雾缭绕。人日渐清瘦。 周末又每每出去,在门口,眼神悲切。她叹了口气,便没有阻止。 “这样的痴迷,难道你是想要离开吗?”她抬头搜索那没有杂质的熟悉的眼眸。在生活的间隙里,她忽然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也是迷惘。不触及它的时候,他是平静的。 如何责难。只是难过,或者说手足无措。这样的局面于她是没有经验的,如何面对又如何解决。在他与她之间,有依恋有爱有交流,只是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在他看来,理想的局面是两者兼而得之,他还爱她。她是优秀的,能懂他,又能全力以赴地支持他创业。他的公司刚起步,一切经不起折腾。何况,还有美丽可爱的孩子。然而那个女孩子的吸引又是无从拒绝的,那么鲜美,比他小八岁又崇拜他。终究是贪心。 他其实可以不告诉她。而她其实可以在最初的时候阻止他。 第一章繁华过后(6) 然而他与她都不是世俗中想当然的人。 没有原则也没有算计,柔软随意。 有时她也会思索。调动她的一切库存,力图从形而上的角度去审视事件。关于存在,爱情,生命。真相。快乐。 张小娴说“只要你想到有一天他会死去,你就会原谅他现在的一切。” 那是站在时光的末端的心境。 又知道人的一生会爱上很多人。又知道爱情并不是什么不可侵犯的东西。 又记起人类学家海伦?菲舍尔写的那本《我们为什么要爱:浪漫爱情的本质与化学》。 “研究证明,浪漫的爱情通常能维持18个月到3年。大脑无法永远保持浪漫爱情时期的工作机制。这种机制有明确的使命:使男性和女性把精力集中在彼此身上,让他们相爱,并推动他们迅速进入生育阶段。” 还有萨特与波伏娃的爱情契约。 她甚至想起亚马逊河的佐伊人,恬静地享受身体的畅快没有社会伦理的多偶制——“佐伊人会分享彼此的爱情和吊床,与大自然和谐共存,从没想过人类还有其他的存在方式。” …… 她需要在她能接受的观点里找到她要走的方向。她一向藐视僵化的想当然的道德,并认同李银河的某些理论。每个人都有支配自己身体的自由。也许他的诉求是合理的? 性是美好的,即令它发生在他与别人身上? 婚姻里兴许有另一种可能? 思索,头痛欲裂。 …… 工作忙,日子便一天天过了下去。 看出她的困顿,挣扎。他终是不忍。觉着了自己的自私。 像是海底小心翼翼升起的泡泡,那般艰难,他缓缓说,那等你放假,有空带孩子了就去离婚吧。 没有半点犹豫她马上同意了。也许结婚离婚对他与她来说都不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在同意的时候她没有痛感。那些都是形式。她希望她会理清一些事情,并最终从困顿中走出来。 她想起他们结婚是很随意的。结婚前居然没怎么见过他的家人,是在女方家办的喜宴,那时她还在老家工作,他从广州回来,只请了三天假。那段日子她特别瘦,去租婚纱,几件白色的都太大太露,撑不起,只有那套粉色的还凑合,二十五岁的女人,懂得什么是妥协,懂得生活中没有完美。婚礼时他的家人没来。他仿佛是无根的萍,被她轻轻掬入手中,以为那是一道恒长而贴心的风景。如今却要漂去。随波逐流。 在等待离婚的日子里,他们如常般生活着。 星期一,学校开会总要到很晚,看着窗外的白玉兰,原先在夕阳中是通体碧透的,却一点点黯然起来,最后成了一团团蒙蒙的灰。 “还在开会呢,你接宝宝好吗?”躲在桌下小声说。 “那我马上回来。”他的公司在城市的另一端。 一下班,在菜市里拎了菜她匆匆往家里赶,满街的归人。都有一个家。 日子总要延续,离婚不是人生的终点,连个逗号都不是,日子不徐不疾地流淌着。 但总算是有个计划了,不像前段时间只是思索,只是迷茫。 在等电梯的时候,她梳理了一下思路,明天,明天要开始着手他的户口迁移了。 一直都懒洋洋地,以为两个人不会分开。又以为只要有她的户口在这儿,很多事情就可以解决了,而他迁过来是迟早的事。 但现在马上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因为一旦离了,他的就迁不过来了。 老家的户口本上只剩他一个名字,老妈重建家庭后便迁到广州了。原来的故乡已没有家人在那里。多年后,故乡成了他乡。又把他乡住成故乡。 此外,就没有什么可忙的吧。她捋捋头发,又把那袋沉重的作业换了下手。一起等电梯里的孩子好奇地看着她,“你是……你是老师吧。”温柔地笑笑点点头。孩子高兴地笑了。而她眼前忽然变得一片白茫茫。 第一章繁华过后(7) 一进家门就倒在床上。 天气酷热,赶着上课往往大半天滴水不进,兴许中暑了。熬不过,半夜,他便车她去看病,又陪她打吊针。 夜里,终是有些凉意,注射室坐满了吊针的人。他便推了她到小院子里,躺在小小的铁架子床上。抬头竟可看到星星,夜深,星星才显热闹了。他专注地看着透明的瓶子,一滴,两滴…… 第二天放晚学,又陪她复诊,刚到医院就下了大雨,才放病历排了队,医生又出诊去了. 吃了饭再次陪她去,如此来回,倦极了,便歪在他肩上睡. 他的温暖透过衣服暖着她的脸,也没多想。 不久,这份温暖便与她无关了吧。 还有一个月她就放假了,等到放假的时候,他就会离开吧。 星期天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当律师的朋友,不一会儿,《离婚协议书》便来到她的邮箱了,在等待离婚的日子可做的事情也并不多。 晚上,照样是要睡觉的,因为他的妈妈来了,所以分居的他们竟又睡到一张床了。 吃了药晕呼呼的,早上醒来时,两个都挤在一个枕头上,一张被子掉在地板上,另一张一半压在他身下,一角被她攥得紧紧的。毫不客气地用脚踹开他,裹上被子,又继续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床头的那两个杯子,还有包药的那个纸袋,想起昨晚睡前他小心地端了两杯水过来,一杯是凉的,一杯是热的,给她吃药。她吩咐他关好灯才沉沉睡了。 这就是她等待离婚的日子吧。 周末的时候,他照例去找那个女孩了。星期天回来时,春风满脸的,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又略为羞涩地说:“对不起。” 他手里揣着一袋盐水花生,他和那个女孩子没吃完的,她很饿,接过来吃了起来。 他禁不住说起他与女孩子的事。一向敏感的她在事件的最初竟找不到感觉。比如妒忌,比如酸楚,比如痛苦。也许他还好好地在眼前,也许他对她一如既往,又也许在同行的路上,已能够不再爱他,才如此平静。不是他陌生了,就是自己变得陌生了,也许不是他叛变了爱情,而是他在与她的亲情外寻找爱情。 得知那个女孩子自己有一套房子,她心宽慰了很多,想来他不用愁租房子的事了,吃饭问题就易解决了。看他依然俊朗的脸容,一幅坚定的样子,他说为了那个女孩子,他会更发奋地工作。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他一直都是孩子气且温柔的,任性起来只是沉默,从不激烈。她又是他的亲人,竟是可以倾诉的。于是言语间,渐渐飞扬。 她边听边吃着盐水花生米,把腿搭在他身上,找一个舒服的坐法。 想起昨天从信箱里拿了一叠超市的广告在看,喜欢里边的一个液晶电视,还有一个照相机,嘴里嚷着,让他也来看看,他不以为然,说另一个更好,又说别图便宜,我给你买就是了。他是没有钱的,初创公司,没有任何人脉。一切都要从头摸索,虽然在技术上,他是出色的,然而公司的窘况却是一天天显现出来了。有时连写字楼的租金都捉襟见肘。她的钱是一家人都在用的,可是每每要买东西,她总是撒着娇,哀求着,他同意了,便雀跃起来。他又是自信的,“以后给你买一辆漂亮的轿车。”那样子是让人想笑的。当然他有能力的时候,是会对她很好的,她从不怀疑。 他们窝在布沙发里,光着脚板,很家常地说着话。 第4章 女儿在客厅里骑小自行车。 两个随性天真的人,那时还不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以为这样家常的温馨是可以一直延续的,以为他们总归是亲人,或者潜意识里以为这一段只是一个可以一笑置之的游戏。 后来她想。 第二章等待花开(1) 她并不想让她家里人知道这事。他们曾是那样相爱相守。为了他,她离乡别井。为了她,他辞职开公司。带着家人的期盼与祝福,都认为他们幸福。日子是一天天稳定下来了,买了房,又有了女儿。 他性情温和,未结婚已甜甜地唤她妈妈为“妈啊”尾音拖得长长。那时爸爸还在,他又会陪爸爸喝酒。迅速融入了她家。长辈们都把他当作是儿子般疼着。生女儿后,怕他们累,孀居的妈妈与舅妈都来帮忙,直到女儿两岁才离开。孩子生下来时已七斤六两,胖乎乎的极可爱,会说话后便会背古诗,最喜欢唱童谣“小老鼠,上灯台。”老人们总是牵挂着那孩子,隔不久就要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 那天,舅妈打电话过来,一下说漏嘴,老人知道了他们要离婚的事。隔着千山万水,仍似乎可看到老人啜泣时的抖动的双肩。他对老人挺好,妈妈摔断腿的时候,他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赶去医院。为老人翻身、按摩、讲故事,为老人刻录喜欢的粤曲。那年夏天回老家,嬷嬷生病卧床已久,九十多岁的老人,他没有半点嫌恶,握着老人的手聊天,扶老人便溺,老人住在楼上,他顾不上吃饭,买了个门铃改装成呼唤机,方便老人随时召唤。 他对人又极温柔,结婚七年,她连喝一杯水都是他倒的。家人都喜欢和他一起吃水果,他的手白而厚实,吃柚子时,拦腰横一刀,手指在皮下捣腾几下,果肉完整地剥出来了,那上下两截柚子皮,竟可作盒子,将没来得及吃完的柚瓣装起,他说这样才保鲜。 舅妈边流泪边回忆与他相处的时光,竟是万分不舍。又谅解他自己创建公司压力大,而对他在外边有女人,他抛妻弃女的事竟无一句责难。“想想孩子,能挽回就尽量挽回吧,”末了,在挂电话前,还再三叮嘱。 她怔怔地听着,怀孩子那段日子如电影般在脑海里掠过。 像是孕育着一场声势浩大的美丽,像是等待着幽谷里传来的馨香。她头一次,将自己闲闲地置身在时光的河流里,什么事也不干,只静待浪花褪去,沙地上出现奇迹。 怀孩子时,他已在深圳工作,公司送他去日本学习,直到孩子满月,才回国。她带着妈妈舅妈孩子一行人到深圳休产假。 那时眼里便只有孩子。为了孩子,一向清瘦的她吃得像个皮球般臃肿,显出福态来了,却浑然不觉。他却清清爽爽,越发俊朗,一幅学生样。 怀孕生孩子加上坐月子的漫长折腾,终可松懈下来,把一切交付与他,又有老人倚仗。心宽体胖,她笑起来憨态可掬,竟像只大熊猫。而十月怀胎的点点滴滴回忆,却是无法共有了。他不会体会到那些日子的艰辛。 怀孕时特别忧郁,胎盘前置,列为高危产妇。早早就请假在家。彼时他已在日本东京,家里的笔记本只认他的账,他一走,就坏了,要修得寄到香港。只能隔几天便去同城的女友家上网视频。女友家在七楼,没电梯,她缓缓地攀爬着,气喘吁吁,及至真见着面了,只是流泪,相对无言。 淡淡的悲酸总是屈服于这地域感距离感所带来的无力,她也罢,他也罢,如果不能真真切切地摇着对方的肩膀,用眼神逼视对方,一切的戏剧无从上演也无从印证。思念的磅礴只得压抑成涓涓细流,不让它冲毁脆弱的堤坝。 他每日在公寓里做饭,常捧着一只墨绿色的大瓷碗吃面,桌上又摆满黄的香蕉绿的苹果红的西红柿,就着吃,补充维生素。 学习期间,他便在东京一带游玩,隔几天就把照片传过来。日本秋意正浓,城市一面是高楼林立,一面是触目惊心的自然风光,一排排秀颀的银杏树,湛蓝的天,漫天的黄叶,红叶,泛着白亮的光的湖,古寺。小而雅致的皇居,伊豆箱根山顶的湖光,小田园城的古朴……极美的景致,只没有她在旁。 怀孕后期,整个人像座小山硕大无比,晚上睡觉愈发痛苦。再看他照片里那视觉的盛宴时,心里便有些发堵。等待孩子降生的日子漫长而单调。电视里放着《大明宫词》,对白近乎肉麻。然而静寂的午日,无所事事。那些精致的矫情便显得理所当然来。 第二章等待花开(2) “人也许一生里会遇到许多幸福,但能够许诺的,只是一次……在爱情中,你自己就变成了神明,具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挑战的力量……” “幸福与平庸的最大区别是,幸福是短暂的,偶然的,所以它声势浩大……当它成为一种习惯,你就会麻木,幸福也就泯灭……” 在缓缓流淌的古乐中,在两个美丽的女人梦呓般的追述中,在唐朝飘逸的华服中,她泪流满面。他与她在相遇前各自有着属于小人物式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在相遇的一刹那,他不再犹豫,她不再奢求,就为彼此能给予对方的那种舒适的安宁,他们又制造了生命中更为重要的一次摇撼…… 所谓交会,也只是一刹那吧,所有的交会都是迷人而惊心动魄的,足可咀嚼一生。但如果真用一生去凭吊那一刹那,那么也是苦涩的,真正共度一生的,是那些光亮过后,能互相取暖的人。 他们以为彼此可以一直互相取暖。 饶是如此,也没有刻意的珍惜。 日子似水般流淌,岁月还无法印证选择的对错。 照b超的时候无意发现是女孩子,她便在日记里写着“宝贝,一个聪明的深刻的女子活在世上常会有一种落寞的感觉,你很难棋逢对手,虽然如此,我依然祈望你是睿智的,哪怕你的人生将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悲凉,但依然高贵,依然是一种值得玩味珍惜的人生姿态。” …… 他哥哥迟迟不要孩子,婆婆心里未尝不期盼男孙。可又安慰道,男孩子有什么好,你看对我最好的还不是你姐啊。于她是无所谓的,只是有一种心疼,知道这世上并没有王尔德笔下的小王子,愿意在那个星球,寂寞地守望一朵玫瑰的绽放。 他姐姐的是男孩子,已一岁多。所有不合穿的婴儿小衣物都运将过来。 打开箱子,满屋奶香,有些衣物仍是簇新的。 妈妈还是再洗了一回,晾在阳台上,在风中翻飞,小巧而精致。 又买了许多女孩儿的物件,每日摩搓着,在想象中轻笑起来。 他是在日本过的春节。而她和母亲两个人则相依在那个没有别的亲人的城里。看满城繁华。热闹。 他在视频里展示他新买的两盆盆栽。一盆开着粉紫色的花,大概是菊花,可花瓣细细长长,分外娇娆妩媚。另一盆是小松树,葱葱笼笼的一簇,高高立起,像尖塔,可并不硬朗而是疏松的,是那种清新的嫩绿。公寓里便有了迎春的气息。 而她和母亲则在小店里选了几幅红艳艳的剪纸。墙上门上胡乱张贴起来。 预产期到了,可孩子却安之若素,气定神闲。在新年的喧哗声中,她焦躁不安。 要是往年,她可与母亲一同回老家,偕同从各地回来的表兄弟们热热闹闹地放烟花,胡吹神侃;或是到广州,与他姐姐一家人斗嘴逞强,吃喝玩乐。可如今只能在母亲的搀扶下,在附近公园溜达。静坐在长椅子上,看繁茂的小叶榕抽出嫩嫩的新芽,看迎新年的鲜花摆成各色的字样。还要往返医院,排队,做常规检查。 想起《飘》里的媚兰,生产的时候,亚特兰大的熊熊烈焰,想起思嘉怀爱拉时,她的那些埋怨“开厂,挣钱,养孩子,是永远没有一个合适的时候的呢。”虽然她不见得要像思嘉那样冒着危险独自驾车穿过桃树街的珊瑚镇去工作,可依然是心急火燎的。 猴年,大年初七,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女儿终于姗姗而来了。剖腹产。 躺在极宽阔的手术室里。暖气刚打开还没惠及全室,她冰冷彻骨。刚要为她做手术,那边却急匆匆来了人,说是有人难产,大夫都得过去看看。一拔人倏地消失了,偌大的室只有她躺在小小的手术台上。她听到泪水一滴滴地打湿脸颊的声音,像是落入尘里的雨,沉闷,孤独。一个护士走进来,递纸巾给她,淡漠地说,“别哭了,塞住鼻子,等下做手术用嘴巴喘气够你受的。”又走开了。 第二章等待花开(3) 9点,开始手术。 “可以横切吗?”她忽然想起这个问题。横切会美观一些,有个女同事说过。 “我们这个医院都是竖切。”一个女医生冷冷地说。 手术后,那个女医生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告诉她,“子宫后位,胎儿大,胎盘前置,要是横切会有危险。”在有形的身躯面前,在生命面前,她嗫嚅着。不敢坚持,美丽的愿望。事实上生孩子给她留下了致命的缺憾。伤口是细细的,并不明显,但肚子那一片皮肤由于撑裂松驰,在伤口四周形成发散状,像一朵丑陋的花。再也不能穿露脐装,两截的泳衣。 清楚地感觉到剪子一寸寸掠开肌肤,沉重瞬间决堤,血水哗然漫过,又有针线繁琐地一针针一层层穿过,缝合。生命的降临,来得理性而冷酷。如同剪子清脆的轻响。 失血340毫升。寒冷彻骨。 第5章 在电热毯和厚厚的几床棉被的覆盖下,仍战栗不已。沉沉睡去。他那边一家人都来了。候在手术室外。举着数码相机。 中间醒来,看到那一张张关切的脸,嘴一扁,又哭了起来。 “傻瓜,你看,好美丽的女孩儿哦。”他姐热切地说又举到跟前来。她抬头一看,眉眼未展,毛发稀疏,然而丰满得像满月的孩子,圆圆的一团团,偶尔发出猫一般单调尖锐的声音。“伢,伢。” 回来时便看到臃肿的妻子与刚满月长满疹子的丑丑的女儿。他兴许是从绝美的憧憬中回到了现实。依然是温柔似水,又百般呵护,看不出不同。 回国后有一个月的假期,尽可陪一家人玩。 深圳是座年轻的城。簇新的楼丛,大片大片奢侈的绿地,全开放的公园。 满大街的俊男美女。 他在赛格广场上班,租的房子在中心公园边的田面新村。 看到中心公园那一大片绿野时,她一下子喜欢了这座城。干净充满朝气。 健康,空旷。可以满足生命生存的舒展。 买了地图,每天早上便出发。两个老人的身子还清健,老少妇孺,跟着他满城里转悠。 他背着背囊,抱着女儿,兴致盎然。 一路上扶老携幼,耐心地回答老人们絮絮叨叨的问题。 老人做饭时便殷勤地打下手。 “是个好男人,长得又俊。”走在他身后,舅妈满意地笑着说。“呵呵,细心体贴,身子强健。”妈妈也合不拢嘴。 她看他还是初识时那个男子。温良如玉。没有尖锐,贴着她生命的颈项。 春日。大梅沙。 极粗糙的海滩。发黄。海上有群岛挡着视线,天色灰蒙蒙的。“这就是海啊。”老人们是第一次看到海,多年生活在西江边,她们都颇有点不以为然。西江面最宽阔的地方只怕还要大器些。长河落日圆。她自小知道那种美。图案般鲜明。 然而都呼啸着奔到海里嬉戏了。 她蓬着发,迎着咸腥的海风,坐在沙地上,安祥地看着怀中一个月大的女儿。做母亲的满足,让世间所有风景都逊色。只是看,没有冲动。孩子,爱你。很久以后,她确认,那段时光她只是母亲。造物刻意让她忘却做女人的种种贪嗔,只是佛般慈祥。 他走了过来,拥着她的肩,拍了一张照片。 她胖乎乎的脸上泛着华光。乱的发。竟也是美丽的。 老人们恋家,住了几天就走了,偌大的深圳,成了他与她的后花园。 笔架山,莲花山,荔枝公园,红树林,世界之窗,锦绣中华,欢乐谷……一个个逛去。 那时觉得深圳人并不多,尽眼的绿。走累了,他便把衬衣脱下,铺在草地上,把那团粉粉的宝贝儿置于其间。女儿瞥一眼他们,蹬蹬小腿又呼呼大睡。莲花山下许多人放风筝,他们躺在草地上悠闲地看,风和煦,阳光柔和,远处山腰上一片桃花开得正旺。 又在东门步行街乱逛,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她,坦然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肩膀宽厚,腰背笔挺,短袖白衬衣深蓝的裤子,小平头。即使是拖家带口,亦是从容干净,气宇轩昂,没有普通男子的狼狈与委顿。在街头的长椅上喂孩子吃东西,又任由她将头重重地靠在肩上……他曾是天,曾是柱,曾是两个小女人的依靠 第二章等待花开(4) 有一个晚上,他们躺在中心公园深处的草坪上,天上有一颗星星亮得可疑,在天幕中低垂下来。“也许是飞碟。”“却不动。”“亦没见过吊得这样高的灯。”夜的露打湿了衣服,风凉,他把她和孩子拥在怀里。平静地聊天,探寻着跋涉千年才赶到地球的星光。 那时想,神仙美眷。亦不过如此。 只一次,是个晚上,他在电脑前忙乎了一阵又走开了。她无意坐过去,看到他的qq。 忽然灵光乍现点击进去。 于是看到了几句没有来得及删去的聊天记录。 “你到了上海宾馆,下一站就是我那儿。”与女孩飘发的对话。 一看时间,是她来深圳之前的。 她愣愣的。 一句话大抵让她拼出了事件的经过。如果要问,他必然会说。不知道程度如何,应是仍有分寸,何苦为难。 终是缄默。 如果一生的路都是眼下的这条,总归疲倦吧。他在周遭转悠,她只作休憩。 忠诚。似乎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许多人只在知不知道而已。她思忖。 包括她自己,也许也无法做到,从一而终。虽然会一直关爱他,陪他走。但始终,生命渴望变化与激情。她想她能理解他。那时怀里有着甜美的婴孩,只觉富足。奇-書∧網初为人父的他无微不至,无懈可击。在他与她交集的圆外,兴许有别样的光环,燃亮平凡的日子。 没生孩子前,几年都是两地分居,有段日子,她也是有过一些网友的。也思念,也曾迷失过。知道都是插曲,以为有他,足可相依伴,说不上地老天荒,至少今生今世。 无知是快乐的。其实每个人呈现人前的也只不过一面。夫妇也是如此。爱情也是如此。要真的把所有思绪摆出来给众人审视,应该都是不堪的吧。 后来的日子,忙着请保姆,忙着照顾孩子,忙着搬家。 便淡忘了。 飘发于他也只不过是个过客。 …… 她姐是最先知道他们要离婚这事的。姐与她的个性截然不同。但也秉承了家里人多情善良的一面。听了便哽咽,“妹啊,姐是知道你性格的,又勤奋又要强,知道你肯定能把日子过好,只是担心他,他是个随性的人,没有你的鞭策与支持,他的公司能否继续生存?真是个傻瓜。爱情是什么呀,三十多岁了还不知晓吗?激情过后,能有如你给他的包容吗?……” 后来又发了许多情真意切的短信给他。 “已把你看作是兄弟。是家人。只盼三思……” 又不放心,反复打电话与他沟通。他是知礼的,默默地听,又耐心地回答。 一时间,竟似是她负了他的好一样。 其实她对他心里何尝不是那样,一千个牵挂,一万个不放心。在他的电脑里,细细审阅那个女孩子的模样,比她高,比她小七岁,看上去还清纯善良…… ——喜欢他的人,多半是善良的,他没有钱没有势,虽说五官还比较俊朗。 也许要确认他幸福,便放他飞。 似乎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个兄弟,或是一个儿子。 他与她之间本无大问题,她没有恨他,他也没有一定要离开她的意思。只是他怕她委屈了,她又怕他压抑了。 她其实还是困顿。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从认识他到现在,他就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人,他对物质没有什么追求,只活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学不会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克制,分不清什么是现实……对人性的洞悉使得她不执着于对错。只是又该何去何从呢?找不到答案的时候便只能走现世最直截了当的路。虽然还是无济于事。 在日本学习回来,他便离开深圳,随她定居在她工作的那座工业小城,开创自己的事业。那个地方是她来广东的第一站,原以为是暂时的权宜,一不留神,"奇-_-書--*--网-qisuu."却住成了家。买了房,是楼花,第二年才交楼。暂时还住在她单位公寓里,两室一厅。顶楼。热极。 第二章等待花开(5) 买房是她的主意,楼盘是当时最火的一个湖上人家。前边就是繁华的商业城。侧边又有一片别墅区毗邻。还有个体育公园。一眼看去,规整中带着朝气,蒸蒸日上的气象。当然她是向往小桥人家的婉约的,也向往深巷古院的幽雅,只是在这样一个工业小城,工薪阶层,作不得如许附庸风雅之想。而且安慰自己,不是还有个湖吗?做个临水照花的女子不亦清雅?后来住进去后才知道湖只有一万平方米,大概像个大水池吧,而且要在第三期才建。当然这是后话了。 为着她一时心血来潮买房没通过他的事,他耿耿于怀了很久。这个楼盘他是认同的。只是选的房子方向不好,没有像想象中对着小区花园,而是朝着喧哗的大街。她是没有方向感的,看示范单位时被那种简约吸引,又经不起售楼小姐的游说,第二天就交了首付。那时他还在深圳呢。 一年后交楼时第一次揣着钥匙去看时,他们都愣住了。房子十分光猛,西南朝向。只是一眼可看到奔腾的车流,呼啸而过。 “吵死了。”极为不悦。 “夜景一定很美。”她不以为然,兴致盎然。 …… 她满心欢喜,几年的两地书,终可在一张纸上,共同描画。 浪漫地想,甘苦与共。如此聪明,有才华,幸福安稳,那是笃定的。 像一朵小小的鸡蛋花,女儿在悄悄地绽放。娇嫩,馨香。 刚出生的混沌在青天白日下,日渐清晰。眉眼是像他的,鼻子也不如她笔挺,唇倒很漂亮,樱桃般红而鲜嫩,又像展开的小花瓣。皮肤没有他白皙,却比她的要细致,然而眼珠子这么一瞟,那神情又活脱脱一个她。 初为人父母,毕竟手足无措。全副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晚上几乎不成眠,整夜整夜地起来,喂奶,换尿片,有时孩子莫名其妙哭,便驮着在房里游走。“妈妈爱——妈妈爱”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倦极时,走着走着膝盖忽然一软,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看看天依然黑叹叹气又继续游走,女儿不依不饶,“伢,伢”,响彻整个教师楼。 第6章 偶有风寒发热,他便衣不解带地侍候,端来温水,反复地给女儿擦拭额头,手心……那个阶段,两个人都无暇顾及其他。逮到机会便狠狠地睡觉,觉着女儿最美的时候就是在安静地睡的时候。 当然快乐的时光也是俯首可拾。亲情终究比爱情要给人与平静恒长的幸福。 孩子几个月会爬了,周末一家人总到公园里晒太阳,怕孩子缺钙。 电子相册里记满了成长的点滴。大片的草地,榕树,高低错落的灌木丛,满地落英。他与她总是穿着t恤短裤,趴在地上看女儿。那小家伙不知自己迷人,只专注于地上大张的落叶,和细细碎碎的落花,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地拣起,端详一会儿,径直塞到嘴里去。在那家伙眼里,什么良辰美景都是虚设,只一个吃字是真切的。他眼疾手快夺了过来,女儿犹豫片刻又爬开了,她又看上另一张叶子。像条小爬虫,不畏艰险,蠕动着,每当爬出视野范围,他便一个鱼跃而起,跑过去抱回近处又随她玩去了。 他俩依偎着痴痴地看,自己的作品。像极有耐心的摄影师,在等待一朵花开。从花蕾,到徐徐伸展,张开,每一刻都看出惊喜来。不厌其烦地看照片,每天都拍出一个专辑来,“大了,又大了。”“你不觉得惊艳吗?”几个月的小家伙,像男孩子般,光着头,肥头圆脑。而她却能看出惊艳来,他亦点头称是,颇以为然。还逼迫每一个到家的客人看,紧盯着别人的脸,直到看出赞许羡慕才满足。 孩子才两岁就换了五个保姆。都要以为自己挑剔了。 妈妈和舅妈是自家人,是经常坐镇的。怕她们辛苦,又请了一个阿姨。 第一个是妈过去共事过的一个长辈。据说一个女人要养活一大家子,退休后仍不得安生。妈同情她,便让她来了。两个老人经常在一起聊天,家里的活却全仗妈妈在做,更令她生气的是,怕那女人闷,妈妈让她买来《知音》一起看,晚上又霸着电视追连续剧,竟像是来度假的,郁闷良久,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那女人添了孙子要赶回去服侍,她忙不迭同意了,又塞了有余的钱。松了一大口气。 第二章等待花开(6) 妈妈善良,对人极好,总是为人说好话。 有一个保姆是老家门前的一个缝衣工,妈妈过去喜欢在家门前与之闲聊,说是人和善,做事细心,本分。及至干活的时候,才让人后悔不迭,慢条斯理,一顿饭要弄上好半天,端出来时只有两个菜,每晚洗刷竟弄到十二点去了。又有种种理论,“吃番茄会湿热死的,”“生女儿有什么用?”“我可是识文断墨的,去别的地方工作钱断少不了这个数。”异常高傲。 又有一个是远房亲戚。做事极有主见。每天到超市里逛,弄回一大叠广告单,蹲在电视前折纸盒,说是吃饭的时候用来装骨头。每次下班回来,她都有一种错觉,以为误进了哪个手工作坊。因为做纸盒有功,妈妈又将各种活包揽了下来。那个阿姨走了很久,至今她家仍有满满一抽屉纸盒子没用完。 他与她在背地里嘀嘀咕咕,晚上睡觉时又窃窃私语,像每对寻常夫妻,战线统一,数落着保姆们的奇闻逸事。绊嘴时就搬出保姆们的“语录”,“我可是识文断墨的,你别欺负人。”尔后搂在一起狂笑。 她工作极忙,又要强。家里总算是有人关照,便安心拼搏。那时他的公司刚刚开创,注册了,找了写字楼,又有人要加盟合作,一切充满憧憬。有无限可能。 像所有正常温馨的小家庭一样,每天傍晚夫妻俩都带女儿去散步,这个工业小城遂让他们看出无限风情来。山顶的人迹罕至的水泥亭子,前面有两只石狮子,女儿兴奋地趴在背上,手舞足蹈,夕阳照在她脸上,通透,可看到血液的鲜红,紫荆花大朵大朵地落下。他搂着她的腰,看山下高楼幢幢,人间烟火。又去新建的公园玩、散步。在郊外,占地甚广,有山有水,形态各异的桥,揉合了苏州广东特色的园林,人也不多。一家三口,走在回廊亭院之间。女儿会走路了,摇摇摆摆,跌跌撞撞,像只鸭子,每一级台阶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没有耐心的时候,就手足并用,爬将上去,令人捧腹。拍了许多录相片断,当时还犯愁,这么多,到老的时候哪能一一看得过来啊。 那时他们不知道,所有事情都会有激情消退的时候。 花儿开放,在风中独自俯仰。 孩子日渐长大,走路飞快,又会说话,敢驳嘴,调皮捣蛋,再不如婴孩时懵懂无知。他们做父母的新鲜劲也就过去。 作为男人,作为女人的自我感觉终又抬头。 …… 结婚七年,数年两地分居。真正胼足相抵也是这两三年。 却是为了分离。 他与她之间没有火药味,是因为他们都不是咄咄逼人的人。经历太多,太了解一件事的缘由,就会失去质问的力气。 聪明的人总是幸福的时候少,清醒的时候多。只有糊涂的人才更接近幸福。她一直喜欢张爱玲,喜欢她的透彻,看她的书多了,也变得冷静冷酷。也希望幸福,然而糊涂却不像一门功课,可以修来。 转眼孩子就三岁多了。在幼儿园里读中班。 很少送女儿上学。总是蹑手蹑脚地起床,蹑手蹑脚地关门。 有时女儿从梦中惊醒,追到门边,仍绝情地把门关上。即使在电梯里,仍可听到她震天响的哭声——“妈妈”。 想来也是,在最香甜的梦里,那个温热的依偎却已成空。那种徨恐,失落,怎一个“妈妈”了得。 但也渐渐坚忍,学会习惯,不去伤感。想着那也是她稚嫩的人生必经的磨难,学会妥协,学会接受,学会习惯。有一天,她会在朦胧睡眼中怅然地看一眼那空衾,然后翻身睡去。 不再哭泣。 那天早上她亲自送了女儿上学。 想着女儿会磨蹭的缘故,便起得比平日更早一些。没有雨,透过落地窗往外看去,天地皆润润的,一种暧昧的潮湿。耐着性子细细地给孩子洗脸,接了水让她刷牙,喂她喝牛奶。拉着她的小手走在小区的花径上,清晨的风轻抚过她柔柔的发。穿着粉红色有花边的衣裙的孩子,像一朵娇嫩的花 第二章等待花开(7) 忍不住低下头吻去,孩子却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回吻,欣喜与幸福就像是滴落在鸡蛋花上的露水,晶莹剔透地四溅开来。 在幼儿园门口,当那个阿姨牵住女儿的小手让她与她告别,女儿的小嘴一扁,终还是哭了起来。 “她很久不会这样了,也许是你少送她来的缘故。”阿姨一脸诧异。 不敢多看,一阵风扬过,车子远离了那个温柔的漩涡。 爱是伤害的开始,爱是痛的前奏。 爱是一种负累,就像披上一件美丽而不舍脱下的外衣。日子久了,成为另一层皮肤,一旦揭下,便血肉模糊—— 只是但愿,虽痛,却无悔。 第三章来来去去(1) 学校组织体检,排队的时候,看到许多颤颤巍巍的老者。“那个是我们过去的校长,现在八十多岁了,年青时可是个大美人。” 看上去五十多岁的那几个女人窃窃私语着。正疑惑这些人的身份时忽然就明白了,那些是已退休的老师。顺着她们的手指看过去,那个“大美人”落入眼帘。 黑底大花的薄绸衣,肥硕的身体,布满老人斑的脸上那个高高的鼻子十分触目。年青时,应是“鼻若悬胆”的那种古典美人吧。 时光的残酷对美人来说更为难堪。 只是仍有人惦记着她年青时的美丽,这也是一种安慰吧。 总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美丽过,她是说那种完美,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次对女友说:“等到我无懈可击的时候我就去找他。” 女友一晒,“你会有无懈可击的时候吗?” 怔然中,忽忽就老了。三十岁的“反常的娇嫩”倏然而逝。 内心一直在等待“无懈可击”,总想着等到长大,等到真正美丽的那一天就如何如何,可是忽然明白,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了。虽然别人都说她近年来是越发有味道了,但是距离自己心中的完美仍太远。她是瘦削的,五官清秀,她暗地里一直渴望丰满一些,风情万种。像《飘》里的思嘉,美丽,倔强,坚强,企图征服一切。 那位八十岁的“美女”,紧张地攥着那张体检表向前张望着,现在的她,更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吧。排队的人太多了,她顺着一张椅子滑坐下去,像一头笨拙的熊。 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青春逼人,高跟鞋的带子细细的,轻轻一跨,就走进帘子里去了。 忽然很害怕,时光像那张神秘的帘子,翻过来时,一切都过去了。 也许心中仍有梦想,也许内心深处仍不安分。所以时光的流逝仍是触目。虽然她从来不说,他也许感觉得到。他也许也不能确认自己最终是否可以让她安定。 于是他选择放纵,不要沉重。 也是说好了要离婚,所以他安心每个周末都去找那个女孩。 这两天,他都在女孩那儿。另一个城市,毗邻。 如若不是因为回公司方便,他大概要搬过去的,又舍不得女儿。又或许他的经济不能够让他随心所欲——最初的欢欣鼓舞过后,公司举步维艰。所以还在家里住着。 便有人让她封锁他的经济,让他窘迫,让女孩放弃。最终回来。 第7章 她却淡然,不刻意。存款的密码一直是公开的,抽屉里又胡乱多少放些钱。甚至他走的时候,也是要让他兜里有钱的。她不愿,以技巧以手段来留他。她知道她一点都不耐烦在婚姻里斗智。本来就是虚妄的东西,再以有形的生活来禁锢它,越发不知道真相了。她让他随意舒展。她看他自己选择。她也在事情的发展中了解自己,渐渐形成自己的想法。 星期六,带女儿在公园散步,缓缓地告诉她爸爸要离开她们了。虽说才三岁,可她对女儿说话从来是郑重的,把她看成是心智同等的人。女儿听后,有点疑惑,睁大眼睛肯定地告诉她:“可是他是喜欢我的。” “当然”她也很肯定地说。 后来就没再说别的,女儿笑容满面地和其他小朋友追跑。她坐在草地上,周围是双双对对的情侣。回家的时候,灯火阑珊。一阵风吹过,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女儿也跟着咳了。 “妈妈,我在想,我生病了,你也生病了,以后谁照顾我们呀?” 她怔住了。 原来她是懂的,原来她一晚的欢乐背后,隐藏着小小的忧伤。看她的眼睛,没有泪水,仍十分明澈。她蹲了下来,轻轻地吻她。 妈妈会永远照顾你,妈妈答应你,妈妈不生病。 她想她是有些伤感的,但并没有巨大的悲痛。她是否已不再爱他? 第三章来来去去(2) 她知道她有勇气从容地等待离婚,是因为一种自信,也因为一份自知。淡然背后是她的经济独立在支撑着。女人自主和强大是她从容地穿行在伤害中的一件雨衣,它色彩艳丽,并且厚实可靠。 她又知道女儿的幸福并不依赖一个貌似完整却伤痕累累的家。大人的虚伪比单亲的遗憾更容易伤害一颗敏感而童稚的心灵。在她与他等待离婚的表面温情后,一些不可名状的尖锐时时会冒出头来,任是再平和的两个人,也总会有无力控制的时候。如何能躲过聪慧的孩子明净的眼睛。 她还想起她的许多学生,也有在单亲家庭成长,他们的幸福取决于陪伴他的家长的睿智。 不要刻意去强调人生灰涩的一面。孩子就会坦然面对人生中的所有起落。 她希望女儿也是个坚强的人,并且乐观豁达。 她相信她的笑会带给她更多的启示。 牵着女儿的小手,她胡乱地想了许多,以为理清了些什么,又以为自己有着足够的坚强淡定。深呼吸,夜风清润,一切很好。 在等待中端午节悄然又至,下班后去接女儿,老师说孩子爸爸已经接了。 一进家门,就感到一种洋溢的喜气。女儿在哈哈地笑着,父女俩在剪手工——学校发的一张龙舟的手工。夕阳斜斜地照进客厅来,白色的落地窗纱在微风中轻轻地晃动。 龙舟做好了,父女俩趴在地上划船,女儿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像一只小肥鸭。 ——看上去是多么温馨的家呀。 他问她有没有买菜,她笑说,请我们吃饭吧,难得过节。 于是一阵忙乱,一家人便出发了。女儿换了一条鹅黄色的可爱的裙子,他穿着白衬衫,她是一条今年最流行的米色蓬蓬裙。 怎么看怎么美丽的一家子。 即便没那个女孩年青,她仍是自信的。身材娇小的她看上去也只二十多岁的样子,在时光的雕琢里,她是越发耐看了。如果他是陌生男子,必然会看出这点,然而朝夕相处,也是熟视无睹了。美丽从来不是问题,不是主要问题。 两个大人很自然地挽着女儿的手。 吃饭是在楼盘斜对面的那间西餐厅。说是西餐厅,已经广式了。也有广式甜品也有粤菜,要想在广东这个地方站稳脚,只能入乡随俗。 “其实我们的感情并没有破裂吧”,吃饭时她闲闲地说。 她想起前晚一起敲定那份《离婚协议书》时看到的那句经典的话。 “哦,没有。”他笑了笑说。轻轻看她一眼又说:“可惜你不同意,要不你允许我每个星期去看看她,我们就不离。”“美得你。”其实没有生气,也就随口说说。 以为她不悦,他连忙说是开玩笑。 其实她是想起亚马逊河天人合一的佐伊人了。如果从来就没有这样那样深重的文化约束,人类也许会活着更自由自在些。没有打着忠诚的旗号行自私占有之实,或许就不会有痛苦妒忌,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悲剧。然而在他或她的血液里,终会有些东西根深蒂固。 虽然明白,但却无法避免。 他只是慵倦,不愿积极地去进行离婚的事宜,结婚证放在他妈妈那儿,他俩都不敢去拿回来。何况他的户口还没空去转过来。于是拟好《离婚协议书》后仍是无法马上去办。 他说他公司最近的事确实很忙。 “算了,你忙过这段再办吧。” 吃饭的时候女儿特别淘气,也许以为一切的风雨都过去了,在她和他之间的椅缝间钻来钻去,笑得小脸一抖一抖的,那样的快乐。 拟协议书前后不过十来分钟,把先前律师发来的一份别人的样稿,不相关的删去,换上名字则可。女儿她是要的,财产统共就这套房子,还在供呢。以后她和女儿当然要住在这儿的,先前投入的钱一人一半,他的那半就折成女儿的抚养费,算是给了一部分。 第三章来来去去(3) 改好了让他来看,只胡乱瞄一眼。“可随时来看女儿。”末了,只是郑重加上这么一句。 改完后随意放在电脑桌面上。 他无意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网站,尽是介绍奇人怪事,两人凑在一起看,格格地笑。兴奋时便把他的手臂掐得青一块红一块的。 她的电脑坏了,晚上工作的时候便用他的电脑。无意中发现他记事本里的那个电话集群。她知道那几个没标名字的号码中,一定有一个是她的。心怦怦直跳,急急地把它抄下来了。 要不要打电话给那个女孩子呢?要对那女孩子说什么呢? 又明白其实问题并不在那女孩子的身上。想来气馁。 后来还是早早睡了。一夜无梦。她知道时光会告诉她一切。 结婚证终于拿回来了。 那个周末他去了那个女孩子那里,说是再从那儿去广州他妈妈那儿拿证。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的语气生硬,忽然知道那女孩就在他身边。他果然承认了,并说是在渡轮上。从北京路到中大坐地铁几站就到了,而他却要带她坐渡轮,得等上半个钟头才有一班船。 当年他与她也曾那样凭栏迎风的,只是现在换上了另一个她。 船在中大北门上岸吧。七年前那儿还是一片荒乱。她工作还没调过来,放假了跟他一起到广州来。他们在北门外的下渡村租房子住,9平方400块一个月。亦是欢喜。他上班的公司在三元里那边,要换几趟车,晚饭总是在他姐姐家吃的,从北门到西门去到他姐姐家那儿,要穿越整个校区。 有一次发工资,他与她喜滋滋地去天河城玩,又坐公共汽车回来。走在静静的校园里,天色已晚。那时姐还没搬新房子,圃园区的红砖楼,小小的一个单间。四个人围在木几上吃饭,一蹲坐下来,他只觉臂部凉嗖嗖的,一探手,裤子被整齐地割破了。钱包还在,只刚发的工资没了。两人相视只是苦笑。逛街的时候不舍得花钱,克制着。却是徒劳了。 那样的清苦,却是满足的。终是可以在一起了。 有一个晚上,有月全食,并不预先知道,走累了坐在善衡堂前的台阶上,忽然天色变暗,他与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又搂着她的肩,紧紧。第一次看月全食。也许以后再不会见到。 ——没有陪你看流星雨的浪漫,却有共赏月全食的神奇。 以为可以。一生一世。抵御风云变色的黑暗际遇。 一个假期,他们都走过中大那片绿茵茵的草坪。他背着背囊,顶着暮色,她扣着他白衬衣下的手,闻着剪草后的清香。校园里举目皆是巨大的古榕,根须婆娑,红砖的教学楼,时起时落的小鸟。 而他竟要带着她走进他们的青草地。 还是痛了。 始终有些记忆是不可侵犯的。有些地方是故土般神圣。物是人非的痛往往被事过境迁的伤掩盖。斯人已去,可只要斯景依旧,凭吊总不至落空。然而那景却是随意践踏的。令人揪心。无处告别。 像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慢慢承受伤痛的袭来。 结婚证拿回来了,可还要为他迁户口,做好这些才能安心离婚。 那天请了假,迁户口太多事要做。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计生服务站,要照b超确定无孩才出具证明。那个女人横着脸冷冷地说“没有尿,继续喝水!”他拿着一次性杯一次次往返饮水机,她一杯杯灌。脸一青,就呕吐起来,翻江倒海。 最终还是拿到了证明。但因为没有上环,还得单位签署一份保证书之类才可做下一步。与他分开的时候是正午,她要赶回学校上课,没有道别就走了。 太阳炙烤着,脸上热辣辣的。 离婚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又是周末。早早他就打电话催她回家吃饭。吃完饭,下起瓢泼大雨来,阳台上,是他精心伺弄的花草。在风雨中狂舞,翠绿的鸡蛋果,有着红色的茎的红薯藤,枝叶婆娑,攀爬在透明的渔网上,不仔细看,觉得无所依附,凭空的一幕翠帘。 第三章来来去去(4) 隔着落地玻璃,他看着漫天的晶莹,雨雾中匆匆的车辆,有些心不在焉。 第8章 “待会儿去么?” “嗯。” “这么大雨?” “嗯。” ……… 她把刚收回来的衣服细细地叠好。他的白衬衫,深蓝的长裤。放进衣橱里,又留了一套在沙发上。“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别淋湿了。” “知道了,这两天的菜我买好了放在冰箱,对了,电费和小灵通费都交了。” “哦。” “我走了。” “你又去阿姨那里吗?”女儿追到门口问。 “是的。” “你还喜欢我的吧。” “当然。爸爸最爱你。” 女儿笑了。 雨中的城市很美丽。她躺在沙发上看书。间或看街上的车流,还有璨若繁星的车灯。 “我们彼此熟悉,像是同一个人。所以我们寂寞。” “你并不需要我,所以你没有受伤害。”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于是她看着他束好皮带,清清朗朗地开门走了。 雨声沙沙,像无数的蚕在吞噬。湮没了所有表面的忧伤。 她回想这两年他的公司起步并不顺畅,他也不够积极。遇挫时整夜整夜上网打游戏。忧郁中她只是一点点黯然下去。有时也跟他促膝而谈,却毫无头绪。资金不够,聘不起出色的业务员,又不愿漫无边际地找客户。思路尚未打开,不知如何拼搏。 她一直是支持他的。却也无能为力。 很少罗嗦他,她只能努力地工作,保一家人稳妥。 没有他当然也是可以从容生活的。然而她需要他吗?她受伤了吗? “所以我们寂寞。”他的话一直在脑海萦绕。他们已是亲人,安慰扶持早已是理所当然,只是彷徨苦闷的时候,无论他还是她,都无力给对方更鲜热的抚慰。 非她即她,此时,只爱陌生人,那个女孩只是一个符号,没有别的意义。她知道他的感觉。其实她心疼他,如果你还需要我,我一定会陪你。她听到自己轻轻说。 那晚他仍是很迟才回来,她们都睡着了。 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忙光着脚,蓬着头,为他开门。他身上有街上的喧嚣、烟尘、另一个女人的味道。她急急地跑回自己床上去了。熟睡中女儿嫩嫩的胳膊忽然搭了过来。滑滑地触着她的脖子,最华贵的丝巾都无法拥有的甜蜜。 女儿很乖,白天一个人在厅里玩,不打扰她看书。有时在一个皱巴巴的数学本上写阿拉伯数字。2字全部写成了鸭子般肥肥的,翘着尾巴。她又极喜欢鸭子,一只只玩具鸭的脖子上全套着手撕的纸片,说是围巾。后来跑过来问她:“我们两个人生活吗?” “嗯。” “那爸爸跟阿姨生活吗?” “嗯。” “我想爸爸和我生活。” “会的,他会经常看你的。” “那--那阿姨怎么办啊?” “她,她会等他回家吧。” “哦”,小脸才释然了。 喜欢她永远善良,喜欢她心中没有怨恨,平静地接受生命的潮汐,优雅地接受失去、伤害,知道那是人生必然要承受的一部分。任何恨都是丑陋的,在恨的时候人生就残缺了。包容那些你真心爱过的人其实就是在对自己仁慈。 她知道这不是超脱,只是一种清醒。幸福不有赖于任何人的给予,即使是爱,也是一个人的事。张小娴说,爱情是一个人的修为。回首过去的那些经过的男人,你或许会哑然失笑,但是你依然无悔。 那些爱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圆满了自己的人生。 何况,在共同跋涉的路上,也许已丢失了对他的爱。又也许,掺进太多记忆后,爱已面目全非。升华还是沉沦?不得而知。 第三章来来去去(5) 不去想对错。他的或她的。 在工作中习惯反思的她,在生活中只一味向前走。不努力不强求。 每一步都只是活着留下的某种印记罢了。 没有不适宜上环的医院证明,学校是盖不了章的。 打电话给校长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将语气放缓和了一些,没有平时的牙尖嘴利。放在过去,她是不屑求人的,那年从山区调回县城,纯粹是意外。她同学的父亲是当地教育局局长。时值她与初恋男友分手,便写了封信向同学倾诉。同学不胜唏嘘,希望她能换一个环境,便与父亲说起。就这样,她结束了两年的游山荡水,回到了从小生活的那个临江的小城。 那时花开,自在清溢。 如今还是妥协了。如果可以解决问题,礼貌加上恳切是无妨的。 “不行啊,就算学校盖了章,没有医院的证明附带,在街道办一样过不了关的。” 校长亲切和蔼,一副亲民的样子。也是无可奈何。 后来她打了个电话给居委会。询问上环的手续。为了离婚,她决定上环。 很可笑。 他无力地说,要你上环那就算了,不迁户口了。可是她知道这件事对他很重要。不希望他有任何遗憾。也许已不爱他,但对他从无恶感。也是愿意他快乐。 与他仍会是很好的朋友,知道他在世上好好的活着,亦会安慰。 都是真性情的人,没有虚伪。 如果一定要结束,希望那是在放假的时候。可以用一个假期来从容思考与应对。这是她那个职业的难能可贵的奢侈。生活总要继续。一切还有无尽的可能,亮丽或灰涩。 星期六她要考试,本科学习的最后一科。女儿学校组织去旅游,要家长陪同。于是他答应不去那个女孩那儿。然而星期五晚上,他忽然说,我还是要走了。 “那女儿……” “你叫邻居看吧。”门轻轻一掩,人走了。 有些愕然,一直,他都很宠女儿。他居然放心。 那个女孩的存在为他的生活打开了另一扇窗户,不管看出去风光如何,总是新鲜的。这份诱惑,对于意志薄弱的他自是难以抵御。 第二天,几番周折,让同事帮看女儿,她才急急赶去考试了。直到晚上才回来,和同事一起去吃饭。几个女人。在江边的竹林里吃饭。极凉的江风。很好吃的饭菜。他不在家,她自己弄,总要吃到皱眉的。 他做饭很香。他有很强的动手能力。只是与成人世界的周旋上,他有心无力,最后选择逃避罢了。 同事有一个儿子,比女儿大两岁,江畔极多青蛙,在湿地里跳来跳去,男孩儿拿一根竹棍撩拨着,女儿跟着哥哥,尖叫着,满脸的兴奋。很久不曾这么快乐。 在这里生活常觉得寂寞,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同事。满街都是认识你的家长。 生活仍然只是一个人的事。 因为他的缘故,他姐在广州的家曾经也是她的家。周末,放假的时候,两边走走,心里是暖暖的。他们都很喜欢她。既然说要离婚了,如今再去便有几分沉重。与他分开,将她从那些温情中剥离出来了。 知道她的事,远在北京的弟弟便多一些电话打来了。“姐,放心吧,真离了,我请人照顾你和孩子。”弟弟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躲在床上玩兵器的小男孩。出色的平面广告人,有他参与的作品竟是在戛纳节里拿过奖的。有时候觉得很骄傲,但是想起他来总有些遥远。父亲走后,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想起他来,还是那小脸尖尖,几分倔强的小男孩。 小时的家是在千里之外了,那个临江的小城。先是拆掉了骑楼,去年连临江的那排吊脚楼都拆了,建宏伟的大堤。回去后,是满目的陌生。心里绵绵的,那些童年的时光。随波逐去的岁月。斑驳的记忆。 星期天的傍晚他回来了。 第三章来来去去(6) 她与女儿去超市回来,走在二楼的平台花园上。一转头,看到了他。理着小平头,衬衫有些皱。披着尘。晒黑了。“谁回来了。”“哦,爸爸。”女儿尖叫着扑过去。 骑在他身上,女儿得意洋洋地进了电梯。 “我发现女人都是一样的。”他笑笑告诉她。 “像个母亲一样。久了便爱东管西管的。唉。” 他对她无话不谈。透明得自然。 “哦。” “这是她的照片。” 那个白皙的女孩子。 在他的手机里。还有许多欢喜的场景。隐私的。 能够平静地看。再一次让她觉得自己是能够不爱他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无从追溯。如果没有这次的事件,也许,平静走下去,以为不曾改变。 很客观地看看。提醒他放好。他说他不会再结婚了。她想。她也是吧。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人。 也许会害怕孤独,但孤独是安全的。 不寂寞的代价实在很大。而且。两个人睡在一起,抱得再紧,也会有椎心的寂寞的。而且,那种寂寞你更绝望。 不相关的人偶尔听到这事都惊诧不已,“他还给你看照片?”“他在炫耀吗?”或是义愤填膺或是觉得荒唐。然而上天从不开玩笑,现世的一切都是可笑而荒诞的,真实的荒诞。而到来的一切,都是有其合理性的吧。对别人宽容,未必是伤害自己,生命太多不可承受之轻,没有想象的沉重,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她与他在一个屋檐底下因等待离别,而继续守望。不曾为难他,也就不为难自己,“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份懂得,是对他的,也是对生活的,对自己的,这份慈悲,也是由己及人的。 生活还是有很多形式的。婚姻只是其中的一种。 第9章 她想,很多年后,人类一定会发现,他们根本不需要。无论多么合脚舒适的鞋,都不是唯一的,每年换季,新上架的琳琅满目,如果不受约束,十对也是可以拎起来就要的,并且都会很舒服。 在现世,人与人的接触面愈来愈大。遇上合脚的鞋的机会更多。又追求款式的变化。这是天性。婚姻终究禁锢了需要。经济的独立使得家庭分化受创的机会降低。人的素质又决定了单亲儿童的成长的幸福。一切都不是问题。婚姻的作用已渐式微。 很多次周末,在他走后的夜里,午夜梦回,她常在思索,婚姻,家庭。又告诉自己,我们不要与自然法则拗吧。七年后,没有一对夫妻还会有激情。只有亲情与习惯,有些人还有责任感。人们在追逐爱情与忠诚的同时,也渴望激情与变化。人生充满悖论。有些人刚好遇上了,有些人刚好错过了。能走下去是一种必然,走不下去也是一种必然。 只是在决定的时候,要有一份自知和担待。 人的力量是那样渺小,能把握的也只有自己罢了。我们无力左右谁。 时光在她等待离婚的日子中不曾放慢一丝步伐,又是期末考试了。坐在明晃晃的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十几年的工作生涯,无数次监考,总觉得时间是会停止的,停滞在那些空白的等待里。思绪飘忽,想起很多年前在家乡监高考,作文是《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满场的学子如临大敌,只她一个若无其事,左顾右盼。发现一只碧绿的昆虫,硕大无比,在空寂的走廊里,触须轻轻地颤动。 陪她度过那个闷热明亮又空洞的夏日。 假期就要来了吧,想着找一个不热门的僻静小镇,租一间民居,最好有一口水井,有一个院落,还有树。静静地过,看书,教孩子认字,在无人认识的清晨里闲逛。尝试一下安妮喜欢的装束,棉布的旧裙或者仔裤。好好爱爱自己,孩子。 弟弟说,那就来北京吧,反正你一直没来过。新房子还没交楼,但可为她租房子。也是知道她愁郁,才如此体贴。可她不想去北京。那个从小在歌曲里“我爱北京天安门”的庄严的地方。是要有一颗端正的心才可去的。而且它也许震慑你,却不能给你平静与安慰 第三章来来去去(7) 每年放假,或远或近,学校都会组织一趟旅游,前年有两条线,一条是北京一条是厦门武夷山,她还是选择了武夷山。北京是一定要去的,从从容容。住上长长的日子,从层林尽染看到雪覆长城,从幽幽古巷看到宫墙春柳。一一品去。那种跟在导游小姐屁股后疲于奔命的走马观花,究竟不适宜。 也只是想想。 第四章流言灰色(1) “我们曾经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赎。” 似乎所有的灰色都要在这个夏季里抖落。沾满裙子。美丽在污秽中愈加诡异。原以为还有工作。她曾自豪地说只有工作是不会辜负你的。 ——“在爱情与工作之间,我始终相信工作,只有工作是不会辜负你的。爱情太虚妄,虽然看起来很美,真相只是人体的一种有限期的化学反应。而工作是有意义的,它带给你的是实实在在的安稳的快乐。”她在网络上曾自信地说。 可还是谎言。用以欺骗一无所有的自己。当看到期末考试那个排名,一向骄傲的她冰冷冷地,瑟缩着走在不再飘落玉兰花的操场上。 空无一人。只有心的碎片在尖锐地碰响。 夕阳已不知去向。低矮的树丛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嘲弄着她。 夏热尚未褪去,刷着绿漆的球场热浪仍逼人而来。可她紧抱着双臂,一阵寒意从心底里涌了出来,又流进血液里,冻到指尖上。再也无法动弹。 她是世俗眼中的工作狂,因为还没有太大成就,所以称不上是女强人。 在工作上,她对自己有着很高的要求。其实没有太功利的目的,她承袭了母亲在纪律上自觉的苛刻。在别人眼中有着艺术质地的她一直令人诧异,为何不能做到潇洒疏懒,天马行空,不屑褒贬。 对自由的需索与工作的严谨,像是两种不能混合的液体,在彼此艰难地对峙,时而显现各自的力量。 从小到大,表面上她都很听话,虽然知道自己内心是不安分甚至叛逆的,行动却非常主流。也许已经知道是不同的,便渴望得到世界的肯定,渴望认同,在表扬和掌声中弱化内心深处的异类感,寻找一种妥当来缓和焦虑。 有时觉得自己应该是不重名利的。 做的事在旁人看来甚至是愚蠢的。 如果为利,途径是一目了然的。有为学生补习,竟月入上万的。如果为名为晋升,亦是有指向的。例如搞人际关系,倒如将有限精力放在可以增加硬件的种种举措中。 而她是没有目的的,忙忙碌碌,大事小事,殚精竭虑。自己的事却很少放在心上,进修本科的事一直懒洋洋的,什么时候集中学习什么时候考试全不去记,竟有几科因为错过考试时间要交昂贵的重修费,又有时因不想请假竟选择补考的。 看似是不计较的人。 其实还是俗气了,或者是另一种虚荣。或者某种能力的低下。当然还有对生存的臣服。 后来明白也许是故作洒脱,因为很少品尝失败的滋味。那些不管有没有实质性好处的成功,大大小小,成为诱惑她的一直进取的鱼饵。在并没有太多期待的人世里,成为证明自己的小小凭证。又带给自己模模糊糊不清晰的对明天的希冀。因此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狂热、与报酬不对等的付出。 终归证明是愚蠢的。 她肆意地流泪。不以为耻。 内心却是难堪。 早些年工作时很少想过这是谋生。思维停留在学生时期。 一味要强。一味尽善尽美,不管是否合理。不衡量得失。 “我要上公开课,快帮我设计课件。”他义不容辞地设计,咨询她的意见。稍有迟缓,便遭到她的暴风骤雨。虽然是女子式的任性与娇嗔。仍是尖利的。张牙舞爪。 “我要准备明天的比赛,煮饭早点,清场,别打扰我。”一下班,妈妈喜滋滋迎上来,便看到她决绝的手势。老人如奉圣旨,屏气蹑脚,只差没将做好的饭托到面前喂她。 “没见我正在工作吗……”一点声响,便烦躁不安。 参加比赛的时候他有空便会来,坐在阶梯教室里。带着眼镜温文稳重的他默不作声,与其他男老师无异。她便挥洒自如,做出一幅知性女子的循循善诱,网朗读又动听。配乐。掌声四起。却知道是做秀。寻常的课堂是功利的,没有太多对人心的关照。每天都面对着同样的人,事,方式便会机械,简单,直接。 第四章流言灰色(2) 母亲说她是家中的女王。却又纵容。“工作重要,怪不得她的。” 而他亦不觉得不妥。一味宠着她。 那份并无丰厚报酬的工作竟是要搭上一家人进去的。最鼎盛时期,家里有三个老人在照料着。又噤若寒蝉,不敢触怒她。 “得第一名吗?好好好。”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的。像当年她递成绩单时的表情。 又不会问她有什么奖励。半点现实不起来。 这样单纯的女人养育的女儿,如何势利起来。还是理想主义了。幼稚地为某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燃烧生命。“务实,创新,奉献”,办公室墙上的标语鲜红触目。 他也是喜欢看她成功的。虽然也不知道那些巨大的付出后的意义。 更不知道一切离散已潜伏。在那些正面积极的表象下。 那时,她一笑,整个家就明媚起来。 对领导又是清高的。断不愿谄笑。遇到不公时,又会直奔领导办公室拍桌子。 有时又像愤青,针贬时弊,痛心疾首,一幅很有社会责任感的样子。 她知道她内心没有外表那样活得起劲。硬朗。执着。 她是易动摇,轻妥协的。 甚至消极。悲观。 也许一转头,就要放下。做出截然不同的姿态来。 坐在操场的玉兰花树下。那儿横卧着几根大圆木,是扩建操场的时候伐下的。 教学楼后便是小小的山,却是方圆屈指可数的耸起了。那郁郁葱葱的绿,竟是成林的。公园没有受太多关注修剪,林木都原生态地随意生长着,野草藤蔓挂满枝丫。只觉寂静,但偶有惊动,成群的鸟雀飞出,鸣叫,在天上回旋后俯冲入林,亦是可观。 学校是原先老镇上的中心小学旧址,最先是梁姓祠堂,几经易主,做过中学,小学,直至这两年数校整合,才又成为她们大校的一个校区。 周边是城中村。 又有古老的河涌。挂着龙舟的神社。散落着几间有着大拱券的白墙黑瓦南粤民居。原是珠三角的水乡。 很多个早上,开着摩托车,爬上那些已铺上水泥的圆拱石桥,习惯瞥一眼石桥下的黑绿的河水。两岸紫荆花开得灿烂,古旧的人家,窗口开处,哗地倒出一盆水来。水面荡漾,竟以为是江南。或者丽江。城市发展太快,外面的世界日夜变着妆容。这儿似是被遗忘了。或者是被时光凝固了。 她很早就去学校了。除了两旁卖包子的小推车。一路尽是清风。 喜欢第一个到校。放下车。呼吸着山那湿润的清凉。开始一天的工作。第一个打开教室门,摊开课本,与三三两两到校的孩子一起晨读。圈圈画画,沉思暇想。 第10章 自觉浪漫。 开始并不知道是要招怨恨的。 “图什么呢?” “搞坏规矩了。” “自己睡不着别去学校啊,有病啊。” “你瞧,很快领导就要求我们也这么早来了。” …… 那是后来才知道的。 不以为然。 小时候也喜欢很早到校。也喜欢在路上的种种乐趣。临江的老街,一路的骑楼,即便下雨也是不愁的。又喜欢钻出码头去,沿江岸走。看看冬日江水清浅,船民的住家,是一艘艘不再起航的船,晾着各色的衣服。巨大的绳榄固定着,纵横交错。脚下沾满沙子。江风腥冷。 走不多远找个码头窜上去,学校大概就到了。虽是县城的小学,却挺有特色,一进门是弯弯的金水桥,有小小的荷塘,旁边是水泥砌的游泳池。又有参天的树,榕树桉树黄柏。教学楼后有老师的菜圃。黄的菜花绿的叶子,白的蛾子有一阵没一阵地飞着。一个人无论端坐哪里,都可引发一阵暇想。 孩童式的浪漫。 那种思维方式从没有变过。活在内心里。别样的世界。 可是已是成人。 活在太多的审视中。 仿佛在与痛楚赛跑。离期末考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每天更加拼命埋首工作,写着道貌岸然的工作总结,甚至那些考完试才要求交的各色档案。同事们都惊诧她的工作“激情”,觉得与能力无关,因为这几近一种疯狂。 第四章流言灰色(3) 她终于把一切工作完成,剩下是与学生相对消磨时光。 她要赶在不可预知的崩溃到来之前把一切完成。 说到底,还是个有着强烈责任心的人,除了对待自己。很尊重这个世上的各种规则,在生活的正面,她是积极而自信的,没有人看到她背后的疯糜。 一个学期的晨出暮归。又带了大迭的作文本改至深夜。为了提高学生成绩,又额外出了很多资料。家的里打印机竟成了学校办公用品,一天到晚吃力地吞吐着。 像只蚂蚁,爬行在如山的障碍中。始终坚定,有条不紊,自信,汗水能浇灌出花朵来。 却是徒劳。 成绩残酷地提醒着她。孩子疲惫的目光又在批判着她。也许,自己只是一个空有一腔热望,却失败的老师。没有美感与爱的教育。勤勉,只是残酷的代名词。对人对己均如此。 回到家便哭了,隐忍地默默垂泪。卧室的窗户紧闭,紫色的窗帷透不进落日的恢宏。 像个倔强的孩子。拿着已散架的玩具。回复不到原样。又强求着。 趴在床上。 “别看得太重了。”他坐来在身边,抚着她的头。 “总是这样要强。” “你是出色的,大家都知道。” “你没有偷懒,问心无愧,何必为难自己。” “对不起,不能给你安稳,解你焦虑。还……” …… 她仍是不作声,他叹叹气,走开了,又把房门掩上。 遂放声大哭。 其实从来没有安全感。属兔,易受惊,总焦虑,为不可名状存在的危险。所以兔是要有三窟的,多处的逃避所,安顿脆弱的灵魂。若是只退守一隅,再无寄存,那姿态便要凛然起来,微弱,无助,冷然等待,知道也只是一劫。 路边,丛林,草地,白亮一闪而过。如箭似光,与时日光阴赛跑,多是盲目,没有算计。 仓皇,却维持洁净。 静若处子,端坐时,温良娴雅。细看,目光却是警惕的,随时要离开。 红的眼圈,永远的刺痛。无须泪的提示。 结伙嬉闹终究是短暂。莫辨雌雄只因知道最终只有孑然。 不刻意柔美,相伴欢喜过,记忆中留下芳草的芬芳。 逃遁是永远的主题,生存的唯一方式。 婚姻的不如意,可以躲到工作里。工作又失意,还可以逃到哪里。 像是没有窟的兔子。在敞开没有隐蔽的平川上狂奔。绝望。疲惫。等候最后一击。倒地。远处残阳如血。 很晚才洗澡。像是被抽空一般。繁重的工作是要告一段落了,只剩下些整理档案事务的工作。便可以漫不经心起来。没有分秒必争的紧迫。 没有开浴室的灯。黑暗中可看到玻璃窗透进的霓虹闪烁。 一色的白。当眼睛适应了夜的黑时便可清楚地看到浴室的四壁,莹洁。 躯体便融化在这黑暗中。子宫般安全洁净。 如果说过去的狂热是一种天性的挥发,那么后来她一个人独立支撑家庭的时候则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鞭挞了。当一切看不到希望,当所有的明天都要她来兑现时,无法把握尺度,弦紧绷,轻触,已是尖响,弓在余震中战栗。 疯狂的工作背后是无所依附的惶恐,如果不是为了支持他创业,她如何神经质至此。他也是明白的。也心疼。可是人终究是要奔向快乐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原则并不适合于他。 而他是要撇下这一切不管了。 流言终是来了。 “她丈夫外边有个女人……” “一定是她水性杨花,所以男方不甘心。” “就懂得工作,哦,谁受得了啊。” “听说你要离婚了。”——有跑过来直接问的。 又有人怜悯地看着她,拍着她的肩头。 更多的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见她来了,又急急散开,但话的末梢却是清楚地传过来了。 第四章流言灰色(4) 不想去追究它的源头。原本就是一个没有机心的人。但那些漂来荡去的泡沫,不管属不属于她,都暧昧地围在她的身旁。令人窒息。 便坐在教室里不再回办公室。独处也许是防止受伤的硬壳。 教室后有个小室,放着些许杂物,一张临时办公桌。也有一扇窗。新学期换来这间教室时,走进小室,几分惊喜。因为窗外正对着一壁山崖,浅灰的石壁似刀削斧劈,竟有马远山水的意境。山涧耸立的绿树,四处攀延的藤蔓,各种不知名的植物在人迹无法至的地方努力地生存。 凉风带着山林的味道沁入肺腑。城里称得上山的只是些小土坡,而即使小土坡也是寥寥无几的。她竟独自占据这一片清凉。黑白相间的小鸟静驻在窗前的枝丫上,大胆地看着她。忽而又箭般飞远,消失了。只剩下那枝叶在无依地摇晃。 放学了,这里更显清净。她却像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倔强,固执,带着受伤后的僵硬。 如果是一匹马,她会嘶鸣,会狂奔,在雪原上喷着热气。 如果是瀑,她会惊天动地,纵身一跃。 或许像那只有着美丽羽翼的小鸟,直击云天,义无反顾。 没有美丽的故事,在这个社会里。本来与他是很平和的,相视还可以温暖地笑。还可以牵手,走在公园里,在西餐馆里吃饭。 但在别人的眼里,嘴里,都有了臆想的情节。断然,而且简单,粗暴,极为干脆利落的猜测。 最后是想当然的结论。 生命是那么微妙的事,生活是那样千丝万缕,得失对错是那样说不清道不明,两个人的相对又有那么多的开心或无奈。冷暖自知。可是,当你是一个社会的人,你就丧失了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些庸俗不堪的尘世的标准在时刻丈量着你,在听到的那一刻,她承认,她绝望了。 一向淡然的她忽然感觉绝望了。 在爱情和婚姻里,所有的伤害疼痛都可以是优雅的。可是在社会里不。或怜悯或鄙夷,或幸灾乐祸或落井下石。你也许并不狼狈,可是你的故事成全了别人的快感。 在同样也是逼仄的人世里,无数阴暗的嘴唇,像嗜血的兽,咀嚼着风中的想象的腥味。饥饿着,又自慰着。 更加明白安妮宝贝笔下的那些行走的灵魂,那些不愿妥协的身影。光着脚穿的球鞋,男式的风衣。行走在尘世的规则之外。舍弃安稳。那些抽着烟似乎虚空的心,那些也许最后弥散在浴缸里的血。 不被牵绊与制服的躯体。 孤独的人便热衷与死亡对话。没有畏惧。 “归去吧。” “黑暗安全的处所。” “没有伤痛。”似是一种诱惑。 “伤痛是活着的代价。”显浅的领悟已足够。 …… 只有直面死亡,尝试走在时间的末端,才可战胜一些困惑,让自己暂且喘过气来。 屏着气行走在时光里。每一步都是刀锋浪尖。 一天不曾慢半点也不曾快半刻,面无表情地过去了。她昂着头挺着肩走出校门,胸腔里那口气忽然就泻了下来,脚步浮虚,天地皆变色。 推开家门的时候,他惊诧地看到她面如土色。 “怎么啦?”她漠然地推开他,跌坐在沙发上。半晌无语。 后来他到阳台抽烟去了。 孩子在书房里折飞机,撕得一地的纸。 暮色愈浓,天索性黑了下来。 “我走了。你照顾好孩子。”什么也不带,她推门走了。 站在车站的候车室里,看人流如鲫。有男女相拥而别的,又有坐在椅子上执手相看无语的。行色匆匆的孤客,又对着手机反复交待着。 只她。无牵无挂。 甚至不知道要去何方。 “去哪?”售票员漫不经心地问。 第四章流言灰色(5) “去哪!!”见她不答,后面又有一排长龙,那二十多岁的女孩尖声厉问。 “哦,那就……广州吧。” 在说出广州的时候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11章 也许潜意识里,那里有个家。温暖的,所有的灾难都会到此止步。强大的,所有的困惑都可迎刃而解。 那样熟悉的路。 有段日子不走了。自从说离婚,便不好再去。 他妈妈知道了气得发抖。姐姐哥哥则说,放心,家永远都为你敞开。又教她如何对付他。一家人都是疼她的。 “他是软弱的,只要你冷然对他,不许再回来,他会受不了回来的。” “经济要制裁他,家里存折密码要换,没有钱,那女孩子自然会离开他。” …… 只是点头。 后来电话也不敢多打了。知道他们为难。 那是他们的弟弟,再如何,仍是血浓于水。如果有一天真成陌路,弟弟仍是弟弟,而她,只是女儿的妈妈罢了。亲近与疏冷,一念之间。人情,脆弱如纸。 她是不会使用技巧的,当然不是不懂。对待男人,从来真实。聪慧的她如何不知道应该娇柔,低垂着头,如风中的莲,楚楚动人,男人就要跑过来接过一切重担的。如何不知道应该装出一幅无知的样子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又知道对待入侵者的种种妙计,在心理上如何折磨,离间,绥靖,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 仍是展示真我。接受真我。以及由此带来的一切惩罚和苦难。 依赖手段,终究不会快乐。内心是高傲的。 虽然痛苦,却愿意高贵地滴血。 重回广州的家,那个不是她的家的家, 地铁一如既往熟悉,坑口,公园前,晓港,中大。末班了。车上人很少。 等车来时,用最后的理智,打了个电话请假。 “哦,是的,约了教授看病。是的,那份表格回来再交。谢谢。” 从小到大,她都是学校的优生,工作后,一直罩着各种荣誉的光环。 可她竟逃学了,在无数个循规蹈矩的日子后。 地铁在城市地层深处的黑暗中奔驰,像是钻进了某些内核。她在车窗的反射里,看到一个女子,纹丝不动。还穿着白天上班的套裙。(奇.书.网-整.理.提.供)木偶般。没有生命的提线。 中大西门。 仰头便看到了高楼上的家。 夜已深,他们都睡了。 她带着旅途的疲惫,往白色的皮沙发上深陷。没有行囊,只是想来,就来了。家人推开横断的木拉门,探头问, “来了。” “嗯”,不再言语。 泪水纵横驰骋。窗外是广州的夜,珠江畔的楼丛如水晶般剔透,灯火,寂寥。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来。一种莫名的驱使,一种迷惘的探寻。 他姐姐却是病了。 “要喝水。”在房里轻唤。 姐夫调好水温,小心翼翼端来。伸手在姐额上反复探着。又掖了掖被子。 房里开了空调,凉凉的气一股股从敞开的推拉门里溢出。 她微微打了个颤。脸上的纵横阑干,竟如冰凝结。 “爸爸,快来,我害怕。”扬扬哥哥在另一个房里嚷道。 “就来就来。乖啊。”姐夫连忙应着。 “洗澡睡吧,别想太多。”姐夫拿了水杯出来,在黑暗中凝视她。透着疲惫。但目光却是温暖的。 泪水再次决堤。 窗外,城市的灯光像一个隆重而虚假的布景。有雷电轰鸣,一闪一闪的白光从黑的天幕泻下。那些或黄或绿被灯光虚饰得庄严洁净的楼丛瞬间发白。 像是漫画里惊悚后的一张张脸。 她对家人谎称来开会。 第二天,清冷干洁的家只剩下她一个人,都去上班了。她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在学校里乱转,每一处都触目惊心。 走出西门,干脆到学而优书店里闲逛。 第四章流言灰色(6) 那个先进党员,那个巾帼妇女,那个教书育人先进,那个…… 像个顽劣的差生,头发凌乱,没有擦防晒霜。 没有罪恶感。 她拖着难以言述的伤痛走在路上,像那只落水的骄傲的孔雀拖着湿漉漉沉重的伤悲。 每一步都抖落亮晶晶的碎片,扎伤一幅幅匍匐在脚下的过往。 学而优狭长的过道清冷,早上,没有什么人看书。她陷入文字的泥淖中。 她不该再看安妮宝贝的书,可是她却把它们夹在腋下,一本又一本,贪婪的。还有安意如,还有杜拉斯,还有年少时喜欢过的席幕容,看它是因为爱惜自己远去的年少。 还发现亦舒的,以前看了很多,最喜欢《喜宝》。 “我希望我可以有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就要很多很多的健康,再没有,就要很多很多的钱。” 喜宝说。 给钱的时候知道下个月的工资还要等上一阵子。没有犹豫,可以不吃饭,但没有文字的慰藉,她会饿。 有一次在地铁里,听到一个街头流浪歌手的歌。极粗糙的音乐,嘶哑的嗓音,却一字字击入你的灵魂。地铁里人来人往,没有人驻足。他自顾自呢喃,怀抱着吉他。 走过,又折回,放下二十块钱,拿了一本小书就走,那个歌手却叫住她,把一张歌碟递给她。到坑口车站才发现那二十块是她最后的车费,却变成了流浪歌手肖巢的苍桑与坚定。 “在每一个叶黄的季节,在每一个花开的地方,总会想失去的你。在某一年某一天不得不分离。不知是为你祝福还是为自己伤悲。曾为爱相知的你,曾为爱相守的我。不知是为你担心还是为自己叹息。” “放开的你的手,谁又会紧紧地把它攥住。秋风吹来是什么凉意,情缘散尽是什么感觉。霓虹灯闪烁在这个城市,它照不进我心中的凄迷。冬天再冷始终会过去,春花再美始终会凋谢,心中的你不能够一生厮守。” “却要用一生,一生来忘记。” ——《用一生忘记》 她记得那时她像一只流浪的小狗。蹲在芳村的天桥上等待领养。原来流浪也是会传染。 羡慕那些物化的人。握着可感可触的事物。便可以安稳。那样的满足是轻易得到的。而在城市里的许多角落,有人哼着歌。流浪,不知找寻什么。 爱情成了某种可望不可及的理想。成了活着的一种信仰。却从来无法得到与满足。永远的漂泊与忧伤。 走出学而优,阳光有几分刺眼。 她拎着几兜书,向地铁走去,淋湿的翎毛总会慢慢干吧。 没有告别。那个家。无处告别。 门从来敞开着,她随时如风而潜,穿堂而过。 那份温暖,终是与她无关。 第五章性事荼蘼(1)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荼蘼是夏天的最后一种花,开到荼蘼了,便没有退路,也不能继续美丽了。多么绝望与颓废的两个文字。 以上是在网上看到的对荼蘼的介绍。 又说,“彼岸花,花开开彼岸,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如此之类,一朵荼靡,一支彼岸花,都是分离的表征,没有了那份无与伦比的超脱,即使自命忘情,也不免会为她流泪。尽管愿望的最深处,并不希望你我荼靡,不希望看到悲伤的彼岸花,却依旧祈祷籍着你的手,让她发芽、绽放。” 不知道理性的介绍为什么这么感伤。在图片里第一次看到荼蘼。白的小花,细绿的藤蔓。原也寻常。 他与她的性事亦开到荼蘼。 “和你共同生活的这七年,有过无数的快乐和激情。从为别人工作,到组建自己的公司开始,这些快乐和激情便逐渐地与我无缘。一路的坎坷,前途的迷茫,也有过颓废。但也在一步一步地走着,可是你柔情的目光已渐行渐远,这让我感到荒凉。夫妻之间的性生活早已濒临绝迹,体谅着你的疲惫,长期的焦虑烦闷之余,只能在夜深人静中自己安慰自己……” ——五十幻。 那是他在网上的告白。 五十幻是他在网上的名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诗含义,众说纷纭。今人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选》如是诠释:“生世遭逢如梦似幻,伤春忧世似杜鹃泣血,,才而见弃如沧海遗珠,追求向往终归缥缈虚幻。” 他竟是以此自况了。 想来心疼。 女人怎会不喜欢性,爱一个人,是恨不得把他揉到自己的生命里去再也分不出你我来的。在性中,她妩媚张扬,在性中,她勃然盛放。 那年暑假,她去广州陪他,住在中大北门的下渡村。 白天,她无所事事地对着电脑打字。 下午又跑到校园里乱逛。校园太大,又是路盲,便迷路了,一直走到天黑都转不出来,哭着坐在路边的大榕树下。一个看门的老头走过来,疑惑地看着她,终究不像十六岁。又走开了。 …… 无尽的思念,无尽的守候。她的世界,小到只有他。 直到暮色浓浓,他才回来。从他上班的地方坐公共汽车回来要几个小时,换几趟车,他疲惫不堪。 半夜,她睡不着。爬起来看他。不放心地。 她的郎,若是失散在人群中,如何相认。 房子只有9平米,却有一扇大窗。月华如水,从窗台上流泻而下。他们睡在屋子中的一张席子上。爱一个人,所有的物质都一一隐退,青天下只一席足矣。只要你在身旁。 第12章 他俊朗的侧面安静。裸着宽厚的肩背,泛着月的亮光,皮肤很好,白皙得像女孩子。有一只眼是单眼皮。头发细软。那时清瘦,竟似是流行的韩星。 爱意渐浓时便生出一阵燥热来。 便骚扰他。轻轻舔他的耳垂,眼睑。用舌尖试探他的唇。 “嗯”。听他轻吟。眉头紧皱,似在梦中挣扎。 忽而醒来。拍拍她的背,“累,乖啊……” 他的声音转瞬消失在她的柔唇中。舌尖辗转,启开朵朵莲花。 一路抚去,已是坚硬如铁。 倾覆扭转之际,抖落披了一肩的银纱。 月无语。天地纯洁。 似是一个春梦。末了,他又蜷曲而睡。似无邪的童子。只觉可爱。 习惯枕着他臂弯睡,又把腿搭过去,两相纠缠。 夏的热气都无法驱赶,那份缠绵。 清晨。 又爬到他身上来,蹭他的胸膛,拨弄他的胡子渣。调戏晨起昂扬的它。 他赶着上班,仍勉为其难。 …… 第五章性事荼蘼(2) 有一晚,是周末,在姐姐家吃完饭出来,天色已暗。 手牵手走在路上。看不见天,一路古榕参天,无数褐色的须根低垂。 路过那片红砖矮墙时,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不知是哪户人家。中大的红砖楼住过许多名人。"奇-_-書--*--网-qisuu."陈寅恪的故居亦在此。 “夜来香”,不约而同叫起来。 顿时淘气起来。他翻身越墙。去寻芳菲去了。 她紧张地在墙外守候,及至看到他笑吟吟地出现在墙头才放下心来。 手里得意地举着一大束夜来香。花色白中透青,正面俯看像一颗颗星星,细细长长的花蕊。 他很少送花给她。却喜欢这样的意外。 回去便拿一个矿泉水瓶子插起。小房子顿时芬芳四溢。 他看她,亦如一束娇羞低垂的花。忽而便俯身过来,把她压下。 “让我送你一世芬芳。”耳畔呢喃。手却摸索起来。 褪去衣裳,她亦不过一瘦削女子。那时青春,脸尖尖的,也觉楚楚动人。 躯体温热,相融似水。不一会儿,便沸腾起来。 交颈摩挲,如烟花在夜空中迸射。五色的缤纷撑至圆满,方寂下,又是一团盛放。 又如山涧飞流,狭窄处的反复痉挛后,忽而放大,哗然奔涌…… 那是2001年的事了。 如今想来,只觉韶华胜极。余后是无尽悲凉。 比烟花寂寞。 怎么会不喜欢性爱呢?原是极正常的女子。 只是后来,这些年,当所有担子都在她肩上聚拢,她好累。不是没有性,只是他总是比她清闲得多,总是不够吧。她依然记得去年,她那时在教毕业班。一天,家教结束,已经很晚,她还在灯下准备第二天的课。他轻搂着她的肩说老婆辛苦了。 她转过头来清醒地告诉他:“有一天,我所有的付出都会变成你离去的理由。” 果然。 虽然,他也是可悯的。 他曾回头。流着泪。她同意了。 从来就没有决绝过。家总是他的。 那个女孩子放弃了他。一段时间的接触,那么年青的女孩子,也看透了他。说他没有想象中成熟。总是贪玩。 他是个很好的玩伴。如果没有经济的压力。当然他不奢侈。甚至是克制的。他又温柔,又与她有相同的爱好。寻幽探胜。在那些寻常处看出味道来。以前很开心了一段日子。 他说那个女孩子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 他痛,以至要向她倾诉。她默默看着他,聆听。 夜深。他柔柔的话语仍在耳畔回荡。辗转反侧,很悲凉。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对爱情。又一次失望。饶是如此短暂,也是悲凉的。 感到痛与绝望,并非是对他,甚至不是对男人。其实亦是一个博爱的人,万物皆有其苦衷,何况人。 他亦是情非得已,我们唯一不能欺骗的是自己。当身体内的那种化学物质分泌结束的时候,我们便剩下的了责任。 婚姻终究只是一个存疑的制度,在一段时期内,用以约束,以保社会稳定。 但它从来没有别的功能,例如为爱保质,例如让爱回归。没有,也不可能有。 难听一点,是变心甚至是花心。其实是“忠”心,我们无法对自己说谎,所以当他抿心自问,他流泪,他离开。 只是又是一段残章。美丽从不成行。 绝望的是永远没有永远,痛的是知道“天下无爱”。 那种传说中的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他那段故事的结束再一次印证了爱情的无常。虚妄。 爬起来。推开窗,外面夜色璀璨。车声哗然涌进屋子里来。 他已睡着。不再皱眉。安然如一婴孩。她伏在宽敞的窗台上。大理石的凉意冰镇了心中的怅惘。 她知道生活如这夜色缤纷。她相信还会有很多人爱她,他还会爱很多人。 这些并不是重点。只是明白。知道一切都会重来。爱会重来。伤痛也会重来。 第五章性事荼蘼(3) 而人生,竟这样在折腾反复中过去。活着的真谛究竟藏在哪里? 无人回答,夜空如同一张被嘲弄的脸。墨黑。无一丝亮光。 原意接受他。回来,或走,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是因为也喜欢与他相处,已视若至亲,与爱情无关。 是因为独自也能从容地应对生活,与可怜软弱无关。 有朋友看她如同一史前怪兽,“我以为这种故事只会发生在僻远愚昧的乡村里。拿出现代女人的武器来保护自己吧。” 或者狭促,“呵呵,三人同行,够新潮哦。” 众说纷纭。 不能明白。 在婚姻里边,千丝万缕,所有的叙述或表象都是不全面的。唯有冷暖自知罢了。旁人的义愤填膺也罢,惺惺相惜也罢,猜度挖苦也罢。她只过自己仍可担待的日子。 刹那芳华。如何来得及计算。 于是静静陪他。 其实这段日子她也过得不好。也有自已的伤和痛。 很痛的时候,便在手腕上划出一道道浅浅的血痕来。 路过五金店,神差鬼使,买了一盒刀片。却不够尖利,钝而粗糙,用力划,才渗出些许血来。疼痛却尖锐刺心。若是如武侠小说里的吹发断毫,只怕要放纵奇-書∧網。迷恋那难得照面的鲜艳奔涌了。 总觉得是不健康的。看他静默地哀悼,亦是不忍。我们重新开始吧。痛极的时候他对她说。好。点头。 于是有了那几天。 因为是放假。时间多得可以不被干扰地疗伤。相互取暖。 他从公司回来,她已做好饭洗好菜,他煮好菜,她喂女儿。合作得非常流畅。 一家人在落日下散步。不言语。他挽着她,毫无介蒂。原来就是亲人。孩子在空旷的公园里奔跑。“爸爸妈妈,看我!”一个定型,却是超人。小女孩版。 两人撑不住便笑了。 晚上,两人一起哄孩子睡觉。看那安琪儿低垂下长长的睫毛,夜遂寂静。 他们对视。良久。 他伸手过来。摸她憔悴的脸。又粗暴地把她拽到怀里来。不由分说地撕去她睡衣,把她举在胸前。 她挣扎着,扭打着,护着裸着的肌肤。更激起他的愤怒,大手一抓,把她双手扭到背后去,又以双腿扣住她…… 尖锐直达深处。撕裂般的痛。汗水混杂着泪水在两具躯体间流淌。分不出彼此。 …… 一切在静默中进行。沉默的对峙与争斗。不敢破碎孩子的梦。 终是臣服。末了,他伸开四肢作大字状,呼呼睡去。她软软地趴在他臂弯里。火辣辣地痛。他一只腿沉重地压着她,不得飞翔。 如果他一直如此强悍。也许会有不同。 她知道他的绝望。 她想起近年来很多个晚上。她疲惫万分地爬上床。他紧贴过来。她只作不知觉。背后是炽热的勃起。诉说着热望。一阵摸索后不得其所。终又放弃。 叹息,在房里踱步,又凝视她的脸。 “我爱你,你爱我吗?”有一晚他扳转她伏着的脸,轻轻地说。无限悲切。 有一瞬间,几乎要落泪。却佯作熟睡。等待他俯身过来,强硬地说要。 然而他却轻轻掩门而去。“嘀”,书房的电掣轻响。灯光流泄,从门缝里透过。 后来,他不再与她同时入睡。夜深仍在上网。说是加班。 临天亮,才进房倒下,精疲力竭倒下。 其实她也无法入睡,不知在期待又在拒绝什么。 其实宁可他强暴。露出兽性。血性。阳刚。 承受那种被征服后的疲软。承受那种交出去的轻松。只愿做柔弱女子,转身背过风雨,在你怀里,蜷缩。 只是他底气不足。心里有愧意,不敢强求。越如此,她的心越是冰凉。越下意识抗拒。 何况,真的累。又有病。 第五章性事荼蘼(4) 也许是失望了。 那年她教毕业班。在这个学校首次教毕业班。身为重点学校连年失利,家长社会的目光充满怀疑,又有许多有钱势的家长将孩子纷纷转到贵族学校去。学校气氛凝重,仿佛生死存亡。担任级长的她只能以身作则,每日旋紧发条,将生命付与三尺讲台。 题海,考海,卷海。作业,无穷尽。每日一考,又留学生至日暮。师生、家校关系亦因种种利害而渐趋紧张。 第13章 生性耿直,做事雷厉风行,看不得别人放弃与堕落。强求着,逼迫着。最终把自己逼到角落里,无路可退。 夜里,趴在灯下改试卷,排名次。一次次欲倒下。 终是病了。脸色蜡黄,手脚发抖。一趟趟,赶去广州看病。在他姐姐的关切下找最好的专家,吃昂贵的药。一大把。 只觉无助。常流着泪。“什么时候,才可一撒手放下不管?”凄楚地问他。 离他开创公司之始,三年过去了。没有进帐的日子便全凭她那微薄的工资支撑着。所以对学校那份工作如此在乎,不能潇洒半分。 他只避着她的眼睛。不言语。 常常不去公司。又开着电脑,看电影。生活亦显出颓废来。换下的衣服四处可见。窗台上,床沿,沙发上。一堆的臭袜子挤在书桌底下。那个清朗干净的男子竟是无处可觅。 孩子小,一见她总要粘上来,期盼他担待一些,可也只有失望。 不敢叫他放弃。也许,成功,就在下一个转角。知道每个成功故事背后的千百个磨难。知道每个圆满背后的千疮百孔。然而,他只是一筹莫展。 他只想不断需索躲到性事里沉溺、释放内心的彷徨。而她只想要个坚定的臂膀,掬己入怀,好好地歇一歇,什么也不做。 …… 回首,没有对错。不知上天如何安排。 美丽的河畔。波光潋滟。天黑下来,只有一弯下弦月。水波仍在起伏,但只有极微弱的光。很有一种凭海临风波澜壮阔的意境。此刻他就在身旁。 都不作声。女儿在巨石砌的河堤上跳跃,她挽着他的手。 不是不爱,不是不愿陪你走,只是也是柔弱的女子。她知道他知道。 不是不爱,不是不愿许你幸福,只是看不清前路。他知道她明白。 那么,重头开始。我们可以迈过一切苦难。 想着,因着这一刻的体谅,总可以过上一段日子吧。 如此般过了几天,几近幸福。平淡的幸福。他也带她们去他与那个女孩子约会过的地方。 有情的时候,他周遭总是良辰美景。果然,那些地方,她也是喜欢的。 两颗受伤的心,不能互舔伤口,至少相对汩汩。 那个傍晚去了一个公园,有山。 山上有个平台,四周有花树,浓香扑鼻。可看到远处有灯火的人家。近处平湖。 电话忽然就响了。一个无关重要的人。只是那首《飘雪》。在夜的山上无比幽怨。 他停住了脚,在树下,泪水一下滚落下来。不是新潮的人。与那个女孩子在山上跳舞,手机里放的竟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可是八十年代后的女子啊。 “原来是那么呵深爱你,此际伴着你回忆的心痛。” 深爱与否是作不准的,但怎堪接受失去。那么鲜热亮烈的爱情。心痛是必然。 她无意识地随乐轻哼。 “冷风吹我醒,原来共你是场梦……”似乎忍了很久很久,泪水也悄悄滑落。 只是这梦,一梦七年。 爱更像是一种惩罚。用来惩罚我们无法救赎的人生。片刻的欢愉后是无尽的折磨。痛到忘了初衷。爱原只是希望人生更美。 可只有绝望,只有孤独。 像每次离开一样,他总是半夜就走了。清晨推开房门,清冷洁净,他的拖鞋横在厅里,硕大无朋。想着他半夜蹑足而行,心里却是汹涌的。走了两天了。直到第二天,才放下心。那个女孩子至少还是接纳了他。 第五章性事荼蘼(5) 不忍想他在异地街头,流泪。 爱是无罪的。有罪的是有着无穷欲望的我们。 终于放假了。 一放假就去了旅游,短程的。漂流。还有六祖的故居。 “何处惹尘埃”的六祖。慧能。那个只有本名无需法号的男子。 想必他不曾尝试过爱情的味道吧。所以他强大,给无数人慰藉。 经历过爱情的人注定脆弱孤独。 德庆。漂流。坐在橡皮艇上,四周是清冽冰冷的山水。酷热的天气,却一下打起寒颤来。莫明地兴奋。从高高的山崖上骤然跌下。虚空,无着落。瀑布般的急流哗然覆盖,劈头盖脸。瞬间的淹没,遂又露出水面来。尖叫,格格地笑。无力可使,却竭尽全力。 像是一个人的恋爱。 波峰谷底。恐惧与痛快。虚脱。又死里逃生。 无人替代。 又像是做爱。从水里抽身而出的刹那,沉重像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她。低头看去,却是无牵绊的。那些胶着分明是幻觉。退却后仍是空无一物的孓然。空洞。 “通往女人的灵魂的通道是阴道。”《色戒》里爱玲引用的话多年后还轩然大波。 而她关了那扇门。从此,两相遥望,不再拈花微笑,心心相印。 晚上在云浮投宿。那个曾盛产云石的地方。八十年代,所有的石山均挖平,再无云石。然而十多年过去,仍遍地是石材批发厂。只是石料都是从内蒙黑龙江仍至欧洲非洲运过来的加工的了。 有些选择。积重难返。即使初衷不再。 方式习惯走向决定了一切。 酒店的房间宽大,垂着白的窗帷。落地窗前是两张围椅。她睡不着,窝在椅上,对着冷气口,让体温接近冷血动物,蛇或是鱼。寂寞像水一样弥漫,无声游动。 白的床单,不经人气的皱褶。情愿一直在路上。蛇或者鱼独自滑动,在幽暗冰冷的深去。不必相偎,寻找温暖。不必闭眼,躲避光芒。 六祖镇生活清静,是平凡平庸的地方。简陋的水泥楼房夹杂着旧的青砖房。没头没脑的一段水泥路,一边是没有刻意规划做旧做古的民房,一边是荒草丛生的田地。导游绘声绘色说着慧能降生玄乎其玄的故事,山上和尚如何赐名,如何得高人择家坟,慧能母亲如何会错意选了“享万世香灯”,于是有了六祖的鼎盛。六祖成名是在韶关南华寺,讲法30年,出生与圆寂便是在新兴的六祖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六祖镇有大法而不饰。 来时不知有这一个景点,她是无意闯入这份清静的旅者。 沿着寺院顺山势而上,两边是莽莽的草,高大的树木,丛林人迹罕至。中间深涧,六祖慧能圆寂的那个山涧。亦名藏佛坑。山水顺谷而流,成瀑成潭,水声嘀嗒。那个“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心动。”的智慧男人。便坐在这涧中岩石上。终结。 有些人活着是一种使命。没有寻常个体的悲欢离合。 来与去,自顾自。一抬脚,天国在望。 无欲则刚。立地成佛。 旅游回来,便是长长的假期。 他依然在家里住,她与他从容地等待分离。等待把俗世的手续一一了结。 买了新电脑。以前一直用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后来就坏了。想着他就要离开了,以后不能再用他的电脑了。便让他去买,it人士,自是手到擒来,组装的配件,宽大的液晶显示屏。比起原先小巧玲珑的笔记本,自有一番雍容大度。 傍晚,他坐在书房的木地板上,拼砌散落一地的配件,旋紧亮晶晶的螺丝。他兴致勃勃地干活时候,嘴唇微翘,那神情像极女儿砌积木时的喜悦,专注。她蹲在一旁看他,又听话地递工具,头凑在一起,忍不住,轻吻他。他却不觉。 记起没开公司时他说过的一个愿望,其实他最大的兴趣是做航模,他的动手能力极强。做菜也是一流的,无师自通。可惜他的工作与此无关,当然玩电脑也是有意思的。 第五章性事荼蘼(6) 忽然想起李后主,还有宋徽宗,都是入错行的家伙。舞文弄墨,挥洒丹青,才是真性情。他亦浪费了,他不擅长当职业的丈夫。在婚姻这个课堂里,他只是个差生。当然她原也不是个好妻子,因此,一直互相会心着。包容着。没有很复杂的家庭圈子,所以一直无拘无束,并自以为天造地设。 第二天早早吃了饭,一家人洗澡,给孩子换上白底紫花腰间有一圈子丝质花结的裙子。 打算到公园里照相, 公园就在楼盘边上,一年多了,每次匆匆路过,看看绿树,听听流水,也就走开了。 忙完一切走进那片绿茵时,天一下子暗了下来。尖的古塔,深蓝的天,大半个月亮,一颗孤寂的星,很好的景致。他把女儿往她怀里一塞,凝神拍了下来。 极聪明的人,摄影也是不错的,落在她这种不思技术不耐烦琐的人眼里,总有些仰慕。 小桥流水,芦苇船坞,都是作作样子的簇新的点缀。不敢有太多的奢想,隐逸的梦便付与了通俗的大众式的情思。极凉的风,公园虽说就在路旁,车水马龙,对面的大商城霓虹闪烁。然而大胆地在平地上筑起一弯土墙,不是中国式的随意俯仰,而是工整的梯形,面上植着草,便以为隔开了咫尺外的尘嚣。 许多人都坐在顶上,不说话,夜色中像一尊尊塑像。 想起《倾城之恋》里的那堵墙。 “假如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 他自会离去,而土墙上的小黄花照样会日日开。摇曳。 回来便围在电脑前看照片。很憔悴的女人,她有几分愕然。这几年,她曾盛放,最美的时候却从没想着要照相。今天,是她莫明的坚持。只是没想到,她窥到了岁月的痕迹。看她讶然,他淡淡一瞥,他已是忘记七年前的那个女孩吧,尖削的脸,目光炯炯。 第14章 那时他唤她的名字,单一个字,带点儿化音,极缱绻。 便睡了。决定离婚后他们反而睡在一张床上。女儿隔在中间。他的长腿不时伸过来。 深夜。 电话铃响。他的手机,急促的和弦,像是床上焦灼的呼吸。 “喂”,慵懒的。 那个女孩的声音清晰地在午夜里响起。 没有什么事,热恋男女,极无聊的话也是说之不尽的。 她翻了个身,继续入梦。 她的心经常与她捉迷藏,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痛什么时候会伤又什么时候学会遗忘。猜不透它的想法时,她只茫然地行走着。没有目的,没有出口。 白天他在家里办公。休息时饶有兴致地看卫星拍摄的地球。仔细搜索,是可以连住的那幢楼都找到的。他津津有味,像找到新玩具的孩子。 “这是深圳的中心公园,我们以前住的田面新村就在这里,瞧,就是这幢。” “哎,这是广州,天河,过去我们住过的棠下一带。这一大片房子就是好又多,记得吧。” 最终鼠标游移,落在那个女孩的城市,准确地落在那个楼盘那座楼上。 扩大,旋转,就像是飞机缓缓逼近地面。 卫星图,惊人的真实。她随着国道顺着江岸看到了女孩的家。 看到了他与她的故事的真实的场景,依稀可辨的阳台,泳池,不远处的江景。 那许多个午夜疾驰的归宿。 与那个女孩做爱自是另一番风景吧。他终是找到了另一条通向灵魂的路。心灵获得安息。 “我工作的时候她常会来搔扰我,直到我注意她为止。” “她会让我觉得被需要,深深的需要。” “做爱的时候又投入,竭尽全力。让人飞得很高很远……” 他告诉她。女孩的好。 第五章性事荼蘼(7) “哦。”明白。 她是想起2001年时的夜来香了。馥郁,盛放。 却不必再提。 第六章上环纪事(1) 因为算错了日子,上环的计划拖延了一个月。他的户口还没迁来,所以他们的离婚计划也跟着拖延了。大概要到八月才能实施吧。 他与她因为等待离别而住在一起。 他每天做着可口的菜饭,她每天把地拖得一尘不染。 凡间的夫妻,莫过如此。 相敬如宾。 你曾来过,我们执手相看。你要离开,我们把离别的酒举案齐眉。 悠长的假期。 她可以无所事事地站在书柜前,把那些装饰的小玩意,摆弄来摆弄去。又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对街的楼下有个音像店,不时飘来许多时髦的歌曲。便在宽大的客厅里独自跳舞。想起早上起床时女儿认真地说“今天,学校我有表演哦,妈妈。” 吻着怀中娇嫩的小鸡蛋花,寂寞却悄悄地开在心里。一瓣瓣,舒张,那柔软的如羽翼般轻轻的碰触,每一次都让心房颤动起来。 女儿喜欢舞蹈,像她一样。她小时候常跟奶奶去看粤剧,回来后就在家里骑楼下的铺面里表演。楼下是布匹行,地上铺着红阶砖。她披着妈妈床上缤纷的被单,有板有眼地走碎步。街对面是车缝社,十几台缝纫机在鸣叫着,线梭子摇头晃脑地旋转着。头上的缎带常常是车缝社不要的碎布,用扣边机滚了边,五颜六色地扎了一头。 读书的时候最盼望节日,小学到中学,各种舞台演绎了年少时最飞扬的梦。那时候的学校没有现在的气派,大大的礼堂,层层叠叠的幕布。通常只是一个简陋的水泥台子,表演的时候台子上拉上红幕布,学校里的美术老师龙飞凤舞地写上几个大字,加上一个别致的会标,就是舞台。中学时那个舞台就在草地边,两棵年老的柳树各驻一旁。有一次在上边独舞《葬花吟》,垂柳依依,两个男同学在二楼用大葵扇把各色的纸屑扇下来。花魂漫天飘散。 前几天,女儿一回家就在客厅里跳舞,跟以往即兴的不同,每完成一个动作便要思索片刻。才三岁的孩子,那认真让人莞尔。后来才知道她是在排练学校的节目,竟是有责任感了。孩子就是这样一天天成长的,成为一个社会的人,遵从社会的各种要求吧。 竟然就长大了,可是她知道,社会的舞台太残酷,没有垂柳,没有花魂。 在旋舞中,她似乎看到年少的光阴,一幅幅青涩而发亮的青春。 在大块的闲暇里,她试图了解自己心灵的柔软之处,顺着它,依着它。企望当一切过去的时候,伤痛会在最短时间内结痂,因为自己没有遗憾。企望回首时,每一个姿态都是完美的,而那个人,已事过境迁,消失在光阴的流里,渐渐想不起他的模样。 虽然那一段经历不自觉地丰厚了人生。 旋舞。时光渐流。便七月中旬了。 接到了通知。参加毕业典礼。 她是尊重现世的,所以当周围的人都考了本科,她也照例读了。 一晃眼,三年过去了。终于可以参加中大的毕业典礼。 对于广义的读书,她是认真的,任着自己的喜好,对于狭义的读书,她又是随意的,糊涂得常被他姐姐斥责。姐是中大的硕士研究生,对于做学问极为严谨,不像她,大专与本科都是稀里糊涂地混过来的。姐常说中大的毕业证要是给了她,那是想起都要痛心的。 “姐”喜欢诞着脸叫她,其实姐亦不过比她大一点点。 七年后,他的姐变成了她的姐。 有一次,姐说,“我怎么觉得我多了个妹,而弟成了妹夫。” 她听了得意地笑了。喜欢被宠爱被宽容的感觉,知道自己毛病多,但赖皮着,窃喜着。 有一段时间每到周末她就在广州过,和姐挤一张床,聊天通宵达旦。但这些,都要过去了吧。 他的姐始终是他的姐。 第六章上环纪事(2) 赶到中大时,下着大雨。在南门停的车,她很少在南门进,因为姐家在西门。知道典礼在梁球琚堂进行,又找到了座位,她便牵着女儿的手冒雨去姐家。路过永芳堂前的草坪。 去年的中秋节是在这里度过的。 晕黄的月,月下是一圈圈的人,星星点点的彩灯。 一草一木,曾见证,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 可最终,还是要相忘于江湖。 他妈妈也过来了,她放下女儿,再回去参加典礼,刚好赶上奏校歌。第一次听,如同中国所有的主流歌曲一样,宏大正气,积极向上。有着一种纯真的情怀.。以前很霸道地想,这是她的中大,他的中大,他们的中大。 中大无语,任她心潮起伏。 下午去医院看病,极熟悉的路线。东山口,电信大楼,往前走,有一间大拇指粥店。再前边,就是中大第一附属医院。因为身体一直不适,所以没有按社区的要求上环。 这条路一走就是两年。路边有个旺铺招租,有个玉石店,有个花店。 撑着阳伞的她忽然落泪。 不舍得的,有时不是那个人,不是那种生活方式。有时,只是一种气味,,只是一种莫明的对尘世的依恋。 没有留宿,赶最后一班车。他妈妈急急忙忙下面,担心孩子饿。很香,盛在碗里,保鲜袋层层裹着。拿着行李袋,拉着孩子,还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婆婆的面。都知道麻烦,可都不说,只是珍惜着。直到上了车,暮色渐浓。 打开袋子,香气弥漫,“来,宝宝,咱们吃面。” 两个蛋,还有西红柿,青菜还是翠绿的。 家,清冷冷的,他在女孩那儿。她哄女儿睡了,坐在桌前,准备第二天家教用的资料。 即将放假时,几个家长磨着让她辅导孩子。终是同意了。有时候,钱也是温暖的。 在灯下整理资料的时候,无意翻到为他办户口的种种的证明表格。字是他填的。他俩的字倒很像,只是他的多一份刚劲有力。怔怔地看,知道书柜里锁着一叠信。结婚前他写的情信,有段时间是每天一封。后来又在电脑上发伊妹儿。电脑上的那些在一次重装系统时遗失了。只有那叠发黄的纸,还确凿地证明着。一切曾经发生。不是梦。 他仍是在两个地方来来去去着。没有直面最后的离别。 都说上环不痛,一会儿的功夫。所以也没放在心上,但还是让他陪去了。直到进入手术室,远远看到那个冰冷的铁架子,才发怵了。 人流的时候,曾躺过,怀孕时的常规检查,也躺过。医院是什么地方,一个让你彻底忘记尊严的地方。 与生命、疼痛相比,那些矜持在消毒水味中弥散、消薄。 回望,他站在门口,边上是她换下的高跟鞋。细细的带子,尖尖的跟,伶伶仃仃的,怯怯的,欲步又止的犹豫。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依然靠着他的肩。然而一定神,他身边是空的。没有她。护士一拉,她就进了内间,再见不着他。 心里只是隐隐有些紧张,深呼吸后告诉自己要放松,做一个知性的妇女,配合好医护人员工作。天花板是面无表情的白。小推车移近,耳边传来金属轻触的响声。 “你选择哪一种环?”记起先前在诊室里,那个医生漠然地问。 眼前是形状各异的节育环,戒指般的圆,v字形,甚至鱼骨形的,又有拖着长长的尾,说是方便取出。倒像是项链的坠子。只是垂在躯体的幽深处。使身体本能产生排斥,让受精卵不能着床,抑郁死去。无数男女相遇相拥,最终爱情泯灭,也是因为找不到孕育的土壤,所以无法扎根从而萎靡吧。 第15章 “嗯,不知道。”她茫然,“哪一种好呢?” “这种吧,价钱会贵些,但以后取会方便些。” 第六章上环纪事(3) 却是要打开宫口放进去。钳子或是什么别的工具尖利地探寻着那个入口。没想到还是惨叫了,泪水纵横交错,她想她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那个还算温柔的姑娘告诉她,你是剖腹产,宫颈一直没有打开过,所以…… “我不上环了,让我下去,我不上了,让我下去。”她痛得撕心裂肺。 一番折腾未果,最后她们给她打了麻药,眼前渐渐发白,当身体变得沉重而麻木的时候,意识的羽翼却飞了起来,模糊了。末了,她们把她抬到外间的休息室去,泪水再次纷纷扬扬。 小小的铁床。白床单,有红格子的被,对着一大壁窗。墨绿色的玻璃,深绿色的树影。像是在海底。幽静,清凉。 他进来的时候是怯怯的,用他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忧郁而内疚地看着她。 她想起他们以前每次逛街,他总是紧握着她的手,那时候他们没有钱,住在棠下好又多旁的出租屋里,夏天,极酷热,便在好又多超市里的清凉中打发时间,一圈又一圈,很凉快,他们满足地笑着,想象挣了钱要买许多东西。 回去前总会在肯德基里买上一个两块钱的甜筒,两个人便甜得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 为了和他在一起,她辞去了那份即将要升职的工作南下广州,她赖皮地对姐说,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就算在中大里扫地,我也要和他在一起。 这句话一度在他家传为笑柄。 每当他们的欲望高涨的时候,他姐姐就会拿出这份最初的情怀来提醒他们。 “人生若只如初见。”然而这人世,又有什么是可以定格的呢? “当时只道是寻常”幸福时,最是不自知啊。 所有的回忆与怀缅都是搁在爱情的墓地里的那束鲜花,美丽,寂静,在最后的日子里回光返照。 然后,凋零。 他挽着她一步步走出医院,已是夕阳西下。地上的影子拖得长长。 “接宝宝去吧。”“嗯”。 “晚上想吃点什么呢?”“要喝汤。” 一对踟蹰的身影渐渐远去,恍惚中,似乎彼此已发如雪,鬓若霜。一眨眼,就已百年。 他曾如此温柔,挽她的手。——无论是七年还是一刹那或是一辈子,其实都没有太大区别。何必,挣扎在时间的长短。 她告诉自己。 牵手的时候又想起一个女子曾苦恼地问她,“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可以携手到老?” 无法回答。 只是知道当女人想着要与一个男人携手到老的时候,危险就已经潜伏在那里了。当女人对一个男人说“我爱你”的时候,往往就是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知道,然而还要去寄望,还会勇敢地说,也许是因为女人需要这份心碎的认知。明知是万劫不复,仍纵身一跃。这才是她们想象的爱情。 而她,则在慢慢学习不争取那些注定要消失的东西。 拿着上环的证明,第二天催他去办户口的事。他懒洋洋的,说是隔天再去,而且忽然又下起雨。 两个人便呆在电脑前看土豆网上的韩剧《mygirl》,格格地笑。共坐一张椅,怕她摔下,他的大手牢牢地圈着她的腰。 总是爱情童话,极帅极有钱的男子,极美极天真的女人,极烂的情节,极活泼的音乐,却看得不舍挪开。永远的白马王子,永远的灰姑娘,永远的幸福。 因为尘世里没有,所以人们一边不以为然,一边着迷。 朋友们陆续知道她的事。激动不已。电话响个不停。 听着各种不同的声音。有礼貌地应答。知道无济于事。 找不到出口的时候也会诉说,自顾自地,知道没有人关心那些让人坠入云里雾里的莫名其妙的细节,并且不会懂得。 她也只是在等待中静静回顾,一切都只是盖棺后的追悼,没有任何问题需要解决。朋友们的激动,真诚,率直。富于现实感,重策略,颇有怒其不争的急切。她知道,透过只是自己奥斯丁式的平面的描述,每个人都会生出多少感慨来。其实在爱情在婚姻的墓地前,惊鸿一瞥,回顾的都只是自己珍惜的片断。诉说的都是剪裁过的章节。 第六章上环纪事(4) 而事实生活中有那么多的琐屑,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感觉,不为外人所足道。 只有回忆是优雅的,在朦胧中美丽着。 所以回忆。 赶在户籍处下班前冲进门去,因为在街道处已盖了章,以为很快就可以为他迁户口。 而且还遇上那个笑咪咪的家长。 “一般情况,要等上几个月,不过我马上帮你办理,只需大半个月就行了。” “开学吧,开学后我亲自给你送来,你拿着资料再到原籍处办迁出网,也很快。” “至于我那个淘气鬼,你下学期可不可以……” 她与他对视,忽然两下都觉得疲倦。 默不作声,去接孩子,看到他俩,女儿尖叫着,欢呼雀跃地越过那个小小的院子飞奔而来。 “妈妈!爸爸!” 他两手一抓,便高举过头。落日熔金,笑声回荡。画面圆满。 “也要妈妈抱抱。”极尽娇柔。“不,爸爸抱,妈妈生病了。” 她虚弱地靠着他。女儿的柔唇探过来在她脸上蹭着。 到家后,他做饭,她收衣服,满怀都是阳光的味道,额上便沁出汗来。 孩子趴在木地板上画画。 不一会儿,猪骨冬瓜汤的香味便在屋子里弥漫。 他最近贷了款炒股。炒短线,时时要看行情。 吃完饭便坐到电脑前。安信行情。黑的背景,各色曲线。探寻股市可能的走向与秘密。 沙隆达连续六个涨停,他赶上了三个,没等最后一波便出了,起初有点欣欣然。 踌躇满志。巢东股份是在十二块五的时候买的。 这两天都在跌,收市时是十块多吧。脸黑黑的。 沮丧的时候,就在网上下载了游戏,红色的赛车,逼真的街景,还有远处的海。没有尽头的路,几个手指灵活地操纵着,身体不自觉地左右倾着。将来若有了车,也是这样孩子气地驾驶吧。赌气时便爱与速度较劲。 在风驰电掣中,试图将现世的失败抛诸脑后。 又玩到夜深。不知什么时候上床休息。早上迟迟不起。整个人愈颓废。 她不知还可以如何说他。 他是极不爱听批评的人,当然她也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缺点,因为积重难返,不会改,便不愿面对。只等找到宽容自己的人,便索性当起孩子,窝在安全的世界里撒娇。 他姐总是说她在纵容他。他到底不适合从商。给他一个命题,给他一个安稳的世界,聪明的他能把题答得很完美。但是如果让他主宰,他便迷失了方向。姐早就知道他的弱点,可是她始终愿意相信,他有巨大的潜能。以为失败的时候仍愿意与他携手,共同承担浪漫的惩罚。却不知,那些单纯的愿望,像纸上的字,早已被现世的风吹乱。 事实上,其实她与他都是同一种人,在某个意义上。只是不凑巧的是,她的职业,无法任性。如若可以,她可能比他更颓废无为。只不过,她找不到,那个强大到可以纵容她的人。 上天在他们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之后还安排他们继续走上一段。彻底让所有的波澜起伏变得水波不兴。 家教的钱来了。竟也丰厚。 忽然任性起来,不把这笔钱纳入任何实在的预算。柴米油盐。 约了年青的同事去逛街,为自己挑衣服。好些年,她由得自己胡乱穿衣服。看周边的女人蝶般蜕变,却处变不惊。安于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的随意。那时他爱她宠她,只觉一切的雕琢都是多余的。又自觉地为小家着想,知道有更多需要钱的地方。 “你看你,长得也还清秀,怎么把自己弄得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来,带你去我常去的那间韩服店,价格倒也适中,几百块也能买上一条稍微有意思的裙子。既没有品牌店的乏味昂贵,又不至于流于平庸俗气。” 第六章上环纪事(5) 同事是个时髦的小姑娘,叫嚷着出国好些年了。竟没走成。家乡是有名的侨乡。随地砸一个都是有海外关系的,那里长大的女孩子从小就有这样的准备,将来是要嫁到国外去的。小姑娘的姐姐嫁去美国后全家人都出去了。只剩一个她,无羁无绊的,没有男朋友,过得甚潇洒。 店里的人看到小姑娘热情不已,她在这里是有贵宾卡的。每个月大半工资消费在这里,怎不当亲娘般伺候着。连带她也沾了光。架子上新到的裙子一件件让她试着,又提出许多搭配的意见。 穿上款式各异的裙子,又配上金色的细带高跟鞋。她明白了灰姑娘的秘密。镜子中的她高贵大方。随着衣服的变化,时而冷艳,时而知性,时而性感——呵呵,瘦削的她也能穿出性感来,这是始料未及的。不注重外在的人,兴许真的失去许多快乐。 真我不是粗布荆裙。托云烘月,未必就虚伪了。 买了两条新裙子,一条红色,一条白色,红色那条是简洁的韩式,料子柔软贴身,斯文秀气中流露出一种野气来。想着再买一双黑色细带的高跟鞋,配起来,一定迷人。白色的竟是像玛丽莲? 第16章 梦露常穿的那款,古典的性感。风一吹,非得双手摁下不可。便欢喜起来。 拎着装帧雅致的大纸袋出门时,心里竟生出一些勇气来。 不由得想起思嘉把母亲那苍绿色天鹅绒窗帘改成新衣服去征服世界的热望。 “他于是记起今天下午思嘉离开他时那种挺着肩膀昂着头的姿势来。” “他知道思嘉是勇敢的,他知道她要跟生活去拼命奋斗,知道她已经下了一个不肯承认失败的决心,知道她即使看见失败不可免,也还是要继续奋斗的。” 那怕再过一个世纪,女人的心也是一样的。也许不一定要征服谁,只是一种对生活的坚定的前往。美丽的衣服是良药。是保护色。是惨烈的战场上依然固执摇晃的野花。 其实知道跟衣服无关。裙子挂在衣橱里,上班才穿。回来就换家居服,他是看不到的。只是一种对女人的精致的安慰与暗示。 对他已是坦然平视,像是同住一套房的异性朋友。熟悉得可以穿着内衣晃来晃去,但始终是朋友。 白天一起在超市里乱逛,看到一个文件架在促销。 “喂,刚好用来装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合同、协议,那样书桌会整齐多了。”她热切地提议。他颇以为然,点点头,端详片刻,质地还硬朗,便拎在手里。 ——似乎还要一起住多久似的,其实也就一个月吧。 “你也可以找男朋友了。”他一边用手抵住旁人推拥来的购物车一边提醒她。又把她拉到内侧来。宽厚的肩膀挡开周围的喧哗。 “签了字再说吧,喜欢一切都清清楚楚的。”扣着他的手她懒洋洋地说,一边看着铺天盖地的物质。人们像是蚁群,忘情地搬运着。被俘虏。再记不起丛林里赤裸的奔跑。 会的,会有新的爱情来激扬生命的,虽然最后不见得完满。 人生这么长,灰涩与亮丽轮番上演,总有一些痕迹是值得笑着回首的。 “你们先回家吧,我去美容院。”在商城门口分手。他与孩子的身影倏地消失在人潮中。视线拔不开那些重叠的陌生。看了一会儿,她转身走了。 去年暑假开的美容长期卡,因为忙,总是隔很久才去一趟。美容师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武汉人,单亲家庭长大的。据说弟弟还在读书,一千块的工资,每月还要寄上几百块给他。 也不容易。 “美女,你终于来了,盼星星盼月亮呢”小雪极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服务行业职业化的热情,运用得异常娴熟。一个架子的瓶瓶罐罐次第打开,一层层,一遍遍,轻揉细抹,精雕细琢,仿佛那张脸不是为了承载岁月的烟尘,而是为了让人百般呵护。 第六章上环纪事(6) “哟,不许你熬夜了,你看,毛孔粗大了许多,” “又不记得抹防晒霜吧,我的美女啊,再好的冰肌膜也斗不过太阳啊。” “经络全堵塞了,你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看书看电脑别太长时间了,要注意做做运动。”做背部按摩的时候她又开始絮絮叨叨。 她笑了。 每回躺在香气弥漫的按摩床上,看着墙上旗帜鲜明的女人宣言,听着美容师仿佛来自外星的语言,她总会想笑。哪就有这么矜贵的躯体。 也是耳朵软,一下子答应了开这张昂贵的长期卡。用光了那年暑假辛苦挣来的钱。 后来知道时他极为生气,认为她要把所有的钱都用来支持他的公司运作,看到他震怒的脸她忽然明白自己做对了。 在不爱之后,她知道自己依然会盛放。如果还有这样的呵护。哪怕是职业性的关心。用钱买来的温暖。至少是认真尽责的。全力以赴。 走出美容院就是长长的书廊,架子前静驻着许多人,有的索性坐在地板上忘形地看。两旁是衣香鬓影川流不息的时装店。喜欢这样的景致。 自顾自的生活。若无其事的自我。极喧闹,又极寂静。 买了江国香织的《沉落的黄昏》,“清淡。宁静。绝望。就是安妮宝贝的感觉。”裹在书上的宣传条那排大大小小跳跃般的字打动了她。出来时没想着要买东西,拉开链子时一个个认真地数着硬币,上次打算坐地铁时留下的,沉甸甸地叮当着。 “也收硬币吧,”她迎着售书小姐诧异的目光“恬不知耻”地摊开,一枚,两枚,孔乙已般镇定。 玻璃纸包着新书。挺括,硬滑。她摩挲着,爱抚着。 想着回家细细把它剥开,盖上印章,再躺在沙发上翻阅,那种拥有的真实又令她欢喜起来。她是有许多兴趣的,男人并不能使她彻底空虚。 每晚与那个女孩视频到天亮,第二天又赶去上班,到底不是铁做的。又赶上暑热,他便生病了,在家里有气无力地躺着。 煮菜的任务便落在她身上来。 “怎么做鱼汤啊?”她跑到房里问他,他细细地交待着。 “记得放姜。少许酒。”她跑到厨房时又听到他不放心地叮嘱。一边上网一边煮汤,顺便把青菜也扔了进去,便万事大吉。香气毫无疑问地飘来荡去。可以吃饭了。没有老人照顾的这段日子。他们随意而草率地打发着自己的肚子 第七章文字博客(1) 喜欢文字。精致的粗粝的。 在很伤很痛的时候,她的思绪总会跳出许多文字,她有时荒诞地想是不是因为她需要这些文字,在潜意识里,所以生命选择了伤痛。 她想起一个下午,不想上课,便带了学生去图书室,挑了一本人物传记,与孩子们两不干扰,浸入另一个空间。整整两节课,看完了一本小学生版的《凡高传》,那个才华横溢的画家,一生没有获得旗鼓相当的真爱,他从来没有和级数相当的女人相爱过,那些愁苦底层的女人与他相依为命,也有真情,却是不懂他的。他从未独立,一生沉溺于画画,困窘不堪,生前只卖出过一幅画。身后的盛名于他是毫不相干了。 是不是迷恋某种东西就会遭受到惩罚。或者这是必然的代价。所有的崇高与深刻都要与苦难为伴。那些盛开在荆棘里的玫瑰。高贵中弥漫着血腥的神秘。 “个人认为现代社会离婚风盛也许是一种进步。也是一种人道的表现,更符合人性。但凡活着都应有独立的能力,没有谁离开谁不行。不需要同床异梦,不需要削足适履,不需要在爱已泯灭的时候莫明其妙地将一生殉葬。” “只可惜不能同步,还在爱的一方肯定会痛,但只能面对,说到底爱情是一种惯性。与毒品相似的成瘾性很强,戒爱时无数次失败,所以有时会恨。学会爱自己爱生活,才会发现,爱情,也只是一种人生的装饰。油画剥落了,便换上水墨山水吧。蕴藉,空灵,也是一种美。” 是她在论坛里的回复。 在真实生活中,注定得不到慰藉。心高气傲,又不愿要不纯粹的关怀与同情。洞悉背后的阴暗与种种微妙。 5月底,她开始创建自己的博客。又把内容复制到论坛上。 在舔砥那些伤痛的时候,文字如血一样流出。凝成墨黑。 素未谋面。真诚便成为可能。奔涌成河。 也是离婚太流行,满世界都是同路人。博客与帖子都热闹起来。 也有恨铁不成钢的,也有泪流满面的,也有理智劝导的,也有现身说法的不一而足。有些故事比她的还要令人扼腕。 多数人都希望他回来。热心者每天上班必点帖子。把滚动条拖到最后,希望奇迹出现,希望他回头。 “别等待五十幻回到老婆身边吧,已经不会与他走下去了。曾说过‘家总是他的’,曾给过无数次机会他,有段时间,每天睡前都问他同样的问题,不离了好吗?有时他不置可否,有时他说要离,总觉得不是真的。直到后来看到他们的照片,听到她的声音,慢慢的,一些具象的东西纷至沓来,真实地感知她存在这个世上,他已与她有了很多有生命的记忆。” “于是知道,那条河依然在,只是再也不是同一条河流了。” “幸而,这世界多的是河流,没有末日。” “别恨,这个世界没有第三者。在相爱的两个人的世界里,他们的眼里只有对方。你觉得她是第三者,其实你已经成为第三者。离婚后不好不是她或他造成的。过好自己的日子,爱自己吧。我们不要让‘他觉得谁才是真的对他好’,我们要把握‘谁才是真的对我好’。希望你幸福!” 在回复里,她是清醒乐观积极的。于是乎,又都以为她是一个智慧知性豁达宽容的女子。 “伤也好痛也好,承受下来,就漠然了。爱也好恨也好,习惯了,就平静了。人生从来不像古典的戏剧,那样尖锐的矛盾冲突,那样绝然的爱恨情仇。” “在一段情与一段情之间奔跑,最后总会发现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旷野,大声呼啸,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吹过,狗尾巴草摇曳着,搔着你光裸的小腿……” “寂寞才是人生的常态,孤独才是前行的永恒的姿势。忘却了风月,你才会感觉到抚额的发,你才会感受到洒落肩上的银霜。忘却了风月,风月才与你同行。” “爱情,男人,都只不过是我们情绪挥发的一个借口。挥发过后,女人还是女人。优雅着女人的优雅,在旷野里,赤着脚,让风鼓起你的裙,吹走你的帽……” 第七章文字博客(2) 她在博里优雅地书写着。自以为坚强而旷达。然而后来仍是无数的纠缠与软弱,最终无法自圆其说。 第17章 又有人质疑是转载的文章,便平静地回复。 “如果伤痛可以转载,如果爱情可以旁观,那么,我愿意这一切都是虚构的文字。然而,一切像是巨轮辗过的印迹,阳光下,残酷的真实。生活并不在别处,生活就在眼前。带着夏的暴烈,轰轰然驶过左右手倒影的年华。一晃而过的,都是过客。你怅然伸手,试图留下些什么,最终,风干了潮湿的手心,曾有的冲动。” 又一本本看书。 读安妮宝贝的《莲花》。又可以读书了。这是衡量她心态平静的一个重要的指标。读的时候,有时是一支2b的铅笔,有时是手头改作业的红笔,在喜欢的句子下画线。 画了后大声地朗读,悬在沙发边的那条“玉腿”吊儿朗当地乱晃着。 喜欢那些人物的名字。苏内河,纪善生,庆昭,《二三事》里的苏良生。 与郭敬明喜欢的那些美丽而诡异的名字截然不同。那是些平实富有质感的文字。像是陶器,圆朴,敦实,充满故事。 那是一些生活在尘世的独特的身影,有着粗糙的皮肤,晒伤斑,精致而粗犷的灵魂。 让你心疼。 在阅读中重返了年少时的那片山林。 善生与庆昭去墨脱的那一段路,似乎她也一路走过。十八岁进山区教书,单纯而浪漫的年代.,大片大片的光阴。在水涧边发呆,梦呓。无尽的矢车菊的清香,簌簌而落的桐花。 与那个女孩一起步行进深山去喝喜酒。幽暗不见天日的山谷,深涧中绿得发黑的兰花,修长的叶在飞珠溅玉般的流水中乱舞。忽然而至的大束的光让你的眼睛睁不开来。 满腿的蚂蟥,年少无畏。用力地拽了这条,那条又昂然着吸盘兀自缠过来。还是兴致盎然地赶路,天黑才到那户人家。 在山头独自俯仰的几间泥砖房。 在厨房的角落里洗澡,一个暗红的塑料桶,极清冽的山水。 衣服褪尽,大腿处的一团黑影让她不知所措,用力一跺脚,一条吸足了血的蚂蟥懒懒地掉到地上…… 城市里有太多虚妄的规则。 喜欢安妮宝贝的行走,漂泊。似乎无目的,独立的内心,不讨好的姿态。 在沙发上斜躺着看书的时候,门响了。 说实在当那位高大精明的美貌妇人走进客厅时她十分沮丧。在这样本应斜躺着什么事也不干的假日里。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太有钱了。”那个女人优越而哀伤地说。 ——有几分钟她愣在那里,注视着女人黑而长的睫毛,广的额。女人的孩子黑而干瘦,竟是与她无关似的。 “如果不是因为双方都那么有钱,我想我和他还会像年青时一样。”目光开始变得辽远. 起初以为只是一个家长简单的来访。为的是孩子转学,补写遗失的学生报告册。 把报告册递过去的时候以为可以结束。女人却自顾自地说开了。 “孩子很喜欢你,舍不得走,可是我离开后她怎么办呢?只能放进全寄宿的学校。” ——离开?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孩子喜欢你先生,上次在你这儿学习了一天,回去一直挂在嘴上。” “叔叔做的带鱼,叔叔煎的蛋……” “她父亲是个粗暴的人,她从没见过像你先生这样温柔的男人。” “她父亲原先只是个开摩托车的,我们那时一穷二白。” “生下她后钱便自动涌了过来,远房亲戚是香港老板,主动给一间公司要他打理。” “直到现在我们俩都各自有了自己的产业。两个人的钱都太多了,婚姻就结束了,其实……我很羡慕你……” 第七章文字博客(3) 她艰难地依呀了几下,吞咽下口水,终是无语。 “昨天签的协议,其实分居了好久,但晚上两人都陪孩子一起睡。孩子睡着了,我才回自己房睡,早上又要趁她未醒时钻回去,很累。” …… “以后我可以常来找你聊天吗?对了,我自己的新别墅在那一带,算了,到时还是我来接你吧。” “哦。” 她漠漠地笑着,虚虚地应着。 送走了“优越的哀伤”,她呆呆靠在门背上。 桌上是那女人送来的一大篮葡萄,单一的粉红色。 虚假般泛着纯净的光泽。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永远隔离的人生。 《莲花》白色的封面,张开着两翼,俯在抱枕上。那个被它带离的现实倏地回到眼前。山林隐去。烟霭散尽。她抱着膝头窝在沙发上。 在闷热的午日里沉睡去。 直到那双手捧起她的脸。迷糊中,看到他的双眼。窗外,暮色已浓。 “回来啦。” “嗯,孩子在隔壁家玩。” “你爱她吗?” “不知道。” “我们为什么要离婚?” “不知道。” …… 深夜,忽然醒来,恍恍惚惚。赤足,游走。乱的发,宽大的t恤,像在梦中迷途。 他在书房里,灯光泻了一地,红褐色的木地板。好看的侧面,温文尔雅的眼、唇。孩子似的明澈的目光。 他在分析股票,但分明,与“贝贝”聊天的qq在显示栏上闪烁。 看到她靠在书房的木柱上,双目疲惫。 他走过去,轻轻把她抱在膝上。 让她的头搭在他的肩上。手伸进衣服里,轻抚她瘦削的背。 “干嘛不睡?”——一如既往的柔软的声音。 “很孤独。”她听到自己略带苦恼的梦呓。 “我就算爱你,也无法给你安稳。”他无奈而疲倦。 “你需要一个强大的男人照顾你,我不是那个可以给幸福你的人。” “你从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并不自卑自责,也从不辨解。有时也会看看网上的评论,淡淡一笑。 那些尖锐的攻击,苦口婆心的劝说,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放在心上。 “谢谢你陪我。”她知道这一段路其实是他在陪她。虽然他也是无力的。 很长的假期,各做各的事,可抬起头,唤他一声,应了,便可以继续安静。 生活。 ` 很好的伙伴,虽然他已是别人的人。她想起《莲花》里的庆昭与善生。也许与他更应一起走在路上,没有感情的纠葛。 各自有故事。 但你伤了,他细心为你卷好绷带。 塌方,泥石流。背后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唤你的名字。 她与他是那种即使不再爱了,仍善良温和的人。 在来去之间,无法获得最后认知。是否真的能接受。 所以当他又一次要离开。 “一定要去吗?” “是的,她已经生气了。” “嗯,你一定要走,这次就别再回来吧,至于户口方面的手续,到时我会通知你。” “好。” “现在收拾东西吗?” “不,明晚我回来拿。” “好,我帮你收拾好。明晚你拿了就走吧。” “你以后住哪儿呢?” “先到旅店住几天,找到房子再说。” “有钱吗?” “别担心。” “我们那点股票要是出了,给我留一点生活费。余的你拿着,想来也够租房子了。” 第七章文字博客(4) “嗯。” 门轻轻掩上了。 她坐在白色的地板上,整个家在午日的阳光中泛着清冷。 房子才住两年,每一个细节,都是两人精心设计的。 装修房子那会儿,整座城都给他们翻遍了,洗手盆的柚木架子是自己画图直接到木厂里订做的。所有的灯都是亲自到古镇去挑的,又不辞劳苦地运回来。客厅的墙漆着米黄色是他坚持的,餐桌墙上的木挂饰则是她的主意。所有的房间都是榻榻米,他始终留恋在日本学习的那一段自由的日子。 极繁华的路段,阳台外可看到粲若繁星般的车流。 她总觉得像是钻石,一颗颗滚落进怀里来。 她一件件地叠他的衣服,并不多,他一年四季总是那种装束。白衬衫,西裤,冷的时候加一件西装外套。冬天时有一件深蓝色的家居长棉袍是常用的,要拿到阳台上晒晒。 一迭电脑方面的书,一盒盒的光盘,公司的一些资料,票据,用文件袋装好。 清东西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他的东西很少很少,满屋子都是她的书,一柜子的裙子,鞋。宝宝的玩具。他似乎只是一个客人,一场雨后,说声再见,便可上路。蓦然心酸起来。她不是个好妻子。甚至是自私的。 傍晚时去接孩子放学,极寻常的景致,然而每一个角落她都看到他的影子。停车买菜,挑选水果,她不敢细看,分明听到他涎着脸叫——老婆。 晚上陪孩子睡,一直在流泪。泪水似乎不是一滴滴从眼眶溢出,而是从皮肤上直接渗出来一样,脸上一片汪洋。一直知道有些时刻是躲不过的,他搬走的日子,将来他签字的瞬间。一直知道隐忍的泪水会一次性汹涌。没有人可以躲得过。 孩子睡着了。茫然来到书房。她与他的书桌背靠着背。孩子最喜欢在书桌边的大窗台上玩玩具。他那张平日里乱七八糟的桌面现在空空的。只剩下一个长长的排插。黑的孔洞。 似乎一种诱惑,或许一种自虐。她还是翻开了那本书。 有一段日子了,那本书在书柜上横着。古典的装帧,以诗句作的书名。 第18章 簇新书面缎般的质感,泛着贝壳般的幽蓝粉彩。 先是在他姐家卧室的床头柜看到的。深啡色的木柜上半卷着,美人晨起般的慵懒。一下子吸引了她。见她喜欢,姐又陪她去买了一本。一回来就坐在姐家的客厅上看,再挪不开。但这段时间就再不敢翻。怕千年来的女子幽情,瞬间喷薄。 然而那首诗不提防还是跳了出来。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那个六岁就写“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的才女李冶,一生风流放荡,从未婚嫁,却说出如此思深情淡的话。字字惊心。 前一刻,还闻着他衣服上的味道。 下一秒,便要成陌路。 跌坐在地板上。偌大的屋子,只有挂钟在嘀嘀行走。 单薄的身躯,便只有夏热簇拥着。 夜已深,拿起电话,啜泣,没有话要说,他何尝不知道,她没有放弃过。只是从不刻意挽留。 直到电话轻轻断了。 她仿佛看到深蓝的夜空,一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线终是断了。 她一扬手,把线轴丢了。远处传来一丁点回响。遂归宁静。 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来,不再有泪。 便上网。写博,写回复。这是假期里她唯一想起可以做的事。像处理每日的公务般。又像定期上医院清洗伤口,换药。不着边际的安慰,现实的评判,猜忌怀疑揣度。每日看来,自己的事,自己也成了看客。 一上网便在论坛里看到朋友们的恨铁不成钢,觉得啼笑皆非。 对那个女孩的指责。对她不争取利益的顿足。 当然旁人是无法得知真相的。那些真诚是可爱的。虽然温度迢迢 第七章文字博客(5) 其实不关那女孩的事,问题是他们俩人的问题,所谓的责任与压力使得她本末倒置,她因为爱家反而疏远了家,推离了他;而他对人生的漫不经心,生存的态度,也不可否认成为痛的根源。一个很好的人,不一定是一个好男人。彼此依恋,又彼此带来无尽的绝望。走到今天,是一种逃避还是一种解脱? 是她不知觉怂恿了他。 而他又懦弱了。他把肩上的担子一放,从此,回复自由身。浪荡漂泊,才是他的本色。只是这个家他是付出过心血的,总希望,所有的温暖与寒冷,一起共度。 他没有回来。旅行袋是鲜亮的橙色,不大的一包,早已放在空床上。 早上煮了鸡蛋,青菜汤,豆豉鲮鱼罐头。一个人吃。晚上接了女儿放学和女儿一起吃,蒸肉饼,豆角煎蛋,青菜汤.女儿边吃边看多拉a梦,格格地笑.都吃得很饱.从简单的入手,想来做饭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她一直胆子小,装修房子时执意要将浴室与卧室打通,隔断的玻璃门也要纯透明的,为的是让他在外边看着壮胆,可是这两晚她不再将灯开得通亮,不再把门窗紧闭,抱着女儿哄她睡了,又在黑暗中来到书房,缓缓打开电脑。 “勇敢只是危险时的一种本能吧。 没有庇护的时候,狮子座的她傲慢地行进在荒野上。” 她继续在博里写着。试图在探究中确认自己内心的强大。并告诉自己不再想他什么时候回,不再想他的明天。 她要迈开了步子,决意远离了那个时刻。 在博里重读这一段经历,看到了陌生的自己在千回百转。 “谢谢你的祝福。关注。争论。看了你博里的其他文章,一个热心热情,富有生活激情及智慧的人。佩服你对人生的清平实在的见识,笃定自足的内心。不过还是想笑了。要把我婚姻的问题归咎于安妮爱玲或是小资,这对可爱的她们太不敬了。安不是毒药,别人的盲目也不是爱玲的初衷。不认为自己该划分为哪一类人。文学青年不是不会生活的代名词。虽然那个也离我挺远。‘如果女主人公没有从这次事件里领悟出什么来,那今后,谁能保证不会再出现这种事呢?’没有人能保证任何事情。许多婚姻有危机的人也不一定有才情爱看安的书,许多努力让男人认可的女人下场也不乐观(呵呵,君不见后宫三千,极尽能事,争相妩媚,又如何。)” “文字只能是文字,生活太浩淼,文字只是生活的残简。一时之思,一丝之绪。真相永远在彼岸。” 看起来淡然的她说。 在论坛里,读到那个“皖河马夫”的长长的雄辩。忍不住辨解。 她始终不能免俗。 本来就是虚拟的世界,本来就是自己也无法理清的情感。 却要辩个清楚明白。 事实生活却是不能辩的。 什么是亲情? 除了血浓于水,别的无论再怎么营造,都显得过于脆弱。那个家,那些人,那些情。那么多年的相处,磨合,然而,都只似一阵风。种种的欢愉,历历在目,却是海市蜃楼。 在最痛的时候,在最无助的时候,在她竭力将肩膀挺得更直的时候,听到了那个电话。 是他姐姐打来的。那个曾经窝在一起通宵达旦聊天的姐姐。 听到了那些僵硬的话,发抖的语气,没有了往日的温度。这些年姐对她的好,经济上的援助,真挚的情,从来不忘。只是因为她在网上论坛的那句,“这些年都是她在撑着,他一分钱也没有啊。”刺痛了做姐姐的心。如若不是他的妻子,姐又如何会如此关爱?那份爱的厚重在姐看来,不亚珍宝,那她对他的描述,如何不令姐痛心呢? “我弟弟是没出息,但他对这家还是有贡献的。” 一向宠她的姐姐,一下子冷漠尖锐起来。再不会想她是在什么情形下写的。 第七章文字博客(6) “悔不教夫婿觅王侯啊。别傻了,好好拿出法律武器,让他赔偿你吧……” 论坛上有些人几乎要以为她是那种忍辱负重被陈世美抛弃的旧式女子,不屑不耐起来了。 却不知她千回百转,只为不放心他。知道他走出去的狼狈,心里不忍,才挽留至今啊。 对至亲至爱的人,倒不能辩了,只是默默流泪。直到那边传来决绝的“嘟——”声。 如果说他的离去,是她命中无法拒绝的割舍,那么为什么还要让她再次品尝失去的痛楚。她视他的家人为亲人,融在血液里无法分开彼此。此刻没有预警的抽离让她发起抖来。像生产时女儿从体内剥离的瞬间。 她坐在窗台上,蜷成一团,下了场雨,从不知夏季的雨也可以如此的寒冷彻骨。窗台上的大理石冰冷冷地透着寒气。 她神经质地摁着电话,翻看里边的号码。从第一个翻到最后一个,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又急急拉开窗帘,依然是满街的喧嚣,知道不是整个宇宙只剩下她一个人。然而活着,又是为了谁呢? 孩子? 一阵心痛直逼上来。 因为爱而生下的孩子却成了她一辈子绝望的理由。绝望是因为她连任性的权利都没有。 她珍惜每一份情感,爱情,亲情,友情。在对那个家已夹杂着这三份浓得化不开的情感里,她不知如何面对,那些风,那些雨。 也许她在乎他们更甚于他。 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广东,便只有强大的他们,给了她那么多的宠爱与照顾,温暖与依赖,更何况又是这么年龄相仿意气相投。 白天的时候,她告诉自己振作再振作。没有米了,冒雨去超市,一大袋,扛在肩上,过红绿灯。泪水揉在雨中,咸咸的。电视机前些日子他搬进房里去了,靠窗边。怕被雨打湿,搬出来,走一步停一步,压在脚上,肆意地感受那种肉体的痛意。 晚饭尝试用微波炉烤鸡肉,端出来时全硬成一块块黑炭。 甚至发现一只老鼠,大摇大摆地从阳台外爬上来。 不尖叫,没有人会出现,她在头发全竖起来之后把它撵了出去。 “都不重要,都可承受。只是,不要,一次性被放逐。” 她在博里写道。 离婚的真正面目渐渐清晰。 她一点点地看见它撩开了面纱向他们走来。不美丽也不狰狞。只是冷静冷酷的真实 第八章刹那回头(1) 他依然没有回来,似乎从此消失。 假期很长。这个曾使她甘愿教书的唯一原因如今竟也成为一种折磨。 那天便带了孩子去农庄玩。 很好的天气。阴凉,雨后清新。车子驶过,忽然看到车窗外闪过一片荷塘,又倒回去。看粉荷俯仰,绿叶凝珠。同去的一家人是生意场上的人,外表平实,没想却亦清雅。 于是不再后悔答应了这个邀请。快乐其实从来不预设,女儿的笑声一阵阵传来,荷香愈浓。空气中蒸腾的水气触在脸上,很真实的愉悦。 说是农庄,却集生态园、游乐场、水乡风情于一体,融合得很大器。 与女儿一起在一个人工湖里踩水车,看黑天鹅在水面弯出优美的弧线,白色的鸭子摇摇摆摆地游弋。 水车的巨轮是鲜亮的橙色,有绿色的顶蓬。湖边有一排巨大的海盗船。层层叠叠的船帆,纵横交错的桅杆,水上倒影斑驳。 “妈妈,我很开心。” 女儿搂着她的腰,软软地靠在她怀里。其实容易满足。能给她的太少,只有抱得更紧,让湖光山色的暖意映入她孩童的梦。 每个学期都带学生去旅游,很少见到山水,都是红红绿绿的机动游戏。回来照例要写春游秋游的作文,,在那些明媚的笔触下,照例通篇找不到季节的影子。 第19章 这里起码有水有树。还有大型的动物表演。 坐在仿丛林布景的大剧场里。第一次看到未完全驯服的老虎狮子,不情不愿地走位置,跳火圈,傻里傻气地双足走路。然而时时不忘怒目以示,伸着爪子试图抓落驯兽师细细的银鞭,血盆大口低吼着。 最后的野性。最后的骄傲。最后的挣扎。 无端想起《小王子》。 “如果你驯养了我,那我的生命就会充满阳光,我不吃面包,麦田无法让我产生联想,但是你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如果你驯养我,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也会喜欢听风在麦穗间吹拂的声音。” 当小王子离开,“那你根本没得到什么好处!” “不,我得到了好处!现在我拥有麦子的颜色了。” ——那只等待驯养的狐狸动情地说。 眼前的这些森林之王,也许知道是太功利的驯养,所以不情不愿,挥舞着曾不可一世的巨爪,愤悒着。然而虎落平川,最终总会麻木。无奈的何止是人。表演完毕,舞台一侧开了几个小门,这些庞然大物身子一缩,屈辱地消失了。 而她,羡慕那只等待驯养的狐狸。卑微,却充满希冀;失去,却无限感激。 回来时天色还亮堂。车子送到楼下。女儿的兴奋仍溢于言表,曲着手指张大嘴巴模仿老虎,母女俩在花园里追逐。 “鸡蛋花!”女儿惊喜地在树下捡起一捧落花,放在鼻前轻嗅。 “妈妈,送给你。”“谢谢宝宝。”她蹲下来郑重地接过那一朵朵粉雕玉琢般的精致。 索性躺在草地上。透过树叶看分割得细碎的蓝天。生活其实可以过得简单健康,也许要求还是太高了。生活没有想象中沉重。 明天开始好好规划,带孩子晨起跑步,下午从幼儿园接回来后要陪她做游戏,看书…… 在没有后悔之前做一个称职的妈妈。 做了晚饭,哄孩子吃饭洗澡睡觉,感觉心情平静,坚强便成为可能。 自己也洗了澡换了轻薄的睡裙,在阳台上吹风。坐在花架前,玻璃桌一阵清凉。以为可以就这样接受。离散。 “笃笃笃”,夜已深,门外有人轻叩,几分不确定。 门开处。他竟是回来了。 在消失了一段日子后。 她没看他,走开了,只轻轻撂下一句话,“行李就在那里。”窗台上,那橙色的袋子触目。涨鼓鼓的。 第八章刹那回头(2) 良久,他缓缓说,“不走了。” 有一刻钟她没有任何反应。靠在落地窗前。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哗竟影响不了这里的寂静。 他仍倚在门口,像是等一个宣判。 半晌,她轻轻地把他推到厨房里,抽出一把水果刀。刀尖在他胸前轻轻滑过,白皙的皮肤,倏的渗出血来。想要竖着再划一刀,但看那血鲜得似乎虚假,蕾丝花边似的参差着散开,怔怔地,把刀放下。 他没有躲闪,只是看着她。 又把她拥入怀里。血渍印在她脸上,倒像是她受伤了。 …… 只有直面离开,他才会考虑取舍。但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正如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一样,离婚也远非两个人的事。不管怎样,又一次接受了他。 当她已把他的家人当作自己的家人,不知不觉从那年一直延续到今天时,她又怎能一下子把他或者把自己摒弃在生活的外围。 就算是一个责任,为当初的选择负责,如果一定认为她做得还不够好。 尝试忘却,漠视,尝试相信未来。 人生固然是有限的,不见得每一次冒险都会成功,不见得每一个等待都有意义,但是花开花落自有时,如果它还在枝头摇曳,不妨当作是春天。 不习惯争取些什么强求些什么,不喜欢那些精疲力尽之后的索然,但他还愿回来,还愿承诺,还愿努力,不妨静看他的挣扎。最后的手势。 看着他胸前留下的细细的刀痕。知道时光会过去,那痕迹也会过去,但是希望他知道,不是每一次回头,都会有如此坚忍的克制。 很认真地努力生活,不涉及伤痛。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方向。别回头。像个属虎的男人。 她想,给七年的相守一个最后的时限。已经等了四个月,那么再来一个月。生命不会在这一个月的守候中彻底陨落。好吧,再来一个月。如果一定要什么底线。 没有想象中的憔悴,远在家乡的姐姐和堂姐来看她,一下子放下心来。 说是瘦了一些,但显得眼睛大了起来,也还精神。其实一直放心不下来,妈妈便催了姐姐们来看她。 和姐在一起忽然就忘了这段日子的疲惫。记得父亲走的时候,她怀孩子才五个月,赶回去奔丧,扑倒在灵前。三姐弟都隔好久不见,一边悲痛,一边互相打量着,连同父亲连同那些远去的时光,一起在彼此的眼眸里辉映。 长大后就各奔天涯,长大后就常常是春节才见上一面。 只是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好,不让彼此担心。 直到这段日子,才忍不住。弟忽然像定期给老妈打电话一样,不久就要问问她的情况。有时是她打电话过去,他挂了又打过来,知道是为她省钱。 很活泼的人,小鸟般一屋子都响着姐的啁啾。衣食住行都在利索的筹划中进行着,于是她又像待嫁时,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三小姐。毕竟从小在大家庭里成长,那种热闹与喧哗,让人生热乎乎的,生出无限欣喜来。 喜欢在亲人的纵容中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神采飞扬。 她姐姐是能把世俗生活过得火火红红的人,房子里便时常弥漫着仿似儿时父亲做的饭菜香,姐最得他真传。喜欢这种真正的家的感觉。 有时也看看他,在人群中傻乎乎地笑。小平头,宽肩,戴着细框眼镜。吃东西的时候专注而细致,手掌绵软,厚实有力。有时也熟练地做菜,与女人们调侃。 “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玩。”他把热腾腾的菜端出来的时候说。 “是吗?太好了。”姐和孩子们都欢呼起来。 “今晚去超市买足装备,明天就出发。”他笑咪咪地说。 第八章刹那回头(3) 结婚前他从不做菜,可是如今一下厨就是很大器那种,电视里的烹饪节目,经他过一遍眼,便能结合实际变出精彩来。 开了瓶红酒。一家人脸上红彤彤的。 姐的话便多了起来。 “平平常常的日子才是人生的基调啊。我常想这么多年,最值得回味的,不就是每年春节,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光吗?至于那些偶尔的激情,那些看似惊天动地的大事。倒很快忘记了。妹啊,你记不记得去年在家里搞大清洁时,让他们连襟俩擦落地窗,两只大公牛自恃有力,一下子把玻璃全拆下来再洗,整幢楼像缺了大口子一样,把隔壁的伯母吓了一大跳啊……” 一阵大笑。家人们是真的舍不得他。见他回来,只当雨过天晴了。 他微笑不语,举着酒瓶又给姐添酒。 她看着他,悲喜莫明。 坐很远的车去另一个城市玩。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像是公园,又像是废弃的工厂。设计师的巧妙就在于充分地利用了原有的元素,使得真与假,历史与布景,融合得天衣无缝,个性十足。他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带领几个女人在迷宫般的地方穿梭。沉静地背着背囊。 又很专业地给他们拍照。 走累了,她坐在一截废弃的火车铁轨上,铁轨弯到某一处忽然断了。前边是莽莽的草丛。令人心中有些惘惘的不安。铁轨边装饰性地立着一根根参差不齐刷着白漆的铁管。她一抬头。他便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后来看照片时,大家都说这张自然,有一种现代工业的奇异的美感。然而她只看到自己空洞的眼神。像铁轨一般没有远方。 “爸爸,我在这里。”女儿爬上了半截泡在水里的旧木船。露出水面的那一截刷着褐色的漆在阳光下闪亮,泡在水里的那一截却是静静腐朽着。 又像是一个隐寓。 他用力抓住船舷的吊环,一个翻越,上了船,抱起尖叫的女儿。父女俩搂成一团。 有个湖,曾经是与边上的江相连的。旧码头上拴船的柱子滑亮。他顽皮地解开绳索,把旧木船驶了开去。 “快回来,危险!”隔着清绿色的湖水,人工种植的芦苇,看他的影子渐渐远去,她急切不已。 而他却从容地在湖上兜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似乎是一夜之间,他告别了那些迷乱的时光。 似乎从来就不曾离开。 她不想去触碰他内心深处的柔软。她也不刻意去做些什么。想着也许此后人生能一路平静走过,女儿长大也会如她一般眷恋自己的父亲,记取那些有父亲的欢乐。 那么这中间的逃逸,就当是一次远游,一个粉红色的渐渐淡去的伤痕。 “不奢望大富大贵,只愿这世上有他一个安稳的家。” 他姐姐有一次在短信里曾沉痛地说。她何尝不愿。只是她不知道他或她会否因为这次变故而改变。 她姐,他姐。他们的婚姻使得两处人都牵挂不已。婚姻从来不曾潇洒过。那怕是两个潇洒的人。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忍卒对,那一双双殷切的眼睛。 转眼七夕就来了。中国情人节。在无情的世上。最多的是有情的节日。千方百计。 第20章 提示孤独。商业化的节日变成一种揪心的暗示。 她打开网页,随处可看到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伟大的爱情便只存在神话中。即便伟大,仍感受到那份恨那份痛那份无奈。“胜却的”只是因为相见难,如梦的佳期只是因为短暂,何尝不愿“朝朝暮暮”,只是“银汉迢迢”,只能“飞星传恨”。 第八章刹那回头(4) 还是凄婉。 但也只有这短暂才会成就永恒,爱情才不会在时光的流里消怠尽。如若天天相见,男耕女织,柴米油盐,想必是要生出种种怨悒来的。明白了便不会艳羡,不会幽怨。知道那也是一种虚假的美丽。用以圆满没有永远的人间。 七夕那一天是8月19日,是她阳历的生日。生日第一次遇上七夕。三十多岁的人不再如小儿女般有太多旖旎的梦想,一家人平平实实地吃饭,姐姐们要回家乡去了。夫妻俩又相偕送到车站,女儿也要跟去玩上一段日子。想着腾一个空间给他们夫妻俩,面对。 在树下等车,孩子兴奋地钻来钻去。 “去姥姥家玩好吗?”“好。”孩子很乖,上得车来,又探头出来笑盈盈地说再见。大半天的车程,跨越无数陌生的境地,这样的离开女儿,并不会有太多感触。满目都是爱,呵护,在哪里都是好的。 车开远了,两人一同回家。路过一个酒吧。灯影幢幢。门外是一大桶玫瑰。极年青的女孩子穿着低腰露脐的衣服。坦露着的大半软白富于弹性的胸部,上下跳跃着。笑声把黑夜映亮了,今夜不诉离伤。 回得家来,推门进去,灯光瞬间流泄。桌上放着一盒小小的蛋糕,姐白天在超市里订的,说是留给他俩庆祝。 相视无言。 亲情似水,重逢如梦,勿顾坎坷归途。相知若是久长时,又岂怨、庸庸碌碌。 他揭开盖子。白色的小小的一颗心。上面歪歪扭扭的一行红字“生日快乐!”又有一排英文是深啡色的。两只红眼睛的兔子相偎着。(奇.书.网-整.理.提.供)刀子切下,一人一半,端在手里,才想起没有吹蜡烛许愿。而且又把两只兔子分开了。 心里掠过些许不安。 “吃吧。”他浑然不觉。一口咬下去,白色的奶油沾满一唇,像个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她终是笑了起来。冷不防他手指在嘴沿一抹,径直点在她鼻尖上。 她一扬手,吃剩的蛋糕连同盒子一起飞了过去,他手一架,溅得一脸斑驳。她仍不依不饶,双手在他脸上狠狠抹着。直到后来彼此扭打起来,都出了真力。 遂在地上打起滚来。末了他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她头发凌乱。神情倔强。 他看了一怔。 嘴唇嗫嚅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 默默收拾。家里一片狼籍。混着女儿撒得满天地的玩具。他拉着吸尘器嗡鸣着。她拿着抹布蹲在地板上擦拭。 最终清爽起来。 背对着坐在地板上。他裸着肩膀。她只不作声。他忍不住还是把她扳了过来,抱在怀里。她的发沾着汗水,一绺绺贴在额上。她是他温热的妻。难道多年的相濡以沫,只是为了相忘江湖?她看到他眼中的迷茫。他是个不爱思考的人,只会跟着感觉走。姐姐他们若是在,他便认认真真做她的婿,做妹夫,做女儿的爸爸。觉得理所当然。两人相处的时候,意识才重又爬上脑海,叫他苦恼。 他不是薄情的人,可两处都留情,却更显绝情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走岔了一步,虽彼此仍在视线内,却相隔迢迢了。 也许这样的回归只是一次无奈的屈从。旅行袋仍放在窗台上。她没有帮他把衣服挂到衣橱里,而他要用衣服也直接到袋子里去翻,她由着他,观望着。 “洗澡吧。”她从他不确定的怀里钻了出来。 莹白的灯光,灯光漂白的四壁。浴室不温馨,却洁净。没有暧昧。 赤裎相对,他习惯地帮她洗头发,又醮了沐浴露为她搓背。他的身体强壮硕大。皮肤白得叫她羞惭。两下干净后,他们轻轻相拥。心有不舍,却没有激情或者欲望。这样平静的依恋总觉力度不够。 开了卧室那盏羊皮灯。红褐色的雕花木底座,宫灯般地典雅华贵。睡房古意盎然。 她与他并排躺在床上。对面是长长的木案几,黑色圆口的陶罐里插着一把爱情草。已经插了很久了,原是紫色的,干透后变成枯白色,迷迷茫茫的一团 第八章刹那回头(5) 她穿着粉色的丝质睡裙,掩不住衣服下瘦削的身子。也许没有女人的妩媚。做女孩时并不讲究睡衣,一件大t恤拖到臀下,便很舒服。这样的年纪倒是尴尬了。 “你三十二岁了吧。” “嗯”。 “我只长你一岁。” “对。” “南方女人身形娇小,不易觉老。你只怕比我初识你时要好看些。”这是实话。年长些,不再胡乱穿衣服,相对懂得哪些风格只可欣赏,哪些是适合自己的。自然要顺眼些。他这样说是想让她知道并不是年青漂亮的缘故。 “你不恨我吧。” “不。”也是真心。“回来就好。”她听到自己通情达理地说。 “谢谢你。”他轻轻说。 “为什么回来?”其实不想问。 孩子,这个经营已久的家,对她的亲情,那些烙入生命的亲人。凡此种种都是他不忍离去的理由。总归不是爱情。总归不是浪漫的答案。而她又不稀罕谎言,他又不是善于说谎的人。 他终是没有回答。她轻吁一口气。她比他更不想听到答案。他只是将手伸到她肩后,紧紧搂住她。像是一种无言的哀求,又像是一种对自我内心的质问与寻求某种肯定。 也是太累,不久他便睡去。她听着他轻微的鼾声,脑子愈清醒。 在他与那女孩那边,也一定上演着各种故事,她并不想去猜度事态。更不想刻意争取。所有种种都要靠他要独自面对了。她帮不了他。 晨起,他依然在梦中。 她轻轻将压在他大腿下的睡裙抽出,赤足走出厅来。 “你哀伤吗?”“我害怕。” “你害怕吗?”“我彷徨。” “你彷徨吗?”“我哀伤。” 轻笑……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 海边堤上,疏疏朗朗的树,已是薄暮。 ——《大长今》 随意打开电视,便看到有个台在重放这一幕,这是一个励志的故事,爱情在里面只是点缀,轻薄得像是国画上无意滴落的水渍,淡淡一晕。 却喜欢这样的爱情。 长今的圆脸上始终写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是个心中有自我的人。目光炯炯,坚定,永不气馁。 “大人”。轻轻地低垂着头,克恭有礼的爱慕。那个男子也是如此的自持。 也许因为其实自己在生活中是偏激而执拗的,便羡慕这样的美丽。 将爱情当作是生命的重心,爱情便摧残了人生。你得先过好人生,才会有有生命的爱情。毕竟寻常百姓而已。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童话只在电视剧中上演。 孩子不在身边,这两天他都在家里工作,接了几个网站来做,公司昂贵的租金便可交到年底了。喜欢看他凝神编程序的样子,枯燥的英文一串串参差错落着,像是难懂的现代诗。她一直是崇拜他的,聪明好学,细心有耐性。她想她其实要的也不多,看到他积极的样子就会觉得心里笃定起来。以往的怨悒,也是因他有时太颓废了些。工作着是美丽的。不管是否与收获对等。 桌上满是烟头,一截截,灰扑扑的。应是熬夜时留下的。 想了想,给他端来一杯茶,铁观音。茶叶在玻璃杯里渐渐散开,仿似水底的森林,梦境般奇异。穿着吊带睡裙拿了书坐在窗台上看,偶然看一眼他,也觉欢喜。 又斜躺着到厅里看电视,有风,窗外的藤蔓籁籁地响着,两天没淋水,挂满黄叶,却另有一番意境。不是留得残荷听雨,倒是一帘黄叶听风了。 兜兜转转,还有十天就开学了。想着日子终于平静下来,可以舒舒服服,什么也不想,过一段休闲得近乎堕落的日子了。 正悠然自得的时候接却到了领导的电话,“明天回校准备教师节表演的节目。” 第八章刹那回头(6) “哦。”唉,放下电话。 想起准备的是她最喜欢的文艺节目,沮丧之余又燃起一丝热情来。 一个假期就将这样过去了。她以为一切回到了原点。 第九章烟花散尽(1) 书柜上摆着两只黑陶碟,小小的,又像是小碗,有点深度。一只里面有一片叶子,另一只有两片叶子。不知是如何烧制出来的,连叶脉都异常清晰,黄褐色。除此之外是发亮的黑,纯粹的。又有两只景德镇的青花小碗,配一汤匙,薄胎,轻敲,声音清脆。 随意放在书架边上,女儿的小塑料玩具混迹其间,又有一尊从西安带回来的仿古董,唐三彩的仕女。一个在武夷山旅游时买的编钟。 都成了女儿的玩具,叮当地乱击着。 下午不用排练,她便霸着电脑,父女俩便把书房闹翻了天。她纹丝不动,直到听到那声沉闷的响声。转眼一看,一只黑陶碟碎了,并不触目惊心,只是分成两半,又有一角飞了开去。 第21章 是那只有两片叶子的黑陶碟。 捡起来看看,裂口处,叶子的茎脉仍是分明,似乎是真的。 有了女儿,便慢慢接受,最喜爱的书上画满了太阳公公。最喜欢的衣服,抹上了果汁。米黄的墙,贴上了幼儿园奖励的小红花。一些过去认为不可侵犯的审美,一一妥协过来。 碎裂的碟子,捧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轻轻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只剩下那个只有一片叶子的黑陶碟。她只是奇怪它在这么久后才碎裂,女儿天天把它放在地板上当轮子滚来滚去,几乎以为是坚硬的。 在它不堪忍受之后,它终于以这种方式让她知道确实是陶瓷。 也许是一种征兆。 是在深圳东门的那间小屋买的。以前每次去深圳,他都极有耐心地陪她一间间店逛,买衣服。不知道中间为什么有那样一间砖瓦房,新做仿古的。里面有字画古董瓷器卖。只是进去歇歇脚,那个五十多岁皮肤却细嫩绯红的北方女人,却拿出这几件小玩意,一时喜欢就买下了。 缘尽时就碎了。 年少时她特别贪恋物质,总想着有很多很多钱的时候,要把人世间自己喜欢的好事物囊括为己有,又想着如何附庸风雅,又知道有些品味终究是与品质有关,而事物的品质总归是有价的。 执着于收藏,从小时的日记到恋爱时的情信。旧书。 直到近几年,看着五十多岁的父亲猝然离去,接着是嬷嬷,还有正当壮年的舅舅。母亲整理遗物,大部分烧了,只留下一点纪念。那个曾经鲜活瓷实的生命,连同大段的光阴,静驻在柜子的一角。 最终离去的时候,苦苦收藏的它们又何去何从呢。慢慢学会不贪恋,物,人。有过一段,相看把玩,两情相悦,已很好。 “妈妈,我想要那个。”女儿又看上了放在顶层的那块石头,“小心别砸到脚,别弄花木地板,”也只是说说,知道这个家会随着女儿的一天天长大变得陈旧,这个当下热门的楼盘也会变成满目疮痍的老住宅区,心里终是坦然。 弟弟正在往南赶的路途上,选了墓地给爸爸的骨灰下葬,日子定在这几天,四年过去了。那些悲悒,那些思念,那些悔恨。终是敌不过时光。 日子还要延续。 转眼看看,父女俩正在嬉戏,满地的凌乱。这样平静家常的日子,这样寻常的幸福。 如此般过了几天。并不窃喜,也不沉溺怨恨。她记性很好,却又善于遗忘。几乎要以为从来没有事发生了。 还是天真了。 很真切很诚挚,只成全了自己。而她以为可以,像所有电视剧里,阴霾过后,轻快的调子。正面,激扬。齐心协力,平凡的日子网,从此也能从尘埃中开出花朵来。 不知道,主题曲在哪里。如果这只是插曲。如果走了那么长的路,竟是为了分道扬镳。谁是谁的插曲,谁与谁的人生。她感喟。 第九章烟花散尽(2) 总是善良。她或他。在一起时,总是温言软语。没有凌厉。冷漠。于是感受不到分开前的萧杀。牵挂代替原则,温厚代替计较,单纯的热望代替深思熟虑。 随性至此。 所以,所以还有此劫。 他的户口批下来了,回老家办迁出即可。知道时她与他都在轻笑,以为不再是重点。学校里有任务,她不能陪他去。 “快去快回,顺便把女儿接回来。想她了。” 他应着,准备出远门回老家。 想着他回老家可以见到那些亲人,她不免要忌妒他。又想象女儿扑入他怀里的温软。一时为自己不能出行而沮丧了。 电话铃响。他略为不自然。夸张地操着粤语大声交谈。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一幅与客户联系的样子。 一时淘气,冷不防从后边搂住他,凑头过去听电话。他慌忙挂了。 ——她最终知道了。 “我先回,等你。”那女孩甜美的声音,挂机前最后的一句,她听到了。 圈着他腰的双手忽然一僵,仿似骤然的重击,将天真的冰击碎。或许并不是天真。只是从没刻意揣度过罢了。她看到许多晶莹的碎屑簌簌而下。 缓缓走开。离开那些灼痛脚底的冰凉。 “你从老家回来我们就去办手续。”背对着他,她清醒而平静。 “好。”空洞没有热度。些许的绝望。 …… 沉吟,还是要问,“为什么?”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好。八十年代后的小姑娘并不会让她自卑。她从不屑去比较。两个女人的好与不好。 对于男人,聪慧能干,远不如年青貌美来得直接。赏心悦目。 始终是动物。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她恼他不起。 还有他心理精神层面的需索。她已无力给予。不,不是问这些。 问“为什么?”是不明白他曾有的动摇。 “是想回来的……可不知如何拒绝她,她很喜欢我。我也……原只想慢慢淡去,让她接受,可又无法控制。”不敢看她的眼睛。 只想瞒着她。天下太平。只是他没有亦舒《喜宝》里的勖存姿般强势。姿态行径便要稚拙很多。他那些情事她已是不费心思了。却知道得轻而易举。 于是他便走了。回老家办户口迁出。 偌大的家又只剩得她。 光着脚从卧室走到厅又走到阳台。 看到如蚁般忙碌的人群。等红绿灯,在车流里极有耐心地穿梭,人人都被生活的洪流肓目裹挟着,奔向某个地方去。虽然有些人并不很清楚。 又怎有余力顾念别人。倒不是自私。是无能吧。 夜里。 刚下网想睡觉。 却看到街上惨烈的一幕。 翻在路旁的车,飞出十几米的人。 卧着,没有声息。 鲜血在街灯下反射着黑的光。另一个人站在一旁雕塑般沉默。 这两晚都是女友在陪她。先是她听到她惊叫。透过客房的窗,看到生命的脆弱。纸屑一般飘过。 不堪一击。 深夜,车流仍如鲫。那无助的人伸手,喃喃。没有人肯为生命停下,更多的人会继续活着。安稳。 她颤抖着拨打电话,警笛由远而近。白色的车转瞬消逝。就这样蛮横地留在她的记忆里。 生命的惨烈。 如火。 “我们能活着,已是幸福。”还没有男朋友的女友轻轻地说。在她还没有恣意激扬青春时她就看到了死亡的颜色。她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手仍在神经质地颤抖。 夜未央。梦不再。 许久纠葛在感情里的细胞,疲倦地委缩。 “谢谢你陪我。”相同的话她曾对他说,现在却是对女友说。不论是谁,陪伴已是仁慈。 第九章烟花散尽(3) “反正我也只是一个人。”幽幽地叹气。没有爱情的时候,卑微地想,哪怕最终伤痕累累,被爱情的尖啄撕咬。也还是愿的。 她不想说什么。没有任何经验能代替经历。所有种种,都会来,都会毫不保留地在岁月的身躯上辗过。只是在最初,我们竟是以一种欢欣的期待来迎接它到来的。那最终刺入心脏的锋利。 后来他终是回来了。带着女儿。橙色的旅行袋她早已放在沙发上。 “我过几天再回来拿。”他瞥一眼那袋子。 “好。”淡漠的。 女儿飞奔过来抱着她的脖子。眉飞色舞地诉说着离开几天的思念。孩子不知道有些也许重要的决定,在她的笑容后,悄悄地降下了帷幕。 他们约好星期三去办。她回学校排练,他走了,去女孩那儿把车开回来。才星期六吧。还有四天。 下午排练回来。照例打开博客。关心的人一直追随着。 看着她仍一次次容忍他出入自如。 都恨不得要骂醒她,要亲自帮她争取过来了。或是马上将他扫地出门为快。 她奇怪自己,不习惯向人交待的她。 又一次解释了。 “不是退却,更非怯懦。恰恰是一种骄傲。她知道在河流的那边,她襟袂飞扬。怜惜,不介意同行。一再回首,如果你还愿牵我衣袖。非你即他,如果一定要牵一个人的手。 天真,热烈,憧憬,都是照亮旅程的一种情绪。你犹豫彷徨,她就当是流连,反正只是赶路,没有目的。多看一会儿风景,等你决定。 有形的生活,有形的无助。但在目光的辽远处,她看到她如莲花般开合。 她从来不曾害怕。 在泥土深处,黑暗中,孕育着馥郁的抽发。盛大。绽放。独舞。 过往。余光中。不再挥手,他用光了她的最后一次等待。” 不管明不明白,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某种自圆其说或者阿q精神。 在写完最后一句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傍晚。还很亮堂。橙色的阳光使得客厅如油画般浓烈灿烂。那是一种有厚重感的暖色。 抱着女儿,在下载歌。她只在很快乐或很伤心的时候才会想着听歌。她是个懒惰的人。非此没有动力。可是此刻她却是平静的。 不期然的敲门声响了起来。竟是他。 她们继续看着屏幕,不去看他。从另一个地方来,欢喜过后。 “亲一亲爸爸,爸爸就走了。”又像在向她交待。“以后我会住在办公室里。” “你总是去阿姨那里,我不亲你。” 昨晚陪女儿睡,沉默。没有讲故事。小手使劲把她的头掰过来。 “你不要伤心了,你再伤心我要发疯了。” 第22章 ——从来不对她说什么,也很少流泪。可是孩子的眼睛上帝般洞悉。三岁半的孩子触目尽是三十岁的沧桑。 “快亲爸爸。”她看着那张执拗的小脸轻声说。终是抱在一起,他把头俯在那小小的肩头上。贪婪地,寻找某种力量。 黑瘦了,像他们初识时。青涩,稚气,无力。 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不再追问,明天。 那背影,白衬衫下的每寸肌肤,就算闭上眼也是清晰。几欲让他留下,担心。担心他走出去是如此无助。但留下也于事无补。她脑海里闪过,办公室里黑色的沙发,刚硬无语的工作案台。 她不是母亲,而他始终要飞翔。如果他的行程里没有她,她不知道还可以为他做什么。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长大。可以给爱他,他也爱的人一片晴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安稳。幸福 第九章烟花散尽(4) 她想,她只是怜悯。对他,对自己。 无关爱情。 抱着孩子继续下载歌。 “为什么他不爱你了。”女儿抬起头忽然问。 无语。命题太大,如何让她明白。 “你为什么不更美丽一些,那么他就不会走。”孩子认真地问。女儿太概是想起白天时讲的那个童话。美丽善良的莉齐娜获得了王子的青睐。女儿不知道很多爱情与美丽也是无关的。 无语。 “但是我是爱你的。”急急地保证。又乖乖地坐着,不再淘气。 足够了。孩子。她的脸贴着女儿柔柔的发。 窗外,天黑了。 户籍处明天会为他办迁入的最后手续。约好后天,结束。 中元节,知他漂泊在外,终是不忍。 “回来吧,这两天你租好房子,办完手续再走也是一样。” 一起做饭,看电视。情节紧张处她孩子般地走来走去。他沉默,大碗喝汤。 电脑恰逢其时地坏了,他专注地修,她收拾碗筷,擦得铮亮。 电话又来了。 像是传奇,蹩脚的。没有时下电视剧的唯美。一如格调平庸的小报,连载小说,离奇的桥段。 女孩被坏人捆绑,住处被洗劫一空。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在公共电话亭。担心报复,不知是否应报警。他神色凝重。在他的爱情里,他勇敢而有担当。 她忧虑,却无力。 也曾把她掬在手心里,那时他还在深圳工作。那时每到周末就去深圳,侨社车站。一下车他总会出现在眼前,宽厚的肩膀,温暖的眼神。在陌生的目光中相拥,接过行囊。总走在外侧,护着她。看不得她受任何委屈。 此刻,他的目光像是一簇火苗。她看他换好衣服,凛然地看着她。 “我知道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离我而去。” “我并不知道与她有没有未来,可是我现在是她的全部。” “所以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并不爱看小情小调的书,却是感性的人。 雷雨,夜空被撕开口子。只有爱情温暖着他的路途。不知道有怎样的危险,觊觎。仍义无反顾。很多年过后,不知,他会否记取,今夜的毅然与坚定。 静看,他的传奇。 也是叫人气结。他一走,电脑就上不了网了。她束手无策,认识了他,她电脑水平降到了仅会打字。相爱伊始,是她最为年青气盛的时候,那时多媒体课件刚刚流行,她参加省里的赛课。是他帮忙设计的课件,四天相处,然后是长达半年的书信、伊妹儿,她嫁给了他。 自以为此后今生,凡与电脑有关的东西都是可以统统放开的。 不能上网的时候,便坐在书柜边翻看。纵横交迭的书,堆满了一壁。 翻着翻着,便看到那叠他写给她的情信,已泛黄。一张张地夹在玻璃纸袋的文件盒里。七年过去了。爱情凉薄,凝固在脆弱的纸上,印证的只是历史。 “原来思念是一种幸福,等待亦是一种甜蜜……如若真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我天天捧着你的照片,把你的倩影、笑眸酿进我心灵深处,梦里把这坛醇酒打开,让你馥郁我的梦……” “初见你的时候,你那低头的温柔,感觉像五月的莲,在风中俯首——当爱情起源于一个比喻时,快乐与痛苦已经蜇伏在那儿。想你的日子,思绪一点点明晰,当爱情超脱了物质、肉欲,心灵可以这样的满足又煎熬。” “你的爱让一切变得那样好,天空清朗,同事友善,以至一只小蚂蚁爬上我的杯子,我也会轻轻把它放下——小蚂蚁在勤奋地找食物,为了它的小母蚁"奇-_-書--*--网-qisuu.",它的小爱人也一定如你般期待它平安归来……” 第九章烟花散尽(5) …… 有一张是他的自画像,低头沉思,又有一张是他遐想的画面,一间小木屋前,两个人相偎在长椅上,小圆桌上茶香袅袅…… 彼时的缠绵,今日回首,是连他都要迷惘的吧。 “我曾那样爱过你。”一定要这样惊诧吧。 轻喟,摇摇头。 他们曾如此相爱。 然而最终销蚀这份爱的,竟是他们曾经藐视的东西。 有人爱过她,但已不是他。而她又何尝是当日的她呢。消逝的不独是爱情,消蚀的岁月,人亦蜕变,陌生。 她日益忙了起来,负责教师节节目的排练,很快就要验收,竟是无暇顾及其他。 两天,隐隐传来他的音讯。大抵平安,终是放下心来。 有时他亦会打电话小心地询问她的意见,知他做事优柔,提醒他注意安全。 在电话里,他还是那个柔情的男子,透明,信赖。 “我们现在怀疑她的被劫是她的一个同事与外边的人合谋所为,今天我一天都在跟踪那人……” “老婆啊,还要过几天才能回去呢,明天要去警察局录口供。” 习惯的力量强大。一时改口不过来,况且还没办手续呢。 晚上,与孩子坐在地板上砌积木,他推门进来了。眉宇间,有了男子的自得。想来那个无助女子需要他的依靠,确是令他气宇轩扬起来。她始终不是琼瑶笔下以柔制刚的小绵羊,倒似亦舒故事里的豹性女子,独立,有担待,似乎不需要谁照顾。不愿再将自己的明天,赌与无常的婚姻。 生活始终是自己的,男人,也许只是锦上添花。 有男人当然是快乐的,只是很多快乐要付出代价。 而男人的担待,可以感动,但不必当真。在那一刻,享受,已足够。 第二天早上有表演任务,离婚只能推到下午进行。傍晚,他做了面给孩子吃,鸡蛋番茄一大碗,女儿一向要人喂,他与她商量离婚后的一些事宜。聊了一会儿,一抬头,孩子已自个儿把面吃完,拿着铅笔趴在窗边写阿拉伯数字。她是一天天长大了,而曾属于她的某些完整的幸福消失在那些不觉察的岁月里。没有温度的阿拉伯数字如何计算,人事的更迭。 两相对视,无语。 教师文艺晚会的节目遴选。 几天草草练就的节目竟然受到青睐。“有新意有特色,主题鲜明。”大概是选上了。 中国传统的鼓镲锣,快板,亦庄亦谐的说唱。看着别校练了一个假期的舞蹈,极隆重的服饰,化了妆,熙熙攘攘。一下子以为是走进了某风景点的民俗村。太多隆重艳丽宜令人疲劳,她们的节目倒是显得别具一格了。 从那间拥挤的演出室出来,同事们三三两两向门口走去。 阳光灿烂夺目。竟是如此明媚的日子。 她忽然想起下午要去离婚的事。 许多人向她打招呼,忙乱着互相道别。又有人并不太认真地问她一些事。 眼前的一切像是黑白电影,镜头摇晃着,白茫茫的一片。她的笑脸似乎游离开她的躯体,在她眼前飘远了。 中午约好了在外边吃饭。 西餐厅,黑的顶,橙的吊灯,又有极细的灯束如瀑流般从上泻下。 坐在落地窗前,轻轻说话。 “她善良,对我很好。许多时候我都得把握分寸,不让她付出太多。” “我也许不能给她太多希望,这次去,也是事出突然。” 他自己何尝不知道,只有自己强大才可以拥有更安稳的幸福。才有力量眷顾他人。 “你明白就好,我一直担心你不分轻重。” “爱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爱得起。否则太苍白经不起一阵风吹。”并没有看他。奇-書∧網她端着杯子凝神。 第九章烟花散尽(6) 透明的杯子,漂着一片柠檬。她透过杯子看见了他的眼睛。 明澈,忧郁,也是真诚的。 “你放心,孩子我总惦记着的,有我一分用的,我总会想到她。” “最近接了好些网站来做,不久后手头便会宽裕起来,你别担心我。” 迟疑片刻,又不确定地看着她说。 “还会在家住上一段时间再搬,一是舍不得你们,再就是一时难找到合适的住所,你看……”白色衬衫,短的发,细边眼镜,一边是单眼皮,另一边双眼皮很明显。 没有回答,只是抬眼看他。 凝视。用一种疏离去感受他。一同走了这么远的男人。 不太确定,也许他和她仍在爱,只不过爱是一种太驳杂的色彩,像敦煌石窟里一幅年月久远占据长长一壁墙的画。或浓或淡或深或浅,胶着,稀薄,都只能看到画的局部。 第23章 无从欣赏也无力感受。所有的惊心动魄明艳诡异淡雅清新。或许我们都幻想过只有一种色彩的人生,从一而终。 然而又怕寂寞,便以驳杂的伤痛去掩盖单纯的快乐。 他们不知道中国式的离婚是如此繁杂。都不是精明干练的人,竟花了一个下午。 协议书的样本存在电脑里很久了,翻出来改改即可。家里的打印机坏了,要拿到外边去打。路过好几家店都没有停下来,也许是人流密集,也许是太亮堂,也许是太靠近她上班的地方。他们都不约而同走开了,直到看见那间黯淡的小店。只有两三个工作人员,又都是少年。 “我去买雪糕,你自己进去吧。”他竟没勇气,掷下一句话,走开了。 在门前愣了半天,她终是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打印什么?”男孩问。 “哪一部电脑?”她反问。知道后亲自把u盘插进去,打开文件。 “让我来让我来。”那少年热情地抢过鼠标。没想一下子便看到那几个三号黑体字。 “离婚协议书”。一愣。仍不动声色,点击打印。 纸便在旁边的机器里“嗤嗤”地冒了出来。一式三份。 他靠在门前吃雪糕。递了一个给她。她摇摇头。太阳很猛,只想快点逃离。 末了又顶着烈日,来到民政局。 民政局就在公园对面。离他们过去住的单位宿舍楼很近。夫妻俩无数次在这里漫步。孩子小时,每逢周末都在草地上晒太阳,学爬行。家庭相册里,有一半背景是来自于此的。然而此时没有多想,急切地钻进茶色玻璃门里的清凉中去。 负责办理的是一个穿着蓝衣服的中年男人,多年面对离合,不惊不躁,表情恰如其分,令他们平静下来。那人拿起他们的协议书,一项项指出纰漏,担心他们一时记不了许多,又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圈画,仿佛修改小学生不合格的作文。 填好几张表,回家修改协议书,复印种种证件,拿各自的照片,记得是红底的……无尽的繁复。有一会儿,她胡乱地想,有些人会不会忍受不了这麻烦最终离不成的呢? 两个人互相提醒着急急忙忙奔走着,临下班前终是做到最后一道工序,将照片贴到厚实的离婚证上去。 ——离婚证竟是深红色的,她一直以为是绿色的。一个下午,民政局人来人往,竟都是来离婚的,喜事一般喧哗着。有一对年青人,还是孩子模样呢,衣着时髦,勾肩搭背,嬉笑着走进来。却比他们老练,“我们离婚。”所有东西一应俱全,半个小时不到证件便到手了。 她看着离婚证发呆——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张照片了。是他的那张,以前找工作时贴简历用的,在家里找照片的时候她曾犹豫过要不要这张,满脸笑容的,贴在离婚证上终究有些不适宜,可只有这张是红底的了。现在却再也找不着。 第九章烟花散尽(7) 蓝衣服的中年男人把他们忙了一天的材料推到面前。 “明天再来办,我们要下班了。” 都不移步。垂着头。 看到精疲力尽的他们终是心软,“快去快回。” 她知道家里的照片放在哪里,于是匆匆回去了。他在办事厅里等着。 一路风驰电掣。不管其他愤怒的车在身边狂摁喇叭。又想要是能在路上忽然消失。竟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硬着头皮拿了一张蓝底的小照。那是早些年他办护照时用的,也在微笑,但总算是严肃了一些。 一来一去,花了半个小时,那人等得焦急,便不再执意要红底照片。钢印一嵌。算是终结。 照片上新鲜的钢印,把他与她的笑脸铬出几道深深的痕。 泪水倏地落了下来,他看到了,伸出手指来,轻轻拭去。拥着她的肩走了出来。 天灰蒙蒙的,“接宝宝去。”“嗯。” 洗菜的时候,忽然就停了下来。“你们吃吧,我去美容院。”“嗯”。 一个个瓶子开盖的清响,皮肤上不同的触感,玫瑰洋甘菊熏衣草以及不知名的花香味。 体贴入微的按摩。头上是白格子的天花板。 睡着了,又醒来。走出美容院,恍恍惚惚穿过万家灯火,遥遥看到了楼上那盏灯。依然是亮的,但已不再代表等待,温暖,欢乐。 很忙,第二天照常回校排练。节目选上了,更要精雕细琢,而所有的事物,到了一定程度总是举步维艰,知道那个高度在哪,然而无法企及。年少时喜欢舞蹈,喜欢那种肢体飞扬的感觉。生存的一种最物质的认知,活着的一种最真切的挥动。 排练时总是笑声不断,想必那种愉悦是一致的。 “就回去了,你先做饭,我接孩子。”他催她回来。 边吃饭时又边谈股票,谈排练的逸事。 “大唐发电还没涨?算了,别管它。” 吃完饭她教孩子写字,他则在阳台浇花。 晚上又背对背,各对着电脑工作。 ——就这样做起朋友来. 她始终学不会沉溺,伤的时候可以如闷雷滚动,山崩海啸,过后就是万顷碧波,晴朗长空。认识她很多年的朋友都知道她生命顽强。像带雨的荷,晶莹尤在悬挂,却兀自亭亭,睥睨周遭。或是山谷里的那丛芒草,寂寞地繁盛。 “八月十五前的周末我想去珠海提前过中秋节,哥的大露台弄好了。” 他姐忽然发来信息,也许是想邀请她和孩子一起去吧。 “那我邀请他,但不知他是否会去。” “不想见他。”姐对他始终是心痛,因为太爱,以至不能面对。知道姐疼他,那段日子颇为踟躇,以至一任他反复,也有不想让姐难过的意思。 拿着手机她转头看看他。 她回想起这年的“五一”是在珠海过的,庆贺哥换了大房子。彼时一伙人在未峻工的大露台上遐想,说是中秋节在此赏月,何等惬意。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在珠海过,哥哥姐姐和老妈,一大家子,热闹非凡。然而时光荏冉,物是人非。 又想起博客留言板里有“我想他的哥哥一家会一如既往地关心可可的,思思天天说想姐姐。”知道是哥的话,鼻子一阵酸,心里却是暖的。 扬扬哥哥,思思妹妹,可可。 他们的血液里翻涌着同一条河流的浪花。七年过去,有些东西永远流逝。而静好的岁月根深蒂固,铭刻。 已成朋友。 只愿他懂事,快乐,成功。他永远是孩子的爸爸,希望能堂堂地立于孩子的明眸中,给她毕生的骄傲。 第九章烟花散尽(8) 第二天,学生注册。 “一大早就要上班了。先睡了。” 她喃喃自语。走进房里去。 第十章后记 开学典礼,指挥发书,大清洁,排练,出墙报,写计划…… 焦头烂额。 路过那面镜子,不由一愣。那个女人头发汗津津地贴在脸颊上,满脸油光,衣服疲软地蹋着。不用仔细闻,酸腐的味道在身上弥漫。 “势利的鼻子一闻就察觉“——亦舒说,”一种底层,经济情形不太好的劳动阶层的独有气息。”她苦笑。 假期里穿着吊带睡裙,在香氛中无所事事地忧郁的女子竟也是优越的。奢侈、无病呻吟。在生存面前,爱情显得苍白可笑。有闲阶级的游戏,所有的迂回都是值得把玩的细节,占据填塞大段大段寂寥的人生。 离婚前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与那个女孩通电话。终是没有。总觉得毫无意义。 傍晚,电话响了,是打给他的,熟悉的号码。 “是阿超吗?”她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很男孩子气的名字。 “哦,哦,是的。”顿了顿,承认了。 “找他啊,他和孩子在阳台玩,要不,我们聊聊。” “……好吧。” “你们有什么打算呢?” “顺其自然吧,我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对不起。” “真的,我一直希望你们能重新好起来。” 热切的。 相信是真的。网上的情缘,谁也不曾希冀有结果。现代的女子,不会以为世上只有他是唯一。 当然也不会认为他是谁的私有财产。只是毫无顾忌地来往着,与明天无关。 “你会嫁给他吗?” “这要看他的表现,还有父母的意见。” “我不在乎他是否有钱,我只希望他善良,踏实。” “婚姻没有你想象的简单,如果你们会走在一起,希望能郑重周详地计划,毕竟不在一个地方工作。” “随他,由他决定。”看得出,不是一个爱操心的女孩子。也许还小。当年嫁给他时她也是二十五岁。 也这样义无反顾。信赖他。 总归是孩子的父亲,希望他日后出现在孩子面前,幸福,从容自信,还是问了那些话。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落泪,没有任何理由。 把电话往他手里一塞。他的世界,她再也不用操心了。只愿,真的好。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