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 第1节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麻烦 作者:竹西 文案: 袁大学士说:天凉了,夫人的病也该有个说法了。 然后,侯珊娘就死了。 说起这位闺名叫珊娘的侯家十三姑娘,京城里无人不竖拇指。别看她是庶出,在家时却是家里最受宠的女儿,出嫁了也是嫁得前程最好的夫婿,儿子小小年纪便是两榜进士,女儿聘为世家宗妇……她这一生,世人一致评论:值。 值吗?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替自己挣得内外贤名又如何?操碎了一世心,换来的不过是捂不热的良人和不谅解的儿女。临终前,侯珊娘总结自己的一生,也得出一个字的评论:累。 许是只有经历过世情,才能看透世情。若有来生,珊娘想,她一定要换种活法,不争不抢不算计,只做那墙角安静开放的小花,便是没什么大富贵,终能随着自己的意愿自开自败,自得其乐,再也不用强逼着自己去成为别人眼里的“优秀”,也不会再逼着谁成为她眼中的期待…… 闭上的眼重新睁开,居然不是转世投胎,而是一切推倒重来。 于是重生后的侯珊娘忽然就多了一句口头禅:麻烦! 宅斗争宠什么的……多麻烦啊,不参与! 算计和被算计什么的……太麻烦了,随他去! 至于那个什么“猿门猴氏”……此生更是敬谢不敏! 只是,谁能告诉她,这又是什么神转折?!前世清冷的高岭之花,此生怎么忽然就变得如此灼热缠人了?!珊娘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位袁长卿袁大才子,才是她这一生真正的大·麻烦! 被缠得烦不胜烦的侯珊娘表示:袁老大,至少这一世求放过。您做您的高冷才子,我做我的墙角小花,咱各不相扰,行不? 袁长卿抬头看天:天凉了,珊娘该出嫁了。 然后,打着寒战的侯珊娘被郑重包裹起来,塞进花轿……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甜文 布衣生活 主角:袁长卿,侯珊娘 ┃ 配角:三和,五福,六安,李妈妈 =============== 第1章 前章 前尘往事 袁大学士袁长卿才刚下朝,就被等候在宫门外的下人急急叫回了府。 于是满朝文武便都知道,袁大学士的夫人侯氏似乎又不好了。 这是今年的第几回告急了? 果然是天妒红颜,英才易逝啊…… 宫门外,听到这消息的人们看似热心地感慨着,其实转眼就事不关己地散开了。最多在回家后,和家里的夫人小妾们提及此事时,对那位缠绵病榻多年却贤名在外的袁门侯氏竖上一竖拇指,然后再评论上一句:值。 也是,要说起这位闺名叫珊娘的侯氏十三姑娘,京城里还真是无人不竖拇指。别看她是庶出,在家时却是家里最受宠的女儿,出嫁了,也是嫁得前程最好的夫婿。儿子小小年纪便是两榜进士;女儿嫁为世家宗妇,将来妥妥的一品诰命……这样的一生,听起来果然很值。 值吗? 躺在病榻上,等着要见夫君儿女最后一面的侯珊娘,此刻心里却似乎另有想法。 人将死之时,好像总爱总结一下自己那卑微的一生。而要珊娘给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做个结论,她只会用一个字来概括:累。 从还是西园里待嫁的十三姑娘起,珊娘就觉得她这样活着很累。但要她放弃那些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手的利益,她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人为物累,心为形役,她想要的越多,便因此而越累。越累,便觉得得到的东西越不值得她那么累。而已经那么累了,又总叫她不甘心地认为,一切总要累得值得…… 值得吗? 珊娘的唇边挂上一抹讥嘲微笑时,她的夫君,袁长卿袁大学士终于来到了上房门口。 才刚撩起门帘,袁长卿一眼就看到了病床前垂着的浅灰色帐幔。于是他忽地止住脚步,伸手捏了捏眉心——大概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他这夫人是如何擅长以环境来营造出一种她想要的氛围了。 而这灰色的帐幔,在袁长卿看来,显然是侯珊娘想要给他制造出一种她将死的可怜印象。 站在卧室门口,他都没有靠近那帐幔,只揉着眉心一脸疲累地道:“天凉了,夫人的病也该有个说法了。” 帐幔内,原本满心期待的侯珊娘一愣,然后那看着总像是含着几分笑意的唇角便又往上提了一提——真是难得,她居然一下听懂了他的意思。 原来放羊的孩子果然是存在的,之前为了骗他来见她一面,她曾制造过太多次的病危,如今她真的快死了,他却早已经不再相信她了。 这一生,她几乎没做过一件叫他满意的事,也许至少这件事上,她终于可以叫他如愿一回了。于是她轻轻低喃了一声:“好的。” 只可惜,濒临死亡的她气息太弱,声音甚至都未能传出帐幔。 不过,显然门口的人也不需要她有任何回应,脚跟一旋,便兀自出了卧室。 帐幔内,侯珊娘缓缓闭上眼,却发现自己连一点伤心失望的情绪都没有。 当年她怎么会如此痴迷于他?痴迷于他的沉默寡言、痴迷于他的清冷淡漠、痴迷于他冷淡地对待她为他付出的一切?!明明知道他是块怎么也捂不热的石头,明明知道就算她用尽全力,只要他不想,她便不能靠近他半步,她怎么就对这么个不值得的人,痴心不改了一辈子?!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响起袁长卿那清冷了一辈子的声音:“你们怎么来了?” “他们说,娘快不行了。” 门外响起女儿的声音,且那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焦急。 病床上的珊娘顿时只觉一阵狂喜——她的女儿回来了,她的女儿不计前嫌,回来看她了! 就在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去对女儿说一句早该说的“对不起”时,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冷笑道:“这你也信?!” 这是她儿子的声音。那个离家数年不曾相见的儿子…… “这都多少年了,你居然还信。”儿子的声音里透着冰寒入骨的讥诮。 珊娘一呆,那强撑起的最后一点气力,就这么一点点地泄了下去。 原来,就算她想要求得原谅,也早已经没了要求原谅的资格。在她不顾儿女的意愿,强行插手儿女的未来,甚至以强硬的手段逼得儿子爱慕的那个姑娘以死抗争后,她就再没了求取原谅的权利……而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才叫袁长卿对她彻底地失了望……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袁长卿道:“好了,都回去吧。” 又静了一静,女儿才道:“我再坐一坐。” 一阵脚步声过后,外面恢复了寂静。寂静中,一个声音低低说了句什么,病床上的珊娘没听清,但她女儿那原本还有几分慌乱的声音,却在忽然间变得尖利刻薄起来。 “呵呵,我真傻,居然差点就信了!她以为她这么闹,我就会去见她了?!当年我就说过,不到黄泉不相见,既然她还没死,那就还没到我去见她的时候。” 那低低的声音似乎又恳求了一句什么,于是便听她女儿又冷笑道:“六安姨娘可真是做了一辈子的好奴才!你怎么不想想,当初若不是她硬逼着你给我爹做妾,你如今又会如何?至少可以成为别人光明正大的妻子吧!明明害了人,却还装出一副她是为你好的模样,怎么你到现在还看不清……” 帐幔内,珊娘缓缓闭上眼。 六安……她竟忘了,她该要道歉的人里,还有个六安…… 当年她之所以挑中六安,就是看中了她的老实本分,不会跟她争宠…… 争宠。想着这两个字,珊娘忍不对着自己又是一阵冷笑。人都快死了,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她原本就没有过什么宠,又哪来的一个“争”字?!而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她把六安送到袁长卿的床上,才叫他们的夫妻关系变得更加冷淡…… 当年她跟六安提起这件事时,六安是什么表情来着?乐意还是不乐意?她忘了。或者说,就算是留意到,她也没有在意。因为她觉得,她给六安的,是一个更好的未来…… “……别说了!”门外,再次传来女儿愤怒的低吼,“她确实是生了我们,可我真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们的母亲!如果不是爹,我这一辈子就被她给毁了!而且她已经毁了哥哥的一辈子,我们凭什么要原谅她?!你也别说什么她是关心我们,若她真是关心我们,为什么一心只想掌控我们,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错了,应该说,我们怎么想根本就不重要,在她眼里,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她自己!我们,包括我爹,对于她来说到底是什么?!是家人,还是她用来博取名声的工具?!我看她这一辈子在乎的东西就只有一样,既这样,就让她抱着那些虚名过一辈子吧!” 帐幔内,紧闭的眼角处终于渗出两滴清泪。 错了吗?她真的做错了吗?!她只是努力想要去争取最好的一切,努力想要把她认为最好的全部给予她所爱着的人。这也错了?! 不,也许她真的错了。她那么用力去争取的时候,从来没问过,对方要不要她的付出;也从来没问过,她认为最好的,是不是别人也认为最好…… 原来,真的不是她以为最好的,对于别人来说就是最好;不是她努力给予的,对方就必须得接受…… 就像袁长卿。 这一辈子,她用尽了一切力量去追逐他,想要给予他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却忘了问一问,他要不要她的付出;也忘了去问一问,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终其一生,她在他的眼中,一直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予她的那个无声评论。也许对于他来说,她一直都只是个麻烦的存在…… 好吧,抱歉了,袁老大,很抱歉这一辈子麻烦到你了。不过好在我就要死了,以后再不会麻烦你了……还有个好消息,听说人死后会转世投胎,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再不相见,便把我这糟糕的妻子和不称职的母亲,只留在这一世吧! 弥留之际,珊娘竟微笑起来。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时候的袁长卿。 那时候的他,一身白衣胜雪。在盛开的海棠花下,他伸手去抱那只被困在枝杈上的猫,清冷的眉宇间荡漾着浅浅的笑意…… 而清冷的人笑起来,总是显得格外的勾魂。 那时候看呆了的她,脑子里想着些什么来着? 啊,她居然忘了…… 忘了也好。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要死了……嗯,其实死一点儿都不可怕,甚至还挺舒服的。至少自她病了后,还是头一次感觉如此舒适,舒适得她有点想睡……好吧,睡吧,等睡醒后,也许就是另一段人生了…… 说起来,自七岁那年被老太太带进西园后,她就再没睡过一次懒觉,虽然其实她一直都挺爱睡懒觉的……这么想来,其实西园里教的很多东西她都不喜欢,之所以逼着自己去坚持、去争取,是因为…… 因为什么来着? 啊,好像是为了得到别人羡慕的眼神。还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的特权;以及那种被所有人高看一眼的…… 什么来着? 对了,女儿说,那叫虚名。 原来,她真的为了那些虚名,不快乐地挣扎了一辈子…… 好在她就要死了,这错误的一生也终于要到了尽头……解脱了她,也解脱了那些被她困住的人。 抱歉了,各位,给大家造成了麻烦。 人死后,是会转世投胎的吧?如果真有转世投胎这回事,珊娘想,那她一定要换种活法。这一回,她要不争不抢不算计,哪怕只是做朵墙角的小花,她也要随着自己的意愿自开自败,只做她愿意做的自己,再也不强逼着自己去成为别人眼里的优秀,也再不会逼着谁成为她眼中的期待…… 换一世,她定要换一种活法…… 闭上的眼再次睁开时,珊娘才发现,原来人死后不是只有转世投胎一条道。原来人还可以回到过去,回到一切错误发生以前…… 第2节 第一章 懒散的十三姑娘 两头翘的花梨木长案上,那只西洋自鸣钟的指针弯成一道不悦的下弯勾,看着就像昨儿晚上老太太看向十三姑娘时的那个表情。 刚学会看钟点的小丫鬟六安盯着钟面看了一会儿,又谨慎地数了半天,这才最终确认,此时应该是西洋时间的早晨八点二十分。 换算成大周时间,就是辰时五刻。 这个时辰点,不由就叫六安想起她那已故的老祖母来。六安的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一辈子都死守着那种老式作派。六安小时候没少听老祖母说起当年老老太君还没出嫁前,在娘家守着怎样森严的闺秀规矩。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辰时初刻(也就是西洋时间的七点整),所有姑娘们都要收拾打扮整齐,去上房给长辈们请安。 此时已经是辰时五刻了,东厢十三姑娘的卧室里却仍是一片寂寂。 六安扭着手指看看卧室紧闭的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自鸣钟,再次确认了一遍钟点,这才蹑手蹑脚退出屋去。 屋外的长廊下,大丫鬟三和正带着七彩和八锦两个小丫鬟坐在美人靠上理着丝线。另一个大丫鬟,脾气急躁的五福则搓着手,在长廊和大敞着的雕花隔扇门之间不停地来回走动着。见六安出来,五福立时停住脚步,瞪着双比旁人都要大上一号的眼,带着种恶狠狠的气势迫向六安。 虽说六安的老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可所谓“一朝君子一朝臣”,老老太君故去后,他们一家就给老太君的人让了道。加上她祖母不是个擅长巴结奉迎的性情,连带着她爹娘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所以一家人早早就被发配到一个小农庄上去了。此次六安能被挑进大宅当差,靠的不是祖上的余荫,而是她那在铺子里当二掌柜的小舅舅花钱给铺的路。 今年不过九岁的六安自小就生活在农庄上,连-城门都只进过一次,如今忽然被挑进大宅,且还是被分到在老太太跟前颇得体面的十三姑娘的屋里,她兴奋之余,难免也带了点底气不足。被急脾气的五福以那种盛气凌人的眼儿一睃,她不由就慌了手脚,跨出门槛时,竟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给绊倒。 她这慌慌张张没出息的模样,顿时就叫五福一阵看不上眼,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回手指着六安,冲三和抱怨道:“瞧瞧瞧瞧,都给我们分了些什么人来!我们姑娘不过是一时躲懒,一个个就这么欺负上来,往后若真有个什么,那……”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三和在那里细声慢气道:“你的声音还可以再大些,倒正好顺便叫醒姑娘呢。” 五福一呛,顿时没了声儿。只是,她一向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从三和那里吃了瘪,不好在三和身上找补回来,她总能欺负欺负比她小的。于是一转身,就把怒气发泄到了六安身上,冲六安喝道:“叫你看个时辰,竟磨蹭了这么久!还不快说,什么时辰了?!”——话虽冲,嗓门儿倒真是压低了下去。 六安被吼得又是一阵心慌,但好歹她老实,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即便心慌慌的,她也没忘了她的差事,忙垂手答道:“八点二……辰时五刻。” 五福顿时就拧紧了眉。隔着门槛看看紧闭的卧室房门,她着急地跺了一下脚,一回头,见三和仍是那么心平气和地教着小丫鬟们理丝线,五福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冲过去,劈手就夺过那只装着丝线的笸箩,压着声音冲三和恼道:“都这时候了,你竟还有心做这些!姑娘一向听你的,你好歹也劝着姑娘些!不为别的,咱们姑娘走到如今这一步容易嘛?!若真这么被送回去,以后可怎么办?!” 却原来,昨儿晚上老太太指了十三姑娘和七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帮着大太太一同筹备春赏宴时,别的姑娘都喜气洋洋地应了,偏轮到她们姑娘时,十四姑娘一脸关怀地插了句嘴:“我怎么看着十三姐姐的气色不太好?” 若是往常,十三姑娘一定会反驳的,不想那会儿她只是懒洋洋地应了声,“是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是觉得精神头不足。” “既这么着,可别误了差事才好。”十四姑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便给十三姑娘下了绊子。 老太太那里盯着十三姑娘看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也没能听到十三姑娘替自己辩解上一句。于是老太太便也一脸关怀地道:“这怕是病了。既然病了,就好生将养着吧,小小年纪可千万别作下病根儿才好。” 然后老太太就免了她家姑娘的晨昏定省。只是,随后老太太又加了一句:“当初你进西园时,才不过七八岁年纪,这一转眼都快十五了。唉,想想倒是我的不是,只顾着自个儿含饴弄孙的乐趣,倒忘了你还有父母兄弟,赶明儿我把你送回去住两日可好?” 送回去容易,什么时候接回来,甚至是会不会再被接回来,可就两说了! 老太太虽然说得和缓温柔,但那屋里只要是带了耳朵的,就没一个听不出这言下之意的。 要说当年老太君嫁进侯家,是直接跳过她婆婆老老太君,从老老老太君手里接过管家大权的。自那以后,老太君就给家里立了条新规矩——虽说各房的孩子还是养在各房,但如果其中有特别出挑的,则会被老太太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这些被挑中的姑娘小爷们,会跟着老太太一同住在精美的西园里,一切吃穿用度都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自然,往后的前程也不同于人…… 现今被老太太养在西园的姑娘只有三位,其中两位都是嫡出的姑娘,只有十三姑娘侯珊娘是五房庶出的女儿。可虽说是庶出,这珊娘却打小就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几乎年年学考都是女学里的第一名。因此,府里人都说,十三姑娘是玉字辈姑娘中最为出挑的一个,也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一个。 当然,也因此,珊娘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如今老太太这么一放话,显见着是不打算继续容忍十三姑娘最近的懒散懈怠了。 五福简直不敢想,万一她家姑娘真被送回去,等着她家姑娘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自然,做主子的不得好,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会落下什么好! 此时已经是辰时五刻,早过了该去上院请安的时辰。如果说今儿一早五福还抱了几分侥幸,如今则真觉得她家姑娘是破罐子破摔了。此时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只想着该如何善后挽回才好。 五福那里着急上火,三和却是人如其名,只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抿唇而笑,“怎么办?凉拌。我说你可真够操心的,姑娘自个儿还在那里吃得好睡得好的,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干什么?” “我着急上火,可不就是因着姑娘不着急不上火嘛?!”五福跳脚。 三和再次抿唇一笑,心说,为了姑娘还是为了自个儿,还两说呢。 “我觉得吧,姑娘这么做,定然是有姑娘自个儿的打算的。”从五福手里拿回笸箩,三和一派平和地又道:“咱们姑娘可不是那种没算计的人。” “可……”五福又是一跺脚。她向左右张望了一下,过去凑到三和面前,压低声音道:“你是没瞧见十四姑娘的作派还是怎的?那位最近在老太太面前可勤快着呢,可不就是等着咱们这院子空出来嘛!” 三和捏着丝线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五福,“怎么,也有人找你了?” 五福一撇嘴,挥着手道:“这院子里还有谁没被找过?啊,不,”她抬手一一点过六安七彩和八锦,“大概就这三个新进的小丫头没被人找过了。” “那你的意思是……” “哼,”五福又是一撇嘴,“你是知道我的,我最烦这些哩格啷了!”说着,她烦躁地一甩辫子,“哎呦,真是的,还能不能让人愉快地当差了?!” 三和“噗”地一下就笑开了。这句式,也不知道是打哪里传过来的,就叫五福给学了去。不过这话倒确实是挺合五福那简单直接的性情的。她看了五福一眼,慢条斯理道:“你烦个什么劲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无非两种选择,一个是跟着姑娘搬出去,另一个嘛,不过是换个主子伺候罢了。就算换个主子,你也还是当你这丫鬟的差,有什么好烦的。” 五福大概没想到一向沉稳的三和会说得这么直白,顿时怔在了那里。她盯着三和那张无缝对接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眉头一皱,扭着个嘴儿道:“可我不想换啊!” 这话三和倒是信的。她也不想换。她们都是打姑娘七岁进了这院子起就跟了姑娘的,不说这七八年相处的情分,就是行事风格,她们也早就习惯了十三姑娘的那一套。换个主子,一切还得重新磨合,且不说新主子手底下肯定还有自己合用的人,重新争宠什么的,其实也挺烦…… 三和抬眸,和五福对了个眼儿,当下二人便都明白了,她俩应该算是站在一条线上的——都是嫌换主子麻烦的。 于是心里有了数的五福过来,推着三和的肩道:“姑娘可是最听你的,要不你去劝劝姑娘?” ——果然做生不如做熟啊!只要姑娘肯低个头认个错,再改了最近的懒散,一切都还是照旧。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 “这你可说错了,”三和笑道,“不是姑娘听我的,而是我什么都听姑娘的。”顿了顿,她歪头看着五福笑道,“要不,你去试试?这钟点,姑娘也该起了。” 五福的手顿时就是一僵。 最近也不知道她家姑娘是怎么了,平时事事总爱争个第一的十三姑娘,忽然间就毫无征兆地变得懒散起来。不爱读书写字什么的也就罢了,五福只当是她家姑娘一时的懈怠(这在往常偶尔也是有的),可不知为什么,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十三姑娘,忽然还变得愚钝起来,对老太太明里暗里的指示装聋作哑不说,竟又染上了爱睡懒觉的恶习,三天两头的称病不去请安。原本很是倔强好强的性情,也好像在一夕之间,突然就变得“万事都好说”起来了。偏偏这种“万事都好说”,又透着种古怪的“不好说”…… 以前,心气儿很高的十三姑娘不仅要求她们这些做丫鬟的处处都要比人强,也处处严格要求着自己。若是哪个下人觉得姑娘哪里做得不对,就算姑娘听了会不高兴,只要是在理儿的事,她总会逼着自己去改正。可如今的十三姑娘,不仅不再那么高标准严要求地管束她们这些丫鬟,甚至连她们一些正常的规劝,她也都是听得东耳朵进西耳朵出的。 最令五福不解的是,以前就算惹十三姑娘生气了,要打要罚五福都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而如今……嗯,怎么说呢?明明姑娘笑着的时候比以前要多,却莫名就让人不敢不听她的话。至于迫着姑娘去做她不乐意做的事,比如,在她还没睡醒时硬是叫她起床,或是规劝姑娘向老太太低个头认个错什么的…… 想到姑娘那似笑非笑的眼,五福顿时觉得后背一阵生寒。 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中,五福自觉自个儿还算是个忠心的,可要她冒着主子的炮火去当烈士……就算简单直接如她,也还没傻到那个份儿上。 何况,就如三和所说,当差而已。不想换主子,也不过是因为换个主子很麻烦,而且也很不合算…… 就在五福三和都垂头沉思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躁动,却原来是姑娘的奶妈妈,李妈妈回来了。 “阿弥陀佛!” 五福顿时松了口气,念着佛就急急跳下台阶,向着李妈妈迎了过去。 李妈妈是姑娘的奶妈妈,打姑娘出生起就跟着姑娘了。若论忠心,这院子里再没人能比她更为忠心,要说劝姑娘的最佳人选,非李妈妈莫属! 第二章 一切才刚开始 昨儿李妈妈请假出府回了一趟家,不想今儿才刚一回府,就听到自家姑娘可能会被送出西园的消息。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李妈妈一把抓住冲过来的五福,“姑娘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得罪老太太了?!” 五福也很想知道她家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姑娘还没起呢!”她当即回手指着卧室就告了一状。 她这做丫鬟的既然规劝不了姑娘,奶妈妈可是兼着教养职责的,总能管束一下“中了邪”的姑娘吧! 李妈妈一听,果然就皱了眉,抬头看着天色嘀咕了一句“这都什么时辰了”,便放开五福的胳膊,转身上了台阶。 廊下,三和早从美人靠上站了起来,冲着李妈妈屈膝道:“昨儿晚上姑娘说,难得老太太免了她的请安,她今儿要睡到饱,不许人叫起呢。” 好嘛!又一个告状的好丫头! 李妈妈的眉顿时又皱紧了三分,才刚要抬脚进屋,忽然感觉这院子里好像少了些什么,便回头问道:“双元四喜还有王妈妈呢?” 双元是姑娘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四喜和三和五福一样,都是二等的,王妈妈则是老太太派给姑娘的教养嬷嬷。照理说,五福和三和份量不够,管束不了姑娘,就该一等大丫鬟双元和教养嬷嬷王妈妈出面才是,偏这二位…… “双元姐姐和王妈妈一早就说,要去老太太那里打探动静,然后就再没看到人了。” 五福不屑地撇着嘴——什么打探动静?!说白了,不过是看着姑娘这条船不稳,这是先一步去找下家了! “四喜说,七姑娘派人叫她过去帮着梳个头。” 三和则仍是那么一脸平和地着重点出“四喜说”这三个关键字。 李妈妈的脸顿时又是一沉,也不再多话,转身进了屋。 推开卧室的门,她才刚要抬腿进去,不想屋外花梨木大案上的那只西洋自鸣钟,竟凑热闹似地发出“铛”地一声响,直把李妈妈和跟在她身后的三和五福都吓了一跳。 众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此时正好是西洋时间的八点半。 许是被这报时声所扰,卧室里,那挂着水绿色纱帐的罗汉床上,一个小小的人儿“嗯唔”了一声,然后在帐内翻身打了好几个滚儿。 于是众人便看到,十三姑娘侯珊娘没头没脑地把那床薄被裹了一身,简直裹得跟只蚕茧似的。 忽的,原本皱着眉的李妈妈那神情就变得柔和了起来。她走到罗汉床边,脱鞋上了脚榻。三和五福则双双上前,挂起床上的纱帐。李妈妈微笑着屈起一膝坐在床边上,弯腰凑到那只“蚕茧”的跟前。 此时十三姑娘已经把自个儿全都裹进了被子里,就只有一截乌黑油亮的发梢还露在外面。李妈妈宠溺地抚了抚那黑发,跟哄小孩儿似的,伸手在那“蚕茧”上轻轻拍抚着,一边柔声唤道:“姑娘,姑娘?该起啦,不早啦,太阳都晒屁股啦!” “嗯唔……” “蚕茧”里的“蚕蛹”蠕动了一下,想要再次翻滚起来,却因被李妈妈的胳膊挡住而没能成功。 “姑娘,该起啦。”李妈妈笑着又低唤了一声。 这般连唤了有七八声,那“蚕茧”才终于有了点动静。随着又一声长长的“嗯唔”,“蚕茧”里缓缓伸出一只小手来。 那是一只剔透得如玉雕般莹润细腻的小手。 “嗯……” 小手伸展着纤长的手指,指端的指甲晶莹粉嫩,手背上隐隐还有几个可爱的小坑。李妈妈看了心下顿时柔成一汪温泉,忙不迭地伸手过去握住那只小手,一边更加细柔着声音哄道:“姑娘,该起啦!” 李妈妈给十三姑娘做奶娘时,自个儿的女儿才刚刚夭折。看到珊娘的第一眼,李妈妈就觉得,这孩子不定就是她那个没缘分的女儿重新投胎,再次来到了她身边。所以打珊娘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对她硬不起什么心肠来。 在李妈妈的温柔哄慰下,“蚕茧”里的侯珊娘才终于成功破茧而出。她伸着懒腰,缓缓睁开眼,立时便看到头顶上方,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正冲她温柔微笑着。 那一刻,珊娘不禁有些怔忡,“奶娘,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漂亮了?! 只瞬间,珊娘就回过神来。前一世这个年纪的奶娘,还没有遭遇到后来的那些糟心事,此时的她确实还年轻美丽着。 还好还好,此时的奶娘还年轻着,她也还年幼着,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可以有另一种结局! “奶娘……”庆幸着的珊娘蓦地伸长手臂,一把抱住李妈妈的脖子,将脸埋进她的怀里。 李妈妈却误以为姑娘这是冲她撒娇,叫了声“哎哟我的姑娘哎”,便抱着珊娘一阵眉开眼笑。 小时候,在住进西园之前,姑娘倒确实是挺爱黏人撒娇的,可后来住进西园后,随着姑娘渐渐长大,人也变得越来越老成,就再没这么冲她撒过娇了。只是,大约在半个月前,有一天,姑娘像是做了个恶梦,醒来后,就不知怎么又变回原本那个爱撒娇的孩子了。 “噗”,床边上,三和忍不住轻笑出声。 五福则冲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儿——她居然会指望李妈妈能劝住姑娘! 李妈妈确实忠心不二,可与此同时,她也是死忠愚忠的那一个。哪怕这会儿姑娘说太阳是黑色的,李妈妈也能坦然附和,然后还会说别人全都看错了,只有她家姑娘的眼神是最棒哒! 五福和三和,一个低头而笑,一个抬眼看天,故而二人谁都没看到,伏在李妈妈怀里的十三姑娘,正以审视的眼在悄悄打量着她们。 前一世时,这几个丫鬟自然都是好好的。只是,那时候的她风光无限,而此生她却打算走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这条路,就不知道几个丫鬟中,还有谁是愿意陪着她走下去的…… 第3节 那个所谓的“恶梦”,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其中有好多细节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珊娘再想起那件事时,心里总难免有些疑惑——眼前这一切,到底是她经历了死亡后重新回到十四岁,还是真如奶娘所说的那样,只是十四岁的她做了个病死的恶梦? 到底是庄周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自己变成了庄周? “姑娘,该起啦。”李妈妈仍跟哄孩子似地轻拍着珊娘的背。 珊娘回过神来,抬头问着李妈妈:“奶娘,你家里为什么叫你回去?” 李妈妈的手臂忽地僵了一下,然后便跟没事人一样,放柔了声音,抚着珊娘的鬓发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些琐事。” 珊娘看着奶娘一阵默默眨眼。此时她已经肯定,不是十四岁的她梦到了自己以后会病死,而是病死后的她,真的又重新回到了十四岁。因为即便奶娘不肯说,她发现她居然知道奶娘隐瞒了一些什么,甚至还知道一些连奶娘都不知道的,奶娘家那吸血鬼似的婆婆和丈夫正在筹划的事。 沉默了片刻,珊娘耍赖地拉着奶娘的衣襟,用力嗅了嗅奶娘身上那熟悉的白兰花熏香,然后猛地一个打挺,翻身坐起。 “起了!” 花窗外,二月的艳阳乍暖还寒。春天才刚刚到来而已,一切都还早着,不急。 等珊娘洗漱毕,坐在堂前用着她那顿晚了的早膳时,大案上的自鸣钟正热热闹闹地敲过九下。 住在西园里的姑娘们,每个人都配有一个专属的小厨房。看着满桌子热腾腾的饭菜,珊娘想,等她被挪出去后,唯一会想念的东西,大概就是这随叫随应的热乎气儿了。 “你们吃了吗?” 坐在小桌前,她抬头问着奶娘和三和、五福。 奶娘一大早就急着赶回来,自然没吃,三和五福倒是吃过了。而若是换作以前,就算珊娘有心想叫奶娘一桌子用饭,也会觉得这样做会有违老太太的教导而不敢去做,如今的她才不管这些,便指着对面的座位对奶娘笑道:“奶娘陪我用一点吧。” 奶娘自然不肯的,于是珊娘噘着嘴儿道:“我一个人用,没劲儿,不吃了。” 奶娘哪舍得饿着她,忙不迭地坐了半边屁股,小心翼翼地给珊娘布着菜。珊娘却反过来夹了一块奶糕递到奶娘嘴边上,弯着眉眼笑道:“有人陪着吃才香,奶娘也用一个。” 奶娘没法子,只好用了一个。 原本在老太太的教养下,吃饭时是不许说话的,但此时的珊娘好像忘了一向的规矩一般,竟一边吃着,一边拐着弯地打听着奶娘回去的事。 也亏得李妈妈一心想要瞒她,才没叫她套出什么话来。 只是一旁的五福不禁有些忍耐不住,趁着姑娘没注意,便悄悄拿手指捅了捅李妈妈的背。 于是李妈妈这才想起那件大事来,忙放下筷子,正色问道:“姑娘最近到底是怎么了?真病了?以前就算姑娘病了,也从不肯轻易请一天假的,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肯去学里也就罢了,反正女孩儿家家的也不考什么状元,可连给老太太请安都懒怠去,这总有点说不过去吧?而且之前姑娘称病不去请安,老太太也没怎么计较,这回春赏宴的事,老太太竟还记得叫上姑娘,可见老太太心里还是挺看中姑娘的。只是,十四姑娘那么说时,姑娘怎么也不替自己辩解上一句?倒叫老太太误会了姑娘……” 旁边的五福忍不住就又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奶娘舍不得指责姑娘半句的!这般不痛不痒的话,姑娘会听进去才怪! 于是她赶紧抢着道:“就是就是!那可是春赏宴!别的姑娘抢破了头也抢不到的机会,老太太有心要给姑娘,偏姑娘竟这么不上心……” 十四姑娘那么说时,老太太盯着她们姑娘看,就是给姑娘机会替自己辩解的,偏她们姑娘不仅一句话都没有,还那么半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笑着——别说是老太太,她看着都有气! “……老太太不生气才怪!”五福气呼呼地结案陈词。 这半个月来,算算十三姑娘因躲懒而忤逆老太太的次数,该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了。老太太虽看着慈眉善目……好吧,也只是“看着”而已!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几人中,还是三和最为稳重,捧着羊奶递到珊娘的手边,细声问道。 珊娘端起羊奶慢慢品了一口,然后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丫头。奶娘她可以肯定,哪怕她再落魄,奶娘都会跟着她的。这两个丫头她就没把握了。 三和稳重,一向不多言多语,但其实她才是心里最有数的一个,自己想要什么也一向最是清楚。所以当初她出嫁时,三和并没有选择做她的陪房,而是择了个跟府里没关系的青梅竹马小货郎做了夫婿。虽然一辈子没什么大富贵,可夫妻和美,也算是平安喜乐的一生了。 至于五福。这丫头有着一张刀子嘴,两点豆腐心,虽然看着厉害,其实骨子里有点色厉内荏,遇到个厉害的立马就现了原形。但这孩子的好处是从没什么坏心,就算有些私下里的念头,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故意去害人。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这点善念,就算跟着她做了她的陪嫁丫鬟,五福最后终于还是嫁了个好人,跟着袁长卿的那个长随,做了个有产有业的“太太”。 只是,如果这一辈子她还选择跟她,怕是就再没那样的夫婿了。因为侯珊娘早就已经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跟袁长卿有任何瓜葛。至于那个“猿门猴氏”,谁爱做谁做,她是再不参与的! “我的想法嘛……”捧着热呼呼的羊奶,珊娘弯着双月牙儿似的柳叶媚丝眼,“跟你们说句实话吧,其实昨儿我并没有说谎,我觉得我最近好像真的不太对,脑子跟锈死了一样,转都转不动,就算老太太把我送回去,我也没法子,只能认命了。倒是你们,你们有什么想法?跟了我这么多年,眼看着我是没什么前程了,但我不想阻碍了你们的前程,若有什么想法,尽管跟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们。” 话音未落,她看着的那两个丫鬟还没什么表情,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珊娘回头,便看到她的另外两个丫鬟,双元和四喜正双双站在门边上,双元的脸有点红,四喜的眼神则是一阵闪烁。 “哎呦,你们回来啦!”珊娘笑着招招手,“正好正好,快来快来,也亏得你们及时回来,不然我可不会一个个去问你们,太麻烦了。我说,你们有什么打算?我猜最多明后天吧,我母亲那里就该派人来接我了。” 第三章 好聚好散 其实珊娘的猜测还是蛮有道理的。 老太太的那几句话,明显就是在暗示她,如果她还有心“上进”,那么今儿一早,哪怕她“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滚着爬着也得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当然,老太太会不会原谅她这还两说,但首先这是个态度问题。 而显然珊娘的态度很不端正。 其实直到最近侯珊娘才发现,前一世她的行事作派,简直就是老太太的翻版。所以她可谓是知此知彼——老太太这人,说好听点,是“爱惜羽毛”;说不好听,就是她女儿控诉她的那个罪名:“耽于虚名”。 所以,就算老太太那里真的厌弃了她,也绝不会亲口说出赶她出去之类的话。自然,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老太太亲自出面。所以珊娘才说,她母亲应该会来接她回去。 如果她猜得没错,她的嫡母大概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然后会派人或亲自来跟老太太说:“自家姑娘打扰老太太多时了,家里人想念得紧,想要接姑娘回去住一阵子……” 对了,之前她还亲口说过自个儿“精神不济”之类的话,如果她嫡母够机灵,其实还可以加上一句:“姑娘身子不爽利,等接回去养好了再来侍奉老太太。” 不过,大概她的嫡母没那么机灵吧。 吃完早饭,珊娘坐在堂前的太师椅里,一边撑着额头莫名微笑着,一边看着丫鬟们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屋子。 要说起她的父亲和嫡母,其实珊娘并不怎么熟悉。虽说珊娘的爹,侯府的五老爷还是老太太亲生的小儿子,可许是这夫妻俩的性情在侯家人当中实在太过奇葩,既不爱争名也不爱逐利,因此整个五房在人前几乎都没什么存在感。 珊娘被接进西园时才七岁,而即便是在那之前,她在家里也很难见到她的父亲和嫡母,因为父亲这一生都痴迷于绘画,而她的嫡母则钟情于刺绣,据说这二人能十天半个月地把自己关在画室绣房里不见人。也因此,在枝繁叶茂的侯家各房中,竟只有他们五房的人口最为简单——嫡母没有生养过,珊娘父亲膝下一共才只有妾生的两子一女而已。 前世时,珊娘是从西园里嫁出去的,故而不管是那二位对于她来说,还是她对于那二位来说,其实都挺陌生的…… 许是想着父母,便由不得人不想到儿女。想到儿女,珊娘撑着额头的手忽地就滑了一下。 虽然那前世的“梦”里她是别人的母亲,可奇怪的是,从那个“梦”中醒来后,她能记得“梦”里发生的很多事,却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她的两个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甚至都记不起他们的名字……可偏偏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她,却依旧记得,那两个孩子恨她…… 这世上应该没人愿意老是去想那些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哪怕是在忏悔的时候。何况就目前来说,她还没有做出那样的错事。而且此生她也不打算再嫁给袁长卿了,自然,这一世也就不可能再有两个恨她的孩子…… 撑着额头,珊娘带着种难以描述的古怪心情想了一会儿她那所谓的“儿女”,直到奶娘过来拉起她的手,拿着热帕子替她净了手和脸,她这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 此时屋子里已经被收拾一新,她名下的那四大丫鬟正屏息静气地垂手立于堂前,等着她的示下。 ——珊娘却是不知道,在那四个丫鬟的眼里,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的她,虽然看着身量尚未长足,且还带着一脸稚气,可那抹挂在唇边的莫名微笑,却忍不住就叫人后背一阵生寒。 见几个丫鬟都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她,珊娘笑了笑,便重新拾起刚才丢下的话题,又道:“当初我搬来西园时,只带了奶娘一个,你们都是从那时候起就跟着我的。这些年也亏得你们的照顾了,只是我这做主子的无能,竟没能给你们一个长长久久的好前程。这西园里,谁都不容易,想来你们挣到眼下这一步也都是经历过各种磨难的,若是还跟着我,别的不好说,只怕以后就再没如今的风光了。我不是那种自私的主子,自己出了事,还要拖累大家,所以我不会强求你们继续跟着我。如果你们各自有什么更好的前程,或有什么别的打算,我不会怪你们,也不会阻了你们的路,好歹算是我们主仆一场,好聚好散吧。” 珊娘话毕,屋内一片寂寂。她将原本撑在额角的手移到下巴上,就那么带着种难辨的兴味,抬眼一一往众人脸上扫去。 便只见她的奶娘绞着双手,虽然努力保持着镇定,显然心里很是不安。一等大丫鬟双元涨红着一张脸,死咬着唇,好像怕自己会冲口而出什么要紧的话一样。三和仍是人如其名,只那么平和地垂着眼,谁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四喜飘忽着眼神,一副很怕跟任何人对上眼的模样。最有趣的是五福。 五福跟只小狗似地,瞪着一双比旁人都要圆而大的眼,忽而瞅瞅你,忽而看看她,忽而又看着珊娘张了张口,一副想要说什么,又害怕所说的不中听,会引来责难的模样。 于是珊娘看着五福鼓励地一抬眉,“嗯?” 五福忙屈膝道:“看姑娘说的!哪就到了这一步了?老太太的意思,不过是点醒着姑娘罢了,哪里就要把姑娘挪出去了!姑娘当今之计,是赶紧想个法子去向老太太认个错,老太太一向宽厚,定不会怪罪姑娘的。” 珊娘那原本就有些微翘的唇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五福的意思她再清楚不过,这丫头一向有些懒——不是不爱做事的那种懒,而是懒得应酬复杂的人际关系——叫她换个新主子,跟新人争宠什么的,大概这丫头又会大叫:“能不能愉快地当差了?!” “可惜了,”珊娘摇摇头,看着五福笑道,“怕是就算我去请罪,老太太那里也已经对我失望至极了呢。” 老太太虽然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吃斋,却并不是个爱吃素的。当家做主这么多年,她又岂能容得别人的一点轻忽?何况珊娘之前的表现太过优异,这般突然反常懈怠起来,在老太太看来,即便不算是对她权威的一种挑衅,至少也是一种刻意的怠慢。 而老太太常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多见,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便是没了这扶不上墙的十三姑娘,下面总还有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十六姑娘……前儿族里的权七叔才过来报的喜,说是家里又添了个丫头,这可就排行到第二十三去了呢。而且看样子她的那些叔伯们仍在努力生养着。不仅如此,后面她的兄弟们也很有迎头赶上的势头。最近老太太不就频频命人把大哥哥家的大妞妞抱来相看吗?不定那个才五岁的小丫头,就是雨字辈中被带进西园教养的第一人呢。 珊娘的唇边忍不住挂上抹揶揄的笑。前世的她该有多盲目,才看不清老太太不过是把她们这些儿孙们当棋子儿养着?为的不过是拿他们替家族换些更好的利益罢了。谁叫他们侯家如今穷得只剩下钱了呢? 说到侯家,其实祖上也曾有过大富贵,甚至还是开国元勋。不过侯家祖上的功劳虽大,却没大到能捞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她家的爵位传了五代,便在珊娘的高祖那一辈终止了。偏这五代中,侯家没能再出个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倒出了不少会捞钱的,因此,等到了她祖父这一代时,家里可算良田万顷,产业无数,偏偏只在官场上毫无建树。 而老太君的娘家,原阳孟氏原本情况跟侯家差不多,也是爵位到了头的。但孟家和侯家不同的是,孟家很会教养姑娘,上到皇宫里的娘娘,下到地方大员的夫人,竟全都嫁得有品级的人家,因此竟生生把那已经到了头的爵位又传了两代。 当年侯府(此时已不再是侯爵府,而只是侯姓人家的府邸)的当家太太还是老老老太君。老老老太君在看到孟氏崛起的奇迹后,便福至心灵,决定引进学习这一“先进经验”,于是老老老太君直接越过忠厚老实的老老太君,给自个儿唯一的亲孙儿(便是现在的老太爷),定了原阳孟氏的一位千金为妻(便是老太太了)。并且在孟氏千金嫁进侯府后的头一年,就把管家大权直接越过老老太君交到了当年还很年轻的孟老太太手中。于是,侯府便有了“西园模式”。 经过这近五十年的栽培,如今侯府虽然还是不如孟家,到底也到了收获期。嫁出去的姑娘当中,品级最高的是珊娘的一个姑姑,为淮阳王府的侧妃;其次是差点做了首辅夫人的一个堂姑婆——之所以说差点,是珊娘的那个姑婆命不太好,在丈夫被钦点为首辅之前就病死了,于是这么个上等夫婿竟便宜了别人家。 再说说最差的,大概就是去年才刚出嫁的珊娘的六堂姐了。那位嫁了个知府,五品,却是填房——没法子,想吃口热的,就只能吃别人剩下的。要吃新鲜的,得自个儿慢慢钓鱼。而鉴于那位被侯家栽培了二十多年,最后竟便宜了别人家的首辅女婿,特别会算账的侯家人自然觉得,还是能及时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好的。 撑着额头,珊娘又是一阵默默发笑,却是笑得底下看着她的几个丫鬟全都一阵毛骨悚然。 “姑娘……” 双元犹豫着低唤了一声。 珊娘眨眨眼,抬头看着双元笑道:“来,说吧,你们都有什么打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直管说。哪怕你们看中了谁,想要跟着谁,只要是我能说得上话的,便是帮你们去问一问也无妨。” 她的面前,那四个丫鬟相互对视良久,半晌,双元才涨红着脸道:“这些事……怕是由不得我们做主呢。” 于是珊娘便猜到,这双元应该是跟老太太那里的谁沟通好了去处。因此她笑道:“也是,万事越不过老太太去。只是,家里的规矩,每个姑娘身边都只有一个一等的大丫鬟,偏姐姐是我身边唯一的一等大丫鬟……” 那言下之意,顿时就叫双元脸上的红晕“唰”地一下退了下去。 珊娘看看她,心里又是一阵偷偷闷笑。自重生后她就发现,她的性情中竟似乎多了些捉狭的成分,总爱看人笑话。 而双元的为人,其实她还是挺了解的。这丫头虽然有私心,但只要不碍着她的路,总的来说还算是个忠厚的——当然,前提是别碍着她的路。 于是珊娘又笑道:“不过这也未必。当初你和王妈妈原都是从老太太屋里拨过来的,老太太心里许还舍不得呢。”她甚至都能想像得到,老太太会怎么说。 老太太大概会说:“你家里一定替你准备了更好的人伺候你,这几个粗手笨脚的丫头就留下吧。” 微笑着的珊娘一抬头,忽然就看到,今儿一整天都没看到人影的王妈妈正悄悄蹑在门外。 她只当什么都没看到,且放过局促不安的双元,转头盯着四喜那飘忽的眼笑道:“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四喜捏着衣角哼哼哈哈了半天,也没肯给出一句实话。 珊娘把一双柳叶眼弯成两道月牙儿,唇角更加往上一翘,才刚打算戏弄四喜一番,就听到爱做包公的五福一声冷哼:“这几天四喜姐姐往七姑娘那里跑得勤快着呢!我猜,定是四喜姐姐梳头的手艺被七姑娘相中了!” “是吗?这可是好事,”珊娘看着四喜笑道:“那你赶紧去跟七姐姐说,叫她派人来领你过去吧,等晚了,可不定就出什么变故了呢。” 竟看中七姐姐那里了?! 看着四喜,珊娘的眼弯得更像两道月牙儿了。 西园里的姑娘没一个简单的,也没一个不是学了一身老太太的真功夫。便是彼此在背后恨得牙痒,人前仍维持各种优雅和谐。珊娘觉得,哪怕就算老七真看中了四喜,只冲着四喜是她用过的丫鬟,高傲的七姐便打死都不会用她。 不过,这并不排除四喜主动贴过去的情况。贴身丫鬟背主别投什么的,便是高傲如老七,应该也不会放弃这个打人脸的机会。何况,她又不是真要收下四喜,自然不会给自己惹来什么口舌是非…… 这四喜也真是,什么眼光?!选十一娘都比选七娘要靠谱……当然,十一娘比老七更是滑不留手,这种会惹人侧目的事她连沾都不会沾……这么想来,或许四喜是在十一娘那里碰了壁后才转向七娘的…… 其实如果她是四喜,最好的选择是十四娘。十四娘正一门心思想往西园里钻呢,应该会很乐意收下她…… 唔,她要不要扶四喜一把呢?还是推上一把? 算了,十四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而且四喜那丫头一向心大,且又自觉比谁都聪明,路既然是她自己选的,便由着她自个儿去走吧。何况之前都说过了,好聚好散,以后是好是坏,只看各人缘法了。 珊娘撑着额,笑眯眯地看着那几个丫鬟,却是不知道,除了她的奶娘外,几个丫鬟婆子早被她笑得腿肚儿抽筋了。 ——半个月前她家姑娘可没这么爱笑啊!而且还笑得这么瘆人…… 一屋子丫鬟婆子正被自家姑娘以笑靥无声碾压着,忽然就听到外面小丫鬟来报:“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十四姑娘来了。” 第4节 哟,说曹操曹操到! “快请快请!”珊娘立马放下撑着额头的手,从太师椅上起身,急急迎了出去。走到门槛处时,她又站住,回头对那四个丫鬟一个婆子笑道:“你们都各自好好想一想吧,最晚明儿可得告诉我了,再晚,我怕我就顾不上你们了。” 她那形状甚是美好的弯眉微微一挑,“还是那句话,咱们好聚好散。” 第四章 春赏宴 来的三位姑娘中,七娘和十一娘都跟珊娘一样,是跟着老太太住在西园里的。至于十四娘,虽然没有住进西园,可最近似乎挺讨老太太的欢心,经常会被叫来陪着说话聊天,甚至连今年的春赏宴,老太太都出人意料地点了她的名,因此家里人都说,不定这十四姑娘将是下一个被老太太接进西园的玉字辈姑娘。 虽然孟老太太其实挺喜欢看儿孙们在她面前争宠的,但她更懂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所以一直严令禁止出现一家子兄弟姐妹间阋墙相争的事。故而来看珊娘的这三位姑娘,不管抱了什么样的心思,在看到珊娘迎出来时,都是一律的笑容款款。 十四娘更是抢着开口道:“十三姐姐好些没?我还当今儿一早能在老太太那里看到姐姐呢。” 十四娘这句话,虽然有暗讽珊娘不知道把握这最后一次机会的意思,但更重要的,她是想要让珊娘知道,今儿一早,她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要知道,虽说老太太只有两个亲生儿子,可老太爷挺能生,除了那两个嫡子外,还有五个庶子和七八个庶女。因此老太太膝下儿孙众多。若真要一个个全都过来请安,只怕是连老太太的院子都用上,也未必能全都站得下。故而除了住在西园里的姑娘小爷们之外,其他的小辈们,若是没有老太太的传召,可没这种请安的“殊荣”——而十四娘这句话的重点,便是在这里了。 十四娘的得瑟,珊娘还尚未有所表示,一向很有些目下无尘的七姑娘便听不入耳了。 她微一竖眉,摆出一副打趣人的姿态,伸手就去拧十四的脸颊,一边笑道:“你这坏丫头,这是故意的吧?明知道你十三姐姐身上不好,不能去给老太太请安,心里定然已经很是不安了,偏你还这么刺激她!” 七娘这话可不是替十三帮腔的。若说起来,西园里的姑娘小爷间可没表面看上去那么友爱互助,何况每年学考时,七娘总是万年老二,总比十三要低了一筹,如今眼看着十三娘要倒霉,她高兴都来不及,哪还会帮着她说话?她之所以那么说,一则是因为十四娘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个进驻西园的姑娘,她自然更愿意在十四进来前就在她面前竖点威风;另一则嘛,就是她从小被老太太言传身教,行事作派和老太太如出一辙。 而与其说老太太那里最忌讳的是兄弟阋墙,倒不如说她最忌讳的是相争时的吃相不雅——要知道,便是亲王,在面对乞丐时,也需得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和教养——而如今虽说侯家缺了个爵位,可到底是五世钟鼎的勋贵世家,便是没落了,该有的气韵风度却是一样都不能缺。 十四这稍嫌粗鄙的炫耀手法,在高傲的七娘看来,简直就是不堪入目。 七娘是长房的嫡出次女,父亲是未来的族长,虽说她父亲和珊娘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可有着很强嫡庶观念的她,平时连成绩比她好的珊娘都看不入眼,又何况这二房庶出的、如今还尚未能够入住西园的十四娘。 不过同为嫡出的三房长女十一娘心里,就没七娘那么强的嫡庶之分了(可能因为她父亲原本就是庶出的缘故),相对于高傲的七姑娘来说,十一姑娘的行事风格则要更为谦和温柔。 于是十一娘绕过玩笑着的七娘和讨饶着的十四娘,过去扶住珊娘的手臂,关切问道:“最近你的精神好像真的差了很多。听说大夫来过了?是哪里的大夫?大夫怎么说?妹妹这到底是哪里有不妥?” 珊娘一边笑着把众人让进院子,一边答道:“谁知道呢,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脾胃不和什么的。” 七娘立马丢开十四娘,接过话道:“怕是春天到了,换季的缘故吧。最近我娘也老说没什么精神,大夫也说是脾胃不和,可见很多人都这样呢。” 四个姑娘寒暄着,便回到堂上分宾主坐了。 七娘又道:“可惜你病得不是时候,这春赏宴看来你是赶不上了。” 珊娘亲自从双元手里接过茶盏,一一给三位姑娘奉上,那唇角微微一抿,故意在脸上露出些许客人们大概很想看到的懊恼神情,心里却暗道:要不是赶着避开这倒霉的春赏宴,我也不至于冒着惹毛老太太的危险,这般仓促行事了。 若给她一点时间,她定然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叫老太太也抓不住她的把柄。可惜了。 “是呢是呢,”吃了七娘的一瘪后,十四娘只安静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会儿又像满血复活了,在宽大的太师椅里蹦跶着笑道:“我听老太太说,今年家里的春赏宴请了好多客人来,比往年都要热闹呢。” 她这般突显着自己和老太太的亲密,珊娘自是没什么反应,七娘和十一娘心里却被膈应得不轻。 于是十一娘眨着双纯净的眼,一脸惊奇地问:“真的?” “嗯!”小十四得意点头,“我听老太太身边的人说,好像老太太的娘家,原阳孟家那边也有人要来。” “啊,你连这个都知道?我竟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十一娘有些失落地道。 十一娘的表演太过逼真,叫深知她性情的珊娘忙不迭地低垂下头,借着呷茶掩去脸上的笑意——她这十一姐,是最会装佯扮像的了,任何事,只要不是已经摆上明面的,她便永远都不知道。 而比起谨慎多思的十一娘,七娘就心直口快了许多。她斜睇十一娘一眼,笑道:“你老是这样,别人不告诉你的事,你永远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昨儿我倒确实是听老太太提起过,好像说是咱大周的‘顶梁柱’,京城袁家是要来的。” 低头呷着茶的珊娘忽然就叫茶水呛住了。 “瞧你,也小心些呀!”十一娘忙隔着茶几在她背上拍了两下。 珊娘伸手捶了捶胸口,又摇手阻止想要上前帮忙的奶娘,却忍不住还是咳嗽了两声——这袁老大,到底给她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啊?!明明早就已经做足了准备,这么蓦然听到,居然还是叫她呛到了。 就听到十四娘好奇问道:“什么大周的顶梁柱?” “这你都不知道?”七娘带着鄙夷瞥了十四娘一眼。虽说有资格进西园的姑娘,头一条要求的便是相貌出众,但才情和知识也是缺一不可的。而就七娘眼下看到的,这小十四如今也就只占了这头一条……啊,不,连这头一条其实也不怎么够格。 她抬眼看看仍捶着胸口的十三娘,忽然发现其实十三看着要比十四顺眼多了。 “这‘顶梁柱’啊,指的是忠毅公袁老令公一家。”七娘道,“你可知道十五年前的漠洛河保卫战?那一役,老令公以七千袁家军抵住了辫子军近五万的兵力,等援兵赶到时,整个袁家军几乎全军覆没,也没叫辫子军占了咱的一寸土地,老令公和几个儿子更是全都殉了国。当今圣上亲自给袁府提了‘顶梁柱’这三个大字,还亲口把袁家军比作前朝的杨家将,所以如今大家才都尊称袁老将军一声‘袁老令公’。要说起来,这袁家跟咱家也算是有点亲,老令公的妻子,跟咱家老太太一样,都是出身原阳孟氏。老太太说,若论起年龄,那位还该叫咱家老太太一声姐姐呢。” 十一姑娘大概是听得入了神,竟不知不觉漏出一句话问道:“可咱俩家向来没什么交往啊?” 话刚出口,她便有些后悔,飞快地看了众人一眼。 七姑娘到底比十一姑娘活泼,抿着嘴儿看着她挑眉一笑,道:“现在是没有,可不代表将来也没有啊。” 她一边笑一边拿眼怪模怪样地瞅着十一娘。顿时,心思玲珑的十一娘就想到了什么,那小脸儿不自觉间竟红了。 如今住在西园里的三个姑娘中,七姑娘十六,最近正在议亲,对方是次辅家的一个孙子,据说才学不错(以后世的话说,就是个潜力股),虽说两家还尚未下定,可这事儿已经十成八-九。 而在她之下,便是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今年十五,袁长卿今年十六,倒正是年纪相当。 珊娘默默想着,不禁微微有些走神。 之后,十四娘倒有心想要挑着人出头,说一说珊娘即将会被放逐出西园的事儿,偏那两位姑娘早成了人精,不算计她就算她运气好了,哪还能被她算计到。而且西园有训:便是结仇下绊子,也要做得优雅从容,叫谁都看不出手脚。这会儿当面想要做手脚,偏还落了痕迹的十四娘,对上被老太太精心培育着的西园姑娘们,自然只能处处落个下乘。好在她还算乖觉,眼看着势头不对,只微微试探了一下也就消停了。 于是,这一次三位姑娘的到访,倒显得格外地亲密平和。 只是,等送走三位姑娘后,那两位举止优雅、风度从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失礼的话的西园姑娘,仍是达到了她们此次来访的目的。 姑娘们走后,便是心里仍记挂着各自前程的双元四喜她们,在听到袁家人即将来访的消息后,都忍不住聚在一处悄悄议论了几句,又何况其他人。 而后世有一句话,叫作“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许该叫“群众的脑洞是无穷的”),这般三三两两的悄声议论中,那被老太太半遮半掩起来的、袁家人此次来访的真正目的,竟就这么渐渐被众人勾勒了出来。 到了晚间,珊娘洗漱上了床,连奶娘都忍不住和她嘀咕起这件事来。 “其实要说起来,这也能算是一门好亲事。”——可不,比起给人做填房的六姑娘,这桩亲事可真算得上是上乘的。 如果事实真如大家所猜测的那样的话。 珊娘一阵冷笑,“什么好亲事!奶娘都不知道那袁家的内-幕,竟还说这是什么好亲事。” “你又知道了。”奶娘笑道。 “我还真就知道!”珊娘翻身坐起,奶娘赶紧拿过衣裳给她披上,她这才又道,“那个孟氏,其实是老令公的续弦。老令公之前有个妻子,留下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和老令公都死在漠洛河了。不过好歹长子还留下一点血脉,但次子却绝了嗣。照理说,老令公的爵位应该传给长子长孙的,可后来竟传给了老令公的第四子,就是孟氏的那个亲生儿子……” “咦?怎么会这样?!”奶娘一阵惊奇。 珊娘一撇嘴,“奶娘忘了?宫里可还有位风华绝代的孟娘娘呢!一点点耳边风,再加上那孟氏也是死了个儿子的,这事也就没什么难度了。何况当年那位长子长孙还不到一岁的年纪,便是传了他,以后能不能顺利长大成人怕都能成个问题。总之,如今看来,这爵位是再不会传回长房了。而这袁家,有一点跟咱家很像……” 许是心里到底对袁长卿的冷漠存了恨意,珊娘的声音里带着几份她都没有意识到的刻薄。 “……要说咱侯家,穷的就只剩下了钱;那袁家呢,富贵得就只剩下了那点爵位。这一个想要钱,一个要地位,两边老太太一合计,哪有不一拍即合的。只是,咱家老太太想要借袁家的高枝,可人家袁家也不傻,人家还想要借个更高的高枝呢,偏咱家除了钱就没别的能让人看上的。奶娘您想,这种情况下,袁家哪会拿个正经能袭爵的公子来结亲?我看啊,也就那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袁家长孙,袁大公子拿来凑合凑合的事。” “这样啊……” 不管奶娘当初动了什么心思,听着姑娘这么一说,便什么心思都没了。所以奶娘的思绪只在袁家和春赏宴那里打了一会儿转,便又转回她家姑娘有可能会被赶出西园的事情上来了。 这么想着,奶娘忍不住就是一阵发愁,拿手捅着已经有些迷糊的珊娘道:“要不,明儿姑娘还是去向老太太低个头吧?万一真被送回去可怎么办?姑娘怕是要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为什么抬不起头?”珊娘带着几分迷糊道,“又不是被赶出去的,我可是自己不想留在西园的……” 奶娘一呆,这才明白,原来她家姑娘是存心的! “哎呦!”奶娘忍不住就是一声轻呼。 已经半迷糊的珊娘嫌她吵,推着她道:“奶娘去睡吧。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您怕什么。” “这倒是。”小姐控奶娘立马变得眉开眼笑。在她眼里,她家姑娘简直是无所不能,只要是她家姑娘想做的事,她便会无条件支持。 不就是离开西园住回家去嘛,多大的事! “这不就得了,”珊娘翻了个身,口齿不清道,“奶娘放心,没了他袁长卿,我们只会越过越好。” 第五章 珊娘懂的 珊娘以为,以五太太那不问世事的性情,等得到消息再派人来接她,怎么也该是两三天之后的事了,不想第二天还不到午时,老太太那里就有了动静。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挺爱热闹的。老太太的屋里一如既往地一派欢乐祥和。珊娘进屋时,不仅是有着正经西园编制的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在,那预备役的十四姑娘也在,同时还有大哥哥家的小预备役大妞妞,以及如今正管着家的大太太陈氏和她的儿媳大奶奶赵氏,众人一同在老太太面前承着欢。 见珊娘进来,众人的笑声微不可辩地滞了一下。看着众人那不知是真同情还是假同情的眼色,珊娘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安慰着自己——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她就再也不用强打精神,应付这些不想应付的人了。 “小十三儿来了。”被十四姑娘和妞妞一左一右围着的老太太冲珊娘招了招手,笑得仍是那么慈眉善目,“快来快来,前儿我怎么说来着?没想到竟真叫我说中了,你父亲母亲果然在家想你了,这不,派人来看你了呢。” 竟只是来“看”她,而不是来“接”她的?! 珊娘眨了一下眼,抬眼看向老太太时,便只见老太太那松驰的眼皮下,一双依旧晶亮的眸子里带着种审视的神情。 于是珊娘便知道,有麻烦了。 显然,隔了这两日,老太太的怒气散去后,此时多少有点回过神来了。 ——也是,往日西园姑娘里最有前途、最是听话、最求上进的十三姑娘,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这么懈怠懒散了呢?总得有个原因吧!回过神来的老太太这会儿心里不存疑才怪! 看来她若想要从西园脱身,还得再努把力才行。 珊娘想着,便笑弯起那双柳叶媚丝眼,也不去看堂下那两个显然是她母亲派来的妇人,只迎着老太太伸出来的手,过去笑嘻嘻地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又给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大伯母和大嫂赵氏见了礼,再回身跟众姐妹们招呼了,最后逗着大妞妞叫了人,这才状似无意地挤进老太太和十四娘的中间,把原本挨着老太太的十四娘往旁边挤了挤。 她的这番表现,显然叫老太太觉得,她还是有心在自己面前争一争宠的。于是老太太只装作没看到十四那几乎黑了半边的脸,拉着珊娘的手问道:“才刚你大伯母还在说,这一回的方子是大德堂的奎大夫给开的。那奎大夫可是从太医院里退下来的,一把脉息自是没话说,你吃了可觉得有起色?” 珊娘岂能听不出来,老太太这是在给她垒台阶? 话说,老太太这人,珊娘其实还算是有些了解的,那性情脾气最为刚硬,容不得别人的半点忤逆,便是珊娘的生父五老爷,明明是老太太的幺儿,照理说应该是最受老太太宠爱的一个,却因他生性疏懒,不听老太太的教导,而被老太太放逐出侯家的权力层之外,如今也只在家当个米虫罢了。 至于珊娘,这么几次三番地怠慢老太太,换作别人,老太太怕早就翻脸了,偏这一回居然竟还肯再给她一次机会…… 珊娘觉得,这份看重实在是有点“重”…… 这份“看重”,若是换作前世那个仍是很有“上进心”的十三姑娘,怕早就感激涕零了,偏如今的这位已经“大彻大悟”,只漫不经心道:“就那样吧。大夫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叫我慢慢将养着呢。” 老太太掩于松驰眼皮下的眼立刻锐了几分。这么一仔细打量,老太太觉得,她好像知道了这丫头是出了什么毛病——无非是这几年都做着西园里的第一人,叫这小十三儿的尾巴翘上了天,如今变得“恃才傲物”起来了! 要说老太太之所以这么两次三番地破了自己的规矩,除了因这小十三虽说是庶出,身上到底流着自己的血脉之外,还有几分惜才的意思。只是,老太太也深知,便是再有才学的一个人,一旦变得任性高傲失了分寸,不懂得“恭顺”二字,那么这人即便再优秀,也是要不得的。 显然这小十三儿是这些年叫她给宠坏了! 这么想着,老太太的神色顿时又淡了几分。 ——也好,人有了比较,才会知道什么是该珍惜的。且放她回去好好过一过那跟西园里不一样的日子吧! 于是老太太放开珊娘的手,指着堂下那两个妇人道:“那是你父亲母亲派来的人。”又对那二人道:“你们姑娘来了,你们老爷太太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珊娘回头看向堂下,只见堂下站着两个婆子。一个约五十来岁,生得高颧骨薄嘴唇,看着有些刻薄相;另一个约四旬左右,团团的脸儿看着倒是挺讨人欢喜,只是那有些飘忽的眼神叫人觉得,此人定然不是个主事的。 第5节 果然便是那个高颧骨的婆子代表着这二人先开了口。那婆子堆着一脸僵尸般的笑,道:“老爷太太派我们来给老太太请安,顺便瞧一瞧姑娘。如今见老太太一切安好,姑娘也好,我们老爷太太也就放心了。” 咦?这婆子居然没按着剧本走! 这会儿不仅珊娘诧异了,老太太那像是困倦般半垂下的眼皮,也在瞬间抬了起来。 “哎呦,还说什么放心,”老太太叹息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把个好好的孩子交给我带着,偏我竟还让孩子病了,如今倒是我不好意思去见你家老爷太太了呢。” 一旁的大奶奶赵氏忙道:“这哪里是老太太的责任?这是节气不对,家里好几个都病着呢。” 七娘也笑着附和道:“是呢是呢,我娘这几天身上其实也不大爽利,只是没敢告诉老太太罢了。” 大太太笑道:“这死丫头,竟什么都往外说!我那算是什么毛病,不过熬一熬的事。” 老太太正色道:“你可别仗着自个儿年轻就胡来,这会儿熬一熬,等将来到了我这岁数,你们就知道厉害了!老大媳妇,我劝你还是该跟小十三学学,多保养着自个儿一点,不然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就不好了。你们瞧瞧十三,这才多大点的年纪,就整天这么没精打采的,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偏我这西园里没个清净的时候,整日里人来人往的,便是想叫她将养着也难。她原先在家时住的那个院子倒是比我这里清静,我正想着要不要把她送回去,等养好了再接进来呢。” 珊娘垂着眼没吱声,下面那个面相刻薄的婆子倒先急了,扬声道:“这可使不得!” 她这突兀的一声,顿时叫众人全都盯着她瞅个不停。 老太太满脸的皱纹抖了一抖,才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问着这不识相的老奴才道:“怎么使不得了?” 那婆子这会儿回过神来,怕是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只讷讷道:“老太太这里什么都是好的,姑娘在老太太这里娇养惯了,怕接回去不习惯呢。” 这话说的……简直是好说不好听!往浅了说,是五房眼皮子浅,叫老太太替他们养着姑娘;往深了说,简直就是五房不准备认回这十三姑娘的意思了! 于是众人看向珊娘的眼里,不禁带了更深的意味。 珊娘其实很想自个儿开口说:接我回去吧,我病着呢,留在老太太这里不好,会把病气过给老太太的……可她也知道,这会儿她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不定就前功尽弃了。 好在五房派来的两个婆子并不都是那么不靠谱的。那面相刻薄的婆子见众人都瞪着她,多少也明白回错了话,不由一阵胆怯,忙悄悄拿手去扯身边那个圆脸婆子的衣摆。 圆脸婆子垂手立在她的身旁,心里忍不住一阵暗恨,可她也知道这马脸婆在太太面前的体面,便是办坏了差事,回去受罪的也妥妥的只是她一个人! 万般无奈,圆脸婆子只得挺身而出,堆着笑道:“老太太这里固然什么都是好的,可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一直叫老太太替我们姑娘操劳着,这也太不孝了。临来时我们老爷太太并不知道姑娘病了,若是知道,定然早就接了姑娘回去,哪能叫老太太再替我们姑娘的病操心呢?老太太只管放心,等我们姑娘调养好了身子,我们再把姑娘送来侍奉老太太。” 这才像个人话嘛! 不按剧本走的剧情终于拐了回来,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这才服帖了,看着那圆脸婆子笑得甚是温暖,“也是呢,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土窝,想来十三离家这么些年,也是想家了,回去住些日子也好。我这里乱,原就不是人将养的好地方,等明儿她大好了,我再接她回来。” 于是,珊娘回家的事终于得到了一个大圆满的结局——只除了那个一脸刻薄相的婆子不太满意。 老太太倒也没逼着珊娘立时三刻走人,回头仍拉着珊娘的手细细嘱咐着,“别急着回去,叫丫鬟们替你慢慢收拾着,东西也只把你用得着的带着就好,将来还要回来的。” ——珊娘不禁想,老太太这言下之意,不会是指:该带的带走,不该带的可别带,她还要留给下一位进驻的姑娘使呢…… 且不管老太太那番嘱咐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总之,嘱咐完这些话后,老太太便命人把五房派来的那两个不靠谱婆子和珊娘一同送回了珊娘的院子。 好吧,其实老太太的“不急”只是那么一说,心里还是想着赶着人早走早好的意思。 珊娘懂的。 第六章 珊娘不懂的 珊娘不懂的,倒是眼前这俩婆子。 那一脸刻薄相的婆子姓马(跟她那张马脸也算相得益彰),是五太太的奶娘;圆脸婆子姓方(珊娘表示,这个姓姓得妙!),是太太的陪房。只是,显然在五太太面前,方妈妈不如马妈妈更有地位。 才刚一脱离开老太太的地盘,那马妈妈便责备着方妈妈道:“你算什么东西?接姑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开口说了?!回头看太太怎么责罚你!” 方妈妈吃了一肚子的气,却是不敢申辩,只垂头不语。 珊娘原还想装着乖顺,并没打算在这情况不明时开口的,不想那马妈妈竟转身就冲她开了火。 “姑娘也真是,怎么好好的竟病了?!还闹到被老太太送回去养病的份上!怎么也不替太太想想……” 她话还没说完,珊娘便站住了。 马妈妈皱起眉,回头奇怪地看着珊娘。 珊娘笑道:“妈妈是谁?” 马妈妈一愣,一时搞不清珊娘的意思。 珊娘笑着又问:“妈妈可知道我是谁?” 马妈妈又是一愣。 珊娘便知道,这位是个棒槌。她翘着唇角笑道:“妈妈竟不知道?看来妈妈果然上了年纪,记性竟不好了。” 她看了一眼方妈妈,决定卖个人情,又道:“妈妈可别错怪了这位妈妈,今儿若不是有方妈妈填补着,妈妈怕就要惹下大-麻烦了。我劝妈妈便是心里不痛快,想要发脾气什么的,也该先看清楚了再说。” 说着,就那么唇角含笑地冲着马妈妈微一颔首,施施然打两个妈妈身边过去了。 她的身后,大丫鬟双元领着三和四喜五福,还有教养嬷嬷王妈妈,以及几个不入等的小丫鬟们全都默默跟上。这长长一列侍候着的人,光看着就极具气势,何况一个个行动举止间那整齐规矩的世仆风范,无形中又将她们所侍奉着的主子衬得更为高大光鲜。 这架势,顿时镇得只能在小小五房里兴风作浪的马妈妈消了气焰。 这马妈妈是个棒槌,可显然方妈妈不是。此时方妈妈看向十三姑娘的眼神里,不由就带了几分慎重——看来这位七岁离家的十三姑娘,远没表面看上去那么……嗯,笑容可掬。 往年逢到年节时,方妈妈也曾领过差事来上房请安,所以她对十三姑娘其实并没那么陌生。只是,那时候的十三姑娘看起来很是稳重,轻易不怎么对人笑,便是笑,也是笑得甚是尊贵从容,哪像如今这般的……活泼俏皮…… 一路上两个妈妈都在偷眼打量着珊娘,珊娘只故作不知,兀自翘着唇角,心满意足地往自个儿的院子过去——也是,费了她好一番功夫,终于才叫她如了愿,这会儿她不高兴才怪。 只是,她高兴了,别人却是惶恐了。一进院子她就看到,满院子的大小丫鬟婆子们脸上全都挂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珊娘早就知道,这西园里的消息之神果然是跟风神有一腿的,只要不是谁刻意隐瞒的消息,只眨眼的功夫,便能叫所有想听的人全都听到风声。 奶娘站在门边上等着珊娘,见珊娘回来,便询问地歪了歪头。珊娘微笑着冲她一点头,奶娘便知道,姑娘果然如了愿。于是她也不多话,一转身就进了里屋,从容镇定地去收拾姑娘的衣箱首饰了。 倒是跟着的双元王妈妈等人,虽然人是回来了,却都是一副六神不在家的模样。 唯一的例外,是三和。 珊娘在堂前的太师椅上坐了,只有三和还记得上前来给她倒了盏茶,然后才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其实要说起来,老太太那里来叫人时,该有数的人心里就已经都有了数。而且珊娘故意把身边所有能排得上名号的丫鬟婆子们全都带去上房,为的就是叫这些人能在第一时间里知道事情的进展,也好叫她省些口舌。 珊娘睃了一眼跟前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拿着盖碗茶的碗盖,学着老太太的作派,装腔作势地抹了抹茶碗里尚未泡开的茶叶,然后将那一口没喝的茶盏放到一边,却是没管她的丫鬟们,而是先转向那两个被她的气势压制住的马妈妈和方妈妈,和气笑道:“两个妈妈且坐一坐,让我这里先收拾一下,咱们再……” 她话音未落,马妈妈就道:“姑娘还是且不忙收拾吧,这件事好歹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才行,姑娘哪能这么就走了?!” “哦?!” 珊娘那细长的柳叶眼微微一眯,眯成一道弯弯的月牙儿,虽然眼里依旧带着笑,却是笑得人后背一阵生凉。 ——这个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真以为自己有很大的脸?! 两辈子为人的珊娘竟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不懂规矩的下人。偏偏这位竟还是五太太的奶娘! 许正是因为她是五太太的奶娘,才自以为身份不同于人吧。 这么想着,珊娘扭头重新端过才刚搁下的茶盏,一边心不在焉地拿碗盖拨弄着茶叶,一边垂着眼眸笑道:“妈妈的意思是说,老太太说的话不算,得太太说了才算,可是?” 她抬眼看向马妈妈。 顿时,马妈妈就被她那笑眯眯的眼看得一窒。 珊娘又是浅浅一笑,放下茶盏道:“不知道妈妈在太太面前是什么样子的,但说实话,妈妈让我很震惊。我这屋子里的妈妈,”她拿下巴一指王妈妈,“还是老太太那里派来的教养妈妈呢,可我也从来没听我这妈妈以这样没规矩的口吻跟我说过话。妈妈以为自个儿是谁?还是说,妈妈平常跟太太也是这么说话的?!” 珊娘还真不知道,这马妈妈还真就一向都是这么跟五太太说话的。 虽然她之前不知道,但看着方妈妈忽然垂下的眼,珊娘心头一凛,便知道,居然给她猜中了!于是,那已经不记得长什么模样的五太太的形象,一下子就在她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虚影儿来。 看着这不懂规矩的婆子,想着那不问世事的太太,珊娘忍不住伸手撑住额头——她只当逃出西园便能躲个清闲,可眼下看来,家里好像也没她想像的那么清净…… 真麻烦。珊娘暗自一阵皱眉。 而马妈妈大概从来没被人这么当众下过脸面,此时早涨红了脸。也亏得她的脑壳还没完全坏死,虽憋了气,到底知道不能当众顶撞珊娘,心下却暗暗给珊娘记了一筹。 只听珊娘又道:“不过妈妈说得也对,老爷太太那里原不知道我要回去,妈妈倒确实是该回去通报一声儿才是。要不,就辛苦妈妈跑这一趟?就说我随后就回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便是知道五房有不妥,珊娘却一刻也不想在这西园里多呆,她回头看看那只西洋钟,“这会儿还没到午时,我们且收拾着,大概天黑前也能收拾好了。请妈妈跟太太说一声儿,便是家里不方便派车,大不了我跟老太太借车也是一样的。” ——那意思,今儿她还走定了! 见马妈妈仍是一脸反应不过来的呆怔,珊娘冲着马妈妈彬彬有礼地略欠了欠身子,笑眯眯地又道了一声:“有劳妈妈跑这一趟了。” 马妈妈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咬牙行了一礼,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也是,老太太都发话了,就算回去再怎么商量,这十三姑娘也还是非接回去不可的! 不过一个庶出的姑娘,回去还不是得在太太的手下讨生活! 马妈妈自以为隐蔽地向着珊娘丢去一个恶狠狠的眼色,脚跟一旋,气呼呼地走了。 马妈妈走了,方妈妈倒是挺机灵,主动请缨去帮着奶娘收拾行李,珊娘此时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也就笑着应了。 等方妈妈进了内室后,珊娘这才扭头看向她那几个丫鬟和王妈妈。 这时,那几个丫鬟无主的六神已经找回来了三到四神,都纷纷嘀咕着也要进去帮忙,珊娘却抬手阻止了她们,“这事儿先不急,倒是昨儿跟你们说的事,你们考虑得如何了?我是没想到我会走得这么快,本来还说,如果你们有什么打算,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要尽力帮你们一帮的,如今看来大概是帮不上了。只是,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可要留下?” 她说话时,其他几个丫鬟全都站住听着她说话,只有三和没有止步,仍是伸手去掀内室门前挂着的帘子。 “三和?”珊娘叫住她。 三和回头笑道:“姑娘这会儿可别叫我,姑娘可说了,天黑前要到家的,收拾了姑娘的东西,我还得去收拾我自个儿的东西呢。” 珊娘听了弯眼一笑,便不再叫住三和,而是扭头看向其他几个人。 双元和四喜以及王妈妈全都避着她的眼,只有五福仍直愣愣地瞅着她。 “怎么?”珊娘问。 五福摇了摇头,又歪头想了想,然后再次看向珊娘。顿了顿,又是一摇头——这一回摇得更是坚定了,道:“是呢,这也太仓促了,我那里也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呢!”说着,她也进了里间。 三和会决定跟她,珊娘并不意外——那丫头原就没什么野心,在谁的跟前当差,对她来说区别不大;倒是五福的选择叫珊娘有些意外,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太意外——虽然五福也很有“上进心”,可她更怕麻烦。 好吧,好歹这一点上,她们主仆是一致的。 珊娘抿着唇角看看那仍晃动着的门帘,转回头,看着仍是低头避着她的眼的其他几人笑道:“就这样吧,三和五福跟我走,你们几个……” 她忽地一顿,手指不自觉地在额角处轻点了两下,又无声地一咂嘴,嘟囔了一句:“麻烦。”因为她忽然发现,她疏忽了一件事…… 第七章 贵圈好乱 拧着眉的珊娘垂眸沉思片刻后,再次抬眼时,那原本轻快明朗的画风竟忽地一下子就变得沉重了起来。 “好了,就这样吧,”她笑了笑,笑容有点沉。“不过,便是好聚好散,眼下到底还没到散的时候,怕是还得麻烦几位再辛苦一下,帮我收拾收拾我的东西……啊,对了,老太太说了,该收拾的收拾,那不该收拾的,可千万别给我收拾进去。” 这忽然变了的脸色,以及这颇带怨气的话语,听在双元等人的耳朵里,顿时觉得,原来十三姑娘对于被老太太赶出西园的事,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在意。这会儿全都摊了牌,十三姑娘到底也就装不下贤良,露出了本性。 第6节 此时五福正好从里间出来,她原是想要叫个小丫鬟过来搭手搬箱笼的,听到珊娘的话,扭头傻乎乎地问道:“那什么是不该收拾的?” 珊娘面无表情道:“老太太那里没说是给我的东西,便不是我的。” 顿时,双元和王妈妈等人又相互对了个眼儿。 五福眨巴了一下眼,却忽地一转身,跑到花梨木大案前,吃力地抱下那只西洋自鸣钟,回头冲珊娘笑道:“既这么着,这玩意儿可得带走。当初老太太可是说,只要姑娘能修好就归姑娘的,这可是姑娘亲手修好的。” 珊娘一愣,这才想起,这还是她小时候的爱好——啊,不,其实也没那么“小时候”……以她现在的年纪来说,也就一两年前——只是,后来老太太说,这不是个淑女该有的爱好,她也就放弃了…… 怀抱着自鸣钟的五福笑得只见牙不见眼,“我可打听过的,这玩意儿价值五千金币呢!” 看着笑得跟个小财迷似的五福,原本已经计划好要假装失落的珊娘一个没忍住,撑着额头笑着摇了摇头——嗯,好吧,看在王妈妈等人眼里,这是苦笑。 珊娘正摇头笑着,门外有小丫鬟来报,说是大奶奶来了。 珊娘的眉梢立马便是一跳——她就说嘛,她这里都已经摆开架式遣散丫鬟婆子了,老太太那里怎么可能没听到动静。而正常的情况下,若是她还有那么一点“上进心”,就不会这么急着遣人,至少也要拖到实在留不下来才会走这一步……这般急切,看着倒像是在告诉众人,她急着要从西园里逃开呢——虽然这是事实。 而老太太那人,别的不好说,却有一点“怪癖”,便是你如意了她就要不如意。如今就算她不想留下珊娘,只看着珊娘这急切想要逃开的架式,她怕是也要故意留她下来呢。 好在她及时警醒了过来。珊娘不禁一阵暗暗庆幸。 “快请。”她道。 不过是麻烦点,再演一场戏而已,不难的。 大奶奶赵氏进来时,就只见珊娘一个人呆坐在堂前,脸上带着几分想要掩饰却偏偏没能掩饰住的失魂落魄。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就那么孤独地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看着像是随时会被吞没般的瘦小无助。 见大奶奶进了门,珊娘眨了一下眼,忙站起身迎向大奶奶。于是,才刚那孤独无助的形象,就这么一晃眼便不见了。 看着珊娘强打精神撑着笑脸,在那里命人端茶水送点心,大奶奶忙摆着手笑道:“快别忙了,一会儿就该到用午膳的时间了,这会儿哪还要吃什么点心。”又瞅着珊娘的脸色道:“你可还好?”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低头,转身亲手给大奶奶斟了一盏茶,送到大奶奶面前,抿着唇儿笑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又道,“便是不吃点心,喝点茶也好,怕是以后就再没机会请大嫂子喝茶了呢。”说到最后,声音里到底带上一丝怅然。 赵氏抬眼瞅瞅她,接过茶盏放在茶几上,又挥手命屋子里的人全都退出去,这才拉过珊娘的手,低声问道:“我正要问你呢,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以前看你也不是这么没算计的一个人啊!” 她看看挂着帘子的内室。虽然看不到里面,但刚才鱼贯出来的丫鬟婆子,还是叫她猜到,她们应该是正在收拾东西。“瞧你这架式,竟还真打算搬出去怎的?我说你还是向老太太低个头讨个饶罢。” 珊娘眼帘一垂,带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倔强地扭着脖子道:“不搬出去又待如何?!老太太都那么说了,我再强留下也没意思。”——竟是一副赌气的口吻。 赵氏一阵眨眼,却没说话。 珊娘又冷笑道:“果然人都说,患难见真情,如今这满园子的人,怕是个个都等不及要看我的笑话呢,也只有大嫂子还肯记挂着我,连我这里的人……”她顿了一顿,摇头苦笑道:“不瞒嫂子说,我原也没想到事情会落到这一步,原不过是想借这件事来试一试她们的,不想这些人竟没一个可靠的……不过也怪不得她们,原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是不明白,我做人竟真就那么失败吗?不过是生了点病,竟连老太太也觉得我是有意偷懒……” 她拉着大奶奶絮絮叨叨地好一通抱怨,却是没一点觉得自个儿哪里有错的,倒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她一样。大奶奶的眼神忍不住就飘忽了起来。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大奶奶觉得表面功夫应该做足了,便推开珊娘仍拉着她不放的手,温柔却坚定地告辞了。 看着她的背影,珊娘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唉,麻烦。” 她摇头叹息着,看着似乎很是苦恼的模样。偏那撑在额头的手掌下,微微凹陷下去的唇角处,盛着几乎快要满溢出来的得意洋洋。 而正如珊娘所猜的那样,大奶奶出了珊娘的院子后,便又进了老太太的院子。 正在用午膳的老太太听了大奶奶的回话,冷笑道:“果然和她老子一样,竟是头好歹不分的倔驴!既是她一心要作死,便由她去吧,也好叫人知道,我这西园可不是只能进不能出的!” 大奶奶感慨道:“几个姑娘中,我原看着十三妹妹是最稳妥的一个,怎么忽然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老太太轻哼一声,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超然道:“人心都是这么慢慢养大的。只望她从此以后能懂得一些道理,知道自个儿的分量就好。” 且不说老太太那里算是彻底对这十三姑娘放了手,只说珊娘自个儿。 打发走了来打探消息的大奶奶赵氏后,珊娘回头就叫过方妈妈,向她仔细打听起五房的情况来。 珊娘离家时才七岁,对家里的情况可谓是一知半解,她只知道家里有父亲、嫡母,还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弟弟,而且她和那俩兄弟间没一个是同母的。除此之外,她就只知道,她们五房在侯家人眼里是出了名的米虫——不事生产,只知花用。 好在她爹是老太太的亲儿子,虽然老太太也觉得这个光会花不会挣的小儿子没出息,可好歹她仍有一颗为母之心,便是看不上这个没出息的小儿子,也不能眼看着儿子白白饿死,于是从嫁妆里分了些出息养着这小儿子——当然,产权仍是握在老太太的手里。 只是,就这样,这件事却成了老太太的大儿子,大老爷和五老爷兄弟间的一点心结。因为大老爷觉得,老太太这么做很不公平——倒确实是不公平,大老爷拼死拼活地管着家里大笔大笔的产业,也没见老太太贴补他一点私房,偏那没用的弟弟竟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白坐在家里拿钱,大老爷心里能平衡才怪。至于他挣的钱比弟弟多,那是他自个儿的能耐,谁叫老五没那本事! 其实珊娘倒觉得,也亏得没把家里的产业交给她爹。听说她爹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懂,曾经花了一千块银币买了幅别人伪造的所谓名画,而且当时卖画的人都已经当众声明了,这是假画。 好吧,换种角度来看,其实她爹挺风雅…… 至于她的嫡母…… 珊娘惊奇地发现,她多少还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却对嫡母一点印象都没有——也就是说,便是以前住在家里时,她也不是那么经常能看到她的嫡母的…… 而从方妈妈那有些隐晦的话语里,珊娘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 却原来,五太太姚氏打小就痴迷于刺绣(很怪异的爱好),甚至痴迷到不管家事,不理世情,一心只扑在她的绣房里。因此,据说家里每每有什么事,深受五太太信任的马奶娘都会专门挑着五太太在绣房里的时候去汇报(好耳熟的情节)…… 果然,不耐烦的五太太也像前朝那位败家木匠皇帝那样,轻轻地一挥手——别给我添麻烦! 于是,马奶娘就这么,渐渐成了五房里的“九千岁。 何况,她的身后还不是只有她一个…… 至于姨娘马氏,不仅是奶娘的女儿,还是五太太的陪嫁丫鬟,因此,她最后会成为五老爷的妾,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那五太太不仅是个省事的,同时也深深懂得怎么放权做领导,才刚嫁过来不到一年,她便把家事全都委托给了马奶娘,而把丈夫委托给了四个陪嫁丫鬟里的三个,从此以后,她只顺心遂意地沉浸于她的刺绣世界里,再不为那些“俗务”所烦恼了。 只是,五老爷也是个有追求有理想的,自然不会耽于女色,虽然五太太一下子塞过来三个妾,五老爷却很有原则地一次只宠一个。最先得宠的那个,在生了珊娘的兄长后没两年就病死了,然后便轮到了珊娘的生母。珊娘的生母比前一位倒霉,生珊娘的时候就没挺得过来,于是才轮到马妈妈的女儿马姨娘。 这一回马姨娘的运气不错,平平安安做了好几年的宠妾后,才生下一个哥儿,而且还好好地活过了生养大关。于是如今珊娘父亲身边,便只有这么一妻一妾了。 而如今这五房里,与其说是五太太在当家,倒不如说是马奶娘和马姨娘这母女俩在把持着。 把家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后,珊娘的手忍不住就又撑上了额头——贵圈好乱…… 她还以为出了西园就能还她清静了呢…… 好吧,只要不惹到她,随那五房怎么乱吧。连她亲爹嫡母都不管的事,她一个做姑娘的出什么头,是吧?是吧! 只是,人的愿望往往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便是珊娘不想去踩人,还总有人嫌珊娘硌脚呢。所以…… 人生啊,就是个大-麻烦! 第八章 辞别 且说当年珊娘进西园时,随身不过只带着一口小衣箱和一个妆奁匣子而已,如今几年过去,十四岁的她要回去了,居然发现,她光衣裳面料就打包出足足四口大箱子,老太太给的各种首饰也足足塞了三匣子,再加上这些年她收集的一些零碎物品,又是两大箱子…… 看着院子里摞着的这一口口大箱子,以及奶娘、三和、五福怀里各抱着的一个首饰匣子,珊娘忽然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 ——难怪人人都想挤进西园呢,瞧瞧这收获! 许正是出于这份不好意思,等到傍晚时分,五房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终于派了人和车过来时,她去向老太太辞行,那眼圈红得还是挺情真意切的。 她的红眼圈,显然叫上了年纪爱动感情的老太太也很是感动了一把,抚着珊娘的头发道:“回去好好养病,等你养好了,我再派人去接你。” 好个“派”人去接,不派的话,珊娘便永远都不可能回来。 被老太太教养了这么多年,这点锣音珊娘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只是,红着眼圈的她给老太太磕完头,却并没有按照老太太的暗示,给老太太说出一句“老太太可千万记得派人来接我”的话来——她害怕会一语成谶。 而老太太却因此心里很有些不悦。虽然在她眼里,红着眼圈的珊娘只是在死撑,可不听话就是不听话,老太太原本的那一点感动,立马便在珊娘“和她老子一样的倔强”下化为了乌有,反而收了泪,一个劲地催着珊娘趁着天还没黑前赶紧回家。 不过,老太太一向讲究个世家风范,便是心里已经不再喜欢小十三儿了,该讲的体面规矩还是要讲的,于是临别前,老太太竟又塞给珊娘不少好东西,叫珊娘的行李里白白又多出一只箱笼来。 (珊娘悄悄以小人之心度人:老太太这一招大概也可算是一箭双雕、千金买骨了吧。不仅不收回给她的那么多衣裳首饰,还另外有赏,这在外人看来,往小处说,是体现了老太太的大方亲切;往大处说,其实也是在替西园打广告呢——瞧,连个被从西园里挪出去“养病”的姑娘都能收获颇丰,若是留在西园里,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好处呢。你们还不快点来?!) 老太太自是不会亲自送珊娘出去的,但老太太最爱看的戏码就是家里姐妹和睦,于是七娘、十一娘、还有仍逗留在老太太院子里的十四娘,便都自告奋勇去送珊娘。几个好姐妹拉着衣袖惜别了又惜别,抹泪了再抹泪,就好像珊娘要去的不是仅一街之隔的长巷,而是要走那充满了魔怪神鬼的西天取经路一般。 总之,等做完了全套,那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了。最后这几位情深意重的姑娘们,才被同样抹着眼泪的大奶奶给带开,大奶奶还亲手扶着珊娘送上马车。 而就这样,老太太还怕人委屈了珊娘,又叫身边的吴妈妈亲自跟车去五房,要亲眼看着她的小十三儿平安到家才能放心。 西园门外,那些围观的人们忍不住一个个点头赞道:“家和万事兴,家里长辈如此体恤,晚辈又如此友爱,果然这侯府是有底蕴的人家,不是那些不知礼的暴发户。” 马车上,珊娘挑开车帘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西园,然后抿唇一笑——这会儿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真心实意地笑了。 她才刚一回眸,就跟六安那双带着好奇的眼撞在了一处。 六安。 珊娘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 六安和七彩八锦她们几个,是她在做那个“梦”之前就被分到她的院子里的。而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和三和五福她们还不一样。三和五福是屋里侍候的,自然是各有主子。她们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论职责只是打扫庭院,听大丫鬟们的差使;论归属,她们只属于她们所服务的那个院子,并没有专属的主子——就是说,那院子里住了谁,谁才是她们主子。 叫珊娘没想到的是,她临走之时,六安却忽然当着老太太的面,跪在她的面前,要求跟她走。 老太太感慨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就跟了你吧。” 于是,六安就这么跟了珊娘。 只是,想到前世,再看着如今才九岁的六安,珊娘难免感觉有些……嗯,别扭。虽然今生她们大概是不会再共侍一夫了……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问着六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在西园里总比跟着我要更有出息呢。” 六安正襟危坐地跪坐在珊娘的脚边,抬头笑道:“我能进西园,原就是托了姑娘的福,如今姑娘回家去,我自然是跟着姑娘的。” 珊娘一阵惊奇,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来六安能进西园,还真是她那时候多的一句嘴。 这西园,不知多少人想要进来,因此,每次西园里要选人,便很有些八仙过海的架式——那是各显神通。六安的小舅舅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不过搭上老太太院子里一个守门婆子而已。而那时候的十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仍是玉字辈里的第一人,虽然还是个在室的姑娘,平时也不怎么过问家事,可她的一句话,却还是挺有份量的。因此,那个婆子就求到了珊娘面前。而那时候的珊娘也挺“要求积极上进”的,为了示好(大概多少也有一点卖弄的成份在里面),便答应帮忙说句话。因此,原名叫青儿的六安才会当选。 所谓花花轿子人人抬,珊娘势头好,自然有人愿意巴结着她,见她难得替一个小丫鬟说了话,便有人以为珊娘是看好这丫鬟,就主动把六安分到了珊娘的那个院子里。至于六安的名字,却是拨到珊娘的院子里之后,由教养嬷嬷王妈妈根据五福她们才重新起的名字。 摇晃的马车里,两世为人的珊娘才头一次知道,这傻六安为什么会一直对她如此忠心耿耿,便只为了她当初那么随意的一句话…… “你可真傻,只一句话罢了,哪能算得什么恩情。”她撑着额,摇头笑道。前一世六安就那么傻了,这一世,好歹得叫她学着聪明点才行。 六安却一阵摇头:“便是一句话,也有人是不肯说的呢。” 也是,换作七娘才不管,换作十一娘怕惹事。至于她十三娘,之所以多那么一句嘴,其实说实话,不过是她要卖那守门婆子一个面子,以便以后好利用人家打探老太太院子里的消息…… 珊娘叹息一声,忽然不愿意把那些不太纯洁的内-幕告诉这单纯的小六安了。伸手过去摸了摸六安的头,她笑道:“便是我真说了这么一句话,也未必是出于对你好的意思。以后可别再这么傻了。” 六安听得似懂非懂,但心里却觉得,愿意放下架子,跟家里的姐姐一样伸手摸她头的姑娘,一定是个温柔的主子。她娘说过,人都是拿真心换真心的,愿意真心对她的主子,她也愿意真心去对待。 六安的所思所想珊娘并不知道,她仍隔着车窗看着外面清冷的街道。 这梅山镇,紧依在梅山脚下。那条从梅山里流出来的落梅河,把整个梅山镇一分为二,北岸直到梅山下,看着仍像是个普通的镇子;而南岸,却是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已经整个儿被侯家包了圆。 不过也难怪,侯家在这梅山镇上已经不知繁衍了多少代,子孙繁茂的侯家人只那么一房房地铺展开,便能占据好大一块地盘,珊娘甚至觉得,就是那北岸,也总有一天会塞满了侯姓人家。 当然,便是整个梅山镇都改姓了侯,对于侯家人来说,真正属于侯家的核心地盘,仍是当年侯府的所在地——就是如今已经分为老太太住着的西园和老太爷住着的东园的那一片。 虽说在外人眼里,侯府仍是和谐美满的世家典范,但身为侯家人,且还在西园里养了七八年的珊娘,却是深知,她家那两位老祖宗,老太爷和老太太简直就是“王不见王”,每年也就必须一家人团圆的年节时分,大家才会看到老太爷和老太太同处于一个屋檐下,而若是平常看到这一幕,则表示,一定是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上一次这两位老祖宗聚在一处,是珊娘的一个族叔,拐跑了族里另一个早亡的族叔留下的寡妇,这一惊天动地的大丑闻。 直到如今,回想起来珊娘仍觉得很是震惊——老太太气个半死的事,老太爷居然鼓掌叫好,还说宁九叔才是侯家的种,只可惜不是他亲生的儿子,直把老太太又气个半死。 后来听说那位宁九叔带着那位被拐跑的寡妇族婶下了西洋,老太太却一口咬定,那船票定然是老太爷给的钱…… 第7节 此乃闲话。要说,这侯老太爷和孟老太太感情不好,直接的后果便是他们的儿孙没一个是跟他们住在一起的——西园里养着的那些不算。总之,侯老太爷一等儿子结了婚,就把儿子们全都从府里踢了出去。于是,不管是将来要承业的长房也好,还是珊娘那没出息的爹所代表的五房也罢,如今全都住在离老侯府后门仅一街之隔的长巷里。 等马车停下时,珊娘才注意到,五房所分的院子似乎离侯府又更远一些,竟已经到了落梅河的边上。 珊娘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整个五房除了大门口挂着的那两盏气死风灯外,竟一片寂寂,似乎没人知道,今儿姑娘要回来。 不用眨眼,珊娘都能猜到,这怕是那个“九千岁”马奶娘,有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呢。 此时送她回家的吴妈妈也已经下了马车,看着那黑洞洞的五房大门,吴妈妈那张严肃的脸顿时又冷了三分。 吴妈妈是老太太的心腹,和老太太一样,最是在意那份世家的体面。在她看来,便是要下十三姑娘的脸面也没什么,谁叫十三姑娘如今得罪老太太了呢,可好歹该抹平的地方还得先抹得光鲜了啊! ——就是欺负人,好歹你也关一关门啊!这般明着来,知道的说是对付十三姑娘,不知道的,只当这是在打老太太的脸呢! 吴妈妈沉了脸,回头就对方妈妈喝道:“这是怎么了?姑娘回来,家里竟不知道怎么的?怎么连个大门都不开?!” 第九章 下马威 方妈妈心里直把那愚蠢的马妈妈骂了个半死——便是要给姑娘一个下马威,好歹你也要先看一看场合地界啊! 此时却是无奈,方妈妈只得亲自上前拍了门。 守门的严伯早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便拿眼去看翘着脚坐在门房里的翠翘。 翠翘是太太房里的丫鬟——话虽如此,她却是在马妈妈面前伺候着的时间要远多于在太太面前。 翠翘原还在嗑着瓜子,等着看十三姑娘的笑话——不管十三姑娘是叫人上前来拍门,还是不声不响地打那开着的侧门里进来,总之,怎么做都会是个笑话——却不想门外那人的声音,听着竟好像是老太太身边的吴妈妈。 翠翘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丢了手里的瓜子,一边叫小丫鬟进去报信,一边赶紧挥着手,示意严伯开门。 严伯看看翠翘,却是故意缓慢地往大门处挪着——人总是这样,上位者再怎么傲慢,下位者总觉得能忍,但如果原本不过是跟自己同等身份的人狐假虎威地“作”起来,那可就不一定能忍了。 “哎呦我的严伯哎,你倒是手脚快点啊!”翠翘急得直跳脚。 严伯却故意大声道:“才刚你不是说,大晚上的要严守门户,便是姑娘回来,也不能轻易开大门,要叫姑娘从侧门进来的吗?” ——好嘛,一字不漏,那话全从门缝里飘了出去。 翠翘的脸顿时就黑了。 门外等着的珊娘心里却又有了几分计较。 吴妈妈则跟看热闹似的看了一眼珊娘,一边琢磨着,回去怎么把这事儿告诉老太太。 她倒不是在替十三姑娘打抱不平,而是她觉得,老太太听了这事儿一定会老怀大慰——叫你个小十三儿不知好歹,不肯抱紧我这大腿! 吴妈妈看过来的眼,珊娘那人精似的一个小人儿,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好在只一会儿,那大门就被人拉开了,然后从影壁后转出来好些人,人人手里都提着灯笼什么的照着明,叫原本黑洞洞的五房大门内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 珊娘也不多话,只看了一眼影壁上那个砖雕的福字,便扭头低声吩咐五福六安留下看人卸行李,只带着奶娘、三和和吴妈妈径直往影壁后的正厅而去。 出乎珊娘意料的是,那个马妈妈居然并没在正厅里迎着她们。珊娘忍不住就暗暗一摇头。她真不明白,这么个棒槌,怎么就能在五房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若是她想要整治她,简直就是抬抬小手指的事! 可转念又一想,珊娘便明白了。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马妈妈好歹“挟天下而令诸侯”,别人怎么都是仆,除非是她的父亲嫡母,否则这家里还真没人能治得住这个狐假虎威的“九千岁”。 到得大厅中,珊娘装作一脸疲惫地往堂前的太师椅上一坐,只低头不语。 吴妈妈见了不由就拧了眉。虽然她很想现在就撤退,把所有难题全都留给十三姑娘,可她怎么都是受了老太太之命送姑娘回家的,如今没人来交接,她还真不好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走人。 于是吴妈妈皱眉问道:“五老爷可在家?” 下面一个妈妈小心翼翼答道:“老爷出门访友去了,说是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呢。” 好消息。吴妈妈暗暗一点头,又问:“太太呢?” “太太身上不好,这会儿吃了药,怕是已经睡了。” 太好了!吴妈妈又是一阵点头,又道:“既这样,家里谁管事?” 说话间,就只见马妈妈和一个年轻妇人匆匆从二门处赶了过来。 那妇人看着约二十来岁,生得眉目风流,一身桃红色的小袄衬着一把窈窕的身姿,几乎不用人介绍,珊娘便猜到,这位应该就是她爹的那个宠妾马姨娘了。 可惜了,这马姨娘跟马奶娘长得竟一点儿都不像。 珊娘忍不住就飞了一下眉。后世的经验告诉她,长得漂亮的女人,一般来说,在男人面前都更容易讨巧。虽然珊娘不想跟这位冲突起来,可看着今儿马氏母女的这个架式,怕是这冲突是早晚的事。 而如果中间夹着她爹,珊娘觉得,大概有点麻烦…… 就在珊娘兀自在心里盘算着各种小念头时,她却是没想到,那马妈妈没有上前搭话,竟是马姨娘先一步上前向着吴妈妈行礼问安。 吴妈妈诧异笑道:“不知道这是哪位?” 马妈妈忙笑着上前一步介绍道:“这是我们老爷的屋里人。” 顿时,吴妈妈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珊娘则飞快地一低头,掩去唇边的笑意。 孟老太太是那种守旧的人,最是讲究个大家规矩。而在世家眼里,爷们房里可以有人,甚至可以把人宠得上天入地,但出了房门,这人便根本不能算是个人,只能算是个玩意儿。别说是出门见客了,便是家里自觉有些身份地位的仆人,也不肯轻易跟个姨娘直接对话的…… 竟不知道这五房到底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儿,居然叫个姨娘出来,还跟老太太派来的人直接对话! 珊娘顿时觉得,原来家里这些事也没什么好麻烦的,她自信凭她的本事,还不会叫这些人踩到她的头上。 就只见吴妈妈收了脸上的笑,看着马妈妈淡淡道:“妈妈也是积年的老人儿了,便是你家主子身上不好,这家里一时半刻没个能做主的人,就该你担起事儿来,怎么能这般疏漏,竟把个爷们房里人放出来见人了?叫五老爷知道,这脸面上如何能过得去?” 马妈妈还没答话,马姨娘已经受不住了,捂着脸呜咽一声,转身便按原路跑了回去。 这边,珊娘忍不住以手撑着额,偷偷翘起唇角。 马妈妈到底年长,倒是能屈能伸,只当作没有之前那一幕的,满脸堆笑地对着吴妈妈行着礼道:“妈妈教训的是。原是太太不舒服,我跟姨娘都在那边伺候着,这一着急,就一同过来了。倒是怠慢了妈妈。” ——好嘛,就跟没看到珊娘似的。 于是不甘寂寞的珊娘掩着唇轻咳了一声。 吴妈妈真心不想给珊娘当枪使,可有些该她说的话,她若不说,传出去便是她的不对了,于是她沉了脸,对马妈妈喝道:“怎么?!没看到你们姑娘也在?还不去给你们姑娘见礼!” 珊娘表示:很满意。 马妈妈拿眼冷冷睃了珊娘一眼,到底还是过去,委委屈屈地冲着她行了礼,珊娘只当没看到,掩着嘴又轻咳了两声。 吴妈妈那里就等着抓住个机会好撤退呢,此时立马对马妈妈道:“姑娘身上不好,你们还不赶紧侍候着姑娘歇息去!”又回身对珊娘行礼道:“时候不早了,姑娘且好生歇着,老奴还要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呢。” 珊娘“勉强”笑道:“有劳妈妈了。请妈妈告诉老太太一声儿,只说我已经平安到家了,家里一切都好,请老太太别记挂着我,等我好了,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二人又虚应了几句,珊娘这才叫人送了吴妈妈出去。 吴妈妈的身影才刚消失在影壁后,那马妈妈的脸色便是一沉,只垂着眼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珊娘掩着唇又轻咳一声,回头对奶娘道:“母亲身上不好,我才刚回来,怎么也该去给母亲请个安才是。”又回头吩咐马妈妈,“请妈妈头前带路吧。” 马妈妈一阵皱眉。这珊娘虽然今年十四了,却因发育得晚,看着那么细细软软的一个人儿,感觉很好欺负的样子,不想先前在西园时便是那么嚣张,如今被人赶了回来,居然还是这么狂妄地不知收敛! 马妈妈的马脸一沉,道:“太太睡下了。” “是吗?”珊娘笑道,“妈妈的意思是说,不用问太太,妈妈便能知道,太太没空见我?”不等马妈妈接话,珊娘像是怕她听不懂她话里暗藏的针刺一般,又道:“还是说,妈妈觉得妈妈能做得太太的主?” 马妈妈被刺得一缩。虽然事实上她确实能做得太太的主,但那却是能做不能说的事。她狠狠挖了珊娘一眼,想想来日方长,便冷哼一声,道:“既这样,姑娘随我来。” 珊娘却坐在那里没动。 马妈妈又是一皱眉,才刚要开口催促,只听珊娘又道:“三和,府里的规矩,你们进府时都学过吧?” 三和恭敬道:“都学过。” “那么,你给我背一背,该怎么跟主子说话。”珊娘道。 于是,三和便真的把府规给背了一遍。 珊娘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马妈妈道:“连个‘请’字也没有。知道的,说是妈妈年纪大了,难免会有疏漏,不知道的,可还当妈妈不懂得规矩呢。” ——下马威吗?谁不会! 马妈妈气得一阵咬牙,才刚要不管不顾地开口顶撞,就听得珊娘又笑道:“原来妈妈也有牙疼的毛病,刚才都听到哼哼了呢。所谓‘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妈妈这毛病该早些治一治才好。我听说,家里礼仪处的妈妈们可是最懂得怎么治这种毛病的,妈妈有空的时候不妨跟那些妈妈们探讨探讨,可都有些什么样的治病手段。” 珊娘一边说着,一边连看都不看向马妈妈,就这么扶着奶娘的手,从容打马妈妈身边过去。 来到大厅门口时,她往左右垂手侍立着的丫鬟中间瞅了一眼,又道:“太太身上不好,你们当差就该更仔细些才是。虽说我不是客,可吴妈妈总是客,且还是代表着老太太来的,居然连杯茶都没有,这多少有些不太像话呢。”说着,便扶着奶娘径直往通向内院的角门过去。 厅上的众人忍不住全都拿眼看向马妈妈。 马妈妈只觉得心头一阵火烧,脸上也是一阵红白相交。她一跺脚,三两步追上珊娘,才刚吸着气打算再次开口,就听得珊娘又堵着她的话道:“妈妈别生气,我知道这家里一向都是妈妈在打理着的,便是没个功劳,总有苦劳的。我呢,这人生性疏懒,凡事不犯到我的头上,其实我也懒得计较。这话妈妈且先记下,以后就知道我的脾气了。对了,我的院子收拾得如何了?这半天时间虽然紧,把我以前住的房间收拾出来,应该还不难。” 马妈妈一阵阴笑,道:“姑娘见谅,姑娘好几年不在家,原先住的院子老爷早就给了人,如今只能麻烦姑娘重新挑个院子了。也不知道姑娘喜欢哪里,老奴只好先收拾了客院。” 珊娘脚下一顿,笑道:“哦?我爹把我的院子给了人?给了谁?” “马姨娘。”马妈妈不无恶意道。 竟是这样吗?!若真是如此,这五老爷可真够不靠谱的! 当然,若真是如此的话。 珊娘心里一声冷哼,却是绕开这个话题,又问道:“太太那里是什么病?吃什么药?大夫又是怎么说的?” 马妈妈那里支吾半天,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道:“左不过是老毛病罢了,姑娘只管养好自个儿的病便是,太太那里左右有我呢。” “你?”珊娘歪头笑道,“妈妈再怎么辛苦,也只是妈妈,我可是母亲的女儿,尽孝道是女儿该尽的义务,妈妈您说,可是如此?” 此时已经到了上房的门口。珊娘隐约还记得,那上房的西厢便是五太太布置出来的绣房。而此时,绣房里一片灯火通明,显然“生着病”的五太太,正在绣房里“养着病”。 “看来母亲还没睡下。” 看着马妈妈,珊娘又是歪头一笑,笑得甚是稚气。 第十章 十四岁的老妖精 其实珊娘心里一直不太明白,老太太那么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怎么就给自个儿那不靠谱的小儿子挑了这么个更不靠谱的小儿媳妇呢?! 虽然五太太出身的诸暨姚家是侯家很能用得着的一条线,可这姚氏在家时,到底是那并不受宠的前妻之女,便是嫁妆再怎么丰厚,以她这种立不起来的性情,也不该是会被老太太看中的儿媳人选——看看老太太亲自挑选的大太太和大奶奶赵氏便可知,老太太在挑人时眼光还是很独到的。 而当珊娘亲眼看到在明晃晃的西洋电石灯下刺绣着的五太太,她才忽然明白,怕是这门亲事起了关键作用的,还是五老爷……的好色。 听说年轻时五老爷的性子很拧,从不肯轻易向老太太低头。而对于老太太来说,大概觉得,五老爷愿意娶谁都没什么区别,只要对方是姚家的女儿就成。 明亮的灯光下,已经年过三旬的五太太看着仍像才二十出头的模样,那南方女子特有的精致五官中,一双纯净如孩童的眼眸,看着有种清泉般的透彻。 虽然才十四岁,珊娘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成了一个老妖精。面对如此纯净的一双眼,她忽然就有种自惭形秽之感。她知道,她的眼神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像五太太那般纯粹了。 第8节 “这是……” 五太太停住针线,看着站在绣房门边上的珊娘一阵诧异。 珊娘不等马妈妈开口,就抢先一步上前给五太太磕头请安,然后抬头笑道:“太太,女儿回来了。” 五太太被她这一声“女儿”惊得愣了愣,有些无措地看向马妈妈。 马妈妈只抿着唇儿不开口,一脸被人得罪了的不高兴模样。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刚要问马妈妈这是怎么了,就听得眼前跪着的那个孩子笑道:“这些年女儿虽然住在西园里,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家里。家里就太太一人操劳着,也没个能帮衬的人手,便是马妈妈那里有心想要帮衬太太,以妈妈这么一个人,怕是能管到的事终究有限。如今女儿回来了,太太也能轻松些了。” 说话间,珊娘只“情真意切”地凝视着她的嫡母,却是连个眼尾也不曾给马妈妈。 从方妈妈的描述中,她猜她的嫡母应该是个怕麻烦的性子——既然您怕麻烦,那么我就先表个态,我回来不是给您添麻烦的,相反还能帮衬您解决麻烦。虽然其实我也很怕麻烦。可如果我现在躲了麻烦,我怕将来会给自己惹来更多的麻烦,所以,对不起了,马妈妈,谁叫刚才我向你示好,偏偏你还是要踩我呢?那我只好先想法子别住你的蹄子了! 一旁的马妈妈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那句所谓的“这么一个人”,明着是在说她势单力薄,暗地里却是在指她身份低微,撑不起这管家之责! 她脸色一沉,猛地上前一步,往珊娘身边一跪,冲着五太太就是一阵*的磕头,“太太恕罪,是老奴没管好家,倒叫姑娘一回来就看不上眼了。既这样,老奴自请荣养,也省得太太为难。” 果然!珊娘暗自一撇嘴,她还就怕这位不接招呢! 于是她一脸“急切”地摇着手道:“不是的不是的,马妈妈是太太的人,我怎么也不至于那么不懂礼,这一回来就去挑妈妈的刺,何况妈妈这么大年纪还要帮着太太操劳,便是没功劳也有苦劳的,女儿还不至于那么不懂事。只是……” 她为难地低了低头,“只是……才刚老太太身边的吴妈妈送我回来时,看到居然连姨娘都跑出来待客了,就问着妈妈,把老爷的脸面往哪里搁……太太不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难受。而且,吴妈妈来了那么久,丫鬟们也不知道上个茶,可见妈妈年纪大了,总有管不到的地方。女儿虽然年纪小,可看到了若是不指出来,丢的总是我们五房的脸面,何况女儿在西园跟着老太太学的便是怎么管家。女儿并不是想要挤兑妈妈,或是指责妈妈什么,女儿只是单纯想要帮太太而已。因为传出去,别人不会说是下人哪里疏漏了,只会说是太太有什么不是,女儿不愿意老爷太太脸上无光,才一回来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得罪了妈妈,可女儿的心是好的,是为了咱们这个家,是为了太太的名声!” 明亮的西洋气灯下,珊娘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副热诚至极的模样,却是由不得五太太不感动——只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因得罪老太太被送回来,却还没歇息一下,就这么不顾自身,只热情地一心想要帮衬于她…… 当年,她还年轻时,好像也曾这么热血过呢…… 五太太看着珊娘心下一阵感慨。 只是…… 她又看看马妈妈。 她岂能不知道,马妈妈并不能代替她成为这家里的主母?可她真心不愿意面对那些人,也不愿意去应酬那些事,她这一生都只愿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这些年,也亏得马妈妈帮着她,不然她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见她一脸纠结地看着马妈妈,人精似的珊娘哪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忙又道:“如今吴妈妈回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跟老太太禀报呢。若是老太太觉得太太没管好家,怕是又要招太太过去说话了……” 在西园住了那么久,她岂能不知道,别的太太是巴不得被老太太叫去“说话”,只有五太太,是避之不及,甚至连逢年过节,她都宁愿故意把自己作病了,也不肯去见老太太的。 这最后一句话,果然叫五太太心里一阵动摇。 马妈妈见势头不妙,忙冲着五太太连连磕头,嘴里只道:“老奴该死,老奴没尽到责任,给太太丢人了……” 不等五太太从绣架后出来扶马妈妈,珊娘先站起来拉着马妈妈的胳膊道:“妈妈快别这么着,看吓着太太了!我跟太太这么说,并不是责怪妈妈的意思,妈妈一心侍奉太太,还这般辛辛苦苦地帮着太太管家,我心里不知怎么感激妈妈呢!我只是想要太太知道,如今我也长大了,以后也可以替太太分忧了。” 盯着马妈妈的眼,珊娘笑着又道:“才刚在外面的时候,我跟妈妈说的可全是真心话,这个家,终究还要辛苦妈妈的。” 她确实是没有要夺了马妈妈的管家权的意思(管家什么的,多麻烦啊,珊娘才不傻呢!),而这般拿话挤兑着马妈妈,也不过是因为之前那老货一心要踩她。既然人的手指都指到鼻尖了,珊娘也不好继续装着柔弱,总要叫人知道,若有心要踩她,当心没踩着她,倒自个儿摔断了蹄子! 于是她见好就收,拉着马妈妈的胳膊,回头看着五太太又笑道:“女儿才刚回来,连住的地方还没看呢。老太太说,还是我原来住的地方清净,叫我再住回原来的地方。只是这些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我那院子变成什么样了呢。” 五太太显然很不擅长应付冲突,被眼前这演戏似的二人组弄得好一阵手足无措,此时听珊娘转了话题,她顿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接过话头笑道:“你那院子这几年没人住着,怕是得好好收拾收拾呢。”又扭头吩咐马妈妈道:“好好侍候着姑娘,姑娘缺了什么,妈妈只管开库房去拿,也别特意来回我了。”说着,低头看着绣架道,“今儿我打算把这一片叶子完成呢。” 珊娘忙道:“既这样,女儿也就不打扰太太了。明儿一早我再来给太太请安。” 哈,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吓坏了五太太! 原本已经低头研究着下一针该怎么走线的五太太忽地一抬头,忙不迭地摇手道:“快别!都是一家人,不需要守这些虚礼,什么晨昏定省的也就算了,你小小年纪,正是渴睡长身体的时候,早晨多睡一会儿,晚上也早点休息,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不用记挂着我。”——那意思,你别来烦我。 珊娘立刻领会了,向着五太太盈盈一福,笑道:“女儿遵命。” 隔着绣架,二人相视一笑。 唔,太好了——五太太想——这十三丫头回来真是太好了,以后家里若是再有什么事,她便可以直接把这丫头推出去,怎么说她也是五房的正经小主子呢,总比个马妈妈要管用。 唔,还不错——珊娘想——挺好糊弄的一个嫡母,不像其他几房婶娘那样喜欢拿捏人,而且还许她睡懒觉。若是不麻烦,似乎偶尔也可以伸手帮一帮这个好脾气的太太呢。 真是太好了! 一个通情达理的嫡母,一个很有眼色的庶女,母女二人对于这初次会面,纷纷表示:满意。 这母女俩满意了,马妈妈可不满意了。 马妈妈可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她家太太打小性子就软,只要她稍微一施压,她家太太便什么都听她的。因此,西园里受到十三姑娘侮辱的那一幕,对于在五房内宅中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的马妈妈来说,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叔可忍婶不可忍! 婶可忍,她马妈妈不能忍! 所以她才那般嚣张地想要报复回来。 她以为,十三娘只是个庶出的姑娘,且如今又是灰头土脸被老太太逐出西园的,便是被她欺负了也就欺负了,怕是这小十三儿也只有蒙着被子哭的份儿,却是没想到,这么个小小庶女,看着还细细软软的一副包子模样,偏那包子馅儿竟是黑的!只那么三言两语,巧舌一翻,就这么拿住了她家那性情绵软的太太,叫她吃了个闷亏…… 直到此时,马妈妈才深深感觉到,这主仆身份差距上的满满恶意。 以前她总觉得,只要她糊弄好了自家太太,这个家怎么她也能做得一半主,如今她才知道,她手中的一切权势原来都是纸糊的,甚至都经不起一个被老太太厌弃的庶出姑娘轻轻一指头…… 而说实话,珊娘真心不想再搅事了,她觉得,她放出自己的厉害之处后,便是稍微还带点脑子的人,总该知道她是不好惹的,也该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为有利的。自觉已经活成老妖精的她,觉得自个儿已经算计得很是周到了,却是偏偏没有意识到,上了年纪的人往往都特别偏执。 特别是,这马妈妈打年轻时就是个硬脾气,且如今还当着五太太的半边家,哪能那么轻易就向个十四岁的“老妖精”认了输?! 出了绣房,见马妈妈瞪着双马眼站在那里消极怠工,已经有些累了的珊娘不由一揉额头。 “麻烦!” 这还能不能让人愉快玩耍了?!她只是想要个轻松惬意的生活环境而已,这人怎么就这么没眼色呢! 第十一章 绣楼保卫战 于是,原本已经不想再战的珊娘只得重新打叠起精神,看着马妈妈淡淡道:“现在妈妈可以领我回我自己的院子了吗?我累了。” 而听太太的意思,显然她的院子还是替她留着呢——也就是说,那个什么她爹把她的院子给了个姨娘的话,果然像她猜的那样,是瞎编的! 珊娘甚至都能猜到眼前这老货心里是怎么筹划的:只要她同意住进客院,回头那老货就能告诉所有人,是姑娘自个儿不满意原来的院子的! 珊娘和马妈妈以目光对峙着。 一旁翠翘见了,忙过来冲着珊娘屈膝笑道:“原是太太事多,竟一时忘了,姑娘的院子……” “叫老爷给了个上不得台盘的东西?!” 珊娘声音为之一厉,瞪着翠翘道:“我竟不信老爷会这么打整个五房的脸!我只是暂时几年没在家里住着罢了,总还是五房正经的主子,便是老爷真要把我的院子给人,也不会给那么个没脸的东西!” 这话说得够不客气的! 马妈妈的脸色顿时就是一阵不好。太太不管事,老爷也不管事,以至于她和马姨娘在五房作威作福惯了,竟一时忘了,一个姨娘的身份是上不得台盘的。而她女儿上不得台盘,于她这做娘的,也不是什么有体面的事…… 翠翘显然是抱死了马妈妈的大腿的,居然又摇手笑道:“姑娘误会了,那院子不是给了姨娘,是给二爷住着呢……” “二爷?”珊娘一挑眉,横着翠翘道:“我认得你,你便是那个不许给我开门的丫头。原来咱们五房连个丫鬟都这么厉害,竟能指责起太太忘事了。” 顿时,那翠翘缩着脖子蔫了回去。 珊娘却不打算为了这么个小角色而分了神,且暂时放过她,冷哼道:“不说一个爷们原该住在前院,只冲着他是我弟弟,便是老爷亲口许了他,他一个做弟弟的又岂能不懂得‘孝悌廉耻’四个字,竟要强占我这做姐姐的住处?!啊,我倒是忘了,我那弟弟不过才七岁年纪,能懂得什么?想来不是我弟弟的错,便是跟着我弟弟的人撺掇的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奴才,才引得小主子作出这种不知礼的事来?!到底是哪个跟我弟弟有仇,竟如此故意引着他败坏自个儿的名声?!” 珊娘一发怒,当下四周一片寂寂——不管是对她真恭敬还是假恭敬,恰如珊娘刚才所说,她是这家里的主子,至少眼下这里没一个人有胆子敢当面顶撞于她。 看看满地垂手屏息的人,珊娘满意地再次冷哼一声,“今儿我累了,便放你们一马,但请妈妈替我传句话,叫那些眼里没主子的给我把皮子全都紧一紧,你们顺心的日子到头了!我回来是想舒心过日子的,但凡有人想要叫我心气儿不顺,我就叫他们全家身心都不顺!” 于是,心气儿不顺的十三姑娘也不需要人领着,兀自凭着依稀的记忆,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落,最终来到那最后一进院落。 远远看着那属于她的小绣楼里只一片死寂,竟连盏灯火都没有,珊娘又是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地对沉默跟在身后的马妈妈道:“我再给妈妈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困了。” 马妈妈就算再咬牙切齿,这会儿也不得不冲着身后随着的丫鬟婆子们挥了挥手,她自个儿则支吾着找了个借口,有意想要开溜。 珊娘却还不打算放过她,只高傲地一抬下巴,望着绣楼上一处处渐渐亮起的灯火,冷声又道:“我看妈妈果然是年纪大了,有些话竟是不说不明白,那么我便直说了。妈妈请记住,虽说脸面是相互给的,可妈妈更该记住,下人的脸面都是主子给的。我虽年少,终究还是这五房里正经的主子。还是才刚我说的话,我这人最怕的就是‘麻烦’二字,妈妈不找麻烦,我自然也不会去自找麻烦。妈妈且记住了。” 于是,再一次,马妈妈深深感受到这身份差距上的满满恶意。 果然如珊娘所料的那样,她的院子其实仍是属于她的。虽然这几年显然并没有被人精心照料着,那犄角旮旯处处处都是堆积的灰尘蛛网。 五福殷勤地擦干净一张春凳,扶了珊娘在廊下坐了;李妈妈从衣箱里翻出一袭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三和站在姑娘的身旁替姑娘挡着夜风;六安则不安地拧着手指,站在院子当中看护着姑娘的行李,每个打行李旁经过的人,都会被她以明亮的猫眼死死盯着,生怕有人使坏,故意弄坏姑娘的东西。 珊娘看着院子里的六安,忍不住就是抿唇一笑。但笑完后,她又习惯性地伸手抹了一下额。 这五房,看着真的好乱。明明已经当面被她戳穿了的谎言,一个丫鬟居然还敢继续顺着编下去……看来她若想要在这宅子里活得舒服点,还得先镇一镇宅子才行。 想着她明明是躲着是非和算计才逃出西园的,居然还得在自个儿家里继续过这种不省心的日子,珊娘不由就深深叹了口气。 听着珊娘叹气,奶娘也忍不住抱怨道:“这些作死的,竟敢欺负到姑娘头上!今儿是天晚了,等明儿禀了太太,姑娘再好好收拾她们!” 禀太太?!珊娘一阵暗笑,她可不指望。太太刚才那副表情,明明就是在说“有事你们自己去处理,千万别来麻烦我”。 五福道:“我倒是奇怪那丫头,竟敢这么睁着眼说瞎话,这院子明明都没人住,竟也敢说是二爷住着!” “这有什么,”珊娘懒懒道,“大不了明儿让二爷搬过来,弄成个既成事实就是。” 她这么一说,连三和都忍不住一阵摇头,“这胆子也忒大了!” 胆子大吗?珊娘又是一阵冷笑。其实这还算正常吧。且不说这五房一向是关着门过日子的,家里老爷太太又不问事,便是其他老爷太太问事的亲戚家,欺负个不得宠的庶子庶女什么的,也常有耳闻。没瞧见那四伯家的九姐姐,在嫡母屋里被个丫鬟故意用茶水烫了,回头也只敢说是自个儿不小心的吗?! 珊娘现在想起来了,前世她之所以那么费心巴力地讨好老太太,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沉沦到那种凄惨的地步…… 李妈妈等人郁闷归郁闷,可该做的事还得做。这会儿见姑娘懒懒的,便知道姑娘是累了,李妈妈忙吆喝着,领人去收拾屋子了。五福是个坐不住的,也跟着去了,只有三和靠着珊娘而立,给她当着靠背。 靠在三和的身上,珊娘叹息道:“人生真是无处不麻烦啊。” 三和正偏头听着李妈妈她们在楼上的动静,便随口应道:“姑娘不是最爱那句‘心远地自偏’吗?只要姑娘心里不觉得麻烦,那便没什么可麻烦的。” 珊娘一阵诧异,抬头看着三和笑道:“倒不知道,原来我身边还有个小才女呢。” 三和被她打趣得小脸儿一红,笑道:“还不是姑娘念叨多了,我也就给记下了。” “不过,”珊娘笑道,“虽然我懂你的意思,但这句诗用在这里好像并不怎么恰当……唉,”她挥挥手,“我的意思是说,可我真的觉得很麻烦呢……” “麻烦来了,一样样解决麻烦便是。”五福抱着个茶壶过来,就这么没头没脑插了一句嘴,放下茶壶又叮叮咚咚地跑开了。 珊娘和三和对视一眼,二人不由全都摇头笑了。 “我还以为她会选择留下呢。”珊娘笑道。 “她呀,懒着呢。”三和道。 珊娘点头笑了笑。她自是知道五福那“做生不如做熟”的心态的。何况这一世她再也不想去掌控别人了,别人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她也不想去管,而所谓“无利不起早”,选择跟她或选择不跟她,每个人总有每个人自己的打算,合她用的她就用着,不合用了,不过是一拍两散,谁还能指望谁一辈子不成…… 这么想来,她忽然又想到绣房里的五太太。从某些方面来说,五太太其实和五福有点像。五福是不愿意去接触新的人际关系,所以宁愿缩在她的身边;而五太太,恐怕也是因为差不多的原因,才把自己封闭在绣房里的…… 不过想来也是,打小没了母亲,后母和亲爹对自己都不亲,唯一可依靠的奶娘又是个厉害的,性子绵软的太太怕也只有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份儿了……这么想来,倒也是个可怜人…… 珊娘的脊背忽地一僵。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好像又犯了老毛病,想着别人可能是什么样的,便以为别人就真是那样的……她觉得太太是个可怜人,那下一步,是不是不管太太需不需要她的帮忙,她都想着要帮她一把了?! 第9节 珊娘默默打了个寒战。因为她想起来了,在绣房里,和太太两眼相对时,她确实曾转过这样的念头……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看着廊檐外一弯细细的上弦月,珊娘那总像是笑着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涩。 珊娘歇下时,被六安细心守着的那个自鸣钟已经打过凌晨两点了。因此,次日一早,她被一阵吵杂声吵醒时,感觉自己好像才刚合眼一样。 她还没完全清醒,就听到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动,然后便听到她的奶娘“哎呦”了一声,紧接着,又一个细嫩的童声在门外大声嚷嚷道:“哪个抢了我姨娘的院子?!还不给小爷我滚出来?!” 珊娘懵懵然从枕上支起头,便只见一个圆滚滚的小肉球从门口挂着的帘子下方滚了进来。 “哎呦,这是姑娘的屋子,二爷不可以乱闯……” 李妈妈紧张地追在那个小肉球的身后抢进屋来。随在李妈妈身后的,是又一群咋呼着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嘴里“二爷、二爷”地叫着。 珊娘从枕上撑起手臂,那双仍睡意朦胧的眼不由就眯了起来。 “是你吗?就是你抢了我姨娘的院子?!” 她的床头处,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双手叉着腰,正气呼呼地瞪着她。 珊娘眯眼往他身后看去,便正好看到李妈妈膝盖上一个灰乎乎的小脚印——显然,她的奶娘叫这小肉球给踹了。 “你……” 小肉球叉腰指着床上,一个“你”字才刚出口,就只见床上那支着胳膊眯着眼的人儿忽地一掀被子,就那么站了起来。 不等屋里众人反应过来,床上那穿着身白色睡衣的女孩,便跟个复仇的女鬼似的,飘着一头长及腰背的长发,就那么敏捷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那个仍伸手指着她的小男孩,一转身,就拖着小肉球上了脚榻,把那小子按在床前的脚榻上,掀衣摆、扒裤子,动作那叫一个利索,小男孩都还没来得及惊呼,那肉嘟嘟的小屁股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三巴掌。 第十二章 熊孩子 “啊……” 顿时,绣楼上响起一阵杀猪般的尖嚎。 “叫!” 珊娘恶狠狠地低吼一声,毫不客气地又往那白生生的光屁股上甩了三巴掌。 “啊啊啊……” 小胖子叫得更凶了。 跟在李妈妈身后冲进来的那些丫鬟奶娘们,大概也没料到这才刚回家的十三姑娘竟如此凶残,一下子全都呆在了那里。直到珊娘甩出第二组的一套三联掌,这些丫鬟婆子们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叫着“二爷”,便要往上扑。 就只见珊娘长发一甩,以膝盖压住那个尖嚎着的熊孩子,回手指向众人,“谁敢过来?!” 那狠眯起的媚丝眼儿里凶光毕露,顿时镇得众人全都怔在那里不敢上前了。 “打死她!快给我打死她!” 偏那小胖子不服气,在她的膝盖下挣扎哭嚎着,一边回头招呼着他的那些丫鬟婆子们。 “打死我?!那我先打死你好了!” 珊娘一瞪眼,回手就不客气地在那熊孩子屁股上又狠揍了三巴掌——这三巴掌,可比之前那六巴掌都要重得多。 “啊……” 小胖墩儿的干嚎顿时就变了调,这一回,是真飙出眼泪来了。 “姑、姑娘息怒,这是二爷,是您弟弟啊……” 为首那个看着像是奶娘的人,见珊娘如此逞凶,偏又不敢上前,只得在床前脚榻边跪了下来。 原本跟着二爷的那些丫鬟婆子见了,也全都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一个个的磕头求饶声竟是一声儿高过一声。那乱哄哄的声音,顿时拱得珊娘心火又窜高了一丈,回手就在小胖子的屁股上示威似的又拍了三巴掌。 “再吵!” 打完人,她回身指住一地跪着的众人。 顿时,那片哭嚎声为之一静,满屋子就只剩下被珊娘压住的那个熊孩子仍在扯着嗓子嚎哭。 “还哭!” 像头被从冬眠中吵醒的熊一般,凶性大发的珊娘毫不客气地又揍了那熊孩子一套三联掌。 大概是看着他的人全都跪在那里不敢上前相救,没了救星的小胖子终于知道怕了,哭嚎着大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哇……我不哭了,呜……疼……” 确实是疼。珊娘的手都打麻了。 看着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小胖墩,珊娘嫌弃地松开手,任由那小子跟见了鬼似的,提着裤子手脚并用往后退去,她只站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甩着手掌。 那熊孩子直退到床脚处,抱住床脚委屈地一撇嘴,看样子又想开嚎。 甩着手掌的珊娘回眸一瞪眼,小胖墩打了个嗝,害怕地咬住自己胖胖的小拳头,竟真不敢哭了——那幼稚的举动,险些逗笑了盛怒中的珊娘。 见小胖子终于乖顺了,珊娘这才回身料理那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 她冷笑一声,头也不抬地吩咐含着包眼泪被挤在门口处的六安:“去,叫马妈妈过来。” 六安赶紧领命而去。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 寂静中,李妈妈抱过一袭大红氅衣严严裹实了珊娘;三和拿过绣鞋,跪在床踏上小心替她穿上鞋;五福踮起脚,将她那头被斗篷压住的长发从斗篷内理出来,又拿了一根丝带匆匆系住。等打理好这一切,那三人全都静气屏息地屈膝行了一礼,默默退到一边。 ——下床气的姑娘威武雄、凶残,连她们都不敢惹的…… 那跪了一地的众人,全都小心翼翼看着三和她们几个围着十三姑娘打着转,却是再没一个敢出声了。 终于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了,珊娘再次甩了甩手,勾起唇角,回眸看着当先跪在脚榻旁的那个妈妈笑道:“还不知道妈妈是谁呢。” 比起之前那细眯着眼的凶残模样,明明此刻她脸上带着笑,却仍莫名就刺激得众人后背一阵生寒。 “嗯?” 珊娘扬起眉,像在试验着鞋底的柔软度一般,拿单薄的睡鞋在那转着眼珠不吱声的妈妈肩上轻踩了一下。 这极具侮辱性的动作,顿时就叫那个妈妈的脸色变了变,忙垂头答道:“奴婢是二爷的奶娘,奴婢姓孙。” 她飞快地偷抬了一下眼,便只见那大红氅衣里裹着的人儿,虽看着小小的,一副身量尚未长足的模样,偏那被雪白蓬松的狐皮领口衬得格外粉嫩的一张小脸上,一双细而弯长的狐狸眼里满是讥诮。 奶娘默默打了个寒战,飞快地垂了眼,心下却是一阵后悔——不该想当然地以为这十三姑娘是落了毛的凤凰,而顺应讨好小主子,却白被人当枪使了一回。 “哦,原来你是二爷的奶娘。”珊娘笑道:“敢问,奶娘这一大早就带着二爷来我屋里做什么?” “不是,是二爷……” “啧,”珊娘很不淑女地一咂嘴,“孙奶娘可想好了再答。怎么说二爷才七岁,便是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怕也是别人挑唆的。奶娘可是负责照顾二爷的人,二爷行事若有什么不妥,头一个该站出来规劝的,便是奶娘。那么我再问一遍,奶娘这一大早的,带着二爷来我这屋里喊打喊杀又哭又嚎的,这是要做什么?” 孙奶娘的汗顿时就下来了。她能怎么说?二爷是被人挑拨着来找大姑娘晦气的,我则是顺势来讨好二爷的?! “奶娘既然答不出来,不如问问二爷吧。”珊娘笑着,回身问那仍抱着床柱不撒手的小胖墩,“你这一大早跑来,是要做什么?” 小胖墩这会大概是屁股上不疼了,一梗脖子,嚷道:“你占了我姨娘的院子……” “啧!”珊娘又是一咂嘴,打断小胖子的话,回头问着奶娘:“不如奶娘给二爷说说,这是谁的院子?” 奶娘不敢抬头。 于是珊娘哼了一声,“嗯?” 奶娘一抖,只得咬牙道:“是……是姑娘的院子。” “啊,对了,”珊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着小胖墩,“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胖墩忽闪着眼没敢答话,显然是知道的。 “看来二爷是不知道呢。”珊娘微微一笑,裹着那氅衣弯腰凑到奶娘跟前,“那还请奶娘教一教二爷吧,我是谁?” “是……是大姑娘……” 侯家各房实在是子孙太多,故而虽然大家族聚在一处时,兄弟姐妹们都以族里的排行相称,但各自回到各房时,便又以各房自个儿的排行另论了。所以这侯玦虽在族里排行第十二,在外面被人叫作“十二爷”,在家时,还是被下人们叫作“二爷”的。 而十三姑娘侯珊娘,在五房自然是被叫作“大姑娘”了。 五房的大姑娘,族里排行十三的侯珊娘一抿唇角儿,笑盈盈地又道:“还请奶娘给二爷说一说,这‘大姑娘’,跟二爷是什么关系?” “大、大姑娘是……是二爷的长姐。” “哦,”珊娘笑道,“那么,再请奶娘给二爷解释一下,何谓‘长姐’?” 既然已经服了软,这奶娘倒也光棍,磕着头道:“所、所谓长姐如母,二爷该敬重着大姑娘才是。” “那么,这么一大早的,二爷领着你们——啊,不,我说错了,是你们领着二爷来我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二、二爷受了人的蛊惑……”奶娘赶紧磕头认错,“是奴婢该死,没能劝住二爷……” 珊娘笑得更温柔了,“可才刚你们这么又哭又嚎的,是不是想着,便是没占着我这里什么便宜,也要叫人觉得,我是在欺负你们?” 奶娘不吱声了,只一个劲儿的磕着头。 珊娘又笑道:“我才刚回来,没那么旺盛的精力去管那些闲事。既然你说是有人蛊惑的二爷,我只当就是这么个说法了。不过,奶娘既是二爷的奶娘,就该担起奶娘的责任来,等会马妈妈来了,还请奶娘费心,把事情经过跟马妈妈好好说上一说,怎么着也该给我个交待才是,总不好白叫我受一场委屈。至于现在,我要更衣了,还请妈妈领着你的人出去,随便找个地方跪一会儿吧。” 孙奶娘磕了头,才刚要领着人退出去,珊娘忽然又道:“对了,才刚二爷说,我这院子是谁的?” 她看向偷偷摸摸想要跟着孙奶娘她们一同退出去的侯玦。 侯玦害怕地一缩脖子,嘟囔道:“姨娘一直都很喜欢这个院子,父亲都快同意了,若是你不回来……” “哦?原来二爷是替你姨娘出头呢。”珊娘笑道,“好孝顺的孩子。明儿我得去学里跟先生说一说,我们十二爷真孝顺,要替他姨娘出头,教训他姐姐呢……” 一声“十二爷”,顿时叫侯玦听明白了,他这才刚回家的大姐姐是在暗示,她打算把事情闹大,闹到族里,甚至是学里…… 侯玦已经七岁了,世家大族的规矩他并非不懂得,当下一声尖叫:“不要!” “为什么不要?那么孝顺的事。”珊娘看着他一阵阴笑,“还是说,原来二爷心里也明白,姨娘就只是姨娘,当不得家里的正经主子?更没个做弟弟的,竟为个姨娘要抢姐姐院子的?且不说还这么一大早,就带着一帮子人冲进姐姐的房里胡闹?”她笑容微微一沉,“也或者,二爷就只是存心故意来踩我的?” 侯玦又是一缩脖子。今儿一早他姨娘在他那里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加上翠翘在一旁敲着边鼓,他头脑一热,便什么都没细想,就这么冲来替他姨娘撑腰了…… “出去!” 珊娘蓦地一声低喝,直喝得那小胖墩明显打了个哆嗦,都顾不得捂那仍麻麻痛着的屁股,忙不迭地领着他的奶娘丫鬟们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等马妈妈领着人来到绣楼时,便只见绣楼前不大的庭院中,竟呼啦啦跪了一院子的人,甚至连二爷侯玦也老老实实跪在那里。 而在楼上慢慢换了衣裳,洗漱完毕的珊娘听到楼下传来马妈妈的问话,探头往楼下一看,看到那小胖墩居然也跪在院子里时,忍不住就笑了。 隔着那做成美人靠式样的栏杆,她问那小胖墩道:“你这是在给我上眼药吗?” 小胖墩赶紧摇头,又看了奶娘一眼,垂眼嘟囔道:“弟弟无礼,这是给姐姐陪罪呢。” 第10节 珊娘一挑眉,不由就仔细看了那奶娘一眼,心里忍不住一阵暗自点头——原来这五房也不全是马妈妈这样的棒槌。 而叫珊娘惊讶的,不仅是她那个弟弟的奶娘。站在庭院当中,马妈妈的马脸抖了抖,竟也冲着楼上挤出个笑脸,那老货居然冲着珊娘屈膝行了个福礼,笑道:“请姑娘安。”说着,便想要上楼来。 珊娘眨巴了一下眼,赶紧冲着她一挥手,道:“先说一说我这院子里的规矩,我这楼上可不是谁都可以上来的。” 她回手一指院子里跪着的那些人,“这些人,妈妈领走吧,至于什么事,我懒待说,妈妈自个儿问去。还是昨儿那话,我怕麻烦,妈妈管好妈妈的差事,凡事别烦到我这院子里来,我自然也不会去烦妈妈。至于那些想烦我的,比如那位,”她向着院门外抬了抬下巴,“妈妈若能处理好自然最好,若是处理不好,怕我是没那个耐烦的,便是简单粗暴了些,也请各位担待了。” 说着,她一挥手,“行了,都出去吧,没事别来打扰我。” 马妈妈咬咬牙,冲着楼上行了一礼,转身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却不是马妈妈学机灵了,而是昨晚上吃了一肚子气的她被几个心腹那么一劝,再一分说,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而已。 此时出了绣楼的她一抬头,便看到了之前珊娘手指的那位——正是她那个光长了一张脸,偏没长脑袋的姨娘女儿。 马妈妈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先撇了孙奶娘他们,过去拉着马姨娘就把她推回她自个儿的院子了。 “我的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些?!”马妈妈气呼呼道,“那位你也瞧见了,不是个吃素的!咱们如今身份不如人,既然斗不过,也只能暂时让一步了!” “凭什么?!我不服!”马姨娘含着泪道,“我在这房里苦熬这么多年容易嘛?偏她这么一回来就当众踩着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你就挑着二爷去生事?!你也不怕坏了二爷的名声!那可是我们母女一辈子的依靠!”马妈妈生气道。 “我这不是气不过嘛!”马姨娘抹着泪,“她不过是个庶女,还是得罪老太太被赶出西园的,竟还那么嚣张!娘看看隔壁几房,哪一房的庶女不是缩着脖子在太太跟前讨日子,哪个像她这样敢跟娘大小声儿?!娘可是太太的奶娘呢!便是跟她翻了脸,太太也定然是站在娘这一边的,娘还怕她个什么?!” 马妈妈咬牙道:“我怕她个球!一个毛都没长全的细毛丫头,我怕她什么?!不过是如今她处处都占着理,万一真闹出来,真叫上头知道了,吃亏的总是我们。那丫头才刚回来,正是要处处拿捏着人,给自个儿竖标杆的时候,偏你还上赶着给她摞台阶去!我劝你且忍耐些,这后宅过日子又不是一天两天,长长久久下来,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且两说呢!” 马姨娘一听便知道,她娘是有主意了,忙问道:“娘可是有主意了?” 马妈妈却是长叹一声,道:“能有什么主意?我们终究是给人做奴才的。”说着,她凑到马姨娘的耳边,低声道:“如今我也算是看出来了,便是在这后宅里得点尊重,在主子面前,我们仍是什么都不算。所以,我打算明儿去找一找你舅舅,你舅舅说的那件事,倒是可以再琢磨琢磨。” 马姨娘却想不到那么多,只推着她娘的胳膊道:“那死丫头呢?竟由着她作威作福不成?” “你急什么?”马妈妈的马眼儿一瞪,“这会儿老爷不在家,才由得她嚣张罢了,等老爷回来,你那里多下点功夫,还不是什么都有了?今儿她可是叫二爷在她院子里跪着呢!” 冷笑一声,马妈妈又道:“那丫头这么多年都养在老太太那边,跟老爷太太可是谁都不亲。老太太那里跟老爷是什么样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太太这里有我,老爷那里有你,她一个不得老爷太太器重的小虾米,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么大风浪来!” 第十三章 站在岸边看热闹 且说绣楼上的珊娘,此刻正斜倚在美人靠上,手肘支着栏杆,指尖习惯性地抵着额头,默默看着那个小胖墩被他的奶娘牵着手带走。 两辈子为人,她还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打人,且打的还是个熊孩子(虽然那孩子原也欠揍)。 只是,从那个孩子,却是不由得又叫她想起她那两个连名字和相貌都忘了的儿女。 便是忘了那两个孩子的模样,珊娘却仍清晰记得,第一次为人母时,看到孩子哭得小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她险些跟着一起哭了…… 那时李妈妈已经自辞了出去,袁长卿又整日呆在他的书房,轻易不进后宅,初为人母的她,当时被孩子哭得方寸全乱,只得把怎么也哄不住的孩子交给奶娘去带,她则一个人躲在屋内听着那哭声默默揪心……而等她意识到时,一切已经成了习惯,孩子们只要一哭便去找奶娘,却是从不来找她这个亲娘…… 那时候的她怎么就那么愚蠢,居然觉得“慈母多败儿”,不敢叫孩子们看到她心软的一面?!而明明很少进内宅的袁长卿,明明便是在孩子面前也仍是那么一副不易亲近的清冷模样,可偏偏孩子们还是更愿意亲近于他……对于她这个日日严厉管教他们的母亲,他们却更多的是…… 敬而远之。 珊娘叹息一声,指尖划过额际,以掌心轻轻覆住眼。 这样的事实,便是隔了一世,想起来仍叫人感觉心酸。只是,错过的永远也就错过了,那两个孩子她是注定亏欠了,此生也再不可能弥补…… 楼下,传来一阵低低的人语。 珊娘放下手,低头看去,就只见她那小院门外,那个圆脸的方妈妈正领着一个中年媳妇站在她的院子门口。 在这二人身后,是鱼贯一列丫鬟婆子,其中几人手里还抬着食盒等物。 正卷着衣袖打扫庭院的六安抬头看向楼上,见姑娘颔了首,她这才偏过身子将人放进院子。 珊娘下了楼,方妈妈赶紧领着那个媳妇上前,规规矩矩给珊娘见了礼。方妈妈笑道:“马妈妈那里正伺候着太太,一时不得过来,命我来听候姑娘差遣。老奴想着姑娘才刚回来,怕是这院子还得好好收拾收拾,就给姑娘带了些人手,姑娘先凑合着用,若有看着好的,姑娘只管留下便是。” 也是,珊娘只带着李妈妈她们几个回来,虽说她这院子不大,可若仅靠三和她们来打扫,也忒辛苦了。 珊娘笑着欠了欠身子,算是领了方妈妈的情。 方妈妈便又指向身后的妇人笑道:“这是老爷已经荣养了的奶娘田奶奶的儿媳妇,如今管着家里的厨房。因姑娘才刚回来,也不知道厨下的手艺合不合姑娘的口味,这田大家的人老实,不敢怠慢了姑娘,这不,亲自领着人来给姑娘送早膳了。” 珊娘眉头一动,当下便明白,这二位怕是代表着这府里和马妈妈较着劲的另一股势力了。 “有劳二位了。”她笑道。 “姑娘客气。” 方妈妈行了个屈膝礼,退后一步,那田大家的这才上前,恭敬笑道:“不知道姑娘想把早膳摆在哪里。” 这二人的举手投足,才终于有了点世族仆妇该有的规矩礼仪,叫已经对五房下人的职业素质不抱指望的珊娘小小地意外了一下——显然,五房也不全都是些长歪了的歪脖子柳。 珊娘微微一笑,指着四周道:“昨儿晚上匆匆忙忙的,也就只临时收拾出个可以睡觉的地方而已,你们看能放在哪里吧。” 她和两个妈妈对了个眼儿。于是那二位便知道,自家这位大姑娘也不是个简单的。 双方各自掂量了对方的分量,心中有数后,方妈妈便再次上前一步,陪笑道:“原是我们没当好差,倒委屈了姑娘。老奴过来时,正好看到那八风阁旁边的一树桃花打了朵儿,姑娘不如移步那里用膳吧。” “是小池塘当中的八风阁吗?”珊娘笑道,“我还记得呢,小时候在那里捞鱼玩,竟险些掉下去。” “是。”方妈妈笑着,一边殷勤地在前方领着路,一边又道:“虽说咱家这园子不大,可老爷是个喜欢园艺的,姑娘不在家这几年,老爷又建了好几处新景致呢。姑娘若是不嫌弃,等用完了膳,老奴愿意领着姑娘四下看看。想来等逛完了园子,姑娘的院子也就该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就多谢妈妈了。”珊娘自是承她的情。又道:“妈妈能不能再给我找几个力气大些的婆子来?我这小绣楼几年没回来,里面的陈设什么的都已经不合习惯了,我想按着我现在的习惯重新改一改布置。” “这有什么,”方妈妈笑道:“昨儿太太都说了,姑娘缺什么只管开库房去拿便是。等一会儿我就给姑娘调人手来,姑娘若是想要什么,老奴便陪姑娘去库房里挑好的来用。别的不说,咱们太太那里宝贝多着呢。” 珊娘看着方妈妈抿唇一笑,欠着身子道了谢。 这方妈妈和那个看上去有点沉默寡言的田妈妈向她卖好,她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她们是为了什么。只是,争权夺利什么的……也太麻烦了,她才不要出了虎穴又把自己陷进狼窝呢!她回来,原就是为了给自己换个更轻松愉悦点的生存环境,若是再陷进这些麻烦的宅斗里,那还不如继续在西园呆着呢!好歹那里斗得更高级些,所为的利益也更大得多。 不过,怕麻烦归怕麻烦,这终究还要看那个马妈妈怎么做了。若是马妈妈能一直像今儿早上这样识趣,她自然也就省了麻烦。但如果那位还想找麻烦……为了以后不麻烦,她也不介意现在麻烦一下,伸手帮着人把这五房的天换上一换。 前世她只是得不到丈夫的心,得不到儿女的心罢了,勾心斗角算计人什么的,她倒从来不曾惧过…… 这么想着,珊娘唇边的笑意蓦地便是一涩。 确实,勾心斗角算计人什么的,她从来没有惧过,却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当初她那么做,不过是想着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一点而已,最终却落得个天怒人怨,不得善终…… 悔吗? 悔。 恨吗? 恨。 痛吗? 痛…… 悔了恨了痛了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她那一生,把太多的东西放在了别人的身上,总想着从别人眼里寻求认同,从别人身上寻求慰藉,却是忘了,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挑剔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前一世她已无能为力了,至少这一世,她要学会不再借由别人来肯定自己,她要学会少管一点他人,多爱一点自己…… 在前方领着路的方妈妈回头偷偷瞅了一眼这十三娘,却蓦地打了个寒战。虽然那位脸上仍挂着盈盈的笑意,那微微低垂着的柳叶媚丝眼,却莫名就叫人背后一阵生寒。 “啊,到了。”珊娘站住,隔着一道七曲石桥,看着那建在池塘之上的八风阁笑道:“老爷当初怎么就给这阁子起了这么个名字呢?” 跟着的五福忽然想起姑娘曾说过的那个典故,当下就笑开了,“难道是那个‘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她的嘴太快,便是被三和拉了一把,仍是叫那个不雅的字眼儿说了出来。 珊娘忽地就笑了,回头睨着她道:“你是存心不想让我吃早膳还怎么着?算了,看来你也不饿,还是回去帮着收拾院子吧。” “啊,”五福叫着,上前冲着珊娘福了又福,憨皮笑脸道,“姑娘快别,且饶我这一回吧,昨儿晚上我可是出了大力气的,这会儿早饿扁了。” 几人说笑着,便上了七曲石桥。 珊娘则回眸往来时的路上看了一眼。她眼尖,才刚看到一个青色影子闪了一下,躲进一旁的墙角了。如果她没记错,那个比她小七岁的弟弟,那个才挨了她一顿打的熊孩子,身上穿的衣裳,正是这样的颜色。 用完早膳后,珊娘把田妈妈的厨艺实实夸了一番,两厢里结下个友好的基础后,田妈妈便心领神会地领着她的人退了下去。 珊娘又在方妈妈的带领下,先逛了一遍小花园,然后把整个五房的地盘全都踩了一遍。 五房人口不多,在长巷里占着个五进的院落,倒也住得甚是宽敞。从大门进来,绕过影壁,便是一个正厅和左右两个偏厅。东偏厅旁的角门出去,是客院、厨房、下人院以及马房等等配套设施。正厅后面是一个穿堂式花厅,穿过花厅才是通往后院的垂花门。 但一般家下人等要去各个院落,却并不走这里,而是走西偏厅旁的西角门进去。 进了西角门,眼前便是一条细长的防火穿巷。穿巷的右侧,是隔壁四伯家;左侧,则是一扇扇通往五房各进院落的小角门。 那第一进院落,自然是五老爷的院子。 第二进,照理说该是五太太的住处,现下却住着比珊娘大两岁的异母哥哥侯瑞。十六岁的侯瑞如今正在梅山书院里读书,只有沐休时才回家。 这第三进,住着那个熊孩子侯玦。侯玦如今正在族学里读启蒙班,功课不严。珊娘想,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叫他有功夫四处淘气——当然,这跟她没关系。便是看到那个小胖墩像个尾巴似的,远远缀在她身后跟了她一整天,珊娘也始终只当没看到那么个人的。 再过去,却是一道垂门。 过了垂门,那掩映在一片爬山虎中的角门,便是通往第四进院落的——这里才是五太太的院子。而马姨娘,则是住在太太正房后面的后罩院里。 再往前,是原第五进的位置,只是如今这里已经不能算是单独的一进院落了。此处和前面那些严谨的四合式敞院全然不同,西侧被辟为了花园,只在东侧的角落里圈起一座两层的小绣楼——那便是珊娘的院子。 ——就是说,珊娘的院子正处于五房的最东北角上。再过去,就是一道高高的院墙。院墙外,是静静流淌着的落梅河。 珊娘之所以一心想要回来,除了五房的老爷太太不管事,她能得个自在外,便是记挂着这小院的僻静了。 等珊娘踩完了五房的地盘,正好也听完了方妈妈细细告诉她,家下仆役们各人所管的事务。 家里太太不管事,所有的内务自然便由马妈妈一把抓了。只是,她在这家里也不是一家独大的,太太上面总还有个老爷。老爷虽然也不管事,可老爷那一系的人也是要个前程的,所以即便老爷的老奶娘早就已经荣养了,借着老奶娘的东风,那田大管着家里最重要的账房,田大媳妇也从马妈妈手里划走了另一个重地厨房,余下的才是马妈妈的地盘。 至于方妈妈,虽说也是太太的陪房,却远没有马妈妈在太太面前得势。于是马妈妈便把她不耐烦管的那些大小丫鬟婆子,以及各种杂务全都推给了方妈妈管着——以后世的话说,这方妈妈就是“不管部部长”,谁都不愿意管的事,全都归她管。 马妈妈大概觉得,她和方妈妈既然是同出一门(都是太太的人),理应就是一条道上的。只可惜从西园那会儿就能看出,这马妈妈太不会做人,挤兑得方妈妈早就和她离了心。 而这位方妈妈,如今只看她能和老爷那一系的田妈妈一同过来请安,便能叫人知道这一位的手段性情,却是不知要高出那个马妈妈多少倍。也只是眼下时运不济,那马妈妈凭借自个儿的强势作风,以及奶了太太一场的情分,才压制住她的出头而已。 不过,那个田大媳妇田妈妈,看着也是个妙人儿。虽然不爱言语,却是个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的——倒跟三和有些像,借着送早膳的殷勤,这位在珊娘面前卖了个好后,却并没有急着表现,而是把舞台让给了方妈妈。 嗯,珊娘觉得,这位也不是个凡人。不急不躁懂进退不说,还特别懂得怎么笼络别系的人马,有前途! ——当然,这跟她是属于老爷那一系的,根基要比方妈妈稳固也大有关系。 一路被方妈妈领着,认识着各处的丫鬟婆子,顺便也叫各处的人认识着这刚回来的“大姑娘”,珊娘一路点头微笑着,一路在心里自得其乐地分析着眼前这些下人们。她觉得,便是她不参与宅斗,站在岸边看个热闹也不错。只要别溅湿她的鞋。 第十四章 太太可愿割爱 珊娘的小院有个挺诗意的名字,叫“春深”。是五老爷给起的,且还亲自提了那么两个古朴的篆字镌刻在小院的门楣之上。但府里的下人们却都习惯叫这里为“绣楼”——也是,小姐的住处嘛。 这绣楼占地并不大,仅一明两暗的开间。楼上是珊娘的坐卧之处;楼下中间是一间明堂,左右各一间厢房。楼旁接着院墙处左右还各有一间耳室。楼前三级台阶下,是一片小小的庭院,地面上以青砖细瓦鹅卵石铺砌出一些寓意吉祥的图案。院门开在东南角上,门旁种着一丛一人多高的玲珑怪石,恰正好能够挡住闲人往小楼内窥视的眼。 第11节 许是前世的珊娘活得太过压抑,这一世她格外喜欢敞亮,于是便命人把楼下那东西两厢的隔扇门全都卸了,打算以屏风博古架之类的东西代替。只是,眼下她这小院里并没有现成合用的,方妈妈便建议她去库房里找一找。珊娘想了想,也就应了。 前一日太太那里就发了话,且如今马妈妈暂时也不想再生什么是非,于是痛快地给了对牌。 珊娘跟在管库房的妈妈身后进了库房,却是还没往深处走,就被库房门口胡乱堆着的一口箱笼绊了一下。顿时,一卷丝织物,便这么从未合拢的箱笼里滚出一半来。 珊娘低头一看,就只见那散开的织物,竟是件尺寸不大的绣品。 想着太太是个钟情刺绣的,她猜这十有八-九是太太的东西,便不顾那看库房的婆子不痛快地眼神,抢在婆子伸手前捡起那卷绣品。 这是一幅单色绣的墨竹图。虽美其名曰“单色绣”,那所用的绣线颜色却绝不是单一的一种颜色,而是从浅灰到墨黑,以各种深浅浓淡不一的黑色巧妙搭配构成的一幅绣品。便是这么就近看,也能给人一种仿佛水墨画般的错觉。 “这……这是玉绣?”珊娘忍不住问道。 前世珊娘身体还好时,也曾常随袁长卿出入宫闱。她记得太后宫里便有这么个类似的绣品屏风摆件,是太后的心爱之物。后来珊娘才知道,原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玉绣”。 据说这“玉绣”原是前朝一个玉姓绣娘所创,因技法独特,对丝线的用色要求极高,绣成的绣品竟能跟笔墨画就的一般无二,因此极受文人墨客的追捧。只是,因这种绣法不仅要求绣娘的技艺高超,还要求绣娘要有极高深的文化修养,不然很难体现出“玉绣”那独有的书香气息,故而这种技艺极难传承,以至到了当代,竟似乎已经失传了,市面上已有近百年不曾见过真正的“玉绣”。便是太后宫里那幅仅一尺有余的小屏风,也还是前朝皇宫里的藏品。 珊娘虽不擅刺绣,但她从小学习刻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说别的许是不行,品鉴却还在行,因此她一眼就看出,手里这幅绣品绝非出自匠人之手,那墨竹图中流转着的灵气,更是比太后手里的那幅玉绣看着还要出众上几份。 “这是太太的东西!” 那守库房的婆子竟一点儿也不掩饰她的不高兴,伸手就从珊娘手里摘下那幅绣品,重新卷好后塞回箱笼,头也不抬地道:“前两天太太库房那边漏了雨,这才临时把这几箱子东西挪到这边来的,明儿就搬走了。”又道,“这都是太太的宝贝,姑娘若要动,还是请先知会一下太太吧。” 婆子僵硬的口气,顿时就惹毛了脾气也不太好的五福,“你……” 珊娘却一把拦住想冲上去理论的五福,对那婆子彬彬有礼笑道:“是我无礼了。”又回头对五福道,“妈妈只是尽忠职守而已。” 她倒不是故意装着宽容大方,而是她能看得出来,这妈妈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有意针对她一个人。既这样,她也就懒得跟人计较了。 而且这婆子说得也对,东西原是太太那里寄存在这里的,那她便有责任看护好。 珊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婆子——果然,五房真的不全是歪脖子柳呢。 怕是唯一长歪了的,便只有马氏母女和她手下那一小撮。 说到这个,在珊娘来库房前,马妈妈那里命人把那个哭哭啼啼的翠翘当作今儿早上二爷冒犯姑娘的“元凶”给送了来。不过珊娘没收,只说怎么当家管事该是她这管事妈妈的职责,让马妈妈看着办就好。然后马妈妈就命人把翠翘给撵了出去。 这天的晚些时候,五太太姚氏正在绣房里拿着几色丝线在绣架上对比着用色,忽然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 太太也没在意,只当是她的贴身丫鬟明兰回来了,便头也不回地道:“兰儿,过来帮我看看,我怎么觉得这颜色不太对呢。” 一阵细细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便有一道小小的人影投在了绣架上。 那人影勾着头往绣架上瞅了瞅,道:“太太是想要石头下面阴影的效果吧?既这么着,倒不一定拘泥于接近地面或石头的颜色,不如试试带点绿色或紫色的灰呢?” 这陌生的声音,叫太太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她愣了愣才想起来,眼前这身量不高,肌肤雪白、弯着双月牙眼的女孩,正是她的“女儿”,才刚回家的珊娘。 “哟,怎么是你?”太太笑着想要放下手里的丝线,却又忽地一顿,回头看看绣架上绣了一半的石兰图,扭头问着珊娘道:“带点绿色或紫色的灰?” 珊娘指指那绣品,“旁边不是兰草吗?兰草的叶子是绿的,花是紫色的,有时候在人眼看来,阴影里难免会带上些旁边东西的颜色呢。” 五太太姚氏歪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笑道:“试试吧。” 说着,她将手里的丝线放过一边,回身走到一个高大的柜子旁,随手抽出一个抽屉。珊娘跟过去探头一看,原来那抽屉中一个个小隔断里放着的,全是按照颜色深浅排列的各种绿色丝线,从近乎白色的水绿,到几近如墨的墨绿都有。 姚氏从中挑出两股颜色后,又拉开另一层深浅不一的紫色丝线,再从中挑出两色,回头对仍好奇探着脑袋的珊娘笑道:“我们试试。” 珊娘感兴趣地一点头,便跟着姚氏回到绣架旁,看着她将挑出来的丝线一一放到绣品上去比对着。然后,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紫色的好。”“紫色的合用。” 姚氏握着选定的丝线,回头看着珊娘道:“你也爱刺绣?” 珊娘摇着手笑道:“太太可别取笑我了,我手笨,也就只能打个平安结。” 姚氏看看她,忽地笑道:“我却是能绣能裁衣裳,偏偏就是打不好平安结呢。” 二人相互看了看,不由全都笑了。 珊娘道:“我虽然不会绣,可学了这么些年的画,对怎么用色多少还有些心得。才刚在库房看到太太的绣品,太太绣出来的东西竟跟用画笔画出来的一样,可见功力非凡。对了,太太这个,是不是就是‘玉绣’?” 姚氏惊讶了,“你竟知道‘玉绣’?” “听说过。”珊娘笑道,“就是没见过。我只听说,玉绣的手法可以把一幅画绣得跟真的水墨画一样……可我看太太现在绣的这幅石兰图,怎么也没个图样儿呢?” “有啊。”姚氏笑着指了指绣架上方夹着的那幅石兰图绣样。 那幅绣样图稿,看着也就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普通印制品。珊娘曾在三和收集的那些绣样图册里见过类似的图样。可如此拙劣的图样,经由姚氏的手绣出来,却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气象。 珊娘忍不住道:“这图样我也见人绣过,可都没太太绣得这么鲜活呢。” 姚氏抿唇一笑,道:“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我这里用色更仔细些罢了。” “太太专门拜师学过这‘玉绣’?”珊娘好奇问道。 “哪有什么师给我拜呀,”姚氏笑道,“不过是年轻时就喜欢这个,后来在别处看到两幅玉绣,便琢磨着学了。至于说我这算不算得是‘玉绣’,倒还真不好说。” “肯定是!”珊娘道。她甚至觉得,以五太太的技艺,不定比她见过的太后宫里的那幅玉绣还要出色呢。“仅自个儿琢磨就能琢磨成这样,太太可真是心灵手巧!” 她的夸赞,倒叫姚氏一阵不自在,笑道:“什么心灵手巧,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 “便是打发时间,能做成太太这样,也很了不起呢。”珊娘道。 姚氏笑道:“也未必别人就做不到。就算我这跟别人看起来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我比别人在配色上稍微多花了点心思而已。” 珊娘心头一动,忽然就想起前世女儿学不好功课时,她常用来教训女儿的那句话,“这世上没什么做不好的事情,有的只是有没有用心去做……” 前一世,便是孩子们还小,她也总是严格要求处处挑剔着,轻易不肯说出一个“好”字。如果那时候的她也能如现在这般,学着去夸赞别人的长处,是不是…… 她用力一摇头,摇掉那些再不可能的“如果”,指着绣架上的图样笑道:“其实可以说,别人是用笔墨作画,太太这里是用针和丝线在作画呢。” 不管夸人的是真心还是假意,被夸的总会感觉很开心。便是常年缩在绣房里不见人的姚氏也逃不开这点虚荣。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忽然伸手过去拧了一下珊娘的腮帮,道:“小马屁精,一进来就好话不断,可是有什么事求我?” 这时姚氏的贴身丫鬟明兰正好进来,一抬头,恰正好看到自家那轻易不爱跟人亲近的主母,伸手去拧那才刚回府的大姑娘的脸颊,她不由就是一阵惊诧。 那边,珊娘则憨笑道:“倒也不全是拍马屁呢。不过我确实是来求太太的。太太的东西果然是好,所以我给看上了,想来跟太太讨两件宝贝呢,就不知道太太肯不肯割爱。” “什么宝贝?且说说。”姚氏干脆放下手里的丝线,拉着珊娘到窗边榻上坐了。 珊娘故意装嫩地吐着舌笑道:“才刚我在库房里看到两样好东西,可管库房的婆子说,那是太太的宝贝,不好动的,我又眼馋得紧,就只好来求太太了。我看中了太太的两幅绣品,就是……嘿嘿,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呢……” “你看中什么了?” “一幅是那个双面绣的猫趣图,另一幅,就是那个卫九鼎的洛神图……”珊娘不好意思道。两件都是好大一幅,也不知道费了太太多少功夫才绣成的。 果然,姚氏的眼瞪大了一些。愣了愣,她才笑道:“你倒是好眼光,那两幅我也觉得还看得过去。” “太太可愿割爱?”珊娘扭身伏在小几上,学着小儿模样看着姚氏一阵憨笑——她倒真不是在拍姚氏的马屁,而是真看上了那两幅绣品了。 姚氏却好奇了,歪头问道:“你要我那两幅绣品做什么?” 珊娘道:“太太也知道,我正收拾屋子呢。我原是打算去库房找找屏风隔扇什么的,却无意中看到太太的绣品。我就想着,我那里正好缺一幅中堂,若是太太肯割爱,我就拿那幅洛神图做中堂。”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用鸡翅木做个细细的框,上面蒙了玻璃,既能护着不沾灰尘,也能叫这幅画长长久久地保存下去。”——不定将来就是传家宝了。 “至于那幅双面绣,我想着拿紫檀木做个底座,再双面镶了玻璃,做成个大屏风是再妙不过了。” 第十五章 装嫩扮小滑了手 看着比划着手脚的十三姑娘,五太太姚氏眼前不禁微微晃动起来。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拿着精心绣成的帕子想要去讨好她的继母,却被继母一脸敷衍地打发了…… 五太太眨眨眼,多年前那个一心想要讨好人,却屡屡被拒的小小身影蓦然消失,眼前坐着的,只是那个热切地描述着她想像中屏风模样的小女孩。 ——这孩子自小离家,原跟家里谁也不亲,如今又是被老太太送回来“养病”的,想来心里多少是在惶恐着,所以才会这样百般讨好自己吧…… 忽的,五太太心头一酸,不知是为了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为了记忆中的那个自己。 “听你说得倒是挺有趣,”五太太笑道,“既然你有正经用处,给你便是。” “真的?” 珊娘眼眸一亮,整个人蓦地横过榻中央的小几,一张小脸巴巴地凑到太太跟前,逗得太太忍不住就笑了,伸手一弹她的鼻尖,“我原只是打发时间绣着玩的,你给它们寻个正经去处也好,也不算是我白糟蹋了东西呢。” “一定很好看的!”珊娘道,“光是想着我就能想像得到,做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到时候太太来看,一定不会差……啊,”她看看太太,探着身子得寸进尺又道:“要不,太太把那幅墨竹图也一并赏了我吧。我想着拿它做个桌屏,以楠竹做框,底座不用木雕,只用竹蔑编出新鲜花样来,再刷上一层黑漆——白色的绢底,黑色的框架,看着一定极是清雅。” 五太太歪头想像了一下,笑道:“听起来确实不错。好吧,给了你便是。” 珊娘一声欢呼,伏在榻几上的手忽地横过去,按在姚氏的手上,“谢谢娘!” 这一声“娘”,不仅叫窘了姚氏,珊娘自个儿也是一阵发窘。两世为人,她还从来没叫过谁这个称呼……许是因为才刚姚氏看着她的眼神太过温柔,许是她在这里装嫩扮小扮滑了手,却是不知怎么,就叫这声“娘”冲口而出…… 也或许,是自幼丧母的她,心底其实一直都想有个母亲的…… 这一声“娘”,叫得原本气氛融洽的室内为之一静。 珊娘呆怔着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见姚氏反手在她的手上轻拍了两下,仿佛没听到那一声“娘”似的,笑道:“你才刚回来,家里也没来得及给你好好收拾一下屋子,既然你看中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拿去便是,说什么谢不谢的。” 姚氏又拍了拍珊娘的手,扭头问一直站在门边上的丫鬟明兰,“这个月的月钱早发了吧?姑娘才刚回来,那份可有补过去?” 此时马妈妈那里听说珊娘过来找太太,早就不放心地跟了过来,且在外面已经听了多时。见太太问话,便趁机掀帘子进来,道:“姑娘昨儿晚上才刚回来,今儿又忙着归整姑娘的院子,这一时半会儿还没忙到呢。不过太太放心,回头我就让人送到姑娘屋里去。只是,姑娘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奶娘和两个二等的丫头,另外就是个不顶用的小丫头了,怕是得再添置些人手。我看太太屋里的翠羽不错,是个用心的,不如就给了姑娘吧。” ——好嘛,刚折进去一个翠翘,这会儿又想塞过来一个翠羽! 珊娘扭头似笑非笑地睨了马妈妈一眼。这马妈妈当着太太的面就这么随意指派太太屋里的丫鬟,说白了,不过是有意叫珊娘看看,她在太太面前的体面而已。 “妈妈快别这么说,我哪敢用太太屋里的姐姐?这对太太也太不敬了,”珊娘暗刺了马妈妈一句,回头又对五太太笑道:“再说我也用不着。我那院子原就不大,我又是个怕麻烦的,人多了反而看着不清爽。” 马妈妈皱着眉道:“便是姑娘想省事,该有的规矩总还得有。虽然家里比不得老太太那里的排场,可照着规矩,姑娘身边少说也该有个一等的大丫鬟才是。” 得!珊娘原还想着,她那里暗讽人,不知道这棒槌马能不能听得懂呢,谁知人家转眼就反刺过来——只可惜,她一点儿也不忌讳她被“撵”出西园这件事。 而照着侯家的规矩,姑娘们身边的妈妈且不论,只那丫鬟就须得配一个一等的和两个二等的、以及数量不等的三等的(具体人数,得看姑娘在家里的地位了)。 当然,这只是侯家各房姑娘们的定例,养在西园里的姑娘们却并不受此规矩的约束。比如那大房嫡出的七姑娘,跟前便足足有三个一等的丫鬟和八个二等的。便是珊娘之前在西园时,跟前也有两个一等的和六个二等的丫鬟。只是年初时,珊娘还没做那个“梦”之前,她的另一个大丫鬟初雪就吃了双元的算计,赌气从西园里辞了出去。初雪也不是个简单的,临走时又算计了双元一把,虽然双元机灵逃过了算计,平常总是跟在双元后面的、珊娘名下另两个二等丫鬟却中了计,“因病”从西园里搬了出去。因着当时珊娘一心想要回家,便没再往身边添人手。 而马妈妈之所以这么热心往她身边塞人,显然不是怕委屈了她。 珊娘回头笑道:“规矩总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我那院子也就那么大,人再多可就连个站的地方都没了呢。妈妈既有心,倒不如把那一等丫鬟的份例分给我那两个二等的丫头,怕是她们服侍我要比我得了两个一等的丫头更尽心呢。” 方妈妈原就是陪着珊娘过来的,此时也跟在马妈妈的身后进了屋,便笑着打趣道:“姑娘好算计。” 珊娘笑着扭头,对太太道:“我也想过我那院子里要用的人,我奶娘自是不变的,一等的丫鬟我就不要了,把那份例分给我那两个二等的丫头便好。至于还有个丫头六安,就提到三等吧,”她看向马妈妈和方妈妈,“除此之外,我那院子里只要再添两个粗使婆子和两个洒扫的小丫鬟也就够了。再多,我那里可真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呢。” 珊娘故意轻松说笑着,便是马妈妈有意板着脸不配合,无奈旁边有个方妈妈凑着趣,倒也没叫气氛冷落下去。 五太太姚氏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下却暗暗诧异。她原觉得珊娘过来,是奉迎讨好她的,可如今冷眼看来,却又不像。 几人闲话了几句珊娘那院子的事,就听得外面有人来报,说是隔壁二房三房四房的姑娘们听说十三姑娘回来了,派了婆子来请安问好。 珊娘回头,恰正好看到姚氏紧皱起的眉,知道她是不耐烦应酬这些事,便站起身笑道:“既然是来看我的,倒不好叫太太费神,太太且忙太太的,我去看看便好。” 姚氏巴不得这一声儿,忙笑道:“行,你去吧。” 第12节 珊娘行礼退下,走到门边上时,姚氏忽然出声道,“你若对刺绣有兴趣,明儿有空时只管过来。” 姚氏这么说,其实多少是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与其说她这是对珊娘表示亲近,倒不如说,她是想要补偿当年倍受冷落的自己。 谁知珊娘却冲她摇手笑道:“太太快饶了我吧,我可懒着呢。倒是太太,整天在绣房里绣花,眼睛也要吃不消的,有空太太也去我那院子里坐坐吧。从我那楼上看出去,能看到落梅河呢。” 这口吻,不像是在对长辈说话,倒更像是在邀请一个平辈的朋友了。 十三姑娘出去了,一直把自己掩在门边阴影里的丫鬟明兰这才过来,给太太斟了一杯茶,然后便到绣架旁去理丝线了。 倒是五太太姚氏,难得地没有立即回到绣架旁,而是仍托着腮,坐在榻边默默凝思出神。 明兰那里将刚才姚氏拿出来的丝线一一归了位,回头见太太仍是没有过来,便诧异地叫了声:“太太?” 姚氏的四个陪嫁丫鬟中,唯有明兰明确表示不愿意侍候老爷,也不愿意出嫁,于是她便一直这么跟着太太了。 姚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疑惑地问着明兰:“你说,咱家大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兰想了想,把今儿一早二爷去闹大姑娘的事说给太太听了,却是未加任何置评。 姚氏又垂眼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果然不会看人,还当她是个可怜的,原来也是个厉害的……” 明兰理着丝线,头也不抬地道:“可怜也好,厉害也罢,太太管她做甚?谁的日子都是自个儿过的,好不好的原跟别人没关系,咱们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姚氏闷了闷,又是一声叹息,“也是。”只是,心下却莫名感觉一阵失落。 且说越是没落的人家,越是强调自个儿家的门楣高尚。这侯家虽说早没了爵位,却一心以名门世族自居,更是把一应繁琐的礼仪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便是人人都知道珊娘并不是真的病了,这会儿听说她回家来“养病”,各房的姐妹们也都要煞有介事地亲手写个慰问的帖子,再派了妥当的妈妈亲自上门来问候,这才合乎大家闺秀该有的礼仪规矩。 昨儿珊娘到家时已经晚了,等人悄悄上门打探了消息,再回家通报主子,各房的姑娘们正经派出婆子执着帖子来道恼问安时,已经是日头快要偏西的辰光了。 珊娘这个“病人”自然可以不用亲自去见那些来问安的婆子——她派出了八面玲珑的方妈妈去应对,但那些回帖,却是需要她亲手写过,才算是合礼数的事。 虽然连连抱怨着,珊娘也只好耐着性子一一写了回帖,等诸事忙毕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此一宿无话。 第十六章 上街逛逛 当夜无话。且说第二天一早,方妈妈早早地就又过来听差了。 却原来,珊娘原只打算把绣楼的一楼变动一下的,可后来想想,反正已经动了手,干脆让人把二楼也照着心意重新布置了一番。只是这样一来,动作便有点大了,昨儿一天都没能收拾妥,所以一早方妈妈便又过来了。 方妈妈进来时,就只见三和、五福、六安和李妈妈正扯着那幅猫趣图的四个角,自家大姑娘则站在对面,咬着拇指指尖,歪头品鉴着那幅绣品。 “妈妈来得倒早。”五福最是活泼,拽着手里的丝绢冲方妈妈打着招呼。 珊娘回头见了,便也招呼了一声“妈妈早”,又继续盯着那猫趣图了。 方妈妈凑过来笑道:“到底是太太的宝贝,看着竟跟个活物似的。” 被三和她们扯着的那幅绣品,长度足足十尺有余,宽度也在五尺左右。半透明的丝绢上,绣着一丛绿荫荫的芭蕉。芭蕉叶下,跌打滚爬着七八只毛茸茸的小猫。每只小猫的神态都是那么生动活泼,便是角落里被小猫惊得四散的彩蝶,看着也像是随时要飞出画面一般。 “姑娘这是打算把它做成玻璃屏风吗?可要老奴叫了玻璃行的人来量个尺寸?”方妈妈殷勤问道。 在前朝时,这玻璃和那西洋自鸣钟一样,都被当作一种珍宝收藏,可经由世祖皇帝兴起的“圣元革新”后,大周从西洋学得诸多技术,如今玻璃也好,自鸣钟也罢,虽不能说是十分便宜,也不是什么普通百姓置办不起的物件。何况如今侯家穷得只剩下了钱,便是最穷的五房,想要置办个玻璃屏风什么的,也算不上是件难事。 “只是,”珊娘道,“咱们镇上有玻璃店吗?若要送进城去,不知道得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方妈妈笑道:“姑娘多虑了,有个梅山书院在,咱们梅山镇上可热闹着呢!不定我们有的,城里都还没有呢。” “是吗?”珊娘两眼一亮,脑子里忽地便兴起个念头。 话说这十三姑娘虽然是在这梅山镇上长大的,但作为没落贵族,她家老太太守的却是上一世纪的规矩,便是顺应朝廷的号召,肯送她们这些女孩儿们去女学上学,却也不代表老太太就能接受如今姑娘们只带个丫鬟就能满街跑的现状——至少西园里的姑娘们没这个自由。 这么想着,终于逃离了那个牢笼的珊娘不由就是一阵心动,转着眼珠点着下巴道:“玻璃倒还好说,量个尺寸就行。我倒是想着,该配个什么样的底座,上面要雕个什么样的图案才好。” “这有什么,”方妈妈笑道,“顺道再把木器行的人叫来便是。” 珊娘却缓缓摇头道:“便是叫人来,我怕也说不清呢。能看到实物才是最好。” 那方妈妈是什么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也就明白了,这被锁在内宅长大的大姑娘,是动了心思想要去逛街呢! 于是方妈妈识趣地笑道:“姑娘顾虑得是,都说眼见为实,想来木器店里应该有实物的。不如老奴这就去请示一下太太,然后亲自陪着姑娘走一趟?” 五福听了,当下几乎是跳着脚地叫道:“我去我去!” 方妈妈笑道:“倒不劳姑娘,老奴走一趟便是。”说话间就转身出去了。 堂上,珊娘拿眼横着五福吓唬她:“你可仔细些,把我的猫趣图扯坏了,我扒了你的皮补上。” 五福吐吐舌,把手里的丝绢小心塞给李奶娘,狗腿子似地过来,凑到珊娘面前讨好道:“姑娘这是要上街逛逛?带上我呗?我都好久没上过街了。” 帮着李妈妈卷着猫趣图的三和笑道:“上次轮休时,也不知道是谁嚷嚷着,把月钱全都花在小东街了!”一边说,一边也拿眼巴巴地望着珊娘。 珊娘便知道,三和也是想去的,因笑道:“行了,难得我们从西园出来,就都去吧。” 李妈妈却是一阵皱眉,劝道:“这样不好,没个大家闺秀随便上街的……” “奶娘,”珊娘过去,亲热地挽着李妈妈的胳膊笑道:“您那可都是前朝的规矩了,我可听说,先帝爷那会儿,先帝还带着当今太后一同逛街的呢,我们能比那二位更尊贵?!” “可是,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 珊娘一阵暗自摇头,她这奶娘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胆小怕事了。又笑道:“我都已经是出来的人了,老太太哪还能管得到我?只要太太答应便没事。” 虽说珊娘对于能离开西园很是高兴,可李妈妈总觉得自家姑娘是“受了大委屈”,这会见姑娘难得兴致这么高,她心中一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不一会儿,方妈妈就笑盈盈地回来了,禀道:“太太答应了。太太还说,姑娘才刚回来,原该给姑娘添置些衣物首饰的,既然姑娘愿意出门逛逛,回头可以去恒天祥看看,若是看中什么,姑娘只管买回来便是。” 这里珊娘还没什么表示,五福先耐不住欢呼了一声,惹得三和伸手就拍了她一记,笑骂道:“再这样丢人,可不带你去了!”众人跟着一阵笑。 李妈妈则道:“你们去吧,我留下。这一屋子乱的,总要有人看着收拾呢。” 六安也道:“我也不去,我帮妈妈看家。” 珊娘一阵惊奇,连她这两世为人的都忍不住想着要去街上逛逛,不想这小小年纪的六安居然能忍得住。 六安被众人看得一阵不好意思,扭捏道:“上一次我轮休时,原是我进府后头一次拿到月钱,结果不小心……把钱全都花了。今儿便是跟着姑娘出去,也只有眼馋的份儿,倒不如不去呢。” 于是三和就挤兑着五福道:“瞧瞧人家六安,你也是花光了钱的,到时候我可不借你。姑娘的钱一向我管着,也不会借你的!” 五福不在乎地笑道:“我不买就是,光过过眼瘾还不成吗?”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等主仆一行上了那西洋式样的六人大马车,方妈妈便扯着闲篇笑道:“听说最近恒天祥才刚上了今年的夏装,等一下姑娘可以去瞧瞧。说起来这恒天祥也真是会做生意,这开春都还没几天呢,居然就开始上夏装了……” 三和听了,不由就往珊娘脸上看去。 却原来,这恒天祥是宫里的御用制衣坊,其衣裳首饰在各名门世族间甚有名声(以后世的说法,这就是那所谓的名牌)。而恒天祥每出下一季的新品时,都会提前把当季新品的图册送往各个名门大户的内宅,所以方妈妈嘴里那所谓的“新上市”,其实珊娘在西园里早就看过了,且还挑选定制了一些。 只是如今她们已经搬出了西园,那些尚未送来的定制衣裳,还会不会送到姑娘这里,就两说了。 三和看来的眼,珊娘岂能不明白。想着西园里那些被人艳羡的“小福利”,她不禁微微一哂,心道:便是养猪也是需要喂饲料的,只是猪并不知道,吃下去的东西终有一日需要它以血肉来偿还。 而前一世,她却是偿还得甚是乐意…… ——愚蠢的人。 珊娘微笑着,隔着那饰有雕花窗棂的玻璃车窗往外看去。 五房的宅子位于长巷的最底部,从巷底穿过去,便是到了落梅河的岸边。沿着河岸向东,有一座通往对岸的石桥。马车上了石桥,珊娘回头看向长巷,就只见她家的围墙几乎一直修进了落梅河里。那沿着河堤而建的长长一道围墙内,一幢二层小木楼上的窗台栏杆被做成美人靠的式样,看着像是凌空架在落梅河的河水之上一般——那正是她的绣楼,春深苑。 许是见珊娘回头张望,五福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因笑道:“姑娘的绣楼竟是周围最高的地方呢。” “高又如何,又不是观火台,难道还要我们报火警怎的。”珊娘打趣道。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人都道‘站得高看得远’,姑娘的绣楼比别处高,自然看到的风景也比别处多些。”方妈妈很有拍马屁之嫌地笑道。 这倒是。重活一世便有这点好处,知道的比别人多,起-点自然也就比别人高,自然比别人更能早一步看清哪里是不能靠近的着火点。 珊娘暗自得意地笑了笑,扭回头,不再往后看了。 而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珊娘便会明白,她这时的得意有多肤浅——便是一个人再重活十世,只要她的选择不同于前世,今生便会遇到不同于前世的人,说着不同于前世的话,做着些不同于前世的事……而诸事都在变化着,没道理她自以为比别人多掌握的“前世”不在变化。 所以,其实谁的起-点也不比谁高。 过了石桥,镇上果然是比珊娘想像的还要热闹。 前一世,珊娘受老太太的影响至深,便是心里向往着街上的热闹,却因着那些所谓的“规矩”,总是压抑着自己…… “哎呀!”坐在她对面的三和忽然掩口惊呼出声,“糟了!姑娘这会儿可该在家里‘养病’才是,若是被人看到……这可如何是好?” 才刚因着可以上街的兴奋,叫一向思虑周详的三和居然忘了这一点。 她带着惊慌看向珊娘。 “有什么好不好的,”珊娘仍那么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头也不回地笑道:“原就是谁都知道,我又不是真病。” “可……”三和一阵踌躇,“叫西园里知道……总不太好……” “那又能如何?反正我也不想再进去了。”倒巴不得把老太太气得再不理她呢! “那是什么?”珊娘忽然指着街边一个货郎担子问道。 五福探头一看,笑道:“那是吹吹糖。是用麦芽糖做的。拿麦杆卷着糖浆,趁热吹起来,等凉了,就是个空心的糖球。我弟弟最喜欢玩这个了……” 看着跟五福一同凑在车窗口的姑娘,三和心里忽地就是一阵释然。 她和五福不同,五福不爱想事,只要谁都别找她的麻烦,她便能一直这么得过且过下去。三和却更愿意弄清楚前进的方向。 当初三和之所以会进西园,却不是她自己愿意的,而是因为她家是侯府世仆,从祖爷爷那辈起,家里就是管事级别的高级仆从,便是如今她的老子娘和哥哥们,在主子们面前也都颇得重用,故而几乎人人都认为,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如果她不能进西园当差,简直就是有失他们一家的体面……于是出于无奈,三和只好硬着头皮进了西园。 而打七八岁跟了十三姑娘起,她便知道,自家姑娘是个“求上进”的。跟着个“求上进”的主子,其实很是辛苦,何况西园又是那么个杀人于无形的地界。所以她在那园子里总是活得很是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沦为被殃及的池鱼。那时虽然她年纪还小,却已经一心盼着赶紧到了岁数好出去嫁人了,甚至连嫁谁她都可以不管,只要能赶紧摆脱这种让人不敢大声喘气的日子。 她以为,十八岁之前的日子,她便注定只能这么混着了,却不想自家姑娘不知怎么就突然“想通”了,居然忽然就那么懈怠了下来——以三和的聪明,她自然能看出,她家姑娘是故意一心求着要出去的,但她没有把握的是,姑娘出去后,会不会因为境遇的失落而后悔,毕竟,西园里能得到的东西,不是外面可以比拟的…… 万幸的是,姑娘看来是铁了心不想回去了。 于是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三和也笑得格外轻松惬意。不管怎么说,她的选择是对的。 至于方妈妈,则是忍不住偷眼把珊娘打量了又打量。对于姑娘愿意不愿意再回西园,方妈妈才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这大姑娘的存在会不会给她添麻烦。 而就如今的观察看来,这位虽然小小年纪,却是个滑不留手的。虽说滑不留手,却又在“该出手时就出手”——方妈妈所求不多,求的便是这个“该出手时就出手”,只要姑娘不是个糊涂的,不会跟在马妈妈身后给已经够乱的府里再添乱,方妈妈便觉得怎样都是好的。 于是方妈妈的心情也很不错。 于是,这西洋式样的四*马车里,虽载着各种不同的心思,那马蹄却是显得格外轻盈。 第十七章 遇到前世的情敌 既然是以订制画框为借口出来的,珊娘她们头一站自然是去木器行。 方妈妈是个办事老道的,早先一步遣了人来通知木器行,等她们的马车在店门前停下时,木器行的老掌柜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了。 第13节 珊娘头一次来,对什么都好奇,免不了把店里的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一看,倒叫她看中不少好东西。而就在她打量着一个造型奇特,不知该算是矮凳还是矮几的架子型物件时,忽然就听到旁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这小几真丑。” 珊娘一回头,就只见一个年纪比她略小的女孩正冲她弯着眉眼笑着。 女孩扎着两个高高的环髻,虽然此时才是早春二月,天气尚寒凉着,她却已经换上了一身粉绿的春衫,看得畏寒的珊娘忍不住就替她打了个寒战。 “什么?”见女孩看着自己笑,珊娘一阵眨眼。这还是她头一次被陌生人搭讪呢。 “你不觉得这小几很丑吗?”女孩冲珊娘笑道。 “丑吗?”珊娘回头又看了看那只小几,还好吧。 “且这做工也太差了,”女孩活泼地一皱鼻子,“你瞧,那树瘤都还没有刨平呢!” 珊娘笑道:“这树瘤应该是故意留下来的。我记得南方好像比较流行这种利用树瘤原有造型做花凳的做法。还有,这应该不是小几,该是放花盆用的花凳。” “是吗?”女孩瞪大一双圆圆的杏眼,回身问着老掌柜:“这位妹妹说得对吗?” 珊娘一怔。这姑娘可真不客气,明明看着都没自己大! 老掌柜也听到了珊娘的话,点头应道:“正是花凳,是近年才兴起的南方样式,姑娘倒是个懂行的。” “可惜这花凳上了色,”珊娘笑道,“我倒更喜欢原色的。” 老掌柜忙道:“姑娘若是想要原色的,后面院子里还有一些,姑娘可愿意去看看?”说着,便引着珊娘往后院过去。 珊娘想要给她那院子里设个花盆架子,便一边走一边跟老掌柜讨论着式样价格,却不想那个跟她搭话的小姑娘竟也那么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后面,且还时不时自作熟悉地插嘴问着珊娘:“你喜欢种花?花种在地上不行吗?为什么还要做个花盆架子?” 珊娘这会儿心情好,便笑着解释道:“我那院子小,摆不了几盆花,可若是利用架子,不仅养的花能多些,也更方便打理。”顿了顿,她到底没忍住,又笑道:“你该叫我姐姐才是,我应该比你大。” “怎见得你就比我大了?”小姑娘不服气地一抬下巴,“你看着都还没我高呢。” 确实,珊娘要比眼前的姑娘略矮一些。 珊娘笑道:“年纪大小又不是按着个子比的,不定到了下半年,我就比你高了呢。”——而事实也是如此,过了十四岁生日后,珊娘的个子一下子就窜了起来。“我今年十四,你几岁?”她问。 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皱着鼻子不情愿地道:“我十三。还以为你比我小呢……”说着,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弯眉眼,开心笑道:“原来你比我大呀,那我可就不用介意了。” 珊娘不解地扬起眉。 只见女孩看着她歪头笑道:“我知道你。你是梅山女学里年年都得第一的侯家十三姑娘,侯珊娘。”她略带傲气地又是一抬下巴,“若不是我在京城上学,这第一才不会被你得去了呢。回头咱俩比一比,看看谁更厉害,可好?” 珊娘:“……” 偏这小姑娘竟似没意识到她那话等于是在下战帖一般,忽地贴上来,那手亲热地搭在珊娘的手腕上,又道:“我虽知道姐姐,怕是姐姐还不知道我,我叫林如稚……” 珊娘一惊,蓦地抬头看向那个姑娘——别说,她还真知道这个名字! 甚至可以说,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前世有一段时间,她对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得恨不能食君之肉…… 只是,那时的她虽然知道这名字,却是从没见过这人。竟没想到,换了一世,居然在这里遇上了——如果这个“林如稚”真是她所想的那一个…… 珊娘的媚丝眼儿微微眯起,看着女孩小心确认道:“你……姓林?” 林如稚点头。 “那,梅山书院的林山长……” 就她所知,那个“林如稚”,正是林山长的孙女…… “那是我祖父。” 女孩答得甚是心无城府,珊娘却是狠狠一震。 ——居然真是她!那个前世她一直想要认识,却因被某人小心防范着,而连面都不曾见过的……“情敌”。 那一刻,珊娘手臂上的汗毛“唰”地一下竖起一片。 重生后,她的第一个决定便是逃学,为的就是避开梅山学院,避开那些前世见过或不曾见过的人…… 却不想,前世她用尽算计也不曾得见的人,这一世居然就这么在大街上遇到了……且还是那人主动过来跟她搭话的…… 命运车轮的诡异走向,蓦地便叫珊娘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看着这一脸率真的林如稚,珊娘心头不禁一阵五味杂陈。 ——原来,前一世被那人放在心里默默喜欢了一辈子的人,竟是生得这样一个模样,这样一个性情…… 而这么活泼的性情,对上那样沉默的一个家伙,大概也算是奇怪了吧……不,其实也不算奇怪,许正是因为这等爽朗,才会吸引住那样沉闷的一个人吧……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拿我祖父祖母的名头来压你的,我要凭我自己的实力赢你。” 仍是个小姑娘的林如稚似乎很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原本搭在珊娘手腕上的手,竟变本加厉地缠上了她的胳膊。 而前世时,便是她的儿女们,对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亲密…… 顿时,珊娘只觉得浑身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林如稚的手,手指则悄悄握上被那孩子碰过的手腕。 指尖下,她的脉搏跳得又快又沉——却不是因为眼前的“情敌”,也不是她对袁长卿余情未了,而是因为,忽然这么毫无防备地对上“前世的心结”,叫她再一次深刻意识到,前一世的自己到底有多蠢,才会那么没头没脑的、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地,盲目钟情于一个从来不曾拿正眼看过自己的人…… 而珊娘后退躲避的动作,却是让林如稚敏感地呆了一呆。她抬眼看向珊娘,尴尬得小脸一阵泛红,讷讷道:“姐姐莫怪,是妹妹冒失了……听我祖母夸了你后,我就很想认识姐姐……才刚在楼上听到姐姐就在楼下,我一时激动,就……还望姐姐原谅我的失礼。” 说着,那孩子冲着她盈盈屈膝一礼,一双晶亮的眼眸里满是真诚的歉意。 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她实在很难把眼前这稚气未脱的孩子,跟前世那个素未谋面的“情敌”挂上勾……何况,所谓“情敌”,至少有“情”才能为“敌”,偏那袁长卿在她这里,从来不曾丢下过一个“情”字…… 看着林如稚,珊娘默默又叹了口气。便是如今的她有意视这孩子为“敌”,这样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也实在难以叫人心生恶感,何况今生今世她对袁长卿已不再存有任何奢望…… 于是,珊娘在心里又叹了口气,对那林如稚弯了弯唇角,温和笑道:“倒也没什么,就是……你有点吓着我了。” 她却是不知道,只她这么一句话,便在林如稚的心里定下个“十三姐姐很柔弱”的基调,便是之后无意中目睹了珊娘的真面目,这死心眼儿的孩子仍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她的“十三姐姐很柔弱”……当然,此是后话。 且说此时的林如稚,见珊娘竟不以为意地又跟她搭了话,那小脸上顿时重新变得明媚灿烂起来——那一刻,珊娘忽地就明白了,袁长卿那种清冷到骨子里的人,怎么会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便是她,看着这样一张灿烂的笑脸,忍不住都想要跟着一起微笑的…… “还当姐姐生我气了呢!”林如稚松了口气,手臂竟又再一次缠上珊娘,却是吓得珊娘当即就倒退了一步。 小姑娘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每个小姑娘都爱跟人挨挨靠靠搂搂抱抱的,便冲着珊娘吐了吐舌,笑道:“听说姐姐身体不好,在家养着病?姐姐是哪里不舒服?可千万要快些好起来,我还想趁着我在梅山的时候,找姐姐讨教讨教呢。” 林如稚这有些过了头的热情,叫那前世因循守礼了一辈子,今生不过才放开了不到半个月的珊娘深感吃不消。她忍不住伸手悄悄抹了一下额,唇边仍挂着抹浅笑道:“怕是没机会了,我正打算申请休学呢。”——若不是休学一事还得经过五老爷的首肯,她早办了退学手续了。 珊娘的话让林如稚吃了一惊,“姐姐打算休学?!为什么?” “我身体不太好……”珊娘顿了顿,忽然觉得,对着这么个一脸真诚的小姑娘说谎,实在有点…… 于是她装出畏寒的模样缩了缩肩,主动过去摸了摸林如稚的手,道:“你……穿这么一点点,不冷吗?” 稚嫩的林如稚当即被她带开了话题,也反握住珊娘那有些凉的小手,道:“冷吗?这都开春了……啊,姐姐的手好凉。” “大概是我天生比较怕冷吧。” 珊娘挑唇笑着,假借着问掌柜的话,从林如稚的手中收回手,指着一个嵌螺的木盒,和老掌柜讨论起这木盒的镶嵌工艺来。 木器行后院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看着都不知道是什么用途,但珊娘却能看出来,这家店里应该有个喜欢拿树根做造型的师傅——这还真叫她猜对了。当她指着一个大树根,想要叫老掌柜帮她把这大树根做成桌子时,旁边一个老师傅都不需要掌柜的开口,就主动过来跟珊娘搭了话。 之后,那个自来熟的林如稚和老掌柜便再没能插上一句嘴,只能呆呆听着珊娘和那个木匠师傅热烈讨论着如何雕琢那个树根。 这木器店有两层楼,楼上和林如稚同来的人看到她竟去了后院,便派丫鬟过来把她叫走了。 而虽说珊娘并不打算跟林如稚这么个“前世情敌”为敌,可她的存在,到底叫珊娘有种如芒在背之感。见她被人叫走,珊娘不由就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回身向老掌柜和老木匠描述了一遍她想要的框架样式。 因着那个树根的事,老木匠对她颇有好感,便笑道:“不如姑娘把你要镶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小人也好提些建议。” 珊娘原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把那三幅绣品一并带了来,此时忙命三和五福把那些绣品一一展开,就在那院子里,和老木匠讨论了起来。 “这个猫趣图,我打算做成个玻璃屏风,”珊娘道,“框架不需要太过厚重,但要稳重结实,边框和底座最好能给人的感觉轻灵一些,这样才能配得……”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就听到楼上的一扇窗户被人大力推开,然后一个声音甚是响亮地叫道:“你们快来看,那是不是玉绣?!” 珊娘还没抬头,就听到林如稚压低声音道:“五哥,你太大声了!” 珊娘抬起头,就只见二楼那大敞的窗内,站着个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的眉眼生得甚是张扬。而他身旁站着的杏眼女孩,正是林如稚。林如稚冲着珊娘尴尬地笑了笑,便拉着那少年的胳膊,将他从窗边拖开了。 在这二人的身后,屋内隐隐绰绰似还有其他人在,却因光线不甚明亮叫人看不太清楚。 珊娘的眉不由就皱了起来。她警觉地看了三和一眼,三和会意,忙和五福将那三幅绣品全都收了起来。 那木器店的老掌柜也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却并没有向珊娘说明楼上那些人的身份,而是对她笑道:“姑娘若是要用到玻璃,我们店里倒是可以一并代-办的。之前也常有客人要做镶玻璃的框,故而我们店跟街东的那家玻璃店也有合作,姑娘若是愿意,只管把您这几幅绣品一并留下,等做好了,我们给府上送去……” 若是没楼上那少年突兀的一嗓子,不定珊娘还真就依着店家的话那么做了,偏如今被叫破了“玉绣”二字,由不得已二世为人的珊娘不多心,便扯着唇角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还真就不太放心。我这东西虽不甚金贵……” 说到这她才发现,她的语气太过生硬了。意识到林如稚的出现到底还是扰了她的心境,珊娘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肩背,重又笑道:“倒不是我信不过您,而是万一真有什么损伤,于您于我都不方便。” ——开玩笑!前世这种故事听多了,便是不被调包,到时店家只说是不小心弄坏了,就算赔个千而八百万的,珊娘也觉得亏得慌呢! 珊娘的话音传到楼上,桌边坐着的二人中,有一人忍不住就笑了,拿脚踢着对面的那人道:“我怎么觉得,她这话的意思,是暗指你这店是黑店呢?” “你多心了。” 对面那人交叠起两条长腿,状似无心地避开那只袭来的脚,端着杯茶盏淡淡应道。 第十八章 好大的脾气 “我再多心,也没你的心眼儿多。” 林如轩笑着,故意伸长了脚又去踢袁长卿,却叫他再次避开了。 仍和周崇站在窗边往楼下看的林如稚回头,正好看到了,埋怨着她三堂哥道:“三哥,你又欺负我袁师兄!” 林如轩笑道:“那也得我能欺负得着啊!”又道,“倒是你,这么冒冒失失跑下去,也亏得那侯十三没跟你计较,不然显得你多失礼啊!” “怎么就失礼了?!”林如稚不服地从窗边回来,坐在桌边道:“我想认识她,偏你是个男的,没办法给我引见,我也只能自己去认识她了。” 林如轩摇头笑道:“你当这梅山镇是京城呢?随便什么人都肯跟陌生人说话的!便是你是女孩也没用……说起来,我正奇怪呢,那侯家一向自诩名门世家,家里的小姐轻易都不许出门的,那侯十三更是侯家姑娘中最为贤良淑德的一个,所有会惹人非议的事都休想叫她沾边,却是不知道今儿这是刮了什么风,竟叫她亲自跑来街上。最离奇的是,你那么冒冒失失上去搭话,她居然还搭理你了!” 却原来,这林如稚的父亲林仲海是梅山书院山长林芝的次子,如今在京城的皇家杏林书院里任教。林如稚自小跟着父亲住在京城,因最近祖母生辰,才随着父亲回梅山镇省亲的。 林家是书香世家,林芝老爷子又是当世名儒,一辈子沉浸于教书育人的事业中;林老太太和老爷子夫妻同心,也是亲自披挂上阵,做了梅山书院女子学院的掌院。这侯珊娘便在林老太太手下读着书,因她刻苦,又年年得着第一,可算是林老太太的得意门生之一。 前世林如稚回来探望老太太时,侯珊娘正乖乖在女学里上着学,老太太自是没理由在林如稚面前提及她;而这一世,却因着她“苦读导致病了”,叫老太太联想到自个儿同样学习成绩优异的孙女儿,便这么在林如稚面前提到了珊娘。 那林如稚今年才十三,却已经是京城小有名气的才女了。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听着祖母夸奖珊娘,她心里难免有些不服,一心想要看看这梅山女学的魁首到底生得怎样个三头六臂。 正巧今儿袁长卿要来镇上办事,她和林如轩、周崇闲着无聊,便都缠着袁长卿一同过来了。不想无意中就叫她看到,那店门外停着的马车上标着个“侯”字,再听着老掌柜招呼着来人为“十三姑娘”,她忙把同在梅山书院读书的堂哥林如轩拉过来认人。 一年前,林如轩还跟周崇、袁长卿是同窗,如今则是在梅山书院男子学院里就读,跟女学那边的侯珊娘虽然从没直接说过话,可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也认识人。于是他这里才刚一认清来人,他那活泼的小堂妹就跟条鱼似的从楼上溜了下去,竟就这么兴冲冲地跟那侯十三搭起话来了。 ——于是,便成就了这前世不曾有过的“历史性”会面。 “瞧三哥说的,”听着堂哥好像对侯十三颇有微词,林如稚不由就瞪圆了眼,替自己才刚认识的新朋友打抱不平道:“我看侯姐姐性情好着呢,哪像你说的那样?!我这么冒昧跟她搭话,她也没嫌我失礼呢,从头到尾都一直是那么笑眯眯的。”顿了顿,又叹道:“就是看着好像身子骨不好,说是要休学呢。” 那林芝老爷子有两个儿子,四五个孙子,偏偏两房就只有林如稚这么一个女孩儿,故而林如轩也很是疼爱自己的这个堂妹,见堂妹话里有不高兴的意思,便赶紧绕开了这个话题,心里却仍是对侯十三这人保留了意见。 一旁,仍在窗边往楼下张望着的周崇突然道:“你们说,那到底是不是‘玉绣’?” 第14节 “怎么可能?”林如稚头也不回地道,“如今这世上的‘玉绣’早被人搜刮光了,何况侯姐姐手里可是有三幅呢!若真是‘玉绣’,这‘玉绣’也太不值钱了。” 林如轩也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这‘玉绣’也不是哪儿都有的。何况,我看这玉玲珑已经算是件不错的寿礼了,太后那里应该也能交待得过去。再者,袁老大不是给你出了主意吗?在盒子上再添些花样,一样能叫你压过……呃,别人。” 周崇扭回头,冲着林如轩不客气地一掀鼻孔,“老四就是老四,什么别人?!”——去年老四送给太后的寿礼就是一幅“玉绣”——“我就是要压过他,怎么着?!我大哥不能出手,原就该由我出面来压制他们才是,不然还真叫他们以为自个儿能翻了天了!” 忽然,旁边一直没吱声的袁长卿清了清嗓子,“五爷,您怕是忘了,离京时您是怎么答应您大哥的了。” 周崇一窒,看了袁长卿一眼,只愤愤地不吱声了。 对面,林如轩则悄悄冲着袁长卿一竖拇指。 他自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却偏偏就叫周崇看了个正着。周崇那火爆脾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一甩袍角,道:“我还是不甘心,得去问个清楚。”说着,脚不沾地地跑下楼去。 “哎!”林如轩和林如稚同声叫着,却已经晚了一步。这二人赶紧起身去追,跑到楼梯边,林如轩一回头,见袁长卿竟仍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喝着茶,不由一扬眉,“你不来?” “有你们就够了。”袁长卿笑道。 这时,楼下已经传来周崇拦住侯十三娘说话的声音了,还有林如稚代为道歉的声音。林如轩再顾不得袁长卿,一跺脚,只得先下了楼。 楼上,袁长卿听着楼下的对话,那眉忍不住就皱了起来。他想了想,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拿着那茶盏走到楼梯口,隐在高处探头往楼下看去。 那急惊风似的周五郎不管不顾地伸着手臂拦下侯珊娘时,珊娘尚未反应得过来,方妈妈已经跟只护鸡雏的老母鸡似地,把珊娘和三和五福全都护在了她的身后。 “你要做什么?!”她大声喝道。 周崇却是看都不看向她,只隔着她问着珊娘道:“我问你,你那几幅绣品,是不是‘玉绣’?” 此时林如稚已经追着周崇来到楼下,见状赶紧过去将周崇拖开,对珊娘歉意笑道:“姐姐勿怪,我这师兄打小就是急脾气……” “不是急脾气,是没礼貌吧。”珊娘不客气地道。 顿时,店堂里为之一静。 楼上,袁长卿探头往楼下看去,却发现那个侯十三被楼梯挡住了大半边的脸,只能叫他看到她那身浅紫色的衣衫,以及那含着笑意的一弯唇角。 珊娘习惯性地抿着唇角,笑意盈盈地道:“便是要问人什么事情,总该先用一个‘请’字的。先生应该都是教过的,怕是时日久远,这位公子一时给忘了。” ——却是暗讽了周崇一记。 周崇皱了皱眉,按照他的脾气,该当面就发火的,可看着对面女孩唇角那抹淡淡的笑,不知怎的,那火气竟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姐姐,真是对不起。”林如稚忙又推了周崇一把。 周崇被她推得晃了晃,可被师妹拿眼神逼着,又怕她去老师那里告状,只得别扭地转开眼,到底含糊地嘀咕了一声“抱歉”。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看在那个“玉绣”的份上,便又扬头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回答什么?”珊娘装傻。 周崇的眉又拧了起来。可看看林如稚带着威胁的眼,他只好尽量保持着礼貌道:“请问,你那几幅绣品,可是‘玉绣’?” “什么‘玉绣’?”珊娘继续装傻。 “就是你那几幅绣品。”周崇道。 “我不知道什么‘玉绣’。”珊娘摇头。 周崇没法子了,看看林如稚,对珊娘又道:“那么,我能看看你那几幅绣品吗?” “不能。”这一回,珊娘倒是拒绝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不能?!”周崇问。 珊娘挑起唇角,“因为我不想给你看。” 周崇一滞。他一向在京城霸道惯了,还从没遇见过珊娘这样敢当面跟他说“不”的。 他这里才又皱了眉,就听得珊娘那里又道:“我不肯给你看,你是不是就想过来抢了?” 周崇心里倒确实是转着这样一个念头的。他抬起头,恰好看到被婆子护在身后的女孩那微微上翘着的唇角,他的眉头不由就是一动。 周崇身份尊贵,在京城时见多了以各种手段吸引他注意的世家小姐们,此时见珊娘这似含笑的唇角,便以为她也是那样的人,心下冷冷一哼,忽地就换上一副惫赖模样,带着那么几分不尊重,调笑道:“你给我看,我不定就不抢你的了。” 珊娘却理都没理他,扭头仍是含笑问着老掌柜道:“贵店不会是黑店吧?怎么还抢客人的东西?” 老掌柜站在他们身后,头上早冒了一层的汗——别人不知道眼前这位小爷的身份,他可是知道的,这位可是当今的五皇子,太子殿下唯一的同母弟弟…… 老掌柜忍不住抬眼看向二楼。二楼上,自家小主子也在,偏都这会儿了,竟也不下来…… 就在老掌柜盼着来个人解开眼前困局时,楼上终于下来了一个人——偏还不是他家主子。 那人一边走一边笑道:“十三姑娘误会了,我这师弟没有恶意,他只是想要替家里长辈寻个特别的寿礼,见着姑娘手里的绣品出众,便想知道姑娘这绣品是哪里来的,若是可以,他也想买几幅回去讨好长上而已。” 珊娘回头往楼梯上看去,那眼眸忽地便是一沉。 ——来人她认识。 不仅前世认识,今生也认识。 来人是林如轩,梅山书院男子学院掌院林伯渊之子。 珊娘年年都是梅山书院女子学院的第一,这林如轩则是打从京城回来后,便一直霸占着男子学院的魁首位置。 而在前世,再过个一年半载,他还会和他的兄长林如亭,还有那一个月后也会入梅山书院就读的袁长卿,三人一同被人并称为“落梅三君子”。 虽说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珊娘和他彼此都算是认识,却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直接说过话…… 珊娘忍不住看了林如稚一眼——不想在遇到她之后,竟又出了一件和前世不同的事。 而前世时…… 珊娘眼前一阵微微浮动。明明此刻她身处木器店当中,鼻翼间闻到的全是木料的香气,但不知怎么,那木料的香气中,她竟似隐隐又闻到一股醒酒汤的酸味儿…… 在那一世里,还年轻着的珊娘头一次得知林如稚的名字,头一次得知自己丈夫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便是从此人的口里……从喝得烂醉的林如轩的口中…… 她仍记得,那时候的她一心仍想要做个好妻子,所以得知袁长卿在书房招待他久不曾见面的同窗好友时,便亲自准备了解酒汤,提着送了过去。 只是,她终究还是未曾踏入那间书房禁地。才走到窗下,她就听到林如轩在房里大着舌头抱怨道:“你苦,如稚心里也苦,明明你们心里都有彼此,偏偏……” “你喝醉了!”书房里,袁长卿打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冷,“你这么说,会破坏你妹妹的闺誉……” 再往下,珊娘便不敢听了。 等她回过神来时,原本滚烫的醒酒汤已经变得冰凉。而袁长卿他们的酒还没醒,她的梦却已经醒了…… “姑娘!” 三和扶住珊娘时,珊娘才意识到,她的身子打了个晃。 从那还不曾发生过的“梦境”中醒来,珊娘忽地便是一阵烦躁,扭头命令着三和五福,“便给他们看一眼吧。不然怕是我们这几个弱女子要出不得这店门了。” 说着,她干脆地一转身,走到墙角处的桌边坐了下来。 店里的小二也算机灵,匆匆给她上了茶水。端起茶水时,珊娘才发现,她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等她喝完了一盏茶,那边林如稚也已经亲自将三幅绣品重新卷好,还给了三和,又红着脸过来向珊娘道歉道:“姐姐别恼,都是我这师兄无礼,妹妹这里替他向姐姐赔礼了。”说着,端端正正地给珊娘行了一礼。 珊娘只冷声道:“可看好了?” 林如稚愧然点头。 “那么,我们可以走了吗?” 林如稚尴尬地后退一步,让出路来。 一旁的周崇忽然道:“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玉绣’,但看着好像还不错,我要跟你买一幅……”顿了顿,他看了林如稚一眼,才委委屈屈地加上个礼貌的后缀,“行吗?” 珊娘一阵冷笑,“如果我说不行,公子打算怎么办?” 周崇一怔。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姑娘看着虽然仍像是在笑着,偏那眼里早已经冰寒一片了——原来人家那唇角,天生就是往上翘的! 周崇虽霸道,却并不是个纨绔,见珊娘真恼了,他不由一阵无措。 林如轩赶紧过来,和林如稚两个,冲着珊娘又是恭恭敬敬地一个深礼,抬头道:“真是对不住姑娘,得罪……” 可不等他说完话,珊娘已经甩着衣袖出了门。 一直隐在楼梯高处的袁长卿这才下来,看着珊娘的背影笑道:“这姑娘,好大的脾气。亏得我没下来。” ——就你奸滑! 楼下几人心里同时一阵鄙夷。 第十九章 看热闹 从木器行里出来,方妈妈小心看看面色不豫的珊娘,犹豫道:“姑娘……”还继续逛街吗? 珊娘却抬头看看天,忽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肩,一转身,指着前方的店铺笑道:“前面那家店是卖什么的?”说着,竟带头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去。 三和五福不由全都和方妈妈对了个眼儿。她们都以为,遭遇这种不快,姑娘大概就没了逛街的兴致,不想出店门时还阴沉着一张脸的姑娘,只抬头看了看太阳,竟耸了耸肩,又跟个没事人似的了。 于是三人赶紧跟上。 五福抱着那装着绣品的包袱,三两步赶上珊娘,噘着嘴儿道:“我们不该把生意给那家店做的!那个掌柜的竟就这么看着人欺负我们!姑娘,要不我们回去把单子取消了吧?” 珊娘摆着手笑道:“算了,我看他家手艺不错,就这样吧。做生意原就不容易,那人看着又跟个恶霸似的,估计他们这些买卖人也不敢得罪人家,不然那个恶霸发起狠来,砸了店子怎么办?” “便是做买卖的不容易,这掌柜的也太过分了!”连三和都不满地抱怨道,“我们是店里的客人,他就该护着我们才是,亏这曲矩木器行竟还是京城的老字号……” 珊娘一怔,不由收住脚,回头看向身后那木器行。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那木器行的招牌上刻着古朴的“曲矩”二字。 嫁给袁长卿很久之后,珊娘才在无意中得知,这曲矩木器行的东家竟是袁长卿的外祖家,且他在其中还占着一股…… 方妈妈说起镇上的木器行时,珊娘并没有想到它会跟曲矩行有什么关系——想想也是,梅山镇便是个比较发达的镇子,终究只是个镇子,连县城都不是,怎么可能跟千里之外京城里大名鼎鼎的曲矩行有什么关系…… 却是没想到,竟真有关系! 那么,前世时,镇上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家木器行?! 珊娘皱起眉,忽然再次意识到,她对袁长卿的一切,其实真的所知甚少…… 正沉思间,她的耳旁蓦地响起一声哭嚎。 “……别打了,呜,给你们就是……” 那哭嚎声,听着竟出人意料的有些耳熟。 珊娘抬头,这才发现,原来左侧有条小巷。巷口处胡乱堆着一摞竹筐,正好挡住了巷口。 而那哭嚎声,便是从那竹筐后面的小巷里传出来的。 “……再哭!你这是有意要招过人来还是怎的?!” 那竹筐背后,传来另一个孩子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的杂音。 第15节 珊娘一扬眉,只听之前那个声音吃痛地又嚎了两嗓子后,便压低声音求饶道:“别、别打了,呜……我不哭了,呜……疼……” ——好熟悉的台词! 这一回,连三和五福都相互对视了一眼。 珊娘歪了歪头,冲着三和她们摆摆手,示意她们站着别动,她则一转身,靠近那一摞竹筐,从竹筐的缝隙间往巷内看去。 透过竹筐的缝隙,她一眼便看到,她家那个胖弟弟,正凄惨兮兮地撅着个屁股,抱头蹲在角落里抽噎着。在他的前方,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则头凑头地挤在一处看着什么。 其中一个孩子问:“多少钱?” 另一个不满道:“怎么就这么一点?!” 第三个孩子回头揪起小胖墩,摇着他道:“死小胖,你是不是把钱藏起来了?快拿出来!” 三个孩子把小胖墩围在中间一阵上下其手,却什么都没搜得出来。于是领头的那个孩子恼了,骂了声“穷鬼”,便推了小胖墩一把。小胖墩跟个球似地原地打了个转。另两个孩子看了,顿时笑了起来,于是三个熊孩子便把那小胖墩当个陀螺似的,在三人间来回推着打转。 小胖子挣扎哭道:“钱都已经给你们了,你们还想怎么着?!” “就这点钱,不够!” “可我没钱了……” “没钱回家拿去!” “家里也没了,这个月的月钱全给你们了。”小胖子哭道。 “那……”为首的熊孩子略一沉吟,断然道:“那你就去你姨娘的院子里偷去!你不是说你姨娘经常给你塞钱的吗?” “哎,对了,”另一个孩子道,“你姐姐不是才被从西园里撵出来了吗?听说老祖宗仁慈,给她的东西都没有收回来,你去偷个一件两件的,可不就有钱了?” “不要不要!”小胖墩吓得连连摇手,“我姐姐会打死我的!”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一边用力挣扎着一边回手推拒着那几个孩子道:“我姐姐也会打死你们的!” ——嗬,这胖墩,挨了一顿胖揍后,对她打人的技术倒是挺有信心的! 珊娘听了不由抿着唇乐了。 “哈,就你姐姐那小细胳膊小细腿儿?!”为首的孩子哈哈一笑,偏那小胖墩这会儿正激烈反抗着,便叫他挨了小胖墩一下。 “敢打我!”那孩子当即就恼了,回手用力一推小胖墩,小胖墩一个立足不稳,那脑袋“咚”地一声就撞在了墙上。 好大的一声响! 连站在巷口处的珊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忍不住缩了缩肩,又伸长脖子看过去。 就只见那被撞肿了脑门的小胖墩,居然出人意料的没有嚎哭,而是捂着额头,回头瞪着那三个孩子哼哼叽叽道:“你、你们不知道我姐姐的厉害,呜,你们抢我的钱,还、还打我,我要告诉我姐姐去,回头我姐姐一定会替我报仇的,她一定会打死你们的,呜,她打人可疼了!” 珊娘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倒不知道这小胖墩哪来的自信,竟认为她会替他报仇…… 虽说小胖墩的话听着叫人觉得好笑,可与此同时,珊娘心头却又莫名一软。某种陌生的感觉,竟这么悄悄漫延了上来……某种无法形容的、类似被人需要、被人依靠的感觉…… 巷口内,那三个欺负人的孩子听了小胖墩的话,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道:“我说你可真是没用,便是把七哥抬出来也能吓一吓人,偏是提你那个书呆子姐姐,她能顶个屁用!” “七哥才不会管他呢!”又一个笑道:“便是十三姐姐,还在西园的时候怕还能借着老太太吓一吓人,如今她又能做什么?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珊娘听了,那眼儿顿时一眯,回手指住五福她们几个,再次示意她们不许靠前,她则转身绕过那几只破竹篓,提起裙摆,一脚便踹在那个说她是落毛凤凰的男孩的屁股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一手一个地拧住另外两个男孩的耳朵,冲着被突然出现的她吓得呆住的三个小男孩一阵冷笑。 “是吗?抬出姐姐来没用?!那咱们试试,看看他姐姐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到底能做些什么!” 而就在珊娘大发雌威之际,她却是不知道,这小巷的上方,一扇不大的窗户内,有个人正低着头,一脸兴味地看着她逞着凶蛮。 侯玦被人堵住的小巷,其实就是木器行旁边的巷子。 而这木器行,正是京城有名的曲矩木器行在梅山镇的分店——便如珊娘所知的那样,这曲矩木器行正是袁长卿外祖家的产业,他那亡母在其中也占着几份股的。 至于袁长卿为什么这时候就出现在这梅山镇上,而不是像前世珊娘所知道的那样,在春赏宴时才出现……却是因为前世的这个时候,其实他就已经在梅山镇上了。只是那时候的珊娘并不知道而已。 当然,这一世的珊娘,仍是什么都不知道。 袁长卿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却是他的授业恩师林仲海要来梅山镇省亲,恰好听说袁长卿的继祖母——便是那个孟氏——要他陪她来梅山侯府作客,林仲海生怕自个儿这个忠厚老实(?)又不爱说话的弟子被人欺负了也不知诉苦,便在孟老太太面前打着哈哈,硬说自己身体不好,需要袁长卿护送他回乡。而出于尊师重教,孟氏也不好推辞,何况那侯家就在梅山镇上,加上袁长卿已经答应她会按时出席春赏宴,孟氏这才勉强允了他。 至于五皇子周崇,却是太子爷怕袁长卿和林老师都不在京城后,这熊孩子没了管束在外闯祸,才把他也打包塞给林仲海一同带出京城。 那周崇虽然有点浑,好歹是大儒林仲海的弟子,总还算得上是个君子。是君子就没有欺负弱小的权利,等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很小人地欺负了一个女孩后,回到二楼的周崇一下子就没了之前的霸气,只那么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不动弹了。 林如稚原还高兴着自己结交到一个新朋友,不想转眼就叫周崇给得罪了。作为被殃及的池鱼,她把自个儿受了珊娘冷脸的原因全都归咎于周崇,忍不住就对着周崇好一阵口诛笔伐。 一旁的妹控林如轩也时不时地帮着妹妹补上一枪。 而此间的主人袁长卿,就仿佛事不关己般靠在那临着巷子的窗边,抱着胳膊旁观着五皇子的热闹,一边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袁长卿之所以在先生面前提起老太太要带他来侯府的事,却是他已经猜到,孟氏和他四叔这一回是铁了心要拿他的婚事做文章了。 之前他们阻挠他进学未果,终究还是叫他拜在了林仲海的门下,这已经叫那对母子深感危机,若是如今再叫他结上一门好亲,怕是这一家子更要日夜心神不宁了。偏这对母子又最会作戏,人前处处表现着对他这忠良遗孤的照应关怀,故而便是要给他结亲,也要结得不能叫人置喙,于是梅山侯氏就这么成了首选。 这梅山侯氏,虽说如今身上已经没有爵衔,好歹曾是五世侯爵的门庭,便是如今在朝堂上早已没了势力,却是全大周都知道的富足。而一个光有钱却没有什么后台的孙媳妇,自然远比一个有后台却没钱的孙媳妇更为得用。何况这侯家掌管着内宅的老太太,同样也姓着孟…… 孟氏的盘算,袁长卿心知肚明。只是那对母子却是从不肯相信,高傲如他,连祖上该他得的那个爵位都没放在眼里,又岂会在意缺少妻族的那点区区助力?!他一向自信,只要是他想要的,便仅凭着自己的能力,他也能得到。 袁长卿从不打无把握的仗,也总宁愿在事先计划周详,故而他才在先生面前漏出口风,然后如愿提前来到这梅山镇上。 他之所以要提前过来,便是想要利用孟老太太还未到之前这段时间,好好摸一摸侯家以及侯家那些千金们的底——既然孟氏要的不过是他娶侯家的姑娘,那便是给他留下了一点可操作的空间。想来只要新娘姓侯,老太太和他四叔便不会太过在意新娘的人选。既这么着,就算将来有个万一,叫他落到那最糟的地步,至少他可以试着操控一下方向,不至于叫他们硬塞给他一个难以忍受的妻子…… 也亏得他外祖家的木器行开遍了整个大周,在这梅山镇上便有这么一个分店,倒不至于叫他对侯家的情况一无所知。 而就在袁长卿一边看着五皇子的热闹,一边筹划着下一步计划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吵闹声。他原只是无心往外看了一眼,偏就这么巧,竟正好就看到一位侯家的千金。 虽然此时只能瞧见那位姑娘的头顶,但那不久前才刚看到过的浅紫色衣衫,仍叫袁长卿认了出来——这一位,正是那叫他只看到一抹唇色的、排行第十三的、脾气很大的侯家十三娘。 而此刻,十三姑娘侯珊娘正踮着脚尖,隔着一摞破竹筐,在瞧着她弟弟的热闹,却是全然不知,她的头顶上方,那前世的冤家,袁长卿袁老大,也正暗含兴味地瞧着她的热闹。 第二十章 被围观了 且说这侯珊娘,原正兴致勃勃地瞧着那小胖墩的热闹,不想转眼就听到那三个熊孩子诋毁自己的话。 照理说,两世为人的她都老大一把年纪了,按说原不该跟这么几个熊孩子置气的,偏她之前才在木器行里受了刺激,如今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再压抑自己的脾气,于是只回身威胁地指了指五福三和,不许人上前帮忙,竟就这么亲自跳了出去,像个泼妇般,第二次动手打了人。 ——虽然打的还是熊孩子。 只是这一回熊孩子的数量,要比上一回多了那么几只。 且说这威武凶残的十三姑娘,不顾对手只是三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先是一脚踹翻一个,又是一手拧着一个,然后细弯起她那迷人的媚丝眼,笑眯眯地看着几个孩子问道:“我说你们几个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打架了?” ——竟全然一副动手的人不是她的温和语气。 此时不仅那三个遭遇突然袭击的倒霉孩子被吓住了,侯玦也被他这从天而降的姐姐给惊得一阵瞠目结舌。 偏珊娘仍是那么一脸温和地问着他:“不给姐姐介绍一下你这几个朋友吗?” 于是侯玦呆呆地、乖乖地,一一指向那三个孩子,“四伯家的九哥……六叔家的十哥……地上这个是尾巷十二叔家的十四弟。” ——好嘛,被两个大孩子欺负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个比他小的! 珊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小胖墩一眼,看着那三个仍没有回神的小男孩笑了笑,柔声又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都是一家子的兄弟。说起来,你们是不是该跟我打声招呼?” 说话间,她一旋手腕,那两个耳朵被她拧在指间的熊孩子顿时一阵哀号。 “姐姐姐姐,好姐姐,饶命饶命……” 两个孩子捂着耳朵一阵乱叫——虽说家里兄弟姐妹多,可珊娘好歹曾是西园里的第一姑娘(这说法实在是……),每逢年节她总跟在老太太的身边,便是她认不全家里的兄弟姐妹,家里的兄弟姐妹却是没人不认识她的。 而在全族人的印象中,侯十三娘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她那温婉无害的笑容,便是遇到家里兄弟姐妹淘气的时候,她也总只是耐心说教着,从来没见她伸手弹过人一指头……偏就是这十三姐姐,竟上来就拳打脚踢……至于那仍如印象中一般温婉无害的笑,此刻看着则是莫名就叫人后背一阵生寒…… 若不是这会儿遭遇突然袭击一时没回得过神来,几个熊孩子怕是就要以为,这十三姐姐不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附体了…… 而就在孩子们纷纷哀号讨饶时,楼上袁长卿探头看向窗外的动作,到底引起了周崇等人的注意。那三人也全都凑了过来,挤在袁长卿的身旁看向楼下。 “这是……” 林如稚仿佛也被珊娘的粗暴给吓着了,指着楼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袁长卿赶紧将一根修长的手指按在唇边,示意众人不要出声。 于是这几位闲极无聊的主儿,就这么站在小窗边,默默看着楼下出演着一幕姐弟相残的戏码。 “这会儿知道叫我姐姐了,”尚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围观着的珊娘阴阴笑道,“才刚你们是怎么说的?我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怎么了?”她用力一拧老九的耳朵,老九顿时一阵惨号。“还有我这书呆子又怎么了?”她转而拧着老十的耳朵,老十跟着也是一阵叫唤。 直到这时,仍趴在地上的小十四才回过神来,忙连滚带爬地就想跑。 “站住。”珊娘一声断喝,可惜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全然没有她拧着人耳朵的力道更有说服力。 而作为旁系子侄,能跟嫡出的孩子打成一片,还连手欺负了另一个嫡系子孙,这小十四自然不是个笨孩子,哪能被珊娘这没什么威慑力的声音镇住,当下那脚下又快了三分。 于是珊娘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总能去你家逮住你的。只是到那时候……”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说透,小十四那么聪明,自然知道,如今留下挨十三姐姐一顿揍,总要好过叫家里知道他在外面的淘气。于是他只得站住了。 “过来。”珊娘喝道。 十四只好一步一挪地挨了回来。 珊娘挑着眉,带着三分真心嘲道:“可真是我们侯家的家风呢,哥哥抢弟弟的钱,觉得不够,便教唆弟弟去偷。果然一个个小小年纪就学得不错。我在想,要不要把这件事报到学里,叫先生们好好夸一夸你们呢?” “不要不要不要,”三个熊孩子同声求饶,“十三姐姐饶命,好姐姐,我们再不敢了……” “不敢?”珊娘的媚丝眼儿又弯了一弯,“所谓不敢,也不过是人前不敢罢了,等到了人后,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 ——还确是如此。这几个,包括小胖墩在内,都是学里屡教不改的淘气包。 “不会不会,我们再也不敢了……”最机灵的小十四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是吗?”珊娘弯着眼儿一笑,忽地冷声一喝:“我可不信你们!” 顿了顿,她又冲着小胖墩喝道:“十二,过来。” 小胖墩打了个哆嗦,竟以比十四更慢的速度缓缓挪了过来。 “搜。”珊娘道。 小胖墩懵懂地看着珊娘。 珊娘皱着眉一咂嘴,“他们拿了你的钱不是?你就不能反过来搜他们了?!” 小胖墩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掏着老九和老十的口袋。十四是个机灵人儿,不等侯玦搜到他这里,早已经主动把自己口袋里的宝贝扔了一地。 于是两世为人的珊娘,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年纪的男孩竟是拿什么都当个宝贝。 看着那些残砖烂瓦,她忍不住就抽了抽唇角,拿脚尖踢了踢地上那三个钱袋。 小胖墩又是一阵发怔,直到看到珊娘冲他不耐烦地一偏头,他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带着三分忐忑,将那三人的钱袋全都掏空了,然后捧着那一把大大小小的铜板银币什么的,又不知该做什么了。 第16节 珊娘无奈叹了口气,谆谆教诲道:“你的钱袋呢?装上。” “啊?”小胖墩又是一怔。 “他们抢了你,打了你,难道不该给你点补偿?”说着,她低头“温柔”地看看她那两个堂弟,“可是?” 这一回,她都没有拧那两个倒霉孩子的耳朵,两个孩子就连声道:“对对对,是是是,姐姐教训得是……” 珊娘满意地笑笑,这才松了手,又拿脚尖拨拨地上那堆破烂,道:“行了,把你们的宝贝都收回去吧。” 三个孩子哪还敢拿回自己的宝贝,只恨爹娘没多生自己几条腿,转身就要跑。谁知才刚一转身,就听得他们那一向贤良淑德才名在外的十三姐姐柔声又道:“怎么能这么不惜物呢?随身带着的,应该是你们的心头宝吧?竟就这么不要了?” 三个倒霉孩子相互看了一眼,只得回头,战战兢兢收拾了地上各自的宝贝,然后一脸忐忑地看着珊娘。 珊娘从小胖子手里拿过他的钱袋颠了颠,对他笑道:“我也不能白替你出头不是?这钱就归我了。” 小胖子千肯万肯地连连点头。 珊娘笑眯眯地转回头,看着那三个缩着手脚不敢动弹的倒霉孩子笑道:“其实我也不是看上了你们的钱,拿你们的钱,不过是要卖个教训给你们。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几个才刚开蒙的孩子,哪里就读到孟子了,只那么懵懵地看着珊娘。 珊娘弯着唇角一笑,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们欺负人的时候,就得想着,以后别人也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你们……” 这句话……是这样解释的吗?!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楼上,那几人相互对了个眼儿。 就只听袁长卿轻声道:“倒也没说错。这几个孩子不存了欺负人的心,自然便不会被人欺负。” 是吗? 纯良的林家妹妹一阵点头,不够纯良的林家兄长和五皇子周崇则怀疑地看了一眼同样不够纯良的袁长卿,心下同时一阵诧异。 ——且不说一般被人欺负的,往往都是那心里没什么欺负人的念头的纯良之辈,只袁长卿袁老大居然会主动出声解说这件事,便能叫这二位感觉很是惊奇了。 那单纯的林家妹妹林如稚或许不了解,她哥哥林如轩和周崇却是知之甚深,这袁老大,与其说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倒不如说他是冷心冷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以往他们犯了什么事,想要袁长卿替他们出个主意说句话,那位往往就跟锯了口的葫芦似的,没有好处不开口。不想今儿竟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来,且听着还像是主动替楼下那个小丫头作着注解的样子…… 真够离奇的…… 此时的小巷中,不知道自个儿“惊吓”了几个无聊人士的侯十三娘,仍在“谆谆教诲”着她那几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弟弟们。 “都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今儿你们欺负了十二,却又被我给欺负了,只能说你们几个倒霉。不过也别灰心,大不了下次再找别人欺负回来就是。当然,再下一次,大概又要轮到你们被人欺负了。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不过没事儿,你们还小着呢,这‘因果报应’的路还长着呢,慢慢来,咱们都不着急,不定哪天你们就能从我这儿再欺负回去了。我等着你们。便是你们这一世欺负不了,总还有下一世的。便是没有下一世,佛经上说,总还有十八层地狱呢,咱们都不着急,大不了去那里慢慢扯平就是……” …… 她这里细声慢气地恐吓着那几个孩子,楼上,袁长卿忍不住抬起手背擦过鼻尖,小心掩去唇边那抹快要遮不住的笑。 “十三姐姐真有意思。” 他的身旁,林如稚却是没有他那般口是心非,直爽地道出楼上众人的心声。 …… “行了,”楼下,胡扯得颇为尽兴的珊娘恩赐般地一挥手,“都回去吧,怕是跟着你们的下人找你们要找急了。” 珊娘那里才刚一转身,那三个倒霉孩子就头也不回地拔脚跑了——十三姐姐好可怕…… 听着身后的脚步响,珊娘又是抿唇一笑。才刚在木器店里受的惊吓和郁闷,这会儿终于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回过头,才刚要招呼小胖墩,忽地就听到头顶上方飘来一声口哨。 而楼上,周崇一时没忍住,就吹了声口哨,却是惊得袁长卿和林家兄妹全都忙不迭地避到了一旁。于是等珊娘抬头往上看去时,那小窗内便只有冲着她挤眉弄眼做着怪模样的周崇一个。 她皱了皱眉,心下当即给周崇贴上个“纨绔”标签,又低了头,只作什么都没看到的,向着小胖墩伸出手道:“走了,回家。” 第二十一章 亏你没学我 小胖墩侯玦受宠若惊地伸出小爪子,小心翼翼握住珊娘的手指,然后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向她。 珊娘的眼眸却是微微一闪。她伸出手,原只是示意他跟着走的,谁知那小胖墩竟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 而感觉着掌心里那软软的触感,珊娘脑子里却在想着,前世时她是否曾这样牵过她那对儿女的手…… 珊娘蓦地一挺肩,冲着自己一阵皱眉,暗暗发誓,再不提前世了——既然此生已经决定不再回头,便该连同那些所谓的“前世”全部抛开,再不去回首。至于那“梦境”中的一切,两个孩子也好,林如稚也罢,都只当是一场梦吧。便是那袁长卿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其实也只不过是个陌生人! 所以,从这一刻起,她该放下过去,重新为人,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全新的人,一个没有过去、一切都在等着她重新书写的人! “姑娘,”她走出巷口时,五福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噘着个嘴儿抱怨道:“姑娘也真是,这种事哪用得着姑娘亲自动手?姑娘该吩咐奴婢的。” “吩咐你?”珊娘看着她一阵似笑非笑,“你是敢踢小十四的屁股呢,还是敢拧老九老十的耳朵?” 五福一窒。 珊娘弯唇一笑,低头见小胖墩仍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便微一挑眉,把他推到方妈妈的身边,道:“给二爷整一整衣裳。回头再问问跟他上学的人,这会儿他应该在学里的,怎么竟在大街上?” 方妈妈答应一声,赶紧拉过侯玦替他整理着因打架而弄得一团糟的衣裳。 侯玦则期期艾艾道:“我、我,我……我没有逃学……” 珊娘又是一挑眉,于是侯玦的小胖脸红了,垂下头,低声嘟囔道:“我真的没有逃学……” 三和歪头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上前禀道:“竟忘了,今儿正是学里沐休的日子。” 学里每五日一休,今儿是二月初十,正是沐休的日子。珊娘“逃学”日久,竟给忘了。 “跟着你的人呢?”她问。 小胖子又垂了头。 “抬头!”珊娘一声低喝。 小胖子条件反射似的赶紧抬头,见珊娘盯着他,那小胖脸憋得又红了一些,畏头缩脑道:“我……躲开了……” 珊娘一阵皱眉,正要回头吩咐方妈妈,叫她回去好好敲打一下跟着侯玦的人,忽地又是一顿——如今她只是家里的姑娘,并不是那袁府管着内宅的夫人,家里一应大小事务,还不需要她来操心! 这么想着,她忽地一阵轻松,当真放开那些前世打死也不可能会放过的家事,冲着被方妈妈整理一新的小胖墩伸过手,笑道:“快到午时了,可是饿了?你应该经常在这街上逛吧?说说,哪家的饭菜好吃?” 她晃了晃手里的钱袋,“怎么着也要把它吃了才叫合算,是吧。” ——如今她才十四岁,便老老实实只做个十四岁的姑娘吧,该玩的玩,该笑的笑,把前世她错过的悠闲时光好好补偿回来。 至于那些不该她管的,打死不管! 小胖墩果然不亏他长的那一身肥膘,竟是个“老饕餮”,又因他年纪小,上不得酒楼,故而对小吃的了解远甚于酒楼的饭菜,竟是带着珊娘主仆穿街走巷,把深埋于梅山镇深处的有名小吃吃了个遍。 等众人吃得脑满肠肥地往回赶时,日头已经偏了西。 珊娘笑道:“我怕是吃不下晚饭了。这一下午,我们一个个的竟都没个住嘴的时候,我总算是知道,你这一身肉是哪里来的了。”她亲昵地掐了一下小胖墩的脸颊。 许是厮混了一下午,小胖墩不再像之前那般畏惧珊娘了,抬头憨笑道:“还有好几处没吃到呢,等下次沐休的时候,我再带姐姐过去尝尝。” 珊娘忽然想起他被人拦着抢钱的事,便问道:“老九老十他们几个抢你钱,哥哥可知道?” 小胖墩的小胖脸上顿时没了之前说起吃的东西时的神采,垂头蔫脑地不吱声了。 珊娘拧起眉。想着之前那几个熊孩子的话,便猜到,怕是她哥哥侯瑞就是知道,也没有插手管事的意思。 看着一脸可怜模样的侯玦,珊娘的眉又是一皱,“抬头!”她低喝一声,以指尖抵住小胖墩那低垂的额。 小胖墩竟被她喝得抖了一抖——显然,珊娘的积威甚盛——他忙不迭地抬头,看向抵在眉间的细白手指时,一双眼睛险些对了起来。 珊娘皱眉道:“越是害怕的时候,就越该抬头挺胸直视对方。像你这般垂着脑袋,看着就叫人知道你在怕他们,便是原不想欺负你的,见你这样,怕也要忍不住欺负上来……” 说到这时,珊娘怔了怔。果然一个人的禀性难改,前世时她便好为人师,看到不合心意的地方总想着叫别人听从她的……所以才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 珊娘摇摇头,冲着自己一阵冷笑,又从小胖墩的额头上收回手,扭头看向车窗外。 车窗外,他们正从一条不宽的小巷里穿过去。过去便是通往长巷的石桥了。 不想就在这时,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窜出来几个少年,也亏得这巷子窄,车夫驾车时小心,才没叫马车撞到那几个窜出来的孩子。 车夫拢住受了惊的马,才刚要大声喝骂那些不长眼的孩子,就只见那边的巷子里又追出来一个少年。少年身后,还七七八八又跟着冲过来一些孩子。 因珊娘的马车正好挡住了巷口,那少年便放弃了追捕,回身对后面陆续跟过来的手下,叉腰作一副仰天狂笑状,大声笑道:“今儿是他们好狗运,叫这马车救了他们一命。明儿若是他们还敢过来,咱们就……” 少年正放着狂言,手下一个眼尖的看到马车上的标志,忍不住过来小声道:“好像是你家的马车……” 少年吃惊回头,见那马车上果然坐着自家的车夫,顿时便跟被人抽了一鞭子似地往后一跳,指着那车门结结巴巴问着那车夫:“老、老、老爷?!” 马车里,珊娘忍不住伸手就撑住了额——她那胖弟弟被人欺负着,而她这十六岁的哥哥,却正在忙着欺负人…… 不知道那车夫是怎么回答这侯家七爷的话的,总之,等珊娘再次看过去时,她哥哥侯瑞已经遣散了他的手下,一把拉开车门,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挤进这已经坐满了人的马车里。 侯瑞一把扯起小胖墩,把他往对面已挤成一堆的三和五福方妈妈身上一扔,自个儿则抢了小胖墩的位置,坐在珊娘的身旁,扭头问着珊娘:“听说你被送回来养病了?”又从鼻孔里嗤声一笑,道:“别是被老太太赶回来的吧?” 珊娘自七岁离家后,跟家里的兄弟们就没什么接触了,也就只在年节间,大家族一同聚在西园里时,才能偶尔和这俩兄弟说上一两句话。所以,其实珊娘对这个兄长并不怎么了解。 但这却并不妨碍她曾听说过她这大哥在市井间的“威名”。 于是珊娘免不了把侯瑞一阵上下打量。 十六岁的侯瑞个子已经很高了,看着比那十七岁的孩子还要高一些。许是长得太高,身上的肉没能跟上,看着精瘦精瘦的。此刻他虽然一身绸制衫褂,那打扮却跟街头扛活儿的粗汉一样,衣袖直卷至臂弯,肩头接缝处露着一道绽线,长袍下摆掖在腰带下,露出其下深蓝色的裤管,以及一双高筒乌靴。 “是啊,被赶回来了。” 见那双高筒乌靴里插着一截铜尺,珊娘顺势抽了出来,却被侯瑞反手就夺了回去。 “你随身带着这个做什么?”她问。 “抢地盘时当武器用。”不顾这时候车厢里挤满了人,那侯瑞竟拿着铜尺挥舞了起来,叫珊娘好一阵皱眉。 她这个大哥,虽然长得像她爹,眉目生得甚是清秀,偏那性情不知道像了谁,颇为顽劣,便是珊娘住在西园里,都曾听说过他的不少“事迹”。 “才刚那些,都是你手下的喽啰?”她一把夺过侯瑞乱舞着的铜尺。 这侯瑞虽然已经十六了,却是听多了说书先生们的江湖段子,一心向往着江湖,向往着能成为一个除暴安良的侠客——换作后世的话来说,这就是位“中二病”资深患者。 偏这“患者”自以为他身手了得,至少在这梅山镇上可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谁知才一个照面,居然就叫自家那个才名在外的文弱妹妹一把夺了武器。顿感颜面有失的侯瑞当即斜眼看向珊娘,歪着嘴不怀好意道:“你这一回来,怕是家里得热闹上一阵子了。我猜,想要看你热闹的人一定很多。” “也包括你吗?”珊娘挑起眉梢。 “当然。”侯瑞夺回铜尺,又装模作样地摸着他那根本就还没长毛的下巴,带着满满的恶意看着珊娘笑道:“我可乐意看你的笑话了。我倒要看看,你被人踩下去时,是不是还能像在西园里那么高高在上。” 珊娘的眉梢又是一跳。她想起来了,就在不久之前,大家族聚在一处吃年夜饭时,她还曾当着人,一本正经地把她这喜欢嬉戏甚于喜欢读书的哥哥好好说教了一通,引得老太太也跟着教训了侯瑞一句“你该好好学一学你妹妹”。 而当时珊娘那么说,虽然也有两分为了侯瑞好的意思,以及一分恨铁不成钢,更多的七分,其实是她借着这不成器的哥哥替自己竖一竖规劝的贤名罢了——不然她完全可以背着人说教的。 所以,既然当时踩着侯瑞的脸面替她赢得赞誉时,她没觉得心里有愧,这会儿被侯瑞看了笑话,她自然也没那资格觉得委屈。 “好吧,亏得你没‘好好学一学’我。”她笑道。 而她这毫不介意的笑容,顿时就惊着了侯瑞。便是他们兄妹相互并不怎么了解,至少有一点他知之甚深,那就是侯珊娘这个人——好面子。 第17节 却是没想到,她会这般不介意地这自我解嘲。 “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占据我妹妹的躯壳?!”侯瑞并着食指中指的左手指向珊娘,右手则拿着铜尺当剑,在窄小的车厢内拉出个架式。 “白痴!”珊娘白他一眼,伸手将小胖墩拉过来,把他当盾牌一般,硬是塞在她和那个中二少年的中间。 第二十二章 刁难 马车从侧门驶进车马院时,院子里已经候着一地的丫鬟婆子了。 珊娘不会那般自恋,以为她们是来迎自己的,便扭头看了一眼她的大哥和小弟。 车还尚未停稳,性急的侯瑞侯大少爷就头一个窜下了马车。 而那满院子候着的丫鬟婆子中,竟只过来了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 只见那个生得颇为艳丽的丫鬟凑到侯瑞身边,才刚屈膝娇滴滴地叫了声“大爷”,就被一个干瘦的妈妈挤到了一边。 那妈妈一把拉住侯瑞的胳膊,瞪着双微微鼓起的大眼,先是把侯瑞上下一阵打量,见他身上不像带伤的样子,这才指着他肩上绽了线的衣裳皱眉道:“大爷这是又跟谁打架去了?!竟又弄破了衣裳。再这样,大爷可没几身好衣裳了。” 那丫鬟则扭着脖子翻了个白眼儿,对那个妈妈道:“妈妈也真是的,怎见得我们大爷就打架了?!便是妈妈是大爷的奶娘,也没得这么当众指责大爷的道理!”说着,一边娇嗲着声音问候着侯瑞,一边拉着他往车马院外走去。 那妈妈张了张嘴,却是笨嘴拙舌地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只得用力一跺脚,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扶着珊娘下车的方妈妈见她一直看着那边,便笑道:“那是大爷的奶娘黄妈妈和他屋里的大丫鬟,翠衣。”——只听着这名字,便能猜到那丫鬟的来历了。 而显然,这丫鬟不可能是那不管事的五太太派过去的。 曾做过一世主母的珊娘忍不住皱起眉心。前世时袁长卿无心后宅,内院里除了她这个妻子外,便只有六安这么一个妾室,且更没有什么庶子庶女。但这却并不妨碍曾受过孟老太太全套教育的珊娘知道那些种种上不得台盘的手段。 她再次看向侯瑞。 只见她大哥先是不耐烦地甩开那个翠衣的纠缠,然后又推开想要跟他说话的奶娘,就那么一个人自顾自地出了车马院,只把他那相互对瞪着眼儿的丫鬟和奶娘全都抛到一边。 珊娘看着侯瑞时,小胖墩侯玦下了车。 侯玦抬起头,才刚要跟珊娘说话,忽地就被一阵七嘴八舌的问候声给打断了:“二爷,二爷您回来啦,二爷您辛苦……” 珊娘回头,就只见那满院子的丫鬟婆子们竟呼啦一下全都冲着那小胖墩涌了过来。若不是三和五福动作快,不定她都要被那些人给冲倒了。 而紧接着,那些围上来的丫鬟婆子们又是一阵争先恐后地惊叫:“哎呦我的二爷哎,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脸上带着伤?谁欺负您了?您怎么……” 却原来,是众人看到了侯玦头上那块被几个熊孩子撞出来的青紫。甚至有那么几个过于忠心的,竟都心疼得眼含热泪了。 差点被人冲撞了的珊娘倒是没有五福那么生气,两世为人的她自然知道,比起她这刚被从西园里“撵”回来的大姑娘,以及那没了生母依靠的大少爷,这生母得宠的二少爷侯玦的大腿明显更为粗壮。更何况如今这管家大权,大半都落在那马妈妈的手中。 她隔着人群看向小胖墩。 就只见小胖墩也隔着众人在看着她,却似乎并没有觉得她差点被那些丫鬟婆子撞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显然,这小子虽然心性不错,有些地方却已经被养歪了。 珊娘的眉蓦地一皱,悄悄捏紧了手心。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竟忍不住又想要去插手管事了…… 而前一世时,也正是因为她总是忍不住要去管一些她看不惯的事,最后才……那时候,她以为她在做一些正确的事,又岂知在别人眼里,她只是在多管闲事,在耍威风,在为自己竖贤名…… 珊娘深吸一口气,压抑下满腔的委屈,抿着唇儿自嘲地笑了笑,又伸手拍拍仍愤愤不平的五福,一转身,领着她的人离开了这乱哄哄的车马房。 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为者无所求”。今生的她,只想做那“终日不系之舟”,这些闲事,不管也罢。没见那五老爷五太太都没管吗?她一个做姑娘的,多什么事?! 谁知她才刚走出车马房,迎头就看到六安从旁边的一个偏院里走了出来。 珊娘一阵惊奇,“你在这里做什么?” 六安忙上前屈膝笑道:“我回房里拿点东西。”又道,“我和妈妈姐姐们都分在这个院子里住着呢。” 侯府的规矩,为了不扰了主子们的清静,除了当夜值守的下人外,仆妇们下了差后,全都是要住到下人院里的。珊娘回来的头一天晚上,因着忙乱,五福她们几个才临时在春深苑里挤了一宿,第二天傍晚才被马妈妈安排了别的住处。当时珊娘倒是曾问过她们住得如何,李妈妈只说“一切都好”,她便再没在意了。 她却是忘了李妈妈的性情,便是真有什么不好,她的奶娘也只会报喜不报忧…… 回头看看不远处散发着种种怪味的马房,珊娘那细长的眼儿微微一眯,笑道:“正好,我也瞧瞧你们住的地方。” 而这一瞧,却是叫珊娘的眼儿眯得更细了。 这院子,一看便不像是给人住的,竟是处处堆满了草料工具等物,只有那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被收拾出来——且看着就是专门为了李妈妈她们才临时收拾出来的。 李妈妈她们几个,全都挤在这间虽然挺大却很破旧的屋里。而照着府里的规矩,作为奶娘,李妈妈原该有资格独享一室的;便是三和五福这两个二等丫鬟,也该有资格住那两个人的房间才是。 这样的刁难,不由就叫珊娘唇边噙了冷笑。她以为马妈妈便是根棒槌,能在家里得势这么久,多少总是个拎得清的,不想竟又欺到她的头上来了! 她却是不知道,这件事马妈妈根本就不知情。 那马妈妈虽然心里不服气,可她也知道,仅凭着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她背后那个软弱的主子,若真要跟大姑娘抗衡起来,她怕是也只有落败的份儿。所以她早就决定暂时收敛起来,一切单等五老爷回来再说。只是,暂时服软归暂时服软,却不代表着她就愿意替春深苑的人行什么便利,所以她把安置李妈妈她们的事随手交给了别人。却不想,她那里没有存着刁难之心,底下却多的是会看人眼色的,何况正如珊娘所说,她又是被“贬”回来的,便是马妈妈无心,却是逃不过底下人的有意,这才发生了这样的事。 加上李妈妈又是个谨慎怕事的,生怕她们才刚回来就闹出什么事,叫珊娘为难,这才压制着五福她们几个,不许她们抱怨。若不是今儿凑巧遇到,连珊娘带方妈妈竟都不知道会有这等事。 这会儿都不用珊娘发火,方妈妈先就怒不可遏了,当即命人把管着下人院的管事叫过来,又再三向珊娘保证,她一定会为春深苑的众人讨回公道。 珊娘微微一笑,颔首收下了方妈妈的“投诚”——她才不管那马妈妈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呢,便是不知道,作为总管内务的妈妈,总也脱不得一个“错”字。至于方妈妈要怎么跟马妈妈打擂台,她更是不管了,此时的她只要做那“狐假虎威”后面的老虎就好。 于是她也懒得留下来看戏,只看着那个虽低着头,却能看出满肚子不服气的管事不痛不痒地刺了两句,便带着三和五福六安回去了。 出了东角门,她的脸才渐渐沉了下来,一边头也不回地问着三和五福:“这种事,怎么都没人跟我说一声?!还是说,你们都以为我是那种护不住你们的主子?!” 三和六安全都低了头,只有五福噘着个嘴儿道:“我原想说的,是妈妈不许。妈妈说,我们才刚回来,万事忍耐为先……” “忍?!”珊娘脚下一顿,回头看着五福道:“在西园里一个个还没忍够吗?!我之所以回来,便是不想再忍那些不想忍的事了。你们是我的人,你们以为他们那么做,是在打你们的脸吗?!” 三和忙垂手应道:“是我们错了。” 珊娘看着几人,叹了口气,又拍拍一脸不安的六安的肩,道:“记住了,只要占着一个‘理’字,便是你们张狂一些也无妨,万事总还有我。我虽不想惹麻烦,可也不怕麻烦。” 而想着她奶娘的那个性情,珊娘却是无奈地摸了一下额头,叹了口气。 穿过前院,等珊娘一行人来到西角门处时,远远就看到那小胖墩扒着门框,在探头往这边看。看到她过来,小胖墩咧开嘴,抛开那些跟着他的丫鬟婆子,颠颠地跑过来,一边抬头看着她,一边伸出爪子握住她的手。 被那只胖胖软软的小爪子握住,珊娘心头再次升起一股意外的柔软。她低头看看他,见他换了衣裳,便知道这小子是回过院子了。于是她默默叹息一声,只任由那小子就这么握着她的手,牵着他进了西角门。 二人虽牵着手,却是谁都没开口说话,只那么默默走在这狭长的防火巷内。却不想,才刚走出不远,前方忽地传来一声尖叫:“我的二爷,我可怜的二爷,你怎么又被人打了?!” 珊娘抬头看去,就只见一身桃红的马姨娘也不知道是打哪个角门里窜了出来,就这么哭嚎着向她和小胖墩扑了过来。 有了之前差点被人冲撞到的事,五福忙不迭地将珊娘护在身后,于是小胖墩便这么叫马姨娘一把抢了过去。 马姨娘跪在那里,抱着小胖墩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珊娘忍不住就扭头看了一眼防火巷那高高的青砖墙。她敢打赌,这会儿墙的那边,她四伯家里,定然已经有人站住了脚,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热闹呢。 第二十三章 食言而肥 小胖墩一个没防备,被他姨娘抱了个正着,不由眨着眼,抬头看向珊娘。 就只见他姐姐默默后退一步,却是并没有说什么,只微挑着眉,那么冷眼看着挡住去路的马姨娘。 而就在这时,旁边通往他哥哥侯瑞院子的那个角门开了。 换了身干净衣裳的侯瑞大步走出来,看着好像又要出去的模样。在他身后,他的奶娘正徒劳地说着什么,翠衣则殷勤地替他整理着腰间的饰物。三人谁都没想到,一出门就撞见嚎哭着的马姨娘,不由全都住了脚。 那马姨娘是接到消息,听说侯玦是跟大少爷大姑娘同车而回的,且脸上还带着伤,她忙不迭地跑来看儿子。这会儿看到当事人都在,那婆娑的泪眼儿往那二位脸上一扫,马姨娘心里便有了决断——显然,比起珊娘来,这脾气暴戾的侯瑞更有可能是那动手之人。 于是她抱着小胖墩,冲着侯瑞哭道:“大爷,便是我们二爷有什么错处,您教导便是,何必动手打人?还下这么狠的手。他好歹是您的兄弟!” 侯瑞身后,黄妈妈气愤地上前一步,才刚要开口分辩,却被翠衣一把拽了回去。 至于侯瑞…… 珊娘看过去时,就只见侯瑞先是愣了愣,然后那神色微微一凝,便高傲地抬起一边眉梢,唇边挂着抹冷笑。 ——这强装着不在乎的神情,蓦地就叫珊娘打了个寒战。 这神情,她太熟悉了……不仅从镜子里见过,也在…… ……在那前世的儿女脸上看到过…… 那种明明受了委屈,却偏要强装着无所谓的神情…… 珊娘蓦地闭上眼。 直到一口气呼尽,她这才缓缓睁开,然后头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向侯瑞。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跟侯瑞长得很像。一样修长的眉,一样细长的眼,只是十六岁的侯瑞,那脸型轮廓要比才十四岁的她显得更为棱角分明。 前一世时,她这大哥最后怎么了?她这胖弟弟后来又怎样了?她的父亲和嫡母呢?后来又怎么了?她竟全然不知…… 前一世她不关心他们,却不仅仅是因为袁长卿不喜欢她和娘家人来往,也因为五老爷不同意这门亲事,而她却执拗地一心想嫁。所以她出嫁后,五老爷便和她断了联系…… 而老太太…… 老太太曾当面指责她是个“白眼儿狼”,借着家里的势力嫁了个好夫婿,却不肯替娘家谋利……那时的她,却是有苦难言。人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人人都知道,他们相敬如宾……却是人人都不知道,他们仅仅只是“相敬如宾”…… 作为一个宾客,是没有权利要求主人替她做任何事的;作为主人,也不会刻意为了讨客人的欢心,而去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 珊娘的唇角再次弯出一抹苦涩的笑。前世的事固然叫她觉得委屈,可更多的,却是种种悔恨和遗憾…… 她深吸一口气,忽地一旋裙摆,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姨娘:“姨娘可哭够了?!” 马姨娘一怔,那哭声不由一滞。 于是珊娘又弯了弯眉眼,笑道:“我听着姨娘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二爷头上的伤,是我哥哥弄出来的?” 马姨娘一惊。才刚她一时性急,竟忘了这珊娘还在一旁,只习惯性地冲着侯瑞去了。这大少爷在府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她语出无心,得罪也就得罪了,偏这大姑娘…… 于是她转了转眼珠,却是一把抱紧了小胖墩,又小声呜咽起来,却是一副她有满腹委屈也不敢说的模样。 偏那小胖墩看到他亲娘落泪,也忍不住跟着眼里含了泪,嘴里说着“姨娘别哭了”,便伸手去替他姨娘抹泪。 那马姨娘原只是装着委屈,如今见儿子如此体贴,那委屈顿时得到实质升华,只抱着小胖墩哭得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就如同他们母子俩果然被人欺负狠了一般。 看着这哭成一团的母子两个,珊娘抬头朝天冷笑一声,干脆也不问着马姨娘了,而是眯眼问着小胖墩,“侯玦,既然你姨娘怀疑你头上的伤是大哥打的,那么你来告诉她,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之前老九老十要小胖墩去偷他姨娘的钱时,他没敢说,其实他身上的钱,就已经是他从他姨娘屋子里偷拿的了。此刻做贼心虚的他哪敢再提此事,只懦弱地低了头,不敢抬眼。 珊娘原看着小胖墩还有几分纯良,可这会儿却是发现,这孩子已经被惯得唯我独尊,眼里竟再看不到别人,忍不住冷笑一声,低喝道:“我原当你只是懦弱,如今看来,你竟是自私自利!难怪你有难时别人不愿插手帮你,你就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男子汉大丈夫,原该有所担当才是,便是你姨娘不知真相,只冲着她把你受伤的原因推到哥哥身上,你作为弟弟就该跳出来维护哥哥,偏你竟一句话不说,由着那不相干的人来污蔑你大哥。可有你这样做人弟弟的?!” 小胖墩自被她教训了一顿,又被她维护了一场后,心里待珊娘早有不同。这会儿见珊娘竟那么鄙夷地看着他,他一时受不住,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马姨娘见了,忙抱着小胖墩向珊娘请罪道:“姑娘息怒,都是我的不是,请姑娘莫要迁怒于二爷……” “哈,迁怒?!”珊娘一声嗤笑,“姨娘还是快打住吧,这可是姨娘第三次来惹我了!我这里不说姨娘,不过是替侯玦存些体面,姨娘就该知道自重才是!姨娘不过是老爷的屋里人,便是我和哥哥哪里做得不对,也轮不到姨娘来教训我们!就是侯玦他有什么不是,我骂得,哥哥打得,偏就不关姨娘的事,你在这里替他抱什么不平?!说好听了,以为你是真心为了侯玦,说不好听,你不过是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姐妹间的感情!再退一万步说,便是我和哥哥都教训错了,上面总还有老爷太太管着,又关你个姨娘什么事?!” 这会儿,马妈妈也得了消息匆匆跑了过来。 第18节 看着马妈妈,珊娘的媚丝眼儿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只又是一声冷笑。这才是她回来的第三天而已。她原还想着能躲懒就躲懒的,却不想似乎谁都看不得她清闲!她是怕麻烦,可正如她跟五福她们所说,麻烦来了她也不会躲麻烦!何况如今看来,这五房上上下下的一片混乱,便是她再不想去管,怕是迟早仍会成为她的麻烦! 这么想着,她便再不给马妈妈母女存体面,扭头冲着马妈妈发火道:“妈妈来得正好!太太把内宅托给妈妈,是信得过妈妈的,不想妈妈竟懈怠了!前儿吴妈妈才刚说过,不该放任个姨娘满院子乱跑的,谁知今儿姨娘竟又犯了这毛病,还直指着我和大爷来问话了!妈妈说,该怎么处置?!” 马妈妈早就跟马姨娘说过,叫她暂时忍耐的,不想才刚方妈妈过来一通抱怨,她才知道下面的人竟借着她的名又惹了那个“煞星”,偏这会儿自个儿的女儿竟也出了纰漏。她这里还没想到什么替马姨娘辩解的话,就听到马姨娘在那里又哭嚎了起来。 “姑娘可委屈死我了,我不过是心疼二爷……” “住嘴!”珊娘扭头就是一声低喝,“我跟妈妈说话,哪有姨娘插嘴的份儿?!” 又调头冲着马妈妈冷笑道:“妈妈是办老了事的,自然应该知道这府里的规矩。妈妈且瞧瞧别人家,哪一家的姨娘不是乖乖守在自己院子里不敢乱说乱动?!偏我们家的姨娘脸比别人家都要大,整天满宅子乱逛不说,还到处挑三拨四,竟连两位小爷和我都不放在眼里,也敢随意指责教训起来了!我知道妈妈这是事多,还要管着分派下人们住院子的事,可事情再多,也该分个主次出来,便是妈妈力有不逮之处,好歹也该知道放一放权,把您没时间管或者不想管的事分给有时间的人去管,没得为了你们的懈怠,倒要我和哥哥弟弟们受委屈的道理!” 马妈妈自掌家以来,还没当众这般受过辱,偏又被大姑娘抓住了明面上的短处,她只涨红了脸,在那里一阵期期艾艾,辩说着分院子的事自己并不知情。 珊娘冷笑一声,“西洋有句谚语,‘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妈妈既管着这家事,就该处处警醒着,没得一句不知情就能免了错的!妈妈与其在这里跟我争辩什么是非对错,倒不如先想想该怎么处置这乱糟糟的一团吧!” 马妈妈被她堵得一阵哑口无言,抬头看看挑着眉梢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大姑娘,低头看看仍被马姨娘抱在怀里,却早就忘了哭,只知道瞪着一双眼的二少爷,以及那斜靠在墙上,一脸看热闹模样的大少爷,她忍不住就是一阵烦躁。扭头又见马姨娘只知道抽噎哭泣,心下更是烦躁,便冲着跟着姨娘的两个小丫鬟一声低喝:“还不把姨娘扶回去!青天白日的,你们带着姨娘出来瞎逛什么?!没事全都给我老实呆在自己的院子里!” 说着,挤着僵硬的笑脸,向着珊娘兄妹三人嘀咕了一句谁都没听清的话,转身跟在马姨娘的身后就要离开。 那边,只听侯瑞低笑了一声,抬手冲着珊娘一竖拇指,“果然是西园里教养出来的,厉害。”——却是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褒是贬。 他一转身,便要抬脚出那西角门。不想身后又传来珊娘的声音。 “我才刚回来,还认不全家里的人。你叫什么?在我哥哥院子里当着什么差?!” 侯瑞一愣,回头看去,就只见珊娘正问着他屋里的大丫鬟翠衣的话。 翠衣一阵慌乱,抬眼看向侯瑞。 侯瑞那和珊娘甚是相似的眉梢一挑,却并没有帮着自己的丫鬟,只仍那么抱着手臂往西角门的门框上一靠,竟又继续看起热闹来了。 自家主子的性情,翠衣多少还是知道的,此时见他如此,只得敛了手脚无奈上前,小心回话道:“奴婢翠衣,现管着大爷屋子里的差事。” 原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马妈妈也听到了珊娘的问话,忙回身过来禀道:“这是太太给大爷的一等大丫鬟。” “哦?太太给的?”珊娘笑了,看着翠衣又道:“是叫翠衣吗?听名字,跟那什么翠翘翠羽的倒真是像。”她回头对着马妈妈一笑,“只瞧着这翠衣,便能猜到那个翠羽的模样了。难怪妈妈想着把那个翠羽分给我做大丫鬟呢,多谢妈妈费心了。” 她彬彬有礼地向着马妈妈微一颔首,转过头来,却是冲着翠衣一个冷脸儿,“不管你之前是伺候谁的,既然太太把你给了哥哥,你便该一切以哥哥为先。才刚姨娘说那些话时,黄妈妈那里尚且知道要过来替哥哥辩解,你为什么要拦着黄妈妈?!” 那“费心”二字,早叫翠衣心里发了毛。马妈妈为什么把她调到大爷身边,原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如今被大姑娘暗地里点着,由不得她后背不生寒,只捏着手讷讷道:“奴、奴婢只是……奴婢是怕妈妈跟姨娘顶撞起来,叫、叫大爷难做……” “怕大爷难做,便宁愿委屈了大爷,默认下大爷没做过的事?!”珊娘冷笑一声,“好个忠心的丫头!” 她扭头转向看热闹的侯瑞,“这原是哥哥院子里的事,不该我多嘴的,只是,哥哥终究是我哥哥,哥哥这里有什么不好,便是不关我事,看着也叫人别扭。正如哥哥所说,我是西园里出来的,对规矩什么的,自然看得比较重,所以还请哥哥多担待了。” 她向着侯瑞福了福,冲着三和等人招呼一声“我们走”,便领着她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侯瑞看看马妈妈,从靠着的门框上站直身子,又拍了拍衣袖,转身才刚要抬脚,忽然似想到了什么,回头冲他的奶娘道了声:“别给我等门,今儿我未必会回来。” 黄妈妈一怔。她家大少爷一向我行我素,便是整晚不归,也从想不到跟人主动招呼一声的,这竟是头一次…… 等大少爷的身影消失在西角门外,黄妈妈这才扭回头来,看向马妈妈。 只见马妈妈仍死死盯着远去的大姑娘的背影,那张马脸黑得似能滴下墨来一般。 晚间,泡着澡的珊娘忍不住把自个儿全都埋在洗澡水中。她食言而肥了。明明说好不管这府里的闲事的,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叫她不去管那些她看不顺眼的事,果然真的很难…… 算了,管便管了,不然这乱糟糟的一团,也难以叫她平安度日。 至于……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林如稚……那个她前世并不知道其存在的木器行……这一切,又代表了什么呢?! 虽然珊娘总盼着这一世不会再重复上一世的可悲,可真正发现事情真的和她所知道的上一世不同时,她却忍不住又有些心慌。 林如稚的出现不同于上一世,那么袁长卿呢?他还会跟上一世一样吗? 但愿不一样。 也……但愿一样。 第二十四章 吃亏是福 珊娘把湿漉漉的脑袋探出她那半人高的柏木大浴桶时,李妈妈正拿着条毛巾过来。见状,忙不迭地将那条毛巾盖在她的头上,嗔着她道:“姑娘不是说只泡一泡的吗?竟又淘气。瞧瞧,头发都湿了,当心冻着!” 珊娘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此时她们正在春深苑二楼的起居室里。 珊娘不仅改造了她这绣楼的一楼,也把二楼作了改造。 二楼和一楼一样,也是一排三间屋。从西侧的楼梯上来,便是一排有着美人靠式栏杆的前廊。原本那三间屋的门全都是对着这前廊开着的,珊娘让人在屋内又开了相通的内门,将三间屋子从内部联成一体,然后把那西间作了茶室,中间仍做卧室,而把角落里的东间,改成了她的起居之处。 这起居室并不大,珊娘的梳妆台就放在南窗下,东墙下则设了一张软榻,北窗下,便是她辛辛苦苦从西园里带出来的柏木大浴桶——此刻,她便泡在那只大浴桶里。 至于那面将要做成玻璃屏风的猫趣图,珊娘早已计划好,将来就放在这浴桶的前面。 只是,此时屏风还尚未做成,李妈妈怕冻着她,便在起居室里燃了好几个熏炉,又叫六安把那茶炉也给搬了进来,一边替屋子里加着温,一边给珊娘烹着茶。 这会儿,原正看着茶炉的六安被五福赶到了一边,只捏着手,无措地看着五福。 五福则板着一张脸,以不必要的大力用力扇着茶炉,一副“快问问我为什么生气”的模样。 三和倒是一贯的心平气和,见六安站在那里没了主意,便把她叫过来,教着她怎么就着熏笼给珊娘的衣裳熏香,她则过去将另一只熏炉搬近浴桶,好便于李妈妈替珊娘烘干那头湿发。 一时间,起居室里除了炭火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哔剥”之声,便只有五福手里那把扇子“呼啦啦”的声响。 珊娘舒服地泡在大浴桶里,一边任由奶娘擦拭着她的湿发,一边闭着眼笑道:“五福,便是你扇的风刮不到我这里,光听着你这扇子的声音,就叫人觉得冷呢。” 五福的动作一滞,抬头看着珊娘才刚要说什么,却正对上奶娘警告的眼。她只好吞了吞气,生硬改过话头,问着珊娘:“姑娘这会儿可要喝茶?” 李妈妈忙道:“等姑娘出来再喝吧。”又对珊娘道:“姑娘还是别泡了,这才二月,天气寒凉着呢,姑娘的头发又湿了,当心可别着了凉。” “不碍事,水还热着呢。” 珊娘把肩又往水里沉了沉,心里却暗暗筹划着明天要做的事。 家里这混乱的一团,叫当家做主多年(至少感觉上是如此)的她实在忍耐不下去了。而既然决定伸手了,那么跟马妈妈对上也就成了必然。从马妈妈那强硬的眼神里,她就能看得出来,那位跟她之间,怕是没个善局……若是前世,她不定也就狠狠心,想着法子直接把人撵了,可这一世…… 许是前一世的她也是那么个强硬的人,不懂得沟通,凡事只知道强逼着别人去顺从自己,所以这一世,便是面对马妈妈的恶意,她的心里也生不出多大的恶感来,只除了觉得麻烦和不耐烦……许正是这点移情作用,叫她忍不住想着,许她能找到什么方法和马妈妈和平共处。至少,她也该试着给马妈妈一个机会,试着改变她的强势……便如前世的自己,其实一直希望着能有人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 当然,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未必。便是她想要改造马妈妈,也得看看马妈妈希望不希望被人改造。既如此,她还是需要小心提防着马妈妈才是…… ——那一刻,珊娘却是并没有意识到,果然一个人的“本性难移”,她便是口口声声说着要改变自己,却仍是忍不住想要去改造她看不顺眼的事物……如她前世一般无二…… 此时的珊娘只默默分析着她的对手,分析着她将要面对的方方面面。 那马妈妈对于珊娘来说,其实并不难对付。难的,是马妈妈背后的人。马妈妈背后依靠的,无非是老爷和太太。偏五太太一看就是个靠不住的,所以她能依靠的——不,确切来说,是马姨娘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爹了。 既如此,她傻了才会放弃眼下这个可以叫自己占据上风的机会。明儿头一件事,她便是要去说服太太,从太太那里争取到插手家事的权利。想来太太那里早巴不得有人能站出来替她管事,这应该没什么难度。有难度的,是珊娘其实也不愿意陷进那些烦琐的家事里去…… 前一世时,是迫不得已,此生她却不会再那么傻了,为了别人,全然放弃自己,所以她得好好筹划一番,该怎么利用眼下家里的一切,既要让这乱糟糟的家顺当起来,也要能保证自个儿的舒心小日子……当然,还得顾着太太的脸面,不能跟马妈妈彻底撕破脸……还有,她还得顾虑着那个爹可能会有的反应…… 只可惜,暂时她还不了解她的那个爹。 前一世时袁长卿就曾说过,只有知己知彼,才能占据先机…… 蓦地,珊娘抖了一下,以至于浴桶里的水波都跟着荡漾了起来。 想到袁长卿,不由就叫她想到那家前世不知其存在的木器行。她忽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是不是说,前世时,袁长卿对于他们侯家,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一无所知?! 在被她逼急时,他曾说过,当初之所以选择她,是因为她“最合适”——那是不是说,其实在参加春赏宴之前,袁长卿就已经全盘考查过她和她的姐妹们了?!因为他知道,她是家里最温驯、最听话、最循规蹈矩,最不可能给人惹麻烦的,所以他才选择了她?! 因为她……“最合适”?! 珊娘蓦地又颤抖了一下。 “看看,就说会冻着!”帮她擦着湿发的李妈妈感觉到她的颤抖,忙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水温,又劝了一句,“姑娘,随便泡泡就好啦,起吧。” 珊娘没有答话,只仍那么闭着眼。 前世时想不通的事,如今隔了一世,淡了对那人的心思后,才叫她感悟到,原来一直不是她想不通,而是她不愿意去承认——那袁长卿,自始至终要的就只是“相敬如宾”,而她要的却从来不是…… 所以他才会说“适可而止”,所以他才会说:“你要求得太多。” …… 角落里,五福仍在摔盆打碗。 珊娘仍是没有搭理她,只闭着眼又问道:“给你们换的新屋子可还好?” 李妈妈叹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倒叫人说姑娘张狂……” 珊娘的眉头微微一皱,三和见了,忙笑道:“倒是离我们春深苑不远,只要过一道角门就能过来了。巧的是,那边正好有四间空屋,竟叫我们一人落了一间。这原不合规矩的,只是那几间屋子都不大,原也住不下第二个人,方妈妈也说,只当是陪罪的,故而倒也没人说闲话。” 李妈妈叹息一声,又道:“这又何必,不过是忍一忍的事……” 一个“忍”字,叫珊娘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那边五福跳将起来,嚷嚷道:“忍忍忍,妈妈总是这样,便是我们忍得,别人哪里就肯忍了?!” “咦?”珊娘睁开眼,“她这是怎么了?” “我生气!”五福气呼呼地道:“我替姑娘生气!” 既然开了口,珊娘便不再逗她了,笑着问道:“好吧,你生气。你替我生什么气?” “五福!”奶娘忍不住再次拿眼逼住五福。 五福噘起嘴儿,告状道:“妈妈不让说呢!” 其实,便是李妈妈不让说,珊娘也能猜得到,定是她们在外面听到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她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李妈妈道:“不管外面传了什么话,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先告诉我一声儿,也省得将来谁问到我这里,我竟什么都不知道。” 得了珊娘的话,五福当即把那扇子一扔,愤愤不平道:“是姑娘说的,咱们不惹麻烦,可也不怕麻烦!才刚轮到我跟六安去大厨房里用晚膳时,我们在大厨房里听到,也不知道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在那里嚼蛆,说姑娘欺负二爷不说,竟还管到大爷的院子里去了什么什么的,我一听就火了,想要拉着那丫头理论,偏那厨房里的人竟好几个都偏帮着那丫头,居然放跑了人!我回来告诉妈妈,妈妈却又叫我们忍,还说我不该在外面惹是生非。这哪里是我惹是生非?!明明都被人欺负到鼻尖上来了,我再不说话,岂不被人当作缩头乌龟了?!” 珊娘看看李奶娘,忍不住抬手撑住额,默默长叹了一声。 她的奶娘人好心好,偏偏就是为人过于……相信美德。相信人性本善,相信只要她万事忍一步,别人便也会君子地跟着退让一步。却是不知道,当君子对上小人时,君子越是君子,小人便会越是小人…… 恰正是因为奶娘这样的品性,偏偏遇到她丈夫那样一家子小人,才叫她最后遭遇到那些不幸……而正是因为奶娘的善良,才会被家里逼得走投无路时,怕牵连上她而选择了自辞出去……偏她竟以为奶娘是出去享福了…… 因着一个“忍”字,奶娘便是被人逼得走头无路,也从没想过向人求助,只被动地选择着忍让,一忍再忍,直到无处可忍,生生被人逼死…… 偏那时候,她竟仍是什么都不知道,还给了丧尽天良的那一家子很厚的馈赠…… 奶娘的忍,不仅害了她一生,也叫珊娘终身负疚…… 对于前世,珊娘已经有了深刻的反省,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走回老路,可奶娘却是没有她这样的奇遇,自然不会知道,她这种禀性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厄运,也自然不可能有那种自救的觉悟…… 想着奶娘的家事,珊娘的眼眸微微一闪,忽地一阵冷笑。这一世,有她护着,奶娘自然不会再吃那样的亏。但若是奶娘始终不改她那烂好人的脾气,怕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奶娘依旧还是会说…… 第19节 “吃亏是福吧。” 只听奶娘叹了口气,看着五福道,“当初你在西园时,脾气看着也没这么火爆,怎么这才回来两三天,就变成这样了?倒没的给姑娘招祸……” 珊娘的媚丝眼儿一眯,忽地在浴桶里翻了个身,伏着浴桶边缘问着奶娘道:“五福哪里替我招祸了?” 见她整个手臂全露在外面,奶娘赶紧将她往水里按去,摇着头道:“咱们才刚回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也不是别人说什么,大家就信什么的,公道自在人心。” “公道自在人心吗?”珊娘一阵冷笑,“何谓公道?何又谓人心?任何事都可以有两种说法,便如昨儿的事,在我们看来,是那小屁孩儿找事,可为什么厨房里竟传出那样的话来?何况我确实是打了他,他也确实是在我这院子里跪着的。人们传话,往往并不会考虑全部的事实,只传着自己听到的说法。而若是我们不辩驳,别人便只会知道那小屁孩儿挨打罚跪的事。这样‘事实’传多了,信的人自然就多,自然也就成了所谓的‘人心’。人心向背,自然就成了‘公道’。奶娘所谓的‘公道自在人心’,其实说白了,是可以由人随意掌控的。奶娘若是一心把所谓的‘公道’放在别人的‘人心’身上,我只怕奶娘终究是会失望的。” “就是就是!”五福连连点头道,“便是今儿的事,若不是姑娘出来说一句,可不就叫大爷受委屈了?!所以我才气不过,在大厨房里闹了那么一场……” “哦?你闹事了?”珊娘扭头看向五福。 五福一扭嘴儿,“姑娘也太小瞧我了,‘有理有节’这四个字,可还是姑娘教的呢!我只是按照府里的规矩,把那些人都教训了一通而已。” 三和笑道:“我也觉得五福闹上一闹也好。便像姑娘所言,事情总有两种说法,若是只能听到一种说法,可不就叫人生了偏颇?总要叫人也听一听我们这边的说法才是。” 奶娘看看这“狼狈为奸”的主仆三人,又叹息一声,摇着头道:“我是说不过你们三个。可有一条,姑娘家家的,总该谦和温顺些才是,不然怕是要被人说闲话的。”说着,她叫过五福替她继续为珊娘烘着头发,她则转身进了卧室,不知去拿什么东西了。 于是五福过来接了手,一边冲着珊娘一阵挤眉弄眼。她们都是深知奶娘禀性的,一来怕给人添麻烦,二来怕引人说闲话,三来嘛…… “……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五福凑到珊娘耳旁,低声道:“妈妈要是知道姑娘打了九爷十爷的事,还不得吓破了胆?” 珊娘笑着睇她一眼。 五福又道,“我只担心九爷十爷回去乱说呢。” “若是你,你会说你被个女孩打了的事吗?何况还是在抢别人钱的时候。”珊娘笑道。 五福顿时释然,冲着珊娘弯眼一笑,又扭头看看仍在卧室里翻找着的李妈妈,低声道,“我跟姑娘打赌,便是妈妈知道姑娘打了人,怕也只会说对方不是。” “是啊,然后私下里教训我:吃亏是福。” 她学着奶娘的腔调,不想奶娘拿着一叠干净毛巾出来,正好听到了,便叹道:“是呢,吃亏是福。姑娘便是受了委屈,总还有太太老爷做主,姑娘不该自个儿和姨娘对上的。” 于是,五福看着珊娘做了个鬼脸。 偏这鬼脸也叫李妈妈看到了,伸手过来拍了她一记,责备她道:“便是你一心护主,好歹也该有个分寸,怎么还跟厨房的人撕扯上了?倒叫我们有理变无理了。” 五福不服道:“我才没跟她们撕扯呢,我只是在跟她们讲府规!说起来,府里的规矩真乱,若是在西园,哪容得人说主子半点闲话?!早撕了她们的嘴了!” 珊娘从浴桶里站起身,一边让奶娘拿大巾子裹了她,扶着五福的手出了浴桶,一边故意跟奶娘唱对台戏似的对五福道:“下次你直接撕她们的嘴好了。” 奶娘听了顿足道:“姑娘竟还蛊惑着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为什么要饶?!”珊娘伸直手臂,让三和替她穿了衣裳,对五福笑道:“咱们要的就是得理不饶人。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光讲理不够时你只管拿住了打。便是打出了什么问题,有你姑娘我替你兜着呢!” “哎!”五福干脆答应一声。 李妈妈又是一阵顿足叹息,偏又舍不得指责珊娘半句。 珊娘看看她,忽地反身勾住她的脖子,笑道:“奶娘,倒是我要劝一劝你,便是要做个君子,好歹也要看一看对方是不是君子。你若只顾着做君子,偏对方是像我这样‘得理不饶人’的小人,便是你退让一步,我就要强占你三步,你待要如何?若是你一步步退让,我一步步紧逼,最后逼得你退无可退,你又待要如何?” 奶娘无奈地摇着头,从六安手里拿过大氅裹住珊娘,“姑娘也太过偏激了,我却是相信,这世间总存着一个公道的。事情总能分辨出个是非曲直,便是一时不能,终有一日是可以的。” 终有一日?!等着别人给机会澄清自己?! 珊娘懒懒一笑,拢着大氅道:“说句让人绝望的话,有时候,便是事实摆在眼前,只要不是合乎自个儿的需要,便不会有人愿意相信呢。” 因此,当次日侯十四娘亲自过来“探病”,以状似无意的口吻问及她罚侯玦的事时,珊娘只笑了笑,心里暗道了一声:果然,错的是奶娘,不是她。 第二十五章 请罪 第二天一早,珊娘就去太太院子里给太太请安了。 珊娘原以为,马妈妈那里怎么也该把这几天的事报给太太的,甚至可能还会说上她的几句坏话,不想太太一看到她便笑盈盈地道:“可是又看中我这里什么了?”——竟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珊娘笑道:“不是的,我是来向太太请罪的。” 那姚氏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自在。 于是珊娘便猜着,不定是马妈妈那里虽给太太说了,这五太太却因嫌那些事惹人心烦,而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好吧,她真相了。 于是她笑着又道:“我来向太太请罪,请太太原谅我最近的偷懒呢。” 姚氏一阵诧异。虽说她不愿意管事,可到底仍是一家主母,且最近家里的动静闹得都挺大。所以她以为珊娘指的,一定是那些事她不想听的事,却不想…… 只见珊娘站起身,向着她屈了个膝,笑道:“先前我不在家,家里一切都辛苦着太太一个人,如今我回来了,便是出于孝道,也该主动站出来帮太太才是,偏我看着太太慈祥,竟趁势偷起懒来了,想想真是惭愧之极。故而今儿我来向太太请罪,并向太太请缨,家里但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请太太尽管吩咐。好歹这些年我在西园也跟着老太太学过管家的,必能帮着太太把这家里管得妥妥当当,叫太太省心省力。” 其实在珊娘才刚回来的那一晚,为了压制马妈妈,她就已经隐隐约约跟太太透露了那么一点意思了。太太也觉得,虽然马妈妈能替她省了不少麻烦,可马妈妈到底只是个奶妈妈,关键时刻总没有一个主子顶用,所以她也试探着跟马妈妈略提了一提,偏她才稍微露了那么一点意思,马妈妈那里就沉了脸,于是太太习惯性地服了软,再没提起此事。也因此,便是马妈妈那里屡屡抱怨着大姑娘什么,她也只当是因为之前她提的那件事,倒也没觉得马妈妈心里有什么别的想法。 而这时珊娘跑来主动请缨,太太心里哪有不乐意的,可又担心马妈妈会给她脸色看,便回头看向一旁站着的马妈妈。 果然,马妈妈拉长着一张马脸,不悦道:“姑娘的意思,可是觉得太太管家有哪里不到的地方,竟需要姑娘的指正?!” 珊娘眨眨眼,惊讶道:“妈妈何出此言?我只是想要尽一个为人儿女的孝道而已,总不能由着太太一个人辛苦,我却只顾着逍遥自在吧?何况我都十四了,哪家这么大的女儿竟是只顾着玩乐,不帮着家里做事的?哦……” 她忽地抬手掩住唇,像是才刚反应过来一样,一脸歉意地对马妈妈又道:“妈妈误会了。这些年,也多亏了有妈妈帮衬太太呢,我说的帮忙,真的只是帮忙而已,并不是要夺了妈妈的管家之责。而且,既便妈妈想要躲清闲,太太和我也不肯叫妈妈卸下差使呢。我只是想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便是太太和妈妈都生着三头六臂,也总有照应不到的地方,我只想帮着拾遗补缺罢了。” 她转向姚氏,“实话不瞒太太,回来这几天,我冷眼看下来,家里多数人还是好的,就是有些人,许是差事当久了,渐渐有些懈怠了。我想着,便是日常管事不需要我,我总能在一旁帮着太太和妈妈敲一敲边鼓,给那些不肯上进的紧一紧弦子,一来省得太太在人前做了恶人,二来,”她看向马妈妈,“说句让妈妈不高兴的话,妈妈到底只是妈妈,有时候,该说的话便是说了,也总没有太太或我说起来更管用。” 她再次转向太太,“这都是些小事,实在不需太太去费神,倒不如由我揽下来,也是我对太太的一片孝心了。” 太太姚氏看看被说得哑口无言的马妈妈,再看看珊娘,心下忽地一阵感慨。她像珊娘这么大年纪时,见了人手都会抖,哪还敢跟人争辩?!何况她的奶娘更是个强势了一辈子的人,便是面对她这个主子,也轻易不肯低头的,这珊娘竟敢跟她硬脾气的奶娘对上,且还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说得她奶娘都开不了口…… 太太原以为,珊娘不定是像马妈妈所说的那样,是想要夺了她奶娘的管事之权,若真是那样,太太倒不得不向着她奶娘一二了,可如今听着,这大姑娘要的只是个监管之责,跟奶娘的差事倒不冲突……这倒好办了。 于是姚氏松了口气,看着马妈妈笑道:“珊娘说的正是呢,前儿妈妈不还跟我抱怨,说家里有人不服管教吗?偏我疏懒惯了,如今既然珊娘愿意主动担下这些事,倒是解决了我的一桩大-麻烦。” 她看向珊娘,“那就辛苦你和妈妈了,”又看向马妈妈,“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跟姑娘商量着办,我这里没什么不可以的。”——竟是趁势干脆完全放手不管的意思了! 马妈妈一怔,才刚要张嘴反驳,姚氏早跟逃也似的,随口应付了两句,便拉着明兰头也不回地躲进绣房了。 珊娘敛袖送走太太,然后直起身,冲着马妈妈一个礼貌颔首,笑道:“以后请妈妈多多指教了。” 马妈妈默默咽下一声冷哼,盯着珊娘冷笑道:“姑娘还年轻,管家的事多而烦杂,只愿姑娘莫要半路打了退堂鼓才好。” 珊娘摇手笑道:“我就知道妈妈要误会我。事实上,我真不是有心要挑妈妈的刺,也不想插手妈妈管家,妈妈尽可以放心。我跟太太说了,我只要担起这监督之责……” “姑娘果然不愧有才女之名,说起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马妈妈再次冷笑一声,“所谓‘监督’,便是我做什么,姑娘都有权挑剔而已!” “错了错了,”珊娘笑道,“妈妈当家日久,怕是忘了,我们府如今虽没了爵衔,可到底曾承袭百年,家里早有一套相应的规矩,便是个守门人,也有相应一套完整的制度,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指手画脚的。相信只要人人都按照府规来做,怕就算我再怎么有意挑剔,也没地方给我挑剔呢。若是人人都守着规矩来,想来妈妈管起家来也会更轻松一些。这便是我的职责所在。” 说着,珊娘笑盈盈地向着马妈妈颔首一礼,带着她的丫鬟们出了太太的院子。 马妈妈站在廊下,看着珊娘远去,那马眼儿狠狠瞪着,心里却拿不出什么对策来——便如珊娘所说,家里早有一套成熟的规章制度,甚至原还有个监督处,只是她一向强硬惯了,最是受不得别人的约束,所以早悄悄架空了那些监督之人。而如今听着大姑娘的意思,显然是想要从这监督处着手。 偏这珊娘字字句句都踩在一个“理”字上,叫她有心想要反对,也找不着一个正当的理由。 这丫头,果真才十四?!还是说,老太太的西园里果真如此厉害,把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都教得如此滴水不漏?! 就在家下人等都瞪着双眼,想要看看这西园教养出来的大姑娘如何大逞雌威时,珊娘那里却并没有着手管家之事,而是先做起主人,接待了一位不请而至的客人。 按照那时的规矩习俗,便是有人要来拜访,事前也该先递个帖子,看主人是否有空接待,除非是那特别亲近之人才会免了这套俗礼。珊娘自忖她跟十四娘还不至于亲近至此,可偏人家就是没递帖子,竟直接亲自过来了。 “倒是没想到妹妹会来。” 春深苑里,珊娘从三和奉上的茶盘里端过茶盏,抬眼飞快扫过十四娘那带着难掩得意的脸庞,笑盈盈地将茶盏递到她的面前。 十四娘微笑接过茶盏,抬眼打量着这春深苑,道:“姐姐住的地方好小。” 珊娘抿唇一笑,“叫妹妹笑话了。”又道,“还没收拾好呢。” 看着中堂空空无也的墙壁,十四娘点头笑道,“看来也是,那边还缺一幅中堂呢。”又道:“早听说五叔擅长丹青,姐姐留着这中堂,不会是等五叔回来吧?” 五老爷虽擅长丹青,却从不肯轻易示人以墨宝,便是老太爷亲自跟五老爷要,还要看五老爷高兴不高兴呢。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道:“倒不是等父亲的画,我已经得了个更好的东西,正在外面装裱着呢。” “是什么宝贝?”十四娘感兴趣地探身问道。 珊娘却故作神秘地在唇上竖了根手指,“保密。” 十四娘暗含不屑地微翘了一下唇,又看着十三娘道:“都忘问了,姐姐回来后,病可好些了?应该好多了吧?我可听说昨儿姐姐都上街逛去了呢。老太太也听说了,还跟我们感慨,说姐姐之前的病,一定是想家想的,这不,才刚回去就好了。老太太还说,既这样,叫姐姐在家里多住些时日呢。” ——这便是十四娘今儿不请自来的目的了。 珊娘的眼儿微微一眯,心里暗暗猜测着十四娘此次来,到底是她自个儿想要看人笑话,还是受了老太太之命来敲打她的,面上却是什么都不显,只殷勤相让着桌上的茶点,又道:“倒叫老太太记挂了。说也奇怪,回来后果然精神立马就好了,不定就是老太太说的那样,是想家了呢。” 说着,她看着十四一阵微笑,又问着十四娘,“最近你们在忙什么?” 于是十四娘轻易便被她引开了心思,只眉飞色舞地给侯十三讲起春赏宴的准备过程来。 “今年不同于往常,往常都是我们在画舫上取乐,今年我们计划着反过来,把酒宴设在落梅湖边上,而把那些戏班子全都挪到画舫上去……” 珊娘含笑听着,心下却是一阵叹息。这主意还是她在去年春赏宴后玩笑着提出来的,她以为今年没了她的参与,这春赏宴应该会和记忆中的有所不同,却不想老太太竟是记住了她的那个主意,还是这么布置了……看来,便是这一世有些事变了,有些事,终究还是没变。 “……不知道到时候你能不能参加呢,”十四娘带着审视看向她,“老太太昨儿还说,湖边风大,如今你才刚有起色,若是年纪轻轻竟落下什么大症候就不好了。” 威胁! 珊娘抿唇一笑。可惜的是,她对那个春赏宴,正是避之不及呢! 许是珊娘那笑意看着实在怪异,不由就叫十四收敛起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思,忙又道:“不过也未必,如今才二月中,春赏宴要到三月三呢。姐姐加紧调养身子,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热闹热闹。” 珊娘笑着应了,又道:“是了,今儿不是该上学的日子吗?你怎么竟来了?” 十四笑道:“因着这春赏宴,老太太特意给我们几个都请了假呢。倒是姐姐,快些好起来吧,学里的先生们都问着姐姐呢。” 珊娘笑了笑,没有答话。她正等着五老爷回来,好替她办休学手续呢。有林家人和袁长卿在的梅山书院,她是再不会去的。 而此时,她以为一个月后才会入梅山书院就读的袁长卿,却正在梅山书院的一间客院里,从木器行老掌柜的手中接过侯家诸人的族系图谱。 第二十六章 高岭之花 袁长卿的外祖忠肃伯方志虽是军旅中人,却素以老谋深算著称。忠肃伯有三儿一女,偏诸儿孙中,唯有这唯一的外孙袁长卿,小小年纪便如他一般心思慎密。 此时,心思慎密的袁长卿正在书案后,仔细端详着面前那偌大一张谱系图。 木器行的老掌柜在一旁偷窥他半晌,到底没忍住,上前问道:“不知大爷要这侯氏族谱做什么,可有什么事是要报知老伯爷的?” 袁长卿摆摆手,言简意赅道:“不用。” 虽说他那执掌一方兵力的外祖有能力庇护于他,可眼下朝局复杂,上面坐着的又不是一个贤明君主,何况之前因着他四叔袭爵一事,外祖和宫里那位已经闹了一场,如今正颇受猜忌,倒不好再为了这些小事,在这种敏感时刻,叫外祖一家跟那些人对上。 再者,他一向不愿意叫人看到自己的短处,哪怕那是至亲之人。便是遭遇什么难题,他也宁愿自己寻找解决之道。 他低头看着那谱系图,却是不知道,老掌柜正偷眼在打量着他。 第20节 眼前的少年,高高瘦瘦、眉目幽冷。偏那白皙的肤色,衬得一双乌黑的眼眸更显深沉,不由就叫老掌柜想起这位爷在京城里的浑名:高岭之花。 那开在高山之巅,只能远观,却无法靠近的…… “嗯?” 忽地,那“高岭之花”抬起头来,乌黑平直的眉锋骤然扬起。 老掌柜一惊,这才意识到,他盯着这位小爷看了太长时间了。他赶紧掩饰地轻咳一声,恭身上前,指着桌上的族系图,将侯家的情况一一道来:“这侯家也算是人丁兴旺了,那最后一代老侯爷有七八个儿子,偏唯一的嫡子只有一个孙子——便是如今的侯老太爷。侯老太爷娶妻原阳孟氏……” 他顿了顿,悄悄看向袁长卿。袁长卿那位人前总爱装出一副慈祥模样的继祖母,便也是出身原阳孟氏。 他的停顿,令袁长卿又抬了抬眉。 于是老掌柜赶紧低下头,接着又道:“老太爷膝下育有七子八女,其中只有大老爷和五老爷为孟老太君嫡出,其他皆为庶出……” 袁长卿一边专心听着老掌柜的讲述,一边状似无意地时不时问着一些叫老掌柜觉得奇怪的细节问题。而若是老掌柜有忠肃伯那样见微知著的本事,这会儿怕早就已经注意到,自家少爷关注的重点,竟不是侯家顶门立户的爷们,而是那些待嫁的姑娘们。 至于袁长卿,虽说他也可以直接从老掌柜那里打听侯家姑娘们的消息,可他不愿意叫人看破他的心思,更不愿意叫人知道,他的婚事正岌岌可危地受人算计着。 老掌柜走后,袁长卿盯着那族谱又看了半晌,一边在心里默默消化着那些信息。 侯家果然人口众多,那待字闺中的女儿里,仅未出五服的便有十几位之多。 这诸多尚未出嫁的姑娘中,以年龄身份排序,最为年长的,是嫡出长房的嫡次女,族中排行第七的七姑娘。 这位七姑娘今年十六,据传闻称,似乎正在跟次辅家里议着亲……当然,只要一日未下定,便一切皆有可能。 七姑娘之下,是庶三房的嫡女,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如今十五,品性端庄,为人温和,是个轻易不肯开口的。 再往下,便是嫡五老爷府上的庶十三娘。 这十三娘今年十四,一向才名在外,据说是府里老太君的掌上明珠,极是受宠…… 忽地,袁长卿眼前闪过一道浅紫色的身影,以及那抹似含着笑意的唇角。 此时,若是书案上放着面镜子,袁长卿便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唇角,正随着记忆中的那抹弯弧,而翘起一道相似的弧线。 意识到走了神,袁长卿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族谱之上。 侯十三往下,便是庶出二老爷膝下的庶女十四姑娘了。 这位十四姑娘跟十三同年,只比那位小了一个月,是个活泼开朗的,据说也颇得老太太的宠爱。 其他的,不是年纪不符,便是旁系的姑娘,想来两个孟氏都不会予以考虑。 书案后,袁长卿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捻动着,那平直的眉锋蹙起。思索半晌,他才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抹过嫡五房老爷侯枫的名字。 之前老掌柜曾当笑话说着:“这五老爷算是侯家最为独特的一个了,不擅经营,也不爱交际,整日只沉迷于笔墨丹青。人都说,若不是有老太太私下补贴着,不定五房早被五老爷败了家。” 侯氏诸多姑娘中,固然身份地位最为尊贵的,是那嫡房嫡出的七姑娘,只是,家里那位老太君和他四叔,怕是觉得他“配不上”那一位。所以,依他之见,倒是这位闲云野鹤的五老爷,以及他家里那位十三姑娘,更有可能入了他们的法眼。 不过,稍稍令人遗憾的是,这侯十三为庶出,他那爱面子的继祖母便是心里乐意,怕也会因为担心招人非议而踌躇不定吧。 至于十一姑娘,本身倒是嫡出,可她的父亲是庶出,只怕侯府的那位孟老太君不会乐意。 袁长卿在心里默默衡量半晌,觉得终究还是可能五老爷府上会雀屏中选。 想着五老爷,他的眼前蓦然又跳出那抹含着笑意的唇角来。 那个侯十三,明明那么软软糯糯娇娇小小的一个人,偏行动举止竟如此乖张,张嘴说着一套,手下做的又是另一套…… 好个表里不一的人儿! 而明明给这侯十三下着很不好的定义,袁长卿却发现,偏偏他竟没法子对她心生恶感…… ……其实,如果他愿意,只要稍加暗示,想来他四叔和老太太也很乐意顺水推舟——他甚至都能想像得到,他的“祖母”会怎么宠溺而又无奈地告诉宫里的孟贵妃,她这长孙如何只钟情于侯十三一个,叫她这做长辈的也拿他没辙,不过只要孩子喜欢,便是对方身份差了些……等等等等。 手指再次划过五老爷的名字,袁长卿的唇角微微一提,却是没意识到,他竟又一次学着某人的标志性表情。 正这时,小厮巨风在门外禀道:“林二爷来了。” 袁长卿从沉思中回神,一边卷起书案上的族谱图,一边道了声“请”。 那林如亭进来时,见他站在书案后,便笑道:“没打扰你吧?” “哪里。”袁长卿说着,过去将林如亭引到一旁的桌边坐了,又问道:“师兄怎么来了?这时候不是该在学里的吗?” 林如亭笑道:“还不是为了你。昨儿祖父考较功课时,你把我和如轩都比了下去,祖父起了爱才之心,叫我来问问你,可愿意来梅山书院读书?” 这林如亭正是林仲海的长子,林如稚的亲兄长。虽说他父亲在京城杏林书院任职,他却是自幼就被留在梅山书院里读书,顺便也帮着大堂兄和伯父祖父做些书院的日常事务。 另一个小厮景风奉上茶水。袁长卿顿了顿,才带着几分肯定道:“这怕是老师的意思。” 林如亭从茶盏上抬眉看看袁长卿,放下茶盏叹道:“正是父亲的意思。祖父也觉得,这几年你还是避开京城的好。至少在梅山书院,你可以安心精进学业。” 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后,不由一时默默。十九岁的林如亭一向有心仕途,何况年初朝堂上的那出闹剧原也不瞒人。 且说后宫的孟贵妃多年独宠,那日渐长大的四皇子便生了别样的心思,加上上面那一位的有心偏袒,以至于东宫处境艰难,竟是动辄得咎。年初时,便有人因着五皇子周崇在皇家杏林书院就读一事,竟硬是参了一本,说五皇子这是在替太子招兵买马,建立所谓的“太-子党”。明眼人谁都知道,五皇子不过才十四五岁年纪,交往的也都是些才十几岁的孩子。于是朝堂之上又是一场混战。虽说最后内阁驳回了那道奏章,可只冲着上面那位没有喝斥没有谪贬,便能知道那位心里怕是有了动摇。 袁长卿叹息一声,对林如亭道:“只怕这几年师兄也不宜出师呢。” “是啊。”林如亭跟着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在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且隐忍得一时,终有守得云开的一日。”顿了顿,又道:“那位的意思也是如此。” 虽然林如亭语蔫不详,袁长卿却是心知肚明,他所指的“那位”,是如今不得不闭门自守的太子殿下。 而确实,前途一事不急,他如今才十六,总有守得云开的一日。只是这娶妻之事,怕是由不得他自个儿做主……好在只是娶个女人,只要仔细些,挑个懂事的,娶也就娶了,只当给内宅找个管家…… 陪着林如亭喝着茶,袁长卿一阵沉默。 正这时,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喧哗,仔细一听,恰正是周崇和林如稚的声音。 “凭什么?!”周崇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着。 “就凭你们一个个失了礼数!”林如稚也不依不饶地叫着。 随着争执声,不待小厮通禀,那原本半掩着的门扉就被人大力推开了。走在最前方的,便是那相互对瞪着眼儿的周崇和林如稚。林如轩一脸无奈地跟在他们身后。 “怎么了?”林如亭抢在袁长卿之前问道。 林如稚却只匆匆向她哥哥行了一礼,便过去拉住袁长卿的衣袖,将他拉到书案边,一边从一旁的拜帖匣子里拿出一张空白拜帖往书案上一拍,一边推着袁长卿道:“师兄也要写!” “写什么?” “道歉的帖子!”林如稚瞪着双杏眼,“昨儿我们都太失礼了,怎么着也得给十三姐姐好好道个歉。快,写!” 小姑娘不客气地将一只毛笔塞进袁长卿的手中。 袁长卿抬眉,一头雾水地看向周崇和林如轩。 林如轩上前笑道:“我们写也就罢了,你叫袁老大写又是个什么道理?他都没有露面。” 那袁长卿其实比林如轩还要小上一岁,却因他是个腹内深沉有主意的,便是比他年长的林如轩也忍不住心甘情愿地跟着周崇他们几个称他一声“老大”。 周崇不服道:“多大的事!还专门写帖子上门道歉。何况昨儿她也没吃什么亏啊!” “我不管,”林如稚跺脚道,“她是我要交的朋友,偏被你们给得罪了,除非你们一个个给我认真道歉,不然我可没脸跟她做朋友!”又催促着袁长卿:“写啊!” 袁长卿低头看看书案上的贴子,抬头道:“可正如你三哥所言,我都没有露面,若是叫那位十三姑娘知道我在暗处看着……不定会更生气吧。” “那……”林如稚一阵犹豫。 袁长卿又道:“不过,到底是在我家店里出的事,我便以掌柜的名义写个道歉的帖子吧。”他坐下提笔写了那帖子,又问着林如稚,“你打算登门?” “是啊,”林如稚道,“你们不写,我可没脸去。”说着,从那帖盒里又拿出一个空白帖子,死活塞给周崇,“看看,袁师兄都写了,你有什么理由不写?!” 袁长卿写完了帖子,搁下笔,看着周崇笑道:“你不是想问那绣品的来历吗?我看你还是乖乖写吧。总之,昨儿也是你莽撞了。” “男子汉大丈夫,向个女人道歉……”周崇撇着嘴,心里十分不乐意。可既然袁老大发了话,且他也想着那看着很像是“玉绣”的绣品,到底嘀嘀咕咕地坐到书案后去道歉了。 一旁,林如亭一直笑眯眯地听着,直到此时才问道:“你们谁能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于是林如稚就把昨儿的事说了一遍。她有意要替珊娘遮掩,便没提那巷子里的事,偏那一段是周崇的最爱,此时赶紧胡乱写好了帖子,过来接着话头,把林如稚不肯说的“十三姑娘变身记”也给补上了。 林如亭一阵惊讶,“你们说的……真是侯十三娘?!” 和才刚回来不久的林如轩不同,林如亭一直在梅山书院里读着书,所以他对侯珊娘比在座诸人都要熟悉,却又觉得他们所描述的那个十三娘,跟他记忆中的简直是判若两人。 袁长卿的眼眸微微一闪,却并不自己发问,只看向林如稚。 于是林如稚果然如他所愿,巴巴问道:“二哥快说说,你所认识的那个十三姐姐,又是个什么模样?” 于是,林如亭便给众人描述了一个知进退、懂眼色,人前人后分外守礼的十三姑娘,“怎么也想像不到,她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不合礼仪体统的事。”他摇头笑道。 袁长卿听了,背在身后的指尖不觉又捻动了一下。 若他真逃不开家里的算计,这十三姑娘原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一个知进退懂眼色又安分守礼的人,想来也应该是个知道彼此心里的分寸余地,不会叫他在不该花费精力的地方浪费精力的人。只可惜,这十三姑娘人后还藏着另一副面孔…… 虽然看着似乎也并不怎么讨厌,但袁长卿不喜欢意外,更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意外,所以,他觉得,也许还是那个谨慎沉默的十一娘更合适。 于是,这一天近午时分,原本计划着要好好料理一下家事的珊娘,一下子接到了一摞道歉的帖子。除此之外,还有林如稚林大姑娘约着下午要来拜访她的拜帖。 第二十七章 拭目以待 照着珊娘的意思,是很不想跟林如稚有任何瓜葛的,可这一摞道歉的帖子,倒叫她不好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姿态。 想着不过随便应酬一二,她只要装出一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模样,想来那小姑娘应该也就能够明白她没那交结之心了,定下主意的珊娘便没把这件事太过于放在心上。 谁知她是这么想,却也要对方是她这样一个“知进退懂眼色”的人才行。偏偏那位林如稚林大姑娘,虽然跟她有着一样的才名,却是远没有她的……呃,眼色。小姑娘竟是一片赤诚,便是注意到珊娘这里懒懒的不爱搭理人,那位也只当是先前被家里的师兄堂哥得罪狠了的缘故,倒一个劲儿地冲着珊娘赔不是,闹得珊娘忍不住拿手撑着额头,一阵无可奈何。 “之前我爹问我要不要转来梅山书院读书时,我还想着,这里我又没个认识的人,如今终于认识了姐姐,这下可好了,便是转来这里读书我也不怕孤单了。”林如稚笑道。 珊娘忽地一抬眉,“你要转来梅山女学?” “嗯,”林如稚点头,“我原是不同意的,可今儿听我父亲说,袁师兄也要转过来,加上还有姐姐在,我也就同意了。” “袁……”珊娘脊背一僵,“袁师兄?!” “嗯,是我父亲的学生。”林如稚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呵呵一笑,道:“和你一样,我袁师兄在杏林书院里也是年年的魁首呢。等你病好了,倒是可以跟我袁师兄切磋一二。不过我袁师兄可厉害了,音律书画对弈,样样精通,便是骑马射箭,也从不输人的。” 看着林如稚那一脸的崇拜,珊娘默默垂了垂眼,忽地一挑唇角,笑道:“我倒有一样肯定比你袁师兄强。” “哪样?” “厨艺。”珊娘歪头笑道,“你袁师兄的厨艺功课肯定不如我。” 女学里要学琴棋书画外,也要学厨艺刺绣的。这两样倒是男学里没有的功课。 那林如稚瞪圆着杏眼,张着嘴一阵发愣,然后忽地鼓掌大笑起来。虽笑得很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温婉优雅,却别有一番直爽利落的风情,叫侯珊娘看了忍不住也跟着将唇角处抿出两个微微的凹陷。 “下次我就拿这个跟袁师兄比去!”林如稚拍着手笑道,“虽然我厨艺也不怎么样,但肯定比袁师兄强。还是姐姐有主意!” 第21节 又道,“姐姐什么时候能回学里?姐姐如今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不如说给我听听。我祖父常说,不为良相就为良医,他那里收着好多外面没有的方子呢,不定其中就有跟姐姐对症的。” 眼前的小姑娘,仍是一身春装打扮。只是嫩嫩的绿,换成了一身水汪汪的蓝。那明亮的眉眼,那直爽的性情,若不是中间隔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珊娘真的很愿意跟这姑娘交结。 她默默叹息一声,摇头笑道:“原也没什么……”顿了顿,忽然又是调皮一笑,歪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没病,只是懒待去上学而已。” 林如稚一呆,那杏眼再次瞪得溜圆,半晌,才张口结舌道:“姐、姐姐是说……” “逃学。”珊娘一本正经道。 她等着林如稚的反应。 而林如稚的反应却是大出她的意料。那孩子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跟做贼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堂下跟着她的丫鬟婆子,凑到珊娘面前,压低声音小声问道:“姐姐是怎么做到的?快教教我。我每回装病逃学都能被我爹娘发现,竟是一次都没能逃成。姐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且我看都没人怀疑姐姐是在装病呢,姐姐真厉害!” 珊娘:“……”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叽叽喳喳小麻雀似的林如稚,珊娘站在花厅门前一阵垂眼沉思。 这林如稚不是十四娘,她自然不会把她往自己的小院里领,便只在这花厅上待了客。此时送走了客人,她却忍不住想着林如稚所透露的信息。 原来,早在袁长卿参加春赏宴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要入梅山书院读书了。 那时候的她是怎么想来着?竟以为他是为了她,才特意转的学……那时候的她,得有多自作多情啊…… 可惜,她到底还是胆小了,没敢问那袁长卿这会儿人在哪里。不过听那意思,怕是人应该还在京城…… 林如稚说:“……袁师兄也要转过来,我也就同意了……” 听这意思,便知道,果然这二人的交情不同一般。 只是,为什么上一世时,那林如稚并没有像这一世这样,决定转来梅山女学呢?! “姑娘。” 堂下,一个路过的仆役向着珊娘殷勤一礼,然后才转身走开。 珊娘抬起头,蓦地深吸一口气,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抛到一边。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林如稚和袁长卿怎么都好,已经跟她无关。眼下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五福,”她叫道,“去跟马妈妈说,明儿一早,辰时初刻吧,叫家里的管事们在这个花厅里等我,我有话要说。还有,不许迟到。” 次日一早,难得珊娘没有睡个懒觉,而是准时在辰时初刻出现在二门外的花厅上。 花厅里,显然马妈妈也怕被珊娘打了脸,早早便领着人候在那里了。 珊娘目不斜视地在上首坐了,然后微抿了唇,笑意盈盈道:“我才刚回来没几天,也认不清谁是谁,烦请各位先报一下各自的姓名职守吧。” 那些人中,有不少人都拿眼看着马妈妈。 马妈妈先是瞪着双马眼看了珊娘一会儿,见珊娘只笑眯眯地看着她,心里知道这位随时会拿她立威,便暂时忍下屈辱,上前一步,才刚要开口,就听得珊娘笑道:“妈妈就算了。” 马妈妈一窒。 只听珊娘又道:“那我们从方妈妈开始吧。” 方妈妈乖觉,忙站出来,屈膝道:“奴婢夫家姓方,现管着对外的送礼来往和各处人手调派等事。” 珊娘点点头,笑道:“妈妈手下现管着哪些管事?请妈妈替我一一引见。” 于是方妈妈便把她手下的二级管事们一个个叫上来介绍给珊娘。 珊娘对着那些管事笑道:“还请各位细细说一说,各位各自又分管着哪里,手下各有多少人,分作几组……” 在方妈妈之后,是外院管事田管家,然后是管厨房的田妈妈…… 管事们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么一句俗语,不管是哪一体系的人,都不愿意替大姑娘垫了台阶,一个个倒也十分乖顺,没给珊娘惹来什么麻烦。 珊娘表示:满意。 这里一处处说着,那里三和五福各拿着一本花名册一处处地勾对着。等各处的管事们一一过了堂,那二人便将手里的名册交到珊娘手中。 珊娘翻了翻那两套名册,笑道:“我原是个懒人,从太太那里要了这个差事,是因为这家里如今实在有些乱,乱得叫我看着很不顺心。其实要说起来,我觉得家里应该没那么多事才是,不过是各人马马虎虎对付完了各自的差使也就差不多了,我要求并不高,可偏偏……” 她叹息一声,合上那两套名册:“各位都是家里的老人,应该都知道,家里自来就有一套现成的规矩,哪里该用多少人手,什么人手做什么差事,原都有个定数的,若是大家都按着规矩来,应该谁都乱不了谁。可我怎么看着,家里竟是有些地方多了人手,有些地方又少了人手呢?那多了人手的地方,怕是难免要人浮于事。少了人手的地方,若是没耽误了差使,可见便是之前人浮于事;若是耽误了差使,只怕就要怪你们这些管事的不上心,没及时补上人手的缘故了。” 她抬眼看看马妈妈,见她垂眼不语,便看向堂下屏息静气的众人,那纤细的手指在名册上轻点了两下,笑道:“我大概能猜到各位心里在想什么。实话告诉各位,虽说我是才刚接手家里的事,可想来你们也都听说过我。在西园里那么多年,跟着老太太便是看,也能看到不少东西,倒真不像你们有些人以为的那样好糊弄呢。”——西园老太太的名义,此时不借,更待何时?! “咱们府里进人,头一条,便是要熟背府规以及各处的章程。想来各位管事们应该也不会忘了各自该守的规矩。既这样,我给各位三天时间,好好对照着章程,理一理手下各处的事务,看看哪里不合规矩的,赶紧改了。这三天之内,我会暂时忍耐,便是看到什么不规矩的地方,我也不会处罚谁,但三天之后,我可不希望再看到,两位小爷同时回来,一位小爷那里竟没人伺候着,一位小爷那里又人山人海这种没规矩的事。还有,以后我也再不希望看到有下人违规,在背后乱说主子闲话,偏还有人胆子大得竟敢跳出来包庇的事。之前的也就罢了,三日之后,我会对照着府规一条一条地去跟各位讲规矩。不过,便是下面有人犯了事,我也不会直接找那犯事之人,我只会找你们这些管事。不管是谁犯了什么错,在我看来,那只代表了一件事,便是你们这些管事的无能,不称职。既然不能担起身上的差事,那就请各位自个儿回去好好修炼修炼再来,也省得耽误了差使。”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三天后,各位能给自己挑一个合格的副手出来。如果各位被我发现不合适眼下这职位,我希望能由副手替你们担当起这个差事来。没得说你们当不好差,倒叫主子忍耐你们的道理,可是?当然,若是副手也不合适,便表示,你不仅自个儿能力不够,眼神儿也不济。这样的人,想来真是能力不足,还是赶紧去找一找自个儿力所能及的活计吧。我这里会给大家三次机会,头一次做不好事没什么,改了就好。第二次也可以算作是无心之失,可若是有第三次,那就是屡教不改了。人生苦短,谁也别来浪费谁的时间吧。各位可听明白了?” 她看看众人,笑盈盈又道:“还有最后一句话,我这人很怕麻烦,真的很怕麻烦。可为了以后不麻烦,所以我宁愿现在麻烦一点。所以我希望,能有谁出来当一当那出头的榫子,好叫我一次麻烦到底,也省得以后零敲碎打的麻烦。借我们家五福的话来说,那就是神烦。” “我拭目以待。” 十三姑娘飞了飞眉,笑得甚是温婉和善。 第二十八章 与人为善 一场春雨过后,落梅河两岸的绿色不禁更深浓了三分,染得那清澈的落梅河水看着也如同一块漂丝的碧玉一般。 这碧玉般的春水中,悠悠荡来一只乌篷船。船头处,一个白衣文士迎风而立;那船尾处,一个垂髫小僮则撅着个屁股,查看着茶炉上的动静——这一幕,落在岸边行人的眼里,恰似一幅惬意的水墨画卷。只除了…… 那画中的白衣文士,此时正仰着头,一脸痴呆地盯着天空中的一个小小墨点。 才刚刚放了晴的瓦蓝天空下,蓦然响起一声长唳,翱翔着的小墨点忽地一个回旋,向着乌篷船的后方飞去。 船上的白衣文士此时已全然忘了他正在船上,忍不住跟着那墨点转身,竟险些撞上乌篷船的篷顶。 也亏得一个中年家人及时从乌篷下伸手扶住了他。 “老爷当心!”家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又把手缩回了乌篷舱内。 撑船的船家见了,忍不住也回头看了一眼那墨点,笑道:“是老鹰啊。有些年没见山里的鹰飞出来了。” “那不是……”文士张嘴刚要答话,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忽哨。 随着忽哨声,已经飞远的老鹰忽地一个回旋,然后一收翅膀,竟如箭般从空中扎了下来。 文士吃惊地扶住乌篷船的篷顶,扭头看向忽哨声处。 便只见岸边,一截为了便于妇人洗濯而伸入水中的木制栈板上,一个少年正抬头看着那只俯冲而下的大鸟。 那只鹰将临近时,少年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小鱼往空中一抛。大鸟一个翻身,抓住小鱼,便落到不远处的一棵树梢上,低头啄食起来。 白衣文士见了,忽地用力拍着篷顶,指着那少年向船家无声示意。 已经跟着老爷出门小半个月的船家当即明白老爷的意思,船舵一转,小船便向着少年划了过去。 而船上的文士,则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树梢上的那只鹰隼。 那只鹰隼看着似乎还尚未成年,白灰色的羽毛中夹杂着点点横行斑纹,虽体形不大,却已处处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文士只顾着看鹰,竟没注意到他们的船已经靠近了那个放鹰少年。 放鹰少年原也在看着那鹰,听到身后水响,一回头,见一只船冲着自己划了过来,顿时吓得一阵大叫:“喂喂喂!” 文士这才从那小鹰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岸边的少年。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那少年并不是什么鹰奴,仅从他身上那件绣着松鹤延年团纹图样的深紫色丝袍便可看出,这应该还是位世家公子。 船稳稳地在离着少年三尺之外停了下来。文士冲那被吓到的少年拱手笑道:“啊,抱歉抱歉,”然后又指着树顶的鹰问道:“敢问公子,那可是海东青?” 少年惊讶扬眉,将那文士上下打量一番,一抬下巴,高傲道:“你倒是识货。” “那,”文士顿时一阵激动,“不知公子可愿割爱?” 谁知少年一听竟火了,猛地一叉腰,喝道:“你竟敢觊觎小爷的海东青?!”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一个颇为清冷的声音道:“我倒不知道,我的鹰,什么时候竟成了五爷的东西。” 那叉腰少年一窒,滑稽地缩了缩脖子,又背着来人一阵呲牙咧嘴,然后才缓慢转过头去,冲着来人一阵憨笑道:“咱俩不是兄弟嘛,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嘿嘿,自然我也有份儿……” “是吗?” 随着这短短两个字,那河岸边的垂柳下,一匹黑色骏马的旁边,缓缓走出一个高瘦少年。 少年生得肤色白皙,目如点漆。那白皙的肤色衬着乌黑的眉眼,使得一双原已幽深的眼眸看着更显清冷。 而少年目光中某种坚硬的东西,别说是这放鹰少年只是个少年,便是船上的白衣文士见了,都忍不住下意识振了振精神。 高瘦少年缓步上前,静静看了那华衣少年一眼,便伸手过去,解下华衣少年手臂上的黑皮护臂,戴在自己的左臂上,然后回身冲着树梢上的小鹰打了个忽哨。 小鹰听到招呼,应和地长唳一声,只眨眼间,便扑闪着翅膀,稳稳落在那少年平举着的手臂之上。少年这才举步向着岸边过去。 被抛在身后的华衣少年呆了一呆,直到携着鹰的少年走回大柳树下,将那只小鹰放置在马鞍前的鹰架上,又伸手去解那系在柳树上的缰绳时,华衣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转身追了上去。 “诶,师兄师兄,原谅我这一回吧,我这不是看阿灰闷的吗?你整天把阿灰关着,阿灰也会不高兴的。” 那高瘦少年忽地停住解缰绳的动作,站在那里想了想,回头道:“说的也是,不如送它回我外祖那里,倒也自在。” “诶?啊?!不要啊!”华衣少年惨叫一声,“算我错了行不?我向你道歉,你别送阿灰走……” 就在这两个少年纠缠不清时,船上的白衣文士早已示意船家靠上栈板,又扶着那船家的手下了船,急急追了过来。 “二位公子请了。”文士向着仍纠缠不清的两个少年拱了拱手。 华衣少年回头,见又是这白衣文士,先是一皱眉,忽地眼珠一转,拉着那高瘦少年,指着文士祸水东引道:“袁老大,他想买你的海东青!”又道,“我就是替你放了一回鹰而已,我可没有觊觎你的宝贝,真个儿觊觎你的宝贝的,是他!” 文士看着少年指到鼻尖前的手指,却也不恼,伸手推开那少年的手指,向着鹰的主人笑道:“倒也算不得是觊觎。我只是想请问一下,这可是那大名鼎鼎的海东青?” 见文士文质彬彬,有礼相问,高瘦少年从华衣少年的手中挣回手臂,也冲着文士还了一礼,道:“正是。” “这应该还是幼鹰吧?”文士巴巴看着鹰架上的小鹰,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那华衣少年警惕地横步拦下。 文士歉意一笑,后退一步,偏那两只眼仍牢牢贴在那只小鹰的身上,一边还虚虚举着个右手作握笔状,道:“我只在衡安先生的画稿里看到过海东青,这活物竟还是头一次见。原来海东青是这样一种神韵……” 说着,文士看着小鹰的眼神渐渐又痴了。 这痴痴的目光,不由就叫那华衣少年心头一毛,后退了一步,凑到高瘦少年身旁,低声道:“老大,这老头儿,脑子有问题吧?” 而其实,那文士看着不过才三十来岁年纪,且眉目生得甚是俊朗。 这样的人品禀性,忽地就叫那袁老大袁长卿有种熟悉之感。他的眼眸微微一闪,状似无意地叫了声:“五爷。” “啊?” 那华衣丽服的五皇子周崇和五老爷侯枫侯疏仪同时应了一声。 答应着的二人,不由全都诧异地看向对方,然后又齐齐扭头看向叫人的袁长卿。 那袁长卿的脸上,却正而八经摆着副惊诧的神情,且一副因着惊诧而忘了要说什么的模样。 于是周崇一扭头,瞪着五老爷道:“他在叫我,你答应个什么?!” 第22节 五老爷愣了愣,笑着解释道:“误会误会,我在家也是行五。”说着,又笑了笑,冲着两个少年拱手道:“冒昧了。只是我们这南方,很少能看到这样的鹰,二位公子见谅。” 想了想,许终究是觉得放手可惜,那五老爷便试探着又问了一声:“不知这鹰……” 周崇不客气道:“这是我师兄家里长辈所赐之物,怎么可能卖给你?!何况这是海东青,有价无市的宝贝!” “啊,”五老爷又是礼貌地一欠身,“果然是我冒昧了。”说着,他后退一步,便要转身离开。 这时,却忽听得那袁老大问道:“先生也爱鹰?” 周崇一阵诧异,他再没想到袁长卿会主动出声搭话。 袁长卿却连个眼尾都不曾给他,只含笑看着侯五老爷。 五老爷笑道:“只是眼下正在画鹰,想着就近观摩一二罢了。” 袁长卿略一沉吟,道:“这鹰真是家里长辈所赐,不能相让于先生。不过既然先生只是为了画鹰,我倒有一个法子……” “诶?!”周崇吃惊回头。他所知道的袁长卿,可从来都不是个热心之人! 只听袁长卿又道:“我最近会入梅山书院就读,先生若想要看鹰,可去梅山书院寻我。我叫袁长卿。” 其实,不仅周崇吃惊,五老爷也很是吃惊。 这一年,五老爷侯枫侯疏仪正好三十五岁。作为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哪怕再不务正业,到底已是个心智成熟的男子。何况他一向擅画。擅画者,都擅长观察。这少年清冷的眉眼,叫五老爷觉得,此人应该是个心性凉薄之人。偏生着这样一副眉目的少年,竟主动热心示好……五老爷面上虽不显,心里早打了个问号。 “这……实在太冒昧了。”五老爷笑着婉拒道,“我原也只是头一次看到海东青,才一时激动失了礼数,倒叫公子费心了。既然公子在梅山书院就读,这梅山镇也就这么大,想来将来总还有缘一见的。”说着,五老爷拱了拱手,便转身走了。 身后,一脸惊讶地周崇伸手去摸袁长卿的脑门:“你怎么了?病了?” 袁长卿拨开他的手,只语蔫不详地道了句“与人为善而已”,便冲着已经重新回到船上的五老爷行了一礼。 于是,船上岸边,双方就这么彬彬有礼地相互别过了。 第二十九章 老爷回来了 且说那五老爷侯枫侯疏仪,虽已是心智成熟的三十五岁成年男子,却仍是个我行我素,行动洒脱的艺术流(当然,此乃后世的说法)。当日离家时,便是他一时兴起,只随意叫了路边的一个闲帮回家送信,如今回来了,他也是什么人都不曾通知。 故而等五老爷带着桂叔和僮儿阿福到得府门前时,府里竟没一个知道今儿老爷要回来。 那守门的严伯正指导着新来的门僮拿着个大竹扫帚清扫着门前,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严伯。” 严伯回头,见是老爷的贴身小厮阿福唤他,那眼儿顿时瞪得溜圆。再一抬头,他便看到了随在阿福身后的五老爷和府里的大总管桂叔。 偏那五老爷一向是个性急的,竟等不及他去开正门,就这么从开着的侧门进了府。 而那被老爷强带出门去的大总管桂叔,则一脸无奈地跟在五老爷身后。 直到这时,严伯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踢了新来的门僮一脚,示意他去二门上报信,他则追上去给老爷一阵请安,又打头将老爷一行人送至正厅,然后就回去继续守他的大门了。 桂叔见了,忍不住回头看了这严老头儿一眼,却并没有多话。 正厅上,早有管着此处的婆子从严伯手里接了老爷,然后引着老爷绕过花厅往二门去。 二门处,那暂代了桂叔职责的田管事虽是匆匆得到消息,总算赶在老爷进门前到了院子门口。而老爷院子里的一众丫鬟小厮们,则早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五老爷被众人簇拥进他的院子,才刚在正房上首落了座,便有丫鬟及时送上热茶和热手巾等物,又有丫鬟殷勤上前,替老爷解了外面的大衣裳,换了家常的衣裳…… 看着众人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桂叔忍不住就抬眼看向那垂手恭立在门边上的田大。 往常老爷回来时,从守门的严伯起,到前厅的婆子,再到这院子里各处的丫鬟小厮们,一个个总是那么急切地跟前跟后表着忠心,一副恨不能亲手替老爷按肩揉背的模样。那场景虽说看着挺亲切热闹的,可也难免叫人觉得闹心。若是遇上五老爷心气儿不顺的时候,更是天下大乱。 如今这各处人等的行事作派,却恰是府里已经多年不曾见过的那套老规矩。跟之前的混乱一比,桂叔忽然就觉得,府里当初设了那么多繁杂的规矩,好像也并非没有其存在的道理。 只是,那套规矩家里早已经没人看重了,如今却是不知道叫谁又给搬了出来。想来不可能是马妈妈,那婆子本身可就不是个爱守规矩之人。 所以桂叔才那么看向田管事。 “不错,”见老爷被伺候得舒舒服服,桂叔便走到门边,笑眯眯地拍拍田大的肩头,夸着他道:“看得出来,这些日子果然辛苦你了。” 田大却是一阵苦笑。这些日子,还真是辛苦他了。也辛苦了府里的众人。 人总是这样,一根弦一旦松下来,想要再紧起来,便没那么容易了。偏家里的大姑娘还真不是个好糊弄的,对家里的各种规矩章程,竟是比他们这些整日盘弄着具体事务的还要熟悉。哪里稍有犯规,姑娘身边的丫鬟便会站出来,把那条例一条条背得滚瓜烂熟,竟是当面寒碜着人。 且姑娘还说到做到,便是看到下人扫地没扫干净,她也只笑眯眯地对那扫地之人道声“辛苦”,从不指责半句,回头却把马妈妈叫过来,叫她自己来看看哪里不对。于是,自觉丢了脸面的马妈妈回头就把那管打扫的管事给臭骂了一通。管打扫的管事丢了脸面,回头便把管那一片的婆子给骂了……等骂到具体没做好活计的那个人时,不定那人正沾沾自喜着,才刚她偷懒姑娘都没说她,还跟她道了“辛苦”…… 人,总爱个脸面。如今大家伙儿被大姑娘这么一层一级地打着脸,也由不得人不收敛一二。于是,才不到十日,府里竟真的处处都上紧了弦子。虽然如今再没人敢当着人说主子什么是非了,可大姑娘那“笑面狐”的外号,仍是悄悄流传了开来。 而此时那“笑面狐”侯珊娘,却是还不知道她爹回来了。她正在她的小院里,心满意足地欣赏着木器行送来的那三件器物。 猫趣图的屏风,已经立在她二楼的起居室里了;墨竹图,也立在了她的大书案上;此刻她正看着人把那用色清雅的洛神图挂在中堂的墙壁之上。 “如何?” 五福扶着那洛神图,回头问珊娘。 珊娘尚未答话,三和已道:“左边再高些。” 那帮着挂画的婆子赶紧往上提了提。珊娘笑道:“错了,你那边是右边。” 婆子一阵讪笑,忙放低了角度。 众人正忙着时,一个小丫鬟跑进来禀道:“老爷回来了。” 李奶娘听了,忙拉过珊娘将她往楼上拖去,“快快快,老爷回来了,姑娘快收拾收拾,赶紧去请安。这里交给五福她们就好。” 珊娘好笑地挣脱奶娘,低头看看自己,“我这样也可以了。”说着,招呼了六安一声,便要出去。 奶娘急了,拦住她道:“那是老爷!怎么着姑娘也该换身衣裳才是尊重。” 站在椅子上的五福不由冲着珊娘做了个鬼脸。 珊娘笑了笑,忽地凑到奶娘耳旁,低声道:“我怕我换了衣裳,叫马姨娘抢了先呢。” 奶娘一呆,“哎呦”了一声,立时推着珊娘道:“姑娘这样就可以了,赶紧的,别晚了,叫人挑了礼数。” 珊娘含笑冲着五福三和挑了挑眉梢,招手叫过那一脸呆萌的小六安,便转身出了春深苑。 来报信的小丫鬟是在二门上当差的,不等姑娘相问,小丫鬟便已经机灵禀道:“老爷才刚进门,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自个儿的院子里了。” 珊娘倒是没问太太有没有过去迎老爷,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太太的院子里看着仍是一片详和,她便猜到,那位应该没有过去。 两世为人、曾也做过某人-妻子的她,忍不住就又动了动眉——她的那个爹,到底有多凶残,才吓得胆小的五太太连这等表面功夫都不敢去做?! 而当珊娘来到老爷的院子里,远远看到五老爷正好从正房里出来时,她忽地就眨了一下眼。 虽然不过才两个月不见——除夕夜团拜时她曾上前给这亲爹磕过头,也亲手接过亲爹递来的压岁钱——可她却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五老爷。如今这么一看,她才发现,原来她也好,她大哥也好,还有她那个胖墩弟弟,全都长得像五老爷,都生着两道略淡的笼烟眉,一双细长的柳叶眼。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就是各自的脸型稍有变化而已。 看着五老爷,不知怎么,珊娘忽地又想起上一世最后一次见她爹时的情景来。 那时,五老爷在老太太屋里正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却是从头到尾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实话告诉你,这婚事我不同意。可老太太说你自个儿乐意。既这样,你便自个儿做主吧。只是,以后哭也好笑也好,总和他人无关,你也不要回来哭诉,路总是你自个儿选的。” 珊娘一直不知道五老爷反对那桩婚事的理由,不过,五老爷和老太太一向都是拧着来的,老太太同意什么,五老爷就要反对什么,所以那时珊娘也没有多想,便这么高高兴兴地嫁了…… 见五老爷从正屋里出来,珊娘也不上台阶,只在阶下屈膝行了一礼,叫了声:“老爷。” 这声“老爷”,叫正打算去书房的五老爷脚下一顿。 五老爷看着她愣了愣,竟似一时没认出她来一般。半晌,他才拿手指点着她,带着种叫珊娘疑惑的犹疑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女儿回来了。”珊娘直起身,笑盈盈地答道。 “回来?”五老爷一副没听懂的模样。顿了顿,才恍然道:“哦,对,才刚听说了。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大概不回去了吧。”珊娘笑道。 五老爷那两道并不怎么浓密的眉忽地就拧了起来,一双细长的柳叶眼儿微微眯起,以之前看向袁长卿时那种充满狐疑的眼,把珊娘上下一阵打量。见她脸上的笑意并不像是强颜欢笑,便道:“你……不会是被赶出来的吧?” 珊娘微一扬眉,笑道:“女儿不记得做过什么要被人赶出来的错事。不过是最近有些犯懒,大夫说,怕是时节不对。老太太那里觉得西园不养人,就放我回来休养了。”说着,她伸手摸了摸脸,笑着又道:“我也觉得家里比较养人。” 五老爷看着女儿歪了歪头,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一样——也确实。在五老爷的记忆里,自己这个女儿深得他母亲的真传,不管是心机也好,还是手段也罢,简直和他母亲一模一样。而自很小的时候,因为各个方面都不能如母亲所愿拔尖后,不仅老太太放弃了五老爷,五老爷也放弃了去讨母亲的欢心,如今连带着他看着这行事作派越来越像老太太的女儿也是浑身不自在。 只是,叫他疑惑的是,除夕时看到女儿时,还觉得这女儿越长越像老太太了,如今看到,却忽然又叫他觉得,女儿还是像自己多些……总之,似乎哪里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只是,原本已经妥妥的又一个“孟氏”,如今忽然间笑意盈盈地站在他的院子里,以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告诉他,她不再回西园了…… 一向颇为多疑的五老爷忍不住就是一阵困惑——这女儿,没中邪吧?!她一向不是追求成为“人上人”的吗?! 不过五老爷早就知道,这世间的事谁都管不了谁,人能管的,唯有自己而已。所以五老爷只困惑了片刻,也不想去寻求什么答案,便挥了挥手,嘀咕了一句:“随你吧。”便钻进了他的书房。 珊娘屈膝恭送五老爷进了书房,然后站在院子当中,看着一个小厮推开书房的窗户,又隔着窗户看着那神秘的桂叔在那里替五老爷铺纸磨墨,忍不住再次挑动了一下眉梢。 原以为这五老爷五太太各有痴迷是被人夸大了的说辞,如今亲眼所见,才叫她知道,果然是“无穴不来风”呢。 她抿着唇角笑了笑,扭头的瞬间,忽然就看到,那正房挂着的竹帘微微晃动了一下。 竹帘下,一抹艳丽的桃红一闪而过——正是马姨娘最爱的颜色。 于是,珊娘唇角的小小凹陷,不禁又凹得更深了一些。 显然,马姨娘果然抢在第一时间过来了。只是,看样子,不是没告状成功,便是告了状,五老爷也和五太太一样,觉得事不关己。 很好。珊娘想。有这样一个爹,其实也挺省心。 第三十章 岁月静好 之后的一段日子,珊娘觉得,她的生活可用四个字来概括,那便是:岁月静好。 府里各处的下人们,经由她前一阵子的吓唬,如今一个个都乖觉得很,便是有什么错处,也不敢犯在她的面前。 五太太那里,只恨不得全世界都忘了她的存在才好;而据说五老爷最近正痴迷于练习某种新画法,也是恨不能闭关修炼,命令谁都不许打扰他;大爷侯瑞整天忙着上学,放了学就抢抢地盘打打架,小日子过得也颇为自得;至于小胖墩侯玦,所以说孩子没有隔夜仇,最近居然跟老九老十老十四这几个才刚打劫过他的小子们交好上了,只除了看到珊娘时一副被踢过屁股的小狗模样——就是那种既想讨好又害怕挨揍的神情,那种“你虽然虐我千万遍,我对你依旧如初恋”的雏鸟式渴望巴望眼神。 当然,珊娘只当什么都没看到的。 如今的她日子过得可真是“岁月静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闲暇时光趁着春-色,莳莳花,弄弄草,折腾折腾她的小院子,布置布置她的小绣楼,竟是两世以来都没有过的自在逍遥…… 如果那林如稚能够忘了她,不是三天两头跑来献殷勤的话。 看着换了身海棠红春衫的林如稚,珊娘不由就想到那句“好女怕缠郎”。这小姑娘虽不是儿郎,可缠功十分厉害了得,偏偏她又是那么个活泼爽直的性情,叫珊娘想要对她摆冷脸,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 于是,那没脸没皮的林如稚就这么一步步地挤压着珊娘对她的戒心,扩张着她在珊娘心中的存在感。等珊娘留意到时,她接待林如稚的地方,已经从二门外的花厅移到了后花园里的八风阁。这会儿又因说到栽花种草,叫小姑娘又缠上来,只说想去看看珊娘之前曾说过的花盆架子。珊娘一个没忍住,差点就要邀请这跟她其实一点都不熟的小姑娘去她的春深苑了…… 果然好女怕缠郎——女郎更可怕! “你不是说你要转来梅山女学的吗?怎么没见你去上课?”珊娘赶紧转移话题。 “啊,说到这个,都忘告诉姐姐了。”小姑娘忽地将半个身子探过茶几,看着珊娘笑道:“我跟家里都说好了,下月初再入学。姐姐的病假是休到这个月底吧?到时候正好咱俩一起去上课。” 第23节 珊娘顿了顿,借由端起茶盏,避着小姑娘的眼喝了一口茶,这才从茶盏上方看着她笑道:“其实,我正打算申请休学呢。” 林如稚一呆。 “咦?诶?啊?!休学?!姐姐要休学?为什么?!” “我身体不好……” “少来!姐姐明明是在装病!”小姑娘急了,蓦地跳起身,“姐姐不带这样的!我可是特意为了姐姐才转来梅山女学的,没道理我来了,姐姐倒不上学了!姐姐若真要休学,我……我……我就去告发姐姐!” 看着林如稚这急切跳脚的模样,珊娘忍不住以手支着额,心下一阵后悔。当时怎么就出于一时的恶趣味,竟告诉了这孩子,她是在装病逃学呢?! “我不管,”小姑娘扑过来,一把缠住珊娘的手臂,“总之,不许姐姐逃学!不然我告诉你爹去!” 她爹?!五老爷回来后,跟她说过的话都掰不到五根手指。她甚至怀疑,她若换身下人的衣裳,不定五老爷都认不出她来。 “好啊,你去告诉呀。” 珊娘笑着,挣脱林如稚的手臂。这林如稚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癖,动不动就爱缠在人的身上。偏偏珊娘虽然看着一副笑模样,却并不爱跟人亲近,对于这等肢体接触,更是有种本能的戒备和别扭。 “诶?!”小姑娘又是一呆,愣愣地看着笑模笑样的珊娘,忽然眼带羡慕地道:“你爹知道你逃学,都不会骂你吗?!你爹可真宠你,哪像我爹……” 说到这里,林如稚一噘嘴,手臂再次缠上珊娘,“我不管,我是因为姐姐才答应转来梅山女学的。原本在京城我只有我爹一个看着,想逃学就已经很难了,如今转来这里,有我伯父祖父祖母三个看着,我更是没法活了!我原为了姐姐牺牲这么多,偏姐姐竟告诉我,我来了,姐姐倒不想去上学了,我不干我不干!” 小姑娘扭股糖似地纠缠着珊娘,叫珊娘一阵哭笑不得。便是她前世的儿女,都不曾这样冲她撒过娇。 偏这样娇憨的一个小丫头,竟缠得她心头一阵酸软。前世时,她深信“慈母多败儿”,便是有这样的心软时刻,也不得不逼着自己硬起心肠。而眼前的这孩子,只是别人家的孩子,便是她宠了溺了教坏了,也不是她家的…… 于是,珊娘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她的笑容里带着怎样的宠溺,一边从林如稚的怀里挣脱手臂一边笑道:“好了好了,这事再说吧。瞧你,缠得我的衣裳都皱了。” 林如稚抬头看看她,见她虽然笑着,可眼里的坚决依旧,便知道这十三姐姐心里应该是拿定了主意不会变的,忍不住失望道:“我说怎么看着姐姐特别亲切,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姐姐跟我袁师兄真是很像。” 珊娘一愕。 林如稚噘着嘴道:“我袁师兄也是这样,心里拿定了主意,谁说也不会改的。”顿了顿,可怜巴巴望着珊娘道:“姐姐就不能为了我改一改主意吗?我可是为了姐姐牺牲了自己的。” 珊娘眨眨眼,忽地叹了口气,连她自个儿都没想到的,答道:“不过是不去女学而已,你不是还能来找我吗?我又没有说,不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看着小姑娘重新变得晶亮的眼神,珊娘再次默默叹了口气。 前世时,袁长卿是不是和现在的她一样,也是被这小姑娘的热情率真给迷住了,所以才会违了他一向的清冷,在心里默默地、隐忍却坚持地,喜欢了她一辈子? 而,正如林如稚无心所言,其实就本质来说,她和袁长卿很像,都是那种习惯于把本性藏于暗处的人。许正是因为如此,眼前这一身光明的小姑娘,才会对他们这样的人存着莫大的吸引力吧…… “对了,”重新变得活泼起来的林如稚忽然又道:“前儿我祖母收到你家春赏宴的帖子了。祖母问我要不要去,我想着姐姐肯定是要去的,就答应了。听说你家的春赏宴很有名,姐姐给我说说,这春赏宴可有什么规矩?省得到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叫人笑话了。” 珊娘一怔。这竟又是一个和前世不同的地方。虽然家里每年都会给林家去帖子,可林家却很少会有人来。至少她的印象里,那一年的春赏宴,林家并没有人来。 所以,这一年的主宾,是京城忠毅公府的袁家。 那袁长卿…… 想着日益临近的春赏宴,珊娘心头一阵烦躁,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规矩,不过是吃吃喝喝玩玩笑笑罢了。”顿了顿,她微笑道:“不过,今年我大概不会去的,我还‘病’着呢。” 于是,林如稚小姑娘十分不满地冲着装病的珊娘噘嘴抱怨道:“十三姐姐真不够意思!” 作为赔罪,珊娘亲自将林如稚送出大门,回身时,却忽然看到她奶娘的身影消失在下人院的角门处。 她一时好奇,且也想看看奶娘他们新换的院子,便跟了过去。 谁知她奶娘并不是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匆匆走到后门处,一闪身,进了后门的门房。 门房内,早候着一个人了。 那是个痨病鬼似瘦削的中年汉子。那汉子一见奶娘过来,就急急把人拉到角落处一阵嘀嘀咕咕。 珊娘过去时,就只见奶娘正摇着头,一脸为难道:“钱已经全给了家里,我身上并没有多少。” “你想作死吗?!”那汉子冲着奶娘挥了挥拳。 奶娘被他吓得后退一步,又小心看看四周,低声恳求道:“小声些,看被人听到笑话!” 只这么一句,便又触怒了那个汉子。汉子用力一推奶娘,大声嚷嚷道:“你怕人笑话,我却是不怕!个作死的,竟还敢嫌我说话声音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皮痒痒了,竟是忘了自个儿是谁……” “哦?那就请你说说,她是谁吧。” 忽然,门外传来一个绵软细糯的声音。 汉子一惊,赶紧收手抬头。 就只见那门房外,亭亭玉立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在十三四岁左右,那身高比起同龄人来,略显矮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弯成两道月牙儿的眼眸看似全然无害,微翘的唇角处更是抿着两个盛满笑意的小小凹陷,一看就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模样。 李妈妈呆了呆,反应过来后,赶紧上前躬身行了个礼,抖着声音道了声:“姑娘。” 汉子听了,不禁在那里兀自眨着眼,也不知转起了什么心思。顿了顿,忽地挤开李妈妈,冲着珊娘挤着笑道:“原来竟是大姐儿……” 那“大姐儿”却忽地后退一步,拿帕子嫌弃地捂了鼻子,头也不回地问着她奶娘,“这是谁?” 李妈妈忐忑道:“这、这是……我家里……那口子……” 汉子讨好地又上前一步,还尚未开口,就只见一个生着双大眼睛的小丫鬟忽地横插过来,冲着他的鼻尖一舞手里的帕子,喝了声:“咄!” 汉子吓了一跳,只得讪讪地退了回去。 奶娘脸上也是一阵尴尬。 珊娘那里以挑剔的眼将那汉子上下打量了一圈,这才开口道:“奶娘既然签到我府里,便是我的人,就算你是她家‘那口子’,怕也没有擅自打杀的权利。” 那汉子缩了缩脖子,却是暗地里拿眼狠狠瞪了奶娘一眼。 奶娘一惊,赶紧过来向珊娘又行了一礼,挤着笑道:“他、他就是个粗人,姑娘、姑娘见谅……” 说着,向着珊娘又是一个屈膝,急急走到那汉子身边,背身对着珊娘,将一个荷包塞进那汉子的手里,低声恳求道:“只有这些了,快走吧。” 汉子捏捏那荷包,不满兼威胁地瞪了奶娘一眼,又冲着那一脸高傲的十三姑娘卑微地一躬腰,将那荷包往怀里一揣,转身走了。 这边,珊娘看着那人的背影不禁眯起眼眸,心里好一阵不是滋味。 前世时她并没见过奶娘家的“那口子”,但依旧知道那不是个良善之辈。她原想着装腔作势吓唬一下那人的,不想奶娘终究还是奶娘,竟不等她发威,就急急遣走了那人,且还是如那人所愿,拿钱打发了人…… 回头看看一脸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李妈妈,珊娘默默咽回一口血,手指再次撑上额角。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改造这一身“传统美德”的奶娘才好。 第三十一章 叫家长 珊娘虽能言善辩,却偏偏不擅长劝解别人,看着奶娘一脸恳求地望着她,一副希望她赶紧忘掉才刚那一幕的神情,她不由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心伤了奶娘的自尊,只得咽下到了唇边的那些话。 她这里才刚一转身,却忽地倒抽了一口气。只见身后的墙角处,她爹的那个伴当桂叔,正背着手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经偷窥了多久。 珊娘不由眨巴了一下眼。 这桂叔,在五房简直是个神秘存在。珊娘才刚回来时就听方妈妈提过此人,但方妈妈也只是说了个语蔫不详,只说这桂叔经常陪着她父亲出门,身上虽挂着个总管的衔儿,却并不负责府上的什么具体事务……那时她还以为,所谓的“总管”,是五老爷给这位伴当挂的一个头衔,人家负责的,大概也就是陪着五老爷胡闹…… 桂叔看着比五老爷略年长几岁,生得细眉细眼,脸上的某种神情看着简直像个老鼠精,偏一双眼眸又贼亮贼亮的,叫珊娘忍不住怀疑,那双眼在晚上会不会自己发光。 见珊娘看过来,桂叔向着这位大姑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却是并没有开口说话。 珊娘也没有开口,只沉默着回了个礼,便领着她的人回了院子。 五福一边走,一边好奇回头,却是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紧走几步追上珊娘,在她耳旁笑道:“姑娘可知道,这桂叔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姓桂。”珊娘道。 五福呵呵一笑,“他就叫桂叔。姓桂名叔。呵呵,姑娘觉得好笑不?” 三和忽然道:“管着老太爷东园的那个桂老总管,桂伯,是他亲哥哥。俩兄弟相差了整整二十岁呢。” 三和一家子都是侯府老仆,仆役间错综复杂的亲戚故旧关系,问她最没错了。 这却是珊娘头一次听说,便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桂叔,恰正好和桂叔回头看来的眼撞到一处。 二人相互对眨了一下眼,便只当都没有回头的,又各自走开了。 “咱们对花名册时,家里的管事也都见全了,可也没听说这桂叔到底管着什么差事啊……”看着桂叔的背影,五福和三和一阵小声嘀咕。 珊娘却微抿了抿唇。 许是受了前世时袁长卿的影响,如今珊娘也很是注重消息的收集,所以,一向大咧咧的五福许不知道,珊娘却是深知,这桂叔在府里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正如三和所说,桂叔是老太爷在五老爷还小的时候给他的伴当。而若说如今五老爷府上仆役们分了老爷一系和太太一系,那么这桂叔则可算是自成一系。身为老爷的伴当,他跟老爷那一系的关系自然不同一般,偏他跟太太那一系的关系也很不错。而经由珊娘暗戳戳地一番调查,她才发现,原来这不声不响,看似游手好闲的桂叔,才是府里仆役中暗藏的老大。便是那人前耀武扬威的马妈妈想要做成什么事,没有桂叔点头,其实她基本很难成事。 所以,看着桂叔那老鼠般晶亮的眼神,珊娘总觉得,这主子统统不管事的五房,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没有坍塌,不定就是这位长得跟个老鼠精似的桂叔在后面功不可没呢! 而,很不幸的是,之前曾珊娘放出豪言要修理那“出头榫子”时,头一个出头的“榫子”,竟是这位桂叔的一个侄儿——比叔叔年长近十岁的侄儿。 于是,东院相遇时,桂叔扭头看向珊娘的那个玩味眼神,就颇值得玩味了。 做当家主母这么多年,珊娘早看惯了仆役们带着谦卑的眼,像桂叔这样不卑不亢的眼神,倒是很少在下人们中间看到。当然,也不是没见过,当年袁长卿的那几个长随,包括后来娶了五福的那个炎风,看她时便都是这样的眼神,那种带着衡量的眼神…… 所幸的是,珊娘原也不想跟谁争权夺利,只要那桂叔不来扰了她的清静,她便只当家里没这么个神秘人的。 只是,世间的事终究难以叫人如愿,便是桂叔不来扰她清静,总有其他事要来打扰于她。何况,正如之前五太太所说的那样,仆役们再怎么能干,有些场合,却是只能主子出面的。 而偏偏家里那两个大家长,又都是油瓶倒了也不肯伸一伸手的。 前世虽做惯了大家长,此生却发誓再不插手别人事务的珊娘,看着她哥哥的小厮跪在她的面前瑟瑟发着抖,忍不住就伸手撑住了额头。 “为什么找我?” 她郁闷了。学里叫家长,不是该通知老爷太太吗?便是因为害怕,不敢去惊动老爷太太,所谓长兄为父、长姐如母,可没听说过叫个妹妹去冒充家长管哥哥的事的! 小厮南山抖抖嗦嗦道:“学、学里说,若、若是府里不去人领、领回大爷,大爷明儿、就不许再去学里了……” 若是以前,学里不让去也就不去了,可如今家里各处规矩管得严,大爷若是不去上学,那板子最终还是要落在他们这些侍候着的人身上!便是大爷屁股不痛,他们痛啊! “这种事,不是应该去告诉老爷太太吗?” 南山抬头,可怜兮兮地看向珊娘:“……” 好吧。珊娘伸手抚了抚额。闭关修炼的那二位,怕是不到她大哥打死人命不会露面……甚至便是打死了,只要死的不是大哥,那二位不定也不会露面…… 珊娘叹息一声,兀自挣扎道:“府里不是有桂大总管吗?听说以前这种事,都是他出面的。” 于是南山回头看向春深苑门外。 直到这时,那老鼠精似的桂叔才从门外逛进春深苑的小院内,站在花砖铺就的庭院中央,冲着大堂上的珊娘行了一礼,笑道:“姑娘说的是。只是,小人终究只是家仆,家里总得有个主子出面才是。若是姑娘不愿意,也只能叫上二爷了。” 笑话!叫个七岁的毛孩子去保他兄长?!学里的先生非气歪鼻子不可! 珊娘看着堂下的桂叔眯了眯眼,很想拿个什么东西砸开这老鼠精的脑壳,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第24节 偏那位笑得那么……猥琐,就是看不明白他的打算。 珊娘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我人是可以去,话却要你桂叔去说。再说,我还‘病’着呢。” 总之,时隔近一个月,原本发誓再不靠近梅山书院的珊娘,又来到了梅山书院的山门之下。 看着那巍峨的石雕山门,以及山门上古朴的“梅山书院”四个大字,珊娘忽然就发现,自重生后她似乎屡立誓屡破誓…… 真可悲。 而更可悲的是,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原已打定主意,便是见了先生,她也只装作一尊有心无口的泥塑菩萨,全然由着桂叔去对付那些先生和挨打学生的家长们,她只要起个泰山石敢当的作用就好。谁知才刚一进门,她迎头就看到她哥哥侯瑞看过来的眼神——那种掩饰起不安,故意装作不可一世的高傲神情。 忽的,珊娘就只觉心里一阵不得劲…… 侯瑞的旁边,是另外三个鼻青脸肿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的家长似乎正在等着五老爷,可等来的却只是五老爷府上的管家,还有一个看着就不顶事的稚嫩小姑娘。几个家长顿时就怒了,当即就跳起一个胖妇人,指着桂叔一阵大骂。至于那什么“有养不教”之类的话,听得珊娘和她哥哥不约而同就翻了个白眼儿——太没新意了。全梅山镇谁不知道五老爷对孩子就是放养的,有养不教原就是事实,实在没必要再特意举例出来骂人! 珊娘看向桂叔,就只见他只知道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打拱作揖陪不是,却是连句辩驳的话都没有,她不由就不满地眯起了眼。 三个挨打少年的家长中,那个胖胖的妇人声音最是高亢,此时她的手指几乎都要戳上桂叔的额头了。 “这光天化日之下,在书院里就敢行凶,将来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杀人放火的凶徒呢!你家老爷太太再不管束你家大爷,我看他迟早是吃牢饭的命!” 胖妇人骂了半天,许是觉得骂个总管终究只是白费口舌,偏那主家出面的,又是个娇娇弱弱看着就不顶事的小姑娘,于是胖妇人一扭头,冲着书案后的先生怒道:“这样一个整日惹是生非的害群之马,”她一指侯瑞,“书院为何还要留着?还不赶紧开除了!我们送孩子来书院,是来读书的,可不是来挨打的!” 那大书案后坐着的先生,脸色也很是不好看。他抬眼看看四个打架少年,只见其他三个全都乖乖低着头,只有那侯瑞高抬着下巴,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看着就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先生沉声喝道:“侯瑞,你可有话要说?!” 侯瑞一扭脖子,却是不看向先生,且还站得一副歪肩扭胯的模样,就差学着街上的小流氓们点着脚尖了。 先生看了更是气得不行。扭头看看五老爷府上派来的管家,以及那躲在门口,一看就是被强拉来凑数的小姑娘,再对比着其他三家家长全都是夫妻一并同来的,先生更觉闹心,把脸一沉,道:“既然你没话说,就先过去给被你打伤的三个同学道个歉吧,然后我们再……” “等等。”忽然,屋内响起一个绵软细弱的声音。 先生一怔,抬头往四下里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开口的居然是那个“凑数”的小姑娘。 而直到这时,那位先生才认出珊娘来,不由吃了一惊——侯家子弟众多,在梅山书院就读的也多,以至于谁和谁是一家子兄妹,先生还真搞不清。 珊娘原不想开口的,可那该死的桂叔竟只知道唯唯喏喏,叫珊娘越看她哥哥脸上的那一片青青紫紫越是不爽,于是一个冲动之下,她便开了口。 第三十二章 守护的背影 只听珊娘细声细气道:“先生要我哥哥道歉也没什么,若我哥哥真有什么不是,原也应该道歉。只是,我们来了都这么一会儿了,却是除了一片谩骂之声外,竟没一个人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是非曲直我们全都不知道,便是这会儿哥哥听了先生的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道了歉,我哥哥服,我却是不服!” 原本高抬着下巴一脸鄙夷的侯瑞听了,不由就扭头看了珊娘一眼。 而先生那里尚未答话,那胖妇人就已经先是尖声叫道:“还用说吗?!看看我儿子的脸,全是你哥哥打的!” 珊娘的眉梢一动,真个儿过去看了看那个少年的脸,然后又看向其他两个少年,问着他们的家长道:“这二位也是我哥哥打的?” “当然!”那两家家长也是一脸的气愤。 珊娘点点头,忽然不解道:“我哥哥一个,打你们三个?!我哥哥是不是脑壳坏掉了?!还是说,他以为他学了什么三头六臂的神通,竟能以一敌三?可我怎么看也不像啊,我哥哥自己也带着伤的。这么看来,倒是三个打一个的解释才更为合理,可是?” 她扭头看向先生。 先生一窒。事实上,到底是谁打了谁,以及为什么打起来,先生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若不是这四个全都死硬着不肯开口,先生也不会气得叫家长。 而先生之所以会把矛头对准侯瑞,却不仅仅因为侯瑞的态度和五老爷的不配合,也因为这侯瑞原就是学里有名的捣蛋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所以先生已经本能地在心里认定,那挑事之人一定是侯瑞。 如今被珊娘这么指着鼻子一问,先生才发现自己的偏颇之处,顿时哑了。 直到逼着先生避开她的视线,珊娘这才移开眼,看着她哥哥道:“到底怎么回事?” 谁知她那中二哥哥竟一扭脖儿,十分欠揍地回了她一句:“他们欠揍!” 珊娘的眼不由就眯了眯。若不是此刻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差点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揍她这才是真正欠揍的大哥了! 果然,侯瑞话音一落,那边的胖妇人就又跳了起来,“听听听听,打了人还振振有词,便是你们侯家家大业大,也没这么欺负人的……” 珊娘忽地一个转身,看向那个胖妇人。 “这位太太有礼了。”她先是彬彬有礼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才抬头道:“从我一进来,就只听到太太不断指责我哥哥的不是,我父母的不是,如今竟连我侯氏一族都指责进来了。这么大的罪名,我和哥哥却是不敢胡乱承担。请问太太,我哥哥到底怎么欺负人了?以一个打三个?!我侯家又怎么欺负人了?!打砸抢了贵府?!如今事实如何我们都还不知道,便叫太太这么一口一声的罪名往下扣,知道的,只说是太太心疼儿子,不知道的,还当太太是那不讲道理的泼妇呢!” 垂手而立的桂叔,忽地就飞快抬头看了珊娘一眼,唇角处诡异地抽动了一下。 那边,那个胖妇人却是被珊娘的话激得炸了毛,卷着衣袖就向着珊娘冲了过去,口里嚷着:“你骂谁是泼妇?!” 珊娘眯起眼,才刚要再激这妇人几句,不想忽然有人用力拉了她一把,下一刻,她便被人护在了身后。 看着眼前这虽不宽厚却挺得笔直的脊背,珊娘不由眨了眨眼,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这竟是她哥哥侯瑞的后背。 而她,却是再没想到,那一脸唯我独尊的侯瑞会挺身出来护着她…… 两辈子都不曾被人这么守护过的珊娘,眼圈忽地就有些莫名发热。 她这里被侯瑞拉开,那胖妇人却是一时刹不住脚,直直撞在了侯瑞的身上。 侯瑞顺手推开那妇人,不想那妇人竟尖叫了起来,捂着肥硕的胸便回头冲着先生一阵跺脚大叫:“非礼啊!先生快看,这还是在先生面前呢,这小崽子就敢占我便宜,这种品性低下之人,书院岂能留他?!” 珊娘的眼儿狠狠一眯,却是用力将侯瑞往她身后一拉,抬着下巴冲那妇人连珠炮似地说道:“太太这话真有意思。这会儿大家可都睁着眼睛在看呢!太太原是站在那里的,我和我哥哥却是一直都站在这里没有动。这到底是谁对谁投怀送抱,不说自明。太太那里不知自重,偏倒来坏我家哥哥的名节!便如太太所说,我侯家家大业大,可我家家门也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何况如今这大周又不是前朝,不是太太那里叫一声‘非礼’,我哥哥就必得为太太的贞操担下责任的。而且太太就算生了什么别样心思,好歹也该看看场合,贵府上的老爷公子可都还在这里呢!” 这话说的……够恶毒的! 先生望着这请了近一个月病假不曾得见的女学魁首,忍不住一阵瞠目结舌。书院里谁不知道侯十三娘的贤名?又有谁不知道,那最是个温柔和善的,从不肯跟人红一红脸。如今这十三姑娘,竟毫不害臊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着什么“投怀送抱”,什么“贞操名节”……平常小姑娘听到这些词儿,不是都要捂着耳朵装脸红的吗?!怎么这位竟还一口一个地往外蹦…… 于是,先生竟和那闭关修炼的五老爷忽然心意相通起来,忍不住也在心里怀疑着:这十三姑娘,中邪了吧?! 而显然,胖妇人在家里也是蛮横惯了的,便是那家的老爷被珊娘如此打着脸,那缩在人后的汉子也只是低了头闷不吱声,倒是那鼻青脸肿的儿子尚有几分血性,怒吼一声就要冲过来。 侯瑞自然不肯看到妹妹吃亏,也跟着冲上去顶住那个少年。 于是,一时间,屋里混乱成一片。妇人的哭嚎,少年的怒骂,几个成年人拉开两个斗鸡少年时的呼喝,以及先生那镇纸拍在桌上的“嘭嘭”乱响,直震得早已避到门边的珊娘忍不住就伸手掏了掏耳朵。 “果然还是需得大姑娘出面。” 忽然,她的耳旁响起一个声音。 珊娘诧异回头,这才发现,那老鼠精似的桂叔不知何时也学着她退到了门边上。 珊娘不满地一瞪眼,“才刚你怎么竟都不辩驳一句?!” “还请姑娘见谅,”桂叔冲着珊娘微一欠身,然后抄起两手,唇角含笑道:“怎么着小人也只是个管事,便是和那几位冲突起来,也只会叫人说是下人无礼,怕是不仅帮不上大爷,连小人不定都得搭进去。” 那老鼠精似的眼往珊娘身上看了看,桂叔又笑道:“也亏得有姑娘出面,不然大爷就得吃亏了。” 珊娘虽皱着眉,心里却也明白,桂叔说的是实情。 正如桂叔所说,怎么着他都只是个下人,身份上就没办法跟那几位家长抗衡,便是有心想要辩驳,怕也没人肯听他说话。更糟的,不定就如桂叔所暗示的那样,若是哪个家长耍横动手打了人,怕他也只是白挨一顿打而已…… 世人都要求下人一个“忠”字,两世为人的珊娘却并不觉得谁必须忠于谁。她连三和五福都不要求一个忠心,又何况这桂叔?!她只要求各人当好各人的差事而已——而严格说来,冒充家长这种事,原就不是桂叔职责范围内的差使。 珊娘默默横了一眼那明明没那么卑躬屈膝,却偏偏装出一副卑躬屈膝模样的桂叔。直到看着那边几个成年人分开她大哥和那个少年,想着她应该不会遭遇池鱼之殃莫名挨了拳脚,她这才走过去,将她那仍激动着的哥哥拉到一旁,道:“哥哥稍安勿躁,先生还在呢,必不会叫哥哥的名节白白被人污蔑了去!” 那胖妇人一听,当即盘腿往地上一坐,拍着地面就哭嚎了起来,“哎呦,这可真没天理了,明明是这俩小崽子污了我的名节,倒反过来说我的不是……” 不等她哭诉完,珊娘嗓音一提,冷笑道:“可是太太自个儿喊着‘非礼’的,太太自个儿都不把自个儿的名节当一回事,又关我和哥哥什么事?!” 妇人一窒,回头看看那两家作壁上观的家长们,再看看她家老爷。她家老爷这会儿不仅自个儿缩着个脖子,还硬拉着儿子不许他过去动手,妇人顿时恼了。她不能拿珊娘兄妹如何,总能拿自家丈夫出气,便爬起来,过去就哭嚎着撕扯起她丈夫来,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骂着她丈夫是个“缩头乌龟”。 这屋里正闹得欢实,以至于门上响起敲门声时,竟只除了仍站在门边上看热闹的桂叔,谁都没有注意到。 于是桂叔也不问此间屋子主人的意思,竟就这么直接开了门。 门外,五皇子周崇拎着一个瘦小学子的衣领,才刚要进屋,忽然看到屋里这一团乱,不由站在门边上一阵发愣。 他的身旁,林如轩也是一副愣愣的模样。 而屋里的珊娘见了这两张熟面孔,不由就心虚地把身形往她哥哥背后藏了藏。 林如轩看看周崇,想了想,在那已经被打开的门上又敲了两下,扬声对着书案后的先生道:“先生,学生有事禀报。” 先生这会儿正一个头两个大,巴不得能来个人打一打岔,忙道:“进来。” 于是,周崇威胁地晃了晃手中拎着的那个瘦小学子,便跟在林如轩后面进来了。 这林如轩是书院的学生,先生自然认识,周崇却只是跟着林仲海来梅山书院“游学”的,先生并不认识。但被周崇拎在手上的那个小小少年,先生倒是认识的,也是他的学生。于是先生不解地指着那二人问着林如轩:“这是……” 林如轩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道:“知道先生这里正审着案子,学生怕先生这里需要人证,就把当事的另一个人给带来了。” 却原来,事情的最初,是那三个少年敲诈被周崇提在手中的那个瘦弱少年的零用钱,却不巧被侯瑞看到了。侯瑞一向以侠客自居,岂能容得眼前有这等不平之事,便伸手管了闲事。偏那小个子胆子小,看到那四个人打成一团,他竟一缩脖子,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溜了…… 而三个少年,自然不肯说自己是敲诈别人才被侯瑞收拾的;侯瑞这中二少年正中二着,就更不肯说了,于是事情才闹成这样…… 好在这件事不是什么撕扯不清的事,先生便按着学里的规矩处罚了那敲诈三人组,同时,以侠客自居的侯瑞也没能逃掉一个打架斗殴的罪名,也被罚了课业。 至少在先生看来,他已经处罚得很是公正了,不想那十三姑娘竟仍不满意,又道了声:“等等。” 第三十三章 得理不饶人 珊娘上前向着先生屈膝一礼,抬头又道:“先生处罚得很是公正,只是还有两件事,望先生再主持一下公道。头一件,正所谓‘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虽说我大哥行事冲动了些,不该在书院里动手打人,可到底是为了维护忠信道义,没给我父母丢了脸面。偏才刚我过来时,就听到这里几位长辈竟那么不辩是非黑白,口口声声指责我父母的不是,还说什么‘教而不养’。我大周律法明文规定,无故辱人父母者,便是为人子女的动手打杀了对方,那也是可减等之罪。如今我和哥哥就在这里亲耳听着人辱及我父母,若是不能替父母讨回个公道,难为人子!还望先生替我兄妹主持公道!” 先生忍不住就是一阵头痛。这十三娘,竟还得理不饶人了! 谁知他这里手指尚未撑上抽痛的额头,珊娘礼毕起身,竟又说道:“这第二件事的性质,则更为恶劣。先生自然知道,才刚那句话后面还有一句:君子所惜者名节。偏偏如今我兄长竟被人蔑以那等说不出口的污名!而事情整个经过先生是亲眼目睹的,其中的是非曲直想来我兄妹不说,先生心里自是明镜一般。学生别无所求,只望先生能替我兄长主持公道,还我兄长一个清白!也省得将来这件事被有心人利用,传出什么有污我兄长名节的话来。偏我兄长又是那种‘君子不言人恶’的禀性——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被冤枉之事——日后若是再被人泼以这样的脏水,先生叫我兄长是辩解好还是不辩解好?所以恳请先生替我兄长做主,以正我兄长的清名!” 说着,这珊娘再次盈盈拜了下去。 ——得,这侯十三娘果然没白得那么多年的女魁首,引经据典不说,还硬生生把侯瑞的中二病给“发扬光大”成了“君子禀性”…… 先生好一阵无语。且不说这十三娘在那里颠倒黑白,只这所谓的“名节”……便是真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怎么看吃亏的都只会是那个胖妇人吧…… 好吧,这才是真正的得理不饶人! 看着蹲在那里不肯起身的珊娘,先生揉着额好一阵为难。他可以管得学生,却管不得学生的家长啊…… 先生正为难着,忽然又听到一个声音轻声慢气道:“我们姑娘说的是。我们大爷虽是男子,可也不是可以随便被污了名节的。别的不说,要是叫人说我们大爷竟不长眼看中……呃,总之,还是请先生替我们大爷正一正名的好。” ——好吧,这话也够恶毒的。 珊娘回头,却是看着那开口之人忍不住一阵眨眼。这说话之人,居然是那明哲保身的桂叔。 见她看过来,桂叔冲她悄悄抬了一下眉。 这小动作,顿时令珊娘皱起眉头。两世为人的她,忽然发现她居然看不懂这桂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而那明哲保身的桂叔,这会儿则已化身为最忠诚的奴仆,站在那里板着张脸,义愤填膺地又道:“还有,正如我们姑娘所言,各位也欠我们老爷太太一个道歉。侯家虽家大业大,不愿意仗势欺人,可也由不得人那么信口指责辱谩。” 第25节 所以说,成年人就是成年人,哪怕只是个下人。珊娘那么言辞犀利时,三家家长看她的眼神里多少仍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视,偏桂叔这么一加注解,一个个当家人顿时就神色凝重了起来,却是看得珊娘一阵默默呕血。 好在那其他两家也算是明白人,听着珊娘他们的意思,便知道,他们主要并不是针对自己,加上先生在一旁敲着边鼓,这两家家长只略一踌躇,也就领着孩子过来给珊娘兄妹,以及那“因事务缠身而不能前来”的五老爷夫妇道了歉。便是那第三家胖妇人还想要闹事,她家汉子又压制不住,好歹那儿子仍是学里的学生,被先生那么一施压,也不得不偃旗息鼓,过来勉强道了歉,然后一家子以衣袖蒙了脸,灰头土脸地走了。 终于,世界又恢复了清明。先生坐在书案后长叹一声,抬眼看看桂管家和侯瑞,再看看垂眉顺眼装乖的珊娘,忍不住一阵摇头,苦笑道:“竟想不到,十三姑娘词锋如此犀利。” 珊娘又是一个屈膝,一脸“惭愧”地道:“先生见谅,若不是我父母兄长无故遭人辱骂,珊娘也不会如此生气。倒是有违书院一向的教导,欠缺了女儿家该有的修养忍让。” 那被折腾了一通的老先生,便是听出十三娘话里暗藏的机锋,此时也早已心力憔悴,只无力地挥了挥手,道:“看来你的病好得也差不多了,想来不久就可以回来上课了。” 珊娘的眼一眨,摇头“苦笑”道:“哪里,怕是我这病更重了,不然哪能这么压不住火气。想来还是没能调养好的缘故,不定还要再多请些假呢。” ——好吧,这人人都知道贤良淑德的十三姑娘会变得这么……暴躁,是因为她病了。 得治! 一行人从先生那里退出来,侯瑞打头里走着,珊娘和随侍的五福其次,后面跟着侯瑞的两个小厮南山北海,桂叔则袖着两手,悠然走在最后面。 桂叔那里正抬眼看着前面的两个小主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就被人从后面撞了上来。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就已经挤开那几个丫鬟小厮,凑到他家姑娘面前笑道:“我说,还没谢过我们就走,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周崇横步拦住珊娘的去路。 珊娘一怔,看着周崇不禁一阵眨眼。 走在前面的侯瑞听到声音,忙也回身过来,一把将珊娘拉过去护在身后。许多少还记着周崇是替他解围之人,他倒也没有恶言相向,只带着警惕瞪着周崇。 珊娘又眨巴了一下眼,这才拉了拉侯瑞,双双冲着周崇和才刚赶过来的林如轩行了一礼,抬头笑道:“亏得二位仗义直言,才叫我哥哥没受了一场冤屈。多谢了。” 周崇挥手笑道:“客气客气,其实原也不是我们……” 他顿了顿,见珊娘那双虽不大,却分外明亮的眼正带着探究望着他,便忽地一转话风,歪头笑道:“你们兄妹长得可真像。”又道:“其实今儿我帮你哥哥,是有事找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侯瑞就警觉地将珊娘又往身后塞了一点,竟是一副拿他当登徒子防备的模样。 周崇不由就打了个愣神儿——要知道,在京城时,不知道多少世家小姐们巴不得他凑上来跟她们说笑玩闹呢!何况,他这里多少也算是有恩于这侯七的吧?! 他暗含不满地看看侯瑞,然后抬头看向被他遮在身后的珊娘。 就只见那小丫头虽然被她哥哥挡着,却是探着脑袋看着他,那似睡非睡般细长的眼,以及那似笑非笑般微翘的唇,蓦地就叫他心头一热,险些忍不住就想上前去调笑一二…… 偏侯瑞正死死盯着他,叫周崇便有贼心也不好造次,只得揉了揉鼻子,向着侯瑞身后的珊娘一本正经道:“其实吧,我就是想向姑娘打听一下那个绣品的事。那东西便不是‘玉绣’,看着也很是不凡,所以我想要买一幅回去,作为给家里长上的寿礼。可偏打听了这些日子,竟没人知道这东西。姑娘若是知道话,还请告诉一二,我这里感激不尽。”说着,冲着珊娘一躬到底。 珊娘这里还没答话,她哥哥侯瑞就先以一种“你不守妇道”的眼谴责地看着她了。 珊娘默默翻了个白眼,挣脱他的手,向侯瑞介绍着周崇道:“这是经常来我们家的那个林姑娘的师兄。” “鄙姓周。”周崇赶紧自我介绍。 侯瑞其实很想问问,他这妹妹只是跟那个林姑娘交好,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个不知其来由的“师兄”的,可他妹妹却没给他一个做合格兄长的机会,竟自顾自地从他身后出来,对那姓周的还礼笑道:“这件事我一时也没法子回答公子,等我回去问问,然后再派人去通知公子,可好?”——到底那绣画之人是五太太,五太太未必希望有人知道她擅绣。 “好好好,”周崇连连点着头,又道:“三月初五之前,我都住在林山长的家里,你可以随时往那里给我送信。不过初五之后,我怕是就要跟老师回京去了。” 那周崇看着珊娘微翘的唇角只觉得心头一阵发痒,忍不住就找着话题,和侯氏兄妹搭着话,几人一同往书院门口过去。 虽说周崇替自己解了围,可他看向珊娘的眼神却叫侯瑞心头各种不爽,便故意将他和林如轩拦在身后,而让珊娘主仆走在最前方。 此时,对面匆匆过来一个青衣小厮。因这天的早些时候曾下过一场小雨,道路有些湿滑,小厮便主动退到路旁的泥地上,将青砖铺砌的小径让了出来。 被侯瑞故意阻着的周崇抬头看向珊娘时,正好看到了那个小厮,忙扬声叫道:“炎风,你怎么在这里?” 而与此同时,珊娘恰正好走过那个小厮的身旁,不想脚下一滑,竟差点摔倒,惊得那个原本垂手而立的小厮本能地就向她伸出手去。 也亏得五福反应快,及时一把扶住了珊娘,“姑娘当心。”一边扭头瞪向那个鲁莽的小厮。 小厮被她瞪得一阵不好意思,抬手摸摸脖子,只当自个儿根本就没伸手的,转身冲着刚才问话的周崇行了一礼,口中叫着:“五爷,三爷。” 直到这时,珊娘像是才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忽地往那小厮脸上看了一眼,扭头向四下里一阵张望。 “姑娘?”五福不解地叫了一声。 珊娘又向四周看了一圈,然后却是忽地又扭头看向周崇。 那奇怪的眼神,直叫周崇一阵莫名其妙。他想了想,当她是因为之前差点滑倒而感觉尴尬,便笑着才刚打算上前安慰她两句,不想那珊娘猛地一个转身,竟拉着她的丫鬟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不管珊娘为什么仓皇逃走,侯瑞看了表示甚是满意,便回身冲着周林二人一抱拳,道了声“别过”,转身追了上去。 他们的身后,桂叔看看那一头雾水的两位公子,再抬头看看已经走远的两个主子,不解地一偏头,也快步跟了上去。 第三十四章 风雨欲来 兄妹二人上了马车,还没坐稳,侯瑞就问道:“才刚你回头看那个姓周的做什么?” 珊娘一顿,笑道:“哦,没什么,就是正好听到那个小厮叫他五爷。” “那又如何?”侯瑞皱眉。 珊娘沉默了一下,才笑道:“也没什么,正好跟父亲排行一样而已。” 而她若是告诉她大哥,她才刚刚认出来,这所谓的“五爷”竟是那五皇子,后来的端王殿下,哥哥肯定会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此生的她自然不可能知道。那前世时和袁长卿交好的端王殿下,此时也还尚年幼,且还没有留起那把著名的美髯。若不是那一声“炎风”,以及那声“五爷”,她根本就不会认出他来。 也不会这么快认出炎风…… 珊娘一阵默然。 袁长卿身边有四个小厮,为首的那个,就是这个炎风。才刚她从炎风身旁经过时,心里原正想着,这小厮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她还没想到人,就忽地听到周崇在那里叫了炎风的名字…… 那时她被吓了一跳,一时慌乱,才险些滑倒…… 万幸的是,似乎那前世的冤家并不在附近。 珊娘将手肘搁在车窗的边缘上,以手背遮住唇,心下却是一阵烦躁。 ——那炎风都已经在这里了,袁长卿还会离得远吗?! 半晌,直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珊娘这才慢慢压抑下心头的慌乱,然后抬起头来。 她的对面,五福双手放在膝上,正规规矩矩坐在桂叔的旁边。 看着她,珊娘忽地又是一阵感慨——那炎风,恰正是五福后来的夫婿。如今这前世甚是和美的“夫妇二人”,却是相见不相识…… 想着“相见不相识”这五个字,珊娘眼前蓦然一亮。 ——对啊!她心虚个什么劲儿?!那袁长卿便是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对于他来说,她也只不过是个陌生人,他又岂能知道,前一世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瓜葛?!所以她完全可以拿他当个陌生人看待啊! 这么想着,那不安突跳着的心忽地就落进了肚子里。看着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的牛毛细雨,珊娘的唇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 只是…… 她忽地又是一阵皱眉。 那个袁长卿,竟这时候就已经在梅山镇了吗?! 这是上一世就是如此,还是和那林如稚一样,是这一世才有的变化?! “今儿几号了?”她扭头问五福。 “二十四。二月二十四。”五福道。 二十四…… 前一世,袁长卿和袁孟氏住进西园时,是春赏宴的前一天,三月初二。 那时候,她们都还不知道,袁家拿来结亲之人是袁长卿,所以,连已经在议着亲的七姑娘在内,所有数得上的姑娘们都对袁家人的来访表现出莫大的兴趣。而因珊娘看老太太那里差不多已经认定了七姐姐的婚事,便暗自觉得,在老太太的心里,她应该才是袁侯两家联姻的最佳人选。所以那会儿她多少有点得意过了头,竟一时大意,不小心中了也不知是哪个姑娘做下的手脚,总之,袁孟氏带着袁长卿来拜访老太太的那一天,她竟被杂事缠住,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袁家人…… 不过,如今想来,那一天只是袁长卿跟着袁孟氏住进西园的日子,却并不代表他也是那一天才到梅山镇的。 虽然前世时袁长卿没有提过,但以他那么心思慎密的一个人,怕早就已经猜到袁孟氏的打算了。而以他的个性,若是已经猜到联姻之事,且还提前来到梅山镇上,他应该会早作防备。加上这镇上还有那么一家曲矩木器行,只怕这会儿他早已经摸透了侯氏一族的情况,而且应该也把她们这些待嫁姑娘们的禀性人品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忽地,珊娘只觉得脖颈后的汗毛蓦然一竖。因为她忽然想到,春赏宴的那天,她是主事之人,原该忙得脚不沾地的,却在那种情况下,依然还是和袁长卿在僻静之处的海棠花下遇到了…… 别说她是以小人之心度人,这会儿她忽然就觉得,这件事不定是袁长卿早有预谋的。因为那时的她,怎么说也是侯家所有姑娘里最为温柔贤淑,最是规矩本分,最懂眼色、也最知进退的一个人。 她所知道的那个袁长卿,便是遭遇无法拆解的困局,便是他手里没有多少赢面,他也会尽一切力量去减少他的损失。所以,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想办法避开这桩联姻(或者是想了法子却没能避开),总之,如果前世的这个时候袁长卿就已经在梅山镇上了,那么很有可能,在他住进西园之前,心里就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他一定会在两个孟氏随便把个什么人塞给他之前,替自己找一个他最满意的……不,以袁长卿的话来说,是“最合适”他的人选。 而很不幸,这个人选正是她。特别懂眼色、知进退,顺从听话又不会给人添麻烦的侯家十三姑娘…… 所以,当两个孟老太太撮合他们时,他才没有反对……许不定这种双方家长都有意的撮合,原就是他暗箱操作的结果。 只是,怕是袁长卿也没想到,终日打雁的他居然会被雁啄了眼。那时的她,确实如他所需要的那般听话、顺从,知进退懂眼色,偏偏他竟少提了一个要求:心不能太大。 所以嫁给他之后,他才后悔地说:“你要求的太多……” 珊娘低下头,以手背遮在鼻尖前,一阵默默发笑。这竟是她重生以来,头一次想起那些“往事”而不心生怨尤——前一世她固然是自作自受,可要说起来,袁长卿也没占到便宜,他也同样被他自己愚弄了一生,不是吗?! 这么想着,珊娘忽地就是一阵愉悦。再想到袁长卿时,她发现她竟没了之前那种心慌气短的压迫感,甚至隐隐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的、看热闹似的……稍有些变态的……窃喜。 ——如今对于袁长卿来说,她只是个陌生人。可她对袁长卿的一切却并不陌生。所以,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站在一边偷偷看看他的热闹,看他怎么跟精明的侯家姑娘们周旋,看他怎么挑选他的新娘,看那个雀屏中选的新娘,会不会也像当年的她那样愚蠢,竟想着从这桩交易婚姻里得到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手肘支着车窗,以手背遮着半张脸的珊娘忽而微笑忽而皱眉,却是不知道,她这变幻不定的神情,看在她那中二哥哥眼里竟是另一种解释。 想着自家妹妹一向是个假正经的书呆子,想着那眉目油滑的周崇偏又生得甚是人模狗样,想着他对妹妹献的殷勤,想着这“不谙世事”的妹妹不定这会儿已经被那油滑小子勾动了春心,中二哥哥侯瑞心里顿时就是一阵不爽。 于是,中二少年不爽地冲着妹妹喝道:“瞧你那样儿!不过是被人献了几句殷勤,就找不着北了?!” “什么?”珊娘一愣。 “别以为人家是真对你有意思,人家不过是拿你寻开心罢了!”侯瑞撇着嘴道。 有那么一刻,珊娘差点就以为她这哥哥也是重生过来的了。可顿了顿,她忽然明白过来,不由一阵大怒,抬手就往她那中二哥哥的脑袋上拍出一记铁砂掌。 “你胡说什么?!还有脸说我!我说你脑壳坏掉了,你脑壳还真坏掉了?!便是看到别人欺负同学,你告诉先生就是,偏你自个儿逞能,竟还一个打三个!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侠客不成?!先生问你为什么打架,为什么还死撑着面子不说?!倒白白被人污蔑了一场,最后竟还劳动我费口舌来救你!你有本事在外面打架,倒有本事自个儿擦干净屁股啊!” 侯瑞当下被她打得愣在了那里,竟半天都没能回得过神来。直到他妹妹连珠炮似地轰了他一大堆的抱怨,他这才醒过神来。 而,别说侯珊娘动手打人这件事,便只那两个不雅字眼儿,就给了他不小的冲激——这样粗俗的字眼儿,不可能出自他那最讲究个礼仪风范的妹妹之口! “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他作势往后一缩。 “白痴!”于是,珊娘的巴掌毫不客气地再次呼上他的脑袋,“下次再麻烦到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侯瑞又呆了一呆,忽地只觉一股气息直冲脑门。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打他——啊,更正,应该说,是头一次有家里人敢打他。要知道,连他最淘气的时候,五老爷也只是罚他跪祠堂,却是从来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其实此时的中二少年侯瑞,正满心不自在着。珊娘对他的维护,叫他心里盘桓着一种陌生而别扭的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别扭,所以才拿话去刺珊娘。如今挨了妹妹两下,倒叫他一下子摆脱了那种无所适从的窘迫,只捂着脑袋,冲他妹妹瞪眼怒道:“你敢打我?!” “打不得你吗?!在先生那里就想打你了!”珊娘怒道,“三个人打一个,还是你自个儿冲上去找打的!这么没脑子的事,别说你是我哥哥,我嫌你丢人!” “你!”侯瑞一阵气恼,偏他擅长打架却不擅长吵架,因怒道:“你嫌我丢人,那你干嘛还来?!我也没求着你来,是你自个儿跑来的!” “你要不是我哥哥,我才懒得来!” 第26节 “下次你不管就是!”侯瑞吼道。 “下次你别叫先生喊家长,我就不管你!”珊娘也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 “你又不是家长!你只是我妹妹!” “你还知道我是你妹妹,我差点就以为我是你家长了!都十六岁的人了,能不能成人一点?!” “你……” “你……” 俩兄妹跟乌眼鸡似地相互对瞪着眼,忽然就听到对面那老鼠眼的桂叔轻声一笑,冲着五福说了句:“大爷和大姑娘的感情真好。” 顿时,俩乌眼鸡冲他同声吼道:“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兄妹俩吵着架时,周崇和林如轩已经跟着炎风回到袁长卿那里。 见袁长卿正在给他的画收着尾,二人也不过去打扰他,且坐到一边,就着才刚十三姑娘的泼辣,又进行了一番颇为热烈的探讨。二人一致认为,这侯十三是他们遇到过的最有趣的姑娘。 “还说别人是泼妇,我看她也差不了多少了。”周崇笑道,“若不是我要回京了,真想留下来逗逗她……” 袁长卿手中的笔一顿,原该细描的鹰羽处,忽地就多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他皱了皱眉,干脆放下笔,命景风收了那幅画,又从炎风手里接过帕子,一边擦着手一边向着周崇他们走过去,嘴里说道:“背后莫论人是非。何况那还是个女孩子。” 周崇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是不知道,那小十三儿太有意思了……” “你叫她什么?!”袁长卿的浓眉一扬。 直到这时,一向随性惯了的周崇才注意到袁长卿那比平常都要清冷了几分的脸色,顿时缩了缩脖子。 虽说他是皇子,却是打小就特别憷袁长卿的冷脸,此时忙不迭地转过话头,看着袁长卿笑道:“说起来,人原是你找到的,可你干嘛把这个人情让给我和林三来做?” 那逃跑的瘦小学子,正是袁长卿叫人找回来的。 袁长卿把帕子丢给炎风,头也不回地道:“你不是说,想要知道十三姑娘手里的绣品是哪来的吗?我这里又没什么事求到她那里,倒不如把这人情给了你。”顿了顿,又道:“你不会傻到告诉她,人是我找到的吧?” “怎么会?”周崇笑道,“你愿意做好事不留名,我哪能不成全你。只是她说她暂时还不能告诉我,得回去问一问。我就担心时间上面不凑手,她那里还没打听到,我这里却要回京……对了!” 说到这,他忽地一个转身,看着袁长卿又道:“不如我也转来梅山书院吧!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多无聊!对,就这样,我回去就跟老爷子说!”又冷哼一声,“不是有人担心我在那世家子弟成堆的杏林书院里替我大哥招兵买马吗?那我转来梅山书院,总没人再说我什么了吧!” 袁长卿眼眸一闪,皱眉道:“你快老实在京里呆着吧,少来祸害梅山书院。” 第三十五章 五老爷的真面目 且说珊娘一行人到家,才刚下马车,就有人过来叫桂叔,说是老爷那里有找。 珊娘原还想着要不要去老爷太太那里禀报一声她哥哥的事,可看看桂叔似乎没这个意思,她也就不多那个事了。 正好侯瑞那里的中二病又犯了,明知她也生着爪子会还手,偏不依不饶地用一些小动作来惹她;明明他的奶娘撑着伞来接他,他却偏要挤在珊娘的伞下面。于是这兄妹二人就跟俩学龄前儿童似的,一边斗着嘴一边推推搡搡地回了内院。 至于桂叔,则匆匆忙忙去了老爷的书房。 书房里,就只见五老爷双手撑着那张大案,正不满地瞪着案头他才刚画好的一张画。而桂叔离开前还很是整洁的书房,这会儿已经到处都扔着一团团画坏了的纸团。 老爷的贴身小厮阿宝背着老爷冲着桂叔呶嘴做了个鬼脸儿,便提着茶壶退了出去。 桂叔上前一步,才刚要开口,五老爷那里忽地一抬头,皱眉道:“那小子又闯什么祸了?!” 此时若是珊娘在,定然会惊得目瞪口呆——传闻中不问家事的五老爷,居然会主动开口问事。 桂叔却似乎见怪不怪,躬身笑道:“也没什么,是大爷又跟人打架了。不过还好,只是些皮肉伤。” “哦。”五老爷点点头,便盯着大案上失败了的画作不再搭理桂叔了。 等他意识到,桂叔并没有退出去时,不由抬头看着他抬了抬眉。 桂叔垂手又道:“那个,小的是请大姑娘跟小的一同去的。” “什么?!”五老爷惊讶地一伸脖子,“她去干嘛?!” 桂叔抬起老鼠般晶亮的小眼瞅了老爷一眼,又垂手道:“小的早跟老爷说过,主子总是主子,有些事小的能替得,有些事却是小的做不得主的,偏老爷偷懒,什么事都往小的身上推。如今大爷闯了祸,二爷年纪又小,小的也只有找大姑娘了。” 说着,他抬眼看看五老爷,见他皱着个眉没吱声,便把今儿大姑娘的行为举止一五一十全都学了一遍。学着学着,那双老鼠眼忍不住就变得贼亮贼亮的,又摇头笑道:“再没想到我们家大姑娘能那么厉害。” 他那里是越说越兴奋,五老爷这里却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等桂叔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完事情始末后,就只见五老爷一脸凝重地道:“你去问问,那丫头是怎么被撵出西园的,犯了什么事。”——之前老爷对这事可不感兴趣。 桂叔眯着那晶亮的小眼笑道:“不瞒老爷说,小的已经打听过了……”说着,便把珊娘最近的懈怠和“病假”全都说了一遍,又道:“老太太那里认为咱家姑娘是恃宠生骄,要冷一冷我们姑娘,这才把人放回来的。小的却瞧着,我们姑娘不定真是不想再在西园呆下去了呢。至于为什么,倒还不知道。” 五老爷皱眉一阵沉思,却又忽地一歪头,看着桂叔道:“你口口声声‘咱家姑娘’、‘我们姑娘’的,似乎挺欣赏那丫头?” “的确,”桂叔互握着手腕笑道,“老爷是不知道,小的盼着这样一个主子盼了有多久。老爷和太太都是那云端上的人,不肯下凡来理这些俗务,小的也没法子逼着老爷理事,可这偌大一家子,光靠着我们这些下人终究不成个体统。如今大姑娘回来了,且还是个能顶事的,小的能不高兴嘛!” 话说这侯家老太爷年轻时生就一副叛逆的禀性,后来被他祖母(就是那最后一任侯夫人)逼着娶了孟氏后,老太爷就变得更加放荡形骸了,对子女简直就是懒农夫种田——只管撒种不管收。所以可以说,侯家其实从根源上就已经歪掉了,以至于把个五老爷也跟着养歪了,打小就是一副古怪脾气,跟谁都不亲近,也就跟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桂叔还能偶尔说上两句真心话。因此,自恃着这点情分,桂叔倒常常在五老爷面前有些放肆之举。 看着桂叔一副心愿得偿的模样,五老爷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桌上一个纸团就冲着桂叔砸了过去,“我怎么不肯下凡了?”五老爷恼道,“你就是那属算盘珠子的,我不拨你就不动,竟还有脸说我把事情都推到你的身上!” 若是珊娘在,怕又要吓一跳了。她以为那桂叔才是府里幕后的大boss,却是不知道,其实真正的大boss,仍是她爹。 不过,她爹那性情就在这里,要他管那些家务俗事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其实五老爷每每都是被桂叔翻着花样连逼带骗的。而且,就算问事,他也只过问一些大事,日常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才懒得搭理。且就算那些大事,他也只是给出个章程,然后具体怎么安排怎么做,还是桂叔的差事——所以珊娘才会有那种疑惑,觉得桂叔看着不像是个主事之人,却偏偏似乎又是背后的大boss。 至于桂叔,珊娘曾评论说,他们家里最奸滑之辈,非桂叔莫属——总管的好处他落着,可所有的职责却是由那“默默无闻的、在人后作着贡献”的五老爷担了。桂叔则一本正经说自个儿是“忠于职守”,该自个儿做的事做,不该做的事,绝不越权……当然,这些都是珊娘得知真相后的闲话。 且说当时,桂叔嬉皮笑脸地躲开五老爷砸过来的纸团,道:“老爷放心,大姑娘绝对能担得起事。老爷没发现吗?咱们回来后,家里变清爽了不少呢。” 却原来,府上那些荒废了的规矩,固然有马妈妈的原因,跟五老爷的放纵也有关系。何况桂叔也认为,那些都是小节,所以谁都不想管,才导致珊娘回来时的一团混乱。 不过,事情都是这样,有了对比才能知道差异,如今家里经由大姑娘那么一整顿,桂叔立马就发现,原来那些烦琐的规矩还是有些用处的。而也因此,他才常常拿那种叫珊娘寒毛倒竖的晶亮眼神看着她——那种水鬼找替身的眼神,怕是谁看了都会不舒服。 “你的意思,那丫头竟向太太要了管家的权?”五老爷道,“马婆子没吃了她?!” 桂叔笑道:“所以大姑娘厉害呢,竟没要那管家的权,只要了监管之责。马婆子又不是什么聪明人,如今天天被大姑娘当枪使着,还自得其乐呢。”顿了顿,却是拿眼斜睨着五老爷又道,“仅凭着这一点,便能知道,大姑娘是老爷的女儿。” 五老爷那里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褒贬一样,忽然问道:“太太庄子上的事,查清了没?” 见说到正事,桂叔神色一敛,禀道:“正要告诉老爷,查出来了。背后做手脚的……”他顿了顿,看向五老爷。 五老爷顿时明白了,叹了口气,道:“这马婆子怎么突然胆子大起来了?!以前只是零打碎敲,看在她对太太还算忠心的份上,不问也就不问了,这一回的款项却是大了许多。” 桂叔道:“小的原也不解,可回来看到大姑娘的动静,就多少有点明白了。怕是她在大姑娘那里吃了亏,又看着太太不管她,老爷这里又看似什么都不知道的,那颗心渐渐就养大了。”顿了顿,又道:“可要处置了她?” 五老爷皱了皱眉,忽地一声冷笑,道:“怎么处置?!怕是我这里才刚有动作,太太那里就快吓死了,不定以为……” 他默了默,忽地团起桌上那幅失败了的放鹰图,用力往桌上一砸,怒道:“跟老赵说,想法子跟马婆子的兄弟接上线,把太太的钱抠回来!” 桂叔看看脸色阴沉的五老爷,答应一声,便机灵地退出了书房。 站在书房门口,想着这些年老爷虽然没说,其实心底对太太一直都没变过,偏太太那里仍是一如既往地只愿意守着她的绣房……桂叔长叹一声。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而是我有心亲近你,你却避我如蛇蝎…… 望着天空中飘下的丝丝细雨,明明是鳏夫的桂叔把手往袖笼里一抄,忍不住就文艺了一把。 这场春雨直下了一夜,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时分,才渐渐止住。 见雨停了,珊娘便缓缓往太太的院子里过去。 此时已近三月,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那枝头树梢都蒙着一层喜人的新绿。也不知道是因为想明白彻底摆脱了心结,还是因为这吹面不寒的春风,这会儿珊娘只觉得浑身都是轻松的,对未来也充满了某种……某种看戏似的喜悦。 那五皇子要她问一问五太太,能不能让出一幅绣品,珊娘也就老老实实地跟五太太这么说了。 五太太原以为是她想要,都快答应了,可又听着珊娘说明白,想要的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太太吓了一跳,忙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行,这原是我绣着玩的,哪能正经当寿礼送人?!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快别说了。” 马妈妈在一旁听了,则冷哼着嘀咕道:“真不知道大姑娘把我们太太当什么了,绣娘吗?” “妈妈!”太太那里忙横了马妈妈一眼。 珊娘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是呢,把我们太太当什么了?!我这就去回了他。”又很有心机地学着林如稚的模样,扶着太太的手臂笑道:“太太可别怪我莽撞,我是太喜欢太太绣的画了,只恨不能叫全天下的人都跟我一样喜欢才好。” 她正说笑着,忽然就看到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道:“出事了,二爷叫人推进河里了!” 第三十六章 重逢 珊娘和姚氏一边匆匆往府门处赶,一边听着小丫鬟交待事情始末。 却原来,今儿这事,还是昨儿那件事的后续。因那胖妇人在珊娘这里受了辱,便叫她儿子记恨上了侯瑞。那儿子原也是个浑不吝,巧的是今儿正好沐休,他知道侯瑞是个在家里坐不住的,便带着人把侯瑞给堵在了河堤上。偏那时候侯瑞才刚从家里出来,身边还没有召集起他的那些“小弟”。眼看着就要吃亏时,不巧小胖墩正好路过。也不知道这一向胆小懦弱的小胖墩是怎么了,见人围攻他哥哥,他居然不是跑开,竟就这么一头冲了上去。偏那都是些半大的小子,小胖墩再胖,他仍只是个才七岁的孩子,只被人那么随手一掀,就把他掀进了落梅河…… 跟着小丫鬟跑到大门口时,府门外正停着一辆篷式马车。珊娘那浑身滴着水的大哥侯瑞站在马车旁,正高高撩着车帘。他的身旁,另一个背对着珊娘的男子则冲着车厢内伸着手,似要抱什么人下车的模样。 看到门外竟有陌生人,姚氏忽地就站住了脚。见太太胆怯地缩回影壁后,珊娘也不强求于她,便一个人带着丫鬟仆妇们出了府门。 而这会儿,马车里果然又钻出来一个人。那人猫着腰,把同样也是一身透湿的侯玦递给那个伸着手的青年,然后直起身,抬手将贴在额上的湿发全都撸至脑后…… 于是,隔了一世,那张差点成为珊娘心魔的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的眼里。 十六岁的袁长卿,仍是一如记忆中那般高瘦,看着竟似比她哥哥侯瑞还要略高一些。那清雅的脸庞,那宽阔的额头,那乌黑浓密的直眉,以及那轮廓清晰,却显得分外固执的薄唇,竟和记忆中海棠花下的少年一模一样…… 前世时,珊娘经常会梦到第一次看到袁长卿时的情景。每次梦醒后,她总觉得是记忆美化了梦中的少年,可如今隔着一世再看到他,珊娘才发现,原来不是记忆美化了他,而是这个年纪的他,便是如今她已经对他再没有任何想法,却仍觉得他…… 秀色可餐。 守门的严伯见姑娘出来,忙过去见礼,又道:“姑娘莫急,大爷二爷都没什么大事,就只是落了水。” 珊娘眨眨眼,从那前世冤家的身上移开视线,一边急急步下台阶,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叫人拿些干净毛巾来,还有斗篷。让厨房里备下热水和姜汤,再叫个人去请大夫。” 她这里吩咐一声,身后就有丫鬟或婆子相应地答应一声,然后急急分头去办差了。 等珊娘来到马车旁时,连袁长卿都已经跳下了马车。 “怎么回事?”她刻意不看向那边,只看向她大哥,却是不等她大哥回话,忽然意识到她问的不是时候,忙又摆着手道:“回头再说吧,现在先赶紧进去。这天儿还凉着呢,可别冻着。” 说着,她伸手想去拉侯玦。 一旁那个将侯玦抱下马车的男子忽地笑道:“我抱他进去吧,他受了不小的惊吓。” 珊娘这才想起,马车旁还有一人。抬眼看去,就只见那人约十八-九岁年纪,笑容甚是温暖和煦,一双圆圆的杏眼看着叫她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她愣了一下,略一扬眉,忽然认出了此人。此人正是梅山书院的学长,书院风云人物,林如亭——而此时所谓的“学长”,却不是后世那种对高年级同学的尊称,而是指那些帮助先生们管理学院的学生,便如后世的学生会会长一般。 珊娘之所以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不仅因为林如亭常来女学传话,也因那双圆圆的杏眼——这位林学长,恰正是林如稚的亲兄长! 珊娘这里才刚叫了一声“学长”,都还没来得及见礼,她弟弟侯玦却忽地用力抓住她的手,一边打着寒战一边道:“不、不用,我、我大了,不要人抱。” 感觉到他手指的冰凉,珊娘顿时也顾不得客套多话,忙匆匆招呼一声,拉着侯玦,领着众人齐齐进了府门。 好在他们才刚转过影壁,就看到几个丫鬟婆子拿着斗篷毛巾等物飞奔了过来。几人中,只有林如亭没有下水,身上是干的。珊娘放开小胖墩,让他奶娘拿斗篷裹严了他,又退到一旁,默默看着众人围着落水狗似的侯瑞和袁长卿一阵打转。 她再想不到,这一世跟袁长卿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相遇。 第27节 也亏得之前已有种种迹象,叫她对他的出现早有心理准备;也亏得如今她已对他全然没了任何想法,对前世的事也已经想通看开了,才能叫她便如这般突然相遇,也能做到平静淡定,宠辱不惊…… 借着以毛巾擦拭湿发的动作,袁长卿悄悄抬眼,从手腕下方偷看向那个侯十三。 他也没想到,不过是随手救了个落水的孩子,居然就救了这侯十三的弟弟! 他的印象里,这小十三儿有些赖皮,有些活泼,甚至多少还有些玩世不恭,却没想到,从门里跑出来的她,居然还能这么冷静从容。遇上这样的突发事件,便是那些已经成年的下人们都慌了手脚,偏她这半大的孩子竟能跟个军中大将一样,处乱而不惊,且井井有条。 一个下人带着一脸忐忑过来回话,大概是哪里有什么事情没做好。那十三儿虽微蹙了眉,偏那天生微翘的唇角,叫人感觉不到她的不悦。她柔声安慰的那人几句,于是那人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做事去了。 袁长卿看着,手里的毛巾渐渐竟停了动作。他原早就注意到,这十三儿便是不说话时,唇角也是那么弯弯翘翘的似含着笑意。但他却没有料到,她的眼竟也生得那么好。她看着人时,爱眯着眼,于是那细细长长的狐狸眼,便变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看着甚是…… 迷人。 忽地,那双细长的狐狸眼向他看了过来。袁长卿一惊,蓦地一侧身,却莫名就是一阵心头突跳。 而这样不淡定的自己,不由就叫他一阵暗暗皱眉——只是她看过来而已,便是两人对实了眼,他也完全可以平静淡定地移开视线,却是不明白,那一刻他怎么突然就有种说不清的心虚…… 且说珊娘这里又看了一眼袁长卿,见这几条“落水狗”一个个都被裹严实了,才刚要继续发号施令,却忽然想起太太来,忙扭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姚氏站着的地方早就没了人。 她往四周看了一眼,一时没找着姚氏,便也顾不上她了,回头对侯瑞道:“事出突然,客院那边一时来不及收拾,还请哥哥先带林学长和这位公子去哥哥的院子里坐坐,好歹换件衣裳喝点姜汤,可别冻着了。” 又叫过她哥哥的奶娘小声嘱咐着:“我瞧那二位跟哥哥的身高差不多,你把哥哥的衣裳找两身出来,给他们替换一下。”然后冲众人拍拍手,“动作都快些。” 于是众人答应一声,便簇拥着那几人往后院过去。 这时,被奶娘裹成个小粽子的侯玦却忽地挣脱他奶娘,跑过来拉住珊娘的手,抬头看着她叫了一声:“姐姐……” 珊娘垂头,就只见那孩子冲着她笑弯起眉眼,“我帮哥哥打架了。我没有逃。” 珊娘一怔,心头蓦地一震。她再没想到,小胖墩今儿护着侯瑞的举动,竟是因着她那天随口骂他的话…… 她这里尚未开口,那里侯瑞就裹着斗篷过来了,拿拳头往侯玦的头顶心上一转,笑骂道:“竟还好意思说是帮我打架!要不是你,我和袁兄哪能变成落汤鸡!” 哟,这都已经通报过姓名了?! 珊娘忍不住往袁长卿那里看去,却恰好和他看过来的眼对在一处。 珊娘一怔,正打算礼貌地避开眼,却忽然发现,那袁长卿的眼眸闪了一下,竟没有主动避开眼的意思。她的眼忽地就是一眯。 就只见他那里只淡定地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才从容移开视线。 顿时,他的从容淡定就叫珊娘感觉一阵不爽。她暗暗咬了牙,一巴掌拍开侯瑞的手,又将侯玦拉过去护在身后,皱眉道:“在这里磨什么牙?!还不快回去换衣裳,冻病了可没人伺候你!” 侯瑞冲着珊娘示威地呲呲牙,这才转身招呼着袁林二人走了。 于是珊娘便听到林如亭对侯瑞笑道:“你们兄妹的感情可真好。” 侯玦也听到了,便再次握住珊娘的手,抬头冲她笑得跟只讨好的小狗似的。 珊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盖在他头上的毛巾,然后把他推给他奶娘,道:“还不赶紧回去?回头我再找你算账!哥哥打架关你什么事?!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你竟不懂?!” 侯玦抬头看看她,见她只是说得严厉,并不是真心骂他,便冲着她又是一弯眼,这才拉着奶娘的手走了。 而在珊娘处置着这些事时,这府里的正经主人五老爷五太太竟全都连个面都没有露。好在这会儿正乱着,倒也暂时不会被人挑了礼数。 看着那几只“落水狗”被人簇拥进二门,珊娘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额,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去寻那失踪了的五太太。 影壁后,到前厅正堂间,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她站在庭院中间往四周看了一圈也没能看到太太,便往那光线幽暗的大堂上瞅了一眼。 这一眼,却是把她吓了一跳。 今儿阴天,原本光线就不好的正厅大堂上此刻更显幽暗。在这一片幽暗中,珊娘那么远远看去,就只见上首的八仙桌两旁,正一左一右坐着两个雕像般一动不动的人。 她走过去,就近一看,却又是一眨眼。 只见她父亲正襟危坐在东侧的太师椅里,是一脸的严肃凝重;五太太则敛袖垂首坐在西侧——便是隔着那空旷的大厅,站在门边上的珊娘都能看到,太太那衣袖都抖出明显的水波纹了。 珊娘默默一叹。这夫妻二人间的僵硬气氛,原叫她不想过去的,可太太那模样太可怜了,何况比起不爱搭理人的老爷,珊娘觉得胆小的太太更可爱些。 于是她顶着五老爷严肃的眼,走进那空无一人的前厅,向着堂上的老爷太太行了个礼,看着老爷道:“老爷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注意到。” 老爷沉默了一下,才道:“看你处置得不错,也就没出声。” 珊娘暗嘲地笑了笑,又敛袖道:“这会儿暂时也不好问什么,等哥哥和弟弟都换好了衣裳,大夫看过了,老爷太太再过去细问缘由吧。” 顿时,不仅太太瑟缩了一下,老爷也很是明显地皱起了眉。然后,五老爷很不负责任地道:“你处置得就不错,这件事继续你管着吧。你兄弟若是谁有了不是,要打要罚,你做主就是。”——得,甩手了! 珊娘忍不住就想拿手指去撑额头。她这父母也太不负责任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太太姚氏的手正悄悄按压着胃部。前世胃也不太好的她抬头看向姚氏,见她额头都冒了冷汗,忙问道:“太太怎么了?病了吗?可是胃痛?” 太太那里尚未答话,就见五老爷忽地站了起来,看着太太皱眉道:“有病你还出来做什么?!” 珊娘一怔,抬头看向老爷,一时无语了。 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偏那个时代的婚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基本没有发言权,所以夫妻间感情不好,简直就是件很正常的事。前世时珊娘便是吃着这样的苦楚,如今她看着这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的五老爷夫妇,更加感同身受。 五太太那里被五老爷这么凶巴巴地问了一句,顿时慌成一团,站起身,讷讷地抖着个声音,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珊娘甚至怀疑,若是五老爷再多说上一个字,五太太能当场就昏过去给他看! 前世时珊娘便总爱指手画脚主持公道,如今换了一世,似乎她这脾性也没能有多大的改观,于是这会儿她忍不住就跳了出来,一把扶住太太的手臂,又转身叫着太太身边的丫鬟,“明兰,翠羽,太太不舒服,快来扶太太回屋歇着。”又扬声吩咐人,“再去多请个大夫来。”一边说着,她一边扶着太太出了前厅。 太太姚氏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珊娘忍不住就带着谴责回头看向老爷。 然而,这一眼,却是叫她打了个愣神儿。这会儿老爷正看着太太的背影,那眼神…… 珊娘忽然就觉得,老爷果然是她兄弟们的亲爹。且不说老爷之前吼太太时的神经大条,简直就跟她那中二哥哥一模一样;便是如今盯着太太背影的这个落寞小眼神儿,也跟小胖墩的眼神一模一样——那种“纵你虐我千万遍,我待你依旧如初恋”的缠绵悱恻…… 五老爷那里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五太太,却不想忽地就跟珊娘回头看来的眼对在了一处。 那一瞬,五老爷顿时就窘了。 而人在发窘时,常常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于是五老爷以一种不耐烦的口吻又对五太太说道:“你身子不好,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别管了,好在珊丫头回来了,就都交给她吧。” 五太太虽站在那里没动,但珊娘明显感觉到她的手臂僵硬了一下。然后,姚氏低低应了声“是”,便挣开珊娘的手,扶着明兰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五太太远去的背影,珊娘一阵发怔——五老爷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剥夺了五太太管家的权利吗?!虽说太太也不愿意管事,可自己弃权和被人罢免,那可是两回事! 她不是那不敢发问的五太太,便回头问着老爷,“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才多大年纪,哪里就管得家了?” 五老爷一皱眉,“你都十四了,怎么管不得家?难道还要什么事情都劳动太太?!太太身子原就不好……” 说到这,五老爷忽地一噎,就跟他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一样。珊娘还没明白他到底哪里说错了,五老爷却已经恼羞成怒,用力一拍桌子,怒道:“叫你管,你管着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说完,竟拂袖而去。 看着老爷的背影,珊娘又是好一阵眨眼。然后,忽然间,她明白了。原来,不是五老爷不喜欢五太太,而是五老爷喜欢五太太,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再一次,她深刻意识到,五老爷果然不愧是他们兄妹的亲爹。且不说她那中二哥哥,越是亲近之人,说话时口气就越冲;便是前世的她,想要表达关心,也往往是不得要领……归根究底,不过是他们都不懂得该如何正确表达自己而已。 偏五太太又是那样一个不经吓的…… 独自站在幽暗的前厅里,珊娘越想越是叹气——为了这对父母,也为了前世的自己。 而想着老爷之前说话时的声气儿,珊娘更是一阵叹气。连她都觉得老爷是在指责,又何况太太。她敢打赌,这会儿太太铁定以为,老爷这是不满已久,以至于竟故意在她的面前打她的脸! 抚着额的珊娘却是没发现,早就已经发誓不插手别人闲事的她,这会儿正替她那对不靠谱的爹娘操着闲心…… 而只要一想到她爹不仅对太太做下这种蠢事,居然还想叫她替他管家,珊娘顿时就是一阵皱眉——她逃出西园,可是奔着游手好闲的日子去的,才不要替她这不负责任的爹娘卖命呢! 于是,珊娘一旋裙摆,转身就追着她爹去了后院。 至于那个此刻正在她大哥的院子里换着衣裳的前世夫婿袁长卿…… 他谁啊?珊娘表示:不认识! 第三十七章 巧舌如簧 珊娘追到老爷的院子里时,老爷早已经进了书房。 小厮阿福见大姑娘不知忌讳,竟要往书房里闯,赶紧过来想要阻拦,不想中途被桂叔拉了一把。 阿福只当桂叔要说什么,便站住脚,扭头看向桂叔。桂叔却是笑眯眯地松了手,闹得阿福一头雾水。 而等桂叔悠哉游哉地走开,阿福重新想起他的差事时,珊娘早已经闯进老爷的书房了。 进到书房,珊娘一抬头,就只见她爹正背对着她站在一扇屏风前。那屏风上,挂着一幅画,她爹正背着手盯着那幅画看得出神。 那是一幅仅用墨色勾勒的杨柳观音立像。画中的观音菩萨长衣飘飘,低垂的观音兜几乎遮住整个脸庞,只叫人隐约看到一点下巴的轮廓。那画画之人极是吝啬笔墨,只在雪白的宣纸上,以极简练的几条墨线,勾勒出观音大士的大概衣纹体态,对五官相貌竟是连一点笔墨都不肯施舍,偏又对那只半掩于衣袖下、执着杨柳枝的手,极具精描细绘之能事。 而虽说整幅画都只用了深浅枯润不同的墨色,若要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得出来,那只捏成兰花指形状的手上,被上了一层极浅淡的粉色。 于是,也就难怪珊娘看向那幅画的第一眼,先是看向那只手了。 她这里正看着那幅画,老爷那里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忽地一回头,见是他,老爷吓了一跳,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过去收了那画,然后扭头瞪着珊娘,低吼道:“不知道家里的规矩吗?!我这书房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阵苦笑。若说妇人的绣房是妇人躲避男人的地方,那么男人的书房,便是男人躲避妇人的地方。前一世时,袁长卿的书房也是连丫鬟都不许进的。 于是珊娘微一抿唇,向着五老爷盈盈一屈膝,然后抬头笑得甚是天真,“老爷见谅,女儿还真不知道这个规矩。” 五老爷早习惯了他一发火,别人全都瑟缩着躲避他,如今珊娘这么一嬉皮笑脸,倒叫五老爷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珊娘只当没看到五老爷一脸僵硬表情的,站起身,一本正经道:“我来,是跟老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的。老爷才刚在前厅那么跟太太说话,怕是吓坏太太了呢。老爷常在外面走动,偏太太整日只守在后宅,原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胆子难免有点小。才刚太太那里不舒服,我知道老爷是心里替太太着急,话才说得有些急,偏太太那里见老爷急了,难免以为自个儿给老爷添麻烦了,所以才变得那么惴惴不安……” 五老爷一阵皱眉。他原正在郁闷着,他不知道他出于关心的那句话,怎么竟又吓着了五太太,直到听着珊娘的解释,他才明白,原来五太太竟误会了他的意思…… 只听珊娘又道:“太太是妇人,难免心思细密。虽说老爷是好心,可对着胆小的太太,还请老爷多些耐心,把话尽量往和软处讲才是。还有,您叫太太歇着,原该是不愿意太太操劳的意思,偏老爷您自始至终只那么一句话,竟没给太太一个解释,只怕太太那里还以为老爷是嫌她管家不利呢。这会儿太太那里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看着自个儿这虽然已经十四了,身量却仍像个孩童的女儿,书案后的五老爷不由就是一阵醍醐灌顶。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也很是苦恼,不明白五太太为什么那么怕他。可以说,当初五老爷第一眼就看中了五太太,偏五太太对他好像只有畏惧,甚至自嫁过来的头一天起,就没见她敢拿正眼看过他。刚新婚的那一段时间里,五老爷也曾热情地想要拉近他们夫妻间的距离,可叫他难过的是,似乎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他越是想要亲近五太太,五太太那里就离他越远,甚至在床笫间,他都曾有吓晕她的黑暗历史…… 五老爷生性高傲,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缘由后,便觉得,定然是五太太怎么也不可能喜欢他了。于是,跟当年放弃和母亲沟通一样,五老爷也放弃了五太太。而叫他没想到的是,他不再去要求五太太,他们夫妻反而能够偶尔平静地在同一屋檐下坐上片刻了。于是,五房才有了老爷太太各行其事的格局。 后世有种说法,“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不仅五老爷那里不明白五太太为什么怕他,连五老爷的智囊团,一向自诩人精的桂叔也不明白。而如今被虽然年幼,却好歹是来自同一星球的珊娘那么一点醒,五老爷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一直用错了方法……人家五太太是江南的娇花,不是那草原上的劲草,哪能经得住五老爷这狂风暴雨般没头没脑的热情,人家需要的,是“润物细无声”的呵护…… 于是,五老爷看着珊娘道:“好,我知道了。” 珊娘却是一怔。五老爷知道什么了?!她那里才不过说了个开场白,才把话题引到老爷不能就这样罢了太太的管家之权,还没说到她不能接下这差事的理由呢,五老爷就明白了?! 珊娘眨眨眼,忽然觉得,她爹果然很聪明,一点就透。于是没了心事的她笑盈盈地拍了句马屁:“还是老爷英明。那我这就去跟太太说,管家的事还得烦劳太太辛苦。”说着,她转身走了。 她的身后,五老爷这才明白她说那些话的真正用意。老爷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叫回她来——能由珊娘去解了这句话的误会也好。 走到门口处的珊娘却忽地一回身,笑道:“对了,太太胆子小,不惯见外人,救了弟弟的那两位公子,怕是还得烦劳老爷去应酬一二。” 珊娘觉得,以她爹那种不好交际的性情,定然只会依礼打发了袁长卿,想来以后她应该不会再在家里看到那个人了。 而她若知道,她爹之前就已经跟袁长卿有过一面之缘,且还觊觎着袁长卿的那只鹰,她一定不会撺掇她那懒爹出面! 再说珊娘来到太太的院子里,果然那太太如她所料的那样,又躲进了绣房。 如今珊娘在太太院子里也是常来常往的——比起她那俩兄弟,她可不就算是常客了?!总之,虽然有丫鬟阻着,可珊娘脸皮厚,仍是就这么被她硬闯了进去。 太太正坐在绣架后面专注地绣着花。见珊娘闯进来,她抬起头,捏成兰花状的手指拈着根绣花针,就那么一脸惊讶地看着珊娘。 第28节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太捏着兰花指的姿势,跟老爷那里观音大士执着杨柳枝的姿势很像的缘故,珊娘忽然就觉得,这两只手简直一模一样。 她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直到太太笑着问她,“怎么了?”她这才回过神来。 于是珊娘笑道:“老爷叫我来看看太太呢。” 五太太明显被吓了一跳,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看、看、看我?!” 珊娘只作没看到,笑着又道:“是呢。老爷见太太不舒服,心里记挂着,叫我过来看看太太。太太的胃可好些了?” 五太太一阵不好意思,笑道:“原也没什么,是老毛病了。” 那明兰正好送茶水进来,便替太太解释道:“太太不能紧张,一紧张便会胃疼。” “是吗?”珊娘一阵惊奇,当初她跟袁长卿的关系才闹僵时,她也是如此的。于是她笑道:“我以前也有这毛病,不过痛起来的时候,喝杯羊奶也就好了。” 五太太比她更惊奇,“你小小年纪,怎么也会落下这毛病?” 珊娘一眨眼,这才意识到她说溜了嘴,忙打着岔,回头问明兰:“大夫可来过了?” 明兰尚未答话,姚氏那里就已经笑道:“也没什么好看的,原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我也是喝了羊奶也就好了,如今已经不痛了。倒是你,这会儿过来做什么?可去看过你哥哥弟弟们了?他们可还好?” 珊娘笑道:“要我去看他们做什么?太太才是管家的人,该太太去才是。” 太太眉头一皱。她不明白珊娘这话的意思,不禁带着几分警觉,打量着她道:“才刚老爷可不是这么说的……” 珊娘摇头笑道,“太太不会真以为老爷要把管家的事交给我吧?我才多大年纪!再说,”她忽地凑过去,冲着太太轻佻地一挑眉,“老爷那么说,太太真没听出来?我瞧着,老爷这是心疼太太呢,看太太胃痛,怕太太操劳,这才说了什么叫我担下差事的话。事实上,老爷也知道我担不下这件事的,太太那里才刚走,老爷就后悔了,直说话还没说清楚,偏太太竟走了。然后老爷就骂了我,说肯定是我平常偷懒,不肯帮太太,才叫太太累病了。可我早就主动向太太请缨了不是?太太您说,我冤不冤啊!” 这半真半假的话,如泉水般从珊娘口中沽沽而出,偏她竟没一点心虚的模样。 太太不辩真假,却是被她这些话闹成了个大红脸,嗔着她道:“胡说什么!” “真的,我可一点儿都没有胡说!”巧舌如簧的珊娘一本正经说着谎话,“老爷那人爱面子,自是不好意思亲自来给太太赔罪,这不,就把我给骂过来了。虽然骂了我,不过我明白老爷的意思,老爷这是叫我替他向太太道歉呢。太太看在我无缘无故挨骂的份上,千万原谅老爷吧!” 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以一副久经世事的模样逗着太太道:“太太也不必气老爷不会说话,大老爷们嘛,都那个样儿,到了多大的年纪都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总叫人跟着操心。咱们也只能装着大度些,让着他们了,唉。” 太太一听就笑了,伸手拧着珊娘道:“胡说什么呢?!你才多大点的小人儿,竟敢笑话起你爹来了,看你爹知道不骂你。” 珊娘笑道:“可不就是挨了骂,我不服气才这么说的。” 经她这么一阵胡搅蛮缠,到底开解了太太的心结,于是那管家之事也跟着不了了之了。然后珊娘以太太才是当家主母为由,死拖活拽地把太太拉出了绣房,硬是拉着她去看那落水的小侯玦——因侯瑞那里有外男,且他年纪也大了,她们便只派了丫鬟婆子过去问了问情况。 只是,等她们到得侯玦那里时才发现,不仅老爷在,侯瑞在,连那两个救了侯玦的“外男”,也一个不落地都在…… 第三十八章 她就知道 不得不说,珊娘真的把自己调适得很好,便是如今跟那前世的冤家处于同一屋檐下,她仍能保持着镇定,乖顺地扮演着不肯轻易抬头看人的、略带羞涩的未成年少女形象。 要说,这也就是经过“圣元革新”后的大周,且还是在侯家最不守传统礼教规矩的五老爷府上,珊娘才能跟袁长卿这么个“外男”共处一室。若是还在西园,这种事她想都别想……当然,这会儿她其实是巴不得五老爷能传统一点。 可惜的是,五老爷才一看到五太太,那眼里连客人都没了,哪还能看到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儿女。 而五太太那里,原就是被珊娘忽悠着过来的。太太心里觉得,庶子遭了罪,她这个嫡母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关心,这才同意过来的,却是没想到竟这么倒霉,顶头就遇到了那个吓人的冤家……这会儿五太太没有再次把那衣袖抖出个水波纹,还多亏了之前珊娘在绣房里替五老爷说了无数好话的功劳。 总之,两方人马这么一遇上,加上主夫主母都不给力,顿时一个个全都对瞪着眼儿不吱声了——啊,也不能说是“全都对瞪着眼儿”,至少珊娘“母女”这会儿是垂着头不看人的。当然,她俩一个是真害羞,一个只是假装的。 所以说,人的脾气禀性一旦形成,真的很难改呢。便是转了一世,前世时就以懂眼色著称的珊娘,这会儿仍是有点积习难改,明明低头装着乖顺,可发现屋内弥漫着一片不太得体的沉默时,她忍不住就想跳出去做那缓和气氛的“全乎人儿”了。 好在她终于还是忍住了。 不过,便是没了她,在场的几人中也不都全是五老爷那样不通人情世故或是袁长卿这样不爱主动开口的。就只见林如亭越众而出,冲着刚进门的五太太和十三姑娘拱手见礼,道了声:“五太太-安好,十三姑娘安好,打扰府上了。” 话说这梅山镇也就这么一点点大,且侯五老爷当年跟林如亭的父亲林仲海都是梅山书院的学生,五太太倒也认识林如亭,便腼腆地回了个礼。 那里林如亭则拉过袁长卿介绍道:“这是我师弟袁长卿,自京城来的。” 五太太虽不是个称职的主母,可待客的基本礼貌好歹还算周全,便半掩在珊娘身后,对那二人讷讷地说了几句“承蒙高义搭救小儿”之类的客套话。 这林如亭果然不亏是梅山书院的学长,对人的体贴照顾那可不是一星两点的亮处。何况五太太的为人禀性,梅山镇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故而跟五太太讲话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就又放柔了三分。 珊娘看了,不由一阵暗自点头。 前世时,她跟林如亭并没有什么接触,只知道他是“落梅三君子”中声名最为不显的一个,虽然最后他官居翰林学士兼知制诰(换个后世所周知的职称,便是秘书,皇帝的秘书)。如今这么仔细一看,才叫她明白,他声名不显的原因。 “落梅三君子”中,那林如轩是个开朗活泼的,一举一动都很容易招人侧目;袁长卿虽沉默寡言,但他有着一张杀伤力极大的脸,以及一种难以描述的、极强的存在感,便是他站在那里不说不动,也不容人轻忽。跟这样强烈的二人一比,这待人和煦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的林学长,自然也就吃亏很多了。 才刚重生时,珊娘如从一场恶梦中惊醒的人儿一般,对前世的一切都抱着怀疑和否定。直到如今经过这一个月来的休养调整,才叫她渐渐从那种种迷乱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沉淀下所有情绪的她,如今再想起那些前尘往事,却是除了批判否定外,又更多了一份理性的思考和感悟。于是,她渐渐明白了很多前世执着不肯去明白的道理。比如…… 比如,不是说她喜欢谁,谁就一定也必须要喜欢她的。 再比如,一个人的相貌气质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一个人的脾气禀性。 看着这温暖如春水的林学长,珊娘忍不住就偷窥了一眼那不言不语站在一旁的袁长卿,心下不禁一阵自问:前世时,她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她到底喜欢他哪里?! 如今细想起来,这人几乎都没什么优点……为人清高傲慢,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便是出于礼貌没把不喜欢摆在脸上,也总忍不住落实在行动上,绝不肯委屈自己半点,也绝不肯低头跟人虚与委蛇……心里有什么想法从不肯跟人明说,总爱拐着弯让人自己去猜。便是猜不到,他也绝不会给予一点提示,简直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又难沟通……一身龟毛,轻易不让人近身,他的东西更是谁都不能动,被动过的东西宁愿扔了,也绝不肯相让于人…… 这么想着,珊娘忽然就觉得,除了那张脸,他竟是没一点能让她看得上的地方。 可当年她怎么就那么鬼迷了心窍,对这样一个人痴迷了一辈子呢?! 啊,不,许不能说是她“痴迷”于他……如今细细想来,不定前世时她那般执着于他,更多的只是出于三个字:不甘心! 就跟她其实不喜欢西园一样,因为她曾付出了很多,不愿意自己的付出一无所获,所以就算这鞋再夹脚,她也固执地想要把鞋撑到合脚…… 于是,最终磨破了脚。 此生重来,她自然不会再去自讨苦吃。若是可以,她甚至觉得没有男人的生活才是最惬意的——不需要为男人生儿育女,不需要替男人管理家事,只需用心做自己就好…… 只是,这怕是奢望。便是五老爷五太太不管她,便是如今她已经出了西园,在老太太眼里,她怕仍还有利用价值……哪怕像六堂姐那样,嫁个半老鳏夫为继室。 而,如果此生非得嫁人不可,她却是死也不要再嫁袁长卿这样的人了。便是要嫁,也要嫁林如亭这样的。至少,这样一个会注意到太太的不安,且还愿意将就太太的胆小放柔声音的人,定然是个温柔体贴之人…… 珊娘这里默默看着林如亭的体贴温柔,五老爷侯枫侯疏仪也在默默看着,且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珊娘关注的重点在林如亭身上,五老爷关注的重点,则在五太太身上。 在五老爷的印象里,五太太不仅是不擅交际,甚至是畏惧交际。不管是在家里主场待客,还是在外面客场作客,五太太总是一副恨不能谁都看不到她的模样。便是有人为了表示友好主动跟她搭话,她看上去也是一副胆颤心惊想喊救命的样子,那唇边挤着笑,更是颤巍巍地令人心生不忍,渐渐的,也就谁都不去招惹于她了。而一般直到那个时候,五太太才能稍稍放松下来。 偏今儿林如亭那里主动跟太太搭上话时,一开始太太也跟先前一样,一副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肚子里去的模样,可渐渐的,随着林如亭轻声慢语地说着袁长卿和侯瑞怎么跳到河里,怎么把侯玦从河里捞上来,侯玦又怎么胆子大得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哭过一声……太太竟很快就放松了下来,虽没有主动出声,听着林如亭说到有趣之处时,她也曾真心实意地抿唇微笑过…… 看着那微笑,五老爷顿时就是一阵不得劲。他带着挑剔看向林如亭。 他和林如亭的父亲林仲海常有书信往来,所以他对林如亭其实并不陌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儿他看林如亭竟是格外地不入眼。 这林如亭今年十九岁,身长玉立如一竿修竹,可比起侯瑞袁长卿这两个才十六岁的少年来,他这身高就不能算高了。且那白白净净的小白脸模样,看着哪像个爷们?!眼睛倒是生得挺大,可一个大男人,生着双杏眼又算怎么回事?娘娘腔! 五老爷那里虽心里泛着酸,其实自己也不是不明白,五太太为什么会不怕这林如亭。之前他是没留意到,如今经由他闺女一提醒,他才发现,以前十次里有九次竟是他的急脾气吓着了五太太。像林如亭这样细声慢气地说话,他……嗯,其实细想想,他应该也不是做不到…… 五老爷这里正悄没声儿地观摩学习着,林如亭那里却已经快要词穷了。 此时他已经说完了袁长卿和侯瑞救人的全过程,偏那五老爷夫妇竟一个垂眼一个瞪眼,都一副事不关己不打算接过话头的模样,林如亭顿了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活跃气氛,扭头问着珊娘:“十三姑娘如今可大好了?准备什么时候回书院上课?” 五老爷这才知道,珊娘最近都没去上学。 见五老爷瞪着她,珊娘也才想起来,先前是五老爷“闭关”不见客,这两天又因着她哥哥的事,竟闹得她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都给忘了。于是她只装作没看到五老爷瞪来的眼,语焉不详地支吾了两声,便拉着小胖墩过去再次给那二人道了谢,把话题重又扯回救人道谢的事上。 林如亭却是往旁一闪,笑道:“我是无功不受禄,要谢也只该谢我这袁师弟,我不会水,原就没出什么力。” 珊娘以为,以她所了解的那个袁长卿,一定只会默默还她一礼,然后依旧站在那里扮演着不出声的石柱。却不想袁长卿还礼是还礼了,却是出人意料地开口说道:“原也只是凑巧,林师兄想看我放鹰,我们才会从那河边经过。”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别人或许不知,珊娘却是深知,这袁长卿从不说没用的废话,如今忽然多了这么一句解释,叫她不禁怀疑起他的企图来…… 果然,袁长卿话音一落,五老爷那里就站起来惊呼道:“我说怎么看着你有些眼熟呢,原来袁小相公竟就是那只海东青的主人!那天我原说,有缘我们定然会相见,却是再没想到会这么遇上了,且你还救了犬子……” 珊娘的眼顿时一眯——她就知道事出有因! 第三十九章 露馅了 且说袁长卿和林如亭在侯瑞的院子里各自收拾妥当,又有请来的大夫问过脉后,见大夫还要去看小侯玦,三人就决定一起过去看看那熊孩子。不想才刚走出院门,他们就和那经由珊娘提醒才想起自己乃是一家之主的侯五老爷撞了个面对面。 五老爷听说三人的意思,便也跟着他们一同去了侯玦的院子。等大夫那里问完了脉,知道众人全都无大碍后,大家这才落座闲话。只是还没说上两句,那边珊娘和五太太就过来了。 这会儿五老爷才刚认出袁长卿,不由笑道:“那天还说有缘再见,再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缘分。”又道,“原来你是京城来的,难怪你有那只鹰,这鹰好像是产自关外的吧?” 自认为看透了袁长卿把戏的珊娘,忍不住扭头又看了一眼袁长卿,且一阵默默冷笑。 他的那只海东青,她再知道不过了。当年才刚嫁给他时,许是因为新婚,二人多少都收敛着一些本性,那袁长卿也很难得地愿意配合着她,故而那时叫她误会了,以为他们之间果然存在着些不一样的情义。而后来之所以袁长卿渐渐开始冷落她,便可以说,正是从她以各种手段明示暗示地表示,她想跟他去放鹰开始的…… 自然,珊娘目的并不在放鹰上,她只是想要更加了解自己的丈夫而已。而直到过了很久,珊娘才渐渐明白,袁长卿那没有任何解释的无声拒绝后面所隐藏的含义——原来,一切都不关那只鹰的事,袁长卿才不在乎她或者那只鹰,他在乎的,只是她越了界,是她想要染指他不想对她开放的那一部分自己。 且还是颇为强势的各种明示暗示! 珊娘对着前世的自己一阵冷笑,然后抬眼瞄向袁长卿,却是不想,就这么跟袁长卿的眼对了个正着。 她一眨眼,忙飞快地垂了头,继续装着她的乖顺少女,心下却是一阵疑窦重重。袁长卿那句话,显然是要钓五老爷上钩的,可他这么做,到底有何企图?! 只一瞬间她就明白了——离春赏宴可没几天了! 看来果然像她猜的那样,这袁长卿早一步就到了镇子上,且还把侯家的情况打探了个底儿掉。显然,和上一世一样,她是他的目标!所以他才会下饵去钓五老爷。 这是打算先一步沟通翁婿感情吗?!垂着头的珊娘又是一阵冷笑。 而,说实话,她还真冤枉了袁长卿——至少冤枉了这一世的袁长卿。这会儿她侯十三娘可不是袁长卿的首选目标,人家看中的可是十一姑娘! 不过,也没多冤枉他……袁长卿之所以突然多这么一句嘴,却是跟他在河边发现五老爷就是十三娘的亲爹时,多那句嘴是同样的原因——虽说他看中的是十一娘,可他更知道世事无常的道理,宁愿在事前多做几手准备。便是这叫他感觉无法掌控的十三娘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只出于理性的思量,他也须得跟五老爷搞好关系。 放下饵钩后,袁长卿装作无心的模样,抬眼向珊娘看去。却是再没想到,正好就跟她看过来的眼撞在了一处。他这里端着张平静的脸孔,还尚未做出任何反应,就只见那小丫头的眼微微一眯,便又垂下头去了。 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袁长卿仍能十分肯定,刚才那丫头眼里的神色,是嘲讽! 忽地,袁长卿只觉得眉心一阵发痒——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他舅舅就常说他有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每当他感觉受到威胁或者有危险时,他的眉心便会这般发着痒。 见那小丫头一本正经地垂下头去装乖顺,袁长卿默默忍下眉心处的刺痒,向着五老爷施礼回话,道:“先生说的是,这海东青正是产于关外。说起来,也是学生运道好。那年学生去关外看望我外祖时,跟几个舅舅上山打猎,无意中在山林里捡到一只雏鸟,带回去给人一看才知道,竟是只海东青。” 袁长卿这么说时,林如亭忍不住就拿眼看着他。虽然他在梅山书院上学,可每年逢着春秋两假,他也会去京城看望父母,所以他对他这师弟的沉默内敛也算是有着足够的认识。他再想不到,袁长卿这么个不爱跟人多话的性情,居然会主动跟五老爷讲起这海东青的来历——这很不科学啊!若他是后世来人,此刻定然已经如此大叫。 五老爷却是不知袁长卿的性情,听了哈哈笑道:“果然是你好运道。” 一旁,珊娘忍不住就冷笑着又往袁长卿那里瞥了一眼。不想这一眼,居然再次跟那个冤家的眼对在了一处。 若说第一眼是意外,这第二眼,便不可能是意外了。于是,珊娘看向袁长卿的第三眼,就多少带上几分挑衅。 顿时,袁长卿的眉心又是一阵刺痒——这一回他终于可以肯定了,这小丫头,竟对他怀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袁长卿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蹭了一下眉心,对五老爷笑道:“其实那天在河边,学生猜到先生可能就是疏仪先生了,却没敢冒昧相问……” “咦?”他的话还没说完,五老爷就一阵惊奇:“你竟认识我?” 侯五老爷姓侯名枫字子贤,自号疏仪散人(取意疏于礼仪之散人)。才刚袁长卿称呼的便是他的号。而他的号,却是一向只在画友间使用,外间知道的并不多。 第29节 袁长卿垂手笑道:“学生曾听老师提过先生贤名……” “你老师?”再一次,侯五老爷性急地打断他的话。 林如亭忙站出来笑道:“先生有所不知,他是家父的学生。”又打趣着袁长卿道,“就目前看来,不定就是那关门弟子了。” 虽说书院的学子都可自称是先生的学生,可只有那正经行过拜师礼的,才能算是老师的正式门生。这林仲海和其父其兄并称“三林”,是大周颇具才名的大儒导师,想列入他门下的学生不知凡几,但他收徒的规矩却是和他父兄“有教无类”不同,他是“宁缺勿滥”,对徒弟的资质要求极为严苛,便是宫中太后亲自出面,想要他收下五皇子周崇,都被林仲海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了。因此,自袁长卿十岁那年拜在他门下后,如今已过去六年有余,林先生竟是再没看上过一人,所以林如亭才打趣他有可能就是那关门弟子了。 别人不知道,林如亭自然知道,五老爷和他父亲的私交甚厚,于是他笑着又道:“其实父亲才刚一回来就给先生递过帖子的,可惜先生出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父亲原还感慨,说是这一次怕是不得见面了,却再没想到,我竟赶在父亲之前遇到了先生。父亲若是知道,大概要叹气了。” 五老爷听了哈哈一笑,看着天色还早,便想要拉着那二人出门去回访老友。 林如亭赶紧笑道:“今儿不巧,城里有个什么文会,非要父亲去,父亲拗不过,只得去了,怕是要到晚间才能回来。不如我现在就替父亲约了先生,明儿父亲必来拜访。” 听着这句,珊娘蓦地一抬头,冲着袁长卿就是一瞪眼,却是瞪得袁长卿一阵莫名其妙。 却原来,听林如亭那么说,珊娘本能地就觉得,便是这件事不是袁长卿亲自开的口,也一定是他在背后悄悄策划的,为的就是明天能借着他老师的东风再次登门! ——好吧,袁长卿躺枪了。至少这会儿他还没想到这一点。 总之,宾主一番愉快攀谈后,林袁二人就此别过。 等送走了客人,主母姚氏头一个转身打算要回院子,五老爷忍不住就冲着她“哎”了一声。 五太太停下脚步,回身站定,却是没敢抬头看向五老爷,只那么乖顺地垂着脑袋。 五老爷看着眼前那低垂的脑袋,一时怔怔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倒想试着学林如亭那样去说话,可半天都没能张得开嘴——那到底不是他的风格…… 这俩家主,一个垂着头,一个瞪着眼,竟相互一阵对立无语,搞得底下三小只也是一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个就跟演默剧似的,一会儿看看爹,一会儿看看娘,一会儿又相互挤眉弄眼,却是谁都搞不清,这般不言不语的对峙到底是为了哪般。 五老爷盯着五太太不言不语,珊娘多少还能理解一二,她不理解的,倒是五太太的反应。她原以为,五太太定然怕五老爷怕得要死要活的,可这会儿明明五太太只要一转身就能摆脱五老爷,她却仍那么乖乖地站在五老爷的面前——关键是,衣袖上竟平静无波,没一点儿水波纹! 珊娘这里正疑惑着,低垂着脑袋和五老爷对峙的五太太却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了,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五老爷,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向着五老爷屈膝一礼,转身准备走开。 见五太太转身,五老爷默默一叹,也跟着往相反的方向一转身。 看着这二位打算各自解散,那前世做惯了大家长的珊娘顿时一个没忍住,上前一手拉住一个,道:“老爷太太就这么走了?!” 太太一阵眨眼——不这么走,难道还要行个什么道别仪式?! 老爷却想着,果然人都说女儿是贴身小棉袄,这珊娘就是明白他的心!他心里虽窃喜着,嘴上却一本正经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珊娘一撇嘴,拿下巴指着她那俩宝货兄弟侯瑞侯玦,“今儿是这俩货……是他们运气好,才没摊上什么大事,可老爷太太不觉得,他们都该受点教训吗?!” 侯瑞一听就蹦了起来,“关我什么事?!我可是头一个就跳下去救他的……” 侯玦也不满地道:“又不是我自己要掉进河里的……” 珊娘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放开老爷太太,过去就给了她哥哥一个脑蹦儿,“还有理了你!若不是你整天惹是生非,能被人堵在河堤上?!这小笨蛋能为了救你,被人掀下河去?!” 又回手一弹小胖墩的脑门儿,“你还自以为你这是勇敢?!我看你这是愚蠢!君子不立危墙懂不懂?!几个大孩子打架,不说躲远点,你竟还往上凑!你帮忙?你添乱还差不多!要帮忙也得动动你的猪脑子想点有用的法子,跑回来叫人也比你自己冲上去强,偏还被人扔进河里去,丢不丢人?!” 珊娘嚷嚷完,忽地一顿,不禁拿手抚着额,偷偷从腕下窥着那被她的凶悍怔在当场的五老爷和五太太——得,露馅了! 第四十章 恶性循环 话说,前世时珊娘原也没这么牙尖嘴利,未嫁之前,她可是有名的温柔贤淑人。之所以后来变得这么尖酸刻薄、脾气暴躁,还是在她发现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拉近她和袁长卿之间的距离以后。袁长卿那里对她越是冷淡,她这里脾气就越是暴躁;她越是暴躁,就把袁长卿推得越远……一番恶性循环后,连她的儿女都受不了她的强势霸道,又何况袁长卿。再然后,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这么从人人称道的贤淑十三娘,变成了对外人圆通玲珑,对家人却格外犀利刻薄的袁侯氏…… 珊娘抚着额,从手腕下方偷偷窥向五老爷和五太太。 五太太看着她一阵眨眼,一时看不出那脸表情是震惊还是什么。 五老爷则冲着珊娘一阵瞪眼儿,半晌,才轻咳一声,回头对五太太道:“珊儿说得有理,该怎么罚,我们……我和太太,得好好商议一下。” 说着,他一转身,竟破天荒地过去拉住五太太的手腕,带着半强迫性质地,将五太太拉进了一旁的侧花厅。 五太太怔怔看着五老爷,似一时没回过神来一般,就这么被五老爷拖走了。 五太太那里虽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五太太的丫鬟明兰却似乎吓得不轻,忽地一转身,竟不顾上下尊卑,伸手就抓住了珊娘的胳膊,“姑娘,求您救救我们太太……” 珊娘顿时被她那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眼眶给吓了一跳,忙也扭头看向五太太。 就只见五太太那里自始至终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能看到一截掩于衣袖下的葱白指尖——蓦地,珊娘又想起老爷书房里的那幅观音像了。 而再看看五太太的步伐。虽然她看似是被五老爷强架着,可那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莫名就叫珊娘觉得,太太这会儿怕还没有明兰慌张呢。 “放心。” 虽嘴里说着“放心”二字,她到底也没那么放心,便安慰地拍拍明兰的手,挣脱她,向着五老爷和五太太追了过去。 其实要说起来,珊娘和五老爷全都误会了五太太。五太太虽然禀性弱了点,也不爱跟人交际,却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胆小怕见人——不然才刚回来的珊娘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接近于她了。 五太太的性情,说白了,不过是较为敏感自卑,且又十分不擅长应对那种强势的人物,和有冲突的场面而已。偏五老爷强势不说,还脾气急,一着急就爱拍个桌子。他这里一拍桌子,五太太那里本能地就以为肯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事,因此下意识就畏惧地退缩开来。而她这里越是退缩,五老爷那里就越是觉得自己失败,脾气也变得愈加急躁;他越是急躁,五太太就越是退缩…… 便如前世时的袁长卿和珊娘那般,久而久之,这对夫妻间也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以至于老爷那里只要一拍桌子,太太这里直接就能把衣袖抖出道水波纹来…… 侧花厅里,这会儿老爷还没有拍桌子,所以五太太倒还能强撑着。 而显然五老爷果然不是袁长卿那种不可雕的朽木,珊娘这里才稍稍提醒了一下他注意说话时的语气,如今五老爷再跟五太太讲话时,只恨不能学一学那后世的气声唱法,生怕出气儿的动静大了,不小心再把五太太给吓着。 偏他这样的轻声慢语,却是看得五太太一阵心惊,不明白五老爷这突然变化的由来。 不过误会归误会,太太胆小这一点,五老爷倒也没误会,因此,他虽嘴里说着要“跟太太商议一下”,倒也不是真要逼着太太开口。何况旁边还有个前世做惯了“全乎人儿”的珊娘,在老爷太太间做着缓冲,那堂上一时倒也算得和谐融洽。 虽然五老爷不想那么快就结束这场融洽的“家庭会议”,可俗语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何况会议的议题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再不情愿,“会议”也终有结束之时。 于是,老爷太太“商议”的结果是: 侯瑞关三个月禁闭,每天车接车送,放学后就回家呆着,不许出门! 侯玦每天多写五十张大字,不写完不许睡觉! 监督人:珊娘。 “……”早就表示不会多管闲事,却不小心仍是多管了闲事的珊娘表示:她就知道会这样! 见“商议”完毕,始终在苦思着老爷变化由来的五太太立马就站了起来,一副恨不能拔脚逃命的模样。 五老爷那里顿时就本能地叫了声:“且住。” 只是,拿话拖住了人,他却又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而作为一个有眼色的庶女,见嫡母站起身要走人,珊娘早殷勤过去,扶住了太太的手臂。 看着原先还算挺懂事的女儿这会儿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五老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么一生气,他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猛地一拍桌子,瞪着珊娘道:“你竟敢给我逃学?!” ——得,又拍桌子了! 于是,被老爷喝斥着的珊娘没被吓到,五太太又被吓到了。 看到五太太又瑟缩起脖子,五老爷恨不能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他强逼着自己和软下声气儿,貌似对珊娘,其实是对五太太柔声解释道:“你也别怪我生气,你们兄妹三个,原就只有你是最不需要人操心的,偏你竟也学着你兄弟逃学,我和太太怎么能不生气?!” 太太:“……”——真没天理了,拍桌子生气的人明明是你,拖上我做什么?! 珊娘看看太太,再看看老爷,忽然一阵眨眼。之所以逃避去书院,不过是她对袁长卿仍存着些心结,如今人都当面遇上了,那些逃避自然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只是,前世的她把太多时间花在学习上了,此生有机会重来,便是没了袁长卿,她仍是不想去上学。而老爷这口气,显然是不同意的…… 珊娘这机灵鬼儿眼珠一转,学着林如稚,回身就抱住了太太的胳臂,刷着绿漆装着嫩,叫了声:“太太……” 这女人吧,哪怕再柔弱,只要旁边有个比自己更柔弱、更需要保护的,便算原本是棵菟丝花,也能临时撑直了脊梁。何况五太太从来不曾有过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如今忽然被珊娘作小女儿状地抱住手臂,太太心里那隐藏着的母性忍不住就冒了头,虽仍是不敢明着顶撞五老爷,到底还是含着不满偷横了五老爷一眼。 五老爷那里分分钟都盯着五太太呢,岂能看不到这一眼,顿时被五太太看得骨头一阵发软。 五太太却是再没想到,她偷偷看向五老爷的眼,竟叫五老爷逮个正着,且五老爷看着不仅不像生气,竟还一副骨头都轻了三分的模样,五太太不由又是一怔——今儿老爷这是怎么了?!中邪了?! 且不管这五老爷到底是中邪还是中了美人计,总之,五太太实在想不明白五老爷这是怎么了,便先丢开那个人,侧身问着珊娘,“你是个好孩子,应该不会无缘无故不去上学,若有什么缘故,便跟老爷直说,想来老爷也不会强逼于你。” 于是,五老爷心里当即决定,不管珊娘的理由正当不正当,只冲着五太太这句话,他就准了珊娘的逃学。 珊娘那里却是吭哧了半天,也没能替她那休学的要求编出一套合理的借口。 偏就这样,五老爷居然还点着头道:“嗯,你既然不想去,不去也罢。” 五太太:“……” 她忍不住又横了五老爷一眼。 接到眼风的五老爷愣了愣,顿时秒懂了太太眼里的不赞同,当下话风一转,改口又道:“不过你年纪轻轻的,不去上学在家做什么?!” 珊娘立马抱着五太太的手臂又是一阵刷绿漆:“我可以帮太太管家啊,省得劳累着太太。” 五老爷忽然就是一默。因为他觉得,这主意好像还不错。 只听得五太太难得地开了口,轻声道:“家里的事,哪里烦劳得到你,你该好好学你的才是。”说着,默默叹息一声——二三十年前,五太太可是一心盼着可以去女学上学的,只可惜她家里不愿意替她出那份学费。 而五老爷在娶五太太之前,就已经知道她小时候被继母苛待的境遇,如今看着五太太那带着遗憾的眼,便是不知道当年的详情,作为一个想像力颇为丰富的艺术家,他也能生生给脑补出一出《求学记》来。顿时,那看向五太太的眼带着多少心疼,回头看向珊娘的眼里就带着多少谴责。 于是,五老爷很没原则地一拍桌子,冲珊娘喝道:“你明儿就给我上学去!” ——得,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开了一次口的五太太,那衣袖终于还是被吓出了一道水波纹…… 晚饭前,老爷那里突然给春深苑里送来好多玩器面料首饰什么的,叫珊娘看了好一阵纳闷。桂叔细眯着老鼠眼多了一句嘴,“不仅姑娘有,太太那里也有。” 好吧,珊娘表示,应该收下,好歹她不能白客串一回红娘不是?!虽然其实她一点都不看好五老爷和五太太。 然后,晚间,泡在柏木大浴桶里的她又听到一个消息,马姨娘挨了老爷一顿训斥后,被迁到偏院里关着不让出来了…… 作为一个待字闺中的未成年少女,其实有些事是不该珊娘知道的。可这家里就这么一点点大,何况她身边不仅有个爱嚼舌头的五福,还有个“侯府万事通”三和,以及,从那做惯了当家主母的前世带来的种种“恶习”,以至于有些事便是她没有刻意去打听,仍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 比如,老爷回来后就没进过马姨娘的院子。当然,也没进过太太的院子。 再比如,虽然老爷没去看过马姨娘,马姨娘倒是三天两头主动去探望老爷,还给老爷送去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汤汤水水……嗯,那个,那些奇奇怪怪的,有着奇怪功效的汤汤水水,好像最后也没能派上作用…… 当然,这条原不该珊娘知道,但她还是不小心就知道了。且她还听说,厨房里田妈妈那一系的人,背后没少嘲笑这没能得逞的马姨娘…… 话说,随着她对五房情况越了解,珊娘就越觉得,那些传闻……怎么说呢?不能说传闻全是错的,可在某些细节方面,却是有着极微妙的差别……便如,人人都说五房老爷太太不问事,可她接手家事后才发现,那些关键的位置其实还是牢牢把握在老爷手里的,至少也是由老爷所信赖之人掌控着,便如这叫人无法定义的桂叔。 而至于马姨娘这所谓的“宠妾”,至少就珊娘观察下来,也没觉得五老爷怎么“宠”着这位马姨娘。 这一回马姨娘之所以挨老爷训斥,却还是她自个儿“作”的。所以后世才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战友——虽然这句话很委屈猪。总之,也不知道这马姨娘怎么就蠢到这种地步,才会在老爷面前哭诉,说二爷之所以被人扔进河里,全都是大姑娘挑唆的,是大姑娘说二爷对大爷没有兄弟情分,二爷才会……嘚吧嘚吧…… 这蠢马姨娘竟把那天珊娘当众喝斥小胖墩的事跟老爷搬弄了一番。可老爷也不是个蠢的,三两下一追问,竟叫马姨娘把之前侯玦闯珊娘的院子,被珊娘罚跪的事也交待了。 老爷的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骂着马姨娘道:“我道珊儿在西园里都没有学坏,偏养在跟前的两个儿子竟都长歪了,原来是被你们这些无知妇人给教坏的!”——得,五老爷竟把自个儿的责任一推三二五。 泡在浴桶里的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阵冷笑。至少这一点上,袁长卿要比她爹强,他从不推诿责任,便是不常进内宅,他对儿女的管教却仍是很上心,以至于为了儿女之事,常常和她起争执。 那时候的她,怎么就那么坚信,自己是对的?!也难怪儿女不亲近她,而亲近袁长卿了…… 诶!珊娘用力一拍水面。已经注定是跟自己无关的人了,想他作甚! 第四十一章 扮个女主人 第30节 果然,第二天,林仲海依约来访。 同来的,还有那阴魂不散的袁长卿。 以及,同样阴魂不散的周崇同学。 还有一个比菟丝花更爱缠人的林如稚。 至于那温润君子林如亭,却因着今儿不是沐休而不曾跟着同来。 若只有林仲海带着他的两个学生过来,珊娘倒还有理由躲个清闲,可偏偏林如稚也跟着一同来了,于是,心疼五太太不惯见客的五老爷二话不说,就把珊娘推出来做了那接待女客的女主人。 在府门口接到林如稚父女,那丫头才刚看到珊娘,便一如既往地跑过去抱住珊娘的手臂,冲她笑道:“就说我怎么跟姐姐一见如故呢,我竟是才刚知道,原来咱两家还是世交。” 那边,侯五老爷早跟林二老爷拍肩打背地招呼了起来。一阵寒暄过后,众人都还没有绕过影壁,林仲海就不客气地对五老爷道:“经年不见,疏仪兄的眼力竟退步了还是怎的?!我才刚回来就听人说,你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了幅假画?我这里可是带了好些画作来,想要请你帮着品鉴呢。” 五老爷不仅擅画,也擅鉴画。 听了这话,五老爷不禁摆摆手,叹道,“快别提了,越说越伤心。” 他那奇怪的语气,顿时令林先生歪头看向他,却是忽然一阵恍然,在台阶上站住,指着他笑道:“不会是……那画不会是你自己仿的吧?!” 五老爷摇头苦笑道:“自作孽不可活。原只是跟画友开的玩笑,不想当晚那画就被人偷了去。后来我无意中在一个画店里看到,就告诉了店家实情。那店家倒也实诚,宁愿自己受损失也不愿意拿那画去骗人。我想着终究是我作的孽,倒不好叫店家受损失,就给买了回来。至于说五千两银子……” 五老爷高傲地一扬脖儿,“反正我觉得我那画肯定是值这五千两的!” 林仲海听了,不禁哈哈大笑,拍着五老爷的肩道:“你这脾气,竟这么多年都没变。” 五老爷呵呵一笑,歪头看着林仲海道:“可要看看那画?我自认为仿得极为精道,且看看仲海兄可能辩出个真伪来。” 说着,也不把林仲海一行人往前厅里引了,竟一转身,直接就想把人往他的书房里带。 袁长卿和周崇跟着去书房倒也没什么,可林如稚这么个小姑娘也跟着去老爷的院子,就很不合适了。 珊娘默默一叹,站出来对她那“疏于礼仪”的爹笑道:“既然老爷和世伯有事要忙,倒不如我带着林妹妹去花园里坐坐吧,花园里的海棠花开了呢。” “好好好,”五老爷正在兴头上,哪顾得上其他,忙不迭地挥挥手,又热情邀请林仲海,“中午就不许走了,我们有好多年都没见了。” 看着林仲海熟不拘礼地答应下来,珊娘心里又是默默一叹。这五老爷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留客用饭就留客用饭,也不管家里厨下是否有准备…… 不过,这些好像应该是女主人的差事,如今她正被她爹强逼着扮演女主人呢…… 想着,她又叹了口气,心里正筹划着等一下吩咐三和去厨房看一看,就忽听得周崇在一旁笑道:“还请疏仪先生和老师见谅,我就不去了。前两天我有事拜托十三姑娘来着,正好要问一问十三姑娘那件事的进展呢。” 林仲海那里听了一皱眉,才刚要反对,就听得袁长卿在一旁轻声说道:“老师且放心,我会看好小五和阿如的,不会让他们给十三姑娘添麻烦。” 经由“圣元革新”后,大周的礼教规矩不如前朝那般壁垒森严,只要不是孤男或寡女,几个男孩女孩凑在一处玩耍倒也为世情所容——当然,守着老派规矩的人家仍是看不得这样的作派。才刚林先生犹豫,就是因为他知道,侯府的老太君就是那么个守旧的人物。 而只要是孟老太君反对的事,五老爷则坚决给予支持,因笑道:“也是,让他们几个孩子自己去玩吧,跟着我们也无趣。” 于是,珊娘再一次被她那个爹在背上狠插了一刀。 五老爷带着林仲海走了,珊娘忍了忍,看着林如稚笑道:“上次你来时,说你最近爱上了红茶,正好我这里才刚得了些乌龙茶,可要品品?” 周崇笑道:“阿如就是与众不同,这时节,怎么也该喝绿茶才是,雨前龙井才是最妙。” 珊娘斜睨他一眼,笑道:“周五爷果然大手笔,真正的龙井,可都是宫里的贡品,我们这样的平常人家,哪里能见得到。” 说完,便向着众人做了个请的动作,引着众人往后花园过去。一边走,她一边叫过三和,小声吩咐她去安排午膳的事。 她却是不知道,才刚她睨向周崇的那一眼,早叫这花花公子心头发了痒。 而那冷眼旁观的袁长卿见了,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眉间忍不住就皱起一道微微的隆起。“我们不需要去拜见一下夫人吗?”他问着珊娘。 珊娘吃惊得差点被一口气呛住。她再没想到,袁长卿竟会主动开口跟她讲话。 好在她还没有回答,在侯家五房来去如风的林如稚就已经先开口替她答了,“伯母身子不好,能不打扰她且不打扰她吧。” “正是。”珊娘客气笑道。 珊娘请着几人在池塘中间的八风阁里坐了,又看着小丫鬟们上了茶水点心,对那几位笑道:“我家里地方小,各位且将就一二吧。” 周崇先接着话笑道:“这阁子叫八风阁?好名字。倒是跟袁老大颇有些渊源呢。”说着,冲着袁长卿一阵挤眉弄眼。 林如稚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你忘了?”周崇笑道:“袁老大的那四个小厮,各叫什么名字?” 珊娘这才想起,袁长卿那四个小厮名字的出处,恰正是《淮南子·墬形训》中的八风。 她边想着,边下意识地往袁长卿那里看过去。便只见端着茶盏的袁长卿,也从茶盏上抬起眼,那么平静淡定地望向她。 他的平静淡定,蓦地再次令珊娘一阵胸闷。于是她微抬了下巴,就那么不躲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叫她深感意外的是,袁长卿和她对视了约三瞬左右,那眼睫忽地一闪,竟首先垂下了睫羽。而更叫她感觉惊奇的是,他的耳垂竟微微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 忽的,珊娘脑海里闪过前世时的袁长卿…… 那时候,他们才刚新婚。血气方刚的袁长卿和她之间,仍处于试探磨合之中。那时候,他们也可算是琴瑟和谐的……而每每他动情之时,他的耳尖处,便总会如此,泛着层淡淡的红晕…… 想着前世时夫妻间的那点事,珊娘心头蓦地一颤,脸颊顿时一片发烫。她忙不迭地垂下头,借着饮茶掩去那份尴尬。 如今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后来她生了贪念,如果她能像五太太那样,只满足于守着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也许,前一世的他们也能过得和和美美…… 这么想着,珊娘忽然就有些伤心。那样的人生,对于袁长卿来说也许是完美的,那是他想要的人生,却不是她想要的…… 而,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对面那个男人的宠爱?!不,她自认为自己很坚强,坚强到不需要男人来宠爱她。可当年她所求的到底是什么?!那种生死契阔的深情?!野史小说里描绘的那种爱情?!袁长卿这种人,懂得那种东西吗?她向他求这种东西,无异于是缘木求鱼! 这么想着,珊娘再次抬眼看向袁长卿时,忽然就能跟他一样平静淡然了。 “……怎么样了?”忽然,周崇的声音在她耳旁响了起来。 “什么?”珊娘一眨眼,回头看去。 周崇却怀疑地看看她,然后看看对面和珊娘又一次对视后,再次垂下头去饮着茶的袁长卿,笑道:“十三姑娘才刚在想什么?都走了神了。” 珊娘平静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老爷会留你们下来用午膳,想着不知道厨房那里准备得如何了而已。” 林如稚一听就十分抱歉道:“到底还是给你添麻烦了。”又叹道,“我爹这人吧,也就只在人前装个刚正严谨的模样,跟他的朋友在一起时,那简直就是判若两人。这一点上,竟是我袁师兄最像我爹。” 许是刚才珊娘连着看向袁长卿的两眼,叫林如稚觉得有必要替袁长卿的沉默寡言解释上两句,便又道:“姐姐别看我袁师兄不爱开口,那只是跟姐姐不熟,等熟了你就知道了,有时候恨不能他别开口的好,一句话能噎死个人的!” 是吗?珊娘的眉梢一动,忽然觉得,也许前世时对于袁长卿来说,她一直就只是那不熟的陌生人,所以她竟从没看过他有不羁的那一面。 但此刻她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便笑着把话题引开,道:“要说不羁,怕是世伯怎么也及不上我家老爷。至少先生没有花五千两银子买一副自己画的假画。且我听说,那卖画之人原只想要个成本价的,是我们家老爷硬要给人家五千两银子,只说那画就值这个价。”说得众人跟着一阵笑。 珊娘又道:“周五爷拜托的事,很是抱歉,我问了,不过人家原就是自己绣着玩的,不愿意拿出来呢。” 周崇一扬眉,“我出钱也不行吗?” 珊娘为难地笑了笑。 林如稚伸手一推周崇,“既然是自己绣着玩的,这定然是闺阁中的东西,哪能随便拿出去?!” 周崇看着珊娘又是一扬眉,笑道:“我说,这绣画,不会是十三姑娘自己绣的,怕人知道,这才找的借口吧?” 珊娘笑道:“我若有那本事,定然白送给五爷,怎么也是替自己扬名的事。” 周崇摆着手道:“叫什么五爷啊,多生分,不如你跟阿如一样,叫我一声五哥吧。” 珊娘只但笑不语。 这时,三和回来了,冲着珊娘微一点头,然后又凑到她的耳旁轻声道:“门上接了七姑娘、十一姑娘和十四姑娘的帖子,说是下午要过来看望姑娘。” 珊娘的眉头一皱,轻声道:“只说我身子不爽,暂时不便见客。” 三和默默一礼便退了出去。 而因着这几位姑娘,却是叫珊娘想起春赏宴来,同时也想起对面袁长卿的那些谋算,便笑着对袁长卿道:“昨儿多谢公子救了我弟弟。听说公子自京城来,却是不知道跟忠毅公袁老令公府上是什么关系。” “咦?”再一次,袁长卿还没开口,林如稚先抢着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袁师兄是跟老令公府上有关系?” 珊娘假作惊诧状,眨着眼道:“还真有关系?”又笑道,“你不是也接到春赏宴的帖子了吗?因我听说,那春赏宴上也请了袁家的人,偏袁公子又是打京城来的,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因袁长卿不爱跟生人多话,林如稚便习惯了总是代他回答别人的问题,这会儿她正打算按照老习惯替袁长卿回答,不想袁长卿忽然抢在她前面道:“那正是家祖。” 珊娘扭头看向他,笑道:“这么说,袁公子也是要参加春赏宴的喽?” 袁长卿静静看她一眼,垂头抿了口茶水,才放下茶盏淡然答道:“还不知道。” 珊娘那里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居然已经答完了她的问话。她猜,他大概是不耐烦她的问题,才回答得如此言简意赅,便闪着恶意的眼,故意又笑着追问道:“什么叫还不知道?” 她以为他一定会像前世那样微蹙了眉,以忍耐的表情暗示他的不耐烦,却不想袁长卿忽地一抬眼,以那双比别人的眼都要显得黑浓的眸子定定望进她的眼里,一边轻柔缓慢地解释道:“前儿我才刚接到家里的消息,叫我在镇上等着我家老太君。之前若不是先生要回乡省亲,原该是我护送老太君来梅山镇的,却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带我去参加贵府的春赏宴。” 看着他,珊娘一阵诧异,连林如稚也看着袁长卿一阵眨眼,然后忽地一回身,拉着珊娘的衣袖笑道:“看吧,我就说我袁师兄是这样的人,现在跟姐姐熟悉了,也就开始开口说话了。” 袁长卿微微一笑,抬头看向珊娘,道:“十三姑娘怕是不知道,我家老太君和府上的老太君是远房的堂姐妹,算起来,我们应该是表亲。” “哎呀,”林如稚猛地一合掌,笑道:“竟这么巧,那十三姐姐可不是得叫袁师兄表哥了?” 珊娘蓦地生了一身鸡皮疙瘩——表哥表妹什么的,最要不得了! 前世若不是她看多了这些家长们不让看的野史小说,不定她都不会长歪,也不会对袁长卿生出那样的心思! 看着那熟悉的乌黑眼眸,再一次,珊娘默默咬碎一口银牙。 第四十二章 以德报怨 虽说珊娘那里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几位姑娘要来探望她的帖子,第二天,三位姑娘仍是结伴而来。同来的,居然还有大太太赵氏。 这一行人,却是奉了老太太之命,专程来看望珊娘和五太太的。 这种情况下,便是五太太再不愿意应酬,也不得不出来迎客了。 大太太赵氏一进前院,就亲热地拉住姚氏的手,笑道:“让她们几个小的自己去玩吧,我们妯娌有日子没见了,且得好好说一说话呢。” 珊娘一阵诧异。且不说如今离春赏宴已经没几天了,几个主事之人居然放下正事过来“探望”她们这些闲人,偏大太太还是这么一副要隔开她和五太太的架式,这举动本身就已经叫珊娘动了疑心。 只是,此时已事不由她,五太太好脾气地笑笑,回身嘱咐她好好招待姐妹们,就被大太太拉走了。 那十四姑娘过来拉了珊娘的手,活泼笑道:“上次我来得匆忙,也没好好看看姐姐的住处,今儿我可得好好看仔细了。老太太那里常夸姐姐是最会收拾屋子的,我若能偷学姐姐个一招半式的,肯定能受用无穷。” 珊娘早就后悔那天把十四让进春深苑的事了,便笑道:“十四妹妹上次来时,应该也看到了,我那院子又小又窄又乱,哪里好意思招待你们。不如我们去花园里坐坐吧。我奇怪的倒是,你们不是应该在忙着春赏宴吗?这可没几天了。这时候怎么老太太竟想起来,差使你们来看望我们太太和我?” 十四姑娘才刚要答话,七姑娘先挑眉笑道:“我说,你就这么让我们站着跟你说话吗?” 此时她们仍在正厅的前院里。 珊娘看看堂上,大太太仍亲热地拉着五太太的手轻声说笑着,下首侍候的,除了马妈妈外,还有机灵的方妈妈。 于是珊娘便趁机给方妈妈打了个眼风,再怎么不放心五太太,终究也只能按捺下来,先去招待了她的三个姐妹。 第31节 一路上,珊娘故意把话题往春赏宴上引着。果然,小十四抢在七姑娘和十三姑娘之前,先就已经兴奋了起来,叽叽咕咕地说个不住。而老七和十三不仅没像珊娘以为的那样,时不时暗嘲十四一句,甚至还屡屡插-进来也跟着说上两句。这叫珊娘又是一阵暗自沉思。 一路莺声燕语过去,等到得花园里的偏花厅上坐下,便听得七姑娘首先问道:“十三妹妹那天打算穿什么衣裳?” “什么?”珊娘一怔。 十一娘也笑道:“离春赏宴可没几天了,妹妹竟还没开始准备吗?” 珊娘眨了眨眼,忽然明白过来——这定然是老太太那里衡量来衡量去,觉得她是一枚可用的棋子,这是反悔了,便是不接她回西园,至少春赏宴她必须得去! “可我‘病’着呢……”她笑道。 “你这理由,也就骗骗老太太而已。”七姑娘撇着嘴打断她,笑道:“老太太是心疼你,才以为你是真病了,你以为我们谁看不出来,你这只是在装病躲懒!可如今春赏宴的差事都已经被你逃了,你也没必要再装了。再说,你真不想去春赏宴?!” 珊娘想说,我真不想去,可张嘴的瞬间,她忽然就想到袁长卿。 和之前一想到袁长卿就想要躲开不同,自昨日和袁长卿那么平静淡定地对视一眼后,珊娘忽然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某种“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但你不知道我知道”的、神奇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于是,她忍不住便想去春赏宴上看一看袁长卿的热闹——更重要的,是她想看看能不能给那袁长卿制造点什么“热闹”。 只见珊娘那里顿了顿,忽然笑道:“啊,竟被姐姐戳穿了……那我可真无话可讲了。” 她这话,当即就叫七娘和十一娘怔在了当场。她们的印象里,珊娘是打死也不肯承认自己错处的,便是她错了,也会想出无数的借口来替自己开脱,却是再没想到她会这般坦然承认她的谎言。 珊娘笑着又道:“其实吧,我原不想去的,可如今我倒有点兴趣想去了呢。”又故作神秘状,凑到三个姐妹面前,小声道:“你们可知道,昨儿谁来我家了?” “谁?”十四问道。 珊娘坐正身体,笑道:“那京城杏林书院的掌院,林仲海林先生。还有他的弟子。你们再想不到,他那弟子是什么人。” “什么人?”连七娘也好奇问道。 “姓袁。”珊娘笑道。 虽然她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一直没开口的十一姑娘却似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忽然问道:“可是跟袁老令公府上有什么关系?” “正是。”珊娘点头笑道,“别说,昨儿我也想到了,所以特意问了,原来那位袁公子果真就是老令公的嫡孙。” 说到这里,她装模作样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然后抬头看向那三人。便只见那三人果然圆瞪着眼,都在等着她的下文。于是她放下茶盏,笑道:“都看着我干嘛?” “他长什么样?”十四脱口问道。 珊娘歪头作回忆状,“好像,就那样吧。” “就哪样?”七娘也歪头问她。 珊娘尚未回答,就听得十一娘问道:“他在家里排行老几?” 许是见几位姑娘都盯着她看,十一姑娘一阵不自在,忙讪笑道,“我是听说,那一战,几乎令袁家男丁俱丧,只有留在京城的第四子活了下来,就是后来袭了爵的那位。听说如今那府上,除了爵爷膝下一位世子外,也就只有长房还遗下一脉。且听说那二位公子年纪相仿。不知道妹妹说的是那位世子,还是那位大公子了。” 珊娘的眼微微一闪。她这十一姐姐,可真是人不可貌相,身居深宅大院,居然能把千里之外京城的事打听得如此仔细。不过她说错了一点,如今那世子之位花落谁家尚未有定论,现任忠毅公膝下那个才十五岁的袁二,到底能不能拿到世子之位,还得看袁长卿什么时候能考中探花。只有袁长卿有了自己的前途,他那爱面子的继祖母和四叔,才有胆子上奏章替那袁二请封世子之位,不然,这事儿只能仍是那么暂时搁着。 “这我就不知道了。”珊娘笑着故布迷阵,“不过,听说那位袁公子是林仲海林先生的关门弟子,颇有才名,且跟五皇子甚是交好。” 而那五皇子不仅是太子同母兄弟,还是太后的心尖尖,这在京城几乎无人不知。 看着几位姑娘借着喝茶暗暗沉思,珊娘一阵暗笑——袁长卿,我这可是以德报怨,在替你加码呢! 前世时,当听说来的是袁长卿,那个势单力薄的长房遗孙后,原本对袁长卿很感兴趣的好几个姑娘都打了退堂鼓,直到看到袁长卿那张脸,才叫众人重又燃起兴趣。而这一世,珊娘却决定,要替这袁长卿多多吸睛,直叫所有人都对他感兴趣才好。想来他的可选择余地大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来打她的主意了。 珊娘笑着又道:“其实说实话,才刚你们问我他长什么样儿,我没好意思说。你们不是都说那林如轩长得好吗?林如轩跟他站在一处,你们必定只能看到那位袁公子,看不到林如轩的!” 顿时,不出她所料,包括那位已经有内定夫婿的七姑娘在内,几位姑娘的眼全都闪过一道精光。 许是她一时没能收敛唇边的笑意,或者只是纯粹做贼心虚,十四姑娘忽然斜睨着珊娘道:“姐姐说这些话,什么意思?” 于是珊娘坦然笑道:“这意思还不明白?那袁家人为什么而来,连我这搬出西园的人都知道,没道理你们会不知道。不过是在我这里假装着女儿家的矜持罢了。今儿你们是在我这里,又不是在西园,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对了”,她转向十一姑娘,“才刚你说的不对,我听说袁家那个世子之位到底给谁还没准儿呢。那位袁二公子,说起来也就只沾了他父亲的光而已,可没听说他才学如何。可这位袁大公子,却已经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听说在京城还有个浑名,叫‘高岭之花’,连好几位公主郡主都倾心于他呢。何况,怎么着那位都沾着个嫡长二字,那世子之位最后到底花落谁家,我看还不定呢。再退一万步说,男人嘛,终究是要走出家门建功立业的,俗话不是常说,‘祖上有不如自己有’吗?那袁老二又有什么?倒真不如这位袁老大了。” 她这般信口开着河,听得几位姑娘眼眸连连闪烁。最后,七姑娘放下茶盏,过去拧着十三儿的脸颊笑道:“听听听听,这才出了西园几天?!连点女儿家的规矩都没了,竟在这里评说起外男来!怎么,听这意思,咱们小十三儿这是动了春心?!” “啊呸!”珊娘拍开她的手,笑骂道:“我若想要那些,就不会装病出来了。不过,虽说我现在是装着病,可之前确实是病了。这一病才叫我明白,原来那些富贵贤名,说穿了,不过都是些浮云,与其为了这些每天辛苦,倒不如让我多睡一会儿懒觉呢。” 十三姑娘搬出西园时,那爱睡懒觉的名声可就已经传出来了。虽说几位姑娘都不太相信她,可也都没再说什么,只又扯回话题道:“总之,不管你是真病还是装病,老太太的意思是,你和五婶平常躲懒也就罢了,这个场合却是不许躲,都得去参加春赏宴的。”七姑娘笑道。 第四十三章 春赏宴 正如珊娘所料的那样,老太太那里果然打着撒网打渔的念头——饵多浪费了不怕,只要能捞到鱼。 可同时她自以为她也最是了解珊娘的,知道这孩子讲究个脸面,如今这般丢脸地被她“丢”出西园,不定小十三儿的拧脾气上来,就真会拿三捏四的不肯来。老太太可没那个耐心去哄着珊娘,于是直接选了个最省力的法子,派大太太去给懦弱的五太太施压。只要五太太带她来参加春赏宴,珊娘这么个给人做庶女的,便没那资格说个“不”字。 之所以又派出七姑娘她们拖住珊娘,却是怕她在背后给没主心骨的五太太出主意坏事的缘故。 于是,等五老爷从外面回来时,就只见前厅上,才刚送走大太太一行人的五太太正对着珊娘一阵愁眉苦脸,珊娘则在细声安慰着五太太。 五老爷问清原由,便皱眉道:“不想去不去就是。” 五太太白着张小脸,嗫嚅道:“老太太那里……” “老太太那里我去说。”五老爷拍着胸脯一力承下这件差事,又对珊娘道:“太太体弱,以后家里的应酬,还是你替太太担下来吧。老太太那里若是叫太太,就说我说的,太太身体不好,有什么事,让她直接跟我说。” 五老爷才刚说完这些话,就看到五太太那里脸色又变了。他低头细一想,忽然意识到,他这强硬的口吻,听上去不像是在护着五太太,倒像是指责五太太担不起事来一样,忙看着五太太又道:“那些叫你心烦的事,你不理会便是,万事总有我呢。” 五太太看着五老爷,不由就是一阵呆怔。 而她直直看着五老爷的眼,却是不自觉就叫五老爷红了脸,讷讷说了句什么,转身便要走。 不知为什么,五太太的脸也微微有些红,低垂着头道:“老爷是好意,只是,老太太那里既然都那么说了,不去终究不好。我……我和珊娘,就去吧。” 珊娘跟老七、十一、十四说那番话,原就是藏着恶意撒了一地种子的,哪能不想去看一看收获?!便上前握了太太的手,道:“太太放心,到了那天,我寸步都不离太太。而且我们也只是去坐一坐,叫老太太那里挑不出个礼数,咱们就回来。” 五老爷听了,垂了垂头,忽地一抬头,道:“春赏宴而已,怕什么。我跟你们一起去。” 顿时,不仅五太太,连珊娘都震惊了。 这五老爷可是最烦这些俗事的,别说春赏宴,便是除夕祭祖家宴,若不是有桂叔压着,不定五老爷都不会出现! 总之,春赏宴那天,五老爷一家,包括侯玦侯瑞,全都收拾得一身妥妥当当,分着两辆马车,往落梅湖边的侯家别院赶去。 如今侯玦算是彻底被珊娘收服了,一看到珊娘,他眼里便再没别人了,只咚咚地跑过去,拉住他姐姐的手,弯起一双被胖脸挤得更显细长的眼,冲着珊娘就是一阵傻乐。 “傻样!”珊娘嘲着他,倒是没有挣脱他的手。 因老爷那里吩咐只备了两辆车,五太太便以为是家里女人们一辆车,男人们一辆车,这会儿见珊娘被侯玦拉着,便也没多说什么,就扶着马妈妈先上了一辆车,然后坐在那里等着珊娘上车。 谁知在她后面钻进车来的,居然是五老爷。 太太吓了一跳,看向五老爷时,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瞪得溜圆。 五老爷却像是没看到一般,只随手带上车门,然后以手肘支着车上的小桌,看着窗外不吱声了。 虽说最近五老爷的举止行为变得很是怪异,但奇怪的,五太太却发现,她好像不知不觉中,竟没之前那么害怕他了。她这里频频偷眼看向五老爷,却是没发现,五老爷的耳朵都被她看红了。 再说珊娘。 珊娘原也以为她要跟五太太一车的,正想着就算带上小尾巴侯玦,应该也没什么,不想那辆车就被她爹给捷足先登了。隔着车窗看看已经在车内坐定的五太太,她恰正好看到五太太微歪着头,偷偷窥向五老爷的眼。珊娘心头一动,便拉着小胖墩去了另一辆马车。 侯瑞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众人都已经上了车,他这才姗姗来迟。看了一眼车窗内的五老爷,侯瑞脚跟一旋,便毫不犹豫地上了后面的马车。 五老爷满意的表示:自家孩子还是很好滴,全都是很有眼色滴!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侯玦被人扔下河去的后续故事。原本全梅山镇都知道五老爷夫妇对儿女是放养的,可出了这件事后,五老爷的名声却是变了,变成了“不讲道理护犊子”的五老爷。 且说出事之后,珊娘一直没听到五老爷那里有什么动静,直到动静忽然变得老大一个,她这才知道,原来五老爷那里不声不响地命桂叔去了那胖女人家里,要拿那家儿子一个“谋杀未遂”之罪。而虽说五老爷不务正业,凡事又爱跟老太太拧着干,这一生却终究还是做了几件叫老太太如愿之事,比如娶妻生子,再比如,考了个举子的功名回来。虽然之后不管老太太打也好骂也好求也好,他是坚决不肯上京去再考个进士回来的。总之,五老爷是个有功名之人,偏那胖妇人一家虽然富足,却和侯家一样,命里也缺一个“贵”字,哪里扛得住举人老爷的这一通吓唬,竟是连上门道歉都没敢,直接当晚就收拾家当,连夜带着儿子逃了——把五老爷那个气啊,他吓唬人,原是想要个道歉的,结果道歉没得到,倒叫镇子上的人说他“不讲道理护犊子过甚”。五老爷一气,就直接把那家的房子给拆了…… 闲话少叙,只说珊娘一家来到落梅别庄时,庄子里已经到了不少宾客了。 因珊娘一家好歹也是侯家人,算半个主人,不算客人,因此也没人特别费心招待他们,五老爷便自在地带着妻儿们,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叫桂叔去找管事的要了屏风帐幔等物,在那湖边给自家围出一块“自留地”来——竟当一家子是来踏青的了! 别人看了有趣,也纷纷效仿,一时倒闹得管事们头疼不已。老太太那里听说了,则脸面一阵阴沉——五老爷一家过来,可都还没过去给她请安呢! 不过老太太也不敢贸然把这硬脾气儿子给叫过去,这会儿府里的客人很多,不定那五老爷哪根筋不对,就能当众下了老太太的脸面,老太太才不会给儿子这么个机会踩自己的脸呢。 于是老太太就看了一眼吴妈妈。 吴妈妈心领神会,便出来,想着绕过五老爷把五太太和十三姑娘带过去。 只是,吴妈妈想得很丰满,连借口都想了七八条之多,可现实却是太过骨感,她再没想到,五老爷竟是时时粘着那五太太,便是有人跟他说话,他也拿眼角时时守着五太太,只看到她稍一靠近,五老爷就跟被人侵占了地盘的狮子似地,竖着一身毛就过来了。 好在老太太的目的不是五太太,只要能把珊娘拐过去就行。 五老爷那里一听,正中下怀,便又往珊娘的背上扔了一把刀,直接把女儿打发出去给老太太请安,甚至还当着吴妈妈的面教着她说谎:“你去跟老太太说,你太太崴了脚,行动不方便,你就代你太太给老太太请个安吧。再跟老太太说声抱歉,怕我们要提早走了。”——得,才刚来,就说走的事了。 珊娘默默错了错牙,却也没法子,想了想,干脆拉过小胖墩和她中二哥哥,三个小辈一起过去请安了。 这会儿老太太在别庄的花厅上。珊娘进去时,只见满眼的珠环翠绕,鼻翼间各种香气混杂,使得她差点没忍住喷嚏。 她这里好不容易忍住了,小胖墩没忍住,当即打了个响亮的大喷嚏。 而这会儿珊娘原正拿眼角往堂上瞅,正想看看围着老太太的都是些什么人——特别是,那袁长卿在不在,不想她弟弟就攥着她的手打了个大喷嚏。顿时,珊娘嫌弃地放开他,又看着他奶娘给小胖墩收拾了,然后三人这才上前给老太太请了安。 却是到底错过了偷窥堂上众人的机会。 而这会儿老太太看向他们的眼,则几乎都要带上针刺了,直扎得珊娘的额头一阵刺痛。这不由就叫她想起前世的这个时候。 那时候,她可春风得意了,一边帮着大太太接待客人,一边听着女眷们奉承话,一边自得地以为,全天下她是最能干的姑娘……而,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在玩,只有她是在干活……上一世的她,其实真的挺傻! 所以,这一世的她,全然不惧老太太那藏了针刺的眼,盈盈见了一礼后,就拉着哥哥弟弟们要退出去。 不想老太太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笑道:“他们男孩子出去野,你一个姑娘家跟着做什么?有日子没见你了,也没说来陪陪你祖母。还是说,你还在生祖母的气?” 老太太的习惯,越是语调轻柔,表示她越是不悦,这会儿连“祖母”都出来了,可见老太太心里积压了不少怨气。 珊娘可不傻,冲着老太太屈膝又是一礼,笑道:“祖母惜爱,原该来陪祖母说话的,可祖母还不知道,才刚我母亲不小心崴了脚,父亲很担心,加上弟弟还小,我怕母亲操心,得替母亲看着弟弟一点呢。” ——哼,要说谎大家一起说好了,要“亲切”大家也一起“亲切”,谁还怕谁不成?! 第四十四章 蝴蝶效应 要说这老太太一生气吧,就爱自称个“祖母”什么的,可被晚辈叫“祖母”的机会却并不多见。如今听着珊娘一口一声的“祖母”,倒噎得老太太一时无语了。 好歹她还记得正事,只得先忍下脾气,扭头看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笑道:“这是老五家的十三娘,是个活泼淘气的。” “哪里,”那插金戴簪的老妇笑道,“我看着倒是个懂得孝顺父母悌爱兄弟的呢。”又冲着珊娘招手道,“好孩子,过来叫姨祖母瞧瞧。” 珊娘不由一阵眨眼。上一世时,此时的她正忙里忙外忙得脚不沾地,和那袁孟氏见面,还是在之后开宴前夕。那时候,袁长卿已经在外面安了席,所以她直到散了宴后,才和袁长卿在西角院里遇上的。 想到袁长卿,她便小心翼翼从眼角处,往那俩老太太背后瞅去。却十分意外地并没有看见袁长卿,而是看到了另一个人——袁长卿的堂弟,袁二袁昶兴。 第32节 珊娘一怔。这竟又是个和前世不同的变化。 前世时,这名字跟袁长卿很像的堂弟袁昶兴虽然也是陪着袁孟氏一同来梅山镇的,可许是怕侯家人误会了联姻的对象,春赏宴的当天他并没有出席。袁孟氏给出的解释是,他去梅山书院拜见林山长了…… 当然,袁昶兴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许是因为这一世林家人也接了春赏宴的帖子的缘故。(珊娘自然不可能知道,后世有“蝴蝶效应”一词。) 那,袁长卿呢?(被蝴蝶翅膀扇没了?!) 她那里一边东瞟西瞄着,一边飞快地转着心思,手里倒也不忘规矩,和哥哥弟弟一同过去给那袁孟氏见了礼。 叫珊娘没想到的是,那袁孟氏竟亲自从座位上下来,又亲手将她和她弟弟扶了起来,还特特拉着她的手一阵上下打量,回头对侯孟氏笑道:“果然姐姐好福气,你这几个孙儿孙女竟全都生得和姐姐年轻时一模一样,想来将来都是有造化的。” 珊娘忍不住就往老太太那里瞅去。这么一瞅,她却是头一次发现,原来老太太也生了一双细长的柳叶眼。只是,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那眼皮难免松驰。松驰的眼皮盖住眼尾,叫人只注意到她那两只仿佛含着日月精华般的黑亮眼珠,而忽略了那原有的精致眼形。 此时,那两只吸足了日月精华的黑亮眼珠,正带着一种审视和衡量在打量着她。 虽说这珊娘在西园里养了七八年,老太太却是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看过珊娘了。如今便是这么看过去,老太太也没觉得珊娘像自己更多些。老太太自己天生一张团脸,多年的养尊处优又叫她养出个圆润的双下巴,所以她其实并不喜欢长得瘦的孩子。偏这珊娘打小就精瘦精瘦的,竟怎么吃都不胖,且还生了一个尖而微翘的小下巴——养了这孩子七八年,老太太竟头一次发现,这孩子长得简直像只小狐狸! 这么想着,老太太心头更是不喜起来,便那么淡淡笑着,对袁孟氏道:“妹妹说笑了,他们能有多大造化,哪像你家的兴哥儿,看着就是一表人才,这才是将来有大造化的。” 袁孟氏只这么一个孙儿,原就宠爱异常,听侯孟氏这么说,哪有不眉开眼笑的,客套两句后,又亲自从丫鬟的手里拿过见面礼,一一分给珊娘兄妹。 她这里才刚把最后一份见面礼递给侯玦,就听得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扬起:“祖母怎么还不介绍我?” 说着,一个人影从椅子后面窜出来,却是忽略过侯瑞侯玦,直接冲到珊娘面前作了一个长揖,道:“妹妹好。” 那人一边作揖一边抬头看向珊娘,且还轻浮地冲她夹了夹眼。 恰正是那个袁昶兴! 珊娘这里被突然冒出来的袁昶兴吓了一跳,一时还没反应得过来,她的哥哥弟弟已经怒了,双双抢上前去,将她护在身后。 看着前方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珊娘心头忽地就是一阵温暖——这,才是家人!前一世时,她怎么就只顾着西园的虚热闹,没能好好对她的家人呢?! 侯家五房的俩兄弟极其不满地瞪着袁昶兴。不想袁孟氏竟不觉得袁昶兴此举很失礼一般,呵呵笑道:“瞧瞧,看到妹妹眼睛又直了。那边还有你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呢,还不快去见礼。” 袁昶兴那里这才和侯瑞侯玦见了礼,侯瑞侯玦则勉强回了礼,袁家老太太便再次拉了珊娘的手,对珊娘笑道:“你不要怪你这个哥哥失礼。我们家里就他一个,他又一直想要个姐姐妹妹什么的,这都是孤单的。也怪可怜见的。”说着,硬是拉着珊娘,将她拖到座位旁,又强按着珊娘同她一张椅子里坐了,细问着她的年纪,读的书什么什么的。 珊娘强挤着笑容应付着,心下却是一片鄙夷——“就他一个”?!那袁长卿算什么?石头里蹦出来的?! 当然,她不是在替袁长卿抱不平,只是她对袁昶兴也没什么好感而已。 这袁昶兴,可算是被袁家老太太给宠坏了,打小就是想什么就要什么的禀性。他倒是不爱偷鸡摸狗什么的,却偏爱个偷香窃玉,以至于三十岁头上,因被人家夫婿发现奸-情,实实打断了腿,当然,也打断了他的袭爵之路,以后渐渐便沉寂了。珊娘死前,已经好久不曾听说他的消息了。 其实在那之前,珊娘跟这个“堂弟”打交道的机会就不很多。而且她能看得出来,虽然袁长卿掩饰得很好,但他不喜欢这个堂弟,更不喜欢大宅里的那些人。而在结婚之初,她却觉得,大宅的势力好歹应该能帮得上袁长卿的仕途,便屡屡去拍袁孟氏的马屁。那时候,她也曾遭遇过袁昶兴有意无意的纠缠,但她委婉回拒过两回后,他就再没有纠缠了。却不想她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袁长卿却似乎记在了心上,自此后竟直接禁了她的足,再不许她往大宅去。甚至从那一年之后,连祭祖也只是袁长卿一个人去的…… 那时她以为袁长卿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她不守妇道,心里觉得既委屈又冤枉,直到很久以后,她病得快不行时,才在无意中得知,原来那时候袁昶兴只是暂时掩饰了对她的邪念,而冲着袁孟氏对袁昶兴的放纵,如果她再多去几回大宅,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珊娘不知道后来袁昶兴的下场是不是袁长卿的手笔,但如今隔了一世再看到此人,却是叫珊娘泛着恶心的同时,手臂上也生出一层的鸡皮疙瘩。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真以为袁昶兴果然像袁孟氏所说的那样,只是特别想要有个姐姐妹妹,才喜欢跟女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可如今多了一世阅历的她,却是轻而易举就能从他那看似天真的眼神里,看出那种含着不洁的邪念。 因此,便是他看过来表示亲热的眼神,也不由令她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说起来,珊娘每每照着镜子时,都觉得如今这尚未开始发育的自己,看着简直就像那才刚脱离鸡雏,正要长出一点点硬羽的小仔鸡模样,瘦巴巴的没肉不说,还干瘪瘪的,连清炖都不会出多少油水。也不知道这袁昶兴为什么会以那种感兴趣的眼看着她……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袁昶兴并不是以那样的眼神看她一个,而是他看谁——只要是女的——全是那样的眼神。 就在她不自在地想着要如何脱身之际,外面小丫鬟来报,说是梅山书院老山长一家到了。 珊娘这才趁机从袁孟氏的手下逃脱了出来。 那林芝林老先生和长子林伯渊都不耐烦这种应酬场合,便都没有来,而是由林老太太带队,携着林仲海父女,以及林如亭林如轩这俩堂兄弟一同来了。 还有一个珊娘没想到的人——袁长卿。 珊娘再没想到,袁长卿竟不是跟着袁家人,而是扶着林老夫人进来了。 与林老夫人同来的,还有书院里的几家教授和女眷们。众人一通乱哄哄见礼后,林如稚立马就像根藤似地,熟练地缠上了珊娘的手臂,看得林如轩忍不住就打趣她道:“你累不累?” 林如稚不明就里,“不累啊,这才刚来。” 林如轩笑道:“你倒确实是不累,可十三娘累啊!你看看你,长得比她高,居然还反过来缠着她的胳膊,看着就像一条古藤缠幼苗,啧啧,怪可怜的。” 说得林如稚红了脸,过去就要拧她堂哥,却被她亲哥哥给拦下了,“都看着呢。”林如亭温文笑着,又对珊娘道:“世伯没来吗?我父亲可是听说世伯要来,才答应过来的。” 珊娘忙笑道:“来了,这会儿在湖边赏风景呢。” 林如稚一听,明明才刚放下的胳膊,竟又缠了过来,歪头冲珊娘笑道:“那我们也过去吧。” 她俩正说着话,忽然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们要去哪里?带我一起玩可好?” 珊娘一回头,就又看到了那个故作天真的袁昶兴。她还没有皱眉,林如稚先已经不高兴了,冲他翻着白眼儿道:“袁老二,又忘了教训了?!袁老大可就在这里呢!” 袁昶兴一窒,飞快地看了一眼袁长卿的方向,果然捏着鼻子退走了。 直到这时,珊娘才鼓起勇气头一次看向袁长卿。 此时的袁长卿,正被他继祖母拉着,向着堂上众人重点展示着。被人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着的他,此时只能看到一颗时不时弯下去见礼的后脑勺。 珊娘的眼只匆匆打他的脑袋上一掸而过,就怀着种莫名的心虚,移开了视线。 而这一转开视线,却是叫她忽然就看到了几个原不该在这里的人。她的七姐姐,还有十一姐姐和十四妹妹,这三个原该在外面监督着各处进展的姑娘们,竟是不知何时都挤进了花厅。 也是直到这时,珊娘才突然想起,前一世时,差不多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下人们开始频频找不着七娘和十四娘的,以至于她不得不担起原该她们担起的那份职责,所以那一天她才格外的忙碌。 只是,前一世时,好像十一姐姐并没有脱岗开溜啊……而她的七姐姐和十四妹妹,是这一世听了她的那些话后才对袁长卿生了兴趣的,还是前世时就有兴趣,所以才悄悄开溜的?! 侯珊娘忽然很想知道。 第四十五章 不同的相同 虽说侯府的孟老太太是孟氏嫡房的姑娘,可奈何宫里得宠多年的那位却是出自旁支,和袁家的孟老太太是未出五服的姑侄俩,故而那袁孟氏能跟宫里搭上话,同样是孟家姑娘的侯孟氏却是只能看着够不着。 而,若说之前老太太那里还不太清楚袁孟氏想要拿来联姻的到底是哪一个“袁公子”,如今见袁孟氏这么一口一声儿地夸着长孙,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不痛快归不痛快,侯孟氏是最擅长衡量利益得失的,且她也不是不明白自家的份量,既然没到那个份量上,自然也不好怎么跟人家计较,也只能如珊娘先前默默吐槽的那句话,“能捞着一条是一条”了。所以,老太太只能暂时忍了这口气,笑盈盈地把那待钓的“鱼”——袁长卿,一一引荐给她的众孙女。 此时珊娘却故意背对着那条“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林如稚和她堂哥林如轩斗着嘴,一边细细观察着她的那些姐妹。 其他那些不受老太太器重的姐妹且不说了,只说如今最为得宠的那三位,在外人看来,许觉不出有什么异样,可珊娘还是敏锐地发现,她们果然与往常略有不同。 她的七姐,看着竟比以往还要更为雍容端庄;十一姐姐则更显温婉柔顺;十四妹妹,却是愈加地活泼可爱了。 珊娘忍不住就抬手抹了一下额——不会真是她之前撒的那些种子发芽了吧?! 老太太那里配合着袁老太太,一一介绍过自家的孙女们,却因着珊娘个子小,这会儿又被人高马大的自家哥哥和林家兄弟、以及一个林如稚团团围着,叫老太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漏过了她,直接介绍到了十四姑娘那里。 等介绍完十四姑娘后,还是袁老太太想起珊娘来,才叫着珊娘的名字笑道:“才刚十三娘还在这里的呢?” 侯老太太这才笑道:“是呢,我说怎么感觉少了一个。”说着,招手叫过那把自己藏在人堆里的珊娘,笑道:“又淘气!还不快过来见过你袁大表哥。” 袁……大表哥…… 珊娘悄悄抚了抚突然感觉有点冷的手臂,这才磨蹭着出了人堆。 在袁长卿对面站定,她微垂了头,屈膝行了个福礼,蚊子嗡嗡般叫了声“表哥”。 袁长卿那里也是斯文有礼地冲着她抱手长揖还礼,也低低应了声“表妹”。 礼毕,二人同时直起腰身,然后就都那么平静淡定且礼貌地看了对方一眼。轻轻一个对视后,又各自颔首一礼,从容退开,却是谁的脸上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除了…… 对视的那一刻,珊娘明显感觉到她的呼吸窒了一窒。 许是因前世时曾梦到过太多次,珊娘觉得她记得清清楚楚,海棠花下看到的袁长卿,应该是一身白衣,可此时的他却穿着一件几近墨色的深青色衣衫,衣襟上绣着同色暗纹,一条三指宽的墨青色腰带下方,只以一块缠丝玉牌简洁地压住衣摆。 袁长卿原就生得身长玉立,肌肤也是偏于白皙,偏眉眼发色又比常人都要更显黑浓,如今被这深色衣衫一衬,恰是衬得一张俊脸更是唇红齿白,目如点漆。幽深的眉眼看向人时,黑而深浓的眸色似能吸进人的魂魄一般…… 于是,明明已经跟此人纠缠了一世,明明已经发誓再不理睬此人的珊娘,那小心肝儿还是忍不住颤了一颤,不由再次感慨了一句:知好色则慕少艾…… 当然,如今的她,对眼前这人早就已经没了任何想法。连圣人都说过“食色性也”的话,她也不过是出于欣赏美色的角度而已。 所以她向着袁长卿又是一个颔首礼后,从容镇定地退了回去。 袁长卿也依礼回了一个颔首,默默退了回去。可若细细观察,还是能叫人看到,他的耳根竟莫名红了…… 和一直小心避开他的珊娘不同,袁长卿扶着林老夫人走进花厅的第一眼,就看到了珊娘。 这十三姑娘似乎真的很怕冷,之前看到珊娘时,她总是穿着件小夹袄,今儿许是场合比较正式,她便换下了随意的夹袄,换了件轻薄的春衫。且,这姑娘似乎挺钟情紫色系的,上一次便是穿着一身粉紫色,今儿则换一身藤紫色。 此时的她,上身是一件白底绣藤紫色小碎花的春衫,下面配着条藤紫色五彩撒花百褶裙,衬得个子小小的她,看着就像是一串初开的紫藤花儿般清新淡雅。 不过,似乎她还是很怕冷,肩上裹着条略厚的深紫色披帛。 他那里原还想着把这紫藤花儿一样的十三姑娘看个仔细,却不想他继祖母不由分说就将他拉走了。他不愿叫人发现他对小十三儿的注意,便忍耐着没再往她那边瞅,谁知那侯孟氏似忘了还有个珊娘一般,竟错漏过她,直接介绍到了十四姑娘。 好在最终还是介绍到了她。且,她还是最后一个。 缓缓作揖还着小十三儿的礼,袁长卿忽然就觉得,侯孟氏将珊娘放在最后倒也正好,可以叫他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从容淡定地把这小十三儿细细打量一番……而,叫他没想到的是,等他镇定抬头,和侯珊娘四目相对之时,他的心跳莫名就有点发飘,然后紧接着就是一阵突跳,跳得他都怀疑对面的珊娘是不是听到了他的心跳…… 所以,便是他原已有了再周详的计划,这一刻,也被这控制不住的心慌气短所打断,只得匆匆回了珊娘一个颔首,从她那平静淡定的眼眸下逃了回去。 这时,珊娘已经重又回到林如稚那边。见她过来,林老夫人正问着她:“看样子你身体好多了,什么时候回书院?” 珊娘微笑屈膝,道:“叫掌院担心了。我已经好了,明儿应该就能回去了。” ——其实按照五老爷的意思,她前几天就该回去上课的,却因她还是想着躲懒,跟五老爷好一阵讨价还价,才磨得五老爷答应她春赏宴后再去上学。 老太太这里还要陆续接待新来的客人,珊娘那里就自告奋勇地做了林家的接待,领着林家人去落梅湖边找五老爷夫妇了。 一行人到得被五老爷拿屏风帐幔围了的那块“自留地”后,便只见五太太拿着个小绣绷,坐在湖边铺着的一块毡子上绣着块帕子。五老爷则叫人搬来一个案几,正在那里伏案画着眼前的“风景”。 见珊娘带着一众人等过来,五老爷慌忙拿一张白纸盖了先前画着的画,过去拦下想往小几前凑的林家二老爷和林家老太太,几人一阵寒暄。 五太太也站起身来,略局促地看着这些新来的人。 珊娘便过去给五太太介绍了林老夫人。 林如稚因常往五老爷府上跑,即便不是每次去都要拜会五太太,跟五太太也算是混熟了的,且她又是那么个热情无城府的性情,便拉着五太太过来跟林老夫人对了话。 老夫人也是个擅画的,她拿过太太的绣绷只看了一眼那绣了一半的海棠花,便惊诧地看向五太太,又回头看看不远处的那树海棠,道:“你竟不用画稿,直接就能这般绣了?且还绣得这么轻灵?” 五太太一阵腼腆地笑。 珊娘便替五太太打着广告道:“掌院是不知道,我们太太最擅长的就是绣画了,能把一副画临摹得如真的水墨画一般。”说着,看着林如稚隐晦地挑了挑眉。 林如稚愣了愣,忽地明白过来,扑过去抱住五太太的胳膊,“十三姐姐那里的中堂,那幅洛神图,竟就是太太绣的?!姐姐竟还保密不肯告诉我!”又撒娇地摇着五太太的胳膊道:“太太那里可还有了?我也想要……” 话还没说完,她的脑袋上就被她祖母拍了一记。林老夫人向着五太太道歉道:“我们家这丫头,从小放纵惯了,还请五太太见谅。” 其实要说起来,五太太的性情比珊娘随和多了,且她对林如稚也算是熟悉的,倒也不以为意,只笑道:“没什么,女孩儿还是活泼些好,像我这样的,就太闷了。” 五老爷在那里听了,忽然插话道:“你哪里闷了,女人家就该文文静静才好。” 且不说五太太那里一下子红了脸,只说珊娘,忍不住就翻起了白眼。如今她也算是看明白了,她这嫡母还算好,除了为人胆小怯懦了点,没什么大毛病;可她这爹就问题大了,全然的不靠谱! 她斜睨了她爹一眼,对林如稚笑道:“这是在说我呢。”她怕林如稚多心。 第33节 而林如稚如果会多心,那就不是林如稚了。那丫头哈哈一笑,回头对五老爷道:“世伯肯定是没见过我这样的,不然不会那么说十三姐姐了,我才是不知道‘文静’二字该怎么写呢!”说得众人一阵大笑。 她父亲林仲海指着她笑道:“你竟也知道自己的短处。” 她堂兄林如轩也嘲笑着她,“她这是勇于认错,死不悔改。” 一旁,林如亭则一言不发地微笑着。 此时的林如亭正紧临着一株海棠花而立,且巧的是,今儿他正穿着一身白色衣袍,看着很有些像梦里的那个袁长卿。 珊娘忍不住就往他身上多看了两眼。 只见一阵风过,海棠花瓣飘落,有一瓣花瓣飘飘荡荡,竟落在他的发髻上,他轻一摇头,然后回眸,含笑看向珊娘。 蓦地,珊娘呆住了。 前一世时,那海棠树下的袁长卿便也是如此,花瓣落在他的发上,他轻一摇头,然后回眸,目光清冷地看向她…… 相似的场景,不同的人……以及不同的眼神。 珊娘只觉得心跳骤地一停,然后又如八百里狂奔般,激烈地搏动起来…… ☆、第四十七章 ·偶遇 好在袁长卿和珊娘两个都是擅长伪装心思的,听着林如稚的调侃,二人再次相互对视一眼,便各自客气地笑了。 珊娘又回身看着小胖墩笑道:“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小胖墩那里早就等着袁长卿和他姐姐见完礼,他好过来见礼了,这会儿其实也不用珊娘招呼,他已经抢步上前,冲着袁长卿作了个深深的长揖,然后抬头,弯着眼眸叫了声:“袁哥哥。” 袁长卿忙不迭地扶起小胖墩,“快不必如此。”一边说着,他一边仔细看向侯玦的眼。 这姐弟俩的眼眸生得一模一样。可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眼,这会儿他看着竟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收回手,看着珊娘浅笑道:“原就只是举手之劳,以后可再别提什么‘救命之恩’了。便是没有我,你哥哥也能把你弟弟托上岸的。” 珊娘笑道:“我哥哥那三脚猫的功夫,自己游一游大概还行,救人肯定是不行的。” 说着,她的眼再次和袁长卿的眼对在一处。 又是短短的一瞬对视后,二人再次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 而,其实吧…… 珊娘那里一阵暗恨自己的不淡定——明明说好要忘掉前世的,怎么每每跟这人一对上眼,她就又想起来了?! 袁长卿也是很不淡定——果然不能跟那双狐狸眼对上呢! 总之,这里的鬼胎二人组各怀鬼胎,表面却装着天下太平;那里的天真二人组则是真天真,对眼前那二人起伏的心思竟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 小胖墩说:“我们换个地方玩吧,湖边风大。” 林如稚也道:“是呢,十三姐姐怕冷的。” 珊娘忽地溜了袁长卿一眼,指着他出来的那个竹海笑道:“这一片竹海里面藏着个小迷宫,可要去看看?” 然后,再一次,二人的眼又对视在一处。 袁长卿默默一垂首,后退一步,将身后的小径让了出来。 于是,被林如稚习惯性缠着胳膊的珊娘,和林如稚二人并肩走在前方。小胖墩无奈地看看仅容得二人并肩的小径,那目光在他姐姐和袁长卿之间来回穿梭了两回,便跑过去捉住袁长卿的手,抬头冲着他一阵咧嘴傻笑。 袁长卿低头看看他,再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心头一阵挣扎。 自六岁那年奶娘去世后,他就对别人的碰触颇为反感。如今突然被这孩子以胖乎乎的小手那么拉着,他便是有意想要挣脱,可低头的瞬间,看到一双笑弯起的狐狸眼,忽地就挣扎不起来了。 僵硬了一会儿,他才曲起手指,回握住小胖子的手。 感觉到他的回握,小胖扭头冲着他就又是一弯眼。看着这眼眸颇为熟悉的弯弧,袁长卿不自觉也回应过去一抹浅笑。 此时林如稚正回头想要跟他说什么,恰好看到了他这轻浅的微笑,顿时回身对袁长卿叫道:“袁师兄,你真该多笑笑,明明笑起来这么好看。” 蓦地,袁长卿的笑容就收了回去,惹得林如稚一阵遗憾地哀叹:“暴殄天物!” 一旁,珊娘看看林如稚,再看看袁长卿,心头莫名就是一阵酸涩——所以说,袁长卿会喜欢这林如稚呢,这种类似调-戏的话,她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 忽然间,珊娘意识到,其实前世时,她一直都在以一种错误的方式在跟袁长卿相处着——袁长卿不开口,她便也打死不开口。所以,其实袁长卿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是怎么看她的,他对这段婚姻又是怎么看的,可以说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其实全都是她一个人在那里猜猜猜…… 至于猜中了多少,只有天知道了……也许她什么都没猜对! 而,如果当年她肯放弃她的矜持,肯鼓起勇气多问他一句……他,会不会向她敞开心扉呢? 应该不会。瞧,他这不就收回笑意了嘛! 她默默叹息一声,随着小径拐过一块怪石,忽然就发现,前方那竹编的凉亭里,原该在某处忙碌着的十一娘,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惬意地享受着春光。 忽地,珊娘几近本能地扭头看向袁长卿。 就只见袁长卿的眉心微微隆起,一双原本含着些微笑意的眼,瞬间变得清冷而有些不耐烦。 珊娘一怔。这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了! 前一世在海棠花下第一次和袁长卿相遇时,他回头看向她的眼,便是这一模一样的神情——原本伸手去抱猫时那还带着些许笑意的眼,在看到她时,忽然就变得那么清冷而淡漠。如果细细品味,便能发现,他眼眸底下按捺着的不耐烦…… 看着凉亭里假装没发现他们的十一娘,珊娘竟是隔了一世才明白,原来那时候的袁长卿,竟以为她也和七姐十一姐那样,是专门找着他去的…… 而平心而论,若不是那天她被各种各样的意外事务缠住,如果她能像今天这样,按照正常的流程,在花厅里和他认识……她想,她大概也不会保证那时候的她,不会像十一姐姐这样寻着机会跟他来场偶遇吧…… 毕竟,袁长卿之所以来侯家,是有目的的。 又飞快地看了袁长卿一眼,珊娘忽然有点同情起他来——他和她们一样,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俩孟老太太手里博弈的棋子罢了。 于是,她抢先冲着凉亭里的十一娘笑道:“十一姐姐好清闲。” 十一娘像是这才发现她们这一行人一样,忙站起身,冲着众人遥遥屈膝行了一礼,笑道:“我就只是背着人偷了这么一会子的懒,就叫你发现了。早知道我也学学你,干脆装病算了。” 珊娘一阵惊讶。十一娘说话一向滴水不漏的,便是要讥嘲于人,也只会把话说得跟关心一般。而,显然是什么事情扰乱了她的心境,才叫她出了纰漏,没能藏好话里的针尾。 那十一娘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忙抬手将额边的碎发挽至耳后,招呼着众人笑道:“一路也走累了吧,且过来歇息一下。正好,我刚偷懒,叫人烹了壶好茶,一个人喝倒也寂寞。”说着,从一旁的茶盘里翻过四只茶盏,替珊娘等人殷勤地沏好了茶水。 茶都沏好了,人也不好不过去了。林如稚看了珊娘一眼,便头一个进了凉亭,笑着对十一娘屈膝还了一礼,道:“打扰姐姐了。” 袁长卿是最后一个进凉亭的。他冲着十一娘作了一揖后,便背手站在凉亭的边缘处,却是并没有像珊娘和林如稚那般去桌边坐下。 十一娘犹豫片刻,正打算亲自端着茶盏给袁长卿送去,就只见原已经落了坐的小侯玦忽然站起来,竟端着一盏茶亲自给他的“救命恩人”送了过去。 于是,一直默默观察着十一娘的珊娘便发现,十一娘的眉心微蹙了一下。 她们姐妹自七八岁起就同起同卧,且西园那环境,叫每个人把每个人都吃得透透的,谁的一个微表情都逃不过别人的火眼金睛,于是珊娘忽然间就明白了,原来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十一娘“误以为”的那个什么“世子”,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误以为”。也许,从一开始十一娘就知道,袁家要拿来联姻的,不是那个袁二,而一直都是袁大。而,这袁大,显然从一开始,就一直是十一娘的目标…… 这么想来,前世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她忽然间就明白了。 显然,便是袁长卿不是“世子”的热门人选,以他本身的才学,以及他那张容易招蜂引蝶的脸,对于十一娘来说也是颇具吸引力的。何况袁长卿的身世还有一个妙处:便是不管谁嫁过去,那都是个妥妥的当家主母。上面唯一一个有名分管着的长辈,还不是亲祖母——当初珊娘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不也是考量到同样的因素的嘛?大家心思其实都一样! 而,虽说侯家姑娘在袁家眼里都一样,但在侯家老太太眼里却总还有个亲疏远近。比起庶房嫡出的十一姑娘,显然身上流着自己血脉的她更容易被挑中。所以,其实袁长卿跟着袁孟氏来拜会侯孟氏时,那个把她支开的人,应该就是十一娘吧。而之所以那时候大家都传说着来联姻的是公府里备受重视的“世子袁二”,后来却突然变成了“无足轻重的袁大”,造成这种心理落差的,也是十一娘的手笔吧?只是,十一娘大概没料到,便是没了那层身份光环,仅凭着袁长卿自身的魅力,这袁老大居然仍很抢手吧?! 由着这十一娘,珊娘忽然又想到七娘。前世时,在知道袁家拿出来联姻的不是那个所谓“世子”后,七娘也就对袁长卿不感兴趣了。只是不明白,此生怎么又感兴趣了呢?——珊娘却是不知道,这竟都是她害的! 前世时,虽说七娘已经有了议亲的对象,但比起成为“次辅家颇有前途的孙儿的媳妇”,她对“公府世子夫人”的头衔更感兴趣。而知道来的只是那“无足轻重的袁老大”后,她自然也就失去了兴趣。偏偏这一世,珊娘又对她说了那么一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加上袁长卿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叫七娘觉得,有必要努力一把。大不了将来她替袁长卿多多谋划一二,那爵位不定就是袁长卿的了。 好吧,其实前世时珊娘也这么想过,且还那么做过。直到后来她的到处逢迎触怒了袁长卿,她才知道,他真的对那个爵位没兴趣。 想着前世时自己的自以为是,看着此生十一娘的各种谋划,再一次,珊娘心里升起那股颇为恶俗的、偷窥般的、隐秘而恶劣的兴味…… 而那端着茶盏的袁长卿,却在不小心看到她唇边再次抿出的小小凹陷后,心头忽地又是一阵突跳。他一转身,背对着那三个姑娘,假装观赏着四周的风景。 在他的背后,三个姑娘小声说笑着,没一会儿,便有个丫鬟找了过来,于是十一姑娘起身向众人道了声歉,便扶着那丫鬟的手,款款走了。 而珊娘看着她十一姐姐消失的方向,则又是一阵微笑。 十一姐姐果然是家里最不显山露水,却又最老谋深算的一个。她甚至能想像得到,如果没有她和林如稚、小胖墩这三个不识趣的人搅局,十一姐姐会怎么优雅地邀请袁长卿坐下来喝杯茶。便是袁长卿不肯喝这杯茶,她也会找着机会跟他聊上两句,然后在气氛变得尴尬前,小丫鬟便会及时上场。一来表示,这果真只是偶遇;二来也表示,她虽然向往着“偷得浮生半日闲”,却也是很能干的一个姑娘,足以担起主母之责…… ☆、第四十八章 ·迷宫 这竹海里的迷宫,其实不过是一片以膝盖高度的竹篱扎成的一道道矮墙,人进去后,可以沿着竹篱隔成的小径寻找出路。如果实在绕不出去,也不过是有失一点礼仪,提高衣摆,就能直接从竹篱上方跨出去。 所以,这是侯玦和男孩子们很喜欢的一个地方,女孩子却担心提着裙摆跨越竹篱实在太有失体面,而很少有人愿意参与这个游戏——当然,这不包括林如稚。 林如稚一看就极为喜欢,拉着珊娘便要往迷宫里冲。珊娘却是一阵摇手,笑道:“这迷宫我早走熟了,便是闭着眼也能走出来,你要想玩,就跟侯玦去玩吧,可别拖上我,我嫌累。” 珊娘不愿意进去,可也不好留她一个在外面,偏侯玦那里两眼晶亮地看着迷宫,明显一副不想留下的模样,于是袁长卿便自告奋勇地留了下来。 好在那竹篱只到膝盖的高度,便是身在迷宫里,彼此也都能看得到,倒也不算是孤男寡女独处。 珊娘瞥了袁长卿一眼,并没有反对,因为她有些话想说。 林如稚那里见她不反对,当即拉着小胖墩,咋咋呼呼地就冲进了迷宫。 看着在竹篱间来来回回寻找着路径的林如稚和小胖墩,珊娘笑了笑,头也不回地问着袁长卿:“才刚在柳堤那边,你是在躲谁吗?” 袁长卿低头看向她,见她说话时都不看着他,那眉心忍不住就微蹙了起来。 珊娘那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她这才回头看向他。只是,四目只微微一触,她便又扭回头去。 其实珊娘早就猜到他不会回答了。袁长卿这人虽然看着清冷,骨子里却是挺有君子风度的一个人,便是那些“偶遇”叫他心生不快,他也绝不会说三道四去有损一个女孩子的名节。 于是珊娘微踮了一下脚尖,看着迷宫,笑着又道:“看来今儿你‘偶遇’过我不少姐姐妹妹们呢。不过我可要事先声明,是你叫住我们的,我跟你可不能算是‘偶遇’。”——好吧,她果然还是对前世心里阴影过重,才非要这么郑重其事地向袁长卿表明立场。 袁长卿则一直低头默默看着她,眼眸乌黑而深邃。 “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他忽然道。 “嗯?”珊娘一怔,扭过头来。 “因为我感觉,”他顿了顿,“你好像不怎么待见我。” 看着他的眼眸,珊娘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其实袁长卿生着双锐利的鹰眸,偏被一圈浓密修长的睫羽修饰着眼形,叫人第一眼只注意到他那比常人都要深浓的眸色,而不自觉忽略了那暗藏于眸底的精光。 前世时,珊娘总爱在他面前装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结果竟生生把自己扭曲成那样,这一世嘛,反正她也不想讨他欢心,何必假装。于是她笑眯眯地又转过头去,看着被竹篱困住的林如稚他们笑道:“啊,对哦,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呢,我好像是不怎么待见你。” 瞬间,袁长卿沉默了。 珊娘得意一笑。不想背后又响起袁长卿的声音。 “为什么?” 第34节 他的追问,令珊娘一阵惊讶。她的印象里,不管她讥嘲也好,讽刺也罢,袁长卿最常用的策略,便是端着张平静无波的脸转身走开,叫她很想用什么利器去撕破他的冷漠……这般会反问,若是换作前世的她,大概不知该怎么大喜过望了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回头看向他,然后学着他的模样,将双手背在身后,俏皮地歪头道:“你是圣元通宝吗?想叫人人都待见?”——大周的货币,通称为“圣元通宝”。 见她学着他的姿势,袁长卿眼眸一闪,便也学着她的表情抿了抿唇角,浅笑道:“便不是圣元通宝,人也总希望能博得别人好感的。” 他唇边的微笑,叫珊娘打了个愣。眨了好一会儿的眼,她才点着头道:“好像有道理。” 可说完这几个字后,她又是一转身,再次背对着他不开口了。 她这里明显没有说话的意愿,不想一向不爱主动开口的袁长卿倒反着追问了过来。 “那么,我是哪里得罪过你吗?” “应该没有。”珊娘头也不回地道。 “那,为什么……” “谁知道呢,”珊娘忽地一回头,笑弯着眼眸道:“也许我俩前世有仇呢?” 她又回过头去。顿了顿,忽地又转过头来,歪头笑道:“我待不待见你,其实真的没什么关系吧。你的目标是侯家的女儿,我侯家待嫁的姐姐妹妹们多着呢,便是没有我,你还有很多可选择的对象。”——这才是她真正想对他说的话。 看着袁长卿眉宇间忽然的隆起,珊娘呵呵笑道:“你不会傻到以为,我们家的女孩子都不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吧?”她故意叹了口气,“那,我那些姐姐妹妹们,可白跟你‘偶遇’了。”说着,就那么歪着头,弯起两道月牙眼。 那模样,落在袁长卿的眼里,看着更像是只爱看人笑话的小狐狸了。 袁长卿默默看她半晌,忽地以指背擦过鼻尖,郁闷道:“好吧,虽然这件事叫我很郁闷,能叫你觉得开心也算是件好事……” 他忽地一顿。珊娘也是一愣。这句话,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再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而,关键是,他竟也真是这么想的! 看着那因惊讶而瞪圆的狐狸眼,袁长卿只觉得胸口一阵发紧——他又不明白自己了。他从来不是个爱主动开口的人,更是从不向人吐露自己的感受,却是不知道,那句话怎么就这么顺口说了出来…… 珊娘眨巴了一下眼,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话了,只好假装没听到一般,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好在这会儿林如稚和侯玦正在迷宫里玩得欢实,便是他们不说话,总还能看着那天真二人组。 只是,看着那天真二人组在迷宫里屡屡受阻,珊娘那好为人师的本性又涌了上来,将手拢在唇边,冲那二人叫道:“选中间那条,两边都是死路。” 林如稚当即一跺脚,叫道:“姐姐别说,我们要自己玩!” 于是珊娘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便笑眯眯地不开口了。 一旁,袁长卿则一直默默注视着她。 此时袁长卿心头颇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他从不觉得相貌对一个男人来说有何重要之处,也从不回应那有关“高岭之花”浑名的各种话题,可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京城的女孩子中颇受欢迎。所以,便是他不在意这些,心底其实也在暗戳戳地觉得,自己大概也还算得是个挺有吸引力的小伙子…… 却是再没想到,这样的他,居然会被这么个瘦骨嶙峋、看着仍有待长大的小女孩儿嫌弃了…… 想来,她大概是反感他把她们侯家女儿当什么阿猫阿狗在挑选着吧。 这么想着,袁长卿叹了口气,难得地主动开口道:“我也知道这样很冒昧,也很唐突,只是……”他又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听他叹气,珊娘忍不住也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这件事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那些姐妹们的错,始作俑者,是那俩孟老太太。 “你也别怪我的那些姐姐妹妹们,”珊娘头也不回地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也一样,若是你不够好,我姐姐妹妹们也不会看得上,也就不会这般冒昧地跟你频频‘偶遇’了。你只当这是一种赞美吧。” 侧头看着那双笑眯眯的狐狸媚丝眼儿,袁长卿忽然很想说,可惜没能得到你的“赞美”……当然,他没敢说。只冲着他见识过的“十三姑娘变脸功”,他就能知道,如果他真敢说,她一定真敢上来拧他耳朵…… 而,他正想着木器行旁边小巷里的事,那故事里的另外三个小男主角,竟就这么巧地过来了。 三个小男孩并没有看到迷宫入口处的珊娘,只看到仍迷失在迷宫里的侯玦和林如稚,便一阵大笑嘲弄,然后飞奔到那出入口的地方,却不想顶头就跟珊娘撞上了。 显然珊娘积威犹在,吓得三个小不点儿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撞作一堆,然后一个个才无比乖顺地过来,挨次向着珊娘和袁长卿行礼问安。 珊娘笑眯着眼儿挥挥手,几个孩子如逢大赦,想跑开,又怕这十三姑娘再跟小巷那里一样,不讲道理地不让他们走,只好硬着头皮仍是进了迷宫。不过,孩子到底是孩子,不一会儿就玩得忘记了畏惧,走了好几条死道后,就开始急躁起来,在那里直嚷嚷,想着从竹篱上爬过去,偏那竹篱对于成人来说算矮的,对于他们来说,几乎有大腿那么高,爬也爬不过去。 珊娘看了一阵乐,便不客气地指挥着他们前绕后绕,不一会儿,竟在林如稚他们之前找到了出口。 孩子都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这会儿这么热热闹闹地玩了一场,几个孩子顿时就忘了这十三姐姐是会变身的,竟重又觉得十三姐姐果然还是原先那个亲切和蔼的十三姐姐了。 这时,林如稚也在竹篱里转得吃不消了,只好求着珊娘给指点迷津。珊娘还没吱声,袁长卿那里就已经按照之前珊娘指的路径,指挥着他们出来了。 几个小家伙顿时视袁长卿如天人,围着他好一阵哥哥长哥哥短地乱叫。 袁长卿虽然老成,到底此时才十六岁,忍不住就暗含得意地看了珊娘一眼,却只见她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心头不免有点失落——他却是不知道,前世时珊娘早就见识过他的过目不忘和心思慎密了,这会儿便是再卖弄,也显不出他一个好来。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珊娘便带上那几个狗也嫌的七八-九岁小男孩们,一同往五老爷围下的“自留地”过去。才刚走到一半,他们就听到有仆役摇着铜铃过来了。却原来,是用餐的时间到了。 等他们到了五老爷那里时,那里的围屏帐幔都已经被收拾了大半。也不知道之前五老爷和林仲海林二老爷在这里写了多少字画,这会儿林如轩怀里抱满了纸卷,五老爷却仍在地上的废纸堆里翻找着什么,偏不管林二老爷怎么问,五老爷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他要找什么。 一旁,五太太似乎被春天的艳阳晒得有些受不住了,脸庞红红的,见珊娘过来,她不自在地捏紧了袖笼。 珊娘跑到五太太身边,左右一阵张望,正要问着她哥哥,忽然就看到侯瑞和林如亭一同过来了。再一细问她才知道,她这坐不住的大哥居然拖着林如亭去下棋了。 她不禁一阵惊奇,对林如亭笑道:“林二哥好本事,居然能叫我这属猴儿的哥哥坐下来跟你下棋。” 那边,袁长卿忽地就扭头看向珊娘。 之前珊娘总是客气叫着林如亭“林学长”来着,却是不知何时,竟已经晋级为“林二哥”了。而他,却仍在“袁公子”的称呼上打着转…… 看来,她果然很不喜欢他。 一向自觉不在意别人评价的袁长卿,那心里忽然就有点麻麻刺刺地不得劲儿。 ☆、第四十九章 ·好奇心害死猫 话说,虽说经由“圣元革新”后,大周的男女大防不如前朝那般森严,可讲究的人家——比如这两位孟氏老太君,走的却仍是保守路线。因此,侯家“春赏宴”仍是采用的男女分席制。男人们在前院,女人们在后宅,虽然同样看着湖中画舫上的戏,中间却隔着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如今五太太跟林老夫人相处甚是和谐,林老夫人也很喜欢兰心蕙质的五太太,加上五老爷暗中相托,这倒是省了珊娘的事。她见五太太那里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便也就不再那么关注五太太,转而将注意力放到她的那些姐姐妹妹们身上——好吧,她是很无良地想看她姐姐妹妹们为袁长卿争风吃醋的热闹。前一世时,也曾这么闹过一回的。 只是,她却是没想到,因为这一世的一点点小变化,叫她还没看上别人的热闹,自个儿就差点成了“热闹”。 今儿是散宴,每人面前一张独立的小几,不需要众人规规矩矩围桌团坐,故而酒过三巡,不管是男客那边还是女眷这边,都开始有人离席走动起来。 当七姑娘带着她的庶妹十姑娘,以及十一姑娘、十四姑娘,还有八姑娘、九姑娘、十二姑娘等同在梅山女学里读书的侯家姑娘们,一同过来给林老夫人敬酒时,一旁的林如稚正和珊娘商量着哪天去上学。 “……明儿初四,只上一天课就该初五沐休了。我看咱们倒不如再偷一天懒,初六去好了,好歹可以再连着休两天呢。” 二人头凑头地说着悄悄话,那亲热的模样便这么落进过来敬酒的众侯家姐妹眼中了。 现今众人都已经知道,林山长家唯一的孙女要转来梅山女学的消息了,且也都知道这是个京城里小有才名的才女。而所谓人心叵测,便是珊娘是自家姐妹,总有那不爱看人好的,暗暗希望这京城来的才女能下一下她们家的才女的面子,如今看着这二人竟一副交好的模样,便有人心里不舒服起来。 十一娘的妹妹,三房庶出的十二娘,便是个跟十一娘的温柔敦厚不一样,尖酸刻薄爱说酸话的。 敬过长辈们的酒,略寒暄两句后,一众同辈份的姐妹们就围上了珊娘和林如稚。林老夫人想着她们以后都是同学,便扭头跟别人说话去了。十二娘瞅着林老夫人的眼转开,立时冲着珊娘笑道:“我原还想着,学无止境,如今从京城来了个才女,咱家小十三儿总算是遇到了对手,我还想,怎么着也要叫你们比试比试呢,没想到你就算是在家养病,居然也能认识林家妹妹,这下我是看不成热闹了。” 若是以前,“小十三儿”不定就装着温柔大度,假装没听到这话里暗藏的机锋了,可如今的珊娘可不爱受闲气,抬头看着她十二姐姐笑道:“姐姐的意思,不会是说我怕了林家妹妹,所以故意先跟林家妹妹交好,等套好了交情,便是比试,林家妹妹也不好意思赢我了吧?” 十二娘一怔。她们这些人说话,一向都是学着老太太那样藏着掖着的,却是从来没有人像十三儿这样,当人的面就把那盖着的东西掀开的,“哪、哪里,”十二一阵尴尬,“我哪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我俩该比一场,叫你看个热闹?”珊娘歪着头,弯着眼眸笑道,“姐姐也真是,我自然是知道姐姐最爱打趣人的,可林家妹妹是客,跟姐姐又不熟,姐姐这么说,”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对林家妹妹也太失礼了。” 珊娘这么说时,别人如何想尚且不知,十一姑娘却忍不住就把这小十三儿上下一阵打量。十一姑娘是个心思慎密之人,自珊娘“病”了以后,她就隐约觉得,这十三儿看着虽然还跟以前一样,可某些方面,似乎……远没有之前的圆滑灵通。若是以前的十三儿,遇到十二这样占点口舌上的小便宜,她往往也就装个大度容忍了,便是反击,也只是柔中带刚略刺一二,绝不会这样当众给人下不来台。虽然最后她多少还是给十二留了点台阶。 十一姑娘一边惊奇着这十三儿的“退步”,一边上前,替她那同父庶妹打着圆场,笑着推了一下侯十二,道:“十三妹妹说得对,确实是你失礼了,还不赶紧向林家妹妹道歉?”又对林如稚笑道:“林家妹妹见谅,我这个妹妹最是心无城府的一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妹妹勿恼才好。” 珊娘看看她,抿唇一笑。十一和十二都是三房的姑娘,不过十一是嫡出,十二是庶出。人前的十一姑娘总是一副温柔敦厚的模样,十二和她一比,则简直有点上不得台盘,又尖酸刻薄不说,还眼皮子浅,最看不得人的好。不过,不定十一姐姐更愿意她妹妹是这样的呢,如果那位也是个温柔敦厚的,不定就该十一姐姐变得尖酸刻薄了——珊娘尖酸刻薄地想着。 姑娘们聚到一起,如果一时找不着合适的话说,最安全的话题永远是衣裳首饰。就在众人把对方的衣裳首饰一通乱夸之际,又有人来跟林老夫人搭话了。林老夫人那里便把林如稚叫了过去。 趁着这会儿围成一圈的全是侯家姑娘们,七姑娘终于问了十三姑娘一个大家都很想知道的问题,“我怎么瞧着,你跟林家妹妹好像很熟的样子?” 来了!珊娘心里暗道了一句。此刻老七问的是林如稚,珊娘却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开宴之前,她和林如稚、袁长卿、侯玦他们一同从竹海里出来的事。而且看来,这些人眼里全都自动忽略过了林如稚和侯玦他们那几个小孩的存在。 七娘这句话不过是个引子,珊娘很想看看,她们要怎么把话题往袁长卿那里引,于是故作天真地抬着头笑道:“是啊,姐姐不知道吗?我家老爷跟仲海先生是多年的老友,老爷说林家妹妹是头一次来咱家的别院,所以叫我带她四处逛逛呢。” 所以说,直线永远是最短的距离。七姑娘那里还在琢磨着怎么自然地把话题往袁长卿身上引,珊娘这里也在翘首期盼着,不想十二那个棒槌又跳了出来,直接问道:“可最后你怎么跟袁大哥走在一处了?” 袁大哥…… 这熟不拘礼的称呼令珊娘默默打了个寒战。 许是觉得十二娘这话问得太过直接,十一姑娘再次替她妹妹描补道:“十二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跟个外男走在一起,容易引人误会罢了。” “是啊是啊。”七姑娘和其他几个姑娘纷纷附和道。 是吗?!珊娘一阵冷笑,那媚丝眼儿一眯,睁着眼睛说瞎话道:“我没有跟他走在一起啊!哦……” 她作恍然大悟状,弯着眼眸看向众人:“你们都误会啦!我原是带着林家妹妹还有我弟弟在柳堤上玩的,那时候袁大公子在竹海里……对了,七姐姐不是也在吗?我看到你了。”她直接把七娘也拖下了水,“那个袁大公子,原就是仲海先生的弟子,跟林家妹妹是师兄妹,因为林家妹妹说想去看看那个迷宫,他便说要陪着。我是给他们带路的,可不能说我跟他是一路走的。对了,我们路上还遇到十一姐姐了呢,十一姐姐还请我们喝茶了。”她毫不犹豫地又拖下水一个。 顿时,那些有意于袁长卿的,全都拿眼看向七姑娘和十一姑娘。 看着她们相互逞着机锋,珊娘原还笑模笑样地看着笑话,可渐渐的,她的笑容就淡去了。 说起来真是可悲,她们这些女孩子,从小就只被教养了一件事:替自己找个好夫婿。便是不为了家族,也为了自己,为了将来……而若剥开层层华丽的外壳,将此事说得更为赤-裸一点,那所谓的优质好夫婿,不过是女人想要借由这么一个男人,替自己谋求一个更好的未来而已。 而,一个优势好夫婿,真的就能成为一个女人的终身依靠吗? 显然不能。 男人们可以在外打拼,为自己赢得一片天地,女人们却不被允许拥有更多的自由。她们只能把自己寄托在夫婿和子女身上,所以,她们一点都不可笑,而是可悲…… 那袁长卿呢? 被人飞蛾扑火般围着的袁长卿,其实也很无奈吧。 忽地,珊娘又想起前世时,海棠树下的他看到自己时,那冷淡中暗藏不耐烦的眼神。 她抬手撑住额,忍不住一阵自嘲地笑。她得有多自恋,才会觉得这一幕是袁长卿有意设计的?且不说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有没有本事把手伸进侯家,便是那天她之所以会去西角院,也只是出于偶然而已…… 想到那个偶然,她不由一挑眉,看向四周。这会儿仍是宴会时间,所以七姑娘也好,十一姑娘也好,十四姑娘也罢,都还在这里。若是流程未变,等散了酒后,客人们该回去的回去,想继续游园的继续。而那时候,因为客人的一辆马车出了意外,原该十四调配的事,因一时找不着十四,客人那里急等着回去,她又正是爱表现的时候,便接了这差事,超近道从西角院那里经过,然后……就看到了袁长卿。 只是,如今细细想来,袁长卿怎么会去西角院的?那里可不是待客的地方,且还换了身衣裳……不,确切说来,其实上一世她并不知道袁长卿在开宴之前穿的是什么衣裳…… 也许,如这一世许多不一样的变化,他的衣裳也变了? 那么,她还能看到海棠花下的白衣少年吗? 珊娘忍不住一阵好奇。 而,她不知道的是,西洋早有一句谚语,叫:好奇心害死猫。 第五十章 ·捉猫 珊娘抬头四顾,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前世向她通报消息,又引着她超近道往西角院去的丫鬟。【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她抿唇一笑,回头低声嘱咐了三和两句,便从那丫鬟身上收回了视线。 此时,林老夫人和林如稚正被一圈客人围着,五太太则一个人独自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低头专注地研究着手里的一块帕子,似乎四周热闹与否全然与她无关一般。 珊娘心头一动。 第35节 其实便是在“圣元革新”百年之后的今天,大周的男男女女们也不敢公开说什么情情爱爱的事,夫妻间更为正常的相处模式,与其说是男主外女主内,倒不如说是各守本分,各不相扰……袁长卿大概也没想到,他只想娶一个正常的大周女人,却运气差到娶了她,娶了一心想为自己的付出求得同等回报的她,那个不肯只守着丈夫愿意给予的那一点东西过一生的、不安分的女人…… 好吧,她为袁长卿一掬同情之泪,这也算是他倒了血霉吧。 而…… 她看向五太太。 若说婚姻里的她走了一个极端,那么五太太就是走了另一个极端。她是不甘于丈夫愿意给予的那一点点东西;五太太却是连丈夫愿意给的,她也不想要,她只愿固守着她自己…… 也许,反倒是那样的婚姻,对于女人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视线,五太太抬头向她看来,见她看着她,便冲她温婉一笑。 珊娘只觉得心头一酸,便回应给她一个微笑,然后站起身,向着五太太走过去。 见她过来,五太太一阵惊讶,忙将手里的帕子折起,塞回袖笼里,看着她笑道:“怎么过来了?跟你姐姐妹妹们聊天不好吗?” “没意思,我倒宁愿陪着太太。” 珊娘叹了口气,坐到五太太的身边。想着将自己封闭起来的五太太,再看着此时为了一个男人而明争暗斗的姐妹们,珊娘只觉得一阵彻骨的悲哀。女人将婚姻当成归宿,可这归宿,却最终取决于男人。婚姻中,男人愿意给你多少,你便只能要多少。要多了,便是前一世的她,活得很累,还叫男人觉得你很烦;要得少了,便如五太太这样,虽然安全,却生生把自己困成个活死人…… 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问着五太太:“太太,你说,女人为什么要嫁人?” 太太再没想到珊娘会问这个问题,扭头看看珊娘。许是珊娘脸上的悲悯让她心生感触,便也跟着叹了口气,道:“父母叫嫁,也就嫁了呗。” “嫁人的意义何在呢?” “意义……”太太怔了怔。袖笼里,那被丝帕裹着的东西发出一阵细碎的轻响,她不禁一阵怅然,道:“不是所有的事都有什么意义的。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出嫁前,奶娘就劝我,只当嫁人是换个地方住就好,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陌生人而已。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只要不去介意,一切就都不会变。至于意义什么的……” 她下意识捏捏袖笼。袖笼里,裹在帕子里的宣纸再次发出一阵窣窣细响。她叹息一声,带着点茫然又道:“我常在想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听着像是只要有口鸡食狗食,嫁鸡或嫁狗都没什么区别……” 这么说着,五太太眼前一阵朦胧。 没区别吗?应该多少还是有点的吧……若是嫁给别人,她应该更容易死心,更不会常常有那些不该有的胡思乱想,不会去偷偷捡他丢掉的那些画…… 其实她一直都记得他,那个无意中闯进花园里,嘲笑她拿画笔的模样像拿扫帚一样的鲁莽少年……那时候,仍有着一颗怀春少女心的她,也曾偷偷憧憬过他,只是她再没想到,那桩婚事最终会落到她的头上……也许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想要的东西,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突然而来的幸福,偏那人又那么强势,没等她准备好,便一味只知强求……而,他那里要的越多,她这里就越害怕,怕他终有一日发现,原来她不过是当年那个画着很丑的绣样、拿笔像拿扫帚一样的笨拙女人……她怕她有一日习惯了他的给予,而某一天,他却突然又不想给了,就像那曾那么宠爱她的父亲,突然就连见都不愿意见到她一样……渐渐的,她越来越不敢面对他……而渐渐的,他终于失去了耐心,终于像她想的那样,不再来烦她了……然后,她终于可以安于现状了,孤独而自在地守着她的绣房…… 只除了…… 捏着袖笼里的秘密,五太太沉重地叹了口气,“也许,对于女人来说,嫁鸡还是嫁狗,真的没什么区别吧,过日子而已。便是有再多的花言巧语,时间久了,终究还是要归于柴米油盐那点事。女人的本分是替丈夫管好家,只要做好了份内的事,让日子顺顺当当地过下去,这一辈子很容易也就过去了……” 此时五太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珊娘看着五太太,却是好一阵惊奇。 在她的印象里,五太太一直是个单薄怯弱的人。而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珊娘都是那种强势的性情,对于五太太这样偏于软弱的,她便是照顾了,多少也总带着三分轻视。而…… 五太太的这番话,却是叫珊娘头一次窥视到她的内心。忽然间,她就明白了,五太太不是单薄软弱,她只是无比理智,她知道自己能保有什么,所以从不去奢求那些不能保有的……所以,对于她来说,这样狭窄的人生,未必就不是一种幸福…… 想着五老爷那里总想把五太太从绣房里揪出来,珊娘一阵矛盾。有一部分的她,希望五老爷能如愿;可另一部分的她,又不希望五老爷来打乱五太太的平静。她甚至能想像得到,如果五老爷得逞了,却又不能始终如一,太太会变得如何凄凉凄惨…… 果然,女人不能把自己寄托在男人身上。 珊娘默默一声长叹,目光虚浮地看向天空,喃喃道:“做女人为什么这么难呢?” 五太太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忽地一抚脸颊,脸红道:“瞧我,定然是喝多了,都胡说了些什么……” “太太说的有道理。”珊娘握住五太太的手,叹道:“白乐天有诗云: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太太,我支持你。” 她用力握了握五太太的手,倒把五太太握得一头雾水,笑道:“支持我什么?” “什么都支持!”珊娘笑道,“我们是女人,比他们男人天生弱势,若是我再不支持你,咱们女人还不被他们男人欺负死了!” 五太太看着她,半是好笑半是尴尬,便拿手指一点珊娘的额头,道:“听听,你才多大点年纪,竟就……” “我十四了。”珊娘打断她,又指了指附近那些仍在各逞机锋的姐妹们,“太太是没去老太太那里,自然不知道,今儿这场春赏宴,还有别的目的呢……”她把袁家人来访的目的说了一遍,又冷笑道:“太太别把我当孩子,西园里出来的人,早不是孩子了。” 五太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地敛了那份尴尬,伸手将她耳旁的碎发挽到她的耳后,柔声笑道:“那是西园,你如今回家来了,你是我们家的大姑娘。便是我这个太太不顶用,万事总还有老爷。老爷那人……”她顿了顿,又笑道:“别的不说,你爹那是宁折不弯的脾气,老太太都未必拧得过老爷呢。这件事,你且放心,只要老爷不同意,老太太再有那个意思也没用。”又叹道,“你别担心,如今你还小呢,原该像个孩子那样无忧无虑才是……” 只可惜,她并不真是个孩子。珊娘又是默默一叹。 所以说,好奇心害死猫呢,最后珊娘还是没能管得住自己,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便拉着小胖墩侯玦去了西角院。 侯玦有心反抗,却没那个胆量,一边被他姐姐拉着走,一边叽哩咕噜地抱怨道:“老爷让我进来叫姐姐和太太出去,咱们好一同回家的,偏太太那里都已经出二门了,姐姐却又拉着我往回走……咱们这是要去哪里?老爷知道了,定然要怪我贪玩了……” “不会怪你的,要怪怪我。”珊娘牢牢捉着小胖墩的手,哄着他道:“老爷要问起来,你直管说,是我硬拉着你去捉猫的。” “猫?哪里?!”是孩子就没有不喜欢小动物的,小胖墩的眼立时瞪圆了一圈。 “在西角院里有一只。”珊娘忽悠着侯玦,很快便进了西角院。 西角院里种着一片海棠树,珊娘他们过去时,远远的,侯玦就听到了猫叫。 “真的有猫!”小家伙挣脱珊娘的手,顺着那猫叫声就跑了。 “诶!”珊娘一跺脚,只得跟着追了过去。 绕着小径拐过一道弯,她忽地收住脚,整个人都呆住了。 就只见那海棠树下,一身白衣的袁长卿,正如她记忆中那样,将那只被困在树梢的小猫抱了下来。听到侯玦和她跑过来的声音,他回头看过来,目光里原本残余着一点看向小猫时的温柔,在看过来的瞬间,忽然变得一片清冷淡漠,且还藏着些许不耐烦…… 珊娘呆呆地望着前世经常在梦中出现的那一幕,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寒。 而,就在她想要拔脚逃跑时,袁长卿似才刚认出她一样,那平直的眉锋微微一扬,“十三儿?” “咚”地一声,珊娘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脏发出好大一声响。 呆呆看着袁长卿抱着那只小猫向她缓步走来,她默默凝视着他的眼。此时,他那双总是带着冷峻的眼里,盛着她所不熟悉的惊喜,以及某种她不认识的温柔…… 砰砰砰! 她的心跳不规则地又跳了三下,直到袁长卿在她面前站定,她这才倒抽一口气,匆忙往后退去。 她却是没注意到,虽然小胖墩跑在她的前面,可他一向胆小,被袁长卿的冷眼那么一扫,他“哧溜”一下就缩到了姐姐的身后。于是,就这么,没看到他的珊娘险些被绊了一跤。 “当心!” 袁长卿一手抱着猫,另一只手伸过来,牢牢拉住珊娘的手腕。 珊娘尚未反应得过来,就忽听得旁边传来一声尖叫。 “啊!” 珊娘和袁长卿一怔,双双扭头看去,就只见十四姑娘双手握拳抵在唇边,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们,好像撞破了什么奸-情一样。 在她的身后,袁老二袁昶兴带着一帮小厮长随,一个个也正瞪圆着眼在看着他们。 顿时,珊娘挣脱袁长卿的手,回手拉过小胖墩,心里一阵无比欣慰——幸亏她事先做了准备,随身带着小胖墩! 被他姐姐一把拉到人前,小胖墩傻乎乎地冲着对面的人一阵咧嘴——没人会带着弟弟搞奸-情吧?! 所以,十四娘这一声儿算是白叫了。 不仅白叫了,还叫“十三儿”反过来嘲了她一句:“怎么了?十四妹妹这是被马蜂蛰了?” 十四不禁一阵脸红。酒宴散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被袁昶兴缠上了。虽然她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有这么个京城来的世家公子跟着,倒叫十四好一阵自得,直到袁长卿和十三猛地撞进眼帘……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十三四岁的女孩,原就是看人只看脸的年纪,家世什么的固然重要,但比起一张漂亮的脸蛋儿来……还是脸重要! 而比起袁大,这袁二袁昶兴简直就没一处能提得上嘴的!那袁长卿虽然才十六,却已经生得跟人家十七八岁的青年一样高大了;袁昶兴已经十五了,竟足足比袁长卿矮了一头有余。不仅如此,他还生得特别圆润,连五官也只能用“圆润”二字来形容,更别提那一脸旺盛的青春美丽疙瘩痘了…… 而一直以来,十四都以十三为对手,如今看着她居然跟那俊逸不凡的袁长卿站在一处,且袁长卿还伸手过去扶她……电光火石间,十四头脑一热,就这么尖叫出声了…… 被“十三儿”那带着讥嘲的眼扫过,十四又是一阵脸红,再悄悄看了一眼袁长卿,只好顺着“十三儿”的话尾,讷讷道:“是……是的,差点被蛰到,吓死我了。”又道:“姐姐怎么在这里?” 袁长卿看看珊娘,将手里的猫递了过去。 小胖墩一看就笑弯了眉眼,跳着脚地叫道:“给我给我!” ——得,不管是谁看了,大概都能明白,这袁长卿是在帮小胖墩捉猫呢! 将猫放到小胖墩的怀里,袁长卿淡淡看了珊娘一眼,然后回身向着众人团团一拱手,便转身走了。 十四走过来,那眼却仍留在袁长卿的背上,对“十三儿”道:“我怎么记得,袁表哥上午穿的不是这身衣裳?” 一旁没有走开的袁昶兴抱歉道:“怪我,不小心把酒水洒到我大哥身上了。这衣裳还是林二哥的,我大哥居然忘带衣裳过来了。” 珊娘默默横了袁昶兴一眼,便牵着弟弟的手走了。 晚间,把自己泡在浴桶里,珊娘才有空听着三和的报告,那媚丝眼儿微微一眯,笑道:“我猜着就该是十一姐姐的手笔,小十四没那功力,七姐没那耐心。” “只是,”三和伸手试了试水温,小声问道:“十一姑娘这是针对谁的?” “谁?谁倒霉谁呗。”珊娘笑道。 许前世时,十一娘也安排了竹海里的那一杯茶吧,所以她应该早就看出来了,袁长卿很是腻味这“偶遇”的把戏。 而既然“偶遇”多了,倒不如索性让它更多些。 只是,不知道前世的这个计策是针对十四的,还是针对她的。不过,显然这一世,是专门针对十四的。只是,十一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跑去插了一脚吧…… (“十三儿。”) 忽然,脑海里响起袁长卿的声音。 这声“十三儿”,莫名就叫珊娘一阵心慌气短。前一世时,他可从来没这么叫过她……且还叫得那么…… 忽地,珊娘往水里一沉,把提着壶热水过来的五福吓了一跳。 第五十一章 ·林老夫人来访 那林仲海是皇家杏林书院的掌院,便是请假回来给老母贺寿,也终究是要回去京城的。他那里定了三月初六这么个黄道吉日启程,所以春赏宴后的第二天,三月初四,五老爷便请了林二老爷上山游玩,美其名曰:践行。 五老爷倒是有心邀请五太太同游的,被五太太低头浅笑着拒绝了,五老爷摸摸鼻子,只好带着一帮小厮长随们,扛着茶炉酒壶什么的,上梅山逍遥去了。 等到了梅山,他抬头看到林仲海竟是轻车简从,只带着一个老仆就过来了,不禁一阵惊奇,问道:“便是今儿不是沐休,你不是还有两个学生的吗?” 他指的自然是袁长卿和周崇。 林仲海摇头笑道:“一边是两个半痴不癫的老头子,一边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以你当年的风流,怕也是要弃我而从他了。” 五老爷又是一阵惊奇。细问之下他才知道,原来林仲海出门前,林老夫人那里朝五老爷府上递了拜帖,说是要去拜会五太太。因今儿不是沐休,林仲海这里又有约,家里只有暂时还没有入学的林如稚和袁长卿、周崇这几个闲人。老夫人便想着,袁长卿跟侯家好歹有点亲戚关系,于是就钦点了袁长卿护送她过去五老爷府上。 袁长卿那里无可无不可,林如稚自是个小尾巴,周崇却是听说老夫人要去找十三儿……她娘,便死活闹着也要跟去。连宫里一向说一不二的老太后都敌不过这五皇子的没脸没皮,林老夫人又是个思想开通的教育者,原就没有俩孟老太太那种男男女女的古板理念,觉得一群年轻人相处也没什么,且还有她在一旁看着,想想也就允了。 所以,原本该有俩弟子伺候着的林二先生,便没能争得过他母亲(?),只得一个人带着个老仆来赴约了。 而听说林老夫人竟要去拜访五太太,五老爷这里顿时就心神不宁了起来,好几次脚下没踩住,险些滚下山去。 林二先生自昨儿就看出了五老爷对五太太的巴结,如今见他这般心不在焉,便把人拉到山道僻静处坐了,又把仆从们撵得远远的,望着五老爷笑道:“你少年时的胆气都去哪了?我再没想到,你竟会是个惧内之人。” 第36节 “我?惧内?!”五老爷一阵意外扬眉。可等眉毛落回原处,五老爷不禁又是一阵泄气,耷拉着双肩道:“哪里是我怕她,是她怕我怕得要命,害我都不敢……” 他顿了顿,烦恼地一挥手,扭头看向林二先生,“你说,我是那种凶残的人吗?我一不打人二不骂人,便是脾气急了些,可到底也没做过什么让人害怕的事不是……” 于是,五老爷拉着林二先生就是一阵嘚吧嘚吧吐槽。 也不怪五老爷。五老爷从小父母兄弟缘浅,跟家里人就比那陌路人多了一点熟悉感而已,便是有个“发小”桂叔,到底是上下级关系,有些话不好说透,所以那些话憋在五老爷心里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加上最近他被珊娘点拨(撩拨)了一下,原本对五太太已经死了的心,忽然间就又复燃起来。而民间俗话说得好,“干柴遇火容易着”,五老爷这把干了多年的柴,突然遭遇珊娘那里一点点的煽风点火,再燃起来,想灭就不是那么容易灭得下去的了。偏他的心事又无人可诉……亏得这时候他少年时的好友回来了,他抓住这林二老爷,那些在信里无法细诉的心事,哪有不吐槽个痛快的道理。 而那林二先生做了一辈子教育工作,教导一学院的中二少年都不在话下,何况五老爷这过期中二症患者,便捋着胡子问道:“那,你认为尊夫人为什么怕你?” 这正是五老爷的烦恼之处,便挥着手道:“我要是知道,还能这么烦恼吗?!” 林二先生笑了,“有所畏才会有所惧。尊夫人怕你,定然是有怕你的理由。既然你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她……唉,”五老爷长叹一声,“她那人,胆子小得跟针眼儿似的,很容易受惊,我……唉,我哪敢问她啊……” 林二先生笑道:“便是再容易受惊的人,心里总还能辨出个好歹是非,你真心待她,叫她体会到你的真心,她自然也就不会被你吓到了。” 五老爷沉默着,脸色一阵变幻。 虽说是时事容易变迁,可人的本性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和小时候一样,林仲海只一眼就看出了五老爷心里转着的念头,笑道:“不会是你自己在害怕吧?” 五老爷看看他,继续沉默着。事实上,五老爷还真是在害怕着。他怕知道五太太心里是讨厌他才总躲着他的,所以他宁愿选择不去知道。 “夫妻相处,贵在坦诚。你害怕的东西,未必就不是尊夫人在害怕着的东西。”林仲海说着,站起身来,拉起五老爷,笑道:“这梅山是咱俩从小就爬惯了的,下次我回来时,你再请我上山去玩吧,现在我倒更想品一品你家厨子做的文思豆腐羹,味道颇有新意呢。” “什么新意!那原是珊儿胡闹,竟摘了些薄荷叶子放在羹里了。”五老爷笑道,“就你说话爱转着弯儿!” “总比你这二踢脚的脾气,外强中干的强……” 且先不说五老爷那里两个加起来已是古稀之年的“老头子”怎么斗着嘴,只说回五太太那里。 五老爷走后,五太太原想回绣房去打发时间的,不想就接到了林老夫人的拜帖。 拿着帖子,五太太对着珊娘一阵苦笑:“昨儿老夫人倒确实是说过要来拜访什么的,我只当是客套话……” 好在五太太对学富五车的林老夫人有种高山仰止的崇敬,便是心里忐忑,也不好意思拒绝访客,于是便拉着珊娘作陪,将林老夫人接进了内宅。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没有比那花木葱茏的小花园里更为适合待客了,且两家又是通家之好,于是五太太便把林老夫人迎进了池塘边的月观台。 众人在堂上坐定,只略寒暄了两句,林老夫人便直点话题道:“昨儿人多,我没好细问你,我看你的那个绣法,很有些独到之处,可有个什么名堂?” 五太太红着脸笑道:“哪有什么名堂,不过是我的一点小爱好,随便绣着玩的。” “是了,我险些忘了,太太姓姚。”林老夫人笑道,“太太是诸暨姚家的姑娘,你家的绣坊织坊,可是咱大周闻名的,想来这是你姚家独有的绣法了。” “这我知道,”珊娘笑道:“这好像是我们太太自己琢磨出来的。” 五太太忙谦虚道:“也不是我琢磨出来的,是小时候家里收藏过几幅玉绣,我是仿着那样的针法罢了。” 听到“玉绣”二字,别人还罢了,周崇的眼先向着珊娘瞪了过去,然后又巴巴地看向五太太,激动道:“那,十三儿……十三姑娘上次拿去装裱的那个、那个猫,还有那个竹子,还有那个洛神图,竟都是太太绣的?” 珊娘再没想到,周崇不过是在木器行的楼上看了那么一眼,居然就记着了她的三幅绣画。她不由也看向周崇。 周崇立时冲她不满地一皱鼻子。 珊娘这会儿皮相再怎么嫩,到底芯子不是嫩的,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做出这样孩子气的表情,她不由就摇着头宽容一笑。 而,她若知道她这长辈似的宽容一笑,给自己惹来多少麻烦,她定然会学着此时的袁长卿,死板着一张脸的。 袁长卿原本倒也没有“死板着一张脸”,他只是习惯性地坐在一旁沉默着。他是在看到珊娘微笑时,周崇那闪烁的眼神,才忽地死板起一张脸的。 虽然和周崇相差了两岁,可因着二人同学多年,他岂能不知道,这十三儿勾起了这位年少却风流的五皇子的兴趣。而与此同时,珊娘看向周崇时的微笑,莫名就叫他又体会到另一种陌生的感觉,某种酸酸涩涩的、颇为煎熬的不舒服。 他转开头,借着端起茶盏,狠狠敛去心里那些令人困惑的情绪。 只听得林如稚叫道:“我只看到过那幅洛神图,竟还有两幅?姐姐竟都藏私了,是怕我跟你要吗?” 林老夫人笑道:“阿如把那洛神图夸了又夸,我虽没看过,不过就冲着昨儿太太绣的那朵海棠,想来一定是好的。”又对五太太道:“我听说,你有个专门的绣房,不知道方便不方便领我去看看?正好,我也有话要跟太太说。” 于是,一众女人们便抛下袁长卿和周崇两个,跟着太太去了她的绣房。 看着太太姑娘们走了,周崇坐不住,便出了月观。袁长卿知道这五皇子是个生性不羁的,怕他做出什么有失礼数的事,只好也跟了出来。 这月观原是临着池塘而设的,站在月观前的平台上,只要一扭头,便能看到花园的东北角上,耸立着的那座小绣楼。 袁长卿往那里看了一眼,心里正暗想着,那里应该就是十三儿住的地方了,不想周崇忽地就凑过来,在他耳旁低声道:“小十三儿应该就住在那里。” 袁长卿的眉心忽地便是一拧,低头看向周崇,叫了声:“五爷。” 袁长卿这人话不多,但往往只几个字就能充分表达了他的观点和态度。比如,只是轻微的不赞同时,他会叫周崇“小五”;再严重一点,周崇就变成了“老五”;很不高兴或者给予警告时,则会尊他一声“五爷”。 听着这声“五爷”,周崇一缩脖子,看着袁长卿吐了吐舌,顿时不敢造次了。 第五十二章 ·没脸没皮 绣房一向是五太太躲避凡尘的地方,而以五太太那害羞腼腆的个性论,若不是林老夫人主动要求,她打死也不会领人来参观她的绣房——当初珊娘头一次进来,可就差不多是强闯的。 此时,几人随着五太太进了绣房,抬头就见那墙上挂着一幅石兰图。林老夫人和林如稚都以为那是一幅水墨画,只有珊娘认出,这正是她回来时,太太正在绣着的那幅,便回头对五太太笑道:“太太竟也做了个框挂上了?” 五太太抿唇一笑,道:“原本绣完了,便只能当废物塞到一边,倒是你这主意好,好歹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林老夫人和林如稚这才知道,这竟是绣的。林如稚顿时一阵“阿弥陀佛”,道:“这么好的东西,怎么竟说是废物?!太太不要,不如送我吧。” 而这会儿林老夫人看着那惟妙惟肖的石兰图,也是一阵震撼,当下不禁更坚定了心里的念头,回头对五太太笑道:“昨儿看你绣的那个海棠就已经不俗了,却不想你的技法竟如此高超,我看比外面所谓的那些‘玉绣’强多了。这样一来,这件事还非你不可了!” 说着,这才说明了来意。 却原来,当初大周始得天下时,因经年战乱,民不聊生,偏朝廷刚刚坐稳江山,力量有限,那世祖皇帝便鼓励各地兴办民间捐募会,以民间力量自助互助。如今虽然天下承平日久,这捐募会却已经在各地形成了定例,各地每年都会定期举办募捐拍卖会,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而林老夫人,便是梅山捐募会的会长。昨儿在春赏宴上看到太太纯熟的绣技,她便想起她一直盘算着的念头,打算把五太太拉进募捐会去帮忙。 林老夫人道:“所谓受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是这么想的,与其每年给那些贫困人家捐钱捐物,倒不如教会他们一门手艺。我看太太绣活如此出众,若是能教会那些想学的女孩子们这门手艺,好歹她们能凭这门手艺养活自己,这岂不是件好事?” 五太太一阵为难。她人前说话都心虚脸红,哪有那能力教人,“老夫人所言极是,可、可我的绣活……真的不怎么样……而且我也不会教人。不过我可以认捐,捐钱捐物都行……” 林老夫人原以为五太太跟其他太太一样,是怕麻烦,可盯着五太太看了半天,见五太太目光真诚,老夫人这才明白,原来五太太不是谦虚,而是真的认为她不行。 做了一辈子的教育工作,老夫人岂能不明白,五太太这是缺乏自信,便微笑道:“这件事我们且暂时搁一搁吧,来日方长。倒是最近的春季募捐会,太太这里既然说捐什么都可以,我倒想劝太太把这幅石兰图捐出来呢。” 太太一怔,回头看看那石兰图,又为难了:“这个?可……我还是捐钱或首饰吧,这东西原是我绣着玩的,哪能当个正经东西捐出去,会被人笑死的。” 老夫人也不说什么,只回头问着珊娘和林如稚,“你们觉得太太绣得如何?” 林如稚那里眼馋太太的绣品好久了,当即没口子答着一连串的“好”,珊娘也是一阵点头。 于是林老夫人微笑着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想说,她们只是客套,是面子情而已,可看看林如稚那诚挚的眼眸,再看看仍点着头的珊娘,五太太垂头不语了。 林老夫人这才道:“便是你信不过自己,难道还信不过别人?我们且打个赌,太太就捐出这绣画,我们看看到时候能拍出多少钱。便是做慈善,也没人肯花钱买不好的东西不是?” 看着五太太犹豫低垂的头,教育工作者林老夫人自然知道,想要叫一个不自信的人自信起来,非一日之功。她笑着又道,“很多时候,人都未必能够正确评价自己。而自己怎么看自己,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看你。别人觉得你好,便是你觉得自己不够好,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个好的。” 五太太原就不是个心性坚强之人,如今被林老夫人这么款款一番劝慰,她顿时便觉得该投桃报李才是,虽然不能如老夫人所愿去捐募会帮忙,捐出一幅绣品还是可以的,于是咬咬牙,再三嘱咐着不叫人知道是她绣的,便点头同意了。 那林如稚今儿可算是入了宝山了,岂肯空手而回,此时见五太太松了口,当即抱着五太太的胳膊就是一阵撒娇,非要五太太也送她一幅。 林老夫人那里想着替五太太竖信心,也就没有阻止林如稚。 五太太则是想着两家交好,且送出一幅是送,送出两幅也是送,便点头答应也送了她一幅。 终于如愿得偿的林如稚得意非凡,四人重又回到月观台,她免不了拿出那幅尺余长的锦鲤戏莲图,向着袁长卿和周崇好一阵显摆,又扭头过去跟珊娘讨论着要怎么装裱。 周崇虽然年纪小,见识却高,哪能看不出五太太绣品的不凡,便不是“玉绣”,也自有一种独特的风韵。五皇子的眼当下就绿了,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往小里又缩了两岁,过去拉着五太太就是一阵痴缠卖憨,只说家里祖母生辰,偏祖母一生最爱的就是收藏各种绣品,五太太如此高超的绣技,一定会叫祖母喜出望外,吧啦吧啦…… 宫里一向威严的老太后都吃不消五皇子的没皮没脸,又何况一向不惯跟人亲近的五太太。才刚在绣房里,她就已经被林如稚缠过一回了,如今竟又遭遇了周崇。偏那林如稚好歹是个小姑娘,缠着她倒也罢了,周崇又是个男孩子,且还是个生得颇为俊俏的男孩子,这般泼皮似的缠上来,倒叫五太太不知该如何应付了,只得求助地看向林老夫人,一边讷讷道:“我那东西,原是我无聊时消遣的玩意儿,岂能给你祖母当寿礼?这也太不敬了。” 林老夫人心里却是别有计较,便笑着替周崇求情道:“怎么会不敬呢?太太为什么绣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费了这么一番大力气替他祖母来求这么一件寿礼。我看他这孝心够虔诚的,太太就允了他吧。” 珊娘也想着替五太太竖信心,便笑道:“是呢,太太不知道,当初他第一眼看到太太给我的那几幅绣品时,都恨不能上手来抢呢。” 说得周崇赶紧过去冲着她一阵打躬作揖,逗得众人一阵笑。 五太太原就不是个有主意的人,被众人这么劝着,又再三交待周崇不许说是她绣的,这才命人去将她这些年积下的绣品抬过来。 众人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着那些绣品,一边挑选着合适的寿礼。虽然五太太那里打死也想不到,这憨皮臭脸的周崇会是五皇子,他那祖母就是那天下最为尊贵的老太后,其他诸人对这一点却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挑选时,便多了不少忌讳。偏五太太绣东西原就是全凭兴趣,合适用来做寿礼的绣画本就不多,众人几番商量后,决定在几幅观音像里挑一幅。 五太太和林老夫人都比较喜欢那幅针法细腻的坐莲观音,周崇和袁长卿却都觉得那用色艳丽的千手观音更容易讨得老人家的欢心。众人正细细讨论时,珊娘无意间一低头,忽然就看到那箱里各色绣品下方压着个小木匣子。她一时好奇,拿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微微泛着黄的乳白色丝绢。 那乳白色的丝绢上,绣着一个手执杨柳枝的观音立像。这幅观音像用墨极为简洁,甚至可以说,整幅绣像就只用了几条粗细浓淡不同的线条,粗粗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观音轮廓,偏那只执着柳枝的手,却又极尽精描细绘之能事。 看着这兜帽遮住眉眼,只能看到一只纤纤玉手的观音像,珊娘忽地就是一眨眼——眼熟! 而那边原正听着林老夫人点评的五太太扭头看到,立时就惊呼出声,一转身,便要过来夺那观音像。偏她的手尚未碰到珊娘,便又有另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一把将那观音绣像从珊娘的手中凌空抽走了。 珊娘和五太太同时回头,就只见五老爷正一脸惊愕地看着那幅观音像。 五太太心虚地转身背对着众人,耳根下一片通红。 五老爷身后,林二老爷也探头看向那幅观音。他一时竟没能认出这是绣的,只惊诧着此画用笔的简练和构图的精妙,忙道:“这观音是谁画的?有点意思。” “我。” 五老爷答着,目光则一瞬不瞬地看着五太太。 这幅观音像一出,顿时就统一了众人的意见。众人一致认为,所有观音中唯这一幅最为出色。对五老爷夫妻关系一无所知的林老夫人甚至还夸着:“一个画得好,一个绣得好,这正是夫妻二人珠联璧合之作,寓意就更好了。” 可惜的是,不管怎么夸,五太太那里只垂着头不吱声,五老爷则干脆把那绣像卷巴卷巴塞进了袖笼,然后不由分说,将那坐莲观音和千手观音全都塞给了周崇——以实际行动表示,此幅绣像不予割爱。 晚间,虽然已经过了往日就寝的时间,五太太却仍滞留在绣房里。只是,她并没有在绣花,而是心神不宁地在绣房里来回打着转。 直到五老爷推开忠心护主的丫鬟明兰,直直闯进绣房。 听到五老爷进门的声音,五太太一个转身,背对着五老爷,然后闭了闭眼,暗暗叹了口气。她再没想到,因一时疏忽,叫她那一直藏得好好的观音像就这么在五老爷面前泄了底…… 她垂着头,等着五老爷发问。却不想等了好半天,身后那人只静静沉默着,竟是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可不像急脾气的五老爷。 五太太悄悄回眸,却吃了一惊——她的眼,正和五老爷的眼实实对上。 她飞快转回头。 便听到五老爷叹道:“我真有那么可怕?” 五太太:“……” 她想说,我怕的不是你,我怕的是我自己……却终究没敢开口。 第37节 五老爷那里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头一次看到你,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一次。在那之前我就见过你。那时候,你拿着个绣绷坐在窗下。你低着头,手里捏着根针在发呆……那时候我就想,如果非要我娶姚家的女儿,我只愿娶你。” 五老爷紧紧盯着五太太的背影。若不是这背影他看了多年,他都发现不了,五太太听了他的话后,那肩背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点晃动,忍不住就叫五老爷心头一热,上前一步,将手放在五太太的肩上。 五太太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肩头紧张地一颤,却并没有闪身躲开他。 这顿时更加坚定了五老爷那想要和她坦诚相对的决心。他吞了吞气,低哑着声音又道:“他们都说,世间的夫妻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父母就是那样各不相扰地过了一辈子,可我不想像他们那样,我想跟你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娶你,是因为我想娶你,我只愿娶你,可如果你……如果你怎么都不会喜欢我,我……” 他顿了顿,长叹一声,却仍执着地盯着五太太那截低垂的白皙脖颈,问道:“你……要我走开吗?” 半晌半晌,五太太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于是五老爷咬咬牙,自说自话道:“那我就当你是不想我走开了。” 他忽地上前一步,没脸没皮地抱住了五太太…… 于是,第二天晚上,泡在浴桶里的珊娘便又知道了一条本不该她知道的大新闻——五老爷连着两晚留宿在太太的院子里了…… 新闻之所以称之为“新”闻,便在于其不多见的新奇。而当同样的事件坚持不懈地发展了一个月,且看样子似乎还会继续坚持下去,人们对此事的态度,渐渐也就从猎奇变为平和,再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了。 五房的下人们是如此,五太太居然也是如此。直到某天,当她打开衣柜想要找件衣裳,却发现她的衣柜竟被五老爷的衣裳占了半壁江山后,才猛然醒悟到,他们夫妻间的关系,似乎不知不觉间,变得不太一样了…… 于是,五太太忽然就想到了林老夫人说的那句话:“别人觉得你好,便是你觉得自己不够好,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个好的。” 第五十三章 ·一板一眼 初六那天,珊娘终于还是没能去上学,因为林仲海林二先生要回京了。 这原跟珊娘没什么关系的事,却因着她爹的恋爱症候群而硬是跟她扯上了关系。 却说那侯五老爷跟林二先生交好,林二先生要回京,他自然要去送行的。偏如今五老爷黏五太太正黏得热乎,他想着送行也就半天的事,下午半天正好可以带着太太去踏踏青,游游春,于是死拖活拽非要拉着五太太同往。 五老爷那里一向是不羁惯了,五太太却自觉老大一把年纪的人了,哪好意思像他那样堂而皇之在人前秀恩爱,偏五老爷又是个不讲理的。说起来,五太太只是缺胆量,并不缺智商,五老爷那里有张良计,五太太这里自有过墙梯,于是回手就把珊娘给拉上了。 而严格说来,其实珊娘并不是个好学生。当初之所以刻苦学习,为的不过是在老太太面前争宠而已。如今她不争宠了,再回去上学,且学的还是以前学过的东西,珊娘自然提不起什么兴趣。因此,五太太那里只略一招呼,她就拔脚跟上了。便是看到五老爷那不高兴的眼,她也全当什么都没看到的,只乐吱吱地拉着五太太一路闲聊着就到了码头。 码头边,林二先生早在那酒楼上坐着了。因林二先生文名在外,来给他送行的,不仅有梅山镇当地的雅士,还有那远从县城赶来的墨客。文人相聚,自然免不了一番舞文弄墨。林如稚从小跟着她爹参加的都是京城有名的文会,早被那些文坛巨匠们养刁了眼,哪还看得上这小县城的酸人酸文,便一个人无聊地扒着窗台瞧着街上的热闹。珊娘这一来,算是解救了她,小姑娘拉着珊娘就不放手了。 好在林老夫人也来了,五太太这才没有落了单。 原不耐烦这种场合的五老爷,见妻子女儿各得其乐,他又有意在五太太面前卖弄才情,便破了例,竟主动跟众文人闹成一堆,又是写又是画的,跟林二先生唱和得那叫一个酣畅。 自出了个诗仙李白后,文人墨客们都愿意学着那个酒疯子,还自以为这叫洒脱不羁。珊娘一边跟林如稚说着话,一边不时回头看向那边那些几近疯魔的文士们,心里则是一阵暗暗腹诽。 不过,那边也不全是些奇形怪状的老头儿,林如亭林如轩兄弟、以及袁长卿周崇这对师兄弟,正乖乖地立在一旁侍候着笔墨。被这些老头儿、以及半老的老头儿、和将来总会老的老头们那么一衬,这四个少年,简直就像那被人精心擦拭过的银器一般,顿时闪耀得叫人有点睁不开眼了。 虽说这时世上还没有“小鲜肉”一说,可自古以来,爱美之心便是人皆有之,此时不仅是珊娘和林如稚,就是那打酒楼门前路过的过客们,都忍不住往那四个如花少年身上多瞅一眼。 这么瞅着瞅着,珊娘忽然就发现了一件事。在春赏宴之前,她总是动不动就想到前世的事,想到那袁长卿。可自打春赏宴上,把前世的那一天重新经历过一遍后,就跟终于完成了一个轮回一般,她发现她终于放下了。便是昨天袁长卿陪同林老夫人来拜访,她都没有多看过他一眼。今儿隔着人群这么看着他,除了暗暗赞叹一声他长得真好之外,她竟真的没有任何感觉了。 前世时袁长卿就偏爱深色,今日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长袍,这略嫌老气的黑袍,衬着那张虽俊美却不苟言笑的脸,使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生冷勿近的疏离之感。 看着他,珊娘忍不住想着,当初她怎么就喜欢上了这么个冰块似的人物?!而回头细想想,她忽然又觉得,也许当初那根本就不是喜欢,许她喜欢的,只是挑战他的冷漠;亦或者,她只是不甘心,当年那个人见人爱的十三姑娘,居然攻不下袁长卿这座冰山…… 忽的,仿佛感觉到她的视线一般,袁长卿抬头向她看了过来。 珊娘一眨眼,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向他身旁的林如轩。 他身旁的林如轩恰正好和袁长卿相反。若说袁长卿透着一身的清冷,这林如轩则热情似火。穿着身绛紫色长衫的他正和周崇说笑着,那灿烂的笑容,一看便知,这是个阳光少年。 而与他对面而立的五皇子周崇,则是一身骚包的大红绣五彩福纹的锦衣华服。若说林如轩似火,他则似风,那不羁的眉眼透着种无所顾忌的张扬。 离这三人约一步距离外,林如亭站在他父亲身旁,微笑聆听着一个白胡子老头的唠叨。腰间只系着根墨绿丝绦的他,依旧是一身如雪的白衣。许是那另外三个少年都过于耀眼了,以至于人们的眼头一圈扫来时,未必会在他身上多作停留,但当第二眼再扫过时,却极少有不愿意再看他第三眼的。 虽说这四人中属袁长卿长得最好,珊娘却发现,如今他那一款冰山美男型的已经不再能吸引她了,她暗戳戳地觉得,还是林如亭这款和煦春风型的更讨人喜欢些。 而,看着那在朝阳下似闪着一层柔光的白衣少年,珊娘忽然就想到那同样的海棠花,不同的两个少年,以及她同样的心跳如擂……然后,她忽然就感悟到,许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她喜欢的,根本就不是那海棠花下的谁,她喜欢的,只是那站在花下的、有着张漂亮脸孔的、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年。她喜欢的,只是那个能入画的氛围和意境……不定便是换作一头熊穿着身白袍站在花下,她看了依旧会砰然心动,只要那只熊的面孔长得足够漂亮…… 这么想着,珊娘忽地就笑了起来。 她这里是自嘲的笑,林如稚却误以为她是在笑话那些诗兴大发的文士们,便也凑到她耳旁笑道:“我跟你打赌,这些所谓信手拈来的送别诗,不定从我爹回来那天起,他们就已经悄悄做起来了呢!” 珊娘一个没忍住,赶紧以手撑着额,和林如稚两个一阵窃笑。 正笑着,忽然就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十三儿,我要走了,你也不说来敬我一杯酒,祝我一路顺风。” 珊娘放下手,抬头一看,原来是周崇端着酒盅过来了。 这声“十三儿”直叫得珊娘一阵暗暗皱眉,脸上却是不显,看着他笑道:“祝你一路顺风。” 周崇的眉顿时就是一扬。垂眼看看她,笑道:“真没诚意。”说着,他拿过她面前的酒盏,亲自给她倒了酒,递到她的面前。 珊娘看看那酒杯,再抬眼看看周崇。说实话,便是周崇如今还没有前世那风流的名声,他这张扬的个性也不是珊娘喜欢的那一款。于是她笑了笑,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只茶盏,道:“抱歉,我不会饮酒,以茶代酒可好?”说着,也不管周崇同不同意,便来了个先干为净。 周崇看着她眨了眨眼,忽地在她和林如稚的对面坐下,探着头问道:“我说,你是不是讨厌我?” 这句话,忍不住就叫珊娘抬眼看向袁长卿。在迷宫那里,袁长卿也曾问过她类似的话…… 而,这一眼,却是很不巧地又和袁长卿看过来的眼对上了。 她微一眨眼,收回视线看向周崇,笑道:“你做了什么惹我讨厌的事吗?” 而那边和林如亭一同应付着几个老头的袁长卿,也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珊娘看过来的眼是在求救,看向周崇时,眉宇忽地就是一蹙。他向着身边两个老头施了一礼,便转身朝珊娘那边过去了。 那边,周崇正哈哈笑道:“你果然很有趣。就冲着你,我也得想办法把自己弄来梅山学院……”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得袁长卿那清冷的音质在他身后响起,“别!你还是留在京城为害京城吧,梅山书院太小,经不起你折腾。” “我怎么就折腾了?”周崇不高兴地回头道,“你和阿如都能留下,凭什么我就不能?” “就凭你是你。”袁长卿一脸平静地诉说着事实,“梅山书院不是杏林书院,可经不起那种风波。” 周崇岂能不知道他的意思,不由一阵泄气,紧接着又是一阵愤怒,将手里的酒壶往桌上一磕,怒道:“总有一天……” “慎言。”袁长卿立马打断他。 周崇一噎,忽地怒道:“那我干脆如他们所愿,不上学好了!” 袁长卿皱眉,“你这是亲痛仇快。” 周崇又是一噎,抬头瞪着袁长卿就发了火:“偏你不讲义气,就丢下我一个!” 袁长卿一阵沉默。 看着这二人,珊娘心头一叹。袁长卿果然还是死性不改,明知道那周崇就是个骄纵的性情,偏不肯放软口气说两句好话哄一哄这孩子。 就在这时,林如亭和林如轩也过来了。 林如亭笑着劝道:“不过是一时分隔,总还能书信往来。且京城和梅山又不是天涯海角,走水路才不过七八天的时间……” “你且忍耐一时,”忽然,袁长卿开口说道:“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等我处理完了……” “等等!”林如轩叫道,“你不会真打算回京城吧?!杏林书院都闹成那样了,哪还能叫人安心读书?且不说你家……” “昂之!”袁长卿叫着林如轩的字,以眼神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去,又回头对周崇道:“最晚端午左右,我总要回一趟京城的。但你不能来梅山书院,别给林山长添麻烦。” 周崇看看他,叹着气道:“你这人真没劲,不过是跟你抱怨两句,你就当真了。你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不行吗?” 显然这几个都是平常闹惯了的,那林如稚一听就捂着嘴笑了,打趣着周崇道:“五哥,你当你是女孩儿吗?竟想叫袁师兄哄你!我跟你打赌,就是将来袁师兄娶了嫂子,怕他也不会哄人的。” 珊娘忽地就回头看向林如稚。如果珊娘是个穿越的,此时她一定会叫上一声:亲,你真相了! 周崇笑道:“就是因为他不会,才要叫他从现在开始学起啊,不然嫂子多可怜。”又回身逗着袁长卿道:“来,快哄我两句。” 袁长卿一阵皱眉,“胡闹!”可顿了一顿,许是终究觉得对被抛下的周崇有些抱歉,到底说了一句像是在哄人的话,“我会常给你写信的。”又顿了顿,加了一句,“叫阿灰给你送信。” 提到那只鹰,周崇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回头对林如稚道:“看看,袁老大也不是不会哄人的。” 几人正说笑着,那边林仲海忽然招手叫着袁长卿过去。 珊娘回头看去,就只见林仲海正和五老爷五太太站在一处。她想了想,便也起身跟了过去。 等她走到近前时,就正好听到林仲海对五老爷和五太太说道:“……书院里自有我父兄照应,可在外面,就只能拜托你们二位了。” 五老爷笑道:“这是自然,且不说他是你的门生,我该叫一声‘师侄’,便是从老太太那里算起,他也该叫我一声‘五叔’的。” 那袁长卿这时候倒没了之前的一板一眼,忽然变得机灵起来,过去就冲着五老爷五太太一个长揖,嘴里叫着“五叔五婶”。 珊娘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蹑着手脚才刚要走开,偏那林仲海眼尖,就看到了她,笑着招手叫着她道:“你袁哥哥初来乍到,以后烦劳你多关照他一二。” 珊娘看看袁长卿,见他冲着她又揖了下去,只好挤着笑还了他一个福礼。 第五十四章 ·心为形役 珊娘原是打着偷懒逃学的主意,五太太那里一招手,她才毫不犹豫地跟着走的。 可叫她没想到的是,林家和他们家不同,五老爷夫妇养孩子那是全然地放羊吃草,林家则是真正的家风严谨,便是一早过来替林仲海送行,那边看着林二先生的船走远了,回头林家兄妹就跟着林老夫人上了车,说是要回书院去正常上课。 五老爷一听就乐了,忙不迭地把那碍眼的珊娘也塞了过去——他可算是捞着机会跟五太太两人独处了! 闲话少叙。且说这梅山书院的男女学院虽共用一座山门,两座学院却并不在一处。男院位于山门的东侧,于半山腰上占着颇广的一片地盘;女学却只占据了山门西侧的一小片山坳。 马车到得女学门前,因那林老夫人是长辈,林如亭、林如轩和袁长卿三人便全都下了车,恭恭敬敬将那林老夫人送进女学大门后,三人这才回身重又上了马车,往半山腰上的男子书院过去。 偏这时恰正逢着女学课间休息的时间,于是,这三个养眼少年送着老夫人、林如稚和珊娘进门的一幕,便叫不少女学生看到了。 而便是同样一件事,看在不同人的眼里,经过各自需求不同的摘取,则会演绎出迥然不同的故事。珊娘这里觉得她不过是搭了老夫人的顺风车,在她的眼里,别人看的不是那林老夫人,也该是新生林如稚才是。可事实上,许多女学生的眼都是落在那书院里最受欢迎的学长林如亭身上的。而在侯家某几位姑娘看来,那个朝着珊娘拱手道别的袁长卿,才是关注的重点。 话说,大周立国于内忧外患之际,当初内有前朝余孽,外有异族入侵,连年战乱导致男人们死的死伤的伤,上战场的上战场。迫不得已之下,朝廷才号召女人们走出家门,担起那些以前由男人们担负的工作,女学便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如今天下承平日久,随着男人们恢复元气,女人们则又被打压回了后宅,渐渐的,当初设立女学的意义也跟着变了味。如今许多人家送女儿入学,与其说是来接受教育的,倒不如说是为了给女儿镀一层金,将来说亲时也能增加一枚“进过学”的筹码,连聘金都能正大光明地喊高一些! 因此,女学里的女学生们真正热爱学习的其实并不多,倒有大半女学生把目光放在那半山腰上的男学生们身上。 只是,书院的铁律,男学生不许靠近女子学院,女学生也不许靠近男子书院,唯有那学长会的男女学长们,可以凭着公务之机自由出入——平常没理由仍是不可以串门的。于是,作为学长会三个男学长中人品性情最出众的一个,林如亭林学长就这么暗戳戳地拥有了许多女学的拥趸。 再于是,旷课了一月有余的珊娘,才刚回到教室就叫人给围上了。 其实以前的珊娘并没有现在这般爱说笑,但她擅长伪装,因此在同学中人缘颇佳。她这里才刚一坐定,便一下被好几个姑娘围上了。坐在珊娘前面的游慧回头好奇地问着她:“你怎么跟林学长走到一道去了?” 珊娘回身看看她,那眼眸一弯,笑眯眯地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跟林学长走在一道的?我明明是跟掌院夫人走在一道的。”又打趣着游慧道:“我这么久没来上学,你也不说关心关心我,倒先问起林学长来了。到底谁才是你的同学呀?!” 和游慧同桌的赵香儿也跟着打趣着游慧,怪模怪样地笑道:“十三你这就错了,人家林学长也是我们的同学呢。” 说得那游慧红了脸,伸手就捶了她一记,又起身过去要扑打珊娘,惹得众女孩子们一阵笑闹。 虽笑闹着,珊娘心头却是一阵感慨——女孩子的快乐时光也就这么几年。再过个两三年,等她们各自嫁人后,便是再怎么记得往日的同学情谊,眼里渐渐也就只剩下了各自的夫婿儿女,竟是谁也不知道谁的境遇了。 第38节 她正感慨着,先生来了。 先生身后跟着的,正是今儿正式入学的林如稚。 林如稚虽然比珊娘要小一岁,但她成绩好,仍是被编到了珊娘的班上。她冲着珊娘一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跟珊娘同桌。 林家家教颇严,便是家里只有林如稚一个女孩,养得如珍似宝一般,也不曾给予她任何一点特权。才刚先生介绍时,也没有刻意说明她的身份,因此,这会儿班上除了珊娘外,就只有在春赏宴上见过林如稚的侯十四和十五娘知道林如稚的身份。 可见之前的珊娘伪装得颇为成功,人人都认为她是个没脾气的,等到又是一节课下,居然有别班的女孩子也跑来问她怎么跟林如亭走在一起的,听得和她同桌的林如稚忍不住就瞪大了眼。 珊娘那里一阵连削带打,打发了那些女孩子,回头见林如稚大瞪着一双杏眼看着她,便笑道:“我不信京城的女孩子们不这样。”——就她这过来人看来,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都一样,便是人前装着假正经,背后没一个不爱偷偷议论那些异性的。 见她说得这般坦然,林如稚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顿了顿,她才道:“京里也一样,我那些同学,每每看到我袁师兄时也是这个德性……只是,”她小声又道,“你不觉得这样不太好吗?女学原是用来做学问的地方,可她们这样……”她胡乱比划着两手,“倒像是拿女学当块跳板了。” 珊娘一阵苦笑。她不想来上学,就是因为她知道,她和林如稚不同,她并不是一个真心做学问的人,甚至之前的她其实也是拿这女学当跳板的。她默默一叹,“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男子来书院上学,又有几个不是带着功利心的?女子又入不得朝,把‘学成文武艺,嫁得好夫婿’当作目标,这原也正常。大家不过都是想替自己谋一个更好的前程罢了。” 珊娘这里只是感慨世情,不想林如稚将那句话听进了心里。 学里中午是不包餐的,珊娘原就没打算今天来上学,所以并没有预备午饭。五老爷那里早带着五太太快活去了,这会儿哪还记得她,更不会记得叫家里送午饭过来了。珊娘正想着找人给半山腰上她的哥哥带个信,看看能不能从侯瑞那里分到一点午餐,林如稚已经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去找林老夫人了。 就跟所有学生都不乐意见校长一样,珊娘也很不乐意跟林老夫人共进午餐,偏她力气没林如稚大,也没有林如稚那般没脸没皮地会缠人,当众拉扯了几回后,她到底还是败给了林如稚。 这是林如稚头一天上学,中午用膳时,老夫人自然要问一问她和同学们相处的情况。那林如稚忽然就想起珊娘的话来,便把那些话跟老夫人学了一遍。 老夫人听了,不由看着珊娘一阵沉吟。 虽说珊娘已经连着几年都是女学的魁首了,但林老夫人对她的印象其实并不算好,总觉得这女孩只是看着待人亲切,其实骨子里甚是冷漠,且对利益得失算计得十分清楚。 如今大周所有的书院都实行着学长制,被选为学长的学生,需要帮助先生管理书院,还要帮助学生解决问题,因此,学长们总是要比普通学生付出更多的辛苦,却并没有多少实质的收益。在珊娘之前,往年男女学院的魁首们都会分兼着学长一职,只这十三娘拿了魁首后,却是找着种种理由推脱,不愿意就任这一职。说起来似乎是这十三娘为人谦逊,可老夫人眼利,哪能看不出来,侯十三只是嫌这份工作吃力不讨好罢了。 而一开始,林老夫人并不知道林如稚竟会跟珊娘交好上了,后来便是知道了,她也没有打算阻止。做了一辈子的掌院,她深知,有些事需要孩子自己去摸索,便是林如稚识人不清,在这侯十三身上栽跟头,对于单纯的林如稚来说,未必不是一种学习。 但,这却并不代表她会任由林如稚受着错误思想的感染。 沉吟了一会儿,老夫人才道:“抱着这种态度去学习,原就是不对的。若只是把学习作为晋身之阶,学来的终究只是一些皮毛,却是学不到精髓,更不可能学出乐趣。便如这盘菜,”她指指面前的一碟菜,“你若仅以它为目标,眼睛就只能看到这一盘菜,而再看不到其他的。你天天盯着这一盘菜吃,怕是再好吃的东西,终也有吃腻的一天,然后学习也就成了一件痛苦的事。而你若放开了眼界,便会看到,其实桌上还有其他更好吃的东西,你完全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学习的目的,在于开拓自己视野,开拓心灵的边域。如今大多数女子的悲哀,便在于她们只把夫婿和儿女当作自己的未来,整天只知道盯着夫婿儿女和后宅的那一亩三分地,却是忘了本我的存在。一个人,一旦失去了自我,把自己全然寄托在别人身上,她便再不能算是一个独立的人了。若是被她寄托之人不愿意承载于她,那她还能剩下什么?” 这些话,顿叫珊娘一阵毛骨悚然。老夫人所指的,可不就是她的前世?!而自重生后,她便如后世离婚的妇人般,对自己的过去充满了怀疑和否定。便是对自己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未来在她眼里仍是一片看不透的迷雾。她不愿意重蹈覆辙,也不愿意像五太太那样,以逃避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可到底该何去何从,她却又是一片茫然…… “那,我该怎么做?”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 老夫人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珊娘听的,倒不如说是在教导林如稚。她再没想到,珊娘会对她的话有所感触。看着珊娘那带着困惑和寻求答案的眼,忽然间,老夫人对她的印象就有了改观。 “正所谓‘心为形役’,心若是自由的,人便不会为形所役。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才不会迷失自我,不会为别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束缚而困扰……” 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空乏,老夫人顿了顿,忽然笑道:“我猜你之前之所以不愿意接受学长之职,是因为你觉得这项工作又辛苦又没什么得益之处。其实一件事的利益得失,并不只有一种算法。且你若只是冲着某种目的去做某件事,便会错失这件事中大多数的乐趣。眼下我正在筹备今年的春季募捐会,我希望你能来帮忙。你且试一回不抱任何目的地去参与一件事,且看看你最终能得到什么样的感悟。” 珊娘垂眸一阵沉思,然后抬起头,看着林老夫人点头道:“好,我试试。” 第五十五章 ·蓝颜祸水 其实前世时珊娘也常参加募捐会的,但那时她的行事风格和她祖母侯孟氏如出一辙——叫她当众捐个千八百的她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却是从不肯把精力浪费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幕后的那些筹备工作。 不仅她如此,她所认识的大多数贵妇们都是这样。她们行善,更多的是为了名声,为了某种利益交换。像林老夫人这样为了别人的利益去辛劳,且还是辛苦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说实话,便是如今已经抛开那点功利心的珊娘,仍是看不明白,林老夫人这是所为何来。若不是林老夫人的那些话正好触动了她,她才不愿意给自己惹这样的麻烦。 但珊娘有个好处,便是决定去做的事,她一定会尽力去做到最好,哪怕她不明白林老夫人这是图个什么。 好在此时那募捐会的筹备工作已进展了大半,且林老夫人当珊娘还是个孩子,只给她和林如稚交待了一些较为简单的文字工作——不过是誊写账册,把各处捐来的物品清单做个分类登记而已。 这项工作是在林老夫人的书斋里完成的,故而除了林如稚外,珊娘就再没看到第二个人,以至于她以为被老夫人叫来帮忙的只有她俩。直到誊写完账册,老夫人叫她们将账册送到讲学堂去,珊娘才知道,原来其他人都在那里忙碌着。 从书院的山门进来,迎面便是一座颇为气派的三层重屋楼宇,恰如钢刀一般,将左右两侧的男女学院分为泾渭分明的两片。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梅山讲学堂了。 这讲学堂是梅山书院男女两个分院唯一共用的一处教学场所,每有那大儒名宿过来讲学,都会在这里公开授课。而梅山镇每有什么大型活动,比如募捐拍卖会,也常常会借用这里的场地。 来到大讲堂门口,珊娘探头往内一看,那头一眼,便正好看到讲学台上,林如亭和袁长卿正跟一个女学的先生说着话。讲台的周围,还围着一些招募来帮忙的女学学生们。 今儿林如亭换了身月白色的儒衫,袁长卿则是一身鸦青。这一深一浅的强烈对比,衬着那两张一严峻一温暖的俊颜,看得那位已头发花白的女先生都忍不住一阵眼冒红心,又何况这帮青春年少的女弟子们。 林如稚看了不禁一撇嘴,拿肩撞着珊娘道:“红颜祸水。” “明明是蓝颜祸水。”珊娘笑道。 二人对了个眼儿,顿时一阵偷乐。 这大讲堂共有三层,中间挑空,一楼的正中间筑着个高高的讲学台,二楼三楼都是听讲的回廊。那些收集来的捐赠物,便会被放置在楼上的回廊里先供人参观,然后再进行拍卖。 林如亭和袁长卿恭送女先生和那帮女学生们上了楼,一回头,恰正看到珊娘和林如稚从门外进来。林如亭忙下了讲台迎了过来,从她们手里接过那叠账册,看着珊娘笑道:“辛苦了。” 那温暖的笑容,一时几乎晃了珊娘的眼。 林如稚见她哥哥只看着珊娘道“辛苦”,便故作不满地一踮脚尖,堵在她哥哥面前笑道:“就只给十三姐姐道辛苦吗?我也很辛苦的!” 于是林如亭从善如流地拍拍她的头顶,笑道:“阿如也辛苦。”说得三人一阵笑。 直到此时,那仍站在讲台上的袁长卿才抬脚向他们走过来。 珊娘只作没注意到那边的动静,问着林如亭道:“可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 林如稚也道:“敬请差遣!” 林如亭看看她俩,笑道:“那就又要对你们道一声辛苦了。我们正在写签条,就是把那些捐赠人的名字,一一拿彩签标注了,贴到捐赠物上。”顿了顿,他笑眯眯地看向他妹妹,“所以,我们缺几个写签的人。” “什么?!”林如稚一听就哇哇大叫起来,“写签?!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一笔字烂的……” 说话间,袁长卿过来了。他默默看了一眼林如稚和珊娘,从林如亭的手里接过那叠账册,然后一转身,重又上了讲台。只是,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眼仿佛不受控制般,又飞快地从珊娘身上一掸而过。 虽然他那里只那么短暂的一掸眼,珊娘这里更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但…… 便是再怎么看开看透,作为曾跟某人有过一腿的某人,在某人在场时,身上的某根神经仍会不受控制地产生一些过敏反应。因此,当那边那人不明显的一眼扫来时,便是这边这人没跟那边那人实实对上眼,这边这人的心里仍是虚虚地打了个颤儿…… 抱怨着的林如稚扭头看了一眼珊娘,却是禀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信条,反手就把珊娘往她哥哥面前一推,道:“让十三姐姐写!十三姐姐写得一手好颜筋,我就只管帮你们贴签条就好!” 珊娘一个没防备,竟险些被她推得撞到林如亭的身上。 幸亏林如亭及时后退了一步。 珊娘好不尴尬,回手就报复地推了林如稚一把。林如稚自知闯祸,冲她憨笑着吐了吐舌。 林如亭则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仍是笑得那么斯文有礼,看着珊娘道:“原来十三姑娘练的也是颜体。” 一个“也”字,叫珊娘忍不住又多看了林如亭一眼——便是现在的她并不想沾那些情情爱爱的事,眼前站着这么个养眼的人儿,也由不得她那双“知慕少艾”的眼不受控制地往人家身上瞅。 她这里尚未收回视线,就听到林如稚在那里抢着道:“哥哥是不知道,我十三姐姐的字,写得跟个男儿一样,那叫一个杀伐决断,一点都不带拖泥带水的!”一边说,她手里一边还比划着一个刀劈斧砍的英姿。 珊娘忍不住就笑了,又推了她一下:“你这是在形容我写字呢,还是在说我拿刀砍人?” “嗐,就那么个意思嘛。”林如稚抱着她的胳膊又是一阵憨笑。 三人说笑着上了那高高的讲台。此时讲台上早放置了桌椅笔墨等物,这会儿袁长卿的面前摊着一本账册,手里提着笔,已经在写第二张签条了。见他们上来,他只略一抬眸,又垂头继续写他的了。 林如稚说不肯动笔便打死不肯动笔,只愿意给诸人打下手。林如亭也不逼她,对珊娘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从袁长卿那里拿了一本账册,走到另一张桌子边去写签条了。 珊娘略一犹豫,也走到袁长卿的桌边拿了一本账册,那眼却是趁机往袁长卿正写着的签条上瞄了一眼,然后抿唇一笑。 袁长卿却忽地一抬头,幽深严肃的黑眸看得她飞快地敛了笑,一低头,抱着账册走开了。他这才重新低下头去写他的签条。 珊娘暗暗冲自己做了个鬼脸,转身走到另一边,翻开账册,才刚拿起笔,林如稚就过来对她悄声笑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再没想到,我这死板周正的袁师兄,这么大一个块头,竟是练得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吧?”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并没有接她的话茬,低头拿过一张空白签条就写了起来。 袁长卿的字迹,她自是再熟悉不过。当初她也没想到,看着这么方方正正的一个人,居然写着一手细腻的簪花体。倒是她,明明人人都说奸滑似鬼,却偏爱那方正雄浑的颜体。 这三人各自默默写着签条,林如稚则跟个监考的先生似的,时不时走到那三人的背后,一会儿点评几句几人的字,一会儿帮着他们把写好的签条收到一边。那林如轩带着人,抬着几只箱笼进来时,便正好看到这样一幕,因笑着打趣他们道:“哟,还是我们家阿如有本事,你这是在出题考这三个魁首吗?” 林如亭忙搁了笔,走到讲台边问着他:“东西可都清点了?可别漏了哪件。” 林如轩三两步跳上讲台,笑道:“我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又凑到袁长卿面前看着他写的东西道:“你们在做什么?” 林如稚手里正拿着珊娘刚写好的一摞签条,便抢着把他们眼下正在做的事说了一遍,又将那签条分了一半塞给林如轩,道:“已经写了不少了。三哥来得正好,我们先去贴吧,还得一个个对照着找实物呢,这可不能弄错了。” 林如轩低头看看手里的签条,忽地就是一眨眼,“这字,够凌厉的。”又抬头问林如稚,“这是谁写的?” 林如稚回手指向珊娘。 林如轩一阵诧异,“你?!真是你写的?” 不怪林如轩置疑,所谓“字如其人”,他的印象里,这侯十三精于算计,那写出来的字自然应该像她的为人那般圆通滑润才是,却不想竟如此棱角分明。 而,便是别人不明说,只要不是傻瓜,多少总能察觉到他人对自己的感观。珊娘自然能够感觉得出林如轩对她的不喜,便停了笔,抬头一弯眼,笑道:“当然不是,是我偷来的。” 林如轩一噎,不由看着她一阵瞪眼儿。 林如稚则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珊娘抿着唇,将写好的签条挪到一边,伸手又拿过一张空白签条,一边写,一边自己也忍不住地笑。 那边,袁长卿抬头看看他们,却是忽地拿着笔向珊娘走了过来。 感觉到他的动静,珊娘一阵诧异,抬头看向他。 只见袁长卿走过来,先是看她一眼,然后低头看向那些已经写好的签条。顿了顿,又抬头看了珊娘一会儿。就在珊娘以为他也要点评上两句时,他却是忽地一转身,一言不发地重又回去写他的签条了。 看着他的背影,珊娘默默一错牙——这袁长卿,也不知道是被谁惯出来的毛病,有话就说,有屁倒放啊!这般看一眼就走,什么意思?!前世她是瞎了狗眼了,才被这闷葫芦郁闷了一世! 珊娘深吸一口气,决心不被那锯嘴葫芦影响了心情,忽地一扭头,低头继续干自己的活去了。 因此她没看到,林如轩吃惊地看了一眼回到书案后的袁长卿,然后带着三分沉思看向她。 林如亭原在讲台边和人说着话,听到他们这边说得热闹,便也过来,看着珊娘的字笑道:“还真是,阿如那‘杀伐决断’四个字,用得果然精妙。” “是吧是吧,”林如稚蹦哒着笑道,“当初我第一眼看到十三姐姐的字时,脑子里一下子就跳出这四个大字来了。” 珊娘收笔回头,睇着林如亭笑道:“学长竟也取笑我。” 林如亭看着她笑道:“倒真不是取笑。再想不到,你的字是这样的……” “是吧是吧,”林如稚又蹦哒到袁长卿的面前,拿过他写好的一张签条,笑道:“都说字如其人,但对十三姐姐和袁师兄来说,这句话根本就不对。十三姐姐看着柔柔弱弱的,竟是谁也想不到,一笔字写得如力劈千斤般地霸气。偏袁师兄明明这么个气宇轩昂的模样,竟写得一手清雅婉丽的小楷。你俩真该调个个儿才是。” 提着笔,珊娘低头看着自己的字。别人不知情,她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她这一笔字的变化,严格说来,还是托赖于袁长卿。当年她的字也算是中规中矩的,便是偶有跳脱,终究不曾脱离过方正的框架,直到她因袁长卿的拒绝而沉溺于求之不得的愤怒,直到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然后某一天,她忽然就发现,她的字变了,变得和她这人一样,张牙舞爪,极具攻击性…… 不过,如果拿她此刻的字跟那会儿的字比,其实还是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的,变得没那么煞气十足了。 果然是看开了吧。 她抬头对林如稚笑道:“所以说,看人不能只看外表,看我的字你便能知道,我可远不是你所以为的那般柔弱……” “正是!”林如轩忽然笑道:“看人果真不能只看表面,不定十三姑娘就只是外表装着乖顺,骨子里是在扮猪吃老虎呢!”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都只当他是在反击之前珊娘对他的戏弄,珊娘却听得清楚明白,若说之前林如轩对她只是不喜,现在则已经上升到了某种敌意。 林如轩冲着她呲牙笑了笑,转身过去揽着袁长卿的肩,又对林如稚笑道:“还有,你也看错咱们袁大了,我倒觉得这笔簪花小楷跟他为人极是相投。别看他这样,其实最是心思细腻的一个……” 细腻。珊娘暗嘲一笑。那人,确实可算是心思细腻,可与此同时,这细腻的心思也要看是对什么了。他愿意去细腻时才会细腻以对,不愿意时,便是一个磨盘放在那里,照样看不进他的眼里。 第39节 “哪来这么多话,”林如亭笑着往林如轩的手里塞了一只浆糊桶,“还不快去贴你的签!” 果然林如轩对珊娘很是提防。自他来了后,便一直把林如稚拘在身边,轻易不叫她靠近珊娘。林如稚一向大咧咧的,并没有注意到她这堂兄是在刻意隔绝她和珊娘,珊娘那里则是浑不在意,只垂头默默写着她的签条。 等她写完了一本账册,回身到袁长卿的书案旁重新换过一本时,她才注意到,林如亭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讲台上竟只有她和袁长卿两个。 珊娘一边伸手去拿新的账册,一边回头寻找着不知去向的林如亭。谁知那明明已经拿起一角的账册,竟似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没能抽得动。珊娘回眸,这才发现,原来是袁长卿的手压在那本账册上。 她一挑眉,抬头看向他。 “这本我已经写过了。”袁长卿说着,从旁边一摞册子里重拿了一本递给珊娘。 珊娘沉默着伸手去接那账册。 不想袁长卿竟捏着那账册没有放手。 于是珊娘看着他再次抬起眉。 他那乌黑的眼直直望着他,交叠的衣领上方,微微突起的喉结上下一动,似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偏那话尚未爬到他的唇边,便被讲台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给打断了。 “袁大,换换手,你和阿如去贴,我来写。”林如轩走上讲台,冲袁长卿笑道。 珊娘扭头,就只见林如轩笑眯眯地望着他们。虽说脸上笑着,他看向她的眼里,却是带着隐藏得不怎么好的警惕。 珊娘眨了一下眼,头也不回地从袁长卿的手中抽走那本账册,一转身,回她的书案后去继续她的工作了。 林如轩看看她,一把抢过袁长卿手中的笔,将他从书案后拉出来,往讲台下的林如稚身边推去。 “袁师兄。”林如稚弯着杏眼招呼着他。 袁长卿则回头看看林如轩,再看看珊娘,眉尖微微一蹙,到底仍什么都没说,接过林如稚手里的浆糊桶,跟她一起去贴签条了。 第五十六章 ·丢人 珊娘从袁长卿那里别的没学到,就学到一条——无视那些不想看到,不愿意搭理,或者是不值得去重视的人和事。 所以,便是感觉到林如轩在她背后时不时刺来的眼,她仍是慢条斯理地写着她的签条。 直到写完了又一本,她去林如轩的桌边准备重新换过另一本,那林如轩的手却忽地按在那摞账册上。 那姿势,顿时就叫珊娘想起了袁长卿,以及他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珊娘抬头,看向林如轩。 林如轩对她笑道:“辛苦了,就到这里吧。” “什么?!”珊娘一怔。 “我们都知道,十三姑娘原不爱沾这些事的,愿意来帮忙已经很是难得了。十三姑娘这仁爱之心,如今该看到的都已经看到了,该知道的也已经都知道了,我看你可以放心回去了。” 林如轩脸上虽笑着,眼里却是一片轻蔑之色。 珊娘的眼儿忽地就是一眯,盯着他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是你听到的意思。”林如轩笑着又道,“十三姑娘想要叫人知道您也是有一片仁爱之心的,如今大家都已经看到了,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以我看,你可以回去了。” 珊娘看了他一会儿,却是忽地展颜一笑,飞快地从他手下抽出一本账册,后退一步,道:“原来林师兄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做这件事的。不过,都说千人千念,这只是师兄的想法,倒不是我的想法。”说着,抱着那账册便要转身走人。 “等等!”林如轩立时低喝一声,又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我原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接,可十三姑娘好像没听明白,我也只好把话说开了。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但实话告诉你,他心里已经有人了,你和你那些姐妹再怎么歪缠也没用!” 珊娘一怔,眨了两下眼才明白过来,这林如轩竟以为她是追着袁长卿过来的。 而,也不怪林如轩如此说。前一世时,其实侯家的孟老太太最初看中的人选是十四娘,袁家孟老太太则看中了嫡出的十一娘,是十三娘自己施了些手段,才叫两个老太太同时选中了她。那时候,虽两家尚未正式下定,但在两个老太太眼里,这桩婚事的人选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因此,便是侯家那些姐姐妹妹们心里有些别的念头,也都是各自把主意打在不为人知的暗处的。而这一世,却是因为她的退出,叫两个老太太一时没能就新娘的人选达成一致,以至于侯家姑娘们争奇斗艳,某些人的行踪言行更是失了谨慎,叫有心人看了笑话。 那林如轩,便是在向珊娘暗示着这件事。 偏林如轩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侯家姑娘们频频跟那袁长卿相着亲,其实这里面还真没有她侯十三什么事。如今的珊娘可不是当初还住在西园里的那个十三娘了,她的上面自有父母替她做主的。袁家人相邀,只需五老爷一个摇头不许,便能免了她的麻烦;便是侯家的孟老太太还想像以前那样借着五太太施压,那也得看如今最是心疼媳妇的五老爷同意不同意呢,何况这会儿老太太认为十三不乖,也不想叫她跟袁家有什么瓜葛。故而,虽然袁侯两家请宴频频,珊娘却是意外地得着自在,再没有去过一回。 现今的珊娘,别说是无心于袁长卿,便是袁长卿有心于她,她都不肯的,偏还被林如轩那么不客气地误会着,两世为人的她,老脸当即胀得一片通红——气的。 偏珊娘越是生气,就越是笑容可掬。她笑眯眯地看着林如轩,装着傻地一偏头,道:“林师兄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谁歪缠谁了?谁的心里又有谁?师兄到底想说什么啊?” 林如轩看着她就是严厉地一瞪眼,皱眉道:“少装傻!你们两家老太太在搞什么名堂,还当谁都看不出来怎的?!实话告诉你,这件事那死老太婆说了不算,长卿可还有外家在呢!” 珊娘的眼一闪,笑眯眯地又道:“原来这个所谓的‘他’,是指袁大表哥。”——这会儿她倒难得地叫起“表哥”来了——“只是,不管两家老太太在搞什么名堂,还是袁大表哥心里有谁,这两件事,我怎么感觉都跟我无关呢?师兄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还是说,林师兄这是在替袁大表哥抱屈?可便是师兄想要做一回包青天,好歹也该先弄清案情始末吧?这般没头没脑地糊上来,倒叫我糊涂了。” 说着,她翘着唇角虚虚一笑,脚下一旋,便要抬脚走开。可到底心气难平,又忽地一个转身回去,冲着林如轩再次虚虚一笑,“至于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她一弯眼儿,“师兄猜猜!” 她脚跟又是一旋,却是险些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飞快地后退一步。 珊娘也后退一步,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她竟是又一次差点撞上林如亭。 林如亭看看她,然后皱眉看向林如轩,问道:“怎么了?” 珊娘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当下既觉得满心满怀的尴尬,又有种说不清的委屈,便垂了眼,微噘着嘴叫了声:“学长……” 林如亭那里虽然只听到珊娘最后那几句,却也能猜到,定然是林如轩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便皱眉看着林如轩道:“三弟,你失礼了。”又道,“向十三姑娘道歉。” 林如轩却是一梗脖子,“凭什么?我哪里说错了?!” 林如亭只是猜到他可能说了什么,具体说了什么却是不知道,便皱眉问道:“你说什么了?” 林如轩一窒,顿时感觉比珊娘还要委屈,叫道:“二哥!你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竟就叫我道歉?!” 林如亭理所当然地道:“十三姑娘最是通情达理之人,再不可能说什么失礼的话。倒是你,定然是你冒冒失失说了什么错话,才惹十三姑娘生气的,自然该你道歉才是。” 争执间,那刚好贴完手里签条的林如稚和袁长卿过来了。林如稚好奇地看看对峙着的三人,问道:“怎么了?” 林如轩瞟了一眼袁长卿,忽然梗着脖子道:“我原也没有说错!以前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从看不到他们侯家姑娘的身影,怎么今年一个个竟都冒出来了?!说是没别的目的,鬼都不信!” 正说着,便听到大门处传来一阵女孩子的说笑声。众人回头看去,就只见一群女学生在女学的两个学长带领下,抬着抱着一些物什进来了。 为首的那个漂亮女孩,正是女学两个学长之一的柳眉。柳眉指挥着女孩子们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对讲台上的林如亭笑道:“林学长,我们把募得的衣物被褥都抱过来了,要放在哪里?” 林如亭听了,忙先丢下这边的纠纷,一边招呼着那些散在楼层回廊间忙碌着的男学生们过来帮忙,一边匆匆走下讲台,向着那些女生们迎了过去。 那柳眉正揉着手腕,错眼间,忽然看到讲台上的侯十三,不禁一阵诧异。她眼眸一闪,对着珊娘笑道:“原来十三娘也在。这倒是奇了,以前这种事,你们姐妹不是都不爱沾手的吗?怎么今儿一个个都转了性子?”说着,她扭头看向身后。 于是珊娘便在柳眉身后的人堆里看到了她七姐姐、十四妹妹,以及几个旁支的姐姐妹妹们。 “呵呵。”顿时,林如轩在珊娘身后一阵不客气的笑。 珊娘的脸上忽地就是一阵发烫——这一回则是窘的。 林如轩嘲弄地横她一眼,便重又回到书案后去写他的签条了。珊娘却看着那站在人堆里的姐姐妹妹们一阵暗自咬牙。 人群中,侯七姑娘小心翼翼地以两根手指拈起一件衣裳,一副怕被这捐来的衣裳脏了手的模样;十四虽嘴里咋咋呼呼地叫得欢,手上却半点不沾事…… 真是丢死人了!珊娘一阵暗恼。虽然她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问心无愧,可她这些姐姐妹妹却显然是打着别的主意的——而,偏偏一笔写不出两个“侯”字! 不就是个袁长卿吗?!值得家里的姐姐妹妹这么没脸没皮地去追逐吗?! 此时深感丢脸的珊娘却是忘了,前世时为了这份姻缘,她也没少做一些上不得台盘的手脚。 虽然袁长卿并没有听到林如轩和珊娘在争执些什么,可参照着眼前诸人的脸色和那只言片语,他很快就推断出了事情的始末,不由看了看林如轩,又看向珊娘。 感觉到他看来的眼,珊娘的恼羞更甚,便直接迁怒于他,连个眼尾都不肯给他,抱着账册回到她的书案后去继续铺纸磨墨了。 而和那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的袁长卿不同,林如稚原就不知道袁侯两家的那点事,此时更是看得一头雾水。她站在那里看看她三哥,再看看珊娘,想了想,过去才刚要开口问珊娘原由,就只见珊娘忽地将一张写好的签条往旁边一拍。 若说之前珊娘的字是杀伐决断,那么此时签条上的字,则是一片杀气腾腾。 女学生们的到来,一下子令大讲堂里热闹了起来。林如亭那里将任务分配下去后,便领着女学的那两个女学长一同回到了讲台上。 这女学有两个女学长,年长的那个叫陈丽娟,今年已经十七了,虽生得不算十分秀美,一双沉静的眼眸却是极容易博得人的好感。另一个,便是刚才打趣侯家姑娘们的柳眉。 柳眉今年十六,生得极是漂亮。她在书院里的人气威望,颇有些类似林如亭,是书院诸多男学生们心目中女神一般的存在。且其父为书院的先生,故而她跟林家兄妹很是熟识,一上得讲台,便和林如稚兄妹,还有袁长卿说笑了起来。 倒是陈丽娟,默默看了一会珊娘写字,走到林如亭原先写字的那张书案后,拿起笔,从他放下的地方,接着写起签条来。 林如亭回头看看陈丽娟,转身对众人笑道:“好了好了,都别聊了,快干活吧,我们争取今天把所有签条都写完。” 只是,珊娘那里才刚写了半本账册,林如亭忽然过来,对她笑道:“十三,写了这半天了,该换换手了,我们去贴签。” 珊娘一阵诧异。 林如亭将手里的签条递给她,笑道:“来吧,老盯着同一件事做,很容易腻烦的。” 第五十七章 ·十三儿 珊娘以为林如亭把她单独叫开,是要问她跟林如轩起争执的事,不想他从头到尾都不曾问及那个话题,只随意说着些随林老夫人各处筹集捐赠物时的趣闻。 那林如亭拎着桶浆糊走在前面,珊娘抱着一叠签条跟在后面,二人一路说笑着,就这么上了三楼。 隔着回廊的栏杆,珊娘无意间往一楼的讲台上看去,见台上那几个人时不时地窜到别人的书案旁去说笑两句,她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台上诸人虽然也是这么相互窜着闲聊的,却从没一个人凑到她的面前来过……就是说,她于无形中被人给排斥了! 而,虽然她自己没注意到,显然林如亭注意到了,这是怕她尴尬,这才主动把她带开的吧…… 倒果真是个温柔体贴之人。 珊娘抬头看向林如亭。 林如亭正拿着签条,对照着捐赠物上原本写得颇为潦草的旧标签。感觉到她看过来的眼,他也扭头看向她,然后询问地抬眉一笑。 珊娘默默一眨眼,弹着手上的签条笑道:“找到一个。” 珊娘只是因着老夫人的话才被临时拉来帮忙的,那林如亭却是整个募捐筹备的组织者,因此各处有了什么问题都要找他。他这里和珊娘才刚换了几张签条,就听得那楼上楼下一片呼唤“林学长”的声音了。 珊娘笑着接过他手中的浆糊桶,道:“学长快去吧,我一个人慢慢找就好。” 林如亭一阵犹豫,想了想,道:“那我叫别人过来替我。” “不用,”珊娘摇手,“其实原也不需要两个人,一个人也行的,不过是动作慢些而已。” 林如亭仍坚持道:“我再叫个人过来。”然后冲她歉意一笑,转身走了。 珊娘这里拿着新彩签,正一一对照着那些捐赠物上的旧签条认真工作时,忽然就听到身后楼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响动。她以为是林如亭叫来的人,回头看去,却只见侯十四蹑着手脚上来了,且一边还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着。 珊娘眉头一皱,猜着她大概是为了袁长卿而来,便放下手里的浆糊桶,才刚要出声叫住十四,忽然就听得一个声音压着嗓子叫道:“十四妹妹。” 那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第40节 不仅珊娘吓了一跳,十四娘也吃了一惊,扭头看去,这才看到,那袁昶兴正将他圆润的身子藏在楼梯的阴影处,冲着十四娘一阵招手。 珊娘眨眨眼,忙不迭地将自己藏在一幅绣屏的后面——虽说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一男一女在一处说话并不犯忌讳,可不知为什么,袁昶兴那鬼鬼祟祟的模样,莫名就叫她觉得,这时候她不宜出现。 十四许也受了同样的影响,莫名就紧张地一阵东张西望,却是站在原地并没有走过去。她向着袁昶兴屈膝一礼,下意识也压低了声音,笑道:“原来是袁二表哥。表哥怎么会在这里?” 袁昶兴探头看看四周,见周围果然没人,这才从暗处走了出来,冲十四笑道:“承蒙姨祖母盛情,我祖母要在这梅山镇上多住两个月才会回去。可祖母又担心我的学业,便跟梅山书院的学长说了,叫我暂时在书院里借读两个月。”又道,“我是看到告示,听说这里正招募人手帮忙春季募捐会,我才过来帮忙的。没想到十四妹妹不仅人生得美,心地也这么善良,竟也在这里帮忙。” 说着,袁昶兴向着十四娘一揖到地,却微偏着头,飞着媚眼儿看向侯十四。 十四顿时被他这轻佻的眼神看得红了脸,心下既有些着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便侧着身子看看四周,道:“这里没人,说话不方便,我们且去有人处说话。” “正是没人才好说话,”袁昶兴忽地向着十四靠近过去,一边压低着嗓音道:“妹妹是不知道,自我看到妹妹后,我这心里……” “兴哥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忽然,一个透着清冷的声音打断他的甜言蜜语。 侯十四和袁昶兴一惊,二人飞快回头,就只见袁长卿从楼下上来,正扶着栏杆站在楼梯上,皱眉望着他俩。 十四的脸一红,却是飞快看了袁昶兴一眼,便绕过他,走到楼梯口,向着仍在楼梯上的袁长卿屈膝一礼,委委屈屈地叫了声“大表哥”,道:“我原在找着我同学的,再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袁二表哥。二表哥说,有话要跟我说,正说着呢,大表哥就来了。” 这话原没什么问题,偏她那受了委屈似的撒娇语调,叫人听着忍不住就觉得,定然是那袁昶兴硬要强拉着她说话的。 珊娘的眼一闪,偷偷从绣屏后探出一只眼,恰正好看到十四背后,袁昶兴那似冰刃般冷利的眼神。 珊娘一眨眼,飞快地将自己又藏了回去。 袁昶兴盯着十四的背影默默一声冷笑,然后抬眸看向袁长卿,叫道:“冤枉啊,十四表妹误会我了,我是看十四表妹跟在大哥身后,偏还跟错了方向,我这才好心过来提醒她的,偏还什么都没说呢,大哥就来了。” 十四的脸颊顿时一片通红,“二、二表哥也误会我了,我、我没在找大表哥。”她却是再也站不住了,忙支吾着道:“我、我好像听到我同学在叫我……”便灰溜溜地跑了。 看着跑远的十四娘,袁昶兴一声嗤笑,回头对袁长卿道:“这一个,大哥可以不作考虑了,轻浮得很。大哥若娶了她,不定什么时候就戴上绿帽子了。” 袁长卿仍是蹙着眉头望着他,却是又问了一遍跟之前一模一样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袁昶兴从眼角看看他,回身冲着袁长卿恭恭敬敬一个礼手,道:“竟忘告诉大哥了。因为姨祖母和祖母多年不见,想要留祖母在这里多住一些时日,祖母担心我荒废了学业,便替我办了在这梅山书院里借读的手续。”又直起身笑道,“从今儿起,我跟大哥就又是同窗了呢。” 袁长卿的眉心拧得更紧了一些,问着他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学着大哥啊!”袁昶兴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笑道:“我看到书院门口贴的招募告示,说是这里正招募人手帮着筹备春季募捐的事。我原只是好奇,过来随便看一看的,不想就看到了大哥。大哥这里都做了表率,弟弟我哪有落于人后的道理?所以我也跟着报了名。” 他忽地上前一步,凑到袁长卿的身旁,压低声音笑道:“叫我意外的是,居然在这里看到好几位侯家的姐姐妹妹们。看来这些姐姐妹妹对哥哥很是中意呢。不过说起来,大哥的运道真叫人嫉妒,侯家这些姐姐妹妹们,竟一个个都是大美人儿呢。” 他后退一步,看着袁长卿又笑道:“我看大哥还是赶紧选一个吧,这么吊着人家,我怕迟早要出事的。”说着,他回头看看四周,装腔作势地指着楼下道:“啊,那里好像需要人帮忙。大哥,我先过去了。” 看着他跑远的背影,袁长卿的眉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绣屏后,珊娘的眉头也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前世她对袁昶兴的印象,便是他十分敬畏袁长卿。如今背着人观察这对兄弟,她忽然就觉得,似乎这“敬畏”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敬畏”。 忽然,绣屏外传来一声叹息。 珊娘好奇探出一只眼,却是当即被吓了一跳。 那袁长卿原站在楼梯上,她本该看不到他才是,却不想他竟长着一副猫脚爪,走路都没有声息的,这会儿他已经消没声儿地走到了回廊的栏杆边,正将两只手撑在栏杆上,低垂着头,一副肩担千斤般的沉重模样。 珊娘咬着唇一阵默默皱眉。眼下她可真是处于瓜田李下了,若是被袁长卿发现,便是她并不是在躲他,这会儿也说不清了。 她正祈祷着袁长卿赶紧走开,不想又来人了。 “袁老大,”那人还没完全走上楼梯,就已经性急地开了口,“那小混蛋又来找你麻烦了?!”——冤家路窄,来人居然是林如轩! 想着林如轩已经那么误会她了,若是被他发现她居然“躲在这里偷看袁长卿”,那她更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珊娘不禁一阵呲牙咧嘴地做着苦相。 袁长卿和林如轩却是都不知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在。那袁长卿回头看看林如轩,只一言不发地又扭回头去,低头看着袁昶兴在楼下和女学的学生们搭着讪。 显然他的沉默叫林如轩很是不满,“你呀!”他抱怨着走过去,学着袁长卿的姿势,以手撑着栏杆,又扭头看着袁长卿道:“你也真是的,什么事都只藏在心里不肯跟人说。若不是我看着这两天的动静不对,都不知道你家老妖婆竟在算计着你的婚事!” 袁长卿仍是沉默着,隔了一会儿,却是忽然扭头问着林如轩:“刚才你跟十三儿说什么了?” 林如轩一怔。 绣屏后,珊娘则被这声“十三儿”扰得心头一跳,当下又忆起海棠花下的那一声“十三儿”来…… “十三?”林如轩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着袁长卿的话,然后一挥手,却是丢开这个问题,追着袁长卿又问道:“你外祖和舅舅们可知道这件事了?婚姻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一个人是扛不住的!” 听林如轩叫着“十三”,珊娘心头忽地就是一动——她终于知道,袁长卿的这一声“十三儿”,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了。 梅山镇地处南方,便是林如轩在京城求学多年,他依旧是改不掉的南方口音,故而他叫的“十三”,便只是两个字的“十三”。那袁长卿却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一口标准的北方官话,他的“十三”,后面拖着个颇为迤逦的尾音,生生把两个字的“十三”,拖成了三个字的“十三儿”…… 十三儿…… 叫她“十三”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偏因着后面缀了这么一个软软的“儿”字音,听在耳朵里,却莫名就多了一份难以明状的亲昵…… 只听那袁长卿像是没听到林如轩的问题一般,固执地坚持着他的问题,又道:“你是不是以为,十三儿也是追着我来的?” 隔着绣屏,珊娘忍不住就冲着袁长卿翻了个白眼儿——这人总是这样,他想要讨论的话题,便是你再怎么打岔,他也一定会坚持不懈地跟你讨论到底。而他不想讨论的,便是你在他耳边敲锣打鼓,他照样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第五十八章 ·偷听无好言 同窗多年,林如轩自然也是深知袁长卿这一禀性的,便叹息一声,顺着他的意思道:“好吧,既然你不想说。”顿了一顿,他又扭头看向袁长卿,“我说,你这么关心我跟那个侯十三说了什么做甚?” “我怕你误会她。”袁长卿道。 “误会?!”林如轩嗤笑一声,“误会什么?!误会她跟她的那些姐姐妹妹一样不要脸,追男人都追来这里了?!” “昂之!” 袁长卿的眉顿时拧了起来。跟他不高兴时会叫周崇“五爷”一样,他对林如轩有所不满时,则会叫他的表字。 林如轩也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便闭了嘴。 只听袁长卿又道:“你确实是误会她了。我问过阿如,阿如说,是老夫人派她们过来的。” 林如轩扭头看向袁长卿。 这会儿袁长卿正弯着腰,屈起的手肘搁在栏杆上。 看着那两只互握在一起的修长手指,以及那双看不出所思所想的沉静眼眸,他忽地就又想起之前袁长卿看向侯十三时的那个眼神,便试探道:“你好像挺在意那个侯十三的。” 袁长卿淡然道:“我只是觉得你对她有失公平而已。” 相处多年,林如轩自然深知袁长卿的深藏不露。虽然此时从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林如轩仍是皱了眉,警告着他道:“我跟你说,那个侯十三,可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她很会伪装自己的。你不认识她之前的那些事我就不说了,只说你头一次看到她的那天,你也该还记得她在小巷里是怎么教训她那几个兄弟的吧?!那才是她的真面目!人前背后两张脸!” 袁长卿默了默,道:“她那样挺好。” 林如轩一噎,瞪着袁长卿看了半晌,忽然道:“你不会真喜欢上她了吧?!” 绣屏后,珊娘原正沉思着那所谓袁长卿“头一次看到她的那天”,到底是指哪一天,忽然就听到这么一句。毫无防备之下,她险些被一口气呛到,忙不迭地伸手捂住嘴。 绣屏外,袁长卿也被林如轩这一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忽地就挺直了身躯,扭头蹙眉看向林如轩。 林如轩却并没有被他那压迫力十足的神情所阻吓,逼问地冲他一抬下巴,“嗯?!” 袁长卿默默看着他,直到那骤起的震惊一点点散去,他的眉锋才缓缓解开。松开不知何时扣紧了栏杆的手指,他偏了偏头,不由一阵沉思。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已经十六岁的他,虽然也曾偷偷背着人看过那些十八禁小说,也曾听周崇和他那些酒肉朋友们说起过跟女孩子间的那点事,但不管是书中的描写,还是朋友们的叙述,都叫他无法理解,什么叫做“砰然心动”,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不懂。 确实,他从十三儿的身上感受到一些陌生的情绪,但那些情绪跟书里所描述的什么“甜蜜”、“期待”,似乎全然没有半点关系。他所经历的,倒更像是一种毫无头绪的混乱,和一种七上八下的惶惑……甚至可以说,事后理智回归时,细细分析起来,那种错乱迷失的感觉,不仅称不上美妙,还叫他颇有种不安全感。 “我觉得……”他又偏头想了想,然后坚定地一摇头,“不,我想我对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 绣屏后,珊娘悄悄松开捂着嘴的手。吐出一口气的同时,她的心情不禁一阵微妙地复杂——如果这时候的他说他喜欢她什么的,她都不能肯定自己会不会冲出去拿大耳括子打他……前世她那样对他,他都无动于衷,如果换了一世,他竟就这样莫名其妙对她动了心,她非得替前世的自己讨个公道不可! 绣屏外,林如轩显然不太相信袁长卿的说辞,挑着眉道:“是吗?你确定?” 他这置疑的眼,叫袁长卿不悦横了他一眼,都懒得答他。 “可我看到你看她的眼神了。”林如轩不依不饶,一副硬要逼他承认什么的模样,“你看着对她很感兴趣的模样。你确定你不是喜欢她?!” 袁长卿又看他一眼,便垂下眼帘,似专注凝视着内心一般。沉思半晌,他抬起头,看着林如轩确定地一点头。“我确定。不过你说得也对,我确实对她有点好奇,她那样的个性……挺有趣。” “有趣?!”林如轩眉间忽地夹出一道深沟。 看着他蹙起的眉间,袁长卿哪能不明白他的担忧,便又道:“我只是挺欣赏她那样活泼的性情罢了,没别的意思。” 活泼……绣屏后,绣娘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儿。 林如轩则用力一拍栏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都已经觉得她有趣了,离你上钩还能有多远?!我跟你说,别看那丫头见人一脸笑,其实一肚子的鬼心眼儿,我就怕你会上当,偏你……” “如轩。”忽然,袁长卿扭头叫了他一声。 林如轩住了嘴。 只见袁长卿看着他一阵微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可你真觉得我有那么好骗吗?何况……”他忽地一顿。 “什么?” 袁长卿那里又默了一默。想着那天在迷宫外面,十三儿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又不是圣元通宝”,他心头不禁一阵古怪,可到底还是说道:“何况你确实是误会她了。和你说的正相反,其实她挺不待见我的。” 什么?!”林如轩一怔——要知道,这袁大在京城可一直有着“高岭之花”的美誉,京里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们为他疯魔呢! 顿了一顿,他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拽住袁长卿的手臂,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是那个侯十三告诉你的?!她亲口跟你说的?!”又冷笑道,“我就知道!那个丫头心眼儿多着呢!你说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女人的这点小手段都看不透?!她那是在欲擒故纵……” “如轩!”袁长卿再次皱起眉,带着不悦推开他抓住他的那只手,道:“我看你对她的偏见颇深。” “我这不是偏见,我是比你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林如轩撇着嘴道,“你才刚认识她而已,我却好歹已经认识她一年多了。说实话,我原根本是不同意阿如跟她做朋友的,是阿如自己固执,偏祖母也向着她,我强不过她们。不过,阿如那里到底没什么可叫她图谋的东西,你就不同了,难道你还真打算娶她?!” “当然不。”袁长卿毫不犹豫地道。 他的断然,好歹算是安抚了林如轩一点。可他仍是不明白,便又问着袁长卿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会欣赏她?!你跟她说过几句话?你俩又见过几面?就凭着那么几面的印象,你怎么就欣赏她了?!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确实不像。伏着栏杆,袁长卿一阵沉默。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如林如轩所说的那样,他跟她话都没有说过几句,甚至她都明确地对他承认她不喜欢他,可他莫名的,仍是对她有着一种说不清的亲近之感……就好像,别人都不知道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唯有他知道…… 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扭头看着林如轩,“我还是认为你误会她了。”又一一分析道,“首先,如果她像你所说的那样,一心图谋想要嫁给我,那么最近两家的宴请,她没有不到的道理。可事实上,就我所知,每一回老太太那里都给她去了帖子的,可她却一次都没来过。其次,我还是得说,你有宋人偏见。” 又道,“你说得没错,她很聪明,也很擅长伪装。但她并没有利用那些手段去害人,她只是在保护她自己而已。你不该因为她懂得用手段保护自己,就对她妄加指责。而要说到手段心机,你该是知道我的。你觉得我跟她,哪一个更厉害?可你还是拿我当朋友。” 他定定看着林如轩,直看得他一阵哑口无言。 绣屏后,珊娘则默默垂眼。她再没想到,他会这般为她辩护…… 绣屏外,袁长卿伸手过去拍拍林如轩的肩,又道:“对十三儿公平一些吧,不要因为我的那些糟心事就去迁怒于她。两家长辈的算计,原就跟她无关。” 沉默了一会儿,林如轩叹了口气,抬头道:“这件事,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袁长卿讥嘲一笑,“便是今儿没有侯家,明儿也会有个什么马家、牛家的。” “那,你外祖呢?还有你舅舅们,他们也没办法阻止吗?” 袁长卿忽地一默。 第41节 林如轩一怔,当即抬手指住袁长卿,“你、你不会是都没告诉他们吧?!” “眼下还不需要他们知道。”扶着栏杆,看着楼下那些全无烦恼般说笑着的男孩女孩们,袁长卿沉声又道:“你也知道眼下的朝局。那些人盯着我外祖手里的那点兵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便是为了边陲的安宁,也不能在这时候节外生枝。而且,不过是忍得一时的事,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林如轩又是一怔,疑惑道:“你的意思……休妻?!” 袁长卿立时横他一眼,“我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吗?婚姻又不是儿戏。” “哼,”林如轩冷哼一声,“你竟还知道婚姻不是儿戏!” 顿了顿,他又叹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该娶阿如的。” 袁长卿瞥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林如轩不满道,“难道你不喜欢阿如?!” “哪能……” 只是,便是袁长卿这会儿仍是不太明白什么是儿女之情,至少他还能分得清,他对林如稚的喜欢,只是兄妹间的那种喜欢。 而想着“喜欢”二字,他竟忽地又忆起每次面对十三儿时的那种古怪心情。袁长卿不由蹙了眉。分神之下,他便没有留意到,他那句话只答了一半。 而这说了一半的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很容易演绎出别样的含义。至少珊娘就觉得,他这是公然承认了他喜欢林如稚。 你喜欢,你倒是想办法娶去啊!丢下喜欢的人,娶个不喜欢的,这算什么?!居然还有脸夸说自己是个“负责任的人”!啊呸!——隔着绣屏,珊娘皱着鼻子,冲着袁长卿的背影暗啐了一口。 绣屏外的林如轩则比她激动多了。他再次一把抓住袁长卿的胳膊,“既如此,你向我叔叔去提亲吧,叔叔肯定会同意的!” 袁长卿从沉思中回过神,睨着林如轩道:“你觉得,我家里会同意吗?” 林如轩一窒,默默放开袁长卿的手臂。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甘心而已。 “说到喜欢,”袁长卿忽然又道,“我刚才就一直在想,那种男女间的喜欢,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以书上的说法,似乎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件很执着的事,可我长这么大,好像就没有执着地去喜欢过什么。还记得小时候我养的那只猫吗?” “被袁二弄死的那只?” “嗯。当时我确实很喜欢那只猫,可猫死了也就死了,报复回来后我也就忘了它,也从没想过再养第二只。好像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再怎么喜欢的东西,一旦丢开手也就丢开手了。对活物尚且如此,对人,大概也会这样吧……” 袁长卿原不是个愿意对人诉说心事的人,此时却是不知为什么,许是正好话说到这里,许是林如轩老是问着那十三儿的事……也或许,是打十三儿进来后,她跟所有人都说了话,跟所有人都笑着,却唯独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 他皱了皱眉,客观评价着自己道:“许我天生就是一个心性凉薄之人吧。不过,我觉得,夫妻间原也不需要十分去喜欢对方。所谓‘相敬如宾’,便是说,夫妻间该如宾客般相处才最好,彼此客客气气地保持着距离,主人不要对客人有过多的要求,客人也不会对主人有过多的期望,大家各司其职就好。” 这词儿,是这样解释的吗?! 林如轩听了一阵歪头,“你说的,听着不像是联姻,倒更像是结盟。” “联姻原就是一种结盟。”袁长卿道。 林如轩不赞同地一摇头,“不对,婚姻不该是这样的。婚姻应该像我祖父祖母那样,或者像我父母那样,彼此间相互敬爱。” “相敬如宾,难道不是相互敬爱?”袁长卿一挑眉。 这话倒一下子问住了林如轩。他抓了抓脑袋,心里觉得哪里不对,偏又一时词穷。顿了顿,他道:“可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婚姻却是两个人的事。你怎么知道你要娶的那个,跟你是一样的想法?你要的是各司其职,万一她要的是夫唱妇随呢?” “所以我还在观察。”双手撑在栏杆上,袁长卿垂眸看着楼下那几位侯氏姐妹道:“侯家这些姑娘,我多少也做过一些调查,从中找个合适的应该不难。” 绣屏后,珊娘默默叹了口气。为袁长卿,为她的姐妹,也为她自己。 他的话,仿佛打开了一扇记忆之门,叫她一下子想起很多被她刻意忘掉的往事……其实远在结亲之前,他就曾屡次向她暗示过,他所想要的婚姻是什么样的。偏那时候的她仍怀着一颗少女-之心,又把嫁给他作为她最高的追求,甚至为了这个目的而故意伪装顺从……便是结婚很久之后,她仍是那么自信地觉得,她终有一天能让他改变想法,终有一天,她能俘获他的那颗心…… 所以说,其实前世的悲剧,大半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只是没有人愿意把错处归在自己身上,她才总在袁长卿的身上找着错处…… “……既然你什么都考虑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林如轩颇为沉重地叹了口气,又玩笑地一拍袁长卿的肩,“要不,你干脆娶那个侯十三吧,反正侯家姑娘里你也只‘欣赏’她。” 袁长卿却是一摇头,“我不会娶她。” “为什么?” “正因为欣赏她,我才不会娶她。” 林如轩不明白了。 袁长卿默了默,才道:“其实,我更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我欣赏她那样的性情,但那样的性情不是我想要的。而且……” 他能感觉得出来,她是真的不喜欢他。而就他的观察,她似乎更喜欢林如亭那样温和包容的性情,偏他是这样一个挑剔又冷淡的人…… “……而且,我的性情也不适合她。”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微不可辩的遗憾,“我们各自所需不同,若是硬要凑在一处,怕是最后只能落下对彼此的埋怨。” 绣屏后,珊娘默默抚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这袁长卿,便是没有重生一世,竟也能如此准确地预测到他们的结局…… 所谓偷听无好言,听着别人的热闹是一回事,听他人在背后议论自己,且说的还是什么喜不喜欢、娶不娶嫁不嫁的事,珊娘脸皮再厚,此时也颇不自在。偏她不敢有大的动作,只在原地不耐烦地踮了踮脚尖,却不想一时没能站稳,又不敢碰那绣屏,只好就势蹲了下去。 顿时,被她抱在怀里的签条,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碎响。 珊娘却是忘了,那袁长卿出身将门,从小就跟着家里的家将们练得一身好武艺,耳目远比一般人都要聪明。她这里不动作还能藏得住行迹,偏她这么一蹲,就叫他听到了动静。 他顿时回头看向绣屏。 那绣屏原不是什么精良制作,底座是由粗陋的缕空雕花板组装而成。那粗陋的雕花间缝隙颇大,叫他一眼就看到了绣屏后方藏着一抹浅淡的丁香紫——恰正是侯十三娘最爱的那种颜色。 袁长卿心头一跳,忽地回过头去。 顿了顿,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再次扭头看向那座绣屏。 珊娘却是蹲下后才发现,这绣屏的制作甚是粗陋,那底座雕花间的缝隙,大得她都能毫无障碍地伸出去一只手掌,偏她正不巧地对着这么一个洞似的缝隙。就在她想着怎么悄悄从那个位置移开,忽然就感到额头一阵刺痒。她本能抬头,便这么,隔着那巴掌大的缝隙,和袁长卿看来的眼对在了一处。 珊娘一惊,本能地往后一缩,却是忘了她正蹲着,便“咚”地一声,坐了个屁股墩儿。 这一声动静有点大,连林如轩都给听到了。 “什么声音?”林如轩扭头。 袁长卿忽地向前一步,劲瘦高挑的身形一下子挡住他的视线。 “听着应该是楼下。”他似随意般伸手向着楼梯方向比划了一下,对林如轩道:“走吧,别人都在忙着,偏我俩在这里闲聊,被人看到不好。” “哦。”林如轩应着,下意识顺着袁长卿示意的方向挪动了脚步。 他却是不知道,他的背后,袁长卿眨着眼悄悄吐出一口气。 袁长卿那里才刚要回头再看一眼绣屏后的动静,不想林如轩走到楼梯口就站住了,回头等着他过去。 于是袁长卿忙又冲着楼梯一伸手,道:“还没问你呢,你刚才不是在下面写着签条的吗?怎么忽然上来了?” 再一次,受到暗示的林如轩先他一步踩下楼梯,一边头也不回地道:“还不是看到你跟袁二在这里,我怕你吃亏,这才过来看一看的。” “这样啊……”袁长卿跟在他的身后,一只脚踩在楼梯下,另一只脚却仍留在楼梯上,站在那里顿了顿,又道:“我是你二哥叫我上来的。说是十三姑娘一个人在贴签条,叫我过来帮把手。不过我没找到她。” 这话,听在珊娘的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刻意解释着什么。 而听在林如轩的耳朵里,就显得有些多余了。偏袁长卿原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林如轩不禁狐疑回头。 袁长卿一眨眼,收回那只仍留在楼梯上方的脚,一边从容步下楼梯,一边对林如轩说道:“你欠十三姑娘一个道歉。不过我也欠她一个道歉,毕竟你是因为我才刁难她的。” “啊?!要我向她道歉?!好吧,算我冤枉了她,可我还是不喜欢她……”林如轩说着,和袁长卿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绣屏后,珊娘长长吐出口气,又虚虚抹了一下额,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裙,她抬起头,却是忍不住咬着唇就笑了——这袁长卿,是因为心虚才说了最后那番话吧。 只是,她这偷听的都没有心虚,却不知道他这抓贼的心虚个什么。 第五十九章 ·姐妹情谊 吃了那么一吓,珊娘从绣屏后出来时,只觉得连肩背都僵直了。她看看左右,见附近没人,便抻着手臂活动了一下肩。 想着才刚那一幕,她忍不住又是一阵笑。她才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呢,是她先在这里的! 不过,这都两辈子了,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袁长卿对人说这么多的话。果然如林如稚所说的那样,他只在朋友面前肯放松自己吧——换种说法,其实就是说,前世他俩做了一辈子夫妻,结果她连个朋友都没能混得上。 偏这一世,她直言不讳地说出她对他的不待见,他竟觉得她“活泼”,说她“有趣”,还挺“欣赏”她的……那么,上一世时她是不是应该一天甩他一耳光,才能叫他拿正眼看她?! 这么想着,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阵笑。 不过,其实珊娘心里也知道,她早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她了。经历过漫长岁月的沉淀和重生的蜕变,如今的她既不是前世的那个她,更不是上一世这个年纪的她,甚至可以说,现在的她,是一个全新的人,跟前世已经全无瓜葛,所以,倒不好再以前世的那个她来判定袁长卿对现在的她的感觉……当然,袁长卿愿意欣赏她也挺不错的,毕竟,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点虚荣心,何况她自己也挺喜欢现在的这个自己。 珊娘微笑着又看了看左右,然后抻着手臂再次伸了个懒腰。 懒腰伸到一半,她忽地一僵。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林如轩所谓的袁长卿“头一次看到她”,到底是在哪里——木器行旁边的小巷里! ……就是说,当时在窗内看着她大逞雌威的,不仅仅只有那个冲她吹口哨的五皇子,还有林如轩和袁长卿! 许连林如稚也在! 珊娘眨了一下眼,顿时有点明白袁长卿为什么会那样“犯贱”了。原来,早在她自以为颇为恶劣地直言面对他之前,他就已经见识过了她更为嚣张的一面了。 而,她就知道,袁长卿肯定会在事前把她们侯氏姐妹全都称个斤两! 如果说侯家的女孩们追逐他的行为有失体面,那他这样的行径,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 提着浆糊桶,珊娘继续一个人在三楼的回廊间更换着签条,忽然就听得木制楼板上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这一回珊娘可是接受了之前的教训,忙主动从那只细颈大肚的彩釉花瓶后面走了出来。 她这突然一冒出来,果然把来人吓了一跳。 “十三?!”侯七叫道。 “七姐?”珊娘也是一阵眨眼。来人竟是她七姐姐。 侯七手里没有拿着任何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上来干活的。珊娘又是一眨眼,也就明白了——那袁长卿和林如轩靠着栏杆闲聊了半天,没人看到才有鬼! “你……就你一个人在这里?”侯七走过来,怀疑地往那只放置着细颈瓶的木柜后面瞅了一眼。 “啊,其实还有个人的。”珊娘笑道。 “谁?!”侯七忽地一转身,原本颇为随意的表情顿时管理起来,换上一副温婉的模样。 珊娘“噗”地就笑开了,指着那只细颈花瓶道:“躲在那只花瓶里面呢。” 侯七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珊娘这是在笑话她,便狠狠挖她一眼。 珊娘则笑眯眯地低头对照着手里的签条,不再搭理她了。 侯七向左右看了看,见左右真的没人,便跟在珊娘身后问道:“刚才你一直在这里吗?” “是啊,”珊娘头也不回地道,“我一直都在这里。怎么了?” 侯七一皱眉,“刚才我好像看到袁家大表哥和林家三公子在这里说话来着。你看到他们没?” “有吗?”珊娘不感兴趣地应着,回到那只花瓶旁,小心撕下瓶口贴着的旧签,又低头在替换的那张彩签上抹着浆糊,一边道:“好像是听到有人在附近说话来着,不过我没留意是谁。” “他们说什么了?” 第42节 七娘忽地拉住珊娘的手臂,却是差点叫那只刷浆糊的刷子碰到她的衣袖。她忙嫌弃地推开珊娘。 珊娘原还想逗一逗七娘的,被她这么一推,她不高兴了。放下浆糊刷,她先把手里的签条贴好后,回身抱起手臂,将她七姐上下一阵打量。 “我知道姐姐是来做什么的。”她开门见山道。 七娘不由看着她一阵眨眼。可以说,西园的姑娘们各有特色,七娘一向以心直口快著称,珊娘却是走的善解人意的路线。她从不会当面给人难堪,也从不会直点主题地说话,如今这么角色一互换,七娘顿感一阵好不适应。 “直说吧,”珊娘道,“姐姐是觉得袁老……袁大公子不错,所以才追过来的。可是?” 七娘盯着珊娘看了一会儿,冷笑道:“还真当十三妹妹对他不感兴趣呢。” “我是不感兴趣,”珊娘一撇嘴,“可你们这么追着人家跑,我看着觉得丢脸!怎么说一笔都写不出两个‘侯’字,偏偏我也姓侯。” 七娘的脸一红。 珊娘又道:“我不知道七姐姐到底看中了他哪里,我只怕姐姐是因为那天我说的那些话,才注意到那人的。姐姐原该有个更好的前程才是,可若是因为我那天的胡说八道,竟乱了姐姐的心神,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七娘看着她,眼眸一阵闪烁。半晌,忽然道:“你不看好他?” 珊娘眨了眨眼。虽然她们姐妹几个从小就被一同养在西园里,其实这时候彼此间多只是一些面子情,倒是各自出嫁后,随着年龄渐长,倒渐渐想起往日对方的好处来,来往书信中也比小时候更多了一些亲密。 她叹息一声,直言不讳道:“我确实不看好他。除了一张漂亮的脸之外,他还有什么?对人温柔体贴?还是善解人意?”她讥嘲地一撇嘴,“那人,就跟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心里想什么全靠猜,猜得对不对全靠天意。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反正我肯定是要郁闷死的……”——事实上她也已经郁闷死过一回了。 “也许,他只是没遇到对的人。”七娘后退两步,靠着回廊栏杆道:“许遇到对的人,他就愿意开口了呢。” 珊娘一眨眼,忽地一阵苦笑。当年她便是如她七姐姐这般想的。 “七姐姐以为,牛牵到京城就不是牛了?!”她冷笑一声,也跟过去,背靠着栏杆道:“你以为你终有一日能打动他,你以为你就是那个对的人,可是谁又能保证,你就真是那个人呢?!便是做生意的,在入市之前还知道要拨拉一下算盘,盘算一下投入和收益。风险过大的生意,怕只有傻瓜和赌徒才肯去做。偏女孩子一辈子只能嫁一回,这样大的赌注,值得吗?” 七娘看看她,笑道:“说得好像你吃过好大的亏一样。你这么偏激做什么?原就只是说着玩呢,哪里就真要怎样了,我也不过是看看而已。”顿了顿,她忽然凑到珊娘耳边,小声道:“说是那一个,浴佛节的时候会跟着他家太太过来礼佛。” 珊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七说的是次辅家的那个。她眼一亮,鼓励着七娘道:“姐姐到时候仔细看看,就知道哪一个更好了。”前世时她七姐可是把那个七姐夫管得服服贴贴的。 七娘又横她一眼,带着三分高傲道:“我这不就是在看吗?倒叫你有得没得说上一堆。”顿了顿,又看着她笑道,“你跟以前还在西园时果然很不一样了。以前这些不中听的话,你定是不肯说的。不过,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承你的情。”再顿了一顿,道:“说起来,我们姐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不带拐弯抹角地说话呢。” “不好吗?”珊娘笑道,“反正我是打算以后都这么说话了。” “我可做不到。”侯七一撇嘴。 二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有时候,女孩子间的推心置腹来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当然,这一刻相处融洽,许下一刻彼此就又翻了脸。 虽如此,曾经历过一世的珊娘心里却是比侯七更明白,姐妹就是姐妹,不管彼此间怎么算计,怎么相爱相杀,长大后,却仍能莫名记挂着当年那个曾彼此算计过的姐妹。 珊娘摇了摇手里的签条,笑道:“七姐姐可要帮我?” 七娘又是嫌弃地一撇嘴,“这浆糊臭都臭死了,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得了,我回去了,省得又叫你说丢了你的脸面。”说着,她摆摆手,转身下了楼。 七娘走后,珊娘一边翻找着签条,一边沉思着。虽然林老夫人说,女孩子不该把婚姻当作是追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可事实却是,可供女孩子们寻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太过有限。便是值得追求向往的好男人都不多,何况即便求到了,也不代表她们从此以后就能一直幸福。 才刚袁长卿没说,但如果他肯说实话,她相信,他所说的那个“来日方长”,未必没有在妻子之外重新找个“红颜知己”的意思。当初给他六安他不要,那只不过是他不喜欢她的逼迫而已,却不代表他没有一颗向外发展的心。便是受条件限制,没办法向外发展,总还能在心里藏着一个人,比如他才刚承认喜欢的林如稚。可笑的是,他竟觉得不休妻就已经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了。偏这世道永远向着男人,男人可以重觅知音,女人却不行,一辈子只能被绑死在一个男人身边。而实在无从挣扎起时,女人似乎也只能选择像五太太那样逃避了…… 在寻求幸福的路上,女人真可谓一个脚印一斑血呢…… 想到五太太,珊娘不由就想到五老爷。想着这对活宝似的父母,她那郁结的心情才终于稍微开朗了一些。 之前珊娘一直以为,五太太和五老爷之间的问题,不是五太太不喜欢五老爷,就是五老爷不喜欢五太太。却是再想不到,只一夜之间,就证明她的猜测全是错的。五老爷那里一向无所顾忌,早已经把他对五太太的心思表达得淋漓尽致;五太太这里虽然表面装着平静淡定,那明显红润了的脸色,以及眼角眉梢藏都藏不住的欢喜,却是处处透露着她的真实心情。 这对欢喜冤家,头一次叫珊娘觉得,自己实在不擅长猜测别人的心思。 不过,珊娘更好奇的是,五老爷到底是怎么搞定五太太的?而五太太又是怎么被五老爷攻下的?! 偏她那里旁敲侧击了好几回,都叫太太假装听不懂躲了过去。五老爷又是她爹,珊娘还没那胆子去捋老虎胡须…… 珊娘一边抿唇微笑着,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一边对照着那些捐赠物翻找着签条。终于又找到一个对应的,偏那是一对一人多高的漆瓶,也不知道是谁,把那旧签条贴在高高的瓶口处,叫她怎么也够不着。 她扶着漆瓶,踮着脚尖去够那张旧签,谁知这漆瓶只是看着很重,被她那么轻轻一碰就摇晃了起来。珊娘吓了一跳,两只手抵着瓶身,那踮起的脚尖尚未落回地面,耳旁就响起一声警告,“当心!” 随着那声警告,一只手从她耳旁掠过,牢牢扣住那只漆瓶的瓶颈,另一只手则从她的头顶上方伸过去,一把抓住了瓶口。 珊娘蓦然抬头,便只见袁长卿站在她的身后,两眼看着那只漆瓶,却是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他这姿势,简直可以说是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怀里。 偏她这会儿尚未开始抽条,个头仅仅及到他的胸口。她这般抬着头,顿时就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她额前的刘海。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蓦地低下头,摆正了脑袋。 扶稳漆瓶,袁长卿顺势摘下那张旧签,这才退开一步,看着那签条道:“这个太高了,我来贴吧。”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一言不发地用沾着浆糊的刷子,在那待替换的新签条顶端抹了一层浆糊,这才将那张新签递了过去。 袁长卿接过去之后,她就没有再站在那里看他贴签了,而是走到一旁,对照着下一只錾金铜兽熏香炉上一张脏兮兮的旧签,翻找着手里的新签。 而,若是仔细看去,多少还是能看得出来,她的耳尖正微微泛着红。 第六十章 ·袁长卿蒙了 袁长卿贴好签条,回头看向珊娘,见她垂着头,并没有看向他,他下巴微动了一下,似想要说什么,可到底不习惯主动开口,便依旧保持着沉默。 珊娘那里默默翻找着签条,脖子后面却是一阵阵地刺痒。因为…… 那该死的袁长卿,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且还是一句话都没有的、沉默地看着他! 珊娘已经做了一辈半的“全乎人”,有些积习早已深入骨髓,她最怕的就是这种冷场! 偏这会儿叫她开口救场,她自己就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她那里胡乱翻着签条,却是越翻越心情烦躁。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想到,刚才袁长卿临走时说的那些奇怪的话,未必是什么心虚,不定他是在向她暗示,叫她在这里等她…… ——好吧,她又把袁长卿给黑化了。 而只要一想到袁长卿见她果然乖乖等在这里,珊娘只觉得一阵怒火攻心。她忽地一甩手里的签条,才刚要转身开口,就听得袁长卿在她背后道:“对不起。” 珊娘一愣,蓦地转过身去。 只见袁长卿那乌黑的眼直直看着她的眼,道:“我们不该在背后议论你。对不起。” 这道歉,可没那么容易把珊娘心中早被黑化透了的那个袁长卿给一下子洗白。她忍不住眯起那双细长的媚丝眼儿,带着三分审视和怀疑,把他从头到脚一阵细细打量。 袁长卿原就生得白皙,偏他还只爱穿深色的衣衫。此时日头又偏了西,整个三楼的回廊间,光线已一片暗淡,以至于他那件鸦青色的衣衫,几乎和周围融为一色,只有一张白皙的脸,于一片暗淡中分外引人注目。 以及,和那白皙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的乌黑眉眼,和红润薄唇。 珊娘一眨眼,移开视线,低头看着手上的签条道:“没什么好道歉的,你们又不知道我在这里。” 顿了顿,她忽然抬头看向他,“我得声明一下,我不是有意在这里偷听你们说话的。我原就在这里,是你们没看到我。”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知道你还会回来,不然我早走开了。” 袁长卿看着她,忽地笑了,“好像每次我们说话之前,你总要向我声明些什么。”他道。 他笑起来的时候,平滑的脸颊两侧会皱出两道纹路。两条纹路沿着鼻翼向下绕过那张薄唇,包裹至线条严峻的下巴,令下巴微微翘起,勾勒出一道不甚明显的浅沟。 看着这忽然间变得有点肉肉的翘下巴,珊娘蓦地连眨了好几下眼。嫁给他那么久了,她竟是头一次发现,他笑起来时,下巴上会出现一道小沟…… 许是珊娘盯着他看得有点久,袁长卿怔了怔,缓缓收了笑,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向你道声歉,如轩他……对你有点误会。”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移开视线,道:“他误会不误会的,原也没什么,只要你不误会就好……”顿了顿,她觉得她这话可能会产生什么歧意,忙又道:“总之,你说对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很高兴你也不想娶我……”又顿了一顿,觉得她这话还是没能说到点上,忙又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很高兴我们能达成共识,不会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她想了想,觉得这一回终于表达清楚了,便看着袁长卿点了点头。 却不想,自她说头一个字起,袁长卿就一直那么笑盈盈地看着她。看着他原本锐利的眼尾慢慢勾起,看着那线条坚硬的下巴再次变出一道肉肉的小沟,珊娘眨了眨眼,莫名就红了脸。 她移开视线,不自在地摸摸耳后,“那个……” “我明白,”袁长卿微笑道,“我们达成共识了。” 珊娘抬眼,看到他的笑脸后,蓦地又垂了眼。 笑你个鬼啊笑!——她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啐他一口,偏又不好直接骂出去——真是的,是因为前世太少见他笑吗?才叫她这一世见了,竟跟见了鬼似的浑身不自在! 珊娘咬咬唇,忽地转过身去,干脆暂时放弃那只铜熏炉,向着下一个目标走了过去。 再前面一个,是只白玉洗笔。 珊娘看了一眼旧标签,便垂头开始翻找着手里的新签。 袁长卿站在原地一阵踌躇。他自是不知道珊娘心里怎么黑化着他,而其实要说起来,当时他那么说,真的只是一时的心虚,他只是本能地不想珊娘误会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而,至于说他为什么又回来……他也不知道。 其实袁长卿也没有料到珊娘居然还在这里。他以为,经过刚才那尴尬的一幕,她一定早就已经走开了……所以,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告诉自己,他是来道歉的。可现在已经说完那句“对不起”了,他该走开才是,他却莫名地有些抬不起脚。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向着珊娘走过去,道:“分我一些签条吧,两个人一起找会快一些。” 珊娘都没有回头,只默默把手里的签条分出一部分,回身递给他。 她这里将签条递出去时并没有抬头,却不想袁长卿没像她以为的那样伸手来接。她一皱眉,抬起头,便只见袁长卿看着她的眼微微有些发直。 “嗯?”她疑惑地一偏头。 袁长卿一眨眼,这才忙不迭地接下那签条,然后一低头,一边翻看着那些签条,一边往前面一件捐赠物那里走过去。直到感觉到珊娘重又回过身去,他这才住了脚,又回头看向她——确切说来,是看向她那低垂的脖颈。 才刚他走过去跟她要签条时,她正低着头。于是,一截莹润细腻的脖颈,就这么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帘。那脖颈低垂的弧度,不知怎地,叫他联想起那年在关外的雪湖中看到的天鹅。然后,他还没能意识到,一双眼就这么直了…… 于是,那种事后总叫他不安的迷乱,再次漫上他的心头。且,这一回,除了那种无法理清的混乱外,他还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砰然心动”——那一刻,他的心果然是在“砰砰”跳动着,跳得又沉又重。 “砰然心动”,便是喜欢吗?! 视而不见地翻着手里那叠签条,袁长卿理智分析着此时内心的感受。 这种心脏跳得又沉又重的感觉,其实他并不陌生。每次和高手对弈,眼看着对方即将步入他的圈套时;或者他看中的某些东西,正被别人拿在手里的时候,他的心脏都会跳得这么又沉又重——也就是说,便是“砰然心动”,也不代表他对她,就是那样的一种喜欢。 得出结论的袁长卿满意了,却又有些不满。因为那种令他不安的混乱,他仍是没能分析得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更叫他感觉很不好的是,明明每回事后想起来都会令他深感不安,可每每那种感觉在他心里漾开波澜时,他却越来越有一种不愿摆脱的迷恋……如上了瘾一般。 袁长卿习惯于掌控一切,那些令他不解困惑的陌生事物,他总要了解个透彻才能安心,但他并不是个死板执拗的人,一时想不通的事,他也不会去强行拆解。他默默梳理了一会儿思绪,见仍是解不开那个谜题,便暂时把那种迷乱的感觉搁置到了一边。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漫无目的地把手里的签条翻了好几遍了。看看那些签条,他忍不住再次扭头看向侯十三儿。 而直到袁长卿沉默着走开,珊娘才意识到,她多少把眼前的袁长卿,和她记忆中那个老谋深算的内阁大学士给弄混淆了。这会儿的他,充其量不过是个青涩少年! 这么想着,她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刚才那怎么找都找不到的铜熏炉的新签,便这么一下子跳入了她的眼帘。回身过去更换完签条,她心情不错地一转身,却意外地跟袁长卿看过来的眼撞在了一处。 她一怔。袁长卿也是一愣。 珊娘眨眨眼,冲着他询问地一偏头。 袁长卿也眨了眨眼,跟着茫然地一偏头——就好像是她主动看向他的一般。 珊娘眉头一蹙,不想跟他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便一撇嘴,拿着签条又继续工作了。 袁长卿又看她一眼,这才收回视线。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只用心看了一遍签条,便已经记住了那些签条上的内容,所以他对照着旧签找起新签来,要比珊娘速度更快。这便给了他足够的磨洋工时间。于是,他假借着对照签条的机会,掩在那些捐赠物的一侧,时不时地偷眼看向珊娘——别问他为什么,他就是有点管不住自己的眼。 第43节 认真工作着的珊娘一开始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直到每次一回头,她都能跟袁长卿的眼撞在一处。 这么撞着撞着,她又有点混淆了。所以当她的眼第四次跟他撞在一处时,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主动出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不想袁长卿竟给了她一个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表情,反问了她一句,“什么?” 珊娘冲他一眯眼儿。 袁长卿则仍是一脸的无辜。 二人一阵默默对峙,最后,珊娘不耐烦地一挥手,“算了!”——爱说不说! 而,等她又一次抓住他在偷看她时,她彻底不耐烦了,将手里的签条往那矮柜顶上一拍,皱眉冲到他的面前,抬头瞪着他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你什么都不说,就只知道拿眼看着我,你以为你这么看着,就能把你的话看进我脑子里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天生该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她这混淆着前世记忆的抱怨,却是叫袁长卿一阵发愣。他以为她会指责他频频偷看她的,却不想,她竟当他是有话要说…… 他眨了眨眼,指着自己的手肘道:“这里。” 珊娘也跟着眨了眨眼,然后傻乎乎地探头过去,看向他的手肘。 袁长卿不由笑了,改而伸长手臂,指着她的手肘道:“那里。” 珊娘这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手肘。她抬起手肘,见衣袖上沾着一片灰尘,便讪讪地解释道:“大概是不小心在哪里蹭到的。” 拍着衣袖,她忽然就想起刚才她探头看向他手肘时,那模样一定很傻。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一边头也不抬地道:“我还以为你是指你自己的衣袖呢。” 一如既往的,袁长卿没有接话。珊娘也没指望他会接话,便回身准备走开。不想她这里才刚一转身,就听得袁长卿在她身后说道:“你真的很爱笑。” 珊娘一怔。却是莫名的,心头就升起一股恼意。前世临死之前,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她沉下脸,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我不笑,难道还整天哭着?!”说着,又白他一眼,转身走了。 她的身后,袁长卿不禁一阵莫名眨眼——他不明白了,她前一刻还笑盈盈的呢,怎么眨眼间就变脸了?! 他想了又想,终究想不到答案,便带着一肚子的不解,回去继续工作了。 所以说,一个人的禀性真的难改。珊娘原就是个受不住寂寞的人,如果她被迫一个人呆着,沉默也就沉默着了,可这会儿明知道这里不是她一个,哪怕另一个是她前世的冤家,她也希望身边能有点人气儿。 于是,沉默着又换了几张签条后,她到底没能忍住,自言自语道:“看来今天是换不完了。” 她真的只是自言自语,根本就没指望那只锯嘴葫芦会接话,所以,当空旷的回廊间响起袁长卿的声音时,珊娘吓得小小哆嗦了一下。 “原也没指望我们一天里能做完。”袁长卿道。顿了顿,他看着她,神情似有些犹豫的样子。珊娘以为他又是有意想要引她主动开口,不想他接着就道:“要不,今儿就到这里吧,这会儿太阳快要下山了,确实有点冷。” “什么?”特别是那最后一句,珊娘没听明白。 “你……”袁长卿顿了顿,小心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冷?” 珊娘眨了眨眼,这才明白,他竟是注意到了她刚才那小小的一哆嗦。于是忽然间,她眼里有些混淆的两个袁长卿,就这么一下子分开了。看着眼前的少年,想着他那不怎么高明的转弯抹角,她忽地咬住唇,低头憋了半天,到底没能憋住,便闷声笑了起来。 袁长卿则被她笑得一头雾水,不禁向她走了过去。 他这一脸困惑的模样,叫原已经笑完了的珊娘见了,忍不住又笑开了。 而每当她快要止住笑时,一抬眼,见袁长卿仍是那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挫相,想着当年那么精明擅谋的一个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稚嫩的时候,她不禁笑得更欢了。 袁长卿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直到她笑得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渐渐的,他的唇边也挂上了一抹笑。现在他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想走开了,跟她在一起时,他的心情总能很好。 “我说的是真的,”他忽然道,“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珊娘抬头看看他,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抹去笑出来的泪,道:“我可以试着拿你当朋友。但有一个条件,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给我说出来,我可不会惯着你,再去猜你的心思。”——隔了一世,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虽然以现实来说,袁长卿和她认识只不过才一个月,但在珊娘的感觉里,她和他已经相识一辈子了,所以说话间,便一时没留神,一些语气和用词,根本就不是还不怎么熟悉的人之间该用的。 这带着熟稔的口吻,令袁长卿疑惑看她一眼,心念间却又是一动,更加觉得二人间有种不一样的熟悉了。“我尽力。”他道,“不过,我不太擅长跟人交谈。” 珊娘不客气地一撇嘴,“你跟林如轩不是挺能聊的吗?”又冷哼一声,“我倒觉得你这不是擅不擅长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 她白他一眼,提起浆糊桶,一转身,向着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 袁长卿愣了愣才追上去,接过那只浆糊桶,对她道了声:“对不起。” 珊娘看看他,心里默默把这一身青涩的少年,和记忆里那个年轻有为的袁大学士又做了个对比,然后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吧,袁长卿又被她笑蒙了——这姑娘,忒喜怒不定了…… 第六十一章 ·天伦之乐 梅山书院一向鼓励学生自力更生,丫鬟小厮们无故不许入山门。珊娘不愿意让三和她们白白浪费时间在山门外枯等,便叫他们看着点儿来接她。可因着今儿是休沐,她又被林老夫人支到大讲堂那里去帮忙,故而等她从大讲堂里出来时,竟比约定的时间早了许多。 好在她才刚从林如稚那里借得一本西夷游记,便在那山坡草亭里坐了,一边看着游记,一边等着她家里来人接她。 这是一本描写西洋各国风情的游记。珊娘正看得起劲儿,忽然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叫了一声“长卿”。 她猛一抬头,便看到山坡下,袁长卿正站在书院那石雕牌楼下看着她。 见她抬头,他飞快扭头,却到底迟了一步,还是叫两个人的眼睛对上了那么一瞬。 如果他能一直那么大大方方地看着珊娘,珊娘怕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偏他这做贼心虚的模样,忍不住就叫她眨了一下眼。珊娘歪头想了想,终究想不明白他这是闹的哪一出,便放下书,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石雕牌楼那边。 叫住袁长卿的,是林如亭。 林如亭并没有看到草亭里的珊娘,只急急走到袁长卿的身旁,对他道:“还以为你走了呢。那件事我想了一下,我们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很容易打草惊……” “师兄!”袁长卿忽地抬手拦住林如亭,又暗示地看了一眼四周,道:“师兄莫急,我也想到你说的那个问题了,而且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对策。只是能不能行,还要跟师兄商量一下。” 林如亭这才意识到,他一时过于心急了,便笑着看了一眼四周。于是,他这才看到草亭里的珊娘。 “十三姑娘,”他忙过来,冲着珊娘行了一礼,道:“姑娘怎么在这里?” 珊娘还了一礼,笑道:“在等家里的车。” 林如亭道:“阿如倒是还没走,要不,叫她的车送你一程?” 珊娘摇头道:“原跟家里约好了时间的,只是我出来得早了一些。”又道,“林学长和袁师兄尽管去忙你们的事吧,我在这里没事的,旁边还有人呢。” 珊娘和林如亭又寒暄了两句,便各自分开了。 而自始至终,那袁长卿就像个雕像般,沉默站在林如亭身后。平静无波的脸上,与其说是淡定,倒不如说是疏离——这才是珊娘记忆里的那个袁大学士! 只是,相互道别时,袁长卿于转身前忽然又看了珊娘一眼。珊娘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眼尾一直在不明显地微微勾起。便是他的下巴上没有出现那么一道浅沟,这仍然算得上是个微笑的。 珊娘顿时怔住了。再一次,眼前的少年袁长卿,颠覆了那个差不多已经深深刻在她脑海里的大学士形象。 直到家里的马车来接她,她被三和接上马车,珊娘的脑子里仍在不时交替闪过那两个截然不同的袁长卿。一个老辣稳健,一个稚嫩生涩;一个智多近妖,一个却傻乎乎地被她笑得不知该把手脚往哪里放……明明是同一个人,感觉起来竟像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想着他被她笑得一副手足无措的窘样,珊娘的唇边忍不住又挂上了一抹笑——她却是没有意识到,正是从这时候起,她渐渐不再把眼前的少年袁长卿,和记忆里的那个人等同起来。 等她到家时,她才发现,那大管家桂叔竟亲自在马车下候着她。 “我是不是要受宠若惊啊。”珊娘小声嘀咕着,扶着三和的手下了车。 桂叔上前请了安,闲话了几句后,他忽然眯着那老鼠眼笑道:“姑娘的奶娘也回来了。” 虽说今儿是休沐,因着珊娘要去学里帮忙,便准了奶娘的假,让她回家一趟。桂叔忽然点了这么一句,不禁叫珊娘心头一动,抬头看向桂叔。 桂叔那里却像是他只不过心血来潮说了那么一句闲话似的,转眼又说起别的闲事来。 珊娘的眉不由微微拧了起来。 一路把珊娘送进西角门,桂叔又东拉西扯地扯了一会儿闲篇,这才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珊娘回头看看他的背影,问着三和道:“奶娘回来时可有什么异样?” 三和想了想,“倒没看出有什么。”又道,“不过妈妈哪次回家能开开心心的。”说着,叹了口气。 李妈妈是童养媳,从小就受尽了苦难,还是后来机缘巧合进府给珊娘做了奶娘后,她那婆婆和丈夫都要靠着她挣钱养家,才渐渐不再虐待于她的。可就这样,她那混账丈夫仍是见面就动手,上一次更是险些当着珊娘的面就动了手。 珊娘皱眉想了一会儿前世,她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年纪,也不知道奶娘家里什么时候跟奶娘提过继的事,想来应该还没到时候…… 可连袁长卿都能跟她记忆里的模样不一样了,奶娘的事未必也会跟前世里一样。珊娘不放心地摇了摇头,刚要抬脚赶回春深苑,忽然就看到她哥哥冒冒失失地从他的院子里跑出来,险些跟她顶头撞上。 侯瑞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到珊娘,“哟”了一声,一回身,就缩回了他的院子。 只这错眼的功夫,珊娘仍是看到了他一只淤青的眼。于是她赶紧追了上去。 侯瑞听见身后脚步响,忙拔脚跑回了屋里,又“咣”地一声关了门,直接把珊娘关在了门外。 珊娘追过去,拍着门道:“你藏也没用,我都看到了。你定又偷偷溜出去了,且还跟人打架了!” 侯瑞一听,忙开了门,一把将珊娘拉进屋,举着手指竖在唇上道:“嘘,小声点,你想害我再被罚跪祠堂吗?!” 珊娘先是横他一眼,才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了,又硬是搬着他的脸,察看着他那只青了的眼道:“你还知道怕!你可还禁着足呢!溜出去也就罢了,竟还跟人打架去。打架也罢了,偏脸上又带着幌子。便是我不说,你以为老爷太太就看不到了?!” “你不说,老爷太太就看不到。”侯瑞嘴硬道。长这么大,除了奶娘,还没一个人这么关心过侯瑞。侯瑞颇不自在地想躲,却躲不过珊娘的强势。她硬是掰着他的脑袋,一边叫人打水拿药膏,一边小心摸着那伤处问道:“就这一处吗?还有哪里伤了?” “就这一处。”侯瑞别别扭扭地坐着,又道,“没事的,奶娘已经给上过药了,我就只是一时大意……嘶!” 珊娘忙缩回手,瞪着他道:“原来你还知道疼!还以为你不知道呢。”又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和膏药,一边亲自给他处理着伤处,一边不住口地数落着他,“你都十六了,又不是十岁或六岁,整天在外面瞎混个什么?!你若是真心好武,就去正经学一学什么兵书策略,将来哪怕投军,好歹也是一条出路。偏我看你就只是喜欢打架惹事罢了……不对,许应该说,你只是喜欢被人捧着当老大。可要说起来,你又算是什么老大?街上的人看到你,都只当你是个混混而已。还有你的那些兄弟,我看他们不过是在故意骗着你的吃喝,骗你替他们当打手罢了。偏你竟不自知,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真是什么老大了。你那些所谓的兄弟,不定背后怎么嘲笑你呢……” 珊娘这么说时,脑子里其实下意识地想到了和侯瑞同龄的袁长卿。十六岁的袁长卿,虽然远还没有修炼成后来的精干,可比起同龄人来,他仍是“别人家的孩子”。侯瑞跟袁长卿一比,简直不够看的。 她这里不小心犯了老毛病,把侯瑞当她儿子似地教训着,侯瑞那里哪受得了这个,早变了脸色。若不是因为知道珊娘是关心他,他早发了火。可他这里不吱声,珊娘那里却是越来越有收不住的架式,且还越说越过分。便是他心里原还有那么一点小感动,这会儿也早被她的絮叨给吹得没影儿了。忍无可忍之下,他忽地站起身,不客气地抓住珊娘的肩,直接将她推出门外,一边怒道:“你少胡咧咧!你又认识我那个兄弟?哪只眼睛看到他们骗我吃喝了?!我们兄弟间的情谊,又岂是你这么个黄毛丫头能懂的?!” 他回手扣住两扇门板,只探着个脑袋道:“我就乐意做个混混,怎的?!觉得我丢你人了?你整天假惺惺地装着你的全乎人儿,我还没嫌你丢人呢,你倒管起我来了!” 说着,“咣”地一下关了门。 愣愣看着那两扇门板,珊娘默默眨了好半天的眼。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她又犯了前世的老毛病……前世时她便是如此,总以为她一心是为了别人好,便可以不用顾忌别人的感受,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侯瑞的奶娘黄妈妈原就不太会说话,见珊娘被侯瑞推出来,她只慌乱地搓着手,讷讷道:“姑、姑娘别生气,我们大爷就是这脾气,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 珊娘挥挥手,将黄妈妈赶到一边,过去敲着门,对门里的侯瑞道:“哥哥,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说得太过分。哥哥说得对,我都不认识你那些朋友,不该那么说他们。哥哥别生气,妹妹向你道歉了。”说着,隔着门,向着侯瑞屈膝行了一礼。 侯瑞并没有走开。隔着门缝,看着珊娘真的向他低了头,侯瑞不禁一阵诧异。虽说他们兄妹从小不在一处长大,但好歹也是知道彼此性情的,他自然知道,珊娘那不顶南墙不回头的个性,这会儿听见她竟主动道歉,他不由就拉开了门。 于是,兄妹俩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相互一阵沉默对视。 珊娘这里冲着侯瑞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才刚要开口再次道歉,就见侯瑞就双手抱胸,一脸傲娇地道:“便是你要劝我,也该注意个方式方法。怎么着我也是你哥哥!” 珊娘:“……” 正这时,五房上空忽然响起一阵杀猪似的嚎哭。隔着一个多月不曾听到小胖墩这样的哭法,珊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兄妹俩对了个眼,忙不迭地向着小胖的院子冲去。 冲进院子一看,那小胖墩正坐在椅子里,嘴上全是血,手里还拿着一块沾着血迹的桂花糕。他的奶娘也没能弄明白小家伙为什么哭,正焦急地搬着小胖的脸在看着他的嘴。 小胖墩虽然哭着,眼睛却没闲着,看到他最喜欢的姐姐来了,顿时不要奶娘了,跳下椅子就向着珊娘扑了过来。 珊娘赶紧搂住他,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这会儿奶娘已经明白出了什么事了,便低头在地上找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一颗带血的牙,笑道:“二爷换牙呢。” 捧起小胖墩的脸,珊娘和侯瑞凑过去一看,可不,缺了个下门牙。 第44节 那侯瑞当即不客气地大笑起来,指着侯玦道:“掉个牙也能哭得这么惊天动地的,我还当你被老虎咬了!” 正说着,听到动静的五太太和五老爷也过来了。五太太忙拉过小胖墩好一阵哄慰,五老爷一回头,恰看到侯瑞青了的眼,哪能猜不到原由,当即一拍桌子,指着侯瑞才刚要发火,忽地想到什么,赶紧回头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果然被那声响吓了一跳,不过倒没有再次把衣袖抖出个水波纹来。 五老爷气势被这么阻了一阻,倒没那么盛了。不过侯瑞到底没逃掉被罚跪祠堂。 看着哭哭啼啼没个男孩儿样的小儿子,再看看就快要成为街头混混的大儿子,五老爷不禁一阵皱眉,心里正想着还是女儿好时,忽然就听到五太太那里细声问着珊娘:“今儿不是休沐吗?怎么一天没见你?” 珊娘笑道:“我跟阿如约着出去了。” 顿时,五老爷的脸就唬了下来——合着这女儿也不省心,出门都不带打声招呼的! 珊娘他们几个却是不知道,就因着这件事,叫五老爷终于想起来,他也是个当爹的。于是,侯玦侯瑞的苦日子便到了,老爷终于想起来两个儿子的教育问题,把这俩熊孩子整治得够呛。 至于珊娘……俗话说,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女儿的教养原就该由太太负责。五太太那里一直觉得珊娘哪哪都好,没有接受再教育的必要,所以珊娘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她再不能睡懒觉了…… 老爷那里忽然觉得,他们一家人都太过我行我素了。老爷觉得很有必要加强父母女子间的感情交流,于是便立了一条新家规: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都得在一处用。谁都不许缺席。 因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挺多,珊娘回到她自己的院子里时,就一时把奶娘的事给忘了。直到晚上她惯常泡澡时,奶娘替她擦背,她忽然看到奶娘卷起的衣袖下有一处被人拧出来的青紫。 只是,不管她怎么问,奶娘都只说是她不小心撞的。看着李妈妈,珊娘叹道:“奶娘,咱不受那个气了,和离吧,我养你一辈子。” 李妈妈吓了一跳,怔怔看她半晌,忽然温柔一笑,抚着她的脸道:“姑娘有这心就好。”到底没肯提家里的事。 第六十二章 ·一幅画 女学里现有两名女学长,柳眉和陈丽娟。可女学的学生们却发现,最近她们似乎又多了两个编外的女学长——侯珊娘和林如稚。 林如稚天性活泼,且大家混熟后,也就都知道了,她是山长的宝贝孙女儿。虽然她才来书院不久,暂时还不够格做上那“学长”之位,可谁都知道,她将来必定是要成为女学学长的。所以,便是如今她频频被先生们委以重任,别人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珊娘就不同了。虽说她已经连着好几年都是女学岁考的第一名,可女学里的明眼人大有人在,特别是那些学长会的人,便是她之前再怎么在人前装着乖顺,那藏于内里的功利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世态度,仍是叫明眼人对她存了疑。所以,当掌院那里也频频点着她的名,叫她负责一些募捐会的筹备工作时,学长会的那些人见她不仅没有像以前那样找着理由推脱,还表现得颇为积极……不引起一些猜测和闲话,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书院里每日早晨辰时上学,午时午休;下午未时开课,酉时放学。中午有着整整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虽说书院离家并不很远,可因为之前家里不管他们,珊娘他们也就懒得来回跑了,每天都是由家里给学里送饭的。可最近因着五老爷“父性的觉醒”,硬是要求三个孩子中午都得赶回家来吃饭,所以最近珊娘每天都是来去匆匆,倒一时没留意到那些有关她的闲言碎语。 和将来要考功名的男学生们不同,女学的课业并不重,上午是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大课,下午则是一些怡情养性的副课。比如琴棋书画,厨艺刺绣等等。这些副课都为选修课,可上可不上。这天午后,珊娘因午睡起晚了,等她赶到书院时,差点儿就迟到了。而等她在琴室里坐下时才发现,林如稚不知为什么竟还没来。当时她也没在意,只当是林如稚一时偷懒逃课了。 教琴的先生那里做完示范后,便要求学生们自行练习,她则转身离开了。先生的背影才刚一消失,那游慧就和赵香儿对了个眼儿,立时双双转过身来,凑到珊娘面前八卦兮兮地问着她:“你跟林学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珊娘被问得一阵莫名其妙,“什么?” “别装了!”游慧不客气地拿胳膊肘一捅珊娘,笑道:“学里早传遍了,都说学长对你青眼有加呢。” 赵香儿也道:“早想问你了,偏你跟阿如形影不离,林学长又是阿如的亲兄长,倒不好当着她的面问你。趁着这会儿她不在,说!”她学着审官轻轻一拍桌子,笑道:“老实交待,你跟林学长是怎么回事?!” 珊娘这才明白她们的意思。 却原来,虽然袁长卿那里替她做了解释,便是林如轩不再那么针对于她,珊娘在那些自愿去大讲堂帮忙的女学学生中间仍然是人缘不佳。那林如亭一向是个温润君子,见她被人排斥,便常常做什么都要主动带上她。这么一来二去,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看来,倒好像是她和林如亭时时黏在一起一般了。 若是换作一个正常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人传着这样的粉色新闻,怕早就气哭了。珊娘则早已经过了那个幼稚的年龄,且她看她的同学们,多少有一种长辈看晚辈的心态。听着这样的传闻,她不仅不生气,还觉得挺好笑,便忍着笑,向那二人举着手发誓道:“我跟林学长真的没什么,不过就是林学长好心,看不得我被人排挤落单而已。” 都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先生不在的时候,学生们原就很容易不乖,如今又听着游慧和赵香儿那里问着珊娘这么劲爆的话题,顿时,班上大半的女孩子都围了过来。便是珊娘那里再怎么坚决否认,可架不住一群未成年的小姑娘们强大的脑补功能,竟把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越听越像那么一回事了。 珊娘没办法了,摊着手道:“我可真是要冤枉死了。明明是她们故意不理我,林学长才对我多照顾了一点。偏她们见了,又因着林学长照顾我就更加不肯理我了。可她们越是这样,学长心里就越是过意不去,就越是要来照顾我,我就越是被她们排斥……想想我可真冤。” 游慧忽然想到什么,往珊娘的琴桌上一趴,小声道:“这就对了!我跟你们说,这事再没别人了,肯定是柳学长那里叫人不理你的!谁都知道,柳学长喜欢林学长已经很多年了。” 是女的,不管年纪多大,就没有不爱好八卦的。一群小丫头片子顿时凑在一处议论纷纷起来,这个说,学里的那个谁谁谁也是喜欢林学长的;那个说,男学里的谁谁谁也喜欢着柳眉柳学长……总之,到了最后,已经没人再说珊娘的那点“绯闻”了,倒全都说着书院里的两大风云人物:林如亭和柳眉。 似乎游慧看柳眉格外不顺眼,当她再次说着柳眉坏话时,赵香儿推着她笑道:“你且别忙着说别人,倒是说说你自己啊。你不也是喜欢林学长的吗?” 游慧红了脸,反手回击她道:“你不也是?!” 赵香儿却道:“最近我换人了。”说着,伸长脖子问着众人,“你们觉得,那个刚从京城来的袁学长怎么样?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阵眨眼,然后又是一阵笑——这倒跟前世时一样了。前世时也是这样,袁长卿来梅山书院不久,就和林如亭一样,得到了许多女学学生们的青睐。那时候,她还曾因此吃了一阵子的醋,直到后来两家下了定,她不再来学里上学。 赵香儿这么一说,顿时引得不少姑娘的同声附和。而她们夸着袁长卿的时候,却是不小心惹到了林如亭的那些忠实拥趸。于是,两帮人就这么互掐了起来。珊娘坐在两帮人的中央,一会儿扭头看看你,一会儿又扭头看看她,忍不住抿着唇儿一阵宽容的笑——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 她原是隔岸观火来着,偏那赵香儿不肯放过她,忽地一拉她的手臂,道:“十三你说,他们两个,哪个更好?” 珊娘一怔。她再没想到,这把火竟会烧到她的身上。 “说嘛!”游慧和其他几个“林如亭派”也威胁地伸手推着她。 要换作以前的珊娘,打死不肯“同流合污”的,这会儿她却很想做一回真正的少女,便笑道:“要叫我说,我个人还是觉得林学长更善解人意一点……”她这话,顿时引得“袁党”一阵不满。珊娘忙摆着手又道:“不过那个袁师兄确实长得漂亮。可漂亮归漂亮,奈何他对人太冷淡了,见人都不说话的。” “男人话多那叫娘娘腔好吧!”赵香儿反驳着她,又握起双手,一副迷醉的模样,道:“我就喜欢袁师兄那种清清冷冷的样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里正说得热闹,忽然就听得有人在琴上重重划了一下。顿时,那刺耳的声响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大家不约而同回头,珊娘也从人缝中看了过去,却是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弄出这声响的人,竟是十四娘。 十四娘站起身,也不回头,只轻蔑地从肩下瞥着她们这群人,道:“家里送我们来学里,是学规矩和学问的,不是叫我们来议论男学里的学长师兄们的!都注意着些仪态吧!” 珊娘的眉顿时就是一挑——十四虽然爱拔尖,但基本也算是个懂得圆通的,这种容易引起争执的话题,照理来说,她怎么着也不会这样当众发难才是。 游慧和赵香儿对视一眼,同时冷笑一声:“假道学!” “你们说什么?!”十四娘恼火回头。 “怎么?我们说错了吗?”赵香儿也回头冲她一抬下巴,“我们也就只是说得热闹而已,也没见谁真的追着什么人跑啊,怎么就有失仪态了?。” 她们班上除了珊娘、林如稚和十四娘外,其他人都没有参与募捐筹备的事,所以赵香儿并不知道十四其实正悄悄追逐着袁长卿,她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偏那十四做贼心虚,当下一拍琴桌,怒道:“你说什么?!” 赵香儿一向颇具男孩气,十四又是个爱拔尖的,眼看着两边就要撕扯上,珊娘忙站出来拦下双方,对十四笑道:“不过是些玩笑话,谁若是真当了真,那才是笑话呢。” 她这里和着稀泥,十四那里却是忽地一斜眼,睨着她道:“原来是玩笑话,亏得姐姐告诉我,不然我还真当姐姐怎么倾心于林学长呢!” 珊娘的眼不由就是一眯。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十四之所以发难,为的就是引出这么一句话来! 自她和七娘谈过那番话后,七娘就再没去过大讲堂。也不知道七娘是不是跟其他侯家姑娘们说了什么,总之,后来便是那几位侯家姑娘并没有都像七娘那样退出,至少都不再那么明显地围着袁长卿打转了。只这十四娘是依然故我。珊娘找着机会想要劝她一句的,只是她才刚开口,十四就冲她一阵冷笑,说:“姐姐这是怕了我吗?”说完扭头就走。 显然,十四是拿她当竞争对手了。 珊娘摇头一笑,却是大大方方地一摊手,道:“连圣人都说‘知慕少艾’,又何况我们。再说,我们才多大的年纪,知道什么倾不倾心的?大家看林学长,不过就跟看一幅画儿似的,觉得他好看,就多看两眼,多议论两句罢了。难道谁会因为喜欢一幅画,就非要对那幅画有什么想法不成?” 她这么一说,众人顿时一阵附和。 正闹着,忽然就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先生来了。” 猴儿们看到老虎回来了,顿时四散而逃。珊娘抬头往琴室门口看去,却是一怔。她再想不到,先生肩后站着的,竟是林如亭和林如稚兄妹。 林如稚冲着珊娘一挤眼。珊娘顿时知道,她说的那些话,他们兄妹都听到了。 她垂眸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便抬眼坦然看向林如亭。 林如亭则表现得比她更为坦然,仍是挂着那么一脸温和无害的笑,就好像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一屋子的小姑娘都才冲他发过花痴一般。 林如稚之所以没来上课,却是因为中午的时候,大讲堂那边来了一批意料之外的捐赠物。而明天就是拍卖会了。林家兄妹一直在那边忙碌着。因为实在人手不够,林如稚便想着她们班上这一节是琴课,就和林如亭找了琴课先生商量,暂时借班上的同学过去帮忙。只是,她再没想到,班里这群小姑娘们竟都在八卦着她的兄长。 带着人往大讲堂过去时,林如稚忍不住就拿肩撞了一下珊娘,笑道:“一幅画?” 珊娘抬眼看看前方那一派从容的林如亭,脸上不禁一红,才刚要回手去推林如稚,林如稚已经机灵地跑开了。 林如稚跑到她哥哥身旁,也不知道跟林如亭说了什么,林如亭忽然就回头对着珊娘微笑了一下。 珊娘正眨眼间,忽然就听到十四在她身后冷笑道:“一幅画?!” 同样的三个字,却是不一样的语气。珊娘回头,便对上了十四那含讥带嘲的眼。 忽地,珊娘就怔住了。十四追逐着袁长卿,她觉得十四那是轻浮;可她和游慧她们议论着林如亭时,何尝又不是一种追逐?!偏她竟振振有辞说她们是在欣赏一幅画……而,十四所做的那些事,其实大半她前世也做过,唯一的不同,不过是她的手段更隐蔽、更高明而已。 此时她们正好已经快到大讲堂了。大讲堂门前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柳眉。见她们过来,柳眉忙笑盈盈地迎上去,一边问着林如亭什么事。 看着柳学长那张变得格外灿烂的笑脸,珊娘又是一阵沉默眨眼。似乎自古以来,男人追逐女人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女人反过来追逐男人,哪怕不是追逐,只是对某个男人表现出某种好感,那都是一种轻浮,是浪荡…… 这么想来颇有些不公平。可不仅男人们这么看,连女人自己也是这么看待别的女人的…… 回头看看十四娘,珊娘忽然就想起林老夫人说的那些话。然后,蓦然间,她豁然开朗。原来林老夫人的意思,是希望她能敞开心胸,希望她不要带着那些条条框框去看自己,看别人——便是十四追逐了袁长卿,便是她一心求嫁袁长卿又如何?只要袁长卿没有意见,只要她没有做什么伤害别人的事,便谁都没有那个置喙的权利。 在这个春天的午后,眯眼站在阳光下,珊娘忽然意识到,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她其实一直没变,一直都是在以自己的标准衡量着别人……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克己,什么叫宽容——克制自己,不以自己为标准去衡量他人,这,才是真正的宽容。 也是真正的优雅。 看着从大讲堂里款款走出来的林老夫人,珊娘真心实意地屈膝行了个福礼。 第六十三章 ·七千两的热闹 第二天募捐拍卖会,正好逢着休沐。 不仅五太太捐了幅绣画,五老爷那里也捐了一张字画,所以五老爷兴致勃勃地拉上一家人全都去了拍卖会。 在拍卖之前,那些捐赠品全都是陈列在大讲堂的回廊里供人参观的。珊娘在捐募会帮忙的事,家里人也都知道,那小胖墩便拉着珊娘的手,在楼上楼下一阵乱窜,一边问着她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 回应着胖墩的十万个为什么,珊娘才突然发现,她居然在其中帮了很多的忙。一开始,她原是被林老夫人支应过来的,做的也不过是些贴签条、记清单之类的杂事,可她到底是做过多年主母的人,便是她没有刻意显摆,她调配统筹的能力仍是渐渐显露了出来,于是渐渐的,她便再没做那些杂事了,而是帮着林如亭调度着各处事务——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被那位柳眉学长所忌惮的。 带着小胖墩把楼上下转了一圈后,珊娘和侯玦回到一楼。此时那高高的讲台周围早布置了一圈桌椅,五老爷站在五太太身后,正和林芝林老山长说着话;五太太则和林老夫人并肩坐着,二人低声说着些什么。见珊娘过来,老夫人对五太太笑道:“你家十三果然能干,这次帮了大忙了。”又笑着问珊娘:“这趟辛苦下来,可有何感受?” 珊娘上前见了礼,又顺着老夫人的手在桌边坐了,笑道:“再没想到,原来一件看似简单的事,背后需要付出那么多的辛苦。”又道,“夫人布置的功课,我也有做。虽然忙的时候挺忙,可不知道为什么,忙起来的时候,心里反而感觉很踏实。这便是夫人想要叫我体会的吗?” 老夫人看着她狡黠一笑,道:“这你可不该问我,体会原是件很个人的事,我的体会肯定跟你的体会不一样。不过只要有所领悟,便不算是白忙了一场。”又道,“听阿如说了,你很擅长调配人手,接下来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帮忙呢。” 以前珊娘只管捐,捐了东西后就不管善款的去向了,如今她才知道,原来捐募会不仅要筹集善款,也要管着那些捐赠物的发放,以及善款的分配。之前她就曾听林如亭和几个学长商量着下一步的工作。而珊娘也挺喜欢那种忙碌时的充实感的,便点头应下了。 林老夫人那里扭过头,对五太太笑道:“太太有空时,不妨也来帮帮忙。” 五太太却只微笑不语。 老夫人也不强求,便转变话题说起别的事来。 珊娘在一旁陪着坐了一会儿,始终没看到林如稚,就问着老夫人道:“阿如呢?” “在这儿呢!” 林如稚不知打哪里冒了出来,一下子扑在珊娘的肩上,笑道,“我看到你领着你弟弟到处走来着,想去追你,结果等我走到楼上,偏你们又下楼了。” 她这里叽叽咕咕说着,珊娘的眼却是看向她的身后。 她的身后,林家兄弟和袁长卿等人也正好过来了。众人相互一阵见礼,五老爷忽然抬手指住袁长卿道:“我说我好像忘了什么,原来是忘了你。你老师叫我照顾你来着,今晚就来我家吃顿便饭吧。” 袁长卿顿了一顿,拱手道:“原不该辞,只是,姨祖母那里今晚设宴,小侄不好不到。” “老太太那里?!”五老爷一挑眉,这才想起最近的传闻,便冷哼一声,斜睨着袁长卿道:“这就看你怎么想了。你若想去,我不拦你。你若不想去,我派人去跟老太太说。” 第45节 袁长卿立时毫不犹豫地表明态度,向着五老爷躬身一礼道:“有劳五叔。” 这态度,五老爷表示很满意。 一旁,珊娘则忍不住以手撑着额——她这爹,能再狂放不羁一点吗? 五老爷说:当然能! 于是,等拍卖到五太太的那件绣品时,五老爷就再次狂放不羁了起来,竟是和一个陌生人争起标来,一路将那幅绣画喊到七千两的高价,竟是比他那落着疏仪先生款的风竹图足足高出一倍的价。要不是五太太死命拦着,五老爷还想喊出八千两来着。 落了标,五老爷坐回去后好一阵默默运气,后来还是五太太主动给他斟了一盏茶,老爷这才平了心气儿,却是又被五太太这难得的殷勤迷得立时就把那幅绣画忘到了脑后。 被五老爷邀着一桌子同坐的袁长卿扭头看看那个拍得绣画的中年男子,忽然问着侯瑞道:“你可认识那人?” 侯瑞这猴儿哪里耐烦这种场合,要不是五老爷压着,他早跑得没影儿了。这会儿他正趴在桌子上拿瓜子摆着字玩,竟是都没有听到袁长卿的问话。 珊娘皱起眉,悄悄捅了他一下。 侯瑞吓了一跳,狠狠瞪向珊娘。直到袁长卿那里又问了一遍,他这才扭头看向那个中年人,然后却是一扬眉,疑惑道:“怪了,好像不是我们镇子上的。” 林如稚也挤在珊娘这一桌,便笑话着他道:“说得好像你能认识镇上所有的人一样。” 侯瑞跟只刺猬似地竖起一身的刺,瞪着林如稚道:“便是没个十成至少能认识个九成!”又冷哼一声,“我去看看。”说着,不等人伸手来拦,他就“哧溜”一下溜了出去。 五老爷那人做什么事都是心无旁骛,这会儿见五太太难得主动给他斟茶倒水,他眼里早看不到别人了。等侯瑞出去转了一圈再回来时,他竟是都不知道儿子曾溜出去过。 侯瑞坐回原位,颇为得意地斜睨林如稚一眼,这才对珊娘他们几个道:“那人果然不是我们镇子上的,是住在吉祥客栈里的一个行商。说是听客栈老板说起镇上有这么个募捐拍卖会,他才跟着过来凑个热闹的。” “七千两的热闹……”端着茶盏,袁长卿低声嘀咕。 珊娘一怔,不由看向袁长卿,“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袁长卿没料到她会问他,习惯性地答道:“没什……”他忽然一顿,看她一眼,又改口道:“就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照理说,五叔的字画才更有名头,外地行商便是要收购,也该冲着五叔去才是。” 他这一停顿,却是令珊娘眨了一下眼,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袁长卿居然是在向他们做着解释。而照着他的性情,他应该如他只说了一半的那句话,答她一声“没什么”才对。 忽地,珊娘心头一动,总觉得他之所以会主动做这么一番解释,是因为她曾对他说,她不想猜着他的心思…… “也对哦,”那边,林如稚以食指抵着下巴,沉思道:“七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珊娘想了想,对侯瑞道:“你不是外面的兄弟多吗?要不,找人打听一下这人的来路?” 侯瑞横她一眼,“怎么,这会儿不嫌弃你哥哥我是个混混了?” 珊娘立马拿手指用力一捅他的胳膊,也横着他道:“你便真是个混混,就不是我哥哥了?!” 这侯瑞在镇子上果然混得颇为风声水起,没到晚,那位外地客商的来路就被他摸清了。 五老爷那里说到做到,叫桂叔给老太太送了个口信,就直接把袁长卿截留回家了。侯瑞虽然淘气爱打架,却也痴迷于对弈,等他的小厮过来报信时,包括珊娘和小胖墩侯玦在内,几人都在侯瑞的院子里看着他和袁长卿两个下着棋。 小厮南山禀道:“客人是从京城来的,说是做的绣品生意。” 珊娘看看袁长卿,道:“听着倒不像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袁长卿在指间转着一枚棋子,沉思道:“只七千两的数目有点可疑。”顿了顿,他看着珊娘又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竞价时,那人看着很奇怪。便是生意做得再大的客商,投入那么大一笔银子,总要格外慎重才是,可那人却是连一点顿儿都没打,一副势在必行的模样。” 顿儿……这明显的“儿”字音,不由就叫珊娘又看了他一眼。 袁长卿那里仍是转着棋子沉思着,侯瑞则看看他,再看看珊娘,不以为意地一耸肩,“管他怎么想的,他乐意花多少钱是他的事。再说了,做生意的,还能真做了亏本买卖?不定他那里早找好下家了。再不行,这是善款募捐,就不兴人家就是想要找着理由捐出这么一笔钱?” 珊娘忽地一眨眼,抬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也在看着她。 她点头道:“哥哥说得对,没人肯做亏本生意的。” 袁长卿也点头道:“我倒是好奇,谁是下家。” 这二人一问一答间,竟是全然一副把别人都排斥在外的感觉。侯瑞再次看看那二人,又是一咂嘴,敲着棋盘道:“我说,还下不下棋了?!” 结果,侯瑞是五盘五输。 便是现在的袁长卿远还没有修炼成后来的那位袁大学士,他的棋路也已经深得三味,于稳健中透着深谋远虑。侯瑞的棋路则一如他的性情,全是大开大合的直来直去,便是偶尔于小处做着些谋算,也没一个能引得袁长卿来上当的。下了五盘后,他就不干了。珊娘看得有些技痒,便替了他一局。结果她也输了。 于是侯瑞把袁长卿挤到一边,和珊娘对弈起来。 珊娘对付袁长卿不行,对付侯瑞却绰绰有余,把侯瑞又打了个落花流水。 她得意洋洋地捡着棋子,侯瑞则是一阵哀号抱怨,一直沉默旁观的袁长卿这才指点着他道:“十三儿喜欢做局迷惑人,只要你别受她的干扰,准能抓住她。” “是吗?!”侯瑞顿时来了精神,硬是拉着珊娘又来了一局。这一局,袁长卿便没再沉默。随着他的指点,珊娘果然吃力了起来。眼见着要输,她这才不满地横了袁长卿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 袁长卿看看她,唇角微微一翘,果然观棋不语了。可他这观棋不语,也只不过是不说话而已。每当侯瑞又要落进珊娘的圈套时,他那里不是咳嗽就是清嗓子,惹得珊娘冲他频频瞪眼儿。最后捡子儿一算,侯瑞赢了。 珊娘不服气地瞪着那二人道:“不算!你俩二打一!” 侯玦原坐在一旁玩着棋子,听了这话便扑过来,咧着那缺了牙的嘴冲珊娘讨好笑道:“姐姐别恼,我帮你。” 侯瑞斜眼看看他,笑道:“得了吧,你这门板都被人下了,还帮人?!”说得侯玦扑过去就跟他好一阵厮缠。 看着他们兄弟打闹着,袁长卿忽然低声说了句,“真好。” 珊娘诧异回头。 袁长卿冲她又是一勾唇角,笑道:“有兄弟姐妹真好。” 看着那下巴上的小沟,珊娘一阵沉默眨眼——这袁长卿,人前不是专爱装着个高冷范儿的吗?!今儿这是怎么了?下棋作怪也就罢了,这会儿居然还莫名其妙冲她发起感慨来了……再说,他俩有那么熟吗?! 第六十四章 ·想想就麻烦 自那日后,五老爷总算记住了友人的托付,隔三岔五便把袁长卿领回家来吃顿便饭。 袁长卿这人虽然话不多,但他有意讨好人时,还是挺能忽悠人的。加上他读书多,见识广,又是师出名门,不管五老爷那里跟他聊些什么,他都能应承上两句,倒叫五老爷对他一阵另眼相看。 而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五老爷这里对袁长卿有多另眼相看,回头看着自家那个跟袁大同龄,却只会打架的儿子就有多不待见。于是五老爷就犯了个那些老式家长们常犯的毛病,天天提溜着袁长卿这么个“别人家的孩子”,敲打着自己家的孩子。 任是谁都不会乐意被人当劣质品天天对比着,何况那侯瑞原就是个中二少年。便是之前他曾对袁长卿有过一些好感,如今也早被他爹给敲打没了。袁大那里表现得越从容睿智,他这里就越觉得这袁大是内藏奸诈。就连他弟弟侯玦不小心说了句袁长卿的好话,都会被他毫不客气地拍个脑兜。 五老爷却是一点儿都没意识到他的失策,当月底书院照例月考,那袁长卿毫无意外地得了魁首,侯瑞则毫无意外地挂了车尾时,五老爷就更加觉得有必要叫侯瑞多和袁长卿一起相处了,于是,也就更加频繁地招着袁长卿来家里作客。 五老爷那里拿袁长卿当标杆激励自家儿子时,却是忘了袁侯两家此时正在议着亲。而他忘了,却不代表别人也忘了,因此,他这频频把袁大往家里领的举动,就这么惹出了无数的闲言碎语。 虽说五老爷和老太太母子关系不亲近,可自古以来就讲究个孝道,便是五老爷再不乐意,就跟礼佛似的,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得带着一家老小去西园“觐见”一回老太太。 四月初一,五老爷便按照惯例,领着一家子来老太太的西园里“会餐”了。 这里才刚见礼毕,老太太那里就找着借口把珊娘他们全都打发了出去,带着一种叫五老爷不解的神情,把五老爷盘问了又盘问,直到五老爷实在不耐烦了,要老太太有话直说,老太太这才问着五老爷,“是不是看上了袁家这门亲?” 五老爷吃了一惊,这才恍然悟起这桩亲事。他张了张嘴,歪头想了一会儿袁长卿,又想了一会儿珊娘,再想像了一下嫁女儿的事……顿时,五老爷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是滋味,便一皱眉头,断然回了老太太一句:“配不上。” 老太太道:“也是,袁家那孩子看着就稳重,十三这孩子太毛躁……” 五老爷一皱眉,“是他还配不上我家珊儿!” 老太太一怔,顿时奇怪了,“怎的配不上了?不都说你挺欣赏他的吗?” 五老爷张张嘴。欣赏后生晚辈是一回事,给女儿找女婿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烦躁地一挥手,“两回事!”又警告着老太太,“您老可别乱点鸳鸯谱,这事我断不会同意!” 老太太心目中最为理想的人选原就不是珊娘,便笑着对五老爷道:“瞧你说的。就算你瞧上了人家,也得人家瞧得上十三才行。” 想着那袁长卿居然会瞧不上珊娘,五老爷顿时又觉得哪儿哪儿都不是滋味了。 且不说那母子俩在内室说着什么,只说珊娘。 从老太太的屋里出来时,离家宴开席还有些时间,侯瑞侯玦跟着那些堂兄弟们出去玩了,五太太被其他几房的太太们绊住说话,珊娘就落了单。她正想着去花园里转转,忽然就被五福扯了一下衣袖。 顺着五福的眼看过去,珊娘便看到了双元。 双元在被老太太派给珊娘做一等大丫鬟之前,是老太太这里的二等丫鬟。可这会儿她却正和老太太屋里那几个三等丫鬟一起捧着茶水等物候在廊下听着差——也就是说,便是她活动回了老太太那里,终究没能得回原来的位置。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见珊娘,双元始终低着头。五福见了,忍不住就想上前去逗着她硬说上两句。珊娘却不想强人所难,忙拉住了五福,又冲她摇了摇头,只当没看到双元的,领着三和五福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出了院门,刚拐过一道花墙,她远远就听到了那边花廊下传来一阵女孩子的笑闹声。她脚下一收,却到底迟了一步,叫面对着这边的十一娘看到了她。 “十三妹妹也来了。”十一娘起身招呼着她,一边像是怕她会逃走似地,急走过来,亲热地挽了她的手,一边把她拉到花廊下,一边一脸关切地安慰着珊娘道:“妹妹别难过,都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过是一次没考好,下次再努力便是。” 一旁,十二忽然闷笑一声,道:“是啊,不过是一次没考好。再说,最近五叔不是常请袁大表哥过去吗?袁大表哥可是书院里新出炉的魁首,叫他指点妹妹一二,妹妹下次月考肯定就能考回第一了。” 十四则一派天真地看着珊娘笑道:“上次我还开玩笑说,要叫十三姐姐和那个林如稚比个高低呢。我原以为是十三姐姐更厉害一些,毕竟她已经是连着几年的第一了,再没想到这次居然会输给林如稚。” 看着花廊下那些笑得各有古怪的姐姐妹妹们,珊娘不由一阵暗暗叹气。她早料到会是这样了。其一,是因为这个月的月考她只得了个第二,蝉联了好几年的女学魁首位置终于让了贤;其二,就是那个麻烦的袁长卿。 五老爷那里频频把袁长卿往家领时,珊娘就已经预料到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了,偏她又没个正当的理由不许他来。而且,袁长卿那里早已经就此事表明了态度,他都能不把那些闲言碎语当一回事地自在登门,她若是不许,倒显得她一股小家子气了。 十二和十四话中带刺,珊娘竟跟没听到一样,难得地没有予以反击,只笑眯眯地答着十一道:“多谢姐姐,我不难过。”又对十四道:“是呢,我输得一点都不冤,还是阿如比我厉害。” 其实不管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珊娘一直都挺争强好胜的。以往遇到这样的话中带刺,她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反击,而如今她却越来越觉得没那个必要了。那些人的嘲讽,无非是想要惹她生气,如果她真生了气,还击了,不管她是输是赢,其实她都已经输了。而她的反击,则又会引来她们新一轮的进攻,然后她再反击,她们再进攻……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珊娘想想都觉得麻烦! 她那里笑盈盈地应酬了一回十一娘和十四娘,又和一旁默默看着她笑话的七娘等姑娘打了招呼,便叫三和去拿了鱼食过来,倚着那美人靠喂起鱼来。 而,正如珊娘所料的那样,众人都知道她的禀性,这会儿也正暗戳戳地等着看她要怎么反击,偏她居然选择了高挂免战牌。这不仅叫场上那些击打手们一阵无措,也叫旁观的观众们一阵诧异。 瞬间的冷场过后,七娘含笑睇了一眼珊娘,扭头问着十娘道:“你这簪子是新的吗?好像以前没见你戴过。” 于是,被这意外惊到的姑娘们全都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开始议论起衣裳首饰来。 伏着栏杆喂着鱼的珊娘却是再没想到,她这里放宽了心态不去应战,竟意外起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她不由摇了摇头,抿唇一阵微笑。 如今她终于明白袁长卿为什么在人前不爱说话了。很多时候,真的没必要跟那些不重要的人废话那么多,只要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就行了。 珊娘伏着栏杆,有愿意过来跟她搭讪的,她就应酬两句,没人时她就看着那些争食的鱼儿取乐。正自得其乐间,十一娘忽然走了过来,抚着她的肩道:“别老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着,心情不好时,跟姐姐妹妹们玩笑一回也就好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友善,令珊娘一阵疑惑,扭头看去,果然就看到袁家老太太正领着那两位袁公子走了过来。于是她又看向十一。 十一娘却装着她是顺着珊娘的眼看过去才发现袁家人的一般,忙急急拉着珊娘站起来,给袁老太太见了礼。其他姑娘们也都纷纷起身见礼。 显然侯家姑娘里,袁老太太更重爱十一娘。笑着应了众姑娘们的礼数后,她就招手直接把十一娘叫了过去,拍着她的手道:“你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亏得前儿你送的枇杷露,我这嗓子总算不痒了。” 十一娘低头笑道:“姨祖母谬赞了,孝敬长辈原是应该的。” 袁老太太抓着十一娘的手,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拉着她一同去了老太太那里。 看着十一娘的背影,珊娘忍不住就跳了一下眉——再没想到,换了一世,便是没有她送枇杷露去拍袁老太太的马屁,也还有个十一娘接了她的活儿。 当初在那些追着袁长卿去大讲堂的人里没有看到十一娘时,珊娘差不多就猜到,十一娘有可能和她上一世一样,聪明地选择了走上层路线——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袁长卿再有什么想法,老太太们没想法,其实一切都是白搭。所以上一世时她很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没有像其他姐妹那样明着追逐袁长卿,而是把重点放在那两个老太太的身上。 只是,再没想到,便是这一世没有一个她,却终究还有个十一娘,且也想到了这个法子。 对比着前世今生,珊娘不由就觉得,这世事真奇妙。 第46节 她正兀自微笑着,忽然就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她。她扭头看过去,就只见袁长卿正默默看着她。 袁长卿的眸色原就比常人显得深浓。那乌黑的眼珠直直盯着人时,效果颇有些惊悚,就仿佛他眼里再看不到其他,只全神贯注盯着一个人在看…… 珊娘蓦地打了个寒战,假装她是边眨眼边移开视线,冲他丢过去一对白眼儿。 等她忍不住从眼尾处又向他偷瞟过去时,却是忽然发现,袁长卿那薄唇的唇角,竟不着痕迹地比之前略提高了几分。 她抬起眼,二人的目光乍一接触,又闪电般地分开。 已经移开视线的二人却是谁都没有注意到,那走在前面的袁昶兴正好在这个时候回头,恰巧就看到了他们这极短的一个对视。袁昶兴站住,先是狐疑地看看袁长卿,然后又把那明显尚未长开的珊娘一阵上下打量,又不解地一偏头,然后再次看了袁长卿一眼,这才转身跟在袁老夫人身后进了老太太的院子。 许是从袁老太太对十一的亲昵中,十四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失策,她忽然站起身,道:“姨祖母来了,我们不说陪着,倒只顾自己玩耍,这也太失礼了。”说着,她也追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其他姐姐妹妹们见了,也各自支吾着这样那样的理由追了上去。 七姑娘跟着众姑娘站起身,扭头见珊娘竟仍是坐在那里喂着鱼,便问着她:“你不来?” 珊娘摇头道:“这么多人,老太太那里该塞不下了。我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吧。”又看着七娘道:“我以为你也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呢。” “为什么不?”七娘笑道,“我还没打定主意呢。再说了,瞧热闹而已,你不觉得这场面很有趣吗?”说着,冲珊娘甩甩手帕,转身走了。 看着七娘的背影,珊娘摇头一笑,便又继续喂她的鱼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从花墙上看去,西边天际如着了火一般。几片云彩飘过,边缘处被夕阳染了一道金边,看着极是漂亮。 珊娘正抬头看着那些云,忽然就听到袁长卿在她身后问道:“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珊娘一惊,回头看去,就只见袁长卿背手站在花廊下,一双眼含笑看着她。那乌黑的眼眸,再一次叫她有种被老鹰盯着般的错觉…… “你能不这样看着我吗?”她脱口说道。 “什么?”袁长卿没听清。 珊娘眨眨眼,忙挥了挥手,又看看四周。这会儿四周除着些丫鬟婆子竟是再没别人了。珊娘一阵诧异,“怎么就你一个?” “不是还有你吗?”袁长卿笑着,一撩衣摆,在她对面的美人靠上坐了。 这人,果然是只跟熟识的人有话说吗?!——变得有点健谈的袁长卿,叫珊娘颇有些不适应。 她扭头看看那些站得有些远的丫鬟婆子,忽然问着袁长卿道:“你家老太太是不是看中我十一姐姐了?” 袁长卿抬眉看她一眼,顿了顿,才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漫不经心答道:“不过你家老太太挑中的好像是十四姑娘。” “那你呢?你选哪一个?”话一出口珊娘就觉得她冒昧了,忙故作调皮地一歪头,带着三分调侃道:“求你赶紧选一个吧,再这样下去,我非被烦死不可。” 袁长卿唇角一挑,看着她道:“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怕人说闲话的。” “怕是不怕,可很烦啊!跟苍蝇似的。”珊娘道,“你应该也觉得挺烦的吧?我看你赶紧挑一个算了,反正……”她忽地收住口。 “反正在我看来她们都一样的。”袁长卿将她的话接了下去,一双乌黑的眼直直看着她,看得珊娘好一阵不自在。然后他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对,在我看来她们都一样。可惜,就算是这样,也由不得我做主。” 珊娘一默,也跟着同情地叹了口气。 二人沉默着对坐了一会儿,袁长卿转变话题问道:“明儿你们要去孤贫院?” 珊娘点点头,才刚要接话,忽地就见袁长卿一旋身站了起来,回头冲着廊下那株芭蕉树喝道:“谁在那里?!” 随着他的喝问,顿了约有两息的时间,袁昶兴那张满是青春痘的胖脸才从芭蕉树的后面冒了出来,看着他二人笑道:“不知道大哥和十三妹妹在这里聊天,没打扰你们吧?” 袁昶兴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明显的怯意和讨好,可当他的眼落在珊娘身上时,珊娘却莫名觉得脖子后面一凉。 第六十五章 ·意外 正如袁长卿问的那样,第二天下午,珊娘和林如稚她们便由两个女学长带队,去了孤贫院。 等她们到得孤贫院时,林如亭已经押着一车捐赠物先到了。而跟他一同押车前来的,竟只有两个男生。 柳眉不禁问着林如亭:“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林如亭道:“其他人都由先生领着,下乡去做调查了。” 却原来,前些日子捐募会的人发现,竟有混混冒充贫户冒领善款善物,林老夫人知道后大怒,便决定先停了对那些贫户的资助,等挨家挨户核查完真实情况后再说。 而梅山书院原就有游学的传统,老山长觉得这是一个让学生了解社会的大好机会,就把这调查的差事给揽了过去,只当是今年的春季游学了。所以除了林如亭领着一部分人留下之外,林如轩和袁长卿他们都各自领队下乡去了。 “原就该好好查一下的!”被珊娘和林如稚拉着同来的赵香儿对游慧道:“要叫我说,有些人根本就不该给他同情。就比如我家后街上那个好赌的泼皮,家里确实是穷得丁当响,可那是他自己作的!偏因为他家穷,每回镇子上放善款善物都有他的份儿。可每回领了那些东西回来,又没一回是落到他老婆孩子手上的,都是还没进家门,就叫他拿去赌了。” 林如亭回头笑道:“这一次核查,便是要杜绝这样的情况,叫大家的善心真正用在该用的地方。” 他们说话时,孤贫院里的一些老人孩子们都纷纷过来帮忙卸车,不过也有一些羞怯不惯见人的,躲在那墙角门边上,只露着一只眼偷窥着他们。 而可以说,珊娘两辈子都是过着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所见过的最贫苦的人,大概也就是街头的乞丐了。她以为,孤贫院怎么着都得比街头流浪的乞丐强,可事实上,这孤贫院里大多数人的衣着比乞丐也好不了多少,都一样是补丁摞补丁。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他们要比乞丐看着干净一些。 这时珊娘才知道,孤贫院不过是给这些孤老病残们一处可栖息的屋顶,以及勉强维持生存的温饱而已,再多的要求却是不能够了。 看着那些人,林如稚气呼呼地道:“难怪祖母那么生气,我们募来的善款原就不多,再被那些黑心人占了去,这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就更可怜了。” 她话音未落,忽然就听到一个人答着她的话道:“他们并不可怜。” 珊娘和林如稚回头,便只见身后站着个大头少年。少年身上的衣裳和那些人一样,打着四五处的补丁,但他的衣裳旧归旧,却收拾得极是干净。 林如稚才刚来书院不久,不认识此人,珊娘却是认识的。 这个少年姓梅,叫欢歌,是这梅山镇孤贫院里收养的一个弃婴。虽说他出身孤贫院,却从小就爱读书,常常翻墙溜到和孤贫院一墙之隔的梅山寺去偷听和尚念经。那梅山寺的怀仁大和尚无意中发现,这孩子竟拿着本偷来的经书,对照着和尚们念的经文在认字,顿时动了爱才之心,亲自将他荐给了林山长。那时候依着他的程度,其实根本考不上梅山书院的,林山长却依旧破例收下了他。这孩子学习也确实刻苦,短短两三年,就硬是追上了书院的同学。如今每年岁考,十名以内必定有他。 梅欢歌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生得皮肤黝黑,单眼厚唇。许是幼年吃了苦,便是比珊娘和林如稚都要略年长一些,那身高却并不比她们高出多少。且因为他瘦削,倒反衬得那脑袋更大了。 珊娘虽然知道他,二人却从来没搭过话。她回头对他笑道:“怎么说?” 梅欢歌道:“他们不过是因为年老或者年幼才做不了多少的活计,但他们都在努力做着些力所能及的事,他们没有躺在那里等人救济,所以他们不可怜,真正可怜的是那些有好手好脚却不知道利用的人。” 梅欢歌说话时,有种极认真的神情,叫珊娘忍不住就想到隔壁梅山寺里讲经的和尚。 不仅她这样想,林如稚也这样想的。等那梅欢歌转过身去,林如稚立马一拉珊娘的衣袖,笑道:“我怎么觉得他的身上充满了禅的意味?” 珊娘“噗”地就笑开了,便把梅欢歌的身世给林如稚说了一遍。 “啊!”林如稚忽地抬手指住梅欢歌,引得正在核对卸货的梅欢歌回头向她看过来。她忙涨红了脸收回手,一转身,背对着那梅欢歌,对珊娘道:“原来是他!祖父往京里写信时曾提到过他,我爹还拿他教训过我来着。”说着,噘着个嘴儿,带着两分怨气偷偷又瞪了那梅欢歌一眼。 ——得,又是个被迁怒的“别人家的孩子”。 偏她刚才那一指,叫梅欢歌很是疑惑,时不时地看向她们这边。林如稚冲他一瞪眼,便叫他看到了。这从小听着佛音长大的孩子不禁一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还低头把自己上上下下一阵打量,惹得林如稚忽地就笑了,凑到珊娘耳边小声笑道:“他哪里像什么神童?!我看明明就是个书呆子。”说完,拉着珊娘过去帮着分发物品了。 不一会儿,院门口又来了一车捐赠物。珊娘这会儿正好分完手里的东西,见马车进了院子,便主动迎了过去。 而叫她没想到的是,从车上跳下来的人竟是袁昶兴。 “十三妹妹!” 袁昶兴一看到她就黏了上来,竟忘了他是押车过来的,只围着珊娘一阵献殷勤。 珊娘皱眉道:“你不是押车过来的吗?清单呢?” “这里这里。”袁昶兴笑着将清单递过去,却是趁机向着珊娘靠近一步。 珊娘顿时侧身避开他,假装是查看那些货物,围着马车转了一圈。一开始,袁昶兴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可许是见她始终不曾给他一个眼色,他便没再往上贴了。珊娘不由松了口气,回身叫着林如亭道:“学长,这一车都是米。” 林如亭早看到马车了,此时已经走了过来。听见她的话,他笑着才刚要回答,脸色却是忽然一变,喝了声“当心”,便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抓住了珊娘的右手。 而就在林如亭出声的同时,站在珊娘左侧的袁昶兴也叫了一声“当心”,且他也同时拉住了她的左手。 许是因为珊娘潜意识里一直在提防着袁昶兴,被他拉住的瞬间,她本能地往回一抽左手,偏这会儿林如亭又在拉着她的右手,于是她一个站立不稳,便向着林如亭扑了过去。 这一回,林如亭可来不及再像之前那几回那样及时避开了,便叫珊娘的额头直接撞在了他的胸前。 也亏得这时候那只从车顶滑落的米袋正好砸下来,“嘭”的一声响,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倒没叫人看到她撞进林如亭的怀里。 虽如此,林如亭的反应依旧很快,只低头看她一眼,便飞快地抓住她的两只手臂,扶着她站稳后,又飞快地后退一步。只眨眼间,便是他是他,她是她了。 林如亭那里又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一低头,绕过她去查看那只掉下来的米袋了。 珊娘却还有些愣愣的。 她的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他一同移动着,直到看到地上那袋被摔破的米袋,她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而,其实,便是她站在原地不动,那袋掉下来的米也是砸不到她的…… 她抬手摸摸脑门,忽然感觉脸颊一阵迟来的发热。 她这里仍有些愣愣的,林如稚和学长陈丽娟,以及游慧赵香儿等人全都吓得冲她扑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可碰到哪里了?”几人围着她一阵上下查看。 珊娘正要答话,就听到袁昶兴在人群外大声嚷嚷道:“十三妹妹可真是,我拉你,你怎么反而把我推开了?亏得学长力气大,一下子把你拉了过去,不然今儿非出大事不可!” 珊娘眉头一皱,回头看向袁昶兴。如今学里仍传着她和林如亭的八卦,他这么一叫,顿时就叫别人都拿异样的眼看向珊娘。 隔着人群,珊娘果然看到,袁昶兴看似一脸关切,其实两只眼睛里闪着的,绝对是种恶意的光芒。 她的眼猛地一眯,冲着袁昶兴一撇嘴,不客气地道:“表哥还好意思说!亏得我是往学长那边躲的,要是我往你那个方向,那可真要被砸个正着了!” 林如亭像是没听到他俩的话一般,抬头查看着车顶,道:“怎么好好的,这米袋会掉下来?” 袁昶兴立马一脸愧疚地道:“都是我不好,我以为可以卸车了,就提前解了这边的绳子。” 顿时,珊娘明白了,他之前忽然不再跟着她,是去做了什么。 只是,伤了她,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珊娘这里不过是受了一点小小的惊吓,却硬是被陈丽娟和林如稚押着坐在一旁休息了好一会儿。 而那罪魁祸首袁昶兴,却装作没事人儿一样,借着珊娘的那声“表哥”,竟处处装出一副表哥的模样,对着珊娘好一阵献殷勤。便是珊娘不搭理他,他仍是那么锲而不舍。 晚间,泡在那只柏木大浴桶里,珊娘以手撑着额,那泛着红润的脸颊,很难说是被这温热的洗澡水给熏的,还是因为她这会儿正反复回想着她的额头撞上林如亭时的情景。 她撞上他的时候,林如亭的眼里满是错愕。 想着他一脸错愕地看着她,想着他飞快地扶她站直了,以及掉头走开时,他那不知该往哪里看的眼,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阵想笑。 要说在那种情况下,就是被人看到他俩意外撞在一处,其实也没什么的,偏林如亭竟出人意料地显得很是慌张,甚至可以说是手足无措,这难免叫珊娘感觉有点怪怪的。 而说起来,其实之前她也曾有两次都险些撞上过他,但每一次都被他及时扶住了,且他每一次都是那么彬彬有礼地后退一步,避嫌似地跟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这在珊娘看来,原是一种君子风度,可今儿林如亭的异样,则忍不住叫她有点想多了…… ——好吧,她这会儿正不害臊地想着,那个林如亭,不会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对她“另眼相看”了吧?! 珊娘只在前世傻傻单恋过一个人,被人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其实她并不是很清楚。所以林如亭这奇怪的表现,叫她疑惑的同时,也叫她有着一些小小的得意和……说不清的意动。 如果说袁长卿是冰,那么这林如亭就是水。且还是这温热的洗澡水,叫置身其中的人感觉很是舒适…… 许是她泡澡泡得有点久,许是想着下午那一幕想得也有点多,于是当天晚上,她就梦到了林如亭。 第47节 梦里,林如亭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冲她微笑着,笑得一如洗澡水般让她感觉既温暖又舒适。她看着他,也在微笑着。她想要跟他说话,就向他靠近了一步。却不想他那里立刻就往后退了一步。她锲而不舍地一步步向他靠近过去,他那里则不慌不忙地一步步往后退着,竟是始终跟她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虽然他的脸上一直仍是那么笑着,笑得跟盆洗澡水似地既温暖又温柔…… 第二天一早,李妈妈蹑着手脚来到珊娘的卧室,正准备叫她起床时,忽然就隔着幔帐,看到珊娘已经坐了起来。 “姑娘今儿醒得倒早。”李妈妈笑着上前掀了纱帐,一边问着珊娘道:“姑娘昨晚睡得可好?” 珊娘迷瞪着一双眼,喃喃抱怨道:“一点都不好。梦到不知在追什么,竟追了一晚上,累死我了。” 第六十六章 ·憧憬 吃早饭的时候,珊娘才忆起她在梦里追谁追了一晚上。想着林如亭的节节后退,她忍不住就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他们一家子都是正而八经聚在一处用膳的。坐在上首的五老爷没看到珊娘的笑,就光看到她摇头了,只当她还在为月考的事不开心,便给她夹了一筷子酱瓜子,安慰着她道:“月考不过是为了检查你们一个月来学得如何而已,考得好与不好的原没什么要紧,只要你该学的都学进去了就好。” 一旁,侯瑞忽地就是一抬眼。 偏这一眼还叫五老爷给看到了。 五老爷立马调转筷子,以筷头敲着侯瑞的脑袋道:“看什么看?!不服气?!你妹妹便是没考好,至少她努力了。你呢?你敢拍着胸口说,你尽力了?!你若有你妹妹一半的努力,便是考个末等回来我也认了!” 珊娘一噎,同情地看了一眼侯瑞,却没敢抬眼去看五老爷——她自己知道,她这一回的月考可真是没怎么努力…… 五老爷那里又问着侯瑞道:“不是说你们学里今年的游学,是要下乡去走访那些贫户吗?长卿去了后山,你怎么没跟着去?” 珊娘看看被五老爷治得噤若寒蝉的侯瑞,忙替他答道:“学里先生们分片儿带学生的,哥哥没被分到后山,只需跟着先生走访我们镇子上的贫户就好。” 五老爷皱眉道:“不是你挑肥捡瘦,故意挑着容易的做的吧?!” 珊娘一听就暗皱了眉。这口吻,简直就是上一世的她。她抬头对五老爷笑道:“老爷这么说就冤枉哥哥了,这原是书院先生们的决定。再说了,先生们也是知道哥哥对镇上的情况更熟悉,才把哥哥留在镇子上的。” 五老爷这才没说什么。 五太太那里却忽然问着珊娘:“今天你们还是继续去孤贫院吗?” “是的,”珊娘道,“好像是采买上出了什么问题,昨天只到了一部分东西,今天还得再去。” 五太太沉吟片刻,问道:“还是下午去吗?” “是的。” “那下午我可以跟你一同去看看吗?”五太太问道。 珊娘一阵诧异,抬头看向五太太,倒把五太太看得一阵脸红,讷讷道:“我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却原来,昨晚珊娘回来时,五老爷曾问起她去孤贫院做了什么。珊娘正对孤贫院的事深有感触,便把那里的情况向家里人形容了一遍,又感慨道:“我原以为孤贫院能给那些人一个栖身之所,可如今看来,那里也只是个栖身之所,保证你冻饿不死而已。但凡有能力养活自己的,怕是没人愿意留在那里。”又对五太太道:“太太还记得上次掌院夫人想请太太教人绣花的事吗?老夫人说的就是孤贫院里的那些女孩子们。男孩子长大后可以去做伙计,可以做学徒、做农夫,女孩子们就没那么多的去处了,所以老夫人才想着教她们一点谋生的技能。” 珊娘再没想到,她的话会对五太太有这么大的触动,居然叫宅到恨不能把自己锁在绣架上的五太太主动提出来要去孤贫院看看。 她正诧异着,五老爷在一旁道:“还是太太心善。正好下午我没事,我送你们过去。” 五太太抬眼看看五老爷,微白了他一眼,便抿着唇儿垂下头去。 五老爷嘿嘿一笑,殷勤地夹了一个鹅油卷递了过去。 中午回家吃了午饭后,果然由五老爷亲自送着五太太和珊娘去了孤贫院。 珊娘他们到孤贫院时,林老夫人正好也在,见五太太来了,老夫人很是高兴,便亲自领着五老爷夫妇四处去转悠了,珊娘则回到她的同学们中间去继续忙碌。 昨儿她们只来得及发放了两车的物品,且孤贫院里还有许多老弱病残,自己是没办法从屋里出来领救济的,需得珊娘她们一一给送到床头,所以今天的进展更慢。 等忙过一圈,孤贫院的孩子们给珊娘她们送来茶水时,珊娘这才想起她的父母。她向那些孩子打听了一下,便随着他们来到后院。一抬头,她就看到五太太坐在一棵大树下,正在给那些女孩子们示范着针法。五老爷则在一旁跟林老夫人和林如亭低声交谈着什么。 珊娘跟着五老爷五太太过来时,林如亭还没有到。后来她又一直忙着,所以这竟是她今天头一次和林如亭碰面。 看到林如亭,珊娘不由就想起昨晚的那个梦来,以及她泡澡时的那些胡思乱想。 如果她仍是当年那个会对海棠花下的美貌少年念念不忘的珊娘,如果她这会儿是真正的十四岁,不定她真会对林如亭动了心,可说到底,她不过是老黄瓜刷了一层绿漆而已,便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心动,也仍是理智占着上风。而经过她一番理智的分析,她却是怎么也无法从林如亭的身上得出他对她有意思的结论来——便是前世怀着一颗少-女心的她,在婚前也从不曾像十四那样明着对袁长卿示好,如今换了一辈子,她更不可能因为那一点点小小的萌动就对林如亭示好了。甚至可以说,因为前世吃的亏,她如今看林如亭,竟是比之前更带了三分的审视。 因此,当她看到林如亭一派从容地向她行礼问好,又问着她前面的进展情况时,她也从容地回了礼。只是,在回答着他的问话时,她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他。 林如亭站在那里陪着林老夫人和五老爷又聊了一会儿,便告辞出去了。 珊娘想了想,略晚他一刻,也跟着出来了。 等她到得前院时,便看到林如亭站在院子里正和女学的几个学生说着话。然后,她忽然就发现,林如亭正如她梦中梦到的那样,一直都跟那些女生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管是谁出于有意还是无意靠近了他,他那里立马会彬彬有礼地后退一步,坚决地维持着那个礼貌的距离。 于是,珊娘忽然就明白了,原来昨天她真的是想多了。林如亭的不自在,不是因为他对她有什么想法,而是他习惯了维持他那君子的风度,偏她那么一时收势不住竟直接跟他撞了个满怀……她没有不好意思,却不代表他不会不好意思……所以,其实人家就只是不好意思了而已…… ——好吧,珊娘意识到,她好像是自作多情了。 其实这也不怪她,直到目前为止,她和林如亭的那些闲话一直都没有消停过。且林如稚在听说这些闲话后,居然就差明着向珊娘表示,她希望这样的闲话能够成真,加上她对林如亭多多少少有着那么一点好感,然后…… 就那样了。 看着被女孩子们围着,看似淡定,却一直在不着痕迹地后退的林如亭,珊娘忍不住就微笑了起来。 袁长卿对人的距离,都刻在一张脸上,别人只要看着他那张冷脸,就知道已经踩线了。偏林如亭一向温文尔雅,那界线都是深埋在心里的,不靠近,没人知道已经踩了他的线——唔,这么想来,倒是袁长卿的办法更能省了麻烦。 珊娘看着林如亭的窘况微笑时,那边女学的学长柳眉看不下去了,忙过来将那些围着林如亭的女生全都轰走了。只是,把人轰走后,她却并没有走,而是代替了那些女生们的位置,拉着林如亭又是一阵说笑。 如果不是珊娘一直在默默观察着林如亭,她都看不出来,其实这会儿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就在珊娘看着林如亭要怎么找借口摆脱柳眉时,女学的另一个女学长,陈丽娟抱着摞账册从旁边的一个院子里过来了。 林如亭立时冲着柳眉摆了摆手,向着陈丽娟迎过去,一边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账册,一边似说了句什么。 陈丽娟抬头冲他笑了笑,便将账册交给了林如亭。 在女学的两个女学长里,陈丽娟不如柳眉那么漂亮,也不如她能说会道,甚至可以说,她多少有点不擅言辞。但比起更受人欢迎的柳眉,珊娘却觉得她才更为可靠。倒不是因为柳眉联合着其他女学学生排挤她时,陈学长一直都在帮着她,而是因为这陈学长做事的时候,明显比柳眉更为负责和尽心。 柳眉见林如亭向着陈丽娟走过去,似很有些不甘心,便追过来拍了拍陈丽娟的肩,不知对她说了句什么。陈丽娟回头看向柳眉,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于是,珊娘便惊讶地发现,陈丽娟不小心退到林如亭的面前时,那林如亭居然站在原地没有动。 林如亭不仅没有后退,甚至还向前迈了一步,对柳眉说了句什么,然后和陈丽娟两个绕过柳眉,并肩往账房的方向过去了。 那二人一同往账房走过去时,其实彼此并没有交谈。虽说他们的言行举止可用“循规蹈矩”四个字来形容,珊娘却总觉得他们之间有哪里跟别人不太一样。 她正观察着,忽然就听到那边有人说了一句,“封条是林学长写的。”然后,她一下子就想起那天在大讲堂里写签条时的事来。那时候,林如亭曾对她说了一句:“原来十三姑娘练的也是颜体。”一个“也”字,叫珊娘以为林如亭也是练的颜体,可当她看到他写的签条后才发现,他学的王羲之。倒是陈丽娟和她一样,写得一手漂亮的颜体…… 珊娘忽地一眯眼儿,觉得她似乎窥破了天机。 正这时候,林如稚找着她过来了,见她一个人站在廊下,便蹑着手脚过去,往她肩上一扑,抱着她的肩笑道:“十三姐姐在看什么呢?” 珊娘一个没防备,被她扑得往前踉跄了一下。她回头看看林如稚,忽地微微一笑,悄悄指着林如亭和陈丽娟道:“你看看你哥哥和陈学长,看出什么没?” 林如稚却像是得了选择性耳聋般,竟只听到了“你哥哥”这三个字,压着珊娘的肩,怪声怪气地笑道:“原来姐姐是在看我哥哥。” 珊娘的眉顿时就扬了起来,回手拍她一记,嗔道:“胡说什么呢!叫你看你哥哥和陈学长呢。” 林如稚这才抬头往那二人看去,却是终究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问着珊娘,“怎么了?你想叫我看什么呀?” “没看出来吗?”珊娘悄声笑道,“你哥哥对陈学长很有些不同呢。” “是吗?”林如稚伸着脖子看了一会,疑惑地一歪头,“没看出来呀。” 珊娘闷声一笑,道:“你再仔细看看!你哥哥跟陈学长之间的距离,是不是比他跟别的女孩子站得要近一些?” “有吗?”林如稚又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儿,摇着头道:“我没看出来。”却是忽地拿手肘一捅珊娘,凑到她耳旁低声笑道:“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珊娘立马白她一眼,对林如稚正色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没那回事,偏你还这样说。我倒罢了,脸皮厚,你说也就说了,可被你哥哥听到,他该恼了。” “才不会呢,”林如稚伏在她的肩上笑道,“我看我哥哥对你……” “你哥哥对我也没什么的!”珊娘截断她的话,又白她一眼,道:“以后再别瞎说了!她们那么说,是埋汰我呢,偏你也跟着起哄!” “我可不是跟着起哄,”林如稚笑道,“我是真觉得你跟我哥哥很配的。” 珊娘恼了,当即把她从肩上推开,正色道:“你怎么以为是你的事,但你哥哥喜欢谁,或者我喜欢谁,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不能因为你怎么想,就强把你的想法加在我们身上。” 见她真恼了,林如稚忙收敛起笑容,讷讷道:“姐姐别生气,我再不说了。我只是觉得,我真的觉得你们挺好的……那天哥哥还夸你来着……” 珊娘看看她,不由无力地叹了口气。这林家兄妹,竟都一样的禀性…… 由着林如轩,她忽然想到袁长卿,便反击着林如稚道:“那你呢?你觉得你那袁师兄如何?我看他也挺喜欢你的。” 林如稚顿时被她说得愣住了,“什么?” “你跟袁长卿啊,”珊娘道,“我看他好像挺喜欢你的。” 林如稚眨了眨眼,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她伏在珊娘的肩上笑道:“姐姐呀,你怎么竟想到我跟他?我跟你打赌,袁师兄就只拿我当个妹妹的。” “你呢?”珊娘追问着她。 “我?我自然也拿他当个哥哥看啊。”林如稚一阵笑,“你是从哪里得出这么个结论的?没有的事,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是吗?”珊娘的眼儿一眯,笑道:“你要不要去问一问你三哥?你三哥可是亲口跟我说,你跟我袁大表哥是一对儿的。” 林如稚一怔,“我三哥?!”她想了想,忽然恍然道,“哎呦,这你也信!在京城时他就常这么说。为了这,他没少挨我打。”又推着珊娘道:“你快再别说了,叫袁师兄听到,我以后还怎么见他呀!” 其实珊娘也早看出来林如稚对袁长卿没那个意思的。此时便斜眼看着她道:“原来你也知道呀!你这么说我,叫我以后怎么见林学长呀!”她学着她的口吻。 林如稚又怔了一怔,凑到她面前道:“难道,你真不喜欢我哥哥?” 珊娘正色摇了摇头。她心里对林如亭确实曾有过一些憧憬,但那只是一种憧憬,离喜欢还远得很呢。 何况,便是她真喜欢他又如何?这种事总要两情相悦才行…… 珊娘忽地一眨眼。 林如稚伏在她的肩上叹道:“我可怜的哥哥,我看我哥哥真的挺喜欢你的……” “我跟你打赌,”珊娘笑道,“你哥哥喜欢的肯定不是我,是……”她扭头看向林如亭和陈丽娟,却发现院里早没了那二人的身影。想着那是林如亭的秘密,她忙改了口,“总之,肯定不是我。” 再说,便是一个人真的喜欢另一个人,也没谁规定说,那个人就一定也要喜欢这个人的。 这世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规定。 第六十七章 ·游春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八,浴佛节。 对于佛教徒来说,这是个极重大的节日。从五太太绣过那么多的佛像便能知道,五太太是信佛的。而五老爷虽说画过观音,其实他并不怎么信。 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五太太独自一人去参加梅山寺的大法会,今年嘛,五老爷自然不肯叫五太太落单。只是,五太太去庙里是为了虔诚礼佛,五老爷则把这当作是一个携妻出游的好机会。而目的不同,看点自然也就不同,五太太觉得寺里的和尚们一个个都是得道高僧;五老爷却嫌这梅山寺是庙破风景少,且从小看到大的,早没了看头。于是老爷就瞄上了百里外有名的玉佛寺。 五老爷向来雷厉风行,这里定了主意,那里立时就派人去玉佛寺里定了个院子。等下人回来报说已经定到了院子,且还雇好了船只,五太太才知道这件事,顿时被吓了一跳。要知道,那玉佛寺离着梅山镇可足足有一百三十多里地呢,便是顺风顺水,早晨上了船,那也得到过了晌才能到玉佛寺的。 五太太不安道:“没必要跑那么远,梅山寺就可以了。” 第48节 五老爷却道:“这怎么能一样?玉佛寺可是供奉着佛骨舍利的。你要礼佛,当然是要去那里才更为心诚。再说了,你嫁给我都十几年了,我都没带你出过一次远门,只当是游春了。” 五太太听了,顿时想到这十几年来的委屈,那眼泪一时没忍住,就这么流了下来。五老爷最怕的就是五太太的眼泪,当下一阵手足无措,好一阵的伏低做小,才好不容易哄劝住了五太太。 要说五老爷吧,虽然珊娘兄妹全都是他的亲生骨血,可他也就只有在看到儿子女儿时才能想到自己是个当爹的,看不到时,他根本就没那个觉悟。因此,他安排着出游玉佛寺时,根本就没算上家里那三个小崽子。偏五太太和五老爷不同,五老爷不在乎世人的想法看法,五太太可一直都是个循规蹈矩的内宅妇人。虽说珊娘他们三个没一个是她生的,五太太心里却多少总比五老爷多那么一点人为父母的自觉,总觉得把孩子扔在家里,单他们夫妻俩出去玩,怎么说都是件会惹人眼的事儿,便说什么也不肯。没法子,五老爷只好老大不情愿地带上了珊娘他们。 侯瑞侯玦两个,哪怕老爷不带他们玩,只要能逃了一天的课,就已经是件挺开心的事了,何况老爷竟还答应带上他们,兄弟俩早乐得找不着北了。 珊娘却一时动摇拿不定主意。她既想去玉佛寺,又想留在家里看一看她七姐的热闹——她一直记挂着七娘说过,浴佛节的时候,京里次辅家里会来人的事呢——女人天生的八卦好奇,叫她很想亲眼去看看,她七姐姐在看到那人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不过,这一次那家来人是要悄悄相亲的,想来便是她想看那个热闹也未必能看得到,这么想着,她也就歇了那看热闹的念头。 至于说袁长卿,珊娘实在看不出来她七姐对他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说起来,侯家姑娘里,大概只有十四对袁长卿是动了点真心的。最近袁长卿跟着先生去了后山乡,已经有日子没在梅山书院看到他了。侯家那些追逐着他的姑娘们,大多数都和珊娘一样,并没怎么注意到他的在于不在,只有十四,时不时会问上一句,“袁大表哥什么时候回来”。 因老爷想帮着太太抢初八那一天的头香,便决定初七就出发,然后在玉佛寺里住上两晚,初九回来。 珊娘的绣楼临着落梅河,因此,四月初七一大早,她还在梳着头呢,就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到,一根桅杆从她窗下滑了过去。 五福立马把手里的托盘往六安手上一塞,趴到窗台上往外一阵张望。便只见一艘颇为气派的平头艄船,正缓缓靠上后门处的那个小码头。五福顿时一阵兴奋,回头冲着珊娘等人报告道:“定就是那艘船了。看着好大!” 珊娘抬眸从镜子里横了五福一眼,故意逗着她道:“我突然不太想去了。那么远,又要坐船,万一再晕船……” 五福一听就急了,转身跑过来道:“姑娘傻了不是?!那不是去梅山寺,那是玉佛寺!那么远的地方,一辈子能去几次啊!” 正在六安托着的托盘里挑着饰物的三和听了,回手就在五福的大脑门上拍了一记,喝道:“胡说什么呢?!” 五福这才意识到她说溜了嘴,忙在嘴巴上拍了一巴掌,又讨好地蹲在珊娘跟前,替她捶着腿道:“姑娘你看,咱们这梅山寺吧,好是好,可到底忒小了些,且又没有什么佛祖的舍利,打灵气上就远不如玉佛寺。咱们是去礼佛的,当然要挑着那有灵气的地界去不是?” 珊娘憋着笑横她一眼,故意摆弄着梳妆台上的那些首饰,不以为然道:“佛说众生平等,便是梅山寺没有那个舍利,大家向佛的心都是一样的。” 五福顿时苦了脸,鼓着个腮在那里使劲地想着说辞。 珊娘隔着镜子和三和对了个眼儿。一旁的小六安倒先忍不住了,笑出声儿来。她俩顿时也忍不住了,三人全都笑了起来。五福这才知道上了当,忙跳起来,跺着脚道:“你们又合伙欺负我!这屋里再没个好人了,就欺负我一个老实人!” “哎呦,你老实?!” 珊娘伸手拧着她的包子脸,才刚要再涮她两句,忽然就听到楼下李妈妈在跟什么人说话。 六安放下托盘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禀道:“方妈妈来了,说是老爷那里催着呢。” 话说五老爷原就是个急惊风的脾气,如今看着那船来得比预期的早,便一个劲地催着大家动作都快些。他则亲自去五太太那里催五太太了。 五老爷到得五太太的院子时,五太太也在梳着头呢。若是以前,五老爷那么一催,五太太早乱了手脚了,如今五太太总算是适应了五老爷的急脾气,只对着镜子横了五老爷一眼,细声慢气道:“要不,老爷先行一步?” 五老爷顿时就蔫了,连连干笑道:“不急不急。”说着,便坐到一边,看着五太太打理自己。 等珊娘进来给太太请安时,就看到五老爷翘着个二郎腿坐在那里,一边还时不时地给五太太乱出主意,“这个簪子不好,那个耳环更配一些。”竟是一点儿都不着急了。 珊娘已经很久没坐过船了……啊,不,其实确切说来,这时候的她还从来没有坐过船。侯瑞和侯玦也没有做过。所以三人一上船后,便把整条船都巡视了一遍。 桂叔找来的这艘船还挺新,连木料的香气都还尚未散尽。船身也很宽,以落地罩分了前中后三个舱室。船身两侧装的全是隔扇窗棂。这会儿正是最为舒适的四月天,那些窗户全都大敞着,叫落梅河两岸时的风光尽落眼底。 珊娘把船前船后看了一遍后,便在窗边坐了下来。那侯玦和侯瑞却跟坐不住似的,在船上又是一阵乱窜,直到五老爷扶着五太太上了船,这二人才溜到珊娘的身旁乖乖坐好。 五太太原就很少出门,更是很少坐船,所以五老爷当仁不让地领着五太太去转悠了。 三个孩子看了,相互一阵做鬼脸儿。侯瑞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豪气万千地一饮而尽后,拿手指着窗外道:“总有一天,我要去跑船。” “跑船?”侯玦不懂这词儿,便问道:“哥哥是想要做个渔夫吗?” “什么渔夫!”侯瑞鄙夷地一撇嘴,“渔夫算什么跑船!将来总有一天,我要出海去看看!我要跟着船去天边,看看船会不会从天边掉下去……” 珊娘一阵诧异。她再想不到,她这小混混似的哥哥竟还有这样的志向。 “我还要去西洋看看,”侯瑞越说越激动,闪着两只眼道:“我要去看看那些红头发绿眼睛的西番,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只吃生肉……” 他的豪言壮语尚未说完,脑后就挨了五老爷一记铁砂掌。 “胡说八道!”五老爷横眉怒目道:“家里是冻着你了还是饿着你了?竟逼得你要下西洋?!你可知道那些闯西洋南洋的都是些什么人?那海里又填了多少条人命?!你就只看到那些人都发了财,就不想想,那些财都是拿人命换回来的!” 侯瑞忽地一垂眼,不吱声了。虽然他没吱声了,可那木着的一张脸,则明显表露着他内心的不满和受伤。 这神情,忽地就叫珊娘胸口一闷。她霍地站起来,对五老爷道:“老爷误会哥哥的意思了。哥哥不是为了发财才想出海的,他不过是想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而已。再说,哥哥只是说了他的一个想法,便是老爷……”她咬了咬唇,缓了口气,看着五老爷又道:“便是老爷在哥哥这个年纪,想来也曾有过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明明他也是打那个时候过来的,为什么现在倒不懂得体谅侯瑞了?! 五老爷一怔。 这时五太太也过来,却是绕过五老爷,过去拉着侯瑞走到一旁,又按着他的肩,让他在窗边坐了,柔声安慰着他道:“连我这内宅的妇人都曾听人说过,出海是九死一生的事,你父亲只是担心你会遇到危险而已。” 侯瑞抬眼看看五太太,沉默着垂下头去。 五太太回头,命丫鬟婆子给侯瑞他们端来一些茶点,便过去轻轻拉了一下五老爷的衣袖,和五老爷一前一后进了后舱。 虽说如今五老爷和五太太感情看着比以前好了许多,可珊娘就是个操心的命,总觉得不太放心,想了想,便悄悄跟了过去。 隔着低垂的竹帘,她听到五太太正轻声跟五老爷说着话。五太太道:“我早想说了,老爷不觉得您待瑞儿也太苛刻了吗?瑞儿固然是贪玩了一些,可老爷也该看到他好的那一面,别总是骂孩子。您那样,只会把孩子骂得离你越来越远,就是心里有什么话,也不敢跟老爷说了……” “便像你当初那样?”五老爷道。 “你……老爷!”五太太嗔了五老爷一声。 五老爷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下次你帮我注意着些,若是我又犯这老毛病,你……” “老爷这也不算是什么毛病,不过是性子急躁了些罢了。”五太太拦着五老爷的话道,“这一点上,其实瑞儿和老爷很像的。” “你不嫌弃我就好……” 好吧,听到这里,便是没看到五老爷过去揽着五太太的肩,珊娘也知道,下面的话不适合她一个姑娘偷听了,便蹑着手脚转身走开了。 回到前舱,她把五太太的话学说了一遍,又伸手一戳她哥哥的脑门,道:“你不惹事,老爷也不会老是只记得你的错处了。” 侯瑞一侧头避开她的手,却到底没有像以前那样,像个刺猬似地竖起一身的刺。 第六十八章 ·天干物燥 世间大多数的名刹都是建于名山大川之间的,玉佛寺也不例外,坐落于钟山的半山腰上。 这钟山虽然离梅山镇挺远,但离江阴府衙不过才十几里的距离。珊娘他们的船靠上钟山脚下的码头时,就只见那码头上竟晃荡着许多皂衣衙役,似在排查着行人船只的模样。而因着排查,叫那码头边的船只滞留住了,珊娘他们的船一时排不上码头,只好靠边干等着。 侯瑞侯玦都是属猴儿的,哪里坐得住,早跑上甲板去看热闹了。 侯玦伸着脖子往岸上看了一会儿,好奇问道:“这是在抓逃犯吗?” 船家正好也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哪里是抓什么逃犯,不过是……”他忽地一顿,警觉地看看四周,冲侯玦侯瑞笑道:“平常也不这样的,不过是因着前儿城里出了点事,最近几天这里才有点不太平。” 五老爷在舱里听到“不太平”三个字,顿时就站了起来,把那船家招进舱来叙话。 船家原就是桂叔从这钟山脚下找来的,故而对这附近都挺熟,听五老爷相问,便把事情始末给五老爷讲了一遍。 却原来,这件事还要从林老夫人发怒的事说起。 老夫人发现有人冒领善款善物后,觉得这应该不是个别现象,便写信给周边那些捐募会的人,提醒他们也自查一番。这原是件好事,可事情到了江阴府城,却生了一个变故。知府老爷半夜接到无名投状,有人状告捐募会以排查为借口,故意克扣挪用善款。于是知府老爷就带人封了捐募会,说是要清查捐募会的账务。不想知府老爷那里才刚收走捐募会的账册,当晚就被宵小摸进府衙,盗走了那些账册。知府老爷大怒,当即下令封城搜捕,未果后,又派出衙役四处严加盘查,这才有了岸上那一幕。 “这不,已经在码头上盘查了两天了,倒白白耽误我们做生意。”船老大叹着气道。 船老大讲述事情经过时,珊娘一直伏着窗沿看着岸上的衙役们在盘查行人。然后她就注意到,这些人都是重点盘查年轻的,不怎么盘查年长的;注意着个子高的,放过了个子矮的。想来那偷盗之人,应该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 五老爷才不关心谁偷了账册呢,他只关心安全的问题,忙问道:“山上可还安全?” “老爷尽管放心,”船老大笑道,“知府太太是玉佛寺方丈德元大师的俗家弟子,便是外面再怎么闹,那些黑狗……那些官差老爷们也不敢闹进寺里的。何况,有没有偷盗这回事原还两说……” 可见这船家不是个嘴严的,竟又一次说漏了嘴。他忙伸手在嘴上拍了一记,谄笑道:“老爷别听小的瞎咧咧,小的就一个行船的,能知道什么大事。便是那些官差老爷们,也不过是因为平日里辛苦,这是借着这个机会跟人讨几个辛苦钱,老爷上岸时破费几文也就没事了。” 船家虽说得隐晦,却是难以掩盖那些衙役勒索之嫌。中二少年侯瑞立马义愤填膺地跳将起来,怒道:“难道他们竟敢强行索贿?!知府大人竟也不管?!” 五老爷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可多少总比珊娘他们这些妇孺知道一些政事,便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不定那位老大人还从中抽头呢,你当他能跟我们梅县县令一样清廉不成。” 这江阴府上至知府下至各辖县的县令,唯有他们梅山镇所属的梅县县令是个清廉刚正的。且因着他的刚正清廉,叫这位县令大人在这七品县令的位置上一做就是七八年。这对于县令大人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可对于梅县百姓来说,却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珊娘歪头道:“朝廷不是有规定,捐募会的账务需得同时在县衙里做备案的吗?便是捐募会的账册被盗了,县衙里总还保留着一份呢,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到处搜查吗?”最近她一直在帮捐募会做事,自然知道一些这方面的规定。 “是啊,”五老爷也摸着下巴道,“我们那位老大人,可是油锅里的钱都能下手捞的。之前就有耳闻,说他上任初始就打过捐募会的主意,只是一直未能如愿。如今闹出这样的事,倒正好叫那位找到了口实。便是被偷了账册,应该也于大局无碍,他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船家虽然嘴不严,偏胆子很小,见这父女两个几乎就要明着喊出“贪官”二字了,忙求饶地拱着手道:“天干物燥,天干物燥。”说着,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珊娘和五老爷对视一眼,全都笑了。 侯瑞侯玦和五太太则全都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侯瑞问,“这又不是秋天冬天的,喊什么‘天干物燥’?” 珊娘抿着唇角笑道,“打更的不是都叫着什么‘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吗?行船之人忌讳那个‘火’字,这船老大才以这句话替了。” 五太太转眼一想,便明白了,低头拿袖子遮着嘴一阵笑。侯瑞侯玦仍是不明白。 五老爷摇摇头,无奈叹息一声,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小心火烛,莫论国事。” 这是近四五年间才悄然出现在茶馆墙壁上的提醒字样。却是因为五年前,有人在茶馆里议论了几句后宫有人倒官卖爵之事,不知道叫什么耳报神给举报了,官府没能抓到那议论之人,便把茶馆老板给抓了,且最终发配关外苦寒之地。做小生意的人原就胆小,这事儿一出,那些茶馆老板们便纷纷在茶馆里贴出各种各样的警示文字。一开始还明着贴“莫论国事”的,被衙役们找了几回麻烦后,一个个就隐晦地改贴了“小心火烛”这四个字。不想到了船家这里,竟又引申为“天干物燥”了……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珊娘都跟她老子一样,不怎么关心政事。可好歹前世时袁长卿都已经做到了内阁大学士,该知道的她多少总还知道一些。而当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可算不上是个什么贤明君主,治下的吏政自然也清明不到哪里去。据说当年连先帝爷都看不上那一位,不过是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才不得不叫他继承了正统。说起来,大周立国以来就只立过皇太子,从来没立过皇太孙,却因着当今,叫先帝爷破例在还在位的时候,立了现在的太子殿下为皇太孙。也因此,哪怕后来那一位再怎么一心向着四皇子,太子殿下仍能稳稳坐镇东宫之位。 一家人感慨唏嘘之时,终于轮到他们的船靠岸了。 许是知道五老爷是个忍不住脾气的,桂叔便先一步过去打理了那些“黑狗”们,没叫五老爷跟那些人直接对上。因此,一家人倒也顺顺当当地上了钟山。 玉佛寺果然不是梅山上的小小梅山寺可比的,站在山脚下抬头往上看去,便能看到,从半山腰处起,直到山顶间,一片全是高低不等的赭黄色墙壁,以及那重重叠叠的山殿飞檐。看那占地,竟足有十来个梅山寺那么大。 今儿虽然才初七,山道上来烧香拜佛的香客们就已经能看到很多了。不少人家都像珊娘他们家一样,抬着行李箱笼,想来也是要在玉佛寺过夜的。 五老爷原是冲着游山来的,便对五太太笑道:“听说这一路上去风景都不错,不如我们慢慢走上去,叫软轿在后面跟着,你走不动的时候再坐轿。” 五太太抿唇笑道:“拜佛原就求的一个心诚,正该自己一步步走上去才是。” 五老爷五太太兴致高涨,侯玦侯瑞也是兴奋莫名,这却叫懒人珊娘犯了难。如今她可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 五太太仿佛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一样,回头对她笑道:“我不过求的一个心诚,你一向体弱,不用学我。” 五老爷也回头笑话着珊娘道:“别犯懒,到底也自己走两步,等实在走不动了再许你上轿。” 于是一家人便一边看着风景,一边沿着石阶慢慢往山上爬。桂叔则指挥着仆役们,抬着箱笼行李先去寺里安顿了。 珊娘他们上山时,已经过了午时。此时阳光正好。明媚的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得那些浮尘都似闪着一层金光一般。 二爷侯玦抬头看看那些从枝叶间洒下来的阳光,忽然跟个小大人儿似地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圣山,还没进山门呢,就叫人感觉很是不同了。” 大爷侯瑞“噗”地一笑,探头过去看着侯玦道:“哪里不同了?我看看。哟,真不同了,长出颗佛牙!”——竟又拿侯玦掉的牙开起玩笑来。 侯玦恼了,跺着脚就去追打他哥哥。侯瑞笑着转身就跑。珊娘忍不住跟着跑了两步,又嫌累,便站在那里冲那二人的背影喊道:“当心栽了牙!” “没事,反正它们迟早要掉的。”侯瑞笑着回了一句,一边跟逗什么小狗小猫似地,来回腾跳挪闪地招惹着侯玦,惹得小胖墩连连跳脚,偏又追不上侯瑞。最后没法子了,见老爷太太正好过来了,便直接扑到太太身上,委屈地喊了声,“太太。” 太太笑着揉揉胖墩的脑袋,道:“哥哥跟你闹着玩呢。”又抬头责备着侯瑞,“有个做哥哥的模样吧!” 第49节 说起来,以前太太对他们兄妹仨客气得就跟主人对客人似的,从不肯说一句带着责备之意的话。如今虽这么责备着侯瑞,看着倒是越来越有几分真亲切了。 侯瑞虽然有点二,但从不是个不知好歹之人,且太太之前还在船上替他说过好话,他站住脚,回头冲着太太憨憨一吐舌,果然不再逗弄侯玦了。 珊娘原打算爬到一半就去坐软轿的,可她这么一路看着风景,一路又和哥哥弟弟们说笑玩闹着,竟都没感觉到累。等她终于想起“偷懒”二字时,一抬头,那玉佛寺的山门竟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珊娘一家人进得三门时,从大殿里出来一个知客僧。那知客僧先是飞快地将五老爷一家上下扫了一眼,便一转身,冲着他们身后合什招呼道:“施主一路劳顿,辛苦了。” 珊娘扭头看去,就只见他们一家的后面,正有一家人从软轿上下来。那一家人,一个个穿的非绸既缎,女眷们头上一片明晃晃的插戴,叫珊娘看着都替她们脖子累。 她眉梢一扬,回头看向自己的家人。 五老爷原就有些晋人遗风,也不讲究个吃穿,万事只图个舒服。所以五老爷不爱那些摸起来冰冰凉凉的丝绸,只偏爱个不好打理容易起皱的松江棉布。这会儿老爷身上穿着件七八成新的对襟大袖蓝布直裰,因着又要爬山又要搀扶五太太,那身棉布直裰早被老爷折腾得一身皱巴巴的了。且老爷还不羁地掖着一角衣袍,露出底下同样皱巴巴的两条裤管,以及一双沾着山泥的半旧薄底靴——这一身,怎么看怎么不像个举人老爷,最多也就是个落魄书生。 五太太平常也不爱讲究那些,身上只穿着件再普通不过的湖蓝色宽袖褙子,只在衣襟袖口处以深蓝色的丝线绣着一圈精致的祥云纹。头上虽也点缀了几件首饰,却都比不得后面那户人家那样又大又沉堪比传家宝的大首饰,很是低调不显眼。 至于珊娘自己。不过穿着件立领直襟的窄袖罗衫——当然,仍是她最爱的藤紫色——外罩一件及膝的菱花暗纹的白纱比甲。头上除了个珍珠发箍外,就再无一点饰物了。 她哥哥侯瑞一向是个猴儿似的人,再好的衣裳也叫他穿不出一个好模样,因他前窜后跳地闹腾,这会儿早出了一身汗。他不仅跟五老爷一样掖着一角衣袍,两只衣袖也高高卷着,那身打扮,看着都不比山下找活儿的苦力强多少。 几人里,竟唯有小胖墩还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小胖今儿穿着一身耀眼的绛紫色锦衣,上面以金线绣着老气的五福团寿纹,且脖子上什么金锁缨络荷包一样不缺,看着就是一身的土豪富贵气。只是,他虽打扮得像个富家公子,偏他紧紧拉着珊娘的手,身边除了五福这么一个小丫鬟外,就再没别的下人了,哪像后面那一家,前簇后拥的,把三门都给堵了。 五老爷也是看到知客僧过来的,不过那时候他正扶着五太太跨过庙门前那高高的门槛,一时不便分心,就暂时转开了眼。 等扶着太太在门槛内站定,老爷回头想要跟那个知客僧说话时,这才发现,人家早抛开他们一家,去殷勤招呼他们后面的那户富贵人家去了。 连珊娘都看出了那知客僧生得一双惯识富贵的好眼,五老爷又岂能看不出来?顿时一阵冷笑。 珊娘忽地回头,冲着五老爷挤挤眼,捉狭笑道:“老爷,我出个绝对上联,老爷定对不出下联。上联是:坐,请坐,请上坐。” 五老爷一听就笑了,拿手点了点她,倒也配合地大声笑道:“这还不容易,下联是:茶,敬茶,敬香茶。” 父女二人说着这话时,可没一个是收着音量,且这原就是个有名的典故,这会儿不仅那个知客僧红了脸,前殿里进进出出的香客们听到了,也无不是会心一笑。 别人是听明白了,这可难为了小侯玦,便扯着珊娘的手问道:“你们在笑什么?” 侯瑞笑着将他拉过去,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说着故事的时候,桂叔过来了。 桂叔向着五老爷等人一一恭敬行礼后,嘴皮子很利索地报告道:“老爷太太大爷大姑娘二爷一路辛苦,我们是不是先回院子休息一下再出来逛?”又对五老爷道:“德慧大师那里听说老爷来了,想请老爷有空过去一叙呢。” 知客僧原还暗恨这一家土包子拿话暗讽于他,正想着要怎么找机会报复回来,这会儿突然听到德慧的名字,他顿时不敢造次了——这德慧老和尚虽然只在玉佛寺里挂了个单,却是曾给太后讲过经的,且不说他还是方丈德元大师的师兄……大师的朋友,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客僧能轻易得罪的。 他那里想着要怎么向五老爷求得谅解时,五老爷早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老爷回头看看太太,见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仍能看得出来受累了的模样,便道:“也好,先歇会儿。”又对桂叔道:“你去跟那老秃驴说,这两天我要陪家人,没空理他,叫他别来烦我,等我有空了自会去找他。” 珊娘顿时和五太太对了个眼儿。五老爷这可真是名符其实地当着和尚骂秃驴了…… 母女俩一同看向五老爷的眼,顿时叫五老爷笑了起来,解释道:“那老秃驴也爱画个几笔,跟我算是画友了,就是他画得太烂。”又道,“原只听他说过这里风景不错,早知道这里的和尚是这样的,请我都不来……” 老爷说这话时,那知客僧可还在周围打着转呢。五太太立时横了五老爷一眼。这一眼,顿叫五老爷收了那些怪话,呵呵一笑,由桂叔领着,和五太太一起往客院过去了。 这时,侯瑞仍眉飞色舞地跟侯玦讲着那“坐请坐请上坐”的典故。珊娘推着那二人笑道,“边走边讲,别光站着。” 可说着话时,她却忽地一停脚,抬头往四周一阵张望。 “怎么了?”侯瑞问。 “没……没什么。” 珊娘又扫了一眼四周,便推着侯瑞,拉着侯玦,追着老爷太太走了。 刚才那么一瞬,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有谁在暗处看着她一样。 第六十九章 ·狐仙鬼怪 桂叔定了个颇为僻静的小院子。院子不大,三间两厢,前面带着一排倒厦,倒正好够五老爷一家住得舒舒服服的。 五老爷五太太自然是住正房的,珊娘住了偏房,东西两间厢房住了侯瑞兄弟,桂叔则领着下人们住在倒厦里。 一家人安顿下来时,寺里的钟才刚敲过申时。五太太平常就不怎么运动,今儿这么猛地一阵子爬山,早叫太太吃不消了。虽然这时辰不早不晚的,好像不适合睡午觉,五老爷仍是压着五太太歇下了。 侯瑞侯玦这两个猴儿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休息上,只不过跟着老爷在屋里略坐了一坐,便招呼了一声,各自带着下人出去玩了。 珊娘是个懒的,便是她不累不困,五福那里又眼巴巴地望着她,她仍是学着五太太,歪在床上就不肯起身了。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睡着的,可等她睁开眼时,便看到窗外已是满天的晚霞,竟是傍晚时分了。三和靠着床柱在打着盹;连一直嘀咕着想要出去玩的五福都和衣躺在床前的脚榻上,一副看着睡得很香的模样。 她们这次出来,前后不过三天时间,珊娘便只带了三和五福两个,而把李妈妈和六安都留在了家里。那三和一上船就有点晕船,故而一直是五福在伺候着她。这会儿看着那二人睡得很香甜的模样,珊娘不想吵了她们,便蹑着手脚下了床,从那二人身上跨了过去。 出得房门,一抬头,她就看到她爹五老爷正跟一个灰衣老和尚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下着棋。 老和尚生得又白又胖,那满面的红光,看着简直像个酒肉和尚。 便是没人介绍,珊娘大概也猜到了,这老和尚应该就是她爹说的那个“老秃驴”,德慧和尚了——当然,也因为她爹这会儿正这么称呼着人家。 “你个老秃驴,有什么好想的?快走快走!便是走错了,也不过是输一局而已。你们佛门里的人不是都讲究个四大皆空吗?难道你竟还在乎个输赢?”五老爷一向爱走快棋,偏那老和尚每一步都要想上半天,急得五老爷一阵抓耳挠腮。 老和尚的手在棋盘上空都已经悬了好半天了,便是五老爷那里性急地骂着“秃驴”二字,老和尚仍是那么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又想了好一会儿,老和尚才落下一子,然后才以令珊娘听了都恨不能上前摇一摇他的速度,极缓慢地、一字一顿地抱怨道:“当着和尚不骂秃驴,檀主这是犯了口诫啊。” 只瞬间功夫,五老爷那里就又落了一子,然后抄着两手,看着和尚笑道:“和尚,着相了哦!那个什么经上不是说‘诸法空相’吗?一个称呼而已,‘和尚’指的是你,‘秃驴’指的还是你,在我心里,和尚和秃驴原就是一样的,指的都是你。偏和尚心里竟把这两个称呼分出个上下高低来。和尚,果然修为不到啊。” 老和尚又捏起一枚棋子,跟慢动作似的,缓缓悬在棋盘上空,然后又是好一阵沉思,憋得五老爷差点又要指着和尚骂秃驴了,老和尚才缓缓说道:“檀主心里固然和尚是和尚,秃驴也是和尚,可檀主所说的那个‘和尚’的和尚,是善意的和尚,叫个千百遍,于檀主便是无利也终不会有害。可那个‘秃驴’的和尚,却是存了恶意的。叫一声便落一分罪过。和尚讲究普度众生,不忍看檀主结下这等业障。阿弥陀佛。” 老和尚一边念着佛,一边缓缓放下手中的棋子,然后极有范儿地,一粒粒地缓缓捡起五老爷那些被吃掉的棋子,最后抬起花白的眉,看着五老爷笑道:“承让,老秃驴又赢了。” 珊娘正看着这二人看得有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三和五福急匆匆地从房里冲了出来。看到珊娘,二人同时松了口气,五福抱怨道:“姑娘怎么也不叫我们一声儿,我们还以为姑娘一个人跑出去了呢。” 珊娘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惊动了树下又开始新的一局对弈的五老爷和那个老和尚,便拉着三和五福从廊下绕过去,出了院门。 从租下的院子里出来,顺着围墙拐了一个弯,眼前就是一道宽宽的石阶。沿着石阶往下,是玉佛寺的后门;往上看去,那依着山坡而建的屋宇鳞次栉比,看着颇为气派。 “果然是有名的大寺!”五福看了一阵咋舌,“可是,庙里要建这么多房子做什么?” “租啊,”珊娘笑道,“租给我们这些香客。” “有这么多人来进香吗?”三和道,“便是进香,也不过住个一两日而已,建这么多的房子,不是浪费吗?” “放心,浪费不了。”珊娘道,“你们可别忘了,这里离城里不过才十几里地。每年府试的时候,整个江阴府的学子可都是要过来赶考的。且不说江阴城就那么一点点大,原就住不下那么多学子,便是住得下,城里乱哄哄的,哪是个能叫人静心读书的地方。”又带着几分冷嘲道,“没想到这玉佛寺的和尚们倒很是懂得生财有道。” 许是这寺里的知客僧给她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连带着她对玉佛寺上下全都带了偏见。 她领着她的两个丫鬟沿着石阶往玉佛寺走去时,一路便果然看到,那沿途的院落里,山坡树林岩石边,常有一些学子或站或坐,一个个都举着本书摇头晃脑地苦读着。 “是了,没几天就是府试了呢!”五福道,“咱家没人参加府试,倒给忘了。”又扭头问着珊娘,“姑娘,我们大爷明年会下场吗?” 书院里的先生不看好侯瑞,今年和往年一样,没同意他下场。 “他?”珊娘笑道,“去考武试,他得中的可能倒更大一些……” 她的话尾蓦地一顿,扭头向一边的小树林里看去。 “怎么了?”五福也跟着往那边探着脑袋,却什么都没看到。 “没什么。”珊娘摇摇头,伸手摸摸突然有点刺痒的后脖颈。刚才有那么一瞬,她又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她一样。 主仆三人边走边说笑着,来到一处地势比较平缓的坡地上。站在坡上抬头看去,便只见西边的天际处,一颗红丸似的落日,正巧落在两山之间的凹陷处,看着极有意境,珊娘便站住看了一会儿。 可就在这时,她再次感到脖子后面一阵刺痒。她飞快地一扭头,却仍是什么都没看到。 三和疑惑地看看她,“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珊娘一阵犹豫。可她终究什么都没看到,说出来倒好像她怎么疑神疑鬼一样。她摇摇头,笑道:“算了,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 可回去的路上,珊娘的脖子后面又再次刺痒起来。她恼火回头,却仍是什么都没看到。 “见鬼!”她怒道。 三和向来比五福仔细,忙也跟着她左右一阵张望,问道:“姑娘到底在看什么?” 珊娘这才道:“好像有人在看我们。你们没感觉到吗?”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倒先把五福给吓到了。小丫头蓦地跳起来,一把抱住三和的胳膊,“姑、姑娘别吓我!” “怎么了?”珊娘一阵莫名其妙。这光天化日之下,便是真有人悄悄跟踪了她们,也没什么可怕的吧? 五福却抖着个声音道:“那、那些狐仙妖怪,就爱找住在庙里的书生,这、这里住着那么多的书生,这会儿天又要黑了,不、不会是……”她连“狐仙”二字都没敢说出口,只小心翼翼地呲了呲牙,“……出来了吧?” 珊娘一阵惊奇:“谁跟你说,狐仙妖怪就爱找住在庙里的书生的?” “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说的!”五福振振有辞。 珊娘一个没忍住,“噗”地就笑开了。 三和则嫌弃地甩开五福的手,斜睨着她道:“真是的,叫你平时少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偏你还就爱这一口!” 珊娘也笑道:“便是真有什么爱书生的狐仙鬼怪,人家也是冲着那书生去的,又不会找你,你怕个什么劲儿?!” 见珊娘和三和都嘲笑着她,五福一阵讪笑,故作勇敢道:“也、也是哦。就是出来,也……不会找我们……” 话虽如此,可她一路都没能放松下来,时不时就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扭头四处一阵张望。许是正是因为她这一惊一乍的模样,叫那偷窥之人很难隐藏行迹,珊娘无意间一回头,就和五福一起,同时看到不远处的树林里闪过一道人影。 “啊!”五福顿时一声尖叫。 珊娘皱了眉,再想仔细往那边看,那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三和什么都没看到,便问着五福,“你看到什么了?” “一、一个白色的东西……”五福抱着她的胳膊就又不肯撒手了。 “白色的?”珊娘问道,“我怎么……”她忽地顿住。如果她告诉五福,她看到的是青色的人影,非把这丫头吓出个好歹来不可。于是她话锋一转,道:“你定是看岔了,不定是山里面的兔子。” “啊!”五福又是一声尖叫,“兔、兔子精!” 珊娘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儿,把手指弯成虎爪状,忽地扑到她的面前,“不,是老虎精!” 几人里,虽然看着好像五福胆子最大,其实她是最听不得什么鬼怪故事的。这会儿她原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了,偏珊娘还来这么一招,直把五福吓得“嗷”地一声,转身提着裙摆就沿着石阶往他们租下的那个小院奔去。连鞋掉了都没肯停下,光着一只脚就窜进了院门。 也亏得这会儿她们离小院已经不远了,五福三两下就窜进了院子,倒没有惊着左右院子里的人。 虽说没惊着别人,却是把珊娘给惊了一下。她再没想到,她居然会把五福吓成这样,愣了一愣,便笑得怎么也止不住地弯下腰去。 三和也被五福的反应惊呆了,直到看到地上的那只鞋。她忙跑过去捡起五福落下的鞋,追着五福的背影喊了两嗓子,“哎,哎……”却到底没喊住她。三和一跺脚,又回头责备地冲着珊娘叫了声:“姑娘!” 珊娘这会儿早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扶着墙道:“赶紧把鞋给她送过去吧。叫人看到她那样,她该恨死我了。” “可……”三和想去,又怕珊娘落了单,便拿着那鞋一阵迟疑。 第50节 珊娘道:“就这几步路,我还能丢了?你先回去,让我缓缓。” 三和看看近在咫尺的院门,又回头看看笑得扶着墙,连站都站不直了的珊娘,想着速战速决,便赶紧先去给五福送鞋了。 直到三和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珊娘才终于缓缓止了笑,然后站起身,回头看向刚才那个人影闪过的地方。虽然她没看清那人,但那颜色她却印象极深,墨青色。 就她所知,唯有一个人爱穿这种颜色。 而,就在她给着机会给那人露面时,那人却一直都没有露面。 珊娘皱起眉,看着那片小树林忽地就打了个寒战——不会是她想错了,竟是五福猜对了吧?! 被珊娘这么一吓,五福晚上是死也不敢一个人睡了,非要来给珊娘守夜。 偏珊娘的睡眠极轻浅,稍有动静就很容易醒,自然不肯答应,笑道:“明明是你自己害怕,不敢一个人睡,偏还拿我做幌子!” 最后还是三和好心,收留了五福。 此一夜无话——不对,是上半夜无话。等四周全都安静了下来,连桂叔屋里的灯都熄了后,珊娘却忽地睁开了眼。 别问她是被什么惊醒的,她也不知道。那一刻,她既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就只是有那么一种违和的感觉而已…… 仍半迷糊着的珊娘想都没想,冲着那个感觉不太对劲的地方一挥手。 而,便是她这么随手挥出去时,其实尚未完全清醒的脑子里仍响着个理智的声音:那里没东西。 所以,当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吃痛的闷哼时,珊娘的睡意顿时一溃千里…… 第七十章 ·登徒子 珊娘的睡眠原就不好,容易惊醒不说,醒的过程还极漫长,且醒来后往往会有很重的下床气——后世把这种症状叫作“低血压”。 所以这会儿便是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头脑已经醒了大半,身体却仍是没能反应得过来。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忽地坐起,才刚要吸着气放声尖叫时,一只大手早已准准地侯在了那里。那只大手严严盖在她的脸上,且那力道还顺势把她压回了枕上。与此同时,她的耳旁迅速响起一个虽清冽却很是镇定的声音。 “嘘,是我,袁长卿。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当晚的月色极好,月光透过半开着的窗棂照进来,照得室内几乎纤毫毕现。可奇怪的是,站在床头的袁长卿却仿佛隐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一般,只能叫珊娘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珊娘初醒时原就极容易脾气失控,如今遭遇袭击,她哪肯乖乖就范,才刚要挣扎尖叫,却是这才发现,这会儿她正全身无力,头晕耳鸣,眼前一阵阵地发着黑——原来,不是那袁长卿隐于暗处,而是她刚才那一下起猛了,这会儿眼前正飘着片黑云呢。只片刻的功夫,那片黑云就把袁长卿的身影给整个盖住了,她的两只耳朵里也是一阵嗡嗡鸣响…… 袁长卿却是不知道她是犯了低血压,见珊娘被他压回枕上后,竟就那么乖乖地躺着,且还冲他默默眨着眼,他还当她是特别地镇定从容呢,心下一阵佩服。 “失礼了。”他轻声道,“很抱歉吓着了你,我有很要紧的事想要请你帮个忙,可又不能叫人知道了,只好这么冒昧了。” 珊娘仍是一阵默默眨眼,直到眨得眼前的黑云散尽,她才终于看清了袁长卿。 袁长卿穿着件紧身的黑衣,头脸都包在一块黑巾当中,只能叫人看到他那双暗藏锐利的眼。这会儿他正以左手捂着她的嘴,右手则奇怪地半屈在胸前,看着像是护着胸口,又像是在随时准备着好压制住她的反抗一样。 只听到袁长卿又道:“我这就放开你,你别叫,好吗?” 珊娘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地默默凝视着他。黑暗中,她那双狐狸眼睁得大大的,看起来既无辜又有点可怜,直看得袁长卿心头一柔,自己都不自知地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 只是,他的手才刚刚抬起,就被珊娘一把抓住,并且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掌边缘处。袁长卿吃了一痛,本能地往回夺着手,珊娘便顺着他的力道被他拉了起来,然后又跟只暴怒的小老虎似的,扑过去就没头没脑地给了他一通老拳。 “混蛋!你吓死我了!”——亏得她暴怒之中还记得维护自己的名节,仍是小心地压着嗓门。 袁长卿再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先是大吃一惊,然后不知怎么,忍不住就无声笑了起来。这十三儿…… 直到十三儿的拳头不客气地再次捣上他的伤处。毫无防备的他顿时再一次闷哼出声。 第二次了…… 珊娘那里拳打脚踢了半天,原还感觉自己就跟在踢打一块木板似的,袁长卿那里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这会儿听到他闷哼,便知道她肯定是打到什么要害之处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冲着那个方向又捣过去一拳。 这一拳下去,就听到袁长卿的闷哼声更沉了。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一闪身,把自己藏于床头一侧的暗处就不出来了。 直到这时,珊娘才感觉到指背上似沾了一点湿意。她把手凑到眼前看了看,却因屋内光线暗淡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鼻翼间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她皱眉抬头,眯了一会儿的眼,才看清缩在床角阴影里的袁长卿。 这会儿他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正微微弯起,两只手臂环抱着身体——显然,她打中了他的伤处。 好吧,珊娘有点不忍心了…… 袁长卿默默忍耐了半晌才忍过那阵痛,悄悄摸了摸似又裂开的伤处,他抬头应了声:“没……” 他原想安慰她说“没什么”的,可迎着那双略带不安的狐狸眼,那话竟不知怎么一拐弯,含糊地答了声“一点小伤”,又直起腰,远远地以手一指她的床头,“很抱歉吓着你了。我原没打算惊动你的,只是想给你送封信,没想到还是吵醒了你。” 见他重又挺直了身体,看着不像有什么大碍的模样,珊娘顿时把那有些不安的良心抛到一边,撇着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扭头看了一眼枕边。果然,枕边放着只浅色的信封。她并没有去碰那信封,而是抬手将披散到眼前的长发往肩后一撩,冲着袁长卿一翘唇角,嘲道:“有必要这么大晚上的给我送什么信吗?搞得我俩好像有什么奸-情似的。我俩有那么熟吗?!” 这话说的…… 袁长卿一呆。便是他早就知道这十三儿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儿,可也想不到她竟会大大方方地说出这样两个字来…… 此时珊娘正侧盘着腿斜坐在床上,身上只一件白色的睡衣。而任是哪个小姑娘被人看到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便是不生气,肯定也会很窘迫的。于是袁长卿自认为很是君子地微侧了一侧身子,移开视线。 只是,他在移开视线前,却是看着珊娘又是一愣。 因为珊娘这会儿看着可没一点不自在的模样。她正拢着她那一头长发,试图把它们辫成一条辫子…… “信里写了什么?”珊娘问道。 袁长卿一怔,这才发现,他竟已经呆呆看着珊娘看了好半天了。 其实也难怪珊娘没把他当个外人,毕竟前世他俩曾光溜溜地打过滚的,何况这会儿她还正而八经穿着衣裳呢——虽然这睡衣大概也算不得是件正经衣裳……总之,这会儿珊娘正用她那才刚被惊醒的、还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分析着眼前发生的事。而且,虽然她这会儿脑袋不怎么清醒,可脑洞却挺大。从袁长卿的伤,她一下子就联想到山下的排查,以及城里那个贪官知府,于是她这里就只顾着猜测袁长卿到底因为什么才受的伤,以及他想要做什么的问题上了,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眼下的处境…… 袁长卿那里发着愣,珊娘先不耐烦了,瞪他一眼,“说话啊!”又道,“既然我醒了,就没必要再看什么信了,你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吧!” 袁长卿一眨眼,这才移开视线,开口道:“我想请你帮我给林学长送封信……” 求救?! 珊娘脑中立时得出这么个结论。于是都不等他说完,便截着他的话,向着枕边的信封一扬下巴,“这封?” “不是,那是给你的……” “给我的?”珊娘一阵诧异。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送那封信,所以才想先写信问一问你……” “拿来!”不等他说完,珊娘就向他伸出一只手。 袁长卿一愣,“什么?” “信。你不是让我帮你给林学长送信吗?信呢?!” “没……带在身上。”他又愣了一下才答道。 珊娘顿时不客气地一咂嘴,“那你是来干嘛的?!” 袁长卿看看她,眼眸一弯,“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所以想先投石问路,问你一声儿,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再找机会把信交到你的手上……” “那也没必要大晚上的学人做贼啊!”珊娘白他一眼,再次截断他的话。 袁长卿顿了顿才道:“白天不方便,而且……” 珊娘忽地一挥手,“不用给我解释那么多,送封信而已,我帮你就是。你快去拿……”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猛地坐直起来,瞪着袁长卿道:“我说,这事儿你干嘛找我?!不是应该找我哥哥或我爹才更合适吗?!” 袁长卿一默。事实上,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从在前殿看到珊娘一家起,直到他拟定下一步的计划,他脑子里思考着能帮他送信的人选,竟自始至终就只有珊娘一个。他竟是从头到尾一点儿都没有想到过五老爷或侯瑞,虽然如珊娘所说,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找他们才更为合理…… 他隔着面巾摸了摸鼻子,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时,就见珊娘一偏头,低声嘀咕道:“也是,侯瑞最近挺恼你的,大概不会帮你。”——她竟主动帮他脑补了一个理由。 “不过,”她忽地抬眼,咄咄逼人地瞪向他,“老爷应该会帮你的,你为什么不找他?!” 袁长卿飞快地转动着脑筋,却一时想不到什么合理的借口,便一眨眼,故作神秘地抬手指了指正屋的方向。 于是再一次,珊娘又主动帮他脑补了一个理由,点着头道:“也是,有太太在。” 袁长卿忍不住又摸了摸面巾。 他抬眼偷偷瞅向珊娘,却不小心和珊娘看着他的眼对在一处。他有点想躲,可又觉得若真躲开了反倒显得他心虚,便直直看着她。 珊娘也直直望着他。 二人就这么默默对视了好一会儿,珊娘才不耐烦地一抬下巴,“还有什么事吗?” 袁长卿一怔。 “赶紧去拿信啊!”珊娘皱眉道,“趁我还没睡着,你赶紧去把信拿来,省得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你给吵醒。” 袁长卿又怔了怔,这才“哦”了一声,转身撑着窗台就跳了出去。站在窗外,他又愣了一下。 这十三儿…… 月光下,袁长卿微笑着偏了偏头,然后一提气,轻盈地跃上了房顶。 他那里才刚一跳出窗户,珊娘就光着脚跳下床去,跑到窗前,隔着窗户小心看着他的动静。见他跟只鸟儿似地轻轻一跃就上了房顶,珊娘忍不住一阵惊诧。虽然袁长卿出身将门,可因着他四叔一直防着他,不许他沾着武事,所以她一直以为他便是会点武艺,也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这还是她头一次知道,原来他居然还挺有两把刷子的,难怪敢大半夜的客串个梁上君子了!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珊娘那受阻的气血终于畅通了,下床气也消了不少。她转身回到床边,点亮了灯,拿过枕边的信就看了起来。 那封信极短,其实就写了几句话。袁长卿在信里说他因为一些私事要在这里滞留一阵子,暂时不回梅山镇,问她愿不愿意帮他给林山长和林如亭林学长各带一封信,如果她同意,明天他会找机会把信给她送过来。 放下信,珊娘一阵冷笑。可见那袁长卿果然没做惯这些偷鸡摸狗之事,刚才竟只说了给林如亭带信,可提都没提给林山长送信的事。 而她,傻了才会信他说的,给林如亭的只是封普通报平安的信! 就着烛火将那封信烧了后,她才刚要重新上-床,忽然感到一阵寒凉。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一直穿着睡衣在跟袁长卿说话…… 想到袁长卿竟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这副模样,珊娘顿时一肚子的恼怒,连原本已经消下去的下床气似乎都在陡然间又升了上来。 于是,袁长卿拿着信回来时,便只见珊娘的卧室里已经亮起了灯,她的身影跟个门神似地,清晰地映在那半透明的窗纸上。 他顿时就明白了,珊娘这是不欢迎他再进屋去。他微一提唇角,以指节在窗棂上轻扣了两下。 一直在窗前侯着的珊娘猛地推开窗,冲他无声地伸出手。 袁长卿看看她,见她此时已经穿戴整齐,偏垂在肩侧的一根辫子仍是被她编得那么歪歪扭扭的,便忍着笑意,从怀里掏出两个信封。 珊娘一撇嘴,悄声道:“不是说,只要给林学长送一封信吗?” 袁长卿看她一眼,便把其中一个信封塞进另一个信封里,然后递给她。 珊娘看看他,满脸不高兴地收了信,回手就要关窗,却不想被袁长卿一把抓住窗框。 “你不问我出了什么事?”袁长卿问。 “需要我知道吗?”珊娘反问。 第51节 袁长卿愣了愣,摇了摇头。 “这不就得了!” 珊娘白他一眼,回手才刚要关窗,手下忽地一顿。她看看他,拿下巴往他那只一直屈在胸前的右手示意了一下,道:“伤得重吗?” 袁长卿忽地抬头看向她,顿了顿才道:“还好,一点皮肉伤。” 珊娘被他看得又翻了个白眼,回手想要关窗,手下忽地又是一顿,看着袁长卿撇了撇嘴,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好奇。出什么事了?” 袁长卿微微一笑,“出了点小岔子。某人做贼经验不足,叫人发现了。这不,挂了点彩。” “哦……”珊娘应了一声后才反应过来,这袁长卿居然是以一副调皮调侃的口吻在回答着她!她忽地一抬头,一脸惊讶地瞪着他,倒把袁长卿瞪得一阵不自在了,以左手摸着脸道:“怎么了?” 这会儿他已经拿掉了蒙面巾,只那一身夜行衣依旧没有换下来。 “你居然也会跟人说笑。”珊娘冲他又是一撇嘴,回手再次要关窗,关到一半,却又忽地推开窗,探头问道:“你偷什么了?” 袁长卿略一停顿,才刚要回答,珊娘已经撇着嘴道:“算了,当我没问……” “几本账册而已。”袁长卿一把抓住那扇窗户。 珊娘一眨眼,“捐募会的?”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肯定不可能,于是不等袁长卿回答,就又一挥手,“别告诉我,我没兴趣知道。” 说着,又瞄了一眼他那只一直屈在胸前的手臂,撇着嘴道:“没这个金钢钻,就别揽那瓷器活!明明是当大爷的命,偏要去做小偷,受了伤也是活该……” 她那里明明是不客气的嘲讽,却不知道袁长卿的耳朵是怎么长的,竟只听出了“关心”二字。于是他一时没忍住,那薄薄的唇角便明显往上翘了起来,鹰眸的眼尾也勾出一道漂亮的弧月儿——竟是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可惜的是,这会儿他正背对着月光,且那抓着窗框的手又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珊娘那里竟是一点儿都没看到他这如春-光乍现般的笑容。她这会儿仍不屑地鄙夷着他:“……平常看你挺机灵的一个人,怎么关键时刻竟不懂得什么叫作‘术业有专攻’了……” “不是我。”袁长卿柔声打断她,“那个笨贼不是我。原是不需要我动手的,是他们那里出了点岔子,我怕影响到下一步……” 说到这,他忽地一顿。他可从来不是个爱跟人扯闲篇的,何况,扯的居然还是该保密的正经大事…… 他这里忽地一住嘴,便叫珊娘敏感地抬眸看他一眼,撇着嘴嗤笑一声:“嘁,当谁乐意知道!”说着,屈起中指在他扣着窗框的手背上弹了一下,又趁着他吃痛松手之际,飞快地关了窗。 窗内,珊娘背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道:“看在你做的是正经事的份上,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再有下次,我直接拿刀剁了你这登徒子!” 窗外,袁长卿捂着手背,对着紧闭的窗户又默默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珊娘吹了灯,听那动静应该是重新上了床,他这才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回过身,对着月亮长长吐出一口气。 直到这时,他才有空去细细品味胸臆间悄悄积累起的那股莫名情绪。那股酸酸的、胀胀的,叫他莫名地想要笑上一笑,想要跳上一跳的情绪。 于是他忍不住在原地蹦了两蹦,双腿一蹬,跃上了房顶,却因牵扯到肋下的伤处而险些又从房顶上栽落下来。 这十三儿,下手够狠的! 捂着伤处,袁长卿一阵倒抽气,眼底眉梢却全是藏不住地浅浅笑意。 ☆、第七十一章 ·怀疑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珊娘就被小院里的各种动静给吵醒了。 三和五福进来时,只见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上,看着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一脸呆滞。二人便知道,姑娘昨晚肯定没睡好。 好在二人也是服侍珊娘多年的,深知她的习惯,此时谁也不去打扰她,只默默伺候着她洗漱更衣。 而大家之所以起这么早,是因为五老爷想要巴结五太太,带一家人去上头香的。此时五老爷五太太和侯瑞侯玦都已经收拾好了,就单等珊娘一个。 五老爷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一圈,回头看看珊娘那仍然紧闭的房门,抱怨道:“珊儿怎么还没出来?抢头香要来不及了。”他回头想要找个人去催一催珊娘,却发现院里所有人的眼都在刻意躲避着他,他不由一噎。 自五老爷坚持一家人必须一处用三餐后,家里总算不是只有小胖墩一个见识过珊娘那可怕的下床气了,因此,便是五老爷都知道,在吃早饭之前,尽量别跟珊娘说话。 五太太笑道:“头香不过烧的一个心诚,倒不在乎是不是第一个去上的香。” 正说着,珊娘的房门终于开了。 五老爷看看明显一副没睡醒模样的珊娘,居然好脾气地笑了笑,连一句指责的话都没有,只叮嘱三和五福好好照顾姑娘,便和五太太一同出了院门。 珊娘一路打着哈欠,直到到了玉佛寺的大雄宝殿上,她仍是没能缓得过来。 而虽说他们早,可似乎还有比他们更早的。他们到达大殿时,只见大殿正被那些官差衙役们团团围着。 珊娘打到一半的哈欠顿时就吞了回去——难道是袁长卿被人发现了?!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昨晚便是不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似乎她也应该问一问他,他躲在哪里,是否安全,需不需要她帮一些其他忙……而且,他还受着伤呢…… 珊娘一家过来时,大殿门外已经站了好些人。他们一家才刚站下,身后很快就又排上了长龙。此时便听到前后都有人在低声议论着。珊娘听了听,这才知道,原来那些衙役封着大殿不是要抓人的,而是在等知府夫人来烧头香。 “岂有此理!”五老爷生气道,“烧香拜佛原就讲的一个心诚,哪有自己没到,竟就叫人封着大殿,不让别人烧头香的道理?!” 五老爷这么一嚷嚷,顿时引得一片群情激愤,众香客们全都跟着一阵乱嚷嚷。便有个衙役举着个水火棍往那台阶上用力一磕,吼道:“喊什么喊,想造反啊!” 五太太一向胆小,当下被吓得哆嗦了一下,那手一下子攥住五老爷的衣袖。 依着五老爷的脾气,原是要跳出去跟那些黑皮狗们狠狠理论一番的,可这会儿见吓着了太太,他只得先压抑下怒气,瞪了那些衙役们一眼,回头小声安抚着五太太。 正闹着时,便只见又是一群皂衣衙役们从后面走了过来。衙役们簇拥着两个金碧辉煌的人儿,前面走着的,是个干瘦高挑的妇人,正是知府夫人。后面跟着的,是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女孩,生得面貌还行,偏高傲地抬着头,叫人只能看到她那两只有些大的鼻孔。 人群里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珊娘这才知道,这就是知府家的夫人和千金了。 看着这母女俩上了大殿前的台阶,珊娘一撇嘴,回头冲她哥哥侯瑞道:“肯定姓孔。” 侯瑞奇怪地看看她,“你这话说的,知府姓孔,他女儿自然也姓孔。” “还真姓孔?!”珊娘诧异了,忽然一笑,道:“我还当是因为她有两个大鼻孔呢。” “噗”,周围听到她这话的人全都笑出声来,也亏得这会儿知府夫人母女俩已经上了大殿的台阶,才没叫她们听到。 而就在这时,珊娘却忽然感到后脖颈处一阵刺痒,就跟昨天被人偷窥时的感觉一样。她忽地一回头,便隔着人群,看到了袁长卿。 袁长卿仍是一身惯常的墨青色衣衫,此刻正被他的几个小厮忠心护卫着混在人堆里。见珊娘看过来,他虽看着没什么表情,但那眼尾却微微弯了一弯。 珊娘一愣,正搞不清他这眼尾弯弯的模样算不算得是个微笑,就忽然看到那边人群一挤,只瞬间的功夫,袁长卿就和他的小厮们消失在人堆里找不到了。 珊娘忍不住往那个方向踮了踮脚尖。 大白天看到他,她才发现,虽然他的脸色看起来还算正常,可原本挺醒目的唇色却明显没那么红润了,微微泛着有点叫人担忧的苍白。 “看什么呢?”侯瑞也好奇地往她看着的方向张望着,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没什么。”珊娘收回视线。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俩虽然还尚未下定,双方家长却已经有了默契,所以她也就没再像之前那么关注袁长卿的动向了。她记得那会儿袁家人认为已经尘埃落定,所以一家人也就回了京城,袁长卿也送着他们回了京,直到端午前后他才重新回到梅山书院……只是,这一世直到现在,袁长卿的婚事仍是悬而未决……却不知道他怎么会跑来了这里……虽然不知道袁长卿为什么来,但珊娘多少还记得那个贪知府的事,知道他后来牵连进某件盗掘金矿的大案里面去了。而因着那件大案,叫宫里那位和四皇子一派元气大伤……前世时袁长卿就是坚定的太子-党,这会儿他出现在这里,且看样子事情还和知府有关,光靠着推测,珊娘就觉得,他跟此事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 而,前世这时候他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件事?那时候的他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受了伤? 其实要说起来,她对袁长卿的了解真的不多……不是她不想了解,而是袁长卿不愿意她知道…… 珊娘的脊背蓦然一僵,忽地皱了眉,冲自己狠狠暗啐了一口——前世那时候他就嫌她多事,换了一世她怎么还改不了这个爱操心的毛病?!她是他的谁?!他又是她的谁?!她不过是看在大周百姓的份上替他送封信而已,管得着那么宽嘛!何况那家伙又不是只弱脚鸡,原就不需要她来添乱…… “诶?那不是袁长卿吗?” 忽然,侯瑞叫了一声。 珊娘一抬头,便看到知府夫人和那位鼻孔小姐从大殿里出来了。她们的身后跟着一群和尚。在一片土黄色的僧衣中,一抹墨青色显得格外打眼——那人,可不就是袁长卿! 就只见袁长卿跟着一群和尚从大殿里出来,又随着和尚们冲那知府夫人和知府小姐礼貌地拱了拱手,然后便挺直了腰背退到一边,静立着不吱声了。 可鼻孔小姐看上去似乎对袁长卿挺感兴趣的,便巴巴地凑过去跟他说着话。若是林如亭遇到这样的事,此时定然会礼貌地退后一步,袁长卿却只是冷淡地扫了那位鼻孔小姐一眼,顿时便叫那位知府小姐自动地后退了一步。 此时珊娘见他居然从大殿里出来了,且还跟知府夫人和知府千金混在一处,她不由就蹙起眉头——昨晚袁长卿半夜闯进她的房间时,叫她以为他是被人追捕才不得不隐藏行踪的,可这会儿看起来,至少他没有被追捕……那他昨晚是怎么回事?! 昨晚……不,其实直到袁长卿从大殿里出来之前,珊娘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做了件好事,她尽到了一个大周子民的责任,不计前嫌地帮了袁长卿,偏这会儿袁长卿竟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刻,珊娘只觉得自己似乎被谁打了一耳光一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恼火……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眉心里一阵刺痒。抬眼看去,便看到袁长卿的眼正隔着人群向她投过来。珊娘狠狠一拧眉,抬着下巴瞪他一眼。袁长卿似乎被她瞪得有些吃惊,也看着她微一蹙眉,便移开了视线。 许是袁长卿这一身清冷的模样,以及那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态度颇具挑战性,鼻孔小姐不甘心地把知府夫人也拉了过来。知府夫人看着似乎对袁长卿也很是热情,母女二人围着他一阵话长话短,袁长卿却只以简短地几个字作为回答。最后,他似有些为难地回眸看了一眼身旁的一个老和尚。 直到这时珊娘才注意到,和袁长卿站在一起的和尚她竟认识——恰正是昨天跟五老爷一起下棋的那个“秃驴”德慧。 和德慧站在一起的,还有玉佛寺的方丈德元。德元方丈上前一步,向着知府家的那对母女合什一礼,陪着笑和那二人说着什么,德慧老和尚也上前说了句什么后,便扭头叫过袁长卿,由袁长卿扶着先行告退了。 看着大殿上的戏码,珊娘的脸不禁沉了下来。 昨晚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本能地相信着袁长卿是遇到了麻烦,可如今对照着大殿上的情形,再想着昨晚,她忽然就觉得,昨晚袁长卿的解释竟处处是漏洞! 他说他是迫不得已才半夜来送信的,可他都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知府夫人面前,还能有什么迫不得已之处?! 他说他不方便找老爷,可便是晚上不方便,这大白天总可以吧!就算他有什么顾忌,他不是认识那个德慧和尚吗?托和尚给她爹带个信应该比大半夜地跑去给她送什么信容易吧! 再说,他担心吓着太太,怎么就不担心吓着她?!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若是被人发现,她还要不要活了?! 这袁长卿,昨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管是个什么意思,这会儿珊娘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在算计着她什么! “袁长卿怎么会在这里?”忽然,侯瑞在她身旁嘀咕道,“他不是应该在后山的吗?” “我怎么知道!” 珊娘恼火地顶了她哥哥一句,顶得侯瑞一噎,抬头看看已经升起的太阳,低头冲侯玦嘀咕道:“今儿这下床气怎么到现在还没消?” 侯玦经验老道地道:“怕是姐姐没吃饱。”——如今家里人都已经得出经验来了,都知道,去除珊娘下床气最快的方法,就是喂饱她。 这哥俩旁若无人的议论,叫珊娘好一阵恼火,正要张嘴嘲讽回去,就见五太太回过头来,一脸体贴地对她说道:“等会儿敬完了香,你就先回去歇息吧,不用陪我去听经了。可怜见的,这黑眼圈都出来了,显见着是没休息好。” 珊娘默了默,想着或许可以找机会溜出去找袁长卿对质一二,便顺势应下了。 只是,那该死的家伙神出鬼没的,她该去哪里找他?! 珊娘却是不知道,她脸色的变幻,早就叫生着双鹰眸的袁长卿看在了眼里。便是她不去找他,他也要来找她的…… 虽说珊娘有着一番别人没有的奇遇,其实她心里对神佛仍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说怀疑,是因为佛家讲究个修行,她觉得她在前世都没有好好修一修来生,却莫名其妙就得到了这么个洗牌重来的好机缘……若真有神佛,这神佛也太宽容了……可若说没有吧,她到底有些心虚,害怕万一真有,被佛祖的慧眼看破她是偷了先机,知道一些不该她知道的事情而重生的,她怕佛祖把她当什么孤魂野鬼给收了……总之,珊娘其实一直觉得,她还是避着神佛一些的好。 所以她都没敢亲自去上香,只由着五太太的手里接了香,又递给三和,就算是她上了香了。 不仅珊娘对神佛抱着种将信将疑,其实五老爷也是。全家大概就五太太一个是心诚的。五太太也知道,便在全家都敬完香后,劝着五老爷也跟珊娘一同回去休息,她留下听经就好。老爷自然不肯,珊娘则懒得听他俩腻歪,便上前一步,正准备申请告退,忽然就从旁边过来一个小沙弥,说是德慧老和尚那里有请五老爷。太太那里又劝了一回,加上法事就要开始了,老爷这才千叮咛万嘱咐地留下五太太和随从的丫鬟婆子们,带着珊娘他们几个从殿上退了出去。 侯瑞侯玦自然不愿意跟五老爷去见什么和尚,便和老爷招呼了一声,带着长随小厮们去逛庙会了。 珊娘原是想着要回去的,可一听老和尚那里有请,顿时就想到是那和尚带走了袁长卿的,不定能在和尚那里看到他。而她正有话要问他,便一旋脚跟,跟着五老爷一同过去了。 来到德慧老和尚的禅室,一进门,她果然就看到了正和老和尚对着奕的袁长卿。 见他们来了,老和尚忽地以衣袖一拂棋盘,笑道:“今儿先到这里吧。” 五老爷看到袁长卿,原还想问他什么话来着,忽然听到老和尚这么一句,顿时转了话题,指着和尚哈哈笑道:“不会是你要输了吧?” 此时袁长卿已经站了起来,从容不迫地向着五老爷行礼问安,又叫了声:“五叔。” 第52节 这称呼直叫老和尚一阵惊奇,来回看着五老爷和袁长卿道:“你们竟是亲戚?” 五老爷也懒得解释二人间那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便含混地挥了挥手,问着袁长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和尚笑道:“他是来看我的,我是他的寄名师傅。” 富贵人家常常怕孩子养不大,便会在孩子小的时候找个出家人做寄名师傅,还会给孩子起个法号。五老爷好奇问道:“这么说,你也有法名喽?叫什么?” “长生。”老和尚代为答道。 五老爷一撇嘴,“俗。”说着,便把袁长卿赶到一边,在棋盘对面坐了,搓着手对老和尚道,“今儿我要一血前耻。” 老爷找着乐子就不管珊娘了,珊娘原就有话要问袁长卿的,便站在那里拿眼狠狠瞪着他。 袁长卿抬眼看看她,笑着问道:“十三妹妹可愿意跟我对弈一局?” 看着他那微微弯着的眼角,珊娘怔了怔,忽地一转身,出了禅室——真是的,明明不会笑的人,无缘无故笑什么?! 袁长卿却在她转过身去之后,忽地敛了笑容。他原就是个心思慎密之人,只略一想就知道珊娘这会儿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看着她生气,他居然会是这样一种心情…… 他顿了顿,便跟着珊娘从禅室里出来了。 因此他没看到,五老爷和德慧和尚同时都扭头看了一眼他俩的背影。五老爷皱了皱眉,德慧老和尚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忽然叫小沙弥将对面的窗户打开,然后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缓声说道:“我这禅室外面的竹林里有一张不错的棋桌,树根雕的,从这窗户就能看得到。” 其实五老爷和珊娘一同过来时,就已经看到了那个凉亭里的根雕棋桌。珊娘一向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当时还曾跑进去多看了两眼。 果然,不一会儿,五老爷便看到珊娘打头走进了凉亭,且还是不客气地先落了坐。 袁长卿倒是站在那里顿了一顿,才撩着衣袍下摆坐下。 “你找我?”袁长卿一边落坐一边轻声问道。 “谁找……”珊娘呛了半声,便忽地一顿,改口道:“对,我有话要问你。” 袁长卿点了一下头,回头看着禅室方向道:“妹妹爱喝什么茶?” “别叫我妹妹!”珊娘反感地一皱眉,“我又不是你的妹妹。” 袁长卿一眨眼,回头看看她,故意叫了声,“十三儿。” 珊娘蓦地一抖,抚着手臂道:“别这么叫我!” “那我该怎么叫你?侯姑娘吗?我们没那么生疏吧?”袁长卿笑着回头,冲某处打了个手势。 珊娘一窒。她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回击她昨晚那句“我们没那么熟”——事实也是,怎么说他们都是“表兄妹”,叫声“妹妹”不为过的…… “总之,别叫我‘十三儿’!” “可我好像更喜欢叫你‘十三儿’。”袁长卿回过头来,乌黑的眼沉沉地看着她。 袁长卿原就生得白皙,因着受伤的关系,叫他的脸色唇色都泛着隐隐的苍白,因此衬得一双眸色更显深浓,看得珊娘竟微微有些晕眩之感。 “你在生我的气。”袁长卿直直看着她,“因为你觉得,我可能是在设计你什么。可我没有。” 最后四个字,竟愣是叫他说出一股委屈的味道来。 ☆、第七十二章 ·我的心思你别猜 说实话,袁长卿原还没觉得有多委屈,直到听到自己话音里的那点委屈,才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委屈。 而且,还是越想越委屈…… 如果说,昨晚他有多高兴,那么现在他就觉得有多委屈。昨晚时,明明他想给她解释来着,是珊娘自己不想听的,且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对他这么做的原因不感兴趣…… 虽然她一直那么说着,可她又毫不犹豫地答应帮他送信,这让他觉得她至少是信任他的,且还是无条件的信任。所以就算她一直对他那么恶声恶气的,他仍是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便是今儿一早,他混在人群里看着她时,她那一回眸中暗藏的担忧,也一直叫他的心情那么飘飞着……直到他按照计划,和知府夫人母女一同在人前露面。 当他和那对母女俩一同出大殿时,他的理智告诉他,他这时候不该分神,可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仍是向她瞟了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的那个眼神…… 在她以那种怀疑和不信任的眼神看向他之前,其实他心里多少也是觉得,便是不告诉她前因后果也没什么,就像昨晚珊娘说的那样,她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他也只需要她帮他送那封信而已……可当她以那样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却忽然有种懊恼,就像那天没能躲开划向他肋下那一刀时的懊恼,因为他知道他原可以避免这样的错误的,却因一时大意而疏忽了…… 头一次,他居然险些忘了他正在做的事,他很想立时冲过去跟她解释一番,因为他不想她以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因为他希望她能一直像昨晚那样,虽然嘴里倔着,却又那么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 这会儿和十三儿面对面,看着那双满是怀疑的狐狸眼,袁长卿不禁很是怀念她之前看向他时那个含笑的眼神——就算是嘲弄,总不像现在,叫他有种触碰不到的距离感……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悄悄抚过肋下的伤处,看着珊娘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真的没有算计你……” “是吗?”珊娘冷着脸打断他,“那你在算计谁?我哥哥?还是我父亲?!” 袁长卿看着她顿了顿,忽然抬头道:“既然要下棋,哪能没有棋子,能不能劳驾你的侍女去拿一副棋子过来?” 珊娘皱了皱眉。她当然也听懂了他这是想要单独跟他谈一谈的意思。想着可能会涉及到一些机密话题,她便回头吩咐三和五福下去了,然后回过头来,才刚要再刺他两句,便听袁长卿忽然说道: “你说得对,从某方面来说,我确实是在算计着你……” “承认就好!”珊娘再次打断他。 袁长卿忽地一蹙眉。珊娘以为他会表示不满,不想他竟忍耐了下来,“我向你道歉。”他道。 顿时,珊娘震惊了。其实她多少也知道自己有点在无理取闹,她过来明明就是要听他解释的,偏他这里想要解释,她却一句顶着一句地讽刺着他。而若是换作前世,遇到这种情况时,他早甩手走人了,哪里还会向她道歉…… 再一次,她深深意识到,眼前这人跟她记忆中的那人真的有着很大不同…… 是因为她不同了,他才跟着变得不同的吗?! 她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袁长卿以为她要站起来,忙看着她道:“别动。”又道,“你的右后方有个扫地的和尚,已经盯了我好几天了。” 珊娘一怔,本能地想要回头,可又忍住了,抬眼问着袁长卿,“我可以回头吗?” 袁长卿的眼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地一笑,道:“可以。不过小心点,别被他发现了。” 这不是他那眼角微弯的微笑,也不是那浅提唇角的浅笑,而是一个令他的下巴上出现一道浅沟的,真正的笑容。 那道沟,令珊娘的眼忽地眯了一眯,然后她一侧身,装作在找三和五福的模样,回头向凉亭外望去。 果然,在她的身后,竹林外,有个和尚正心不在焉地扫着地。当她的眼向那和尚扫过去时,和尚忽地一低头,避开了她的眼。 好在那人离他们挺远,应该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这里说话安全吗?”珊娘回过头来。 “没关系,”袁长卿道,“就是要在他们的监视下说话才最安全。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那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袁长卿便截着她的话摇了摇头,道:“放心,我暂时没有危险。” “他们……” 再一次,袁长卿没让她把话说完,“他们现在谁都怀疑,不仅是我。不过我应该不是他们重点怀疑的人。” “那……”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他们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我这里了,便是他们怀疑我也不会有什么事,我的身份在这里,他们没有证据不敢动手的。”袁长卿道。 珊娘垂眼一阵沉默。这样有问必答,不,没问都抢着答的袁长卿,她竟是第一次见识。虽然抢着答话看似叫她挺省心,可事实上,她感觉很不好,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好像无所遁形一般。 她皱了皱眉,抬头道:“那封……” “那封信,你只需要帮我送到林如亭的手里就好。”再一次,袁长卿抢着答道,“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叫人怀疑到你的。” “不是,我是想……” “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多此一举,冒着风险大半夜地潜去找你。这是因为,你们昨天才刚到,那些人还没来得及监视你们,我只有那个时候去找你,才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你可以……” “是的,我也可以今天找你。我原也是计划今天再把信给你的。之所以昨天过去,真的只是给你送信而已,因为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如果你不愿意,自会当作没那封信的,我也就不用冒不必要的险了。如果你愿意,因为我那封信,至少可以叫你心里有个提防,不会一无所知地露出什么痕迹。所以我……” 他忽地一顿,垂着眼不知想到些什么,忽地又是一抬眼,看着她道:“其实,昨晚我是特意去找你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找着你父亲或你哥哥去的。” 珊娘一怔,“什……” 袁长卿居然连抱怨都没让她抱怨完,就又抢着道:“之所以特意找你,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我信得过的、行事冷静又不引人注目之人帮我。你哥哥,说实话,太容易冲动了。你父亲的目标又太大了,如果他巴巴跑去学里找如亭兄,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你就不同了。别人总觉得你们女孩子担不起什么大事,我却知道你虽然年纪小,行事却很是稳妥,且胆子也大,他们再想不到我会托你帮忙。而且,我不知道眼下书院那边是什么情况,不知道那边是不是也有人监视着,但可以肯定,他们的手还没能伸到捐募会里,你最近又一直在那里帮忙,就算你跟如亭兄在那里碰面,至少不会惹人怀疑,所以我才找你。” 如果珊娘对袁长卿有十分深的了解,她就会知道,每当他语速变快,话变多时,便是他说谎了——虽然这番话里,他只添加了一成的谎言……当然,他并不认为那是谎言。 为了证明他有正当理由找她,且只能找她,他含糊地表示,书院那边“可能”会遭人监视……所以,这只是他的怀疑,还算不得是谎言,是吧?! 珊娘看着他又张了张嘴。她再没想到,她在他的心目中,居然是这样的人……行事稳妥却胆大妄为? 她只是吃惊地张了张嘴,袁长卿就再一次抢着答了她心里的问题,“是的,而且我觉得你这样挺好,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咚!” 忽地,珊娘反手以指节一敲桌子,“那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袁长卿一怔,“什么?” “你很讨厌,也很烦人!”珊娘暴躁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没礼貌?!便是你猜到了别人想说什么,至少你应该让别人把话说完!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你的就是你以为的那个问题?!” 袁长卿默默一眨眼。珊娘不知道他的毛病,他自己却是再知道不过了,只有在他对自己缺乏信心时,他才会这样抢着别人的话说。 而,面对珊娘时,他明明总能摸到她的心思,可为什么又总有一种抓不住她的感觉?! “那,我答错了吗?”他嘴硬道。 珊娘一怔,忽地又是用力一敲桌子,却一时大意用力过猛,直接敲痛了自己。她忙一缩手,揉着指节道:“烦的就是你答对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讨厌?!好像别人想什么,你屈屈手指就能猜到一样!没人愿意别人总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你这样会没朋友的!” 袁长卿忽地一默,目光落在珊娘的手上。 和她的人一样,珊娘的手也是瘦瘦小小的,看着都没几两肉。这样的指节敲在桌上,大概会很痛…… 恰好这时袁长卿的小厮炎风端着个茶盘过来了。而奉珊娘之命去沏茶的五福则不高兴地噘着个嘴,一脸不满地跟在炎风的身后。等二人走进凉亭,炎风那里才刚放下茶盘,五福便忽地从后面窜上来,抢在他前面从茶盘里端了一盏茶递到珊娘的手边,又示威似地瞪了炎风一眼。炎风却是连个眼尾都没扫向她,只默默端起另一只茶碗放到袁长卿的手边,然后抱起茶盘,向着珊娘和袁长卿二人恭恭敬敬一礼,正待退下,一抬头,忽然看到五福很没眼力界地站在她主子的身后,炎风一皱眉,向着珊娘歉意一礼,忽地伸手捉住五福的衣领,就这么不客气地将她从凉亭里拖了出去。 凉亭外,传来五福小小的尖叫声,以及二人压着嗓门吵架的声音。 看着那二人的背影,珊娘不由一阵感慨。她变了,袁长卿变了,五福和炎风看来却似乎并没有变。如果此生他俩仍然还是能够看对了眼,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你说得对。”忽然,她的耳侧响起袁长卿的声音。 那透着清冷的声音,顿时令珊娘回过神来。就只见袁长卿垂眼以盖碗茶的碗盖拨弄着碗里的茶叶,一边一脸平淡地说道:“难怪我没什么朋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跟一个聪明透顶又心思敏捷的人相处,其实确实挺有压力的。稍有不慎,就会叫人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觉得自己很蠢、很笨……前世时珊娘就领教过这种滋味。 珊娘默默一眨眼——就她心里的感觉,她跟袁长卿真的没那么亲近,这却已经是他第二次跟她吐露心声了…… 第53节 这算不算是交浅言深? 她正暗自思索时,袁长卿忽地一抬眼,看着她郑重保证道:“我下次注意,尽量不去猜你的想法。” 珊娘也抬头看着他,然后忽然将手肘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支,撑着下巴看向他的眼睛。 阳光下,袁长卿那深褐色的眼瞳看着有种琉璃般的质感,这么紧盯着看时,甚至会叫人产生一种微妙的眩晕感…… 忽地,一排粗浓的睫羽垂了下来,盖住那深浓的眸色,就好像他被她看得害起羞来一样。 “你,”袁长卿清了清嗓子,“在看什么?” 直到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重又抬起眼睫,却是再没像之前那样直率地看向她的眼睛,而是盯着她两眼中间的那一点鼻梁。 珊娘被他盯得鼻梁中间一阵刺痒,便伸手挠了挠。 她的指甲并没有像当下女孩子们流行的那样留得很长,短短的,修得形似一把小铲子。那微微有些上翘的指尖粉嫩嫩的,看着似乎很是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也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在想什么。”珊娘道。 袁长卿吓了一跳,耳根忽地一下就红了。他飞快地闪了一下眼,一边故作镇定地以碗盖拂着茶叶,一边道:“可看出什么了?” “看出一点。” “什,么?”他手中的碗盖微顿了一顿。 “看,你也不喜欢被人看破心思!”珊娘胜利地拿手一指他,然后收回手肘,得意洋洋地端起茶盏。 袁长卿呆了一呆,忙也借着饮茶,以手腕遮住脸。这会儿他的脸颊之所以在发热,一定是因为热茶熏在脸上的缘故…… 于是,一时间,二人各自饮着茶,都沉默了下来。 直到三和找来了棋子,珊娘这才发现,她和袁长卿已经这么默默对坐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偏这样的沉默,竟一点儿都没有叫她感觉别扭,就好像时间跟天上的云一样,就那么不经意地悠悠过去了。 她抬眼看向袁长卿,却恰好和他偷偷看过来的眼撞在一处。 “那个,”袁长卿放下茶盏,又清了清嗓子,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你执黑先行。” 珊娘也不跟他客气推让,便捏了枚棋子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放。 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棋,袁长卿忽然抬眸看着她道:“你在想什么?” 珊娘一皱眉,“又在猜我在想什么了?!” 袁长卿一摇头,颇为认真地答道:“我说过,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既然你不希望我猜你的想法,我就不会去猜。只不过是因为你这一步棋走得很不像你的风格,我想你大概有点心不在焉,所以才好奇一问而已。” 珊娘看看他,忽地将那指间把玩着的棋子往掌心里一卷,将头凑过去,小声问道:“你确定你真的没危险?!这都已经受伤了。对了,你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袁长卿也将头凑过去,小声道:“真的不严重,就是躲慢了一点,被划破了一点皮肉而已。这里。”他悄悄比划了一下肋下,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有危险,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不过是我要帮着别人布点迷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可以回京了。” “回京?”珊娘一阵诧异。 “对。”袁长卿道,“正好我大舅舅五十寿诞,也需要我回京一趟。”又道,“我大概端午后回来。” 这倒跟前世对上了。只是…… “那你的婚事怎么办?” 话才刚一出口,珊娘就后悔了。这原不关她的事,她竟又多事了…… 见她猛地一咬唇,袁长卿心头一跳,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而,那个念头尚未能够形成一句话,珊娘那里就已经在连连摆手了,“当我没问,这事原就跟我无关!” ——是啊,这是他俩早就达成的共识。 可……为什么他会有一阵突然的失落呢?! ☆、第七十三章 ·绮思旖念 晚间,小厮凉风引着德慧老和尚来到内室时,袁长卿正裸着上半身,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炎风跪坐在他的身旁,帮他解着裹在肋下的纱布。 十六岁的少年,肌肉虽然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初具雏形,那劲瘦的身躯看上去颇有种青涩的美感。 快七十岁的老和尚羡慕地拍拍袁长卿的肩,将炎风推到一边,弯腰看了看重新结痂的伤处,一皱眉,瞟了一眼袁长卿,恶作剧地伸手戳向伤口。 袁长卿跟早有防备似的,一把抓住老和尚作怪的手。 老和尚呵呵一笑,收回手:“反应还挺快。可怎么就又伤到了?” “一时大意。”袁长卿答着,又低头看了一眼伤处,道:“还好,都结痂了。” “没小姑娘给你那两下,定能好得更快些。”老和尚道。 袁长卿惊诧地扭头看向老和尚。 和尚冷哼一声,在他身侧的蒲团上坐了,又从怀里掏出亲手配制的药膏,一边观察着那道细长的伤口一边道:“你师傅我最是体恤人心,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便是装,也得装作不知道。” 老和尚替他抹着药时,袁长卿一直那么默默看着他,半晌才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姑娘?” 德慧抬眉看看他,忽地狡黠一笑,“原是瞎猜的,现在肯定了。” 他站起身,小厮巨风忙端了盆水过来给他净手,炎风则接替了他,拿块干净纱布给袁长卿重新裹住伤处。 老和尚一边洗着手一边头也不回地抱怨道:“我说我可以帮你,偏你不肯。我还当你找了个什么三头六臂的能人,谁知竟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姑娘。难道在你眼里,她竟比我更可靠?!” “不是可靠,是不打眼。”袁长卿从凉风手里接过衣裳自己套了,又向着另一个想要上前帮忙的小厮景风挥了挥手,一边结着腰间的系带一边道:“而且我也不想让您搅进这趟浑水里。怎么说您老都已经是界外之人,原不该以这些凡尘俗事来打扰您的清修,如果不是您……” “是啊,如果不是老和尚眼尖,你连受伤的事都得瞒着我!”老和尚不满地擦着手,一回头,见袁长卿已经穿好了中衣,不由将他上下一阵打量。虽然袁长卿已生得身长玉立,雪白的中衣下覆着的肩也已初具成年人的宽阔,可到底仍残留着一份少年人特有的单薄,看得老和尚心头一涩,感慨道:“若是老令公还在……” 袁长卿回头看他一眼,淡淡道:“世上没什么‘若是’。” 老和尚一默。别看他这会儿看着一副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样,当年行脚苦修时,他曾一度以僧医的身份随袁家军出征过,因此他曾和袁老令公结下一段过命的交情。袁长卿出生后,老令公便把这长子长孙寄在了老和尚的名下,以求佛祖庇佑。所以他看袁长卿,除了寄名的师徒之情外,更多了一份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袁长卿不是个擅长处理情感之人,老和尚这充满温情的目光令他一阵不适,便避着老和尚的眼道:“师傅说过,往事可忆不可追。沉溺在不可能的幻想里撒泼打滚,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更蠢。” 老头儿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叹着气道:“我记得我只说过前面那半句,后面明明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袁长卿沉默着弯了弯眼角,大概应该算是一个微笑了。 此时景风手里正举着件道袍。袁长卿伸手去接,小家伙却倔强地后退了一步。袁长卿看看他,微一摇头,便妥协地转过身去,任由景风服侍着他穿上那件道袍。 他正抬着手臂,好方便景风帮他整理衣襟,忽然就听老和尚道:“你是在打那个姑娘的主意吗?” “什么?!”袁长卿一惊,蓦地回头看向老和尚。不知为什么,和尚这句话竟叫他惊出一身冷汗。 打……十三儿的主意?!他没有……至少他觉得他没有! 此时老和尚已经坐回了蒲团上,抬着花白的眉看着他道:“你那个‘五叔’可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人,他都告诉我了。”又道,“若不是他,我都不知道你竟遇上这样的大事,偏你竟什么都不说。你有什么打算?还有你外祖和你舅舅们,你告诉他们了吗?” 老和尚这一连串的问题,却只得到袁长卿一阵沉默回应。 和尚也算是看着袁长卿长大的,自然知道,他的沉默代表着他不想跟人讨论此事。德慧叹息一声,摇着头道:“你得改改你的脾气,你不说,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袁长卿却忽然想到,十三儿也这么向他抱怨过……而,那时候他好像跟她都没说过几句话…… 见他仍是那么沉默着,老和尚又叹了口气,败退下来。顿了顿,到底又嘀咕了一句:“这袁四……” 和尚所说的袁四,便是袁长卿的四叔,袁礼。 袁礼因为是家里的小儿子,上面有三个可作顶梁柱的哥哥,便是袁老令公当年,对这小儿子也都是多有放纵的,因此养成了他眼高手低的纨绔禀性。不想漠洛河一役后,袁家成年男丁尽丧,竟只余下他一个。偏袁家铁军里幸存下来的老人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哪能服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于是这十来年间,袁礼拿不下袁家军,袁家军的老人们也不服袁礼的管束,以至于好好的一个袁家军,如今竟形同一盘散沙。偏那些不服袁礼的袁家军老人们又总是抬出袁长卿来,说他身为长子长孙,理应是继承袁家军的正统。那袁礼原就不是个心胸开阔之人,因着这些话,就更是视袁长卿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了。 “那几个老家伙,还来找你吗?”老和尚问的是袁家军的那些老人们。 袁长卿摇摇头。 “他们……” “放心,我有数。”袁长卿截着老和尚的话道,“军中只凭实力说话,四叔实力不够才引得众人不服。且不说如今我年尚不及弱冠,便是真被人推上那个位置,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老和尚怔了怔,忽然重重叹了口气,道:“亏你一直想得明白。”顿了顿,又颇为心疼地拍拍袁长卿的肩,“苦了你了。” “习惯就好。”袁长卿淡淡说道,从巨风手里接过茶盏奉给老和尚。 德慧接了茶,慢慢抿了一口,才道:“你真不打算让你外祖帮你?这件事可关乎着你的终身。” 袁长卿摇摇头,将自己的那盏茶放在一旁,抚着肋下的伤处道:“时机不对,他们也是挑着时机才敢这么做的。”顿了顿,又自嘲一笑,“所以说,天下没有蠢人。” 德慧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就是说,你有意选这位十三姑娘?” 第二次听老和尚这么说,袁长卿倒不像第一次那么感觉惊悚了。他按着伤处摇了摇头,正待答话,老和尚忽然道:“可我看你那个未来的丈人,人家对这门亲事可不太乐意啊。” 袁长卿一怔。他一直以为五老爷挺欣赏他的…… “可要我替你说合说合?”老和尚道。 袁长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扭头端过茶盏,将那仍烫着的茶水一饮而尽。许是茶水太烫,烫得他一时不知所措;许是老和尚的话太过出乎他的意料,总之,忽然间,他一向清晰的思维竟出现了一点混乱。垂眼沉默半晌,直到舌上的感觉恢复正常,他才渐渐镇定了下来。于是,他这才忽然想起,其实他早就已经定了主意是要选侯家十一娘的,而且他那位亲亲“祖母”挑中的也是她……按照正常的情况来说,其实这时候他只需要略有几个动作,就能叫不太乐意的侯家老太太点头了,可他一直下意识地拖着没有动作…… 忽地,他的脑海里闪过十三儿那双含讥带嘲的狐狸眼。 袁长卿心头一慌,蓦地端过茶盏又是一饮而尽…… 他一愣,低头看向茶盏——茶盏里居然是空的! 老和尚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看着一向沉着稳健的他竟难得的乱了方寸,便回头冲着炎风挥挥手。 炎风会意,将屋里的人全都带了下去。 老和尚这才回头问着袁长卿:“你喜欢那个小姑娘?” 袁长卿的肩一震,耳根蓦地一片飞红,避着眼道:“胡说!” “是吗?”老和尚伸手过去拿起茶壶,亲自给袁长卿仍端在手里的空茶盏里续了点水,道:“我听到你邀请那位十三姑娘陪你下棋来着。”他放下茶壶,盯着袁长卿的双眼道:“若是往日,便是那些姑娘们死缠着你,你都不会给个眼风的。” 袁长卿飞快看他一眼,皱眉道:“我……是有正经事要说!”说着,不顾仍烫着的茶水,竟又是一饮而尽——也亏得老和尚算计到了,只给他倒了一点点的茶水。 看着他明明被烫到了,却硬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德慧摇了摇头,忽然扬声冲着外面叫道:“炎风,你那里可有镜子?” “镜子?”袁长卿一阵不解。 炎风也是一阵不解,但到底从身上翻出一面小菱镜送了进来。 “拿着!”老和尚将镜子递给袁长卿。 袁长卿接过镜子。 “看着。”老和尚抬起他的手,让他面对着那面镜子,又道:“你喜欢十三儿?” 袁长卿一窘,蓦地抬头瞪向老和尚。 老和尚却一指那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袁长卿依言低头看向镜子。 第54节 镜子里,他仍是他。 他又抬头看向德慧。 德慧道:“看着镜子。我再问你一遍,你喜欢十三儿?” 镜子里的袁长卿,那浓密的睫毛忽地就闪了一下,原本深浓的眸色竟似微微荡漾了起来一般,透着股迤逦的水波…… 镜子外的袁长卿一惊,忽地将那面镜子反手盖在蒲团上。 “我没……” 老和尚摇摇头,将一根手指横在唇上道:“人的嘴是会说谎的,唯有这里,”他指指胸口,“这里不会说谎。便是自己想骗自己也骗不了。” 三和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因着第二天上午他们就要下山回去了,她便催着五福和她一道先把能收拾的东西全都收拾了。 珊娘想要帮忙,却被三和塞了本书,推到了一边。 五福虽然利落地帮着忙,可看得出来,她心情很不好,时不时地摔盆打碗着。也亏得她收拾的是细软,不怕她的摔打。 虽如此,她一向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脸色早摆在了那里。 看着她将姑娘的一件披帛用力压进衣箱,三和叹了口气,停了手,问着她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怨气倒是说出来啊,只别拿姑娘的衣裳撒气,弄坏了又得听你叫着‘怎么办’了。” 五福被炎风拎着衣领扯出凉亭时,三和正在到处找着棋子,因此她并不知道那一幕。珊娘虽然知道,却一直故意装着没看到,所以五福也不知道她是知道的。 要说起来,五福比珊娘还要大上一岁,今年已经十五了。作为一个大姑娘,被个小子当孩子似地拎着衣领丢出去,便是没人看到那一幕,五福也深感自己丢了脸。偏她这么记恨着那个张狂的小厮,却是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她想要扎小人儿都不知道该扎谁,所以她才万分气恨难平! “今儿遇到一个特别讨厌的人!”她跺着脚道,“偏想要做小人扎他,又不知道他叫什么……” “叫炎风。”靠在窗边看着书的珊娘忽然道。 五福一惊,扭头看向珊娘,蓦地尖叫一声,“姑娘看到了?!” 珊娘这才发现她说漏了嘴,忙拿书一掩嘴,无辜地眨着眼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姑娘……”五福涨红着脸一阵跺脚。 珊娘赶紧翻身坐起,拿着书闪出房门,又探头笑道:“你们忙,我出去转转。” 三和忙道:“这么晚了,姑娘可别出院子。” “知道了。”珊娘答应着,便笑眯眯地跳下了台阶。 若说一开始她还觉得自己是死去时的那个年纪,可许是她这身体到底才十四岁,也许还有身边人都拿她当个孩子看待的原因,渐渐的,她越来越忘了她该有的年纪,竟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十四岁小姑娘了。便是这么随意下个台阶,她都忍不住想要蹦着下去…… 她蹦下一级台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稍嫌幼稚的举动,忍不住吐了吐舌,往左右瞄了一眼。 这会儿五老爷和五太太正在屋里说着话,隔着门她都能听到五老爷的笑声。侯玦在侯瑞屋里,二人好像在玩着从庙会上买来的什么东西,且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叹。倒厦房里,那些跟出门的下人们正收拾着行装,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倒是没人注意到她这点小小的跳脱。 珊娘咬着舌尖,往左右又看了一眼,见果然周围没人,便跟只小兔子似的,一级一级地从台阶上蹦了下去。 她却是不知道,那棵银杏树的枝叶间,正藏着个人。那人默默凝视着她,心里一阵起伏不宁。 到了此时,如果袁长卿还不知道他面对十三儿时的那种起伏不定,代表着什么含义,他也不会被那么多人高看一眼了。而便是他对她起了什么绮思,他脑中理智的那部分仍是深知着,有些事是可以经过努力去争取的,而有些事,却不是你想要就一定能够得到的……比如,父母双全。 比如,她也愿意…… 聪明的十三儿早说了,这不是她想要的……袁长卿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他至少是个有原则的坏人,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愿意的事,他绝不会去强求…… 不记得哪本书上说过,少年人的感情如烈火燎原,燃烧起来时总觉得难以克制,可烧完后很快便能回首天涯。万幸的是,他很快就要回京了。等下一次再见到她时,怎么也该是端午过后。有着这么一段时间的间隔,想来再大的草原也该过完火了……再见到她时,想来那些绮思旖念也该被理智冲淡得差不多了。就像之前那些明知道求之不得的东西一样,渴望过,评估过,知道不可能得到,便可以转身走开了…… 只是,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么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印在他的心上了呢?! 她到底做了什么?叫他就这么把她看进了眼里?! 树下,珊娘弯腰捡起一片银杏落叶。她走到月光下,举着那片叶子遮住月亮,然后看着被月光镀了层金边的银杏叶,弯着双狐狸眼笑了起来。 ☆、第七十四章 ·龙舟赛 第七十四章 第二天,五老爷一家回程时,在码头边果然遭遇到了“黑皮狗”们的盘查。 和前天他们到达时不一样,这一回,便是桂叔递过去一个很大的荷包,那些人仍是盘查得很严,连珊娘拿在手里的书都被搜去翻捡了一遍。 不过,似乎钱袋终于还是起了点作用的,至少那些人翻检他们家的行李时,动作不像搜查别的船只那般粗鲁。衙役们把珊娘的书还给桂叔后,珊娘故意装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模样,扭着脖子道了声:“不要了!” 许是怕五太太再受惊,五老爷竟难得地一直压制着火气,只铁青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沉默瞪着那些衙役们。五太太则又反过来担心五老爷的脾气会跟人起冲突,而一直紧贴在五老爷的椅子后面站着。直到“黑皮狗”们全都从船上退了出去,一家人才松了口气。珊娘则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腰间的信。 船家正要开船时,岸上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五老爷探头一看,居然是德慧老和尚领着袁长卿来给他们送行了。 那袁长卿怎么说也是叫五老爷一声“五叔”的,来给长辈送行原是应有之意,珊娘却觉得,他不定是不放心他的那封信,这是想要亲眼看着他们平安离开才能放心。 她以为他会找着机会问一问她情况的,却不想袁长卿一直都沉默地站在老和尚身后,五老爷五太太不主动问他,他也不主动答话——嗯,其实这挺正常的,他原就是这样一个不太合群的人,珊娘倒也没觉得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除了她想要给他个报平安的眼风,却怎么也捉不到他的视线。 从头至尾,袁长卿的眼都会随着说话的对象而看向五老爷五太太、看向侯瑞侯玦、看向老和尚,却就是不曾和珊娘对过一个眼风。 ——哟,这避嫌倒避得挺彻底的!珊娘自以为理解地一撇嘴,便扭头去看舷窗外的风景了。 而直到她的眼转开,袁长卿才头一次往她那边瞟了一眼,然后恭敬答着五老爷的话道:“是的,最近会回一趟京城……” 一路风平浪静地回到梅山镇。临下船时,侯瑞忽然感慨了一句:“唉,明天又要上学了。” 正扶着五太太准备下船的五老爷听到了,顿时竖着眉毛扭回头去,吓得侯瑞脚下一滞,立时不敢大声喘气了。 五老爷才刚要张嘴喝斥他,就忽然感觉五太太拉了拉他的衣袖。五老爷低头看看五太太,回头再看向侯瑞时,多少收敛了一些怒容,对侯瑞道:“该带你们去玩的时候,我们自会带你们出去。可该你们认真读书的时候,你们也该认真读书才是,不然下次就不带你们了!”——到底没有高喉咙大嗓门地骂人。 老爷扶着太太下了船,侯玦则拉着珊娘的手,冲他哥哥吐舌做了个鬼脸。 袁长卿那一句“可能会有人监视”,不免叫珊娘心里打了鼓,第二天上学时,她在山门前下了马车后,便装作在找同学的模样,把在山门附近转悠的人全都打量了个遍。 所谓疑邻盗斧,她心里担了事,便看谁都像那行迹可疑之人,以至于她的同学赵香儿和游慧过来拍着她的肩跟她打招呼时,她竟险些吓得叫出声儿来。 于是下午在捐募会里遇到林如亭时,她便赶紧找着机会把林如亭堵在一角僻静处,很顺利地把那封信交了出去。 林如亭接过信后一阵诧异,似乎想问她什么,到底礼貌地什么都没有问。 而虽说珊娘胆子挺大,送个信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可到底事涉隐密,对于她来说多少还是有点压力的。如今终于把信交了出去,她顿感“无债一身轻”,便冲着林如亭弯眼一笑,脚步轻快地走开了。 她才刚从僻静处钻出来,就和寻着林如亭过来的柳眉撞了个面对面。柳眉一把拦住她,“林学长呢?” “在那里。”一身轻松的珊娘一时大意,也没多想,便随手指了指林如亭所在的方向。 而等看着柳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找过去,珊娘才忽地一皱眉——什么叫“林学长呢”?!听着好像柳眉知道林如亭是被她叫走的一样…… 柳眉顺着珊娘指的方向摸过去时,恰正好看到林如亭将一封信塞进怀里。她的眼一闪,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迎着林如亭过去,笑道:“原来学长在这里。” 转眼便是端午节了。 虽说侯家其实内部并不和睦,可架不住老太太就爱摆个阖家欢的谱,所以每逢年节假日,男人们可以借着各种理由开溜,女眷们却不得不听从老太太的召唤,前去合演那么一出上慈下孝的戏码。 往年五太太为了逃避这样的场合,甚至不惜洗一个冷水澡来把自己作病了,今年则不用她自己烦恼,五老爷直接替她做了主。 端午那天,珊娘和侯瑞侯玦收拾妥了自己,正等着老爷太太一块儿出门呢,老爷溜溜达达地过来,告诉他们,老爷和太太都不去了,可家里又不能没人去,所以需得他们这仨个熊孩子代表他们夫妇去老太太那里尽孝承欢…… 好在今儿是端午。端午节,自然少不了要看赛龙舟。老太太那里又一向讲究个大家气象,早派人在落梅河边上搭了壮观的观赛台,且还遍邀亲朋好友、当地名流一同来观赛。珊娘跟着她哥哥弟弟一同上了观赛台时,老太太早已经和镇上那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女眷们坐在一处说笑着了。当然,还有袁家老太君和袁昶兴袁二。 作为家里的老大,侯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向老太太禀报了五老爷五太太双双“染了风寒”不能前来之事。 不管老太太信不信,这会儿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就是不信她也只能装作信了,便很是担忧地问了几句“病情”,又像模像样地遣人去看望五老爷夫妇,再送去一些时令鲜果和各色粽子,如此这般表演了一番为母情怀后,许到底心里膈应着,很快就挥手放侯瑞他们下去了。 只是,侯瑞侯玦是男孩,便是他们离了观赛台四处去野也没人管束,珊娘却不幸是个姑娘家,且还是家长不在的姑娘家,于是不仅老太太,连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等婶娘姑妈们,都很自觉地担起监护的职责,把珊娘死死拖在了观赛台上。好在谁也不是真关心她,只略表示了一下自己的亲切仁厚后,太太们便放过了珊娘。偏珊娘年纪小,辈份低,这观赛台上稍有利一点的地方早被人占了,她只得落个被挤在角落里的待遇。 虽说这搭起的台子叫观赛台,大家也都是借着看赛龙舟的名义才出来的,可事实上,竟没几个人对河上的龙舟赛事感兴趣。那些珊娘叫不出亲戚关系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一个个都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不知道谁家的是非长短。矮小的珊娘陷在角落里,一抬眼,就只能看到一片明晃晃的首饰,和一个个梳得油光滑亮的乌黑发髻,别说是龙舟,连一点落梅河的水波纹都看不到。 她伏在桌子上,以手撑着额,这会儿连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她那不靠谱的爹来这一手,昨儿晚上她就该先去洗个冷水澡的…… 她正后悔着,忽然有人重重往她身旁一坐。那动静,明显带着一腔怨气。 珊娘从手腕下看过去,便只见十四娘绷着张脸坐在她的身旁。她不禁询问地扬了扬眉。 十四娘先是没有看她,一个人独自在那里默默运了两息的气,然后才忽地扭头看向她,扯着个僵硬的笑脸问着她道:“十三姐姐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 废话!珊娘默默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道:“看龙舟啊。” “这里什么都看不到。”十四瞟着前方那一排后脑勺。 “是啊。”珊娘重又撑起额头。如果不是顾着仪态,这会儿她都想直接趴在桌上了,所以她也没那个耐心去应付十四——十四爱说就说,不爱说,她还懒得听呢! 十四摆出那张脸,就是想要引着珊娘主动来问她的,偏珊娘竟很沉得住气,于是她就沉不住气了。 她忽地一转身,学着珊娘的姿势,也以一只手肘支在桌子上,撑着头道:“姐姐就不生气?” “我气什么?”珊娘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她们那么说姐姐,姐姐……”十四顿了顿,忽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姐姐竟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十四小心地看看左右,凑到珊娘身旁小声道:“我听人说,姐姐跟袁大表哥在玉佛寺里偷偷见面了。” 珊娘一怔,忽地放下撑着额角的手。虽说她跟袁长卿在玉佛寺见面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可也不值得十四这么巴巴来问吧!且还用了“偷偷”二字。 她的反应,却是令十四的眼眸里飞快闪过一抹厉色。十四蓦地坐直身体,压低声音道:“这竟是真的?!” 珊娘看看她,挑眉反问道:“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说的,你只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十四拿眼瞪着她,一副几乎要扑上来咬她似的表情。 珊娘不禁一阵奇怪,“是与不是的,与你有何相干?你这么……” 啪! 十四忽地一拍桌子,竟站了起来,唬得珊娘一眨眼,也叫周围的人全都扭头看了过来。 直到四周的眼都看过来,十四才意识到她的失态,忙挤着笑对珊娘道:“吓死我了,我还当是个虫子呢,原来看错了。”说着,又坐了回去。 等周围好奇的眼全都转开了,十四忽地又拉住珊娘的衣袖,看着四周笑道,“姐姐陪我出去换下衣裳。” 珊娘自然不想动,却犟不过明明比她小一个月,却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十四娘,竟硬是被她从观赛台上拖了下去。 今儿跟着珊娘的是五福和六安。二人见状,忙也要跟过去,十四娘却狠狠一指她们,“我有话要跟你们主子说!” 珊娘怕她当众闹得难看,且她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便示意五福和六安留下。 第55节 十四拖着珊娘走到河边一处避风的地方,看看四周没人,便狠狠一甩珊娘的手,咬牙道:“姐姐别给我装蒜!姐姐明明知道,老太太有意把我……”她咬了咬唇,眼圈忽地红了,又伸手抓住珊娘的手臂,带着哽咽道:“我比不得姐姐,姐姐比我聪明,又比我能干,袁大表哥定然喜欢你多于喜欢我,可我……” 珊娘又是一怔——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她还以为是袁长卿做的那点事被人发现了呢,怎么竟又扯上他喜欢谁不喜欢谁了?!而且,她跟袁大也不是那种关系啊…… “……虽说姐姐跟我一样是庶出,可姐姐家里只姐姐一个,五叔五婶都宠着姐姐,哪像我,家里嫡的庶的姐姐妹妹一堆,若不是我巴结着老太太,叫老太太高看我一眼,我们老爷太太怕是都不知道我是谁。如今好不容易有老太太疼我,替我看好了这门亲,偏姐姐来插一手,姐姐这是存心不想叫我活了。”说着,十四拉着珊娘的衣袖就落下泪来。 珊娘眨了好半天的眼才终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探头过去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老太太决定要把你嫁过去?” 十四点点头,掏出手帕拭着泪。 珊娘一阵疑惑。看袁家老太太的意思,是看中了十一娘的,她还以为老太太也会选十一娘…… 许是见她一脸疑惑,十四抬头道:“姐姐竟不信?!”又道,“是老太太亲口跟我说的,说只等袁大表哥给他舅舅做完寿回来就下定,偏前儿有人告诉我,说是大表哥回京前,曾跟你在玉佛寺里私会,你、你……你怎么能这样?!明明你都已经有林学长了……” 珊娘正因着“私会”二字而吃着惊,忽然又听到林如亭的名字,不禁更加诧异。 “什、什么?!” ——好好的,这怎么又扯上个林如亭了?! ☆、第七十五章 ·一石多鸟 第七十五章 “等等!” 珊娘一抬手,从十四娘的手里挣脱手臂,“你先等等,怎么又扯上林学长了?!” 十四娘抬头瞪她一眼,“姐姐就别装了!学里谁不知道,你竟、竟给林学长写了情书!林学长也接了你的情书。你、你明明都已经跟他那样了,怎么还缠着大表哥!”——这也太不要脸了! 她以目光说出那最后一句话。 珊娘却没在看她,她正疑惑地拧着眉。若说信,她就只给过林如亭那么一封信……也就是说,她交信时还是大意了,竟被别人看到了?!那,会给林如亭和袁长卿惹来麻烦吗? ……等等! 珊娘忽然回过神来,皱眉道:“什么情书?!谁给林如亭写情书了?!” “你!”十四带着种明显恨意道,“若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亲眼看到你跟林学长躲在暗处偷偷说话,偷偷换信来着!” “谁?!谁看到的?!叫他站出来跟我对质!”珊娘真恼了,“你们这些人脑子里除了这点事,还能有点别的事不?!”之前就一直在说着她和林如亭的那点闲话,如今竟还变本加厉了!早知道,她就不替袁长卿送什么信了! 她这里替自己抱着屈,十四娘关注的重点可和她不一样,瞪着她道:“这么说,姐姐果然是对袁大表哥有心了?!” 珊娘一怔,怒了:“合着我没给林如亭写过情书,就表示我是对那个袁大有意思了?!我说你心里除了男人,能有点别的吗?!” 十四被她训得脸一白,却固执道:“这关乎着我的终身。” 珊娘看看她,忽地想到前世的自己。十四她,不会是真喜欢上袁长卿了吧? “你……真的喜欢袁长卿?”她问。 十四娘脸一红,避了避眼,又勇敢地抬头看着她的眼道:“是。” 珊娘愣了愣,同情地看着她道:“你一定也很希望他能喜欢你吧。” “如果没有你……”十四娘冲口说道,又忽地一收口。 珊娘摇摇头,“不,你错了,我跟袁长卿没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我去玉佛寺,是跟着老爷太太一起去的……” “可他也在!”十四堵着她的话道,“有人看到你和他藏在竹林里私会来着!” 竹林?!珊娘眉头一皱。看来果然有人在监视着袁长卿。“那,那人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是在竹林的凉亭里下着棋,且我爹就在旁边?” 十四一怔。 珊娘又道:“谁告诉你,我跟袁长卿在玉佛寺私会的?” 十四顿了顿才道:“是……是袁二表哥说的。” 袁二?! 他怎么知道她和袁长卿在玉佛寺里“私会”过?!难道他也派人监视着袁长卿? 珊娘沉思了一会儿,却不得要领,便只得先放下这个疑惑,抬头对十四道:“首先,我要说的是,我对这桩亲事不感兴趣,对袁大那人也不感兴趣。其次……”她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那么说,你一定会觉得我是居心叵测,但我真的……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妹妹,怎么说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些话,便是你误会我,我也必须要跟你说……” 那一世的十四娘嫁的也不怎么如意。她和珊娘、七娘不同,不是嫁在京里的,所以后来和珊娘她们渐渐也就只剩下书信往来了。十四这人又一向爱面子,信里只报喜不报忧,她真正过得如何,珊娘其实并不知情。 珊娘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喜欢袁长卿。可便是你再怎么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却未必就会对你有同样的感觉。如果你甘于一直就那么默默喜欢着他,未必不是一种幸福。可如果你不甘愿只有你单一面的喜欢,你希望他也能回报你同样的感情,你会过得很辛苦,特别是……”她再次叹了口气,“特别是袁大那种人。他那人,一旦对什么事情抱定了主意,是死也不会回头的。你若想要嫁他,你就得有这样的觉悟,他愿意给的你接着便是,他不想给的,你也不要去强求。对他,你千万别抱太多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十四就忽地后退一步,冲她冷笑道:“姐姐这话说的,好像姐姐对袁大表哥有多了解似的。” 珊娘一默——她就知道,好心一定会被当成驴肝肺…… 十四冷笑着又道:“说实话,别人都说姐姐怎么贤惠知礼,我却总觉得姐姐最擅长的是两面三刀,人前背后两张脸!既然姐姐说姐姐对袁大表哥没那种意思,那么妹妹我就且这么相信你,反正这种事也不是姐姐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且看最后我们谁能赢吧!” 说着,她一甩裙摆,怒气冲冲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珊娘默默以手抹过额头——人啊,一代代的总是如此。不管前辈们怎么告诫后辈,前面有坑,前面有危险,一代代的孩子们仍是那么前仆后继地往那摔过无数人的坑里填……许真的只有自己摔过,才能知道什么叫作痛吧。别人再怎么说,都只是别人的经验…… 见十四娘走了,远远跟着的五福和六安这才上前。珊娘原就不喜欢台上的气氛,此时更不想回去受罪了,便带着两个丫鬟慢悠悠地沿着河边走着。不一会儿,河弯尽头处传来一阵欢呼,应该是龙舟划过来了。原本散在岸边四处闲聊的人群立马全都向着河边围了过去。珊娘和五福都是爱热闹的,三人顿时也全都挤进了人群里,跟着众人一阵呼喊加油,直到龙舟队分出个胜负,众人散开,这主仆三人仍在兴奋地议论着刚才的赛事。 五福正和珊娘说着红队那个擂鼓的少年看着有点像自家大爷,忽然从旁边窜过来一个人,若不是珊娘反应快,及时拉了五福一把,那人就该直直撞到她了。 偏那人竟似没看到她们三人一样,仍是那么背对着她们后退着。 五福忙喊了一声,不客气地推了那人一把,那人这才转过身来——竟是袁昶兴。 看到珊娘,袁昶兴似也吃了一惊,忙上前一步,冲着珊娘笑道:“原来是十三妹妹。对不住对不住,没有冲撞到你吧?” 珊娘眯眼看看他,沉默着后退一步,向他屈膝行了个福礼。 见她警惕后退,袁昶兴的眼一闪,赶紧装出一副颇为拘谨的模样,匆匆给她还了礼,又抬头笑道:“十三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这里人多,我还是送妹妹回去吧。” 其实比起袁长卿来说,袁昶兴更会做人,也更会说话。所以前世那会儿,跟袁长卿冷战着的珊娘对他的殷勤曾很是受用,且也从不曾对他有过任何提防之心,甚至在他出事后还颇替他感到惋惜,直到后来她无意中得知真相…… 珊娘又后退一步,避开袁昶兴那个请她先行的手势,忽然盯着他的眼说道:“是你跟十四妹妹说,我跟袁长卿在玉佛寺里私会的?!” 袁昶兴当即吓了一跳。他再没想到,珊娘竟会这么直接问他,且问的还是这种劲爆的问题。他心头一慌,不由一阵胡乱眨眼,期期艾艾道:“怎、怎么……”顿了一顿,他才稳住心神,很是诚恳地看着珊娘道:“妹妹怎么能这么怀疑我?我是那种人吗?” “不知道,也许是吧。”珊娘不客气地道。 袁昶兴一噎,脸色不禁变了变,却到底仍是堆着一脸笑,无奈道:“妹妹真冤枉我了,我只是跟十四妹妹说,妹妹在玉佛寺的时候,正好我大哥也在那里,许你俩还能碰上。”顿了顿,他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歪头问着珊娘:“那妹妹可有遇到我大哥?” “遇到了。”珊娘道,“我们还在竹林里‘私会’来着。你不就是这么告诉十四妹妹的吗?” 袁昶兴又是一噎,忙跺着脚喊冤道:“妹妹真要冤枉死我了,我真没那么说……” “那就是十四在说谎了?!”珊娘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不……”袁昶兴见她咬住自己不放,生怕他这里一摇头,她真能拉他去找十四娘对质,便忙改了口,道:“我真没那么说,定是十四妹妹自己听岔了,或者是她误会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跟袁大在竹林里的?”珊娘截着他的话又问道——这才是她真正想问的问题呢。 “是……是这样的……”袁昶兴一阵叹气,忙毫无保留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却原来,他是听镇上的某个乡绅说的。 那个乡绅则是受知府老爷的托付,来向袁老夫人打听袁长卿的。 且说那日袁长卿引起知府家那位鼻孔小姐的兴趣后,那母女俩刻意在知府大人面前狠夸了他一番。知府大人也不知是出于何等用意,便绕着圈子向梅山镇上一位老乡绅打听了一番袁长卿,顺带着也查了五老爷的来历家世。那老乡绅忖度着知府老爷许是看上了袁大公子,便屁颠颠地跑去找袁老夫人讨赏。不想袁老夫人“很有原则”地表示,袁大的终身大事早已跟侯家有了默契,只是到底没有透露袁大将要跟侯家哪位姑娘结亲。于是当手下人报来袁长卿和侯家十三姑娘在竹林里背着人“偷会”时,知府大人那里便毫不起疑地把袁长卿的出现理解为一种最为私人的原因——当然,这正是袁长卿希望他相信的。 听着袁二细说事情始末,珊娘的媚丝眼儿不由狠狠眯起——果然不亏是袁长卿!那人做事从来不会一石二鸟,他都得是一石三鸟、四鸟,甚至是五鸟六鸟的! 当时她怎么就被袁长卿忽悠得相信,这件事缺了她就不行了?!而她敢肯定,就算她不帮忙,他一定也能想到其他办法的!如今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倒给她留下这一摊子烂事! 她就知道,碰到袁长卿准没好事!下次再遇到他,她就该连一个字都不跟他说,直接掉头走人! ☆、第七十六章 ·荣养 第七十六章 也亏得五老爷挑了个生病的借口,陪着老太太看完龙舟赛后,珊娘兄妹便以“侍疾”为由,没跟着老太太回西园去赴宴,而是早早地回了家。 从外面回来,总要先去给老爷太太请安,然后才能回自己的院子的。便是珊娘这回出门吃了一肚子的郁闷,这个礼数却不能废。 而因着最近老爷太太感情不错,老爷一般都不在自己的院子里,都是在太太那里作息着,珊娘便以为老爷肯定也是和太太腻歪在一起,谁知她随口问着留在家里的三和,“老爷太太在哪里”时,三和竟犹豫了一下才答道:“老爷在老爷的院子里,太太在太太的院子里。” 珊娘不禁疑惑地看向三和。三和冲她微一点头。珊娘便知道,家里肯定发生什么事了。侯瑞一向粗心大意,侯玦年纪还小,兄弟二人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便招呼着珊娘,先去给老爷请安了。 三人来到老爷那里时,老爷正在屋里跟桂叔说着话。小厮进去通报后,老爷都没让他们进屋,就直接把他们兄妹给打发了。 等他们来到太太的院子时,更是连太太的院门都没能进得去,就被太太的丫环拦了下来,只说太太身体不舒服,叫他们各自散了。 到这时,便是大条的侯瑞都开始感觉到不对了,回头问着珊娘,“怎么了?出门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珊娘看向三和。 三和忙上前禀道:“是为了马妈妈的事。”又看看侯玦,压低声音道:“老爷让马妈妈荣养,马妈妈不愿意,和姨娘在太太院子里闹了一场,老爷发了火,便命人把马妈妈和姨娘一同送到乡下庄子上去了。” 侯玦一听就呆住了。和珊娘侯瑞不同,他怎么说都是马姨娘亲生的儿子,是马妈妈的亲外孙。便是世俗不认这份亲情,他到底是马氏母女一手带大的,对她们的感情自是和珊娘、侯瑞不同。 “可、可是为什么?!”侯玦一把抓住三和的胳膊,急得眼泪在眼眶里一阵打转,“老、老爷为什么要赶、赶她们走?为什么?她们做错什么了吗?” 他到底年纪还小,除了一句“为什么”,竟再说不出第二句话来了。 珊娘一阵皱眉,过去按住小胖的肩道:“你别着急,老爷许只是恼了妈妈和姨娘打扰太太……” 她的话还没说完,侯玦便叫道:“我问老爷去!”说着,一转身就跑了。 珊娘一个没提防,回手要去抓侯玦,却抓了个空。小胖墩竟出人意料地灵活,一下子就窜得没影了。想着胖墩那模样,珊娘一跺脚,忙推着侯瑞道:“快拦住他!他这模样过去,非闯祸不可!”——老爷可是连门都没让他们进,这会儿的心情可见一斑,侯玦这模样过去,十有八-九讨不到好! 侯瑞立马就拔脚追了过去。 珊娘则回身问着三和,“老爷怎么突然要马妈妈荣养?之前可说了什么没有?” 三和道:“老爷说,妈妈年纪大了,不忍心再看着妈妈操劳。”顿了顿,又道,“老爷还送了妈妈一个小庄子,答应每个月给妈妈一笔养老的钱,可马妈妈还是不乐意,竟当场跟老爷顶了起来。老爷因着太太先还压着火气,只叫桂叔把人送出去,却是谁也没想到,一个错眼儿不见,竟叫马妈妈和姨娘闯到太太的院子里去了。听说妈妈跟太太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她看看四周,凑到珊娘耳旁小声道:“马妈妈说,老爷遣走她是为了摆布太太,偏老爷这时候进来,就给听到了。老爷岂能不怒的?便是太太那里跪下求老爷,老爷也没肯答应留下妈妈,还把跟着闹事的姨娘也一同送走了。然后太太就把自己关进绣房了,老爷叫了好几回门都没肯开。” 珊娘听了一阵诧异。马妈妈的强硬她可是亲身领略过的,而且这强硬几乎已经成了马妈妈的本性,便是面对老爷,她都从来没有真正收敛过。甚至有好几回,珊娘觉得老爷都要当众翻脸了,可每回又都因着太太而叫老爷忍了回去。且自老爷和太太的感情有所好转后,老爷便使了一招釜底抽薪,叫桂叔渐渐把马妈妈手里的管家权给收了回去,如今马妈妈其实也只不过管着太太嫁妆上的那些事而已,便是太太的院子,都是方妈妈在管事,对此马妈妈虽然不满已久,却不知为什么忍耐了下来。珊娘原还以为,老爷和马妈妈这是各自后退一步,大概以后他们也会这么和平共处下去了,却不知为什么,老爷忽然就不想再忍马妈妈了。 只是,马妈妈到底是太太的奶娘,便是要荣养,也该是太太发话才是……珊娘觉得,这后面肯定有什么事,才叫老爷不顾太太的感受,下了这样的决心。 其实马妈妈此人,珊娘一直觉得她跟前世的自己很像,一样的独断专行,一样的霸道蛮横,一样听不得反对的意见。而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样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马妈妈之所以形成这样的性情,其实有很大的原因,还是得怪太太的软弱。珊娘几乎可以想像得到,在太太还小的时候,马妈妈以怎样强硬的姿态维护着太太。而随着太太的长大,马妈妈越强,便压制得太太越弱,太太越弱,逼得马妈妈变得越强,久而久之,便变成了这样一种主不主仆不仆的格局。偏太太出嫁后遇到的又是老爷这样一个心思不够细密的粗汉子……于是,太太懦弱了多少年,就叫马妈妈强硬了多少年,以至于渐渐的,叫她忘了自己的根本,忘了她原该所属的位置…… 珊娘叹了口气。便是如今老爷和太太的关系有所改善,其实太太那懦弱的本性依旧没有改变,遇到这样的事,太太不敢反抗老爷,也就只能再把自己关回绣房了。而,自老爷上回闯进绣房后,太太已经有很久都没有进过绣房了…… “我们去看看太太吧。”珊娘道。 第56节 她一转身,恰正好看到侯瑞拎着侯玦的衣领,把他追了回来。 虽然被侯瑞揪着衣领,小胖墩仍是一个劲地挣扎着,嘴里乱嚷嚷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问老爷!” “你要问老爷什么?”珊娘道。 “当然是问老爷,我姨娘她们到底犯了什么错!”侯玦流着泪道。 “这个不用去问老爷,我就能告诉你。”珊娘拉过侯玦,把三和告诉她的话跟侯瑞侯玦全都说了一遍,又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马妈妈和姨娘是犯了规矩才叫老爷送走的,你便是去问,也问不出个什么结果。且老爷这会儿正心情不好,你问得好,不过是讨一顿骂;问得不好,怕就得去跪祠堂了。” “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问啊!”侯玦抽噎道。 珊娘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对侯瑞道:“我倒是在想,老爷怎么突然就叫马妈妈荣养了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侯瑞摸着下巴道:“不好问老爷,倒可以试着问一问桂叔。”他抬手一拍侯玦的脑勺,道:“别哭了,我去帮你问一问桂叔。” 珊娘道:“那我去太太那里看看。”又扭头嘱咐着侯玦的奶娘,“你服侍好二爷,千万别叫二爷冲撞了老爷。”再叮嘱侯玦道,“你别急,我和哥哥帮你打听去。” 侯玦点点头,拉着她的衣袖喊了一声:“姐姐……” 珊娘摸摸他的脸,又叹了口气,便带着三和五福去了太太的院子。 珊娘来到太太的院子门口,还没进门,就看到方妈妈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打着转,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见她进了院子,方妈妈忙迎了过去。 “怎么回事?”珊娘问道,“怎么好好的,闹成这样了?” 方妈妈急道:“姑娘和二位爷出门后,老爷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就叫人把马妈妈叫了过去,然后就听到前面闹了起来。姨娘跑进来跟太太说,老爷要赶马妈妈走,太太不信,然后马妈妈就进来了,说太太没良心,老爷以前那样对太太,全靠她顶着,如今老爷不过拿几句好话糊弄着太太,太太就忘了根本,又说老爷搬开她是为了以后好随意摆布太太,偏这时候老爷进来了,就给听到了。老爷气坏了,叫人立时送走马妈妈和姨娘,妈妈和姨娘那里抱着太太不撒手,太太哭着替她们求情,却不知怎么惹恼了老爷,叫老爷吼了一嗓子,然后老爷就气呼呼地走了,太太就又把自己关进绣房了。”——可见方妈妈真的乱了方寸,竟不管不顾地把一些不该叫珊娘知道的细节都给说了。 珊娘看看房门紧闭的绣房,挥手冲着方妈妈示意了一下,便蹑着手脚过去,小心地透过绣房那透明的玻璃窗往内看去。 她以为太太会像以前那样,坐在绣架前埋头绣着花,却不想太太竟就坐在玻璃窗下,拿着一块帕子捂着脸,肩头正一下下地耸动着。 太太的身后,丫鬟明兰背对着窗户,正低头跟太太说着话。 珊娘将耳朵凑到窗边,便听得明兰咬牙切齿道:“……早跟太太说过,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是男人就信不得,偏太太什么事情都爱往好处想,还以为老爷跟别的男人能有什么不同……” 说到这里,她一顿,片刻后,那声音忽然变得飘忽起来,似梦呓般急促地低喃着:“他们会打你,会把你往死里打,你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还在跟你说笑着,下一刻巴掌就打了上来……还不许你哭,你哭就打你……你不哭还打你……高兴了打你,不高兴了还打你,把你往死里打,偏你还死不掉……男人都是一样,他们只会打人,打你,打你,打你,打你……” 这一连串的“打你”,听得珊娘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顾不得会不会被太太发现,探头往窗内看去,就只见原本站在太太身边的明兰忽然不见了,而原本坐在榻上的太太则在榻前蹲了下来,还哭着叫着明兰的名字,想来是明兰这会儿已经倒在了地上。 珊娘见状,赶紧抬手敲了敲窗户。 太太抬头看看她,再低头看看地上躺着的明兰,忙过去替珊娘开了门。 珊娘进得门来,一低头,果然看到明兰蜷缩着躺在榻前的地上,无神的双眼望着虚空的某一点,嘴里仍一个劲地念叨着“打你”。珊娘赶紧回手关了门,然后抬头看向太太。 太太抹了抹泪,以珊娘有些意外地果断道:“帮我把她抬到榻上去。” 珊娘忙过去,和太太两个把明兰搬到榻上,然后她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太太照顾着明兰。 太太从明兰的衣襟里拉出一个香囊,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珊娘忙过去帮她倒了一杯水过来。太太看她一眼,便接过水,扶着明兰坐起,将那药丸喂了她。 “要叫人来吗?”珊娘问。 太太摇摇头,扶着明兰重新躺好,道:“她不会有事的,睡一觉就好了。”又道,“已经有好几年都没见她犯过这病了,今天……”她顿了顿,掏出帕子又拭起泪来。 果然,没多久,明兰喋喋不休的低喃声渐渐低了下去,看样子是睡着了。看着她的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珊娘忽地一抬头,看向太太:“这是……” 明兰的手臂上,累累叠加着好些陈年旧伤痕。 太太也看到了,忙伸手过去明兰的衣袖拉好,那眼泪又掉了下来,哽咽道:“她爹和她哥哥都是酒鬼,每回喝多了就爱打她,偏我又是个无能的主子,都护不住她……” 珊娘低头看看明兰,再抬头看看太太,忽然为她俩一阵难过。以前她总不明白,老爷和太太的关系怎么会弄得那么僵,甚至还闹到老爷吓晕太太的地步。现在知道了明兰的事,她倒多少能够理解了。太太原就是个耳根软对自己没信心的人,一个马妈妈早就已经压制得她畏首缩脚不敢见人了,再加上个被父兄虐待着长大的明兰,天天这么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太太敢让老爷近身才怪…… 不过,反过来说,其实太太心里果然也还是有老爷的吧,不然也不至于老爷那里稍一改变策略,太太这里就轻易地丢盔弃甲投降了…… “许我真的错了,”忽然,太太喃喃说道。“我以为我可以试试的,可我好像真的错了,奶娘她……”太太说着,又静静地落下泪来。 珊娘一阵皱眉,“太太真这么想吗?” 太太抬起眼。 珊娘又道:“我不是替老爷说话,可太太真觉得,老爷是马妈妈说的那样吗?” 太太怔怔望着她,半晌,扭开头叹道:“我不知道,每次我觉得也许我对了,可事后总证明我错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阵后,太太看着明兰喃喃道:“我是不是又错了?许明兰说的对,该关起门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别人如何原不跟我们相干,许那样就没这许多烦恼了……” “真的吗?”珊娘截断她的话,“太太觉得是太太以前那样开心,还是现在跟老爷在一起更开心?” 太太看看她,忽地一低头,不吱声儿了。 珊娘道:“不知道太太注意到没有,其实老爷很怕您。” “怕我?”太太一阵惊讶。 “是啊,”珊娘笑道,“只太太一个眼神,老爷那里再怎么大的火气,立时就偃旗息鼓了。” 太太怔了怔,忽然一阵苦笑,道:“可今天老爷就……” 珊娘道:“我倒是差不多能理解老爷的想法。老爷心里记挂着太太,怕马妈妈和马姨娘打扰了太太,这才急匆匆跑来,偏正好听到马妈妈在说老爷的坏话,偏太太那里不仅没有替老爷辩驳,反过来竟还替马妈妈求情,老爷心里一定觉得,太太眼里就只有马妈妈,没有老爷。” 太太一阵沉默。半晌,嘀咕道:“可是,妈妈到底是我的奶娘,便是要她荣养,也该是我的事,老爷他……” “我觉得老爷这么做,一定有老爷的理由。”珊娘点着头道。 太太忽然抬头看向珊娘。 珊娘愣了愣,然后默默叹了口气。两辈子了,大概她是逃不掉做个管家婆的命了。“好吧,”她站起身,“我这就去老爷那里打探一下,然后再来告诉太太。” ☆、第七十七章 ·绯闻 第七十七章 珊娘从太太的绣房里出来,一抬头,便看到她哥哥侯瑞和桂叔两个都站在太太的院子里。 她忙过去问着桂叔道:“怎么回事?老爷怎么好好的……” 桂叔冲她摆了摆手,领着珊娘兄妹出了太太的院子。几人来到偏厅里坐了,桂叔这才把事情始末重又跟珊娘说了一遍。 却原来,从很久以前开始,五老爷就发现马妈妈的手脚不太干净了。只是,一来,那时候太太跟老爷的关系很僵,便是老爷想说,也怕太太不会信;二来,马妈妈只是沾点小便宜,于太太没有大的损失,老爷觉得没必要叫太太因为这点小事烦恼,能描补的他也就偷偷帮着描补了。 “……以前马婆子只不过是拿太太庄子上的出息去放债,或者以多报少,都是些小手段罢了,可打今年开春后,她不知怎么胆子突然就大了起来,一开始说是庄子上受了灾,吞了庄子上的田租,后来又说佃户们要救济,哄着太太往外掏钱,今儿老爷更是得了消息,说她居然哄着太太要贱卖了太太的陪嫁庄子。老爷觉得不能再不管了,可又不愿意太太知道内情难过,便想着叫马婆子荣养算了,谁知那马婆子竟闹将起来,偏太太不明就里,还替马婆子求情,老爷就给气着了。” 珊娘皱眉道:“老爷是出于好心才瞒着太太的,可若是因为这个反而叫太太对老爷生了嫌隙,就是得不偿失了。桂叔该劝着老爷些才是。” 桂叔垂着的双手相互一握,叹道:“哪能不劝呢?可老爷的脾气姑娘也是知道的,这会儿在气头上,听不进劝去啊。” 侯瑞看看桂叔,再看看珊娘:“那,我们也不能这么干看着吧?” 桂叔道:“要不,姑娘和大爷试着再去劝劝老爷?” 珊娘正沉思着要怎么劝老爷,侯瑞忽然道:“我去吧。总不能任由老爷太太这么僵持着。” 珊娘惊讶抬头,她再没想到,那么怕老爷的侯瑞竟会主动这么说。 许是她的惊讶太过明显了,侯瑞冲她翻了个白眼儿,道:“怎么说我也是家里的老大,该我担着的事我总要担着的。”说着,转身就要走。 珊娘赶紧一把拉住他,“你打算怎么跟老爷说?” “还能怎么说?就把你刚才说的话跟老爷再说一遍呗。”侯瑞道。 珊娘道:“可这些话桂叔应该早就跟老爷说过了,老爷愿意听,早听进去了。” “那怎么办?”侯瑞没法子了。 珊娘想了想,才刚准备说“我跟你一起去”,忽然看看侯瑞,改口道:“我们先商量商量。” 她拉着侯瑞回来坐下,又道,“老爷为什么生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侯瑞就道:“还能为了什么,为了太太的不领情呗。” “可太太并不知道实情。”珊娘给他细细分析道,“偏老爷觉得委屈,就倔着不肯跟太太说实话。老爷这里只觉得自己委屈了,就没想过太太什么都不知道,突然听说老爷要把自己的奶娘送走,太太心里会怎么想。换作是老爷自己,怕也要跟太太一样,替自己的奶娘求上几句情的。老爷这是钻进牛角尖里去了呢。”又道,“太太那人原就心重,什么心思都只藏在心里,老爷若是再不肯说个清楚,跟太太的误会怕是就再难解开了。” 侯瑞眨巴了一下眼,忽地站起来道:“我知道怎么说了。”一转身,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珊娘看着他的背影一阵微笑。等她回过头来,就看到桂叔细眯着老鼠眼在打量着她。 “怎么了?”她问。 桂叔笑道:“还以为姑娘会跟着一起去呢。” 珊娘笑了笑,没吱声。有那么一瞬,她确实想要自己出面的,可后来想想,又觉得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侯瑞父子相互多沟通一二,所以也就只从侧面指点了侯瑞几句——若是换作以前,她一定不会放心,可经历了操碎一世心还不得好的前世后,她觉得也该是学着放手的时候了。 “总觉得姑娘回来后,家里什么都不一样了。”一旁,桂叔忽然道。 珊娘一阵诧异,抬头看向桂叔时,桂叔却已经向着她欠身一礼,告退着出了花厅。 看着桂叔远去的背影,珊娘不禁歪了歪脑袋,便是直到如今,她仍然觉得桂叔才是家里最神秘的一个人,叫人看不透。 也不知道侯瑞到底怎么跟老爷说的,珊娘坐在偏厅里喝了半壶茶后,便看到老爷以和侯瑞一模一样的风风火火,闯进了太太的院子。 在老爷身后,侯瑞双手背在身后,正得意洋洋地踱着方步。见她站在廊下看着他,便以一副讨赏的表情,趾高气扬地冲着她一阵挑眉。 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果然,便是她放了手,也不代表别人就做不好事情。 侯瑞晃过来,凑到她耳旁悄声笑道:“要不要去看看老爷怎么向太太求饶?” 珊娘拿手肘往他怀里捣了一记,翻着白眼儿道:“老爷那里才给你一点好脸色,你就又要造反了?!”又道,“侯玦那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侯瑞一默。马氏母女对侯瑞并不怎么好,以他和珊娘的立场来说,这两个祸害从此远离了府里才好,可对于侯玦来说,那却是养育他长大的亲人。 “马妈妈的事,要告诉他吗?”侯瑞道。 “当然要!”珊娘道,“不告诉他,反而要叫他心里生了误会。”又叹道,“老爷这次的事就是个教训,有时候,你以为是为了对方好,其实这么瞒着,反而对两边都不好。” 侯瑞默了默,道:“那家伙定然又要哭个稀哩哗啦了。” 其实五老爷一家都挺像的,都是那种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侯瑞只要一想到侯玦哭哭啼啼的样子,就只觉得浑身的不自在,忙对珊娘一阵摇手道:“我可不去看他哭。” 等珊娘来到侯玦的院子时,小胖墩正蔫头耷脑地趴在榻上。见珊娘来了,小家伙忙跳将起来,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巴巴问道:“老爷可说了什么时候去接我姨娘回来?” 珊娘暗暗一叹,伸手摸摸他的头,拉着他回到榻边坐了,细细将事情一字不落地都告诉了他,又道:“她们做错了事,自然是要受罚的,这原跟你无关,你若想你姨娘了,便跟老爷太太说,等逢着休沐时,让人带你去看她们就是。” 侯玦松了珊娘的衣袖,站在那里任由眼泪吧哒吧哒地往下掉着。 珊娘心头一软,伸手抱住小胖,道:“你若愿意,我陪你去。” 老爷太太这么一闹,倒叫珊娘分了神,一时竟忘了有关她的那些“绯闻”。直到第二天在大讲堂里看到陈丽娟和林如亭,她才忽地想起这件事来。 第57节 倒不是她心大,而是如今的她早已经不再像前世那样执着于别人对她的评价了。而一个人如果彻底想通了,总会变得比一般人更要通透三分。如今珊娘只关心她所关心的人对她的看法,至于那些不相干的路人甲会怎么想,她才不在乎,反正除了气急败坏的十四外,大概也没人会把这些闲话直接搬弄到她的面前来。 当然,便是直接搬弄到她的面前她也不怕,她虽然已经有一阵不曾跟人逞过口舌之利了,她相信她的功力应该还在的。 在珊娘替袁长卿送了那封信后不久,冒领善款的事也就被查清了,所有那些善款善物也全都赶在端午节前发放完毕,这一次珊娘和林如稚她们再次聚到大讲堂,却是为了最后的盘点总结。 其实要说起来,珊娘并不是个很细心的人,之前不知道那些“绯闻”时,她还没有感觉出什么异样,如今知道了之后,那些平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便叫她瞧出了一些端倪。 比如,林如亭林学长对她似乎比以前更加地客气有礼了。 再比如,陈丽娟陈学长对她似乎也比以前更加客气,更加有礼了。 再再比如,陈丽娟陈学长对林如亭林学长,也变得更更客气,更更有礼了。 而林学长看向陈丽娟的眼神,则带着几分暗淡和颓丧。 还有,柳眉柳学长,似乎更喜欢黏在林如亭的左右了…… 当然,还有每次她一靠近林如亭,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停下交谈,扭头以奇怪的眼神在她和林如亭之间一阵来回扫荡,就好像生怕一个错眼,就漏过了亲眼见证他们“奸-情”的机会一样。 前世时,珊娘最爱用迂回曲折的方式去表达她的意见和想法,而这一世,在经历过几次畅快淋漓的直抒胸臆后,珊娘便爱上了这种直来直去的方式。 当她抱着账本来到大讲堂中央的讲台上时,再一次,楼上楼下所有人的眼都悄悄盯在了她和林如亭之间。 珊娘把那账册往林如亭面前的书案上一丢,然后以双手撑着桌子,看着林如亭笑道:“林学长,我听到一个笑话,好像现在学里很多人都在传,说你我之间有点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这会儿,林如亭正坐在书案后面和柳眉陈丽娟二人核对着账目。珊娘这么一说,顿时令林如亭的笔在那账本上拖出一道蚯蚓似的长线,拿着账本的陈丽娟傻傻看着珊娘,柳眉则伸手捂住嘴,整个大讲堂里也在瞬间变得一片安静,就仿佛此处无人一般。 珊娘很是满意这样的效果,便笑眯眯地又放了一炮,“还有人说我偷偷背着人给林学长写了什么情书。” 她忽地一转身,看着被她的话惊得呆住的众人笑道:“今天这半天也辛苦大家了,这一边做着事,一边还要偷偷看着我和林学长的动静,我看到好几回都有人差点踩空了楼梯呢。为了能让大家安心做事,今天我就在这里告诉各位一句实话,我这人最痛恨的就是‘偷偷摸摸’四个字,我若是喜欢谁,我一定会当着他的面告诉他,才不会假惺惺地写什么情书,更不会偷偷摸摸去拿给谁!我倒觉得,传这话的人十有八-九是自己想要给林学长写情书,偏又没那胆子,才编出这样的瞎话来!”她回头瞥了柳眉一眼。 柳眉的脸顿时就红了。 珊娘微微一笑,扭回头看着众人道:“好了,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大家也该收收心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下次再有什么话,当面问我就好,为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事踩空了楼梯栽掉牙,那才是个笑话呢!” 珊娘这么说时,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林如稚也被她给惊呆了。直到珊娘拉着她一同出了大讲堂,林如稚才回过神来,一脸惊愕地看着珊娘道:“我的老天爷,怎么竟还有这样的闲话?你怎么都没告诉我?!”又道,“我以为我就算是个胆子大的了,没想到……”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就听得大讲堂里如一滴水掉进油锅一般,“哗”地一下炸开了,原来是里面的人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一阵议论纷纷。便是如今大周算是开明的,世人对女孩子的名节要求仍是甚严,一个女孩子遭遇这种流言,往往都只能装作不知情默默忍了,因此,珊娘这番自我辩驳的话,在众人听来颇有些惊悚,有那保守的,说珊娘厚脸皮不知羞,竟敢当众跟人议论这种事;自然也有那明理的,认为珊娘做得对。但不管是哪一种,倒是都相信了,有关她和林如亭的那些传闻是造谣。 那游慧和赵香儿拉着手跑过来,游慧一看到珊娘就吐着舌道:“你胆子也忒大了,这种事,到底对我们女孩子的名节有损。被人那么说,便是听到也要装作不知道的,偏你竟当众嚷嚷开了,你也不怕人说你不知羞!” 珊娘冷笑道:“越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才越不敢拿出来见人呢,我是心底无私天地宽,有什么不敢当众说开的?!而且我觉得,他们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乱说话,就是以为我定然不敢跟他们对质,可我偏就这么做了!我宁愿被人说我不知羞,也不要忍受那些无中生有的中伤。我倒要看看,他们谁还敢在我背后嘀嘀咕咕,有本事,就当着我的面叽歪,看我不拿大耳括子打歪她的脸!” “对!”赵香儿猛地一拍珊娘的肩,“就该这样才对!你越是不敢吱声,那些人就越会放肆起哄!之前我是不知道的,我若知道,一定先帮你一耳括子打过去!” 低头沉默着的林如稚忽然一抬头,恍然道:“我说这两天我哥哥怎么都愁眉不展的呢,原来是因为这些流言啊!”她待还要说什么,一抬头,忽然就看到林如亭也从大讲堂里出来了。 见林如亭看着她们过来了,游慧和赵香儿忙回避了,林如稚也悄悄退开一些。林如亭看着有些尴尬,对珊娘歉意说道:“这样的误会,原该由我出面澄清才是,只是,那些人全都是在背后说着小话,叫我想解释也无从解释起……”他叹息一声,“还是你勇敢。” 珊娘忽地一撇嘴,承认道:“我还真就比你勇敢!” 林如亭一窘。 珊娘又道,“不是我多嘴,你心里喜欢谁,就赶紧跟人挑明了说去,该请媒人请媒人,该怎样怎样吧,赶紧断了那些人的念想!若不是你这里整天跟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叫人心里存了妄念,我也不至于会被人盯上!” 虽然这件事怪不得林如亭,可此时的珊娘却觉得,还是袁长卿那样的性情好,清清冷冷的,不会给人什么多余的念想——当然,这会儿她是一时忘了十四娘了。 不过,似乎袁长卿和她的“绯闻”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全是她和林如亭的闲话,倒少有人会提及袁长卿。 珊娘以为,她那番大胆辩驳之后,这件事应该也就到此为止了。却不想,这件事只消停了两天,又有流言说她其实是在暗恋着林如亭,那番话不过是要引起林如亭对她的重视而已…… 珊娘把该说的话说透后,也就懒得再搭理这些闲言碎语了。她哥哥侯瑞却是不能装作没听到,于是在书院里跟人狠打了两架,便被学里把五老爷给叫了去。 如今老爷总算有了点老爷的模样,倒没有再派桂叔或珊娘顶替家长,而是亲自来了。侯玦先还倔着,不肯告诉老爷打架的原因,可终究纸包不住火,到底还是叫老爷知道了这件事。老爷暴跳如雷,差点亲自动手把对方那熊孩子又给揍了一顿。还是珊娘劝着五老爷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不值得。” 很多时候,流言不是因为它是事实才传播开来的,而是因为它正好符合某些人猎奇的低劣心态,以及某些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目的的故意传播。总之,便是不久之后林如亭和陈丽娟正式定了亲,仍会有人时不时地提起珊娘和林如亭的那一段“绯闻”。 ☆、第七十八章 ·无事献殷勤 第七十八章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要你自己不在意,便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何况就如珊娘所说,也没人有胆子直接把那些话搬弄到她的面前来,所以她倒不曾受到这些流言的困扰。可偏偏就有人爱找着她的不痛快。 女学下午一般都没什么正经课程,所以放学都比男学早。这一日,因珊娘想要添置一套笔墨,偏林如稚那里有事不能陪她,她便拉了游慧和赵香儿一同去了笔墨店。买完笔墨后,女孩子们照例是要逛一会儿街的。几人正议论着一家布料店里新到的面料,珊娘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她一回头,就只见街边缓缓停下一辆马车,袁昶兴从车上跳了下来,对她笑道:“真巧,竟在这里遇到十三妹妹。妹妹这是在逛街?” 废话!珊娘默默翻了个眼,却也不好当着游赵二人失了应有的礼数,便堆着笑和袁昶兴应酬了几句。不想袁昶兴竟打蛇随棒上,道:“难得遇到妹妹,我做东,请妹妹和这二位姑娘去那边茶馆里坐一坐,歇歇脚可好?” 这梅山镇就那么一点点大,所以游慧和赵香儿也都知道这袁昶兴是珊娘的表哥,便都扭头看向珊娘。 珊娘忙摇头道:“不用了,我们还要再买点其他东西呢,再晚天可就该黑了。” “既这样,那就下次吧。不过,就你们三个女孩子,倒叫人很是不放心呢,不如我陪你们吧,好歹也能帮着你们拿一拿东西。”袁昶兴这么说时,全然把三位姑娘身后各自都跟着的丫鬟当作是隐形人一般。 游慧忍不住就冲着赵香儿一阵挤眉弄眼。珊娘则坚定而坚决地再次拒绝了袁昶兴的提议。 第二次拒绝他的提议后,珊娘原还担心这袁昶兴会继续纠缠于她,却不想他后退了一步,堆着一脸礼貌的笑道:“既这样,就不打扰妹妹了。下次有机会再请三位妹妹喝茶。”说完,转身上车便走了。 看着远去的马车,珊娘忍不住一挑眉。她正想着袁昶兴此番举动的用意,那游慧忽然凑过来,在她耳旁小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珊娘抬眉看向游慧。 游慧伏在她的肩上笑道:“不是说你们两家要结亲的吗?他对你这么殷勤,不会是对你有什么想法吧?”世上原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桩联姻都已经拖了快两个月了,镇子上该听到风声的人家也早听说了风声。 珊娘忍不住一撇嘴,“这事儿跟我无关,我才不参与呢。” 以后世的话说,那赵香儿就是个“颜控”,忍不住花痴地合着双手道:“若是那个袁长卿还值得考虑一二,他嘛,我看还是算了吧,光那一脸疙瘩就叫人看不入眼去,跟个癞蛤-蟆似的。”说着,竟还抖了抖肩膀,惹得珊娘和游慧一阵笑。 珊娘道:“不管是袁长卿还是袁昶兴,我都没兴趣。光是想着以后会被人叫作‘猿猴氏’,就叫人浑身不舒服了。” 她这话,顿时又逗得那二人一阵笑。 可自打那天之后,珊娘忽然就发现,这袁昶兴很有些阴魂不散的意思,竟是她到哪里都能遇到他。且每回他都会凑上来献点小殷勤,又每回在她脸色不对之前就极机灵地退开了。若不是前世曾差点吃了他的亏,珊娘心里对他多了份提防,不定还真能渐渐把他当朋友看待了。 这一日,因着帮林老夫人处理一点事,珊娘离开女学的时候比往常晚了许多。她出来时,那天色看着阴阴的,似随时都有可能落下雨来的模样。而等她到了山门外,早已经候在那里的三和看上去很有些狼狈,手背脸颊上都有着擦伤的痕迹。 珊娘一惊,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三和禀道:“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车停得好好的,马忽然就惊了,还把车辕也给撞坏了。这会儿车被拉去修了,我叫人……”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忽然有一人插话进来问道:“怎么了?我听说你家的马车出事了?” 珊娘回头一看,却原来是袁昶兴从学里出来了。看着他,她的眼不由一眨——他明明是才从学里出来的,怎么就知道她的马车出事了? 袁昶兴担忧地抬头看看天色,道:“这天色,看着就要下雨的样子,要不我送妹妹回去吧。” 珊娘心头存了疑,自然不会贸然答应他,便摇着头谢绝道:“不用了,我等会儿跟我哥哥一起回去也一样。” 袁昶兴忙道:“可七哥已经走了,还是我送妹妹吧。” 珊娘自是不信他的话,便回头看向三和。 直到这时,三和才有机会把刚才被袁昶兴打断的话给接上,对珊娘道:“大爷的车在我们的车出事前就走了。不过我已经派人回去叫车了,姑娘要不要先回学里等等?等车到了我再去叫姑娘。” 要不外人都说五老爷是个能花不会挣的败家爷们呢!其证据之一,就是五老爷家里上上下下不过五个主子,居然就养着四辆马车,其中一辆还是老爷花大价钱从外埠弄回来的西洋式样大马车——其实也不怪别人这么误会,虽然镇上的人都知道五老爷痴迷于绘画,却少有人知道,五老爷的一幅画很轻易就能换回一辆大马车的。所以,珊娘家里还真是不缺马车。 可问题是…… 珊娘抬头看看天色。 袁昶兴很是诚恳地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且这场雨看起来不会小,妹妹若要留在学里等,我便陪妹妹等着。” 珊娘看看他,既然甩不掉他,倒不如同意了,便向着袁二屈膝行了个福礼,“那就偏劳二公子了。” 袁昶兴顿时就笑开了,忙不迭地引着珊娘上了他的马车。 珊娘和三和坐定后,马车便启动了。袁昶兴很是擅长聊天,一路和珊娘家长里短地瞎聊,竟没个冷场的时候。只临近五老爷府上时,他才忽地一阵沉默,看着珊娘道:“这些天我一直担心着妹妹,如今看妹妹气色还好,倒叫我放心了。” 珊娘一阵不解地看着他。 袁昶兴叹了口气,看着珊娘一阵欲言又止,然后忽然很是突兀地说道:“妹妹放心,那些闲话我都不信,妹妹在我心里……” 他似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般,猛地闭了嘴,又看着窗外道:“妹妹到了。”然后不等马车停稳,他就急匆匆地跳下车去,一副在逃避什么的模样。 珊娘尚未有所表示,三和已经下意识攥紧了珊娘的手臂。主仆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后,三和才扶着珊娘下了车。 就跟没听到之前他那突兀的话似的,珊娘微笑着,冲那袁昶兴一阵道谢,然后就被守门的严伯给接进了府内。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袁昶兴的眼一阵疑惑地闪烁,然后又偏了偏头。虽然他年纪不大,但在京城也算是个资深纨绔了,常爱招猫逗狗地招惹一些小姑娘。他原以为,对付土包子似的十三儿,原是手到擒来之事,却不想这十三儿的表现竟跟他以前招惹的那些女孩儿们全都两样…… 且不说那袁昶兴,只说珊娘。走在夹巷中,想着刚才袁二的那番表演,珊娘忽然抿唇一笑,扭头一推仍扶着她手臂的三和道:“刚才你捏我做什么?” 三和看看她,笑道:“不是怕姑娘上当嘛。不过我们姑娘聪明着呢。”话音落地,那一直将落未落的雨点也跟着落了地,主仆二人赶紧提着裙摆一阵狂奔,赶在大雨落下前跑进了春深苑。 五福接出来,看着廊下溅起一朵朵大水花的雨点道:“呦,这雨可真大,亏得姑娘及时回来了。”又道,“李妈妈这会儿还没回来,怕是要淋着了。” 珊娘这才想起来,奶娘又请假回家了。 等李妈妈回来时,果然像五福所说的那样,淋得跟只落汤鸡似的。珊娘此时已经上了床,便命三和五福去帮李妈妈收拾。不一会儿,三和又上了二楼,见珊娘没睡,正撑着手臂看着她,便上前小声禀道:“身上还好,没伤,膝盖上有伤,怕是妈妈在家里跪过了。” 珊娘一阵皱眉沉思,然后问道:“可问出什么没?” 三和摇摇头,忽然又道:“对了,妈妈手上的镯子没了。” 珊娘一阵冷笑,“不用说,肯定又被那人拿去当赌资了。”说着,狠狠地一捶床,“她怎么就不肯离了那人?!” 三和叹道:“妈妈是怕人说闲话呢。老话说,舌头虽软能够压死人的。” 珊娘又是愤愤地一捶床,“只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那些话才能压死人!可那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说的不相干的话,奶娘干嘛要把那些不相干的人和话放在心上?!难道那些人在奶娘心里,竟比我们还要重要?!”——同样处于被人闲话中的珊娘实在理解不了李妈妈的想法。 自那一日后,袁昶兴便总以一种怪异的(许他自己认为是深情)的眼神看着珊娘,直看得珊娘一阵毛骨悚然,之后对他就更是避之不及了。而袁昶兴每回抓到她一个人独处时,总会那么酸不溜丢地留下几句让人很有遐想空间的话。以至于到最后,甚至都暗示她,便是她心里有别人,他对她仍是矢志不渝…… 说实话,珊娘被他的表现给弄蒙了。她实在理解不了他这么做到底在图谋着什么,便是结合着上一世,她仍然猜不出他的用意。嫉妒袁长卿?那是肯定的,前一世她就知道他一直在妒恨着袁长卿的。可他来招惹她又算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真以为她跟袁长卿之间有点什么,所以想来挖袁长卿的墙角?! ——哈哈。珊娘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过了端午,便到了梅雨季节,整个梅山镇都笼罩在一片水雾迷蒙之中。有时候偶尔放了晴,不到晚,肯定又要飘点小雨。等珊娘由着袁昶兴想到袁长卿时,才发现此时已经是五月中旬了,而袁长卿似乎还没有回来的意思。 直到这时珊娘才终于肯定,她终于把袁长卿此人给彻底甩到脑后了——如果不是袁昶兴,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袁长卿还没回来。 不过,最近令她烦恼的既不是袁长卿也不是袁昶兴,而是她的奶娘。 珊娘发现,最近奶娘家里来人找她找得特别勤快,偏不管珊娘怎么问,奶娘那里只不肯吐实,珊娘又实在不放心奶娘,便偷偷委托桂叔帮着打听一下奶娘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然后她才知道,奶娘那好赌的丈夫在外面欠了好大一笔赌债,天天逼着奶娘给他拿钱还债。 所以,当那天她放学回家,看到那男人又来纠缠奶娘时,火冒三丈的珊娘一时没忍住,当即命门僮拿门杠把那男人打跑了。 而这一幕,恰叫路过的袁昶兴看了个正着。 ☆、第七十九章 ·绑架 第58节 因着连日的阴雨,侯玦想去庄子上看他姨娘的事,就这么一直耽搁了下来。 小胖墩原就被他姨娘养得有些懦弱,突然遭遇这种事,小家伙就更是惶惶不安了。原本见人总是一脸笑的他,渐渐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消沉。连那圆鼓鼓的小脸蛋,也都迅速地消瘦了下去,看得家里人不免一阵担心。 在表达情感方面,五老爷一家其实都很笨拙。太太表达关爱的方式,就是不停地给小胖的碗里夹好吃的。侯瑞的方式比较中二,不是悄悄伸手去扯小胖一下,就是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若是以前,小胖早哇哇大叫着跳起来告状了,如今他却只是无精打采地往旁边避了避,整个人始终都是那么蔫头耷脑的。 老爷看了一阵心焦,可他更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只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喝道:“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又不是不许你去,这连着阴雨,庄子离镇上又远,难道放你一个冒雨去?!” 小胖嘴里含着太太硬塞过来的鸡腿,那眼泪一时没忍住,就这么啪哒啪哒地掉了下来。 太太先是被老爷这动静吓得差点跳起来,后又看到小胖落泪,顿时乱了手脚,一边给小胖擦着泪,一边责备地横了老爷一眼。老爷立马蔫了下去。等珊娘感觉到四周一片安静时,抬头一看,就只见她家老爷太太还有她哥哥,三人都以一种巴望的眼神在看着她。 珊娘默默一叹——“巧者劳而智者忧”,果然古人诚不欺我。她这里一心想把自个儿往个游手好闲处养着,偏家里人一个个都把她当个管家婆似地指望着! “要不这样吧,”她从小胖那堆成小山似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到自己的碗里,“明儿我们坐船去……” 她话还没有说完,老爷就皱了眉,“后山的庄子不通船。” “我知道。”珊娘笑道:“我记得邻近的庄子那里有个码头的,我们可以在那里上岸,然后就近雇车去庄子上。就算是因着下雨路不好走,总比直接从梅山镇赶车过去容易些。” 小胖听了,立时一抬头,晶亮着两眼看向珊娘。 老爷想了想,道:“倒也可行。只是最近我没空,怕是要过几天才行。” 小胖眼里的光芒顿时便灭了下去,看得众人心里一阵不忍,侯瑞便道:“我送他去吧。” “你不上学了?!”老爷一瞪眼。 珊娘忙道:“不用你们。哥哥不能缺课,老爷那里又有事要忙,倒是我们学里的功课就那么回事,缺个一天两天的也不要紧,我陪他去就好。” 太太道:“这怎么行?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珊娘笑道:“下个月可就是我十五岁的生日了,算不得是个孩子了呢。” 她的话尚未说完,就听侯瑞在一旁咬着筷子笑道:“听着怎么像是你故意在提醒老爷太太,该给你办及笄礼了呢?” 珊娘一呆。上一世她的及笄礼是跟着和袁长卿定亲的仪式一起走的,并不曾单独办过,因此她一时都给忘了,十五岁该及笄了。她扭头瞪了侯瑞一眼,沾着茶杯里的茶水,就冲着他的脸上弹了过去,惹得侯瑞一阵窃笑。 五老爷则一阵发愣,忽然看着珊娘感慨道:“是呢,珊儿不说都给忘了……这看着明明还是一副孩子模样,谁知竟都该及笄了……”又扭头对太太道:“我们得给她好好办一场及笄礼才是。” 太太点点头,一脸内疚道:“是我大意了,竟忘了珊儿的生辰……” 珊娘原不是为了这个才提及生日的,赶紧摆着手拉回正题,道:“我的意思是说,要是老爷太太不放心,可以叫桂叔多带几个人送我和侯玦过去。有这么多人护着,且还是在梅县境内,不会有事的。” 珊娘这话却是事出有因的。话说,自袁长卿走后,整个江阴府就很有些不太平,据说还是因为捐募会查访冒领捐助的事引起的。之前就有传闻说,捐募会清查贫户是想借机克扣捐助款物,如今那些款物都已经如数发放了,却不知从哪里刮出股歪风,非说很多该领救济的贫户没有领到救济,因此,除了有铁血县令坐镇的梅县外,外乡外县竟都纷纷传出捐募会被所谓“愤怒的贫户”给打砸抢了的事,且据说还有人趁机干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老爷低头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于是又隔了一日,桂叔果然雇来了船。这一次珊娘只带了五福和李妈妈两个出门,小胖也只带了他的奶娘和随侍的两个小厮,桂叔倒呼啦啦带了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家丁随行。 珊娘先侯玦一步下了船舱,奶娘则抱着个包裹跟在她的身后。明明她和五福都平安地步下了台阶,可跟在她们身后的奶娘竟像没注意到台阶一样,险些被绊倒。见珊娘一脸诧异地望着她,奶娘忙一阵讪笑,转身去了后舱。五福则趁机凑到珊娘耳旁小声道:“昨晚妈妈家里又来人了,好像是要她回去一趟。因着姑娘今儿要出门,妈妈就没跟姑娘说。” 她原还想就着奶娘的事再发几句议论的,忽然听到桂叔和侯玦说话的声音,便忙住了嘴,扶着珊娘在舷窗边坐了下来。 侯玦跟在后面郁郁地下了舱,见珊娘倚窗坐着,他过去撒娇地靠在她的身上,抬头望着她道:“老爷是不是再不会把姨娘接回来了?” 珊娘摸摸他的背,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曾经她还想着,能不能改造一下马妈妈,让一家人始终都能和和美美的。可有些事,对一方有利了,就注定要对另一方不利,所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她再有心求全求好,也终不可能做到两全其美。 “姨娘在那里会不会受苦?”侯玦含着泪又道。 “应该也算不得是在受苦吧,好吃好喝的,还有人侍候着。”珊娘又叹了口气,如今她只希望侯玦不要受此事的影响才好,便又开着玩笑道:“其实我倒觉得,在庄子上要比在家里好。早上可以睡个懒觉,爱什么时辰起床就什么时辰起,起来后想吃什么就让人给做什么,可以随着心愿爱栽花就栽花,爱种草就种草,高兴了还可以去塘里钓钓鱼,去庄子上溜达溜达,每天不用上学,回来也不用做功课,这么想着,连我都要羡慕起姨娘来了呢。” 侯玦到底是个孩子,被珊娘这么一哄,立时觉得住在庄子上的日子应该也不错,终于难得地露出一个笑脸。 这一路也算得是顺风顺水,虽然天色一直阴阴的,却始终没有落下雨点来。临近靠岸时,五福忍不住合掌道:“阿弥陀佛,连天老爷都帮着我们。”谁知她话音刚落,天上竟飘起了蒙蒙细雨。珊娘不禁哈哈一笑,道:“有些话是说不得的。不定老天爷原都已经忘了要下雨了,偏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他了。” 她站起身,拿过孙妈妈手里的挡雨斗篷替小胖墩披了,又转身让五福给自己披了,这才凑到舷窗处往外看了看。 此时桂叔已经先一步上了岸。 在珊娘的记忆里,岸边的码头其实只能算是傍着个稍大村庄的渡口,平常并不怎么热闹,她以为桂叔得去村子里才能雇到车的,却不想这会儿码头边竟正好停着三辆骡马车。珊娘便指着岸边对五福笑道:“这才是老天爷帮忙呢。” 而等她扶着五福的手上了岸后,却发现桂叔一辆车都没有雇,且还正打算派人去村子里找车。 其中一个车夫抄着两只手冷笑道:“你这个客官可真是奇怪,我们这么多车等在这里你不雇,偏要去村子里找人。行行行,你爱雇不雇吧!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农忙着,我倒要看你们能不能雇到车。也就我们这几个,正好送人过来,不想空跑个回头路罢了。” 珊娘没有多话,只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那几个车夫。小胖却不明白桂叔的谨慎,只问着桂叔道:“怎么了,这车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话,顿时令那几个车夫火冒三丈,为首的回身招呼着其他两辆车的车夫道:“得,人家怀疑我们是劫道的呢!兄弟们,咱不贪那几文小钱了,空车回就空车回吧。”说着,扬着马鞭就要赶车走人。 此时那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桂叔和珊娘对了个眼,珊娘点点头,桂叔这才上前拦下那几辆车,笑道:“不是嫌你们的车不干净嘛。” 为首那人冷哼道:“嫌我们的车不干净,庄子上的车谁又知道是拉猪拉狗的?那倒干净了!” 见这三人看着并不像特意巴结他们的模样,桂叔倒渐渐放了心,便挑了个看起来最为老实的车夫,让珊娘和侯玦二人先上了车。 前朝时,那马车的式样还颇为简朴,往往就只是个简单的棚子,前后各挂一块能遮风挡尘的布帘而已。自圣元革新后,许是大家生活安宁了,便开始追求起更好的品质,大周的马车渐渐开始越做越精致了,有了轿式的马车,还有厢式的。车上也不再是简单的布帘遮挡,而是纷纷装上了车门。只是,为了上下马车方便,那车门一般多是冲着后方开的,少有像后来西洋传过来的式样那般开在一侧的。偏码头边的这三辆厢式马车,竟全都是侧开门的。 此时雨渐渐大了起来,珊娘只对这马车的式样微诧异了一下,便带着侯玦先上了车。 乡下的骡车自然比不得五老爷府上的车,车身都很窄,每个车里只能并肩坐下两个人而已。便是他们这一行人比较多,挤谁也不可能挤着珊娘姐弟,所以他二人只单带着李妈妈一同坐了一辆车,其他人则分挤在另外的两辆车里了。 桂叔心眼儿多,把家丁们的车排在第一个,让珊娘他们的马车走在中间,他自己则押车走在最后。 只是,等他上车后才发现,马车只有左右两侧开着车窗,前后竟都没有窗口。虽说如今玻璃早不是什么奢侈品,可乡下人总还是舍不得用这易碎的玩意儿,因此两侧车窗上装的还都是木板,如果他想要查看前面两辆马车的动静,就只能抽开窗板,把头探出去才能看得到。 桂叔皱了皱眉,可看着渐大的雨势,想着从渡口到庄上也只有一条道,且路途也不算远,他就没再挑剔什么,冲着车夫呼喝了一声,一行人便冒雨启程了。 一开始时,一切都还正常,桂叔时不时就抽开车窗板往前张望一下。渐渐的,随着雨势越来越大,听着前面车夫甩动马鞭的呼喝声,他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直到马车忽然奇怪地一颠,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等桂叔被五福等人合力从倾覆的马车里拖出来时,便只见前方一片空茫茫的雨幕,别说是另外两辆马车,便是给他们驾车的马,连同车夫,全都不见了踪影。 ☆、第八十章 ·识破 且放下桂叔那边不提,只说珊娘。 此时,马车里的珊娘和侯玦却是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因为雨势渐渐大了起来,珊娘便把两边的车窗板全都合上了,只留下一道透光的小缝。那侯玦想着就能看到他姨娘了,一时兴奋过头,一路上都拉着珊娘叽叽喳喳个不停,也叫珊娘分了神。等她注意到马车车速变快时,还是因为车身忽然变得十分颠簸的缘故。 珊娘疑惑地竖了竖耳朵,可除了打在车身上的密集雨声,她就只能听到车夫那“啪啪”作响的马鞭声。之前还能隐约听到的前后的马蹄声竟不见了。珊娘感觉不太对,便忙越过李妈妈,伸手拉开右侧的车窗板。 车窗外,一根藤条一闪而过,把珊娘吓了一跳,也把李妈妈吓了一跳。二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这一侧的车窗外竟是一道山壁。 而从渡口码头到她家的庄子间,原该是一条笔直的土路才是,再不可能上山的! 珊娘和李妈妈对了个眼,二人顿时都感觉有些不对。 李妈妈将珊娘按回座位,想要越过她和侯玦去拉另一边的窗板,珊娘推开道,轻轻道了声,“我来。” 窗板才一打开,那瓢泼似的雨水就没头没脑地淋了她一身。珊娘顾不得那雨水,抬手遮在眼前往外看去,便只见雨帘外,离车轮不到一尺处,竟就是一道悬崖——他们果然是在山上! 珊娘心中一拎,顾不得大雨,忙探头出去往前后一看,便只见前后早没了那另外两辆马车的影子。 “喂!” 她想都没想,便抬头冲着驾车的车夫喊了一嗓子,换来的却是一道鞭影。 “进去!”那看似忠厚的车夫粗哑着嗓子吼了一声。 珊娘还尚未反应过来,李妈妈已经吓得一把将她扯了进来,又用力合上窗板,好像只要关上了车窗,就能把这叫人惊慌的事实关在窗外一样。 这回,连小胖也感觉到事情不对了,便慌乱地抱住珊娘的胳膊,小声道:“怎么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珊娘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出声,又伸手将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从眼前拨开,然后越过李妈妈试着拉了拉车门。 车门纹丝不动。 珊娘想了想,小心抽开车窗板,才刚想探头出去看看车门是不是被人在外面做了什么手脚,那驾车之人就跟身后长了眼睛一样,又是一马鞭甩了过来。李妈妈吓得一哆嗦,立时就把珊娘扯了回来,然后用力合上窗板,苍白着脸色对着珊娘一阵摇头。 两辈子了,珊娘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心里不禁一阵紧张。她吞了吞口水,小声问着她奶娘,“绑票?” 李妈妈抖了一下,然后一把将珊娘和侯玦全都揽进她的怀里,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这姐弟俩,还是在安慰自己,小声低喃着:“没事的没事的,许就是劫道的,财去人安乐,财去人安乐……” 珊娘自是知道,她这奶娘最擅长的就是自我催眠,此时便是李妈妈相信这些人不过是劫道的,珊娘也不信——若是劫道,停在哪里不好劫?这般非要劫着他们上山,珊娘觉得,他们更有可能是遇到了绑匪。 只是,这些人是专门在码头边上等着他们的,还是他们运气不好,正好被这些人撞上的?! 几人中,怕是李妈妈的胆子最小,她揽住珊娘姐弟的手臂勒得二人都有些生疼了,不过珊娘和侯玦谁都没有抱怨。抱成一团的三人在颠簸的马车里左冲右撞,有好几次,他们都被颠得高高抛起,然后又重重摔落。可就算是摔痛了,谁也没敢出声。 半晌,侯玦才忍不住在珊娘怀里抬头问道:“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珊娘摇摇头,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侯玦实情,便悄声道:“我们怕是被绑票了。” 李妈妈的手臂再次收紧了一些。 珊娘又道:“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如果他们只是求财,应该不会伤我们性命。”又道,“我们千万不要激怒他们。” 现在回头想想她冲着车夫吼的那鲁莽一嗓子,珊娘忍不住都打了个寒战。 感觉到珊娘的颤抖,李妈妈更加用力抱紧了他们姐弟,一边喃喃安慰着她道:“姑娘不怕,奶娘在呢,奶娘一定会护你们周全的,不怕不怕……” 被珊娘搂在怀里的侯玦也抬头道:“姐姐不怕,我护着你。” 此时两侧的车窗板都被严严实实地合上了,车厢内光线一片暗淡,珊娘只能勉强看到侯玦和李妈妈的脸,见这二人虽然这么说着,脸色却是一片苍白,珊娘便笑了笑,一手揽住一个,心里忍不住一阵突跳。 “只能不变应万变了。”她悄声安慰着自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忽地颠簸了一下,然后马蹄声一变,似驶进了一个院子。随着一声“吁”,车终于停了下来。 小胖一抖,三人顿时抱得更紧了。 珊娘一直警惕地瞪着车门,等着有人来开门,却不想那车夫跳下马车后,跟什么人粗鲁地打了声招呼后,就再不管他们了。 等了几息,侯玦见外面没动静了,便伸手想要去拉开车窗板往外偷看一眼,李妈妈忙一把抱住他,小声道:“听姑娘的,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激怒他们。” 正说着,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只听一个声音道:“我们这叫不叫黑吃黑?” 听到这声音,李妈妈蓦地一震,抬头看向紧闭着的车门。 却不想车门没被打开,倒是侯玦这一侧的车窗被人“哗”地一下拉开了。李妈妈一惊,飞快地将珊娘的头揽进怀里,不让那些人看到珊娘的脸。侯玦也吓得往珊娘身上一扑,一边扭头惊恐地看向那些人。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外面仍在下着雨,只是雨势似乎小了一些。窗外的几人全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一时叫人看不清眉目。刚才说话的那人往车内看了看,哈哈笑道:“送上门的肥羊!不是说那侯家富得流油吗?这回得好好敲上一笔才是。” 侯玦他们只注意着窗口那边的动静了,便没注意到,那车门也被人“哗啦”一声拉开了。那个看起来很是忠厚老实的车夫冲着车内喝道:“出来!” 侯玦一抖,立马死死抱住珊娘。珊娘也忍不住往座椅里缩了缩。李妈妈咬了咬牙,忽地放开珊娘和侯玦,伸着双臂堵住车门,壮着胆子冲着马车下的人喊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不过是求财,我家老爷太太一定会给赎金的,你们不要……” 第59节 她话音未落,就被那车夫一把拉下了马车。李妈妈尖叫一声,摔倒在泥水里,转眼间就被人捆严了手脚扔到一边。珊娘和侯玦忍不住全都尖叫起来,她忍住了没怎么反抗,却还是被人推倒在一片泥泞之中,小胖则因为挣扎得厉害,狠是吃了几记拳脚。主仆三人转眼就被捆成个粽子模样,然后被人拖着扔进了一间漆黑的室内。 慌乱中,珊娘只来得及看出,他们是在一座破落的寺庙或道观之中。 虽然已是初夏,随着夜色-降临,浑身湿透的珊娘开始渐渐感觉到了冷。又冷又饿。她正想着,就听到侯玦抽嗒道:“我、我饿了……” 明明自己也饿了,可听着小胖那么说,珊娘仍然还是笑了起来,原本的心惊胆战竟一下子减轻了许多。她笑着拿肩头一撞侯玦,道:“你可真是只小猪,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喊饿。” 小胖想想,大概也觉得这时候喊饿喊得有点不合时宜,忍不住破啼为笑,道:“可我真饿了。” “你想吃什么?”珊娘问。于是,在小胖对于美食的期盼描述中,害怕的情绪渐渐淡去,除了越聊越饿外,姐弟俩倒感觉没那么冷了。 这么漫无边际地跟小胖说着话,以至于好半天珊娘才意识到,奶娘一直没有开口。 “奶娘?”珊娘叫了一声。 “我在。”李妈妈忙应了一声,又咬牙切齿道,“姑娘别怕,就算我死,也不会叫他们碰姑娘一根毫毛的!” 侯玦靠着珊娘问道:“桂叔和我奶娘,还有五福姐姐,他们怎样了?” 珊娘默了默,没吱声。他们都已经这样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 窗外的雨时大时小,阴沉沉的天色叫人看不出此时到底已经是几更天了,奶娘劝着珊娘闭眼休息一会儿,珊娘正要听话合上眼,忽然就听到门外有人在解着门上的锁链。几人顿时全都坐直了身体。 随着一道刺眼的光芒,那几个绑匪提着个灯笼进来了。其中一个奸笑道:“给你们家送信,没个信物总不成。你们自个儿说吧,是要寄个手指头回去,还是要寄个耳朵回去?”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耍弄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看着匕首上闪过的寒光,珊娘的眼猛地一缩,小胖则干脆把脸埋在她的肩后不敢抬头了。 “不要!”忽然,李妈妈一声尖叫,扑过来拦在珊娘和侯玦的面前,冲那几个人叫道:“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是只要钱吗?给你们钱就是,不要伤害我家姑娘和二爷!要剁手指头剁我的,要割耳朵割我的,别伤害我家姑娘。” 为首那人一听就笑了,道:“要你的手指头有个屁用。”说着,便命人把李妈妈拖到一边,伸手就要过来捉珊娘和侯玦。 李妈妈急了,挣扎着叫道:“陈三!我知道是你,别以为我不认得你!我认得你的声音!只要你敢碰他们一下,明儿我就去官府告你!” 为首那人一惊,忽地回头看向李妈妈。 李妈妈疯了似地挣扎着,一边高声叫道:“李大,李大!杀千刀的,你给我出来!我知道是你指使的!难怪昨天你问那么仔细!你个杀千刀的,你敢碰他们一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李妈妈的叫嚷,不仅惊着了那些绑匪,也惊着了珊娘和侯玦。绑匪们一阵面面相觑,为首那人犹豫了一下,便一挥手,带着人退了出去,重又锁上门。 李妈妈则瘫软在地上,先是一阵小声呜咽,然后便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 珊娘手脚都被捆着,费了半天的劲才好不容易挪到李妈妈的身边,拿肩蹭着李妈妈,叫了声,“奶娘。” 李妈妈抬起头,忽地冲着珊娘跪下,一头用力磕在地上,边磕边数落道:“都是我害了姑娘,呜,再没想到那杀千刀的生了这样的黑心。我说昨晚他怎么忽然问得那么仔细,非要问我跟着姑娘去哪里,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姑娘啊,是我对不起你……” 却原来,那个陈三是李妈妈的丈夫李大是赌友。因李妈妈不常回去,且每回回去看到丈夫在家里聚赌时,她总是不进屋就避开了,那李大和陈三都以为她不认识他们,却不想李妈妈的耳力极佳,虽然不认识陈三的长相,却认得他的声音。 也亏得这间囚室的地面没有铺青砖,珊娘忙以肩抵住李妈妈,劝着她道:“这原不关奶娘的事。再说,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担心你叫破了那些人的身份,怕是他们再不可能留我们活口了呢。” 李妈妈一惊,顿时哭不出来了。 “我们不能干等着人来救我们,”珊娘看着四周道,“我们得想办法自己救自己才行。” 第八十一章 许是因为这次绑架只是一次临时起意的事件,那些绑匪都不是什么经验老道之人;许是因为珊娘是个女孩,且一副身量不足的模样;许还因为绑匪在绑他们的时候,唯有珊娘装作哭泣没有挣扎,叫那些人觉得她没什么威胁,总之,捆着她手脚的绳子并不像捆李妈妈或侯玦那样严实。 李妈妈用牙齿帮珊娘解开手上的绳子后,她回身给李妈妈解了绳子,便让李妈妈去解侯玦的绳子,她则悄悄摸到窗边仔细查看了起来。 这间囚室除了一扇上锁了的门外,前后还各有一扇窗。可能是绑架计划订得仓促,两扇窗上虽然都钉了木板,但木板看起来都不是很厚,且也钉得很是粗陋,缝隙大得只要卸下一块,就能让珊娘他们轻易地钻出去。 珊娘透过前窗的木板缝隙往外看了看,便只见外面的雨又下得大了起来。想是绑匪也不愿意淋雨,此时院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她见院中无人,便跑到后窗处,扳着窗上的木板试了试。可惜她的力气太小,使出吃奶的力也不过让那木板稍微摇晃了一下而已。 这时李妈妈已经解开了侯玦,二人过来,三人扣着木板一同使力,果然扯得木板发出隐约的断裂声,“动了!”侯玦兴奋地叫了一声。 珊娘回手就拍了他一记,又警惕地跑到前窗那里往外张望着。 院子里仍是看不到一个人影,哗哗的雨声倒正好盖住了他们这里发出的动静。珊娘才刚要转身,就听得身后“咔嚓”一声响,回头一看,只见李妈妈和侯玦两个居然生生把那块木板给扳断了。小胖兴奋地向着珊娘一阵招手,珊娘往没人的院子里又瞅了一眼,这才急急跑了过去。 亏得最近小胖瘦了下来,珊娘和李妈妈合力把他从那缝隙间硬塞出去后,珊娘也跟着钻了出去。李妈妈虽然瘦,到底是个成人,钻出来时,那肩膀竟不知勾住了哪里,一时卡住了,进退不得。 珊娘和侯玦正拼命拉着李妈妈,忽然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紧接着,便是门上铁链的声响,应该是有人正在开门。 李妈妈急了,赶紧推着珊娘和侯玦,低声喝道:“快跑,别管我!” 珊娘看看李妈妈,再看看侯玦,只得一咬牙,拉着侯玦就是一阵狂奔。还没跑出多远,身后果然响起一阵暴喝,以及李妈妈的尖叫,“快跑!” “妈妈……”侯玦想要回头看,却被珊娘死死拉住,“跑!”她叫着,自己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便只见那破败的道观内早因着那声暴喝而惊动了起来。只片刻间,就有人打着火把冲出了道观。 珊娘再顾不得回头看,拉着侯玦在黑暗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踉跄前行着。身后,便是隔着哗哗的雨声,都能听到那些人越追越近的叫嚷。 忽的,侯玦脚下一滑,摔倒下去,把珊娘也拖得一同摔了下去。珊娘爬起来,拽着侯玦就要拉他起来,侯玦却哭了起来,“我的脚……” 此时正好一道闪电闪过,珊娘趁着电光一看,只见侯玦的脚正卡在树根间,也不知道伤得如何了。而身后的喊叫声却已经越来越近。珊娘往四周一看,恰正好看到旁边有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藏个孩子应该不成问题。她忙摸着侯玦的脚,将他的脚拔-出来,然后将他推进那片灌木丛中,低声嘱咐他道:“趴在这里别动,等我来接你。” 侯玦想反对,珊娘冲他一瞪眼,便蹑着手脚往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她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见那些人竟往侯玦的方向摸了过去,便故意尖叫一声,引着人往她的方向追了过来。 山里的夜原本就黑,加上又下着大雨,珊娘几乎是凭着本能在逃跑。一路磕磕绊绊,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她始终没能甩开身后那星星点点的火把。此时,右前方忽然出现一片黑乎乎的树林。珊娘一转身,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树林。 雨夜里的树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珊娘有好几次都差点跟侯玦一样被树根绊倒,偏身后的追兵有火把照明,眼见着那些人越追越近,珊娘回头看了一眼,不想脚下一空,不待她尖叫出声,整个人瞬间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珊娘醒来时,雨已经停了。漆黑夜空中不时闪过一道道电光,闷闷的雷声显示着雨的脚步并未走远,应该随时还会再回来。 有那么一会儿,珊娘躺在那里,很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她动了一动,却不知道动到了哪里,顿时被巨痛惊得一阵窒息。她屏息默默忍了半天,直到那阵巨痛渐渐退散,才终于喘过气来。 她是伤到哪里了吗? 珊娘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头,再一点一点地动着手指、手臂,直到动到左腿时,那股巨痛再次袭来,珊娘才知道,她应该是摔伤了腿。她躺在地上,默默忍过又一波令她恶心欲吐的巨痛,又鼓了半天的勇气,才一点点地撑起手臂,低头看向她的腿。此时正好闪过一道闪电,随着炸响的惊雷,珊娘便看到,她的小腿折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她心头一颤,猛地倒回地上,再没勇气看第二眼了。 借着闪电的电光,珊娘这才发现,她似乎是掉进了一道被雨水冲刷出的地沟里。周围竟是一些树木裸-露的根部。头顶上方,沿着地沟,是一道裂缝似的天际。 看着云层间如蛇般扭曲的电光,她只好借由胡思乱想来转移腿上难忍的疼痛——不知道侯玦怎样了,有没有听她的话好好躲着……他的脚断没断不知道,反正她的腿是肯定断了……还有李妈妈,也不知道怎样了,那些人会杀了她吗?还有桂叔和五福他们,又遭遇到什么事了?会有人知道他们被人绑架的事吗?会有人来救他们吗?会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吗? ……也不知道她是昏了过去,还是睡着了,等再次醒来时,她是被冰冷的雨水淋醒的。 亏得老天爷还有点良心,此时再不是像之前那样的瓢泼大雨了,而是颇有些温柔的蒙蒙细雨。 可便是蒙蒙细雨,淋在脸上也很不好受。珊娘很想把自己拖到什么地方去避避雨,可这会儿别说是动,连她想要坐起来,都是一阵叫她痛不欲生的巨痛——真正的痛不欲生,痛得恨不能就这么死了才好的痛! 她会死吗?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珊娘才发现,她居然一点都不怕死。是因为她曾经死过一回吗?好像也不是……知道被绑架的时候,她还很害怕那些人会杀他们来着。被那些人从车上拉下来,捆起来的时候,她也害怕过;那些人威胁要割他们的耳朵剁他们的手指时,她还是很害怕;连拉着侯玦逃跑的时候,她都很害怕;偏偏这时候,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且连动都动不得,她居然一点儿都不怕了。 就这样再死一回吗?这一次死后,老天爷还会叫她再重生一回吗?若是如此,那这一回又算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叫她这么稀里糊涂地重活一回,然后又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断腿时而剧烈时而细缓的抽痛着,疼得狠了时,珊娘觉得她已经堪破了生死,便是就这样死了也无所谓;而不怎么疼的时候,她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就在又遨过一波疼痛,她重又凝聚起生的希望时,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金属相击声,以及一阵呼喝叫喊,听上去像是一群人在远处喊打喊杀一般。 珊娘一惊,忽地撑起手臂,却不小心扯动伤处,痛得她一下子倒回地上,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好半晌好半晌,终于熬过这一波痛,她这才放轻缓了呼吸,慢慢睁开眼,又竖着耳朵细听了一会动静,却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好歹雨停了。” 确实,雨停了。只是,紧跟着竟又起了风。大风将云层吹散,居然奇迹般地露出了一轮将满的圆月。那不甘就此退却的云层飞速掠过月亮,看起来倒像是月亮在云层间跳跃嬉戏一般。 风起时,浑身湿透的珊娘被吹得一阵颤栗。这会儿她又湿又冷,又饿又痛,那滋味可真是百般销魂……她正想着,如果那些人追来,干脆叫他们抓回去算了,忽然就听到风中传来一个声音。只是,那声音离着远,叫人听不真切。 珊娘小心支起手肘,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又听,便听到那个声音又变得清晰了一些。 “十……” 叫喊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渐渐狂烈起来的大风将那声音扯得一片凌乱,叫人听不清那人到底在喊着些什么。 珊娘凝神细听着,不一会儿,不知道是风小了一些,还是那声音更近了一些,那凌乱的声音渐渐连贯了起来,然后,她忽然就听到一个十分清晰的叫声:“十三儿!” 珊娘一怔。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以这种卷着舌头的方式叫她——袁长卿! 可他不是应该还在京城吗? “十三儿!” 风中的叫声更加清晰了,清晰到她都能听出那声音里的焦急。 真……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十三儿!你在哪儿?回答我!” 这一次,声音更加清晰了,感觉像是就在头顶上方的树林里一般。 珊娘的眼顿时瞪得溜圆,她忽地坐起,却是又忘了那条伤腿,一阵巨痛毫不留情地袭来,她一个没忍住,便“啊”地叫出声来。 随着她的尖叫,风中的声音为之一静。片刻后,那声音显得更急了,“十三儿,你在哪儿?!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是你吗?再叫一声!” 痛得浑身颤抖着的珊娘险些就要骂娘了——魂淡,居然叫她再叫一声! “我在这里……” 她蜷缩着身子,好不容易忍下这波痛,抬头看向头顶上方时,就听到袁长卿的声音似离她已经不是很远了,“十三儿!说话!告诉我你在哪儿?” 珊娘吸了口气,抬头冲着上方叫道:“我在这里!当心这里有个……” 她话音未落,忽然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显然,她提醒迟了。珊娘以为,袁长卿大概会像她那样狼狈地滚下山沟,却只见那急速下坠中的袁长卿忽地一舒猿臂,竟在一片昏暗中准准地抓住了一根藤蔓,然后身形一纵,便跟片黑色的羽毛般,在隐隐的闷雷声中,极潇洒又极轻盈地飘落了下来。 看着落在身旁的那好大一只黑羽毛,珊娘眨了眨眼,呆呆吐出最后两个字的警告:“……陡坡。” 第八十二章 袁长卿放开藤蔓,轻轻落在珊娘的身边,低头默默看着她。 此时风变得更烈了。夜空中,吹散的云层飞快聚拢过来,将那昙花一现的月亮重又遮去了身形。 便是没了月光,以袁长卿的目力,他仍能将珊娘的狼狈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珊娘正以一只手肘支撑着身体,侧卧在地上。她抬头看着他,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巴掌大的小脸上,衬得她原本白净的肤色更显苍白,也衬得那道从脸颊直至下巴处的划伤更加醒目。 然而,便是她看上去如此狼狈,她看着他的眼眸仍是那么弯弯的,唇角也带着笑意般微微翘起。 袁长卿的牙根忽地咬紧,在她的身旁单膝跪下,伸手以拇指轻轻抚过她脸颊上的划伤。 第60节 珊娘一怔,被他这突兀的举动惊得都忘了躲闪。而等她反应过来时,袁长卿早已收回了手。她有心想要问他这是几个意思,可抬眼间,忽然看到他眉宇间的隐忍,她顿时不敢吱声了——以前世的经验,她知道这时候的袁长卿正在生气。真正的生气。 要说袁长卿此人,其实并不容易动怒。但他一旦真生气了,其实挺可怕。 珊娘谨慎地看看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此时,一阵风过,带下了几滴雨点,显然是又要下雨了。 珊娘这会儿早已浑身湿透,被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喷嚏。 袁长卿看看她,忽地站起身,背转身去脱下自己的衣裳,然后转过身来,不管不顾地将他那其实也是湿的衣裳,裹在珊娘的身上。 珊娘眨了眨眼,看看只着着件中衣的袁长卿,低声道:“我……不冷。” 袁长卿没吱声,只伸手过来拉住她的胳膊,想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珊娘原本就长得又瘦又小,袁长卿又是从小就练过的,轻易就把她给拉了起来。偏珊娘腿上有伤,自己都不敢动,这么被他强行拉起来,险些把珊娘给痛晕过去。她尖叫一声,指甲当即死死抠进袁长卿的胳膊。也亏得她不喜欢留长指甲,才没把袁长卿抠出几个血洞来。 袁长卿一惊,顿时僵在那里不敢动弹了。 “你……哪儿受伤了?” 终于,他开口说了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像是他曾长时间地喊叫过一般,他的嗓音听着有些嘶哑。 珊娘这会儿却没那个精神去注意袁长卿的声音,她正痛得一阵死去活来。她死攥着袁长卿的胳膊,直到疼痛渐渐退却,重新能够掌握呼吸,这才喘着气道:“腿,断了。” 便是她的指甲不长,也仍然隔着衣袖,把袁长卿的手臂上抠出几道伤口。可见她有多痛。袁长卿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捏紧。 缓过劲儿来的珊娘一抬头,便只见幽暗的天光下,袁长卿的眼正凝视着她,一眨不眨的,偏那紧绷着的一张脸,看着像似在跟谁生气,又像是在跟谁较着劲一般。 珊娘想了想,觉得他许是认为自己给他添了麻烦,便忙推着他仍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笑道:“我没事的,你不用管我,我……” 她的手忽的一痛,低头看去,只见她虽然把袁长卿的手从她的胳膊上推开了,他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且握得很紧。 “嘶……” 她倒抽了一口气,袁长卿这才松开她。 珊娘抬头看向他。就只见他一直凝视着她的眼忽然间变得乌沉沉的,竟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这不禁让她想起前世他们吵架时——不,确切说来,是她想找他吵架时——他那时的神情,阴鸷而愤怒,偏又以极大的忍耐力在克制着自己…… 她几乎是本能地移开了眼。可片刻后,她忽然想到这一世她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便又扭过头去,抬着下巴挑衅地瞪着他。 也不知道袁长卿这会儿在想些什么,他就那么默默看着她,半晌,才忽地一眨眼,先移开了视线,看着她那被裙裾裹着的伤腿又是一阵低头沉思。然后,跟做了个什么重大决定一般,袁长卿用力一握拳,低头嘀咕了一句,“我看看。”不等珊娘反应过来,他伸手托住她的膝盖,轻轻卷起珊娘刻意盖在那条伤腿上的裙摆。 这可不合礼数! 珊娘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反对,可看看袁长卿,忽地闭了嘴——这时候再说那种话,倒显得她多矫情一样…… 幽暗的光线下,珊娘的腿显得白皙而修长。偏如此漂亮的腿,竟扭曲成一个可怕的角度。袁长卿看得心头一紧,回头看了一眼珊娘,见珊娘早扭开了头,似不敢看向伤腿,他一时没忍住,终于还是伸手过去,以指背抚过她的脸颊,咕哝了一声:“别怕。” 珊娘一怔,回头看向袁长卿时,他却早已经收回了手,正低头观察着她的伤腿。珊娘不自觉地顺着他的眼瞟向她的伤腿,只一眼,就叫她扭开头不敢再看了。 他,这又是几个意思?! 借着将湿发从脸上拨开,珊娘悄悄摸摸脸颊,心头一阵疑惑。 许是因为见她不敢看向伤腿,此时袁长卿不动身色地挪动着身体,以后背挡住珊娘的视线,一边轻声道:“我要摸一下你的腿骨伤得怎样了,可能会有点疼。若忍不住,叫出来也没关系。” 珊娘一惊,赶紧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你、你要做什么?” “帮你正骨。” “你……会?” 袁长卿背对着她点了一下头。 珊娘以为,以他的性情,点过头就表示回答过了,她原没指望他会再开口的,不想他接着又道:“略知一二。”他托牢珊娘的膝盖,一只手谨慎地沿着她的腿骨一点点往伤处摸去,一边淡定答道:“小时候对什么都好奇,看到什么新奇就想学什么。” “就是说,你学过?”珊娘倒有些不信了,“那你给人接过断骨?” “嗯。”袁长卿从容应了一声,又道:“骨伤最好当时就能将断骨复原,时间拖得越久,对伤处越不利。” 许是他这从容淡定的语调太能安抚人心了,直到他的手落在她的伤处,巨痛袭来,珊娘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啊”地痛呼出声。她本能地想要把伤腿往回抽,偏那条腿被袁长卿牢牢握着,于是她只能往前一扑,便这么伏在了袁长卿的背上。 袁长卿的背微僵了一僵,手中却并没有因为她的呼痛而停下,仍那么镇定地替她正着骨。 珊娘从不知道自己这么怕痛。她以为才摔断腿的那会儿已经叫痛了,谁知这会儿竟比刚才还要痛上好几倍。她想要挣扎,却抵不过袁长卿的气力,且那持续的痛令她浑身无力,只能软软地拿额头抵在袁长卿的背上,努力不让自己叫得太惨。只可惜,便是她能管住自己的声音,却管不住眼泪。于是乎,难忍的痛楚中,她一阵涕泪横流。 就在珊娘觉得自己再也熬不过去时,袁长卿忽地一转身,大手捞过她的后脑勺,将她的头往胸前一按,另一只手飞快环至她的身后,像哄孩子似地上下抚着她的背,哑着声音安抚她道:“嘘,不哭了,已经接好了,不痛了……” 如果这会儿珊娘神智还清醒,她一定会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可这会儿她的意识仍停留在痛楚当中,便哭着骂袁长卿道:“你什么蒙古大夫,还不如杀了我呢,疼死我了。” 袁长卿没有出声,只用力收紧手臂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替她分担一点身上的痛一般。 而如果说在回京之前,他决定不再把十三儿往心里放,那么这会儿他则已经明白了,放进去的人,便是想拿,似乎也不是自己说拿就能拿得出来的…… 其实珊娘并不想哭的。便是受了一天的惊吓,便是淋着大雨逃命,便是摔断了腿,便是接骨的时候痛得她涕泪横流,那都不是真正的眼泪,她觉得她都能应付得过去。直到袁长卿的大手覆在她的脑后,直到他将她揽进怀里,直到她感觉到他的体温,感觉到他双臂有力的拥抱,忽然间,无来由地,她只觉得一阵软弱,觉得她又累又乏,又冷又痛又害怕,觉得原本可以自己独自一人支撑着的世界,忽然就这么崩塌了一角……于是,那眼泪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真正的眼泪,甚至还流得很有些收不住的架式。 那眼泪,有着今生的惊吓,也有着前世的委曲。前世时,哪怕她哭瞎了眼,那人也只会一身清冷地走开,她何曾想到过,有一天那人也会抱着她,拿小话哄她…… 而正是这“前世”二字,令珊娘浑身一凛,哭声顿时嘎然而止。她忽地推开他,抹着眼泪道:“对不起,我……” “我要向你道歉。”忽然,袁长卿抢着道:“我说谎了。” 珊娘抬起泪眼,却是这才发现,袁长卿的额上竟布满了汗珠,有些汗珠甚至顺着他的鬓发滴落了下来。 袁长卿低头看着她,微笑道:“我说谎了。我是接过断骨,但不是给人。” 珊娘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 她伸手狠狠一戳他,可那指尖传来的触感却让她一阵眨眼。低头看去,目光所及处竟是一片光裸的胸肌。 她一惊,抬头看向袁长卿,然后又不受控制地垂眼看向眼前那一片大好肌肤。 年轻的肌肤经过泪水的洗礼,闪着一片莹润的光泽。那修长优雅的肩部线条令珊娘看得一阵耳热心跳,蓦地转开了眼。 于是她便看到,她的左腿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了。且她的腿上还缠着一截白色的布料——袁长卿的中衣。 除了中衣外,袁长卿似乎还贡献了他的剑。 垂眼看看那柄裹在她断腿上的剑,再抬头看看半裸的袁长卿,珊娘怎么也想不起来袁长卿到底是什么时候脱了衣裳的了,她就只记得一片漫无边际的痛了…… 她飞快地垂了眼,又一把扯下身上袁长卿的那件外衣,朝他甩了过去。 在珊娘看不到的地方,袁长卿的脸也悄悄红了。刚才见她疼成那样,他只想着尽快帮她接好骨了,也没多想就撕了中衣……然后看她哭成那样,他一时也没想到自己是怎样的状态,便那么自然地就去抱着她,哄着她了……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哄着一个人,更别提这样和什么人肌肤相亲了…… 若是珊娘对袁长卿这突兀的拥抱感触良多,其实袁长卿自己也感触颇多。他自幼父母双亡,偏唯一关心他的外祖一家又都是铁血硬汉,相信流血不流泪的那种,所以他记忆中从来没有人抱过他,他也从来没有抱过谁。如今一时失控,将十三儿抱在怀里,感受着怀里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感受着她贴在他胸前的温暖脸颊,都在在令他有种别样的柔软,一种深深的震动,以及,某种难以明状的满足…… 他背过身去穿好衣裳,回头道:“看着又要下雨了。摸黑下山不安全,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避雨,等雨停了我再带你下山。” 直到这时,珊娘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我弟弟呢?你可知道我弟弟怎么样了?” 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袁长卿一阵微笑,道:“你弟弟和你奶娘都还好,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带来的人都散开找你去了,”又道,“其他的,等到了避雨的地方我再一一告诉你,又要下雨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天空中果然又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袁长卿低头看看她,忽然道了声,“得罪。”便伸手插-在她的膝下,将她抱了起来。 珊娘吓了一跳,猛地抓住袁长卿的衣襟,“你……干什么?!” “你能走?”袁长卿挑着眉梢笑道。 看着他下巴上的浅沟,珊娘的眼微微恍惚了一下,又猛地一眨眼,摇摇头,道:“你……可以背我。” 袁长卿没说话,只看了一眼那条和剑捆在一起的伤腿。 珊娘只好垂着眼不吱声了。 袁长卿低头看看她,忽然道:“抱紧我。” 珊娘一惊,抬头看向他。 “抱着我的脖子。事急从权,”袁长卿又道,“等一下我们要爬上去,我得用一只手抓着藤蔓。” “一只手也能爬得上去?”珊娘忍不住问道。 “试试不就知道了?”袁长卿冲她微微一笑,下巴上再次笑出一道浅沟,看得珊娘心头一跳,忽地就转开了眼,却到底别别扭扭地伸手环住了袁长卿的脖子。 而袁长卿果然只用一只手就把他俩带了上去。 雨夜的树林,在珊娘看来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袁长卿却似生了双猫头鹰的眼一般,抱着珊娘轻松自如地在林间穿梭着,终于赶在大雨落下前,带着她找到了那间位于山坳中的小屋。 山坳里就那么一间孤零零的小屋,且木屋的门上也只虚虚插了个木棍。叫珊娘诧异的是,袁长卿也不叫门,竟直接拔了那小木棍,就这么抱着她进了屋。 屋里一片漆黑,珊娘仍是什么都看不到,袁长卿仍是跟生了双猫头鹰的眼一般,抱着她绕开屋子中央一片黑乎乎的地方,然后将她放下,又小心搬着她的伤腿放好,这才转身走开。 不过显然袁长卿并不真是猫头鹰,珊娘听着他在屋内磕磕碰碰了好几下,才终于找着了火折子。火光亮起时,珊娘才知道,原来她是坐在一个火塘边。 “我们就这么闯进来,不要紧吗?”珊娘问。 “不要紧。”袁长卿以他这样的身份不该有的熟练,点燃了火塘里的火,又拿起一旁的几块柴火,一点点地添加着,一边缓声道,“若有人来,大不了把你留下抵债就是。” 珊娘一愕,立时瞪大了眼。她再想不到,袁长卿居然会跟她开玩笑……这是第几次了?! 袁长卿抬头看看她,微微一笑,道:“这里原是猎户进山打猎时歇脚的地方,谁都可以来得。” 说话间,火塘里的火便旺了起来。于是就这样,珊娘又发现了袁长卿的一项新技能。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袁长卿,才刚想要表扬他几句,忽然就看到袁长卿那乌黑的眼眸直直看着她,一副正等着她表扬的模样。于是她傲骄地一扭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借着火光,珊娘向四下里一阵张望,这才发现,这是间极简陋的小屋。地上铺着一层坑洼不平的木地板,中央挖着个火塘,从屋顶上方吊下来一只缺了口的铁锅。除了这只铁锅和墙角处堆着的一摞柴火外,屋里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在珊娘打量着四周时,袁长卿走到柴堆旁,从柴堆里挑了几根相对比较平直的树枝,然后盘腿坐到珊娘的身旁,伸手便要去解珊娘伤腿上的布带。 珊娘吃了一吓,赶紧按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袁长卿看看她,再看看她那只按在他手上的手,淡定答道:“刚才一时找不到称手的东西,只能临时拿我的剑当夹板用了,可到底不够支撑,需要再加固一下。” 珊娘忍不住缩起肩。 袁长卿知道她这是怕痛,忙又道:“我会尽量轻些。” 珊娘看看他,忽地扭过头去,以一副视死如归的口吻道:“随你吧。” 袁长卿轻笑一声,直到看到自己的手几乎就要触及她的头顶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忙不迭地收回手。 扭开头的珊娘却没有看到那只险些落在她头上的手,她只听到了他的笑声,顿时一阵恼怒,嘴硬道:“我哪里知道你要做什么?!说起来你这人也真是,心里想什么从来不跟人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这是她第几次这么说他了?!袁长卿飞快瞅她一眼,一边替她重新裹着伤腿一边道:“你对我有偏见。” “什么?”珊娘一怔。 “你不是问我心里在想什么吗?”他抬头看看她,“我心里正好在想着这个。你对我有偏见。”他轻轻放平她的腿,然后直起腰,看着珊娘的眼眸又道,“自你那么说过之后,我已经尽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跟你讲了,只是你好像一直不怎么信我。” 珊娘默默看着他。火塘里的火苗映在他深浓的眸色中,似带得他的眼也热了起来一般。她忽地一阵不自在,扭头看了一眼火塘,转移话题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间小屋的?” 第61节 “这里是后山。”袁长卿答着,起身又走到柴堆旁,再次挑选起树枝来。 珊娘自以为了然地点了一下头。上一次书院帮着捐募会做游学调查时,袁长卿就被分配到后山乡的,想来是那时候知道的。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珊娘又问道。 此时,袁长卿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截草绳,正把几根差不多长短的树枝捆在一起。他一边捆着一边答着珊娘道:“我原就一直在这里。” “你没回京里?” “回了。不过又回来了。只是暂时没回梅山镇。” “那你……” 不待珊娘把话问完,袁长卿便拿着捆好的树枝过来了,一边将那些树枝摆弄成一个支架,一边道:“是这样的,我原打算今儿回梅山镇,结果在半路上遇到一辆翻进河里的马车,把人救上来才知道,原来是你家的人……” 却原来,因为袁长卿挨了一刀的那件东西,终于叫朝廷知道了金矿盗掘一事。皇帝震怒,命令太子彻查此事,于是袁长卿便受了太子派遣,秘密跟随钦差回了江阴府。而最近江阴府治下之所以乱相频生,便是涉案的那些人为毁灭罪证而故意引发的种种骚乱。袁长卿在调查知府利用地痞流氓毁灭罪证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袁昶兴竟跟这些人也有联系。再细查下去,他又发现那牵线之人竟是珊娘奶娘的丈夫。鉴于袁长卿心里对十三儿颇有些在意,且那袁昶兴最爱干的事就是找他的不痛快,他顿时便警觉起来,派人盯着两边的动静。昨儿线人来报,说是那伙人有了异动,且梅山镇上的消息也说,珊娘和侯玦今儿要下乡,袁长卿顿感事情不妙。只是,等他赶来时,到底已经晚了一步。 而他之所以晚了一步,却是因为那些人虽然受了袁昶兴的委托掳人,却在掳了珊娘姐弟后,并没有按照袁昶兴的设计,等他来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而是起了黑吃黑的贪念。他们直接绑架了珊娘姐弟勒索钱财,这才有了珊娘的这一场劫难。 袁长卿并没有把袁昶兴的不轨意图告诉珊娘,只略略说了他救下家丁们的经过,以及他和他的人找到道观,救下李妈妈,又找到侯玦的经过——若他没有猜错,袁昶兴对珊娘下手,是因为他看出了他对珊娘的心思。既然这件事因他而起,那他自己会去解决,顺便替珊娘讨回公道。至于珊娘,他不打算叫她因那些没来得及发生的事而再受惊吓。至少她现在还不需要知道。 “这么说,你没遇到桂叔他们?”对错过的另一种危险一无所知的珊娘歪头问道。 袁长卿摇摇头,又在柴堆里挑了一根长些的树枝,一边道:“那些人的目标不是他们,想来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他将那根长树枝搭在之前捆好的架子上,然后隔着那架子看着珊娘问道:“你相信我吗?” “什么?”珊娘被他问得一愣。 “你相信我吗?”袁长卿又道,“现在别的事都不打紧,但有一件事,我需要跟你商量一下。很要紧的事。” “什么事?” “我……”袁长卿顿了顿,似在组织话语一般。“过了今晚,我怕我们得……”他再次顿了顿,抬头看着珊娘叹道:“你,大概得嫁给我了。” “什、么?!” 珊娘一惊,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第八十三章 火塘中,燃烧着的木柴发出“噼啪”一声爆响,一串火星蓦然迸开,燎起一阵轻烟。 火塘旁,珊娘呆呆看着袁长卿。 袁长卿站在那个不知是什么用途的架子旁,也低头默默凝视着她。 半晌。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 珊娘武断地一挥手,抢在袁长卿之前道:“你再说一遍!” 不知为什么,她这样一挥手,竟似挥散了袁长卿心头暗藏着的紧张,他稍稍吸了口气,绕过那个架子,走过去单膝跪在她的身旁,又以一只手肘压着膝盖,定定看着她的眼眸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这只是……” 他的话尚未说完,珊娘又是心烦意乱地一挥手,指着她的断腿道:“就因为这个?!你的意思是说,就因为你摸了我的腿,我就得嫁给你?!这也太荒谬了!连你自己都说事急从权……” “不是因为这个。”不待她抱怨完,袁长卿也截着她的话摇了摇头。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珊娘皱眉看向他。 袁长卿叹了口气,“如果单单为了这个原因,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便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但,你和你弟弟被人绑架的事,就不是那么好隐瞒的,特别是……” 他看着珊娘。 珊娘便知道,他指的是,她脱离家人的监护,在外过了一夜的事。 “大不了不叫人知道!”珊娘道,“明天你一个人下山,然后叫我家里人来接我……” 袁长卿摇摇头,“这不是最好的办法。没有人证明你今晚在哪,别人只会以为你是在绑匪手里过了一夜。这样只会更糟……” “我说我已经逃出来了……事实我也是逃出来了!”珊娘截着他的话道。 袁长卿再次摇了摇头,“便是你确实逃了出来,只要没人证明你在哪里,别人总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猜测。” 珊娘恼了,“难道叫人知道我跟你在一起,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至少目前是。”袁长卿平静地道。 而他那里越是平静,就叫珊娘越是无法平静。腿上的闷痛,加上袁长卿的话,令她好一阵烦躁,于是她抬头恼道:“早叫你别管我……” 他那安静的凝视,顿时把她任性的话尾冻成了渣渣。珊娘一阵泄气,用力捶了一下地面,却不小心扯动了伤腿,痛得她“嗷”地叫了一嗓子,偏那只伤腿连膝盖一同被袁长卿捆得死死的,她只得屈起完好的右膝,把脸埋在膝盖上就不肯抬头了。 因此她没有看到,她叫的那一嗓子,叫得袁长卿的眼也跟着猛地一缩,他飞快地伸出一只手,似要去安抚她一般,却到底在将要触及她时,及时缩了回来。 袁长卿垂下手,手指微微捻了捻,便以一贯清冷的声调,从容不迫地又道:“你别急,我说你要嫁给我,只是在最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许情况不会糟到那一步。你要听听我的计划吗?”不等她有所反应,他接着又道:“等下山后,我会向你的父亲提亲,如果他同意,我们会订亲。当然,眼下就只是订亲而已。反正你还小。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想嫁给我。我家里那种情况,嫁给我确实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可眼下却是对你我最为有利的。对于你来说,可以把别人的闲话减到最轻,对于我来说,正好也帮我解决了这桩婚事……” “我不!”珊娘抬头吼道。 “听我说完!”袁长卿厉声一喝。 珊娘一怔,呆呆看着他。 若是这会儿她足够冷静,她便能看出,其实从刚才开始,一向条理分明的袁长卿说话就很有些颠三倒四。显然,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从容。 而这么一吼,倒叫袁长卿镇定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又默默理了理思路,对珊娘说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你今年才十四,就算我们订了亲,没有个三四年我们也不会成亲。这期间,有的是机会让这桩婚事作废,到时候只要你找个理由退了婚,你依旧可以随你的意愿挑个人嫁了。至于我,有这几年的时间,我应该也能替自己做好准备。至少到时候,我的婚事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被动。这就是我想要跟你商量的事。” 珊娘怔怔看着他,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假、假订亲?!” “不,也可以说是真的。不过之后你可以退婚。”袁长卿道,“女方提出的退婚,对你应该没什么影响,总比如今让你处于这样的境遇要好。如果你怕你父亲不同意,我会事先跟他说清楚,你父亲看上去挺通情达理的。至于我家,我希望在退婚前,先瞒着他们。” 袁长卿那里侃侃而谈,珊娘却只觉得脑子一阵不够用。她以双手捧着脑袋,只觉得心里又烦又躁,便是想要想仔细,腿上的伤处又一阵阵时缓时急的疼痛,叫她感觉怎么想也想不到点子上。她一阵沮丧,抬头看着袁长卿,可怜巴巴道:“我们可以不必那么费事,就装作我根本没被绑架过……” 袁长卿的唇角一翘,竟微笑了起来。 珊娘泄气地捧住脑袋不言语了。 半晌,她忽然烦躁地叫道:“不就是让人说两句闲话吗?!还能把我说死怎的?!我被人绑架就已经够倒霉的了,还摔断了腿,怎么如今倒像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世情如此。”袁长卿冷酷道。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可能没想过。为什么最近有那么多有关你的闲言碎语?” 珊娘一怔,蓦地抬头看向袁长卿。她再没想到,没有回过梅山镇的袁长卿居然都知道了有关她的“绯闻”——她却是忘了,袁长卿最擅长的就是收集情报,何况如今他手里有着东宫给的资源,更能公器私用了。 “你一定没想过,到底是什么人在传着那些话吧。”袁长卿道,“还有那些人传这些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珊娘确实没有想过。 “说到底,那些人不过是想要借由那件事来败坏你的名声而已,偏如今你又遇上这样的事,那些背后的黑手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话来。便是你自己不在意,你家人呢?你父母兄弟,他们会怎么样?” 想着最近侯瑞屡屡因那些流言跟人打架,珊娘蓦地抬起头来。 “你知道背后的黑手是谁吗?”她问。 袁长卿一阵沉默。 见他不回答,珊娘以为他也不知道,便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去做一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事。那些人之所以那么做,大概是因为我碍了他们的事……若是因为林学长,柳眉应该算一个。可如今林学长都已经订亲了,这件事原该跟我无关了才是,却偏偏还有人在说……就是说,除了林学长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可为什么呢?我碍着谁的事了?!” 珊娘想不明白,袁长卿心里却很清楚,不管是袁昶兴也好,还是在幕后鼓动那些流言的十一娘也罢,都是因为他才盯上了她…… 而,这却是他打死也不会叫珊娘知道的隐情。 “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他打断她的喃喃自语,“如今你也只有这一条路可选了。” 珊娘怀疑地看看他,忽然一声冷笑,“我不信你!你这计划,明显是对你有好处的。” 蓦地,袁长卿胸口一闷。他再想不到,她这话竟叫他有种想吐血的受伤之感——虽然她说的是实情。他的眼尾微微眯起,忽地一挺脊背,冷然道:“那是自然。所谓无利不起早,对我没好处的事,我为什么要帮你?”又道,“对你没好处的事,你肯定也不会去做。” 珊娘抱着右膝,幽幽叹了口气,承认道:“这倒是。” 袁长卿胸口又是一郁。 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她道:“如何?还是说,你还要再想想?” 珊娘咬着唇,一边沉思着,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抚着裹在伤腿里那剑鞘上的花纹。 袁长卿盘腿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凝视着她的脸,渐渐的,竟有些看痴了,以至于珊娘再次开口时,他竟吓了一跳。 “就是说,我们先假订亲……” “真订亲。”袁长卿道,“是你随时可以解除婚约……”他一顿,加了个条件,“至少一年后。” 珊娘白他一眼,“那不就是假订亲!” 袁长卿想要张嘴反驳,却叫珊娘又瞪了他一眼,道:“总之,我们先订亲,等风声过去后……”她也顿了一顿,忽然道:“是只有‘我’可以解除婚约吗?!那你呢?”她重重咬着那个“我”字。 袁长卿微微一提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若依着我,一辈子不结婚也没什么。当然,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也可以娶你。” “想得美!”珊娘想都没想就怒喝了一声。 袁长卿看着她静静一眨眼,笑道:“是啊,想得美。你肯帮我,我就已经千恩万谢了,再叫你牺牲一辈子帮我,太强人所难了。” 珊娘一怔,看着他也是一阵眨眼。 袁长卿的微笑渐渐扩大开来。他忽然一抬手,摸着她仍湿着的长发道:“我说过吧,我很喜欢你。便是……”他顿了顿,指背再次抚过她脸颊上的划伤,“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侯瑞,能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如果你愿意,以后可以拿我当你的哥哥。”顿了顿,他又笑道,“其实我也是你哥哥。表哥。不是吗?” 珊娘白他一眼,“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 袁长卿的眼微微一闪,却再次伸手摸着她的脸道:“你这里划伤了。你都不知道痛吗?” 珊娘一惊,赶紧伸手摸着脸,这才感觉到微微的痛,忍不住带着惊慌道:“呀,划得厉害吗?会不会破相?” 袁长卿愣了愣,忽地笑出声儿来,道:“认识你这么久,竟是头一次见你像个姑娘家。”又道,“还好,划破一层油皮而已。我那里有宫里的玉容膏,怯疤什么的效果很好。”又道,“可惜我来得匆忙,忘带随身的药包了,不然这会儿你也不必忍着痛了。”再道,“你把头发打散下来吧,这般湿着,要着凉了。”顿了顿,又道:“还有衣裳……” 珊娘那细长的媚丝眼儿顿时瞪大了。且不说他这唠叨的内容,只这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唠叨,就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个袁长卿…… 袁长卿微微一笑,站起身,走到他自制的那个树枝架子的另一边,回头对珊娘道:“转过头去。” 珊娘不明就里。 袁长卿却不再说什么了,而是开始脱起衣裳来。 珊娘一惊,顿时扭开了头,喝道:“你做什么?!” “湿衣裳穿在身上不难受吗?”袁长卿闷声笑道,“我会用我的衣裳挡在中间,如果你敢,也学我的样子光着吧。总比着凉好。” 珊娘忽地扭头瞪向袁长卿。她还是头一次知道,他居然也有这样无赖的一面…… 第62节 而当她扭头看过去时才发现,袁长卿制作的那个架子上,已经搭了他的衣裳。那件黑色劲装像块布帘般,将袁长卿挡在架子的另一侧,叫她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光裸的肩背。这忽然就叫珊娘想起他身上的伤来。她有心想问,又莫名有点张不开嘴,便一咬牙——只当他已经好了的! 虽说如今已经入了夏,山上的夜晚仍然有点凉,何况外面还哗哗下着雨。 便是浑身湿透了,珊娘也不可能学着袁长卿的样子真脱了衣裳的,便只好裹着那身湿衣尽量靠近火塘,却到底听着袁长卿的主意,将一头湿发打散了,就着火堆烤着头发。 这般又是被绑又是逃跑还又摔断腿地折腾了一夜,便是腿上仍很痛,被火那么一烤,珊娘顿时止不住一阵阵的困意上涌。她将额头搁在完好的右膝上,渐渐便打起了盹。 这样睡觉的姿势自然十分不舒服。她动了一下,险些栽倒,却被人及时一把扶住。 “奶娘……”珊娘模糊地叫了一声,想要睁眼,眼皮上却落下一只温暖的手指。 “睡吧。”一个低柔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一只手托着她的肩,将她的身体平放下来,然后一只略带粗糙的指尖抚过她的眉,手指掠过她的额,轻轻梳过她的发间。 于是珊娘舒服地轻哼了一声,脸颊在那软中带硬的“枕头”上蹭了蹭,一侧头,便又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躺在那坑洼不平的地板上,有生以来头一次,她醒得那么快速而彻底——无它,她一时忘了腿上的伤,起身时牵扯到了伤处。那阵子巨痛,便是有再大的下床气也能立时治愈。 默默喘息了好一会儿,珊娘才感觉重又活了下来。她抬起头,这才发现,她的身上正盖着袁长卿的黑色长衫,而这件衣裳的主人却并不在屋内。 珊娘扭头看向门的方向,忽然看到肩上垂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她不由一愣,伸手拿起那辫子瞅了瞅,然后一阵默默眨眼——她能修西洋进贡的钟表,却就是编不好辫子…… 那么,这条辫子是谁帮她编的,自是不言而喻。 蓦地,一阵不知是羞恼还是困窘的情绪上涌,珊娘红着脸低低骂了声:“登徒子!” 第八十四章·被惹急的猫 经过一夜的休养,许是痛麻木了,珊娘腿上的伤终于不再像昨天那样,痛得她都不能集中精神去思考了。 而这么冷静下来一思索,便叫她觉得袁长卿的话似乎有点危言耸听,事情应该远不像他所说的那般严重,而且就算真有那么严重,只要她不在乎,管别人怎么说呢!大不了她一辈子不嫁人就是。不定以五老爷的脾气,甚至都能容得下她这点小小的任性……再不行,她总还能避到佛门道门里去…… 她正沉思间,袁长卿回来了。 他的身上穿着件不太合身的青色短衫,珊娘便知道,应该是他的人找了过来。只是,他似乎并没有让他的人靠近这间小屋。就连他自己也只是站在门口问着她:“感觉如何?” 她抬起头,皱眉看着他:“我总觉得事情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袁长卿默了默。他猜到等她醒来后可能会后悔昨晚的动摇,却没想到,她的置疑会叫他感觉如此失望,“我从不跟人赌运气。”他防卫似的双手抱胸,以肩靠在门上。 “我倒宁愿赌上一赌!”珊娘道,“再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几句流言蜚语还打不垮我,我又不是没被人说过是非。” “你家人呢?”袁长卿道。 “我父亲一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想来他应该会同意我的。” “我不是指你的父亲。你祖母,还有你侯氏一族,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他顿了顿,又道:“昨天我上山找你们的时候,曾派人去你家庄子上送信。当时我曾嘱咐了要他们谨言慎行,可今儿我的人来回我,说是你家庄子上一个姨娘竟先嚷嚷了起来,且还派人直接把你的事报到了族里。” 珊娘一窒。她再没想到,马姨娘竟恨她至此。顿了顿,她仍倔强道:“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样!” 袁长卿在门口默了默,终于还是走了进来,单膝跪在离她不远处,盯着她的双眸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他把袁昶兴和绑匪勾结的事说了一遍,惊得珊娘一阵目瞪口呆。 “他,他这么做……到底为什么?!”——为了“英雄救美”?!为了求她个“以身相报”?!这也太荒唐了! “怕是因为我。”袁长卿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珊娘倒被他看得一阵眨眼。 “是。”袁长卿点头,“他从小就这样,只要是我多看了两眼的东西,他总要去使坏。你……其实应该算是受我的拖累。” 珊娘又眨了眨眼,疑惑地一歪头,“他什么时候看到你多看我两眼了?我怎么不知道?而且我们好像都没怎么当着人说过话的!” 袁长卿微微一叹,他原就没打算让她知道他对她的那点绮念。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 “我心里拿你当我妹妹一样。”他道。 而同样的话,他昨晚就曾说过一遍的。珊娘也没当作一回事。她挥了挥手,又咬牙切齿地瞪着袁长卿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管他是不是你弟弟,这仇我一定要报的!” 袁长卿看着她,忽然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便是你宽宏大量,我也要报复回来的。” 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珊娘都没能反应得过来。等她偏开头时,他早已经收回了手。“干嘛老动手动脚的!我又不真是你妹妹!”她恼火低喝。 袁长卿的眼尾微微一勾,但那个笑意尚未漾到眼底便叫他收敛了回去。 “其实山下情况远比你想像的复杂。”他又道,“且不说你家老太君是那么爱脸面的一个人,便是只冲着袁昶兴做的事,我家里为了平息这件事,怕也要逼着我娶你。” 珊娘一阵愤怒,“他们以为他们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袁长卿就堵着她的话点头道:“他们一向认为他们能。”又道,“如果我不同意,我都能猜到他们会放出什么样的风声。他们许会说,我对你有贼心,所以才逼着袁昶兴帮我绑架你,袁昶兴只是听从兄命而已。或者干脆说,你我原就有私情,原就计划好了在这山上私会的,不过是因为我们行事不密,被贼人拿住了,才串通着贼人倒打一耙的。总之,只要能把袁昶兴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 珊娘呆了呆,忽地梗着脖子道:“我不信!还没王法了?!” “王法?”袁长卿讥嘲一笑,“江阴知府是宫里那位门下的一条狗,我家又……” 他顿了顿,叫珊娘想到他那丢失的继承权,又道:“说起来,这件事还是我拖累了你。如今我正帮着朝廷在做一些事,具体什么事我不方便告诉你,你只要知道,眼下我正被人盯着就好。那些人巴不得我这里能出点纰漏,所以就算我们原本没什么,只怕也要被人造出点什么事端来。我想来想去,也只想到这么一个比较稳妥的办法。所谓‘留得青山在’,我一直认为,抗不住的时候更应该先想办法保存自己,之后再慢慢图谋回来。” 珊娘怔怔看着他。她再没想到,这件事的背后竟还有那么复杂的因由。 且还都是因为他! 想着前世的梦魇,珊娘只觉得胸口似落了块巨石一般,叫她一阵喘不过气来,“我,我不要……”她带着惶恐,看着袁长卿连连摇头。 虽然早知道珊娘对他怀有莫名的抗拒,如今被她这般再三拒绝着,袁长卿也忍不住一阵胸闷。 他垂下眼,默默做了个深呼吸,直到压制下胸口的郁气,这才抬头道:“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你,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不仅对我,对你也一样。我知道你不想嫁我,那我们就先订亲,先瞒过那些人的耳目再说,之后总能找到机会退了这门亲的。等到那个时节,我应该也有能力护你周全了,总不叫你再被人说三道四。” 他看着她。 她则抱着膝盖埋头沉默着。 袁长卿也跟着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有个万一,事情没有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你不得不嫁给我,我向你保证,我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绝不会烦到你的面前,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你嫁我之前怎么过日子,之后还会怎样,我不会要求你再为我做任何事,而且,你的任何麻烦事,你都可以交给我,我来应付。” 直到这时珊娘才忽然醒悟到,前世时袁家的事果然从来没有闹到她的面前来……而袁长卿所描绘的,岂不就正是她的前世?! 袁长卿的保证,原是希望能够减轻珊娘的焦虑,却不想他的话音一落,珊娘竟直接从焦虑一下子跳到了焦灼的状态。她愤怒地一捶地,冲他吼道:“我死也不嫁你!”看着他忽然睁大的眼,她恨恨又补上一句,“大不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连续两个“死”字,令袁长卿忽地站起身。他低着头,乌沉沉的眼眸似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般,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嫁给我,竟真的叫你这么难以接受?” 虽然他努力掩饰着,那用力握紧的拳,仍然泄漏了他的情绪。 她抬头倔强地看向他。 他忽地一转身,走到门口处,背着手沉默看着门外的远山。 一般来说,珊娘其实是个挺容易心软的人,可看着他的背影,她却忽然有种报复的快感。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冷笑一声,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还说什么是对她最好!明明就是对于他来说,这个办法最省事!而若没有他,她也根本就不会惹上这些麻烦!偏如今他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竟还想骗她嫁给他…… “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是为了安抚我自己的良心,便只当是这么回事吧。” 忽然,袁长卿道。 珊娘抬头,就只见他依旧背对着她站在门口。已经连着几日的阴雨竟在此时止住了,门外忽然绽放的阳光衬着他的身形,将他剪成一道高大而孤寂的黑色剪影。 珊娘转开眼。 “还有,”袁长卿转过身来,看着她道:“你也不用怀疑,我今天跟你讲的这些是我现编的。昨晚之所以没告诉你这么多,一则是因为你受了伤,还受了很大的惊吓;二则,有些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消息。”顿了顿,他又道:“许像你现在心里想的那样,只是我想多了,但我这人一向喜欢未雨绸缪,事情发生之前就想好解决的办法,总比事情发生了却束手无策要强。而且,我也不是要逼你嫁给我,只是订亲而已。你连死都不怕,想来将来退亲,那一点流言蜚语应该还影响不到你。亦或者……” 他顿了顿,走到她的面前,垂头看着她,“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珊娘抬头瞪着他。前世时她便总有这种被他碾压智商的感觉…… “我说过,我讨厌你这样……” “猜着你在想什么?”袁长卿道。 珊娘紧抿住唇。 袁长卿却忽然微微一笑,再次屈起一膝跪在她的面前,“你最讨厌的,是我每回还都猜对了。” 顿了顿,他看着她的眼道:“你就当是为了我吧。便是出于道义,我也该向你家提亲。何况,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珊娘恼火抬头,“你这是要挟恩图报吗?!” “有何不可?”他微笑着,一只大手再次落在她的头上。 “说了别动手动脚的!”珊娘恼火地挥开他的手。 袁长卿乖乖收回手,又将手肘搁在膝盖上,看着珊娘笑道:“以前我养过一只猫。” 珊娘一怔,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转了话题。 “它发脾气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然后我就这样哄着它。” 说着,他的手又贱贱地在珊娘的头上揉了揉,揉得珊娘当即就学了那被惹急的猫,伸着爪子就去挠他。 “你才是猫!” 偏袁长卿是个练家子,毫不费力地就避开了她的手,又在她头上揉了一把,道:“是我笨了,这种事原就不该找你本人商量,我会直接向五老爷提亲,如果你父亲同意,你可怪不得我,我只是依礼而为。” 如果真是只猫,珊娘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抓花他的脸。 五老爷带着侯瑞赶来时,久不曾得见的日头已经升上了半山腰。 五老爷先进了屋,袁长卿则守礼地等在门外没有跟进去。老爷一抬头,见珊娘身上竟裹着一件男式的衣裳,那脸色顿时就是一变。 珊娘就怕他误会了什么,赶紧把昨晚的经过粗粗说了一遍,又压低声音问着五老爷,“袁长卿他跟你说什么了?” 她以为袁长卿不在附近的,不想她话音一落,就看到那家伙的影子印在进门处的地上。 五老爷回头看了袁长卿一眼,安抚地拍拍珊娘的肩,道了句:“不急,你没事就好,有话回去慢慢说。” 他看向袁长卿的那一眼,可算不上友善。袁长卿的眉心一阵刺痒,顿时便猜到,五老爷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此时侯瑞走了过来。看到珊娘身上披着袁长卿的衣裳,他也皱了皱眉,从她身上扯下那件男装,拿带来的斗篷裹严了珊娘,又过去把那件衣裳还给了袁长卿。 五老爷则蹲在珊娘身旁观察了一会儿她的断腿,然后一弯腰,打算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侯瑞和袁长卿见了,几乎是同时上前一步。侯瑞皱眉看了袁长卿一眼,袁长卿一窒,只得收住了脚。侯瑞这才过去对五老爷道:“我来吧。” 他粗手粗脚地架起珊娘的一条手臂,使得珊娘忍不住低哼了一声,袁长卿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小心她的腿。” 五老爷立时扭头看他一眼,看得袁长卿不自然地垂了眼。 也亏得五老爷带着架滑杆上的山。 而便是明知道五老爷心里对他有看法,但鉴于珊娘是个挺娇气的小姑娘,袁长卿只好硬着头皮,顶着五老爷那冷峻的眼,指点着人把五老爷带来的滑杆改装了一下,以便能照顾到珊娘的那只断腿。 第63节 而就算如此,下山的这一路,也仍是叫珊娘受尽了罪。每一颠簸,都能叫她痛出一身冷汗。等下了山,被人搬上马车时,珊娘整个人已经跟水里捞出来似的了,连昨晚已经烘干了的长发,也再次湿漉漉地贴在了她的脑门上。袁长卿只担心地看了她一眼,那马车的车门就被五老爷给合上了。 袁长卿正待后退,车窗忽地又被拉开了,五老爷探头出来,看他一眼,道:“跟上。我有话要问你。” 早有人把袁长卿的那匹大黑马给牵了过来,他赶紧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等一行人在五老爷安置马姨娘的那个庄子上停下时,珊娘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着寒,一睁眼,便是一阵头重脚轻。明明昨晚穿着湿衣裳在地上(?)睡了一夜,她都没被冻出病来,不想从山上下来,出了这么一身冷汗,再被山风一吹,竟似叫她受了寒凉。 同样还是侯瑞把珊娘给抱下了车。此时桂叔和五福等人早已经候在庄子门口了,见侯瑞抱着珊娘下来,五福赶紧迎了上去,带着哭腔叫了声“姑娘”,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侯瑞跑,一边问着珊娘:“姑娘这是怎么了?姑娘的腿……” 这会儿珊娘的太阳穴正突突地跳着,便闭着眼睛冲她吼了一嗓子,“闭嘴。” 五福当即闭了嘴。也算她是个训练有素的,手脚利落地跑在前方替侯瑞开着路。 侯瑞抱着珊娘进了屋,屋里已经有人在候着了。珊娘以为是她的奶娘,睁眼一看,竟是侯玦的奶娘孙妈妈。 孙妈妈指挥着庄子上的丫鬟婆子们一阵忙碌。安置妥了珊娘,侯瑞退出去后,五福和孙妈妈两个赶紧上前帮着珊娘洗换更衣。 珊娘身上的衣裳早已经脏得看不出原色了,且还被树叶灌木刮破了好几道口子。便是她那一头长发,虽然叫袁长卿编成了辫子,可还是能看得到一些没完全擦干净的泥污痕迹。 温热的毛巾擦在肌肤上的感觉,自是要比昨晚拿雨水将就时舒服得多。珊娘一边任由五福和孙奶娘伺候着她,一边抬眼看着她们。就只见五福的下巴上青了好大一块,孙妈妈的眼眶也肿了,便问道:“你们可都还好?” “都好。”五福把他们的遭遇都说了一遍,又一脸后怕地看着珊娘那条裹得严严实实的腿道:“就是姑娘遭大罪了。” 珊娘挥挥手,又问:“侯玦呢?” 孙妈妈忙道:“二爷只是扭了脚。还好,没伤到骨头,不过因为淋了雨,受了点风寒,这会儿在屋子里发汗呢。” 珊娘道:“那你怎么还在我这里?快回去看着他吧。”又看看左右,问着五福道:“奶娘呢?” 孙妈妈笑笑,避着最后那个问题道:“有人看着呢。” 珊娘顿时知道不对,看着她又问了一遍,“我奶娘呢?” 孙妈妈和五福对了个眼。五福小声答道:“叫老爷关起来了。” 孙妈妈忙补充道:“姑娘放心,老爷这么做只是出于谨慎。只等把事情全部弄清楚了,李妈妈也就能出来了。” 珊娘默默一叹。她岂能不知道她奶娘是被她丈夫拖累了。顿了顿,对五福道:“去跟老爷说,亏得有奶娘,我和二爷才能逃出来。” “老爷已经知道了。”孙妈妈道,“姑娘只管歇着,大夫一会儿就到。” 五福则回身从小丫鬟的手里端来人参鸡汤粥,伺候着珊娘吃了。这么暖暖的一碗粥下肚,珊娘这才感觉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她靠在枕上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吩咐着五福:“镜子。” 小丫鬟赶紧讨好地取了靶镜过来。 珊娘对着靶镜照了照,果然看到脸颊上一道细长的划伤。靠近鬓发处伤口略深一些,到了下巴处,就已经像是袁长卿所说的那样,只是划破了一层油皮。 五福也凑近看了一眼,安慰着她道:“还好,不是很深,应该不会留疤。” 珊娘放下镜子,叹了口气,道:“我想洗个澡。” 五福为难地看看她的腿,“姑娘伤着呢。”又道,“等大夫给姑娘看过了,我再替姑娘洗个头吧。” 正说着,五老爷陪着大夫来了。 珊娘其实并不相信袁长卿会接骨,可那白胡子老头儿似乎对他的手艺挺满意,把珊娘的伤处检查了一番后,竟还点了点头。 老大夫处理完了珊娘的伤,便随着五老爷出去了。 珊娘赶紧叫着五老爷道:“老爷……” 老爷回头看看他,命人把老大夫带下去写药方,他则回身在珊娘的床边坐了,抚着她的头发道:“眼下你只管养伤,其他的事总有我呢。” 这竟是珊娘记忆里头一次被五老爷这么摸着头,她眼圈一红,拉着五老爷的衣袖道:“我不要嫁给他。” 五老爷顿了顿,又摸了摸她的头,道:“好,不嫁。你爹我还养得起你。” 五老爷的承诺,终于叫珊娘放下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于是,那头重脚轻的症状顿时就加重了起来,还没等药熬好,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八十五章 第二天,头痛鼻塞的珊娘醒来时,五老爷已经和袁长卿回了镇子上,单把侯瑞留下来照顾着珊娘和侯玦。 珊娘很想知道袁长卿到底有没有向五老爷提亲,偏那侯瑞是个心眼比磨盘还大的,不直接告诉他的事,他根本就看不到眼里去,珊娘问了几回都没个结果,后来还是伶俐的孙妈妈看出了她的心思,旁敲侧击地告诉了她。原来袁长卿果然有提过,但被五老爷给拒了,且五老爷还把袁长卿给臭骂了一通。 且不管五老爷为什么把袁长卿骂了,总之,珊娘这回才终于彻底地放了心。 第三天一早,五太太带着三和六安从镇子上赶了过来。珊娘以为侯瑞就该回去上课了,不想五老爷仍命侯瑞留在庄子上,五老爷则镇上庄上两头奔忙。 要说五老爷身上也没有担着什么差事,他完全可以跟五太太一样留在庄子上的,可他却执意住在镇子上,只隔三岔五地来庄子上看一看。珊娘原说可以回家养伤的,老爷却以天气渐热为由,劝着太太干脆留下避暑。珊娘听了,总疑心是她的事在镇子上传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才叫老爷把一家人隔在这庄子上。偏问起老爷,老爷都只一句“你安心养你的伤”,竟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珊娘想着,便是老爷不说,有精于八卦的五福在,她总能听到一些消息的。谁知五福却回她,说是桂叔把个庄子守得滴水不漏,叫她也没本事打探出更多的消息,只知道马氏母女被老爷打了一通板子撵到深山的庄子里去了,除此之外,就是那些绑匪似乎跟之前江阴城里有人冒充贫户纵火一案有关,叫知府老爷从县府大牢里把人提走了。 只从五福闪烁不定的眼神中,珊娘就能猜出,她打探到的消息肯定不止这些。显然那都是些不太好听的话,五福既然不说,她也就不问,不听。 被众人联手护得好好的珊娘自然不知道,外面早因为她这么一拒婚,而闹出了天大的风波。 先说家里。 珊娘和侯玦出事那天,偏马妈妈不在,那没脑子的马姨娘便自以为得了一个报复珊娘的机会,没跟马妈妈商量就把消息传到了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又最是好个脸面的,听说珊娘出了这样的事,原都已经想着,最糟的情况无非是平白折了一个孙女,不想转眼就听说人被袁长卿救了下来。那侯家听到这个消息后,二话不说就派了媒人上门提亲,老太太岂有不乐意的?偏珊娘还有亲老子在,偏那五老爷居然还给拒了!老太太这个气啊,当即命人把五老爷拎过来,三十好几的人了,竟被老太太罚跪了祠堂。 五老爷从来都是个倔的,当即向老太太表示,跪祠堂可以,同意这门亲事没门,直把老太太气得嚷嚷着要告五老爷忤逆。 这是珊娘家里。再说袁长卿家。 且说这桩绑架案因为是出在梅山镇境内,案子自然是由梅县的县令接了下来。这铁血县令原本就是个能吏,只问了两回堂,就把事情始末查得一清二楚,连袁昶兴的事也给查了出来。县老爷那里派人去拿袁昶兴,袁昶兴这才慌了神,忙抱着袁老太太的腿求救。老太太便如袁长卿推测的那样,直接把袁长卿推出去做了个替罪羊。只是,梅县县令可不是那江阴知府,岂容得袁老太太这般胡来,仍是把袁昶兴给锁了。 袁府的管家想起江阴知府是常在贵妃门下走动的,便拿着袁礼的名帖求到知府老爷那里。知府跟袁礼原就是一条战壕里的,自然爽快应了,只说那些绑匪是之前纵火案的嫌犯,直接把人从县衙大牢里给抢了出去,然后头一回过堂,便把唯一跟袁昶兴有过接触的李大(李妈妈的丈夫)给打死了。这事原该到此为止的,不想知府老爷看卷宗时,忽然发现涉案的侯家小姐竟是侯府五老爷的女儿,他顿时就想起另一件事来。 却原来,五皇子周崇带着五太太的绣品回京后,到底没能忍到太后的寿诞,早早就得瑟地给太后送了一幅过去。太后原就爱好这个,一眼便看出五太太的“玉绣”是在原有玉绣的基础上别有创新的,当即拍案好一阵夸赞。这不禁叫一直跟五皇子别着苗头的四皇子心里好一阵不舒服。底下早有擅拍马屁之人顺着五皇子的来路查到了梅山镇,那人又在拍卖会上亲手得了五太太的绣画,于是便叫人知道了,这种绣法乃是五太太所有。 知府早有心把五太太的绣法弄出来献给宫里,只因五太太深居简出,五老爷又与世无争,才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如今撞上这样的机会,知府大人岂有不加以利用的? 袁长卿得到消息后,便赶紧给五老爷通风报信,也亏得五老爷一早就把家人全都送到了乡下庄子上,且这时候的律法规定,有家主的女人是不用亲自过堂的,更亏得五老爷身上有功名,便是叫知府老爷“请”过去,到底没敢像对李大那样一见面就动板子。知府大人软硬兼施,暗示着五老爷,若是不交出绣法,就判定是珊娘跟贼人有奸-情,并且还沆瀣一气陷害袁家二公子。五老爷这人原就有个拧脾气,听知府那么说,当即往那堂上一坐,要求知府直接把他一家拿下大牢,倒弄得知府一阵下不来台,还是师爷出来做了个和事佬。只是,背着人师爷仍是又暗示又威胁地恐吓了五老爷一番。 五老爷拒了袁长卿的求婚,照理说他已经尽到了责任,袁长卿仍是默默关注着五老爷的动向,且他在府衙内原就有眼线,自然转眼就知道了“玉绣”的事。于是他把消息通给了五皇子周崇。那五皇子一向最受太后偏爱,当即跑到太后那里一阵撒泼打滚,惹得太后震怒,要求皇帝严查此事。皇帝原就是个庸碌之人,太后倒是个刚强的性情,故而皇帝在太后面前向来立不住,忙把此事也交给了太子去查。 于是,竟跟滚雪球似的,由珊娘被绑架一事牵连到五太太的“玉绣”,再由“玉绣”一案牵连出四皇子一派门人多年来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以至于逼出人命等等不法行径,再由此牵连出四皇子母家卖官鬻爵之事……等等等等,最后竟导致支持四皇子的首辅因此被问责下台……这却比珊娘所知道的那个前世提前了好几年。 而这些事,归根到底,竟都只因为珊娘不肯嫁…… 虽说最后“玉绣”一事不曾酿成大祸,可任何运作都是需要时间的,当时遭遇知府那般逼迫着,虽然五老爷当着知府的面态度强硬,出了衙门后,仍然一下子就没了主张。他再想不到,不过因为家里孩子被绑票,竟会惹出这么一连串的事端…… 看着来接他的袁长卿,五老爷一阵叹气:“若是当初应了你的求亲,是不是就没这些事了?” 这个袁长卿可不敢打包票,只歉意向着五老爷一礼,道歉道:“都是小侄的不是。” 五老爷倒不像珊娘才刚被救下山时那么蛮横不讲理了,挥了挥手,通情达理道:“也怪不得你,你也是受害之人……”他又叹了口气,转身上了马车。 见他上了马车,袁长卿便后退一步,才要告退,五老爷忽然探头出来招呼着他道:“你也上来。” 袁长卿略一顿,便恭恭敬敬地上了马车。 马车上,五老爷忍不住挑剔地把他一阵上下打量,忽然一撇嘴,道了声:“你配不上我珊儿。” 袁长卿蓦地心头一跳。五老爷这么说,就代表着他这会儿是在思考着他和珊娘配不配的问题——也就是说,自拒了他的求婚后,五老爷再次思考起这桩婚事了。 袁长卿此人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他向五老爷提亲时,只一五一十把他跟珊娘说过的话全都跟五老爷复述了一遍,不曾故意添加什么,也不曾有意减少什么。连珊娘认为是假订亲,他强调是真订亲的事,也老老实实告诉了五老爷。 人总有一种自保的本能,遇到不好的事情时,总更愿意把事情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理解,且不说袁长卿还以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蛊惑着珊娘。 珊娘这里是当局者迷,五老爷却是旁观者清。珊娘阿q地认定这是场假订亲,五老爷却不会那么天真,且袁长卿还老老实实地告诉过他,他眼里这就是真订亲——若不是这一条,五老爷早拿门杠把袁长卿打出去了。所以五老爷考虑起此事来,自然不会像珊娘那样自欺欺人,他是把这桩婚事当真正的婚事在考虑的。 他把袁长卿那么上下一打量,顿时不满地拧起了眉——虽说就皮相来说,袁长卿长得算是百里挑一了,可一个大男人要长得那么好看做什么?留着招蜂惹蝶?!(关键是,自家女儿那模样,五老爷心里有数),所以五老爷越看越不满意起来。 虽然心头突突着,袁长卿却并没有急着答话讨好五老爷,只仍是那么恭眉顺眼地坐在那里任由五老爷打量着。 而他这里不出声,五老爷又不满意了——锯嘴葫芦似的,怎么配他家活泼的珊儿?! 可时事比人强啊…… 五老爷叹了口气,“若是这时候再依着你之前的计谋行事,可还能行?” 心里早已有了准备的袁长卿这才面不改色地答道:“应该问题不大。”又道,“太太的事出乎我的意料,我正在另外设法,不过消息传到京里还需要一些时日,彻底解决更需要时间。若是这时候我再向府上提一回亲,至少可以令知府大人有所忌惮,也能替我们争取到一些时间。” 五老爷不由又把袁长卿一阵上下打量。若说之前他还把他当个懵懂少年看待,自这件事起,他就再不敢小瞧他了。 而,越是知道他的诡计多端,五老爷就越觉得他配不上他家“单纯可爱”的珊儿。他怕他那个傻乎乎的女儿会吃了他的亏…… 想着知府老爷的威胁,五老爷一阵咬牙切齿,“再想不到,堂堂知府老爷竟如此下作!” 袁长卿原就不是个擅长聊天的,更不会安慰人,只和五老爷对坐着一阵面面相觑。于是五老爷心里又是一阵不满——不解风情! 珊娘听说五老爷把袁长卿带回庄子上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消息是侯玦告诉她的。 那晚侯玦只是扭了脚,没几天就恢复了。只是,自出事之后,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便是笑起来仍那么憨憨的,眸中到底多了些抑郁。 珊娘知道,他是在自责。一来,是因为他闹着要来看他姨娘,才叫他俩遇上这样的祸事;二来,若不是他姨娘起了坏心,珊娘如今的处境也不至于如此尴尬。 其实说起来,珊娘也不是个会劝慰人的,除了宠着侯玦外,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解于他。倒是侯玦意识到她对他的格外宽容后,便善解人意地压抑下他心里的那点愧疚,只装作无事人一样在珊娘面前凑着趣。 如今珊娘是个半残人士,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因此,庄子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全靠着侯玦和三和五福她们给她通风报信了。侯玦的信报过来没多久,侯瑞便陪着袁长卿过来了。 珊娘的卧室自然是不会让袁长卿进去的,他便在帘外坐了。侯瑞陪着喝了一会儿茶,五老爷那里忽然就把侯瑞叫走了。然后,方妈妈又陆续把三和五福几个全都叫了出去。 珊娘便知道,袁长卿应该是有话要跟她说,且还是五老爷同意的。她把不肯出去的侯玦哄了出去后,隔着帘子问着袁长卿道:“出什么事了?” 便是没人告诉她,家里渐渐紧张起来的气氛,她总能感觉得出来的。 袁长卿没料到她会这么开门见山,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才把最近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珊娘,又道:“五叔说,他答应过你,所以他不好来见你,叫我自己来问你的意思。” 珊娘再没想到,还有太太的事夹杂其中,不禁一阵担心,问着袁长卿道:“你刚才说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袁长卿道:“不过是鹬蚌相争罢了。” 许是听到帘内没有动静,袁长卿便又细细解释道:“我已经把消息传到了京里。可要等京里动作,还需要些时日。如果我们两家订了亲,那就是儿女亲家,知府要动你们家,总得先考虑一下我们家的意思。而且,虽说李大一死,袁昶兴就能从这件事里脱身了,可我的婚事仍是老太太的心病,如今知道可以以太太的事拿捏你们家,怕更要对这件事上心了。她原就巴不得我娶个仇家才好,所以我基本可以预见,她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只怕到时候不仅是你,连太太也要吃亏。既这样,倒不如我们顺了她的意先订了亲,然后再图谋以后的事。” 帘内沉默半晌,珊娘叹着气道了声:“太太……” 袁长卿又一次犯了规,摸着她的思绪抢着道,“你放心,太太那里应该不会有事,我有八成的把握。” 珊娘又是一阵沉默。 于是袁长卿又道:“至于袁二,这样也好,毕竟闹出什么风声,对你不好。不过你放心,这个公道我必定会讨回来的。” 第64节 心烦意乱中的珊娘并没注意到,他说的是“讨回公道”,而不是“替你讨回公道”——两字之差,含义却迥然不同。一个是你我分明,一个是合为一体…… 珊娘垂眼看着膝上盖着的薄被,半晌,才似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声,“非要嫁吗?” 袁长卿默了默,走到帘子边,看着帘内床上那个模糊的人影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叫你放心,但……”他心里也默默一叹,“我大概只能再说一句‘你放心’了。你放心,你不想嫁,我不会逼你嫁。这订亲也不过是走个仪式……”他顿了顿,翘着唇角微微一笑,“我许你跟我订一辈子亲就是,大不了我们一直拖着……拖到,你找到你想嫁的人。” 而,事实上,他很清楚,跟他订了亲后,她就再不可能有机会找别人的。想到这一点,袁长卿头一次觉得自己其实挺卑鄙的……想要她,又不敢明说,就这么设计着她…… 帘内的珊娘自是不知他的所思所想,她郁闷半晌,忽地往枕上一倒,拿手臂遮着眼,郁郁道:“只是订亲而已,是吗?” “是。” “等情况允许了,我们随时可以退婚?” “是。” “我真不想……”她顿了顿,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又吐着气道:“行吧,就按你的主意办吧。” 她伸手拉过被子,将自个儿整个蒙进被子里。 第八十六章 袁长卿和五老爷都是行动派,五太太带着珊娘从庄子上回来的第二天,袁家的媒人就上了门。 因着心里的抗拒,珊娘把自己关在绣楼上,装作整件事都跟自己无关。所以等她从五太太那里得知,两家商量定的文定日期,竟和她前世跟袁长卿文定是同一天时,她不禁一阵愕然。 “……定在二十三那天,”五太太笑眯眯地道:“那时候已经过了立秋,天气也没眼下这么热了。你父亲的意思,在文定那天一并替你做了及笄礼……” 珊娘蓦地一抬头,截着五太太的话问道:“谁定的日子?” “老爷挑的。”五太太笑话着五老爷道,“老爷差点没把黄历翻烂了,最后才定了这个日子。” 五太太是个心性简单之人,五老爷把诸事瞒着她,她也就诸事不问,故而家里竟只有她没有受到这绑架事件的影响。这会儿,从没生养过的五太太正热心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对嫁女儿一事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珊娘却垂下眼去。 前世时,五老爷早就声明不满意这桩婚事了,所以那个日子还是老太太找人挑的,却不想换了一世,竟还是那一天,且连跟她定亲的那个人都没换过…… 忽然间,珊娘有种天命难违之感。 “这样啊……” 她垂眼咕哝着,那声调听上去颇有种生无可恋之萧索。 太太却是不知道珊娘心里的惆怅,只当她是害羞了,便转了话题,跟她念叨起这两桩大事的一应准备事宜来。 乡镇人家,一年到头难得遇到一件什么像样的大事,珊娘姐弟被绑架一事,便是在后世那个信息爆炸的年代里都能上个头条,又何况在这样一个缺乏娱乐的年代里。因此珊娘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以为她的事没个两三年消停不了。不想等林如稚和游慧、赵香儿几个要好的同学结伴来看她时,她才知道,她的事竟只挂了不到半个月的“头条”,就被另一个“头条”给顶了下去…… “……可神奇了,”若不是珊娘腿上有伤动不得,林如稚这会儿怕是又要习惯性地扑上去抱住她的手臂了。“前一天晚上还下着雨呢,那墙都是湿的,可第二天一早,梅山寺的和尚开门一看,墙上竟出现了一尊菩萨像……” “关键是,这菩萨像竟是蚂蚁组成的……”游慧抢着道。 赵香儿也不甘示弱地抢着道:“连眉毛眼睛都活灵活现的……” 林如稚道:“大家都说这是菩萨显灵了,四乡八里的人全都跑去那片墙下烧香。照理说,那香火该把蚂蚁熏跑了才是,结果竟一只都没跑。后来不知道是谁说,这显灵的蚂蚁吃了能包治百病,就有人要去捉那蚂蚁……” 游慧又抢道:“还没动手呢,那些蚂蚁就跟通了灵似的,呼啦一下全散了,菩萨像也跟着没了……” 赵香儿道:“然后就有人说,这是菩萨动怒了,那些捉蚂蚁的人就害怕了,发愿说要在寺里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法事才做了七天,”林如稚道:“原本蚂蚁爬过的山墙上就又出现一个浅浅的佛像轮廓。这一下,连外乡人都来了。那几天,梅山的山道上满满的全是香客,连我们想去书院上学都没办法挤过去……” 游慧道:“只可惜那印子只留了半天就看不到了,之后再没出现过……” 这等神奇的事,听得珊娘都忍不住一阵咋舌,疑惑道:“许是谁在墙上抹了蜜吧?” 赵香儿拍手笑道:“看,连十三都这么说,可见这样想的人不止我一个!” 游慧笑道:“所以还有人专门去舔了那墙,可墙上什么味道都没有,可见是真的显灵。” 珊娘呆了呆,遗憾道:“可惜了,我竟没那福气看到。” 赵香儿忙笑道:“你能看到的。后来寺里的和尚提议,照着那个印子在墙上刻个佛像的影子出来,现在已经刻好了。” 林如稚笑道:“再没想到,这竟还助了孤贫院一把。那孤贫院原就跟梅山寺只一墙之隔,借着这个东风,那些老弱病残就在庙旁边支了小摊卖些吃食玩意儿,倒意外谋了条生路。” 这样的事一出,连珊娘自己都差点忘了她的那点事,跟着一阵好奇地打听,就更别说是别人了。 当然,她也只是“差点”而已。她心里到底不踏实,便拐着弯地向林如稚和游慧赵香儿一阵打听。她这才知道,当初她才刚出事的时候,镇子上确实曾热议过一阵子,只是那时候传说的版本就很多很乱,且许多还是左右相违的版本。所以到了后来,便是再传些什么耸人听闻的话,肯信的人也不多了……何况之后还出现了更为耸动的“蚂蚁显灵”。 便是大家再对珊娘的事怎么好奇,那到底是别人家的事,不像这个“吉兆”,是自己可以沾光的,且十三儿也不可能像梅山寺的墙那样任人参观,所以大家转眼就把珊娘的事抛过了脑后,只热议起这“显灵”的头条来…… ——果然,不管哪个年代,想要上头条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然,珊娘巴不得不上这个头条呢。 而,珊娘和五老爷都不知道的是,不管是“蚂蚁显灵”也好,还是那些有关绑架案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消息,其实都是袁长卿在幕后悄悄策划的…… 袁长卿不知道的则是,他这里悄悄做着的一切,其实都叫江阴城里太子爷派来的那位钦差大人看在了眼里。回京后,那位大人便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报给了太子爷。 要说以前东宫对袁长卿的看重,很大程度只在于他的文才斐然和他那超越自身年纪的成熟稳重,如今那一位则意外地发现,原来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竟还是个不可多得的智囊型人才……当然,此乃后话。 再说回珊娘。 文定之期的巧合,叫珊娘陡然生出一种宿命之感。午睡梦回时,她甚至觉得,老天爷之所以安排她这番重生,许根本就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和袁长卿之间的这段孽缘……是专门给她一个机会,去修正和他的婚姻?! 可若是那样,为什么单单只有她一个人重生?!难道在那段关系里,做错的人只她一个?!他就没有错?! 而细思量起她如今所知道的这个袁长卿,珊娘忽然顿悟到,前世时她对他的了解其实很是肤浅……当然,这也是因为他那时候根本就没给她机会去了解他! ……也就是说,这一世,他肯给她机会去了解他了?! ……凭什么他给她机会,她就得了解他?! 这么想着,珊娘忽然就是一阵暴躁。 偏这时候侯玦蹦蹦跳跳地上了楼,手里还拿着几只新鲜的莲蓬。 随着时过境迁,侯玦重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他跑进珊娘的起居室,见珊娘躺在窗前的软榻上,便脱了鞋,利索地爬上软榻,献宝似地将那几只新鲜莲蓬杵到珊娘的眼前,笑弯着一双和珊娘相似的柳叶眼儿笑道:“姐姐猜猜,谁给的?” 对于珊娘的亲事,家里只有五老爷知道个详情。侯瑞因常在外面走动,跟珊娘一样,很快也知道了被五老爷刻意瞒过的那些闲言碎语,加上他原本对袁长卿的感观就不好,如今更是迁怒于袁长卿,对他可说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没有老拳相向,就已经是他克制着自己了。家里也就只有小侯玦和五太太一样,真把袁长卿当未来的姐夫看待,且不说袁长卿之前还曾救过侯玦。因此,便是这时候因着二人的亲事尚未下定,袁长卿不好登门,他仍是想着法子通过侯玦偷偷给珊娘送点小物件。比如,这时鲜的莲蓬。 珊娘才刚午睡醒来,正因梦里梦到的往事而心烦着,如今一看到侯玦手里的莲蓬,顿时就是一阵恼火,劈手夺过那莲蓬就从窗口扔了出去,一边教训着侯玦:“什么人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竟都往我面前递?!” 马屁拍到马腿上的侯玦呆了一呆,委屈地鼓着双颊道:“这是姐夫叫我给你的……” “什么姐夫?!哪来的姐夫?!你姐姐我还没嫁呢!”珊娘又是一阵低吼。 可再怎么忐忑,再怎么不安,日子仍似流水般静静淌过,文定之日很快就到了眼前。 在文定过礼之前,五老爷先给珊娘行了及笄礼。上一辈子这及笄礼只走了个形式,连正宾有司也全都是自家人充当了。这一回,虽然珊娘腿还断着,行动不便,老爷仍尽可能地搞得很是隆重,特特请了林老夫人作正宾,林如稚则抢得了一个有司之职。 这里才刚礼毕,那里袁家送文定礼的队伍就到了。 万幸的是,珊娘这会儿乃是半残人士,便是需要她亲自出面的场合,也都是能简省就简省了,于是转眼间,她就被人抬回了她的春深苑。此时前面仍在走着文定的仪式,侯家的姑娘们作为女方亲眷,全都留在前面观礼了,只有林如稚、游慧、赵香儿这几个小伙伴,伴随着珊娘回了她的院子。几人在春深苑里一阵观花下棋自得其乐。 而即便珊娘再怎么自欺欺人地不肯正视这桩婚事,这桩婚事在众人眼里仍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见她跟个没事人儿似的,林如稚和游慧等人先就是一阵挤眉弄眼。 林如稚笑话着珊娘道:“再没见过比你更不像个新娘子的新娘子了。” 珊娘抗议道:“不过是订个亲,怎么就是新娘子了?!” 游慧笑道:“怎么就不是新娘子了?文定纳吉过后,就该是纳征请期了。难道说,非要走到迎亲洞房那一步,你才肯承认你是新娘子?” 赵香儿则假意哀叹道:“好好一朵鲜花,竟插在了牛粪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林如稚听了一阵奇怪,道:“你这话是不是说错了?” “没错!”游慧笑道:“香儿的意思是说,袁学长这么鲜嫩嫩的一朵好花,竟错插在十三这堆牛粪上了!” 正说笑着,前面的仪式结束了,侯家姑娘们过来了。 珊娘从庄子上回来后,家里的姐姐妹妹们全都依着规矩递过帖子要来探病的,不过珊娘不想应酬她们,便全都称病拒绝了。这竟是她从庄子上回来后,头一次见她的姐姐妹妹们。 她对为首的七姑娘笑道:“之前我在庄子上养病,倒错过了姐姐的好日子。”——月初时,七姑娘跟次辅家里的亲事总算定下了。 一向诙谐的十五姑娘听了,便打趣道:“这不算什么,将来添妆的时候姐姐别落下就行。”说得众人一阵笑。 如今西园里住过的姑娘中,七姑娘和十三儿都有了主,于是比十三还大了一岁的十一娘就难免有点尴尬了。且一直以来,侯家姑娘里就有看不惯老太太抬着西园姑娘的作法,便有人说起那半咸不淡的酸话来。也亏得十一娘向来沉稳,处处显着个落落大方。 珊娘却是不知道之前十一娘的那些小动作,倒主动替她解了几次围,引得七娘含笑睇了她好几眼。十一娘也感激地冲她一阵微笑——当然,是真感激还是假感激,也就只有十一自己知道了。 至于十四娘。那丫头显然跟当年的珊娘那样,是真把袁长卿此人看进眼里了,因此这会儿虽然跟着众姐妹们向珊娘道喜,那两只眼睛却跟淬了毒似的,只恨不能当场毒死珊娘。众人略闲话了片刻后,她便装作无意的模样,坐在珊娘的榻边,对她笑道:“之前姐姐还口口声声说袁大表哥的种种不是,偏这转眼间竟就结了亲了。姐姐说的那些话我可都记着呢,等哪天闲了,倒要学给袁大表哥听去!” 一边说着,她一边故作亲热地在珊娘的断腿上狠拍了一巴掌。 珊娘哪里受得住她这一巴掌,当即“啊”地尖叫了一声,抱着腿就不抬头了…… 真有那么痛吗? 有七成吧。另外三成则是装的。 果然,几个姑娘见十四娘闯了祸,忙一边责怪着十四娘粗手粗脚行事不稳当,一边又乱哄哄地叫找大夫。消息传到前面,五太太赶紧放下前面的宾客,赶过来看望珊娘,又命人把诸位姑娘们全都请出去坐席。 等众人全都散开后,珊娘这才抬起头来,冲五太太吐舌一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被她们吵得头疼。”又抱着五太太的胳膊撒娇道,“太太可别拆穿我。” 五太太哭笑不得地点了一下珊娘的额头,便出去了。 太太虽然单纯,心里到底恼着十四的不知轻重,所以便是五老爷问起来,也只说要等大夫看过才能知道情况。 太太这里这么说着时,准女婿袁长卿听了忍不住一阵皱眉,扭头看向后院的方向。 便是十三儿所住的小楼是附近最高的建筑,这会儿从前院的正厅往后看去,仍是只能看到一重又一重的屋脊…… 第八十七章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珊娘腿上有伤,便是她睡觉再容易惊醒,这时候也不得不同意让人给她值夜了。 而虽说那个绑架案至今还尚未结案,因李大被知府打死了,李妈妈也就被五老爷放了出来。且不说老爷再不肯同意留下李妈妈,便是李妈妈自己,也觉得无颜再见珊娘,竟从此不见了踪影。珊娘求了老爷几回,老爷都没肯答应派人去打听李妈妈的下落,她只得暂时按捺下来,等腿伤好了以后再作打算。 没了李妈妈,虽然太太那里给珊娘重新指派了人来,珊娘仍只习惯用着三和五福两个。如今也就她们二人各带着一个小丫鬟,每天轮流在珊娘卧室外的榻上值守了。 这天正轮到五福当差。 今儿家里又是办及笄又是过文定的,叫全家上下都跟着一阵忙碌,竟是除了珊娘这个主角意外地比较清闲外,人人都累得够呛。楼下那只西洋钟打过九点时,五福六安早已经撑不住哈欠连天了,珊娘却仍是精神抖擞得很。 看着连眼都睁不开的六安,珊娘吩咐着五福道:“你们且去歇息你们的,我再看一会儿书就睡了。” 第65节 五福略劝了几句,见珊娘不听也就作罢了,带着六安在西间茶室的罗汉榻上歇下。 珊娘看的是侯瑞给她淘换来的西洋游记。是大周开国初期,头一个出使西洋的使节写的。如今不仅侯瑞对西洋的事情感兴趣,珊娘也很有兴趣知道,大海另一头的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这一看就叫她看得入了迷,直到五福2一觉醒来,发现卧室的灯还亮着,便披衣过来数落了她两句,珊娘这才憨笑着合了书,吹灯歇下。 珊娘被惊醒时,一睁眼,只见南窗下的梳妆台上洒着一层清辉。从开着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明亮的月色,以及窗口挂着的那株吊兰。一切看着既宁静又安详,可偏偏珊娘只觉得后脖颈处一阵阵发寒,似不知从何处钻进一股凉风似的。 顿时,书中那些吃人的生番,那些杀人越货的海盗们,全都一下子跳到了她的眼前。她胆怯地闭上眼,才刚要扭头面向床的内侧,忽然一阵异样叫她忍不住又睁开了眼。于是她便看到,通往东间起居室的门口似隐隐有个黑色的人影子…… “五福!”珊娘浑身汗毛一炸,当即闭着眼就叫了一声。 便是五福睡得再熟,仍是被她这一嗓子叫得顿时清醒过来,忙和六安两个急急爬起来,跑进卧室。 “姑娘怎么了?可是魇住了?”五福忙不迭地点起灯。 随着灯光的亮起,珊娘的胆子也跟着回来了。她睁开眼,往那个疑似人影的地方看去,便只见通往起居室的门边上,那所谓的“人影”,原来是被银钩挂在一侧的纱帘。 此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正吹得那纱帘在微微飘动着,看着就跟个人站在那里一般。 珊娘不禁一阵讪讪,掩饰地问道:“哪来的风?” 虽然此时已经过了立秋,可天气仍还带着尚未散尽的暑热,偏珊娘是个怕冷不怕热的,所以她临睡前总习惯让人关了朝北的窗户,只开着朝南的。 六安便掌着灯去起居室里看了一圈,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北面的窗户没关好,叫风吹开了一道缝。” 珊娘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笑道:“我说怎么有点凉呢。” 五福倒了一盏茶给珊娘递过去,一边打着哈欠道:“姑娘可真是。都说秋老虎,我跟六安都热出一身汗了,偏姑娘竟还嫌凉。” “我就是个冰做的人儿。”珊娘接过茶盏笑道。 又闲话了几句后,三人便又各自睡下了。 直到室内再次恢复寂静,起居室北窗外,那美人靠式栏杆上才轻轻落下一道人影。 能说能笑,也就表示她的伤应该没什么问题。 夜色中,那黑色的人影微微一笑,笑得落梅河里的下弦月都跟着晃了一晃。 接下来养伤的日子,对于珊娘来说,只四个字:岁月静好。好吃好喝好睡。且那不成文的规矩,订了亲的女孩儿一般就不再去学里了,如今她更是连一点功课的压力都没有,每天也只有在检查小胖墩作业时才碰一碰笔。 不过,从现在开始,已经不能再叫侯玦小胖墩了。只两个月的时间,小胖就看着抽条了。这一长高,便渐渐瘦了下来,倒越看越跟珊娘长得像了。 珊娘捏着他的脸蛋打趣着他时,小胖忍不住回嘴道:“还不都是你的骨头汤闹的!” 老人们都说吃哪儿补哪儿,珊娘摔断了腿,五太太就天天给珊娘熬骨头汤喝。便是再好吃的东西,也顶不住天天吃,加上珊娘原就爱个清淡的口味,偏五太太那么眼巴巴地望着她,叫她不忍心拒绝了太太的好意,只好等太太一转眼,就把汤分给侯玦侯瑞。后来连侯瑞侯玦也不肯喝那汤了,珊娘便干脆把汤给了五老爷。而只要拿太太做幌子,五老爷再没有不乐意的。 这一日,傍晚时分,珊娘正架着腿坐在廊下修剪着花草,方妈妈忽然提着个竹篮进来了。 如今方妈妈可算是太太面前的第一得意人儿。比起以前的马妈妈,方妈妈只有比马妈妈更能干的,不仅叫太太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省心,连珊娘都觉得家里再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了。 见方妈妈来了,珊娘赶紧放下花剪,又命小丫鬟将花盆搬开,笑着打趣马妈妈道:“哪阵风把妈妈这么个大忙人给吹来了?” “是东风。”方妈妈说着,将那竹篮放进珊娘怀里,又笑道:“姑娘瞧瞧,喜不喜欢。” 珊娘疑惑地看看方妈妈,伸手揭开竹篮上的翻盖。却只见篮子里铺着层柔软的蓝花布,蓝花布上,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猫蜷成一团毛球,正把脸埋在爪子下面酣睡着,便是珊娘打开篮盖,小猫也只懒懒地动了动耳朵尖。 珊娘一看便笑了起来,道:“好懒的猫。” 她伸手捞起那只小猫,这才发现,小猫并不是全身都是黑的,原本压在身下的一只右前爪则是白色的。便是珊娘这么托着它的两只前爪吊着它,那只小猫仍懒懒地闭着眼,只伸着舌尖舔了一下鼻头,逗得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三和正好从旁边经过,歪头笑道:“看着倒像赖床的姑娘。” “我哪里赖床了?!”珊娘立时扭头反驳着,再回过头来时,小猫竟已经睁开了眼,正一脸严肃地望着她。 那是一双金色的猫眼,乌黑的眼瞳就那么直直看着她,那种全神贯注,不禁叫珊娘有种熟悉之感。于是她也盯着小猫一阵看。半晌,还是小猫先败下阵来,蹬了两下后腿,撒娇似地“喵”了一声。 顿时,珊娘的心里软成一片,将小猫抱进臂弯里,抬头看着方妈妈笑道:“这是给我的?” “可不。”方妈妈笑道,“姑娘喜欢就好。” “哪来的?”珊娘问道。上一回为了见证前一世海棠花下的袁长卿,她曾以捉猫为借口,骗着小胖侯玦跟她一同过去,只是,那只猫原是有主人的,倒叫侯玦一阵失望。于是珊娘又道:“二爷早想要一只猫的……” “这可不能给二爷,”方妈妈截着珊娘的话笑道,“不然可就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了。” 珊娘一怔,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难怪刚才打趣方妈妈被哪阵风吹来时,方妈妈说是东风呢……东床快婿! 三和五福此时也明白了过来,都在一旁看着珊娘一阵窃笑。 珊娘想要板脸,可又觉得如果真板了脸,倒显得矫情。可不板脸吧,她心里又别扭。 她一弯腰,将小猫重又放回篮子里,找着理由道:“要我养的啊,那就算了。养猫太麻烦了,别人养着,我偶尔抱过来逗一逗倒也罢了。” 她这么一说,三和立时跑过来,将那竹篮抱过去笑道:“哪里用得着姑娘养了?我们替姑娘养着,姑娘高兴时抱着解解闷就好。” 她说话间,被扔回竹篮里的小猫忽地就从竹篮里站了起来。三和一个没留神,那只猫就蹬着竹篮一跳,竟稳稳地落进了珊娘的怀里。它蹲着两条后腿坐在珊娘身上,一双金色的眼瞳严肃而认真地凝视着珊娘,不禁叫珊娘觉得,它好像是在指责她无故抛弃它一般…… 忽然间,珊娘就明白了,为什么这双猫眼看着叫她有种熟悉之感——这小眼神儿,这盯着人一刻不放松的拧劲儿,简直跟袁长卿一模一样! 这么想着时,她更不想要这只猫了。 偏那小猫以跟它那眼神极不相衬的娇嗲“喵”了一声,在她身上走了两步,然后伸出那只白爪子踩住珊娘的胳膊,身子一团,竟就在她的臂弯里打起盹来…… 珊娘:“……” 见她盯着猫不吱声了,方妈妈忙笑道:“你们忙,我前头还有事,就先走了。” 等珊娘回过神来时,方妈妈早走得没影儿了。 正好出去办差的五福回来了。五福是个喜欢小动物的,突然看到这么一只懒猫,忍不住一阵惊喜,蹲在珊娘的榻边痴痴看了半天懒猫睡觉,然后抬头问珊娘:“姑娘,给起个名字吧。” 珊娘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这猫送给侯玦去养,嘴里却不由自主地答道:“叫白爪吧。” 得,连名字都给起了,留下就留下吧! 珊娘默默一叹——只当他是在补上前一世对她的亏欠吧。 从那只猫开始,之后袁长卿那里再送什么东西来,珊娘也就懒得矫情了,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转手就给了侯玦侯瑞。 不过,袁长卿似乎把住了她的脉门一样,送来的东西中,竟少有她看不上的。在他送来的东西里,最得珊娘欢心的,除了白爪外,还有一辆孔明车。 话说,亏得珊娘这会儿又瘦又小,被个力气大点的婆子就能抱着上下楼梯,但即便这样,她也只能被限制在自己的小院里活动。便是她这一辈子原就打算做个宅人的,这般不是出于自己意愿的“宅”,叫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乐意。然后,某一天,那“东风”就送来了一辆孔明车——后世叫作轮椅。 珊娘明明心里挺高兴的,嘴上却“作”着,撇嘴道:“当我要残一辈子还怎的?竟特特做了这么一辆车……” 话还没说完,就叫跟着过来的五太太在胳膊上拍了一记,“说什么呢!”五太太头一次指责着珊娘道,“人家把你的事记在心上,你怎么也该念着人的好才是!” 珊娘只得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向太太一阵讨饶,心里却到底给袁长卿在小黑本上记了一笔。 就在珊娘百无聊赖地养着伤时,外面的事情渐渐也尘埃落定了。 头一件,便是绑架案。因着袁侯两家结亲,叫知府老爷以为袁家人也看上了“玉绣”,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得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去,于是这桩案子很快就结了。 第二件,袁长卿的婚事一定,已经在梅山镇上盘桓了近三个月的袁老夫人终于带着袁二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第三件,便是太太的玉绣。 袁老太太要回京,只出于一个“孝”字,袁长卿也不得不亲自送老太太回去,何况老太太那里原就没打算让他能够安心学业。临走之前,袁长卿突然来见老爷。也不知道这翁婿俩私下里说了些什么,五老爷便跟五太太要了一幅大件的绣品给他带回了京里。之后珊娘才知道,他把那幅绣画以太太的名义献给了太后——也就是说,对外公开了太太才是“玉绣”的主人。而这一公开,那些想要暗地里做手脚的人也就彻底没辙了。 八月初的时候,京里的褒奖下来了。那时候珊娘已经能撑着拐走两步了,便跟着家人一同接了旨。太后给五太太亲笔提了“玉绣”二字,从此后,便再没人敢打太太这绣技的主意了——当然,这是指外人。 叫珊娘意外的是,来宣旨的,竟是熟人——五皇子周崇。 宣完了旨,周崇笑眯眯地过来,把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塞给珊娘,笑道:“答应你的东西。” “什么?”珊娘一阵纳闷,接过去打开一看,竟是一盒茶叶。 “我答应过你的,明前的龙井。”周崇献宝似地又道,“我可统共就只得了半斤,就分了你一半。” 珊娘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道:“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讨回礼?” 周崇一眨眼,赶紧摇手道:“不敢不敢。”又凑到珊娘的身边笑道:“再告诉你一件新鲜事……” 却原来,袁家人一路坐船回京,在码头换乘马车时,那袁二不知怎么竟拧了起来,不听袁长卿和袁老太太的劝阻,非要骑马进京,然后他的马不知怎么就惊了,生生摔断了他的两条腿。 “啧啧,”周崇一阵咂嘴,“离京城可还有一百多里地呢,断着个腿往京里赶,够他受的。” 他觑了珊娘一眼,忽然压低声音凑过去小声笑道:“我就说袁大向来是欠一分讨两分的性子,自个儿的媳妇儿被人暗算了,哪能没个动静。” 珊娘先还听得挺开心,这“媳妇儿”一词一出,她顿时就不开心了,瞪着周崇道:“胡说什么呢?!” 周崇被她瞪得一愣,“你们不是已经订亲了吗?” “订了就不能退了?!”珊娘一时大意,这句话就这么顺口溜了出去。 那周崇再怎么浑不吝,到底出身皇室,最是擅长听话听音的一个人。听着这话,他的眼忽地就是一闪,看着珊娘笑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俩的意思?” 见已经说漏了嘴,且她知道,前世时周崇和袁长卿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便也不再瞒他,撇着嘴道:“是他的建议。” “啊……”这一声感叹,直叫周崇叹出个九曲十八弯来。他斜睨着珊娘,摸着下巴又道:“若是这样,真不知道该说你俩谁更没眼光才好了。” 第八十八章 袁长卿从京城回来时,是八月十一日的傍晚。 八月十三,是珊娘的生日。 而再过两天,便是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了。 十二日一早,小厮炎风就来到五老爷府上,递上了袁长卿的拜帖,约好午后来访。珊娘听到消息后不禁一阵纳闷。就她所知,袁家老太太跟她家老太太是一脉相承的要面子,这都快中秋了,阖家团圆的佳节,袁老太太那里怎么着都该把袁长卿留到中秋后再放人才对,他怎么这就回来了呢? 有那么一刻,珊娘曾自恋地想过,他许是赶着回来给她过生日的。可那个念头也就只转了一转而已,她可不认为他是那种会感情用事的人。 五皇子周崇也不这么认为,所以便问着袁长卿,“可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此时他们正在林家的客院里。此次袁长卿还是跟林二先生一同回来的。 袁长卿正在书案后查看着给五老爷一家准备的礼单,听了周崇的问话,他倒显得挺坦然的,答道:“袁二断了腿,家里都疑心是我搞的鬼,我留下反而招人恨。正好老师那里辞了掌院要回乡,我就跟着一同回来了。” 周崇默了默,叹道:“到底还是辞了……” 且说春天里林仲海探亲回京后,朝中就不停有人想要把他从掌院一职上推下去。林二先生早就想撂挑子了,偏那杏林书院是当年世祖皇帝所创的皇家书院,除了宗人府,便是皇帝都没有那个权利随意任免书院的教职。如今宗人府的大宗正是当今皇帝叔祖一辈的老楚王。楚王早看不惯当今的昏聩了,哪肯依从那些人的意思罢免林仲海,便是林二先生自己想要辞职,老楚王都紧扣着不放。就这么僵持了小半年,如今终于还是叫林仲海辞了出来。 周崇长叹一声,又道:“如轩走了,你也走了,现在连老师也走了,就单留我一个在京里苦熬着。” 不过他从不是一个会让沉重情绪包裹自己的人,只转眼间便换了脸色,贼贱兮兮地凑到袁长卿的面前,瞅着他道:“跟我说说,你跟小十三儿,到底是真订亲还只是糊弄人的?” 袁长卿忽地一合礼单,抬眼凝视着他道:“你说什么?!” 那往常总是暗藏在浓密睫羽下的犀利,忽地就这么释放了出来,顿时叫周崇一阵受不住,下意识就避开了眼,“是小十三儿说,你俩只是权宜之计……”顿了顿,许觉得自己心虚得莫名其妙,他再次扭头看向袁长卿。 第66节 只见袁长卿低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礼单喃喃道:“她说的……” 他重复这句话的语调听着有点奇怪,既不是置疑,也不是陈诉,倒有点像是在感慨。 周崇眨了眨眼,忽然往那书案上一趴,抬头看着袁长卿的脸道:“这么说,小十三儿说的是真的?你俩这真的只是权宜之计?” 袁长卿屈起右手肘搁在书案上,垂在书案下方的拇指抚过中指上常年写字留下的茧痕,然后再次以那种心不在焉的口吻咕哝了一句,“权宜之计……”顿了顿,他的唇边忽地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垂眼看着中指上的茧痕笑道:“是啊,权宜之计。” 只是,他所说的“权宜之计”,却不是周崇所想的那一个,更不是珊娘所说的那一种。 周崇哪里能听得明白他这双关用语的本意,那眼忍不住一阵乱眨,又撑着书案道:“那天我还跟小十三儿说,也不知道你俩谁的眼神更不好使,明明是被满京城姑娘们追逐着的‘高岭之花’,她竟愣是没看上……” 他话音未落,袁长卿的眉就拧了起来,瞪着他道:“你不是来宣旨的吗?现在办完差了,怎么还不回去?” 那冰刃似的眼,刺得周崇忽地一缩脖子,嘟囔道:“你管我!” “我自然管不了五爷,也不想管。”袁长卿站起身,将礼单放进拜匣之中,一边头也不抬地道,“我不过是尽责提醒一下五爷,五爷在说话之前最好先过过脑子。这里是梅山镇,不是京城,镇上民风保守,有些话在京城时说得,在这里却是说不得。” 周崇一皱眉,“我说什么……”他一顿,忽地抬手指着袁长卿,“不会吧,这你都知道了?!” 其实这一次他抢着差事出京,一来是因为五太太的事他也算得是个当事之人;二来,却是因为他在京里又惹下了桃花债,且还差点就被人抓住把柄逼了婚。得亏他见机快,及时抽身才逃过一劫,但短时间内他却是再不敢招摇过市了……而从袁长卿送袁老太太回京,直到他重新回到梅山镇,算起来他在京城逗留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三天,却不想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竟还是知道了他的事…… 周崇却是不知道,他其实是做贼心虚了,其实袁长卿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那些事。只不过因为周崇无意中戳了他的痛脚,叫他一阵恼羞成怒,才挑着周崇的短处反击过去而已。 把袁长卿想得过于能干的周崇不屑地一撇嘴,替自己辩护道:“真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脑子里除了‘嫁人’,难道就再没别的念头了?!不过是随便说笑两句,就当是对她有意思了。稍微给个冷脸,又说我是始乱终弃……天知道我跟她哪来的一个‘始’,更谈不上一个‘乱’,怎么就‘终’了,还‘弃’了?!” “那也是因为你自己行为不检点。”袁长卿一边说着,一边招手叫过炎风。 周崇抱怨道:“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啊!不过是正常的说笑,连打情骂俏都算不上……” “所以才叫你小心你的那张嘴。”袁长卿将礼单匣子递给炎风,又嘱咐他再去核对一遍礼物,然后回头看着周崇道:“还有,你离十三儿远点。” “什么?”周崇一怔。 “最近十三儿已经够倒霉的了,”袁长卿又道,“偏你所谓的‘正常’,连京里的人都接受不了,又何况这是在乡下。你就别给她添乱了。” 周崇窒了窒,又不服地一拧脖子,道:“那是他们的问题!”又道,“再说,小十三儿才不会像京里的那些女孩子们呢!” 他忽地再次将手肘往书案上一压,抬头看着袁长卿笑道:“我说,到底什么样的仙女才能被你看进眼里?亏我之前还以为你挺喜欢十三儿的呢。不过要说起来,小十三儿可真比我以前认识的那些姑娘们强太多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什么全都摆在脸上,再不会像京城那些人,心里想着一套,脸上又是一套。明明心里不待见着我,单只冲着我身上的蟒袍,一个个仍能不要脸地往我身上扑,回头还倒打一耙……” 一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叫袁长卿背在身后的手指再次捻过中指上的茧痕。他忍了又忍,到底没能忍住,忽地以指节用力一扣桌面,道:“你别这么叫她!” “什么?” 被突然打断的周崇一时没反应得过来。 “别叫她‘小十三儿’,”袁长卿道,“听着也忒亲昵了。我说过,这里不是京城,这里对女孩子的要求跟京城不一样,十三儿又才经历了那些,你就别再给她添乱了。” 周崇眨了半天的眼,仍是没明白袁长卿的意思,便问道:“叫她‘小十三儿’怎么了?她排行不是十三吗?又比我小。这能添什么乱?” 袁长卿默了一默才道:“她是跟人订了亲的姑娘。” “那又怎样?”倒不是周崇装傻,而是生在宫闱里的他对民间的规矩还真是不太了解。 袁长卿只得耐下性子来科普道,“在民间,订了亲的姑娘必须跟别的男子保持距离,不然就会招人闲话。” 周崇愣了愣,笑道:“行,那以后我当众不这么叫她就是。” “背着人也不行!”袁长卿道。 “为什么?”周崇不满了,“你不是也叫她‘十三儿’的吗?凭什么我就不能这么叫她?” “因为!”袁长卿忽地一侧头,犀利毕露的目光落在周崇的身上,顿叫他感觉一阵杀气袭来。 周崇本能地从书案上直起腰,愣愣看着袁长卿。 袁长卿这才意识到他失态了,忙收了眸中的厉色,垂眸缓了缓,才道:“因为,我是她的未婚夫。所以我可以,你却不行。” 周崇又愣了一愣。眼前这人如果不是一向堪比豆腐块般方正的袁长卿,他差点就以为他是个正在吃醋的未婚夫了……偏这人是袁长卿,打认识他那一天起,周崇就没见他有过什么不理智的行为,“吃醋”这种事,更不可能跟他有什么瓜葛了。 “你跟她的订亲,不是权宜之计吗?”周崇疑惑问道。 袁长卿默了默,然后看着周崇道:“总之,你以后叫她侯姑娘就好。”顿了一顿,又道:“十三儿最近受了太多的罪,你别再惹她心烦了。” 他虽那么解释着,周崇却更起了疑心,偏头问着他道:“你……你真确定,你跟她之间,是‘权宜之计’?!” 有那么片刻,袁长卿那浓密的眼睫盖住了眸光。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周崇一点头,“是。” ——所以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于“智”上堪称高端的袁长卿于“情”上却遭遇了短板。他之所以点头,却是因为他对珊娘的没把握,他害怕他这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风声刮到珊娘耳朵里,叫他前功尽弃。他却是没想到,因为他这一点过分的谨慎,竟是误导了别人…… 周崇一开始那么问着袁长卿时,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直到袁长卿那里肯定地点了头,他忽然就感觉胸口蓦地一跳。 和痴长他一岁有余的袁长卿不同,周崇开窍极早,且自记事起他就被一群女孩子们围着,在一个“情”字上,他简直可算得上是身经百战。这种“症状”的出现,他立马就明白了,“小十三儿”勾起了他的兴趣…… 此时袁长卿已经转身走出了书房。 看着他的背影,周崇不禁一阵庆幸。幸亏他和小十三儿之间只是“权宜之计”,也幸亏袁大对十三儿不感兴趣,便是他下手,也无碍兄弟情义…… 正感觉百无聊赖的周崇忽然嘿嘿一笑,追着袁长卿过去,一边嚷道:“诶,你倒是等等我呀!” 袁长卿回身皱眉道:“我去五老爷家里,等你做甚?” 他才从京里回来,于情于理都该带着礼物去拜会一下老丈人,何况……明儿是珊娘的生日。虽然照规矩来说,他这个未来的女婿有资格上门讨一碗寿面的,可他没把握他那未来的媳妇儿愿不愿意叫他上门。若是珊娘不愿意,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五老爷五太太,不定他就真被拒之门外了。所以他得提前在丈人丈母娘面前刷一刷存在感,省得到时候着了十三儿的道。 另外,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不定老爷太太看到他,会想起他正“独在异乡为异客”,不定心一软,就让他搬去府上的客院里住着了……那他可真就赚翻了…… “一起同去呀!” 周崇笑着往他的肩上一扑,险些把没防备的袁长卿扑了个踉跄。 第八十九章 最终周崇还是死乞白赖地跟着袁长卿去了珊娘家里。 五老爷感慨了一通林二先生的遭遇后,就带着袁长卿和周崇去后院见太太了。 果然如袁长卿计算到的那样,太太一见面就问着袁长卿现在住在哪里,听说他住在先生家里时,便扭头对五老爷道:“没几天就是中秋节了,这时候住在别人家里总不方便,不如把客院收拾出来让长生住下吧。” 和所有的老丈人一样,五老爷看袁长卿心里多少还存着些别扭,五太太则是标准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加上那袁长卿也是幼年时就失了怙恃的,叫太太深感和他同病相怜,自两家订了亲后,太太竟连他的大名儿都不叫了,只叫着他那已经很久没人叫过的小名儿“长生”。 一般来说,太太开了口的事,五老爷都不会驳回的,偏这件事竟叫五老爷打了回票。五老爷笑着回太太道:“那是他授业恩师的家里,能有什么不方便的?他还在求学,跟老师同住倒更能精进学业。太太若是心疼他,平常多往他那里送点吃用也就有了。” 于是袁长卿的如意算盘就这么落了空。 不一会儿,方妈妈来报,说是大姑娘在八风阁里设了茶点,太太便对袁长卿笑道:“去吧。” 所谓“法不外乎人情”,便是大周民风要比前朝开放,男女交往仍是大忌,倒是对已经定了亲的小俩口,世情显得格外宽容,只要一旁有人监护,二人坐在一处吃吃茶聊聊天也是被世人所允许的——当然,被人笑话几句也是难免的。 因此,太太的笑眉笑眼看得袁长卿一阵不自在。亏得他一向稳重,便红着脸起身向太太道了谢。转身出来,他才刚要问方妈妈几句珊娘的伤情,不想周崇跟着他出来了。 “你出来做什么?”袁长卿问。 “我也去跟小……跟十三儿打声招呼。”周崇笑道。 袁长卿的眼顿时就眯了起来。 五老爷在屋里听到了,笑道:“是呢,珊儿说得了你的好茶,要给你回礼的。” 有五老爷撑腰,周崇得意看了一眼面色不豫的袁长卿,反手拉住他道:“快点,小……十三儿最没耐心了,去晚了她可是要骂人的。” 方妈妈听了笑道:“五皇子就编排我们姑娘吧,叫我们姑娘知道了,那才是要骂人了呢。” 周崇放开袁长卿的衣袖,过去揽住方妈妈的肩头,笑道:“那妈妈可得救我。” 见周崇竟跟侯家的下人都这么熟悉,袁长卿心头一阵古怪,斜睨着他道:“你什么时候跟十三儿一家这么熟了?” 周崇不在意地道:“我在这镇子上也就只认识这两家人,不是林家就是他们家,常来常往的,自然也就熟了。” 袁长卿的眼一闪,道:“你还是该回京去,京里你的熟人多。” “可京里麻烦也多。”周崇笑道,回头问着方妈妈,“不知道你们姑娘可有备绿豆糕,上次吃着挺好吃的,偏叫侯玦抢了最后一块。” 方妈妈握着嘴笑道:“您老真是会说笑,宫里什么没有,哪里就馋这一口了。” 袁长卿忽然道:“他那不是嘴馋,怕是眼馋。” 说话间,八风阁便到了。 此时虽然珊娘能走上几步了,可还瘸着,她不愿意在人前丢丑,便早早地在八风阁里等着袁长卿过来。见周崇跟袁长卿一道过来,她倒没感觉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扶着桌子站起身,向那二人见了一礼。 袁长卿还没开口,周崇就抢着过去虚扶了她一把,笑道:“你腿上有伤呢,这么多礼做什么。”又抢着在她的左手边坐了,道:“听疏仪先生说,你有回礼要给我?”——竟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式。 袁长卿的眼不由就沉了三分。 珊娘笑道:“不知道你也来了,我叫人给你拿去。”然后扭头吩咐了六安一声,又回头请袁长卿在她的右手边坐了,道:“我还当你要过了中秋才能回来的。” 若是换作之前,打死袁长卿也不肯这么说的,可此时许是被周崇刺激到了,他忽然扭头看着珊娘道:“明儿是你的生辰,不好错过。” 珊娘一怔。 周崇抬眼看看袁长卿,忽地侧身凑近珊娘,故意装作一副跟她在窃窃私语的模样,笑话着袁长卿道:“看到没?这就是说话的技巧,咱以后都学着点。明明他就是赶巧了,偏这么一说,倒显得他多情深意重似的。” 珊娘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扭头看向袁长卿时,她却忽地一愣。 要说袁长卿,以后世的说法,那就是生了一张扑克脸,一般很难看出他情绪的起伏,偏这一眼,忽然就叫珊娘注意到他微微抿紧的薄唇,以及不悦眯起的眼眸……便是不甚明显,仍叫珊娘看出来,他是不高兴了……不,说不高兴还轻了,以他一向的克制来说,这会儿应该是有点愤怒了吧。珊娘想。 可以说,这一点上,前世时的珊娘和袁长卿很像,就是心里再怎么生气不满,当着人时她也总是这样掩饰起自己的真实感受,直到重生后她才改变了风格——那是宁气死别人,也绝不肯叫自己受一分委屈的。这般畅快淋漓后,她不禁更加同情以前的自己。如今看着和她以前一样忍气吞声的袁长卿,她忽地就一阵心软。 于是她收了笑,提着茶壶站起身,想要给他续杯。 袁长卿赶紧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茶壶,对她道:“你坐着。”他一边伸手拿过她的茶盏一边问着她,“腿上感觉如何?可还疼得厉害?” “早不怎么疼了,也能走上两步了,就是走路瘸得难看。”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珊娘幽幽叹了口气,“我有点害怕我会真的瘸了。” 袁长卿斟好茶,抬起茶壶的壶嘴,目光越过眉间看向珊娘,“有什么好怕的。”他道。 珊娘也抬起眼,便和他的眼触到了一处。 他则看着她又弯了弯眼尾。 便是他只说了这么六个字,珊娘仍从他的眼里看出,他这是在打趣着她。他那未尽的言下之意是——反正她已经订了亲,而且他俩约定好,只有她能退亲,如果她不想退亲,他依约娶了她就是。 于是她白了他一眼,伸手将自己的茶盏拿了回来。 袁长卿则看着她的手又是微一弯眼。 一时间,八风阁里谁都没有开口,就只看到袁长卿和珊娘二人一阵眉来眼去。周崇忽然就有一种被隔离在外之感,于是他抬手把他的茶盏也推到袁长卿的面前。 袁长卿却只当没看到的,给自己的茶盏斟满了茶水后,竟将茶壶往身边一放。 “诶?!”周崇不满地喊了一嗓子,可看看袁长卿的冷脸,他只得认命地站起身,绕过去拿了茶壶,一边向珊娘抱怨道:“我跟你说,得罪谁也别得罪袁大,这人的报复心也太强了,不过笑话了他一句,他竟连茶都不让我喝了!” 这“报复心”三个字,则叫珊娘想起了袁二,便问着袁长卿道:“袁二的腿是怎么回事?” 第67节 袁长卿端起他的茶盏抿了一口,“因果报应吧。” “嘁!”周崇拆着他的台道,“若真是因果报应,他在梅山镇上的时候怎么不报应?” “许是老天爷不想他留在镇子上给人添堵。”袁长卿放下茶盏。 周崇一眨眼,笑道:“那老天爷可真够狠的,竟报应在回京的路上。我听说,因着之前梅雨天把路下烂了,进京的路可不怎么好走。听说那袁二是一路惨号着进的京。” “是吗?活该!”珊娘幸灾乐祸道。不过她可不信袁长卿的鬼话,便扭头往袁长卿那里看去。 却只见袁长卿垂着眼,那眼正落在她的伤腿上。见她看向他,他抬起头,和她对视了一眼。 于是珊娘忽然就想起来,五老爷带着她下山时,她也差不多是一路惨叫着下的山……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袁长卿看着她微提了一下唇角。 珊娘则冲他眨了一下眼。 于是,再一次,周崇感觉自己被人抛弃了…… 他张开嘴,正要不甘寂寞地开口抢话,六安回来了。看着六安空空的两手,他跳起来叫道:“我的回礼呢?” 六安冲他屈膝一礼,腼腆笑道:“放在外面呢。” 周崇两眼一亮,“大物件儿?!” 珊娘笑道:“你不是说得送你一个大物件的吗?” “好好好!”周崇连声叫着,便搓着手跟着六安出了门。 袁长卿看看他的背影,回头问着珊娘:“他送你什么了,还非跟你要回礼?” “茶叶。”珊娘道,“明前龙井。” 袁长卿忽然就想起上一次周崇回京之前跟珊娘说的话。而就他所知,周崇许诺时向来不走心,随说随忘的,想不到他竟真能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微一皱眉,对珊娘道:“又不是你跟他要的,给他什么回礼。” 珊娘咬着唇一阵闷笑,神秘兮兮地道:“要不,你也去看看?”又道,“真的挺大个儿的,我可花了不少心思呢。” 正说着,周崇进来了,后面跟着两个婆子。婆子的手上抬着个挺大的鸟笼子,只是那鸟笼子里没有养着鸟,而是养着一盆花——牵牛花。 其实确实说来,还不能叫鸟笼子里养了一盆花,应该说,是珊娘以鸟笼为花盆,在笼子里铺了土,种了几株牵牛花。此时那繁茂的花枝正缠绕在鸟笼的栅栏上,虽然现在不是牵牛花开花的时辰,仍能看得到那累累的粉嫩花蕾。 “如何?喜欢吗?”珊娘托着腮笑道,“你说你要个大个的,我这算大了吧?” 周崇一阵哭笑不得,半晌才嘟囔道:“我一个大男人,你送我花做什么……” “有寓意的。”珊娘端起茶盏,歪头笑道,“我最近看了不少杂书,有本西洋游记上说,西洋人认为,每一种花都有它特定的含义。知道这喇叭花的含义是什么?” 她装腔作势地将茶盏凑到唇边。 “多嘴多舌。”袁长卿忽地插嘴道。 “噗”,茶水一下子从珊娘的嘴里喷了出来。她顾不上失仪,埋头伏在桌子上就是一阵闷笑。 袁长卿端起茶盏,也无声地笑了。 周崇则一阵郁闷,冲袁长卿瞪着眼道:“你才是多嘴多舌呢!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又问着珊娘,“什么意思?” 珊娘抚了抚胸口,抬头道:“西洋人认为,这牵牛花的花语是……”她一顿,“小鬼扮大人,装腔作势!” 这一回,是袁长卿的茶险些从嘴里喷了出来。 周崇不满了,撑着桌边瞪着珊娘道:“你可还求着我帮你打听事呢!” 袁长卿立时放下茶盏,看着珊娘道:“什么事?” 珊娘倒也不瞒他,道:“我奶娘的事。” 只这几个字,袁长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着她点了点头。 便是他什么都没说,珊娘发现她竟轻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意思,我会帮忙。 于是珊娘斜眼横着周崇道:“拿什么乔,便是你不帮我,有人帮我。” 于是,忽的,袁长卿一直阴郁着的心情就这么放了晴。 第九十章 五老爷一直觉得,他们夫妻之所以能和好,多亏了珊娘从中调停。且这十五岁的生辰,还是自珊娘七岁离家后头一次在家过的生日,老爷便跟太太商量,要给珊娘大办一场生辰宴。 珊娘听了直摇手,只说已经给她办过及笄礼了,这生辰宴就可以免了。 侯瑞笑着打趣珊娘:“别是因为你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怕在人前丢丑现眼吧?” 被戳中痛处的珊娘脸一红,梗着脖子瞪着他承认道:“就是这样!你待怎的?!”倒噎得侯瑞回不出话来了。珊娘则又缠住老爷道:“请些不相干的人来做甚?闹得家里不安生,太太还受累,又没什么意思。倒不如那天让厨房多做几样我爱吃的,我们自家人关起门来吃杯酒也就罢了。” 老爷想想,觉得她说的有理,便决定不请自家人,只请些知情知性的至交好友。于是八月十三那天,来赴她生辰宴的,除了袁长卿这个“准自家人”外,就只有老爷的至交林二先生一家,还有珊娘几个要好的同窗。 许是感念袁长卿之前对她一家的帮助,也许还因为珊娘渐渐习惯了和他的这种关系,总之,这一次袁长卿回来后,发现珊娘对他的态度好多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么动不动就给着冷脸儿。虽说他没能算计到住客院的“福利”,万幸的是,他吃寿面的“权利”也没被珊娘给否了……后世有句话,叫“虐虐也就习惯了”,所以袁长卿表示,他该满足了。 八月十三那天,作为这家的准姑爷,袁长卿早早就过府来帮忙了。 而他跟着五老爷接待的第一位来宾,便是那又一次做了不速之客的五皇子周崇。 这一次五皇子是肩负皇差而来的,所以他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跟袁长卿一同住在林家,而是住在官驿里的。 若说昨天周崇硬要跟着他来见珊娘时,袁长卿还没意识到什么,后来看着他在珊娘面前又窜又跳的,他顿时就联想到之前周崇追问他们订亲是不是“权宜之计”时,他那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于是袁长卿下意识就警觉起来——这臭小子,该不会是听岔了他的话音,这是想打他“媳妇儿”的什么歪主意吧?! 换作珊娘,不定就主动跑去跟周崇说,“你少打我媳妇儿的主意”了,偏袁长卿不是那样的人,这样的话他只会在心里藏着,在手上做着,偏那张嘴上却是再说不出来一个字的。 所以便是出于防微杜渐,他也不会再叫周崇靠近珊娘。 周崇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袁长卿心里对他的忌惮,一来就毫无顾忌地嚷嚷着要去“给寿星佬儿拜寿”,惹得袁长卿冲他一阵皱眉,冷声道:“五爷忘了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了?!” 听他叫着自己“五爷”,周崇这才注意到他不知哪里惹得袁大不高兴了,便低头一阵自省。片刻后,他抬头冲着袁长卿讨好一笑,道:“不给小……不给十三儿添乱嘛。我记得的。” 于是袁长卿便这么一直把周崇牢牢扣在身边,叫他想开溜都没机会,直到林家人过来。 其实五老爷对袁长卿的态度颇有些矛盾,嘴上说着看不上,可行动之间又有意无意地已经把他当作是自家人看待了。林家人过来时,老爷要陪林二先生说话,偏这时候侯瑞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五老爷随手就点了袁长卿领着林老夫人和林如稚等女眷去后宅找太太和珊娘。 而直到这时,周崇才终于得到机会见到了今儿的“寿星佬儿”珊娘。 此时太太和林老夫人在堂上说着话,珊娘则陪着已经先到了的游慧赵香儿几个要好的同学在厢房里说笑着。 周崇进来时,林如稚正从丫鬟手里拿过贺礼递给珊娘。珊娘向林如稚道了谢后,回手将礼物递给五福收了。周崇便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个盒子递了过去,笑道:“这是我的贺礼。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珊娘也不推辞,笑了收了,回手才刚要将盒子递给五福,就听周崇道:“你拆开看看,看喜不喜欢。” 和西洋的习俗不同,自古以来,中国人的礼数是不兴当着主人的面拆礼物的。正读着西洋游记的珊娘忍不住看了周崇一眼,一边从五福手里重新拿回那个小盒子,一边打趣着周崇道:“没想到五殿下竟学起西洋的礼数来了。” “叫得这么生疏做什么?”周崇不满地一挑眉,“不如你跟阿如一样,叫我一声‘五哥’吧。” 一直沉默站在门边的袁长卿那眼顿时就眯了一眯,抬眸看向珊娘。 他的视线,简直跟个实体存在般,立时就叫珊娘感觉到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回头对周崇笑道:“凭什么我要叫你一声‘哥’啊,我还总觉得你比我小呢。” 这边,袁长卿立时满意地松了眼角。 珊娘又看他一眼,冲他微翻了个白眼,那意思,我又不是为了你!于是袁长卿对着她弯了弯眼角。 这二人间无声的交流,竟没叫任何人瞧出一丝端倪。 林如稚一向是个急性子,见珊娘拿着那小木盒半天只废话也不打开,便过去压着珊娘的肩道:“快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话音未落,她忽地扭头看向珊娘,“你是不是长高了?” 此时珊娘正靠着榻边站着。袁长卿抬眼看去,便只见她和林如稚站在一处,看着竟真像是已经和林如稚比肩高了。而当初在木器行第一次遇到她时,珊娘还比林如稚矮了约有两指的模样。 珊娘眨了眨眼,低头看看自己的裙脚笑道:“是长高了吗?难怪我觉得裙脚有点短了。我还当是我腿受伤了的缘故呢。” “糊涂蛋!”一旁嗑着瓜子的游慧拿瓜子壳一丢她,笑着道:“上次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像长高了一些,原想问你的,后来给混忘了。”又道,“你跟我比比就知道了,之前我俩一样高的。” 于是,几个姑娘们竟把拆礼物的事给忘了,在那里比起个头来。 这一比,便叫珊娘诧异了,她竟真长高了约有一寸——而前世这时候,她应该还没开始长个儿呢。难道是因为断了腿,叫太太的骨头汤给补的?! 姑娘们这么一闹,周崇不满了,忙叫道:“不是说看我的礼物的吗?” 珊娘这才想起来,忙举起手里的小盒子,才刚要打开,袁长卿忽然一把按在那个盒子上,道:“离开宴还有一会儿,不如我们猜猜看,这盒子里装了什么。我猜,应该是颗东珠。” 珊娘一边摇着头,一边掂了掂那盒子,道:“我才多大年纪,送那么贵重的礼物给我,我也不敢收啊。”她却是没看到周崇忽然变得有点尴尬的脸色,猜道:“我猜,大概是花钿之类的。” “我掂掂。”林如稚把盒子接过去掂了掂,道:“不是很重,且又不大,掌心里就能拿着,不会是玉雕的什么把玩件吧?” 游慧和赵得儿都觉得这挺好玩儿,便也把盒子拿过去掂了掂,各自猜了一回,然后几个姑娘的脑袋全都凑到一处,看着珊娘打开盒盖。 里面果然是只龙眼大的东珠。 “啊,真叫袁师兄猜对了!”林如稚叫道。 袁长卿微微一笑,后退一步,再次将自己隐于人后。经他这么一闹,倒把周崇的礼物变成了一桩游戏,便是他送个金山,在十三儿眼里看来,应该也不至于是什么值得她上心的事了…… ——好个腹黑的袁大! 而他这罕见的笑容,恰正好落进赵香儿和游慧的眼里,二人一怔,不由一阵眼冒红心…… 且不说这花痴二人组。珊娘那里将那装东珠的盒子重又合上,递给周崇道:“这真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年纪还小呢,受不得这么重的礼,心领了。” 周崇哪里肯收回,背着手道:“这没什么吧,不过就是颗东珠。我在京城送人的礼比这重的多了。”——确实,之前他在京城时,对哪家女孩感兴趣了,成百上千两银子的礼物眼都不眨就能送出去,这东珠跟那些礼物一比,还真不算什么。 袁长卿上前一步,从珊娘手里拿过那盒子,回手塞给周崇,道:“早说了,这里跟京城的风俗不同,这礼物在京城不算什么,在这里却显太贵重了,便是她肯收,怕是疏仪先生也不肯的。你收回去吧,别叫十三儿难做。” 林如稚也道:“是呢,这里的人可比京城纯朴多了,人情来往也都只是情义为先。比如我,我送十三姐姐的就是本西洋的故事集子。”又抱着珊娘的手臂笑道,“姐姐最近不是对西洋的东西很感兴趣吗?我叫我大哥帮我淘的,就不知道姐姐会不会喜欢。” “当然喜欢了!”珊娘笑道,又扭头看着周崇,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跟教导自己弟弟一样教导着他道:“阿如这样的礼就很好。你送我太贵重的礼物,第一我不敢收,第二,便是我收了,也回不起这礼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嘛。” 林如稚笑道:“五哥是不缺这个钱。” “他缺不缺钱是他的事,可我缺这个钱回这份大礼呢。”珊娘笑道。 “我也没叫你回我的礼……”周崇郁闷道。 “怎么能不回礼呢?”珊娘笑道,“礼尚往来,总要有来有往,相互对等才最好。我若回礼轻了,倒平白叫人觉得我是有心要沾你便宜一样。何苦这样为难我呢。” 周崇张嘴想说,“我不觉得你是在沾我便宜”,不想袁长卿忽然又插了一句嘴,道:“‘礼轻情义重’。送礼原不过是表达一种情义,情义到了就好,倒不必太过贵重。太贵重的礼,反而会叫受礼之人心里不安。” 一直对他发着花痴的赵香儿忽然闪着星星眼道:“袁师兄呢?你送十三的是什么?” 珊娘看向袁长卿,笑道:“我也没拆呢。” “拆吧。”袁长卿微微一笑,再次退到人后去了。 珊娘又回头看他一眼。她才发现,他似乎更乐意把自己隐藏在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也难怪前世他俩彼此脾胃不和了,那时候的她最爱的却是别人的瞩目…… 第68节 她心里感慨了一句,回头冲着三和示意了一下。三和出去了一会儿,便拿着个小盒子进来了。 巧的是,那个小盒子看着简直就是周崇那个小盒子的孪生兄弟,大小尺寸竟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周崇的贵重的紫檀雕成的,袁长卿这似乎只是普通的木料,不过刷了一层油亮的黑漆而已。 “打开!打开!”林如稚和游慧赵香儿等人一阵催促。 珊娘看看袁长卿,便低头打开盒子。 里面是个圆圆的银色物件,表面雕刻的花纹看着很有些西番的味道,一看便不是本国的出品。 “这是什么?” 游慧没认得出来,倒是林如稚认了出来,道:“看着像是西洋怀表。” “哟,这个应该也挺贵的吧。”赵香儿道。 珊娘抬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也在看着她。背光站在门旁的他,一双眼眸深深的,看着平静而淡然,好像他送她这样贵重的东西理所应当一般。 珊娘从没跟人说过,其实她一直都很喜欢这些西洋钟表,特别喜欢钟表发出的规律而稳定的嘀哒声。她睡觉一向很轻,稍有动静就容易醒,偏这钟表的嘀哒声是唯一的例外。甚至偶尔失眠时,听着这声音她很快就能入睡…… 难得遇到如此合心意的礼物,珊娘一阵犹豫。她的眼在怀表和袁长卿之间走了两个来回,蓦地一合木盒的盖子——管它呢!他又不是心性不定的周崇,能送这样贵重的礼,定然表示他有这个财力。再说了,只当是他前世欠她的…… “谢谢。”她笑着将木盒递给三和。 周崇一怔,才刚要说,袁长卿的礼物可比他的东珠贵重多了,忽然就看到珊娘和袁长卿相互对视了一眼。 二人同时转开的眼,蓦地就叫周崇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不是过于贵重的礼物不能收,而是因为他跟十三儿之间的情义没厚重到可以叫她毫无心理压力地收下这份贵重的礼物…… 只是,她和他之间没到,难道她和袁长卿之间就到了?! 不是说这定亲是“权宜之计”的吗? 周崇糊涂了。 第九十一章 因为是珊娘的生辰,请的又都是她的闺中好友,太太便善解人意地命人在后花园里单开了一席,叫珊娘在那里招待林如稚等人,太太则和老爷带着侯瑞兄弟以及准姑爷袁长卿,在前面的花厅里招待着林二先生夫妇。 世人都认为正经人家的姑娘是不该喝酒的,因此几位姑娘平常都被家里管束着,如今难得遇到没个长辈在旁看着,一个个岂有不馋酒的?便是自诩已经是二度为人的珊娘都没能忍住,跟着贪了好几杯的蜜酒。 虽说珊娘和林如稚都是标标准准的南方姑娘,可林如稚却是长在北方的,跟北方女孩们学了一身的豪气。赵香儿则正好跟她相反,原是个北方姑娘,从小跟着父亲在南方宦游的。连游慧也是个好酒的,于是几人便找着理由相互一阵灌酒。 平常便是太太们不在,也总有管事妈妈们站出来规劝着,偏这会儿唯一能压制住珊娘的李妈妈失了踪迹,其他几个姑娘偏凑巧全都只带了丫鬟过来,竟没一个人身边跟着年长的管事妈妈,加上几个女孩子被酒劲儿一冲,哪里是那些丫鬟婆子们能规劝得住的,一时竟由着她们的性子胡闹了起来。 直到三和命人送了一回醒酒汤,又劝了珊娘一回,已经微醺的珊娘这才想起自己主人的身份,按着酒壶笑道:“到此为止吧,再喝可就醉了。”又指着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的赵香儿道:“瞧,她都已经这样了。” 林如稚散着眼神道:“醉了怕什么,大不了今儿晚上我们都不回去了。” “就是,”已经找不着北的赵香儿跟着叫道:“大不了我们学桃园三结义,抵足而眠!” “抵什么足啊!”游慧摇摇晃晃地举着个酒杯嚷嚷道:“我们学古人,秉烛夜谈!” “这个好!秉烛夜谈!” 林如稚和赵香儿忙拍着桌子连声赞同,珊娘则撑着额头,跟看一群孩子似的,看着她们一阵宽容的笑。 等周崇那里闹着要来给“寿星佬儿”敬酒,硬是拖着袁长卿和侯瑞侯玦一同来到花园里时,就只见珊娘她们全都已经耳热眼饧,呈半醉状态了。且几人正抱在一起不撒手,非说晚上都不回家,要秉烛夜谈什么的…… 若是换作别人家,家长肯定不会任由这几个醉鬼胡闹,偏珊娘家里当家做主的是五老爷。五老爷原就是个不按牌理出牌之人,听了只哈哈一笑,竟真个儿派人去各家送信,把几个姑娘全都留在了春深苑里。 晚间,春深苑二楼西间的起居室里,珊娘斜卧在那北窗下的贵妃榻上,撑着昏沉沉的脑袋抬头看去时,只见林如稚坐在她的身旁,正拿着块湿帕子敷着脸。赵香儿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的矮几旁喝着醒酒汤。矮几的另一侧,游慧垂腿坐在罗汉床的边沿上,看着一脸的呆怔。 直到丫鬟拿巾子替她净了手脸,游慧这才稍稍缓过一点神来,抬头看着珊娘道:“我们真要在你家过夜啊?” 珊娘还没答话,赵香儿就隔着矮几拧了一下游慧的脸颊,笑道:“疼吗?” 游慧老老实实地点了一下头。 “这就对了。”赵香儿笑着将手里的空碗塞给一旁伺候着的六安,冲游慧笑道:“你人都已经坐在这床上了,还问什么问?再说,是你说要秉烛夜谈的。” 直到这时林如稚才放下一直敷在脸上的帕子,叹着气道:“我可真是喝多了,明儿该听我娘和我祖母唠叨我了。” 赵香儿将手肘搁在矮几上,撑着下巴斜睇着林如稚道:“这会儿你倒喊着什么喝多了!之前十三拦着你时,你怎么还差点跟她打起来呢?” “你还笑话我!”林如稚拿湿帕子去丢赵香儿,却丢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是谁跟人抢酒壶,差点淋了自己一身!” 游慧则拆着这二人的台,回头笑道:“你俩这是老大说老二,半斤对八两!”又叹道,“我看明天我们谁都脱不了一场训斥了……”她抬手指向珊娘,羡慕道:“大概也就只有她除外。”又问着珊娘,“你爹应该不会训你吧?” “老爷大概不会,太太可能会说我两句吧。”珊娘揉着额头道。其他三人洗了一把脸,再喝了一碗醒酒汤后,那醉意就已经退却了一半,只有珊娘落下个头痛的后遗症。 “对了,”林如稚好奇问道:“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怎么叫伯父伯母‘老爷’‘太太’?这有什么讲究吗?” 珊娘一愣,想了半天,笑道:“你不问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从小就是这么叫来着……”她想了想,又道,“不仅是我们家,我伯父叔叔家里也都是这么叫的……”说着,她捂着眼睛倒在榻上,呻-吟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又道,“我头痛。你们都不痛吗?” 原本看着醉得最厉害的赵香儿已经跟个没事人儿一般了,撑着下巴笑道:“你这是酒喝少了,多喝几回就不会这样了。” 被酒松了舌头的珊娘险些跟赵香儿说:“我两世喝的酒肯定比你这一世的多……”也亏得她还没醉糊涂,及时住了嘴。 林如稚则下了贵妃榻,一边低头在地上找着什么,一边咕哝道:“真羡慕十三姐姐的好福气,你老爷太太不管你,你哥哥弟弟也都听你的,哪像我,家里就我最小,上头谁都能管得着我。” 见她一个劲地打着转,赵香儿好奇问道:“你在找什么?” “我拿来丢你的帕子呢?”林如稚仍低头在地上找着。 游慧看了不由哈哈一笑,指着她道:“这人,可真是醉了!我都看到了,那帕子才刚掉在地上就被丫鬟收拾出去了,还等你来找呢!” 林如稚果然是仍有酒意,踉跄着扑到罗汉床上,推着中间的矮几,回头对三和五福道:“把这玩意拿开,我们几个今儿就在这罗汉床上抵足而眠了。” 三和五福只好指挥着婆子将那矮几搬开了。 林如稚脱了鞋,爬上罗汉床,回头对珊娘招手道:“你也来呀。” 珊娘仍以手覆着眼,咕哝道:“我头痛,让我躺在这里吧。” 二人说着话时,游慧则趴在赵香儿的身边,二人一阵嘀嘀咕咕,林如稚见了,便回身推着那二人道:“说什么悄悄话呢?” 游慧笑道:“说珊娘呢。再没想到,她竟会跟袁师兄订了亲。以前香儿就说他长得好,我原还觉得他待人太过清冷,偏今儿看到他那么一笑……呶,香儿的魂都被他笑飞了一半……”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赵香儿压在身下一阵乱拧,一边笑道:“叫你乱说!谁的魂掉了一半了?!十三可还在呢,叫她听到,还真当我对袁师兄有什么企图呢!” 一旁,林如稚也跟着起哄道:“亏得上次你还说十三姐姐是牛粪,原来你竟也想当牛粪呢!” 游慧当即笑软在了那里。 赵香儿仗着个子高,扑过去就又要拧林如稚。那三人滚作一堆,珊娘则闭着眼笑道:“姐妹如手足,夫婿如衣衫。你看中了,让你便是。” 滚作一团的三人相互对看一眼,更是笑成了一团。林如稚道:“只可惜你的胳膊不够长,装不了刘玄德!” 赵香儿也笑道:“我可不敢要……” “嗳,怎么不敢要了?”游慧忽地搂住她的脖子,“才刚是谁,看到袁师兄笑起来的样子差点丢了魂?”又回头对珊娘和林如稚道:“再想不到,袁师兄笑起来竟是这样的,看着简直是……对了,不是说他有个浑名,叫‘高岭之花’吗?——看着就像朵花儿开了一样!” “是呢是呢!”赵香儿顿时兴奋地坐起身,笑道:“唐诗有云:回头一笑百媚生。以前还想像不出来,今儿总算是见着了……” “噗,”珊娘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看着她笑道:“你竟拿他这么个大男人跟杨贵妃比?” “诶,就那么个意思,你明白就好。”赵香儿笑道。 游慧取笑着赵香儿道:“亏得袁师兄平常不爱笑,不然我怕你就得变成第二个柳学长了。”——虽说如今林如亭已经订了亲,可似乎柳眉柳学长对他仍然没有死心,仍经常围着林如亭打转。 赵香儿一本正经地摆着手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可真不敢要!那谁说过,喜欢一幅画,不一定非得把那画带回家去……” 仍闭着眼的珊娘忽地一举手,“我说的。” “别打岔!”赵香儿一挥手,又探着个脑袋道:“跟你们说句实话吧,其实我也就只是爱看袁师兄的那张脸而已,真要我嫁给他,我可不干。那么严肃的一张脸,感觉就跟整天面对着林掌院一样,以后我还要不要活了?!” “好啊,你竟敢编排我祖母!”林如稚扑到赵香儿的身上,拧着她的脸颊笑道,“明儿我就告状去!” 那赵香儿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一阵求饶。 可见这酒果然是个叫人放松的好东西,这会儿不仅珊娘感觉自己仿佛如腾云驾雾一般,便是林如稚等三人,其实都被酒放松了舌根。因此林如稚回头对珊娘道:“其实我一直想让你做我大嫂来着,偏便宜了袁师兄。” 珊娘想说,“你知道你三哥一心想把你嫁给袁长卿吗?”可还没等她开口,同样叫酒精松了舌头的游慧就在那里抢着道:“是呢是呢!我也觉得他们更般配,比陈学长跟林学长都还要般配!说起来,一开始听说林学长跟陈学长订了亲时,我心里好一阵不服呢,论模样,论性情,论学识,我们十三哪里比不上陈学长了?!可后来一想,陈学长就陈学长吧,总比挑柳学长好……” 珊娘睁开一只眼,嘲着她道:“林学长订亲,他觉得好就行,要你觉得好不好的做甚?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原来你才是想要嫁给林学长呢!”赵香儿报复着她道。 游慧忽地叹了口气,道:“就算我想嫁也嫁不了啊!再说,我原也没想嫁。我心里清楚得很,林学长就是天上的月亮,我看看就好,想就免了。婚姻原就讲究个门当户对,我这样的,要是嫁进他们家,”她拿手一指林如稚,“别人定然要说,一只鹌鹑混进了鹤群里……” 珊娘等人顿时又笑了起来。 “嗳,你们别笑啊!”游慧一本正经地摆着手道:“我娘说得对,嫁人就得嫁个门户相当的,便是将来万一受了什么委屈,至少我爹娘还有那个胆气敢打上门去替我撑腰,可若是嫁个高门大户,怕就不一定了。反正我早打算好了,将来也就找个跟我家条件相当的商户子弟,我不嫌弃他,他也不嫌弃我。” “我这么说你可别不高兴,”赵香儿忽然回手一拍林如稚的肩,“我觉得你哥跟袁师兄一样,都是只能远远看着,不能嫁的……” “为什么?”林如稚道。 “就是!”游慧也道:“若是不论门第出身,单论人品性情,林学长才是最该嫁的呢!” “正是因为那样的性情才嫁不得!”赵香儿一撇嘴,“你们可知道,为什么明明林学长都已经是订了亲的人了,那柳学长还跟个苍蝇似的围着他打转?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对谁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从不肯说人一句狠话?偏这些在柳学长看来,那就是他态度暧昧,叫她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而若是同样的事落在袁师兄身上,我敢肯定,只要袁师兄一个冷眼扫过去,别人有再多的想法也都没了。所以说,其实林学长跟袁师兄一样,都是嫁不得的。嫁给袁师兄,我怕自己会被冻死;若是嫁给林学长,倒不怕被冻死了,但我怕我会被醋死!” “噗!”珊娘顿时又笑了起来。 游慧看了一眼珊娘,推着赵香儿道:“袁师兄哪有那么糟!” 珊娘听出来她这是怕她多心,便笑道:“那人还真就有那么糟。不想给人好脸色时,谁都别想看到他一点好脸色。” “至少从这一点上来说,”赵香儿笑道:“袁师兄要比林学长省心。” 林如稚抗议道:“我大哥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呢!你们不知道,我大哥也很是头痛呢!那个柳学长整天围着我大哥,偏她什么话都没有明着说,叫我大哥就是想跟她挑明了,也没办法开那个口啊!万一柳学长倒打一耙,说我哥哥这是在污她名节,我哥该怎么办?!” 珊娘心里忍不住想,说好听了,是林如亭心地善良,不愿意伤害别人;说不好听,怕就要说他太过于好面子,这是受面子所累。赵香儿说得对,至少袁长卿不会给她带来这样的麻烦事…… “总之!”赵香儿忽地一拍床沿,“将来我要嫁的人,既不能像袁师兄这样清冷寡淡,也不能像林学长这样温柔多情。” “哎呦,你要求可真高!”游慧打断她,“要不,明儿我陪你去梅山寺拜一拜那蚂蚁佛,求佛祖专门给你捏这么个泥人儿出来?”说得赵香儿扑到她身上就又是一阵乱拧。 闹了一阵后,几人重又躺好。赵香儿回手推着林如稚道:“你呢?我们都说了,就差你没说,你将来想要找个什么样儿的?” “肯定得是个文采出众的大才子!”游慧道。 林如稚则迷蒙着双眼道:“文采倒在其次,关键是,他得有责任心,肯上进,还要懂得关心人……” 珊娘忽地放下手臂看向林如稚。这会儿她的头差不多已经不痛了。 林如稚则被她看得一眨眼,然后侧头避开她的眼,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于是珊娘便知道,这小丫头有情况了。 第69节 一旁,托着腮的游慧忽然道:“不管将来嫁个什么样的,我希望他眼里就只有我一个。” 赵香儿顿时一撇嘴,冷笑道:“你做梦吧!男人眼里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世界那么大,外面女人那么多,叫他单守着你一个,便是他肯,外面那些野女人也不肯的!” 赵香儿的爹是八品县丞,官儿不大,官威不小,据说家里的姨娘已经排行到第五个了,因此从小看多了母亲愁苦模样的赵香儿多少有点愤世嫉俗。 林如稚则是另一种家庭里长大的,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爹就只有我娘一个,我祖父也只有我祖母一个。再说,纳不纳妾,单怪外面那些女人也没用,归根到底还是该看男人能不能守住自己。” “这话我同意!”珊娘闭着眼举了一下手,“苍蝇不抱无缝的蛋,自己守牢了,比派一支军队看着都强。” 赵香儿捶着床沿道:“反正我死也不会叫我以后的夫婿纳妾的!他要纳小,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看你说的,”林如稚一推她,“这么寻死觅活的干嘛?过不下去和离便是。” “哪有那么容易,”游慧叹道,“夫家不同意,便是你想和离也做不到啊。” 赵香儿怒道:“那我就一根绳儿吊死在他家祠堂里!” “有这么决绝的必要吗?”珊娘一翻身,以一只手臂垫在脑侧,斜靠在贵妃榻上,看着罗汉床上的赵香儿笑道,“我一向不赞成人寻死。寻死不过是向世人证明你已经无路可走了而已。且便是你死了,不把你放在心上的,仍是不会把你的死放在心上。会为你难受的,都是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你这一死才叫亲痛仇快呢,再蠢不过的事了。” “那你说怎么办?”香儿一阵泄气。顿了顿,看着珊娘又道:“那,若是袁师兄要纳妾,你会怎么做?” “我吗?”珊娘忍不住看了一眼蹲在墙角处煮着茶的六安。 袁长卿总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他答应她等到情况可以的时候,她随时都能退亲。可……万一呢? 万一她挡不住命运的车轮,最终还是要迫不得已再嫁他一回呢?! ……忽然间,珊娘有点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叫她重生了。许重生的意义不在于她如何自我反省,而在于如果她再次落到同样的境遇里,她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前世的悲剧……许这才是老天爷真正的慈悲之处。 “我嘛,”珊娘的手指撑着额头,看着罗汉床上的三人微笑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能和离就和离,如果实在做不到,大不了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我不会去主宰他,但也不会让他来主宰我。” ——男人而已,不是她生命的全部。便是迫不得已再嫁一回,至少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去为了自己而活。 第九十二章·又来了 酒原就有助眠的作用,几个小姑娘说是要秉烛夜谈,其实也没有聊上多久,一个个就撑不住睡眼迷蒙了起来。 那小小的罗汉床上可容不下四个人“抵足而眠”,于是珊娘便拉着林如稚去卧房在她的床上睡下了。 珊娘睡觉原是很轻的,稍有动静就容易醒,偏那林如稚是个睡相不好的。她这里才刚睡熟,林如稚一个翻身,手臂便“啪”地一下落在了她的身上。 被惊醒的珊娘回头看看林如稚,见她睡得十分香甜,便往床边上让了让,重又合上了眼。 只是,她才刚培养出一点睡意,林如稚那里就又是一个翻身…… 这般两次三番地一闹腾,珊娘渐渐便没了睡意。听着楼下的西洋座钟隐约的敲钟声,她一时分辨不出此时已经是几更几点了,便从枕下掏出袁长卿送她的怀表。月光下,那怀表的两根指针正重叠着指向零点。 而以过往的经验,珊娘知道,她这一时半会儿怕是睡不着了。于是她撑着手臂坐起身,又回头替林如稚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翻身下了床。 她这里才刚拿过衣裳披上,在东间值夜的三和便听到了动静,忙起身过来查看。 自珊娘可以下床行走后,她原已经不要人值夜了,可今儿因为有客人在,且还是几个醉鬼,三和便主动留下值了夜。又因往常她值夜的罗汉床叫几位姑娘睡了,她只好在东间的软榻上歇下了。 见她过来,珊娘摆了摆手,示意她轻些,又从三和手里接了灯,去西间查看了一回游慧和赵香儿,见那二人都比林如稚老实,便拉着三和去了东间。 东间里,软榻靠着东墙而设。软榻的北侧,是太太给的那幅猫戏图屏风。屏风后,藏着珊娘心爱的柏木大浴桶。 看着屏风后隐隐绰绰的浴桶,不由就叫珊娘想起她的奶娘来。她曾托侯瑞帮着打听奶娘的下落的,侯瑞却和老爷一样,记恨着李妈妈的丈夫引来了贼人,怎么也不肯帮她,最后她只好病急乱投医,求了周崇。只是,直到现在周崇那里也没能找到任何线索。 见她神情怔怔的,三和小声道:“姑娘可是不惯跟人一起睡?”又道:“要不姑娘在这榻上将就一夜吧。”见珊娘没说话,她便快手快脚地卷了她原本正睡着的铺盖,回头对珊娘笑道:“姑娘稍等,我这就替姑娘换过铺盖。” 珊娘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阻着她道:“算了,别麻烦了,我就这样将就一夜罢。你回去睡,别值夜了。” “那哪行?还有客人在呢。”三和笑道:“再说,也不能叫姑娘用我的铺盖啊。” 也亏得珊娘的箱笼就放在东间里,说话间,三和已经替她重新铺好了床铺,一边又道:“外间还有张贵妃榻呢,我在那里将就一夜就成。再不行,还可以打地铺。”等安置着珊娘睡下后,她才抱着她的铺盖去外间的贵妃榻上睡下了。 直到四周重新恢复了宁静,珊娘躺在软榻上闭了半天的眼,却仍是没能重新找回睡意。她翻了个身,再次从枕下掏出那块怀表看了看,只见怀表上的长指针比之前已经绕了半圈,便叹了口气,推开被子坐了起来。若是以往,她还可以找本书来催催眠,如今外间都睡着人,倒不好打扰了别人,便只得作罢了。 可枯坐着也不是事儿,于是她下了软榻,绕过屏风,推开临着落梅河的北窗,临窗看着外面被月光照得如一段深蓝色丝缎般的落梅河水。 此时夜色已深,对岸一片暗沉,只在极远处还有零星几点灯火亮着。倒是落梅河中,从梅山方向远远漂过来一艘小船,那船上挂着盏灯笼,灯笼的灯光倒映在漆黑的河水,和船上的那一点灯火恰相映成趣,忽明忽暗,一摇一摆地,看着极富意境。珊娘头也不回地从旁边的衣架上扯过一袭氅衣裹严了自己,便侧身坐上了窗台。 小楼的栏杆全都是美人靠式样的,因此栏杆下方的窗台设得很宽,足够珊娘缩着脚坐上去了。她以氅衣裹住光脚,将下巴搁在膝上,盯着那点跳动闪烁着的灯火默默看了很久。那忽忽悠悠晃动着的灯火,竟晃得珊娘的睡意一点点升了上来。她困倦地眯了眯眼,才刚要离开窗台回去睡觉,眼前的灯火忽然闪了一下,像是要灭了一般。 顿时,珊娘那才刚培养出来的一点睡意就这么被“闪”没了踪影。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扭头往那艘小船上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那艘小船已经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而刚才那灯笼的光芒之所以灭了片刻,却不是“灭”了,而是有人从舱里出来,正好挡住了那一点灯光。 从舱里出来的那个人,若不是正站在灯笼的下方,仅凭着那身乌漆抹黑的衣裳,就足以跟夜色融为一体了。 珊娘心头一跳,蓦地睁大了眼。 楼下,一段高墙外,便是那静静流淌着的落梅河。往东再过去不到三十米远,便是临着珊娘家后门处的小码头。却不知道为什么,这艘只点了一盏灯笼的单篷小船,竟没有选择在不远处的小码头上靠岸,偏不远不近地停在了这里…… 忽地,小船又摇晃了一下。却原来是那个从船舱里出来的人,在船头盘腿坐了下来。 在那人的面前,一张矮几上放着酒壶酒杯等物。那人以右手拿起酒壶,优雅而从容地往那酒杯里斟着酒。 而便是这么直着手臂斟着酒,便是那么盘腿坐着,那人的脊背一直都是崩得笔直的——明明是这样一种紧绷的姿态,却偏叫他做出一股闲散适淡的味道来…… 这熟悉的感觉,便是此时那人的脸正处于阴影之中,仍是叫珊娘认出了此人…… 她忍不住一侧身,扶着栏杆往窗外探着头,想要能够看得更清楚一点……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一般,船上那个原本正低头抿着酒的人,手中忽地一顿,然后飞快地抬起头来。 于是,还差两日便是中秋的明亮月光,便这么毫无遮拦地洒在了袁长卿的脸上。 二人隔着一道围墙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袁长卿一抬手,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然后放下酒杯,又垂眼默了默,再次地抬头看向珊娘。 就在珊娘被他看得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的瞬间,她眼前忽地一花,然后他的人影便从那艘船上凭空消失了,只余下小船载着那盏灯笼,在河水的倒影里不停地颠簸着。 一息之后,珊娘便眼尖地看到,一个黑色人影掠过了她家那高高的院墙。 从院墙到珊娘的小楼,中间还隔着一排花房以及几株高矮不等的树木。珊娘默默盯着那个黑影,便只见他几个兔起鹘落,人便利落地落在了离她仅一臂之遥的那株玉兰树上。 “怎么还不睡?”袁长卿低声问道。 许是怕说话的声音大了会惊动到他人,此刻他站得极靠近珊娘的窗台——也就是说,他正站在树枝的末端处。便是他的一只手正抓着头顶上方的树枝,整个人仍跟张纸片儿似的,随着树枝一阵上下晃动着,直看得珊娘一阵心惊肉跳。 “当心别掉下去。”她本能地提醒道。 袁长卿垂眸看看她,忽地微笑起来——却是叫珊娘蓦地就想起刚才游慧形容的“花开”一词来。 “不会。”他悄声说着,又问了一遍,“都这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 珊娘一眨眼,抬头瞪着他道:“是呢,都这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还……”她抬手冲着他画了个圈儿。 袁长卿蓦地一低头,多少叫珊娘疑心他是不是因心虚而脸红了。然后他又抬起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伸手递了过去。 珊娘没肯接。 于是袁长卿便又向着树梢的末枝那端挪了一小步。 珊娘觉得她好像都已经听到了树枝断裂声了,忙伸手接了过去,一边道:“你往里面站站,树枝要断了!” 袁长卿又微笑了一下,既没有回答她,也没有依着她的话往里面挪动。 于是珊娘白他一眼,无声咕哝了一句,“摔死活该!”又看着手里的小瓷瓶道:“这是什么?” 正说着,袁长卿忽然冲她举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 珊娘一惊,果然听到她的卧室里传来一阵响动。她蓦地跳下窗台,绕过屏风探头一看,原来是林如稚又在那里翻身了。 她不放心地出去西间又看了一眼,见连三和都已经睡熟了,这才松了口气。等重新回到东间,她的头脑这才开始正常运转——大半夜的,这袁大不睡觉,跑到她楼外的河里泊着干嘛?! 她蹑着手脚重又回到窗边,探头再往窗外的玉兰树上看去时,却发现树上早没了人影。 是走了吗? 她踮着脚尖往仍在河边泊着的单篷船上看了看,却只见那灯笼仍是孤零零的亮着,其下却并没有人影。她疑惑地歪了歪头。 她这里才刚一偏头,忽然就感觉到有人在她耳边吹了口气。 珊娘一惊,险些叫出声儿来,却立时就叫一只大手盖在了嘴上,“嘘,是我。”袁长卿道。 又来了! 这是第二回了! 珊娘蓦地一阵恼怒,抬手就往袁长卿的肋下狠拧了一把,直拧得袁长卿一阵呲牙裂嘴,偏还不能出声,只好用力按住她的手,冲她一阵讨好的笑。 而这样的袁长卿,却是珊娘从来不曾见识过的。她看着他,不由一阵呆怔,因此她一时竟没留意到,他靠她极近,近得他的呼吸都在撩着她额前的流海了…… “你可还好?”袁长卿道。 珊娘眨了一眼才反应过来,瞪着眼后退一步,压低声音道:“你要死啊!被人看到……” 蓦地,袁长卿竖着手指贴在唇上。 珊娘顿时闭了嘴。 卧室里,林如稚又咕哝着翻了个身。 于是袁长卿抬手指了指窗外。 珊娘疑惑地一探头,却叫袁长卿误会了她的意思,凑到她耳旁小声道:“你别怕,我不会摔了你。” 她正疑惑着,袁长卿已经伸手过来揽住了她的肩,另一只手则抄过她的膝弯处,像她摔断腿那天一样,将她抱了起来。 珊娘一惊,忙咬住唇,及时止住一声到了唇边的惊呼。 而只眨眼间,她就被袁长卿抱着跳上了那株玉兰树。 第九十三章 袁长卿的脚尖轻轻一点,便抱着珊娘从树上跳了下来。 而直到他落地,珊娘一直都是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严厉的言辞来指责他才好了——前一次是夜闯,这一次更好,干脆直接上手掳人了…… 第70节 见她那么直勾勾地瞪着他,袁长卿一勾眼尾,笑道:“现在我们可以放心说话了。” 珊娘这才反应过来,顿时一个肘击击向他的胸口,怒道:“放我下来!” 袁长卿蓦地一缩,也不知道是被她的手肘击痛了,还是在闷声偷笑。他并没有听从她的意思放她下来,而是一猫腰,抱着她钻进了树下,一边小声道:“你又不重。” 说话间,珊娘闻到他口中飘出一股明显的酒气。她一怔,抬头看向袁长卿。 此时他已经直起了腰。月光从玉兰树稀疏而宽大的叶片间洒落,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明暗不定间,他那双眼眸亮得叫人一阵心惊,而若仔细看去,还能看出,他的脸颊红得也十分可疑。 “你,喝醉了?”她问。 袁长卿一默,低头凝视着她。 从珊娘家里出来后,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拉着周崇又是一番畅饮。而经过一阵旁敲侧击,终于叫他确认了,周崇竟真的对珊娘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这不禁叫他一阵自悔加气恼,偏周崇那里一口一声地说着什么“十三儿说你们那是权宜之计”…… 袁长卿从来不是个愿意跟人吐露心事的人。他甚至觉得,跟人诉说心里话,简直就像是把自己剥光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般,叫他感觉既羞耻又尴尬,且还很没有安全感。他无法跟周崇说出他的真实想法,于是出于报复,便把周崇灌了个不省人事。而虽说他的酒量是从小就被几个舅舅锻炼出来的,可因着心头郁积的那口气,叫他一时失控,不知不觉间也跟着多喝了几口。可若要说醉…… “没有。”他答着她,轻轻将她放了下来——却不是放在地上,而是放在了一根树枝上。 珊娘吓了一跳,下意识捉住他的肩,低头看着脚下空荡荡的地面。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的脚上竟是光着的——她的鞋落在楼上了……且不说她还是睡到一半爬起来的,这会儿身上只穿着件睡衣……也亏得之前她因为怕冷,临时扯了件氅衣套上。 而,便是他曾亲眼见过她更为狼狈的模样,便是他曾亲自帮她接过伤腿的骨头,这么无缘无故叫一个大男人看到她光裸的脚……仍是叫珊娘有些接受不能。 偏她一抬头,恰正好看到袁长卿的眼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脚上。 月光下,她的脚显得分外的白净。 珊娘顿时一阵羞恼,猛地一缩脚,却险些从树上栽了下去。也亏得袁长卿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她则趁机扯着氅衣下摆盖住脚,抬头怒瞪着袁长卿道:“看什么看!非礼勿视懂不懂?!” 袁长卿看着她默默一眨眼。其实他很想说,你是我媳妇儿,有什么不能看的……偏他天生没有练就那种油嘴滑舌的技能,便低垂了眼,很是老实地“哦”了一声,然后规规矩矩地后退了一步。 偏珊娘这会儿是坐在树枝上的,且袁长卿还是很是坏心地挑了根不是很粗壮的树枝。他这么突然一后撤,便叫珊娘感觉一阵四边不靠,忙不迭地伸手抓住他。 于是她便看到,他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她顿时便明白了,他这是在故意报复着她刚才那一句“非礼”的话。 “快放我下来,别胡闹!”她扯着他的手臂冲他一阵色厉内荏地低喝。 “地上凉。”他笑眯眯地道。 “那送我上去!”她又是一声低吼。 袁长卿只弯着眼尾看着她笑而不答。 她恼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这一生气,声音便不受控制地有些大了起来。 “嘘!”袁长卿赶紧靠过去,将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 珊娘一怔,袁长卿也是一怔。紧接着,他的眼眸便是一闪,只当作他是全然无意的一般,任由他的手指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约一息的时间,然后才装作没事人儿一样撤回手指,低声又道:“小声些,别惊动了守夜的人。” 受了蒙蔽的珊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你把我掳出来就不怕惊动了人?!” “这倒没事,”他眼尾又是那么一勾,“我耳朵好着呢,若是有人找你,我再把你送回去便是,准保不会叫人发现。” “没人发现也不代表你就能这么做!”珊娘恼道。 “不能吗?”他忽地向她靠近过来。那一身的酒气,顿时令珊娘一阵警觉。 “你……醉了!”她道。 他垂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有。”顿了顿,又道:“至少还没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珊娘一默,总觉得这句话最好不要细问究竟。于是她问道:“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时睡不着,原想出来散散心的,没想到在这里巧遇另一个半夜不睡觉的人。” 他说着,唇边绽出一朵微笑。 那笑容看得珊娘垂眼默了一默,然后忽地一翻左手。左手里,是他刚才塞给她的那只小瓷瓶。 “这是什么?”她问。 “醒酒药。”袁长卿道,“解酒解头痛很有效。” 珊娘忽地就眯起了眼,盯着他的脸道:“你怎么知道我头痛?!还是说……你在窗外偷看我们聊天了?!” 袁长卿一怔,笑容忽地一收,竟无来由地令珊娘很想去推着他的唇角恢复那个笑容……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时她才想起来,她是亲眼看到他的船从上游漂下来的…… “你这是要去哪儿?”她岔开话题问道。 “随便逛逛。”他道。 “然后就泊在我的窗下了?!”她戳破他的谎言。 袁长卿的眼一垂,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她掌心里的瓷瓶道:“明儿一早若是你头痛,就叫丫鬟用水化一丸给你吃,效果比外面买的好。”又道,“这是我师父亲自配的。你知道……哦,你不知道,我师父是好酒之徒。”不等珊娘接话,他又道:“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师父不仅是个和尚,也是个很不错的大夫。” 终于,他这歪楼的技能满格了,珊娘终于叫他带歪了话题,偏头问着他:“你师父,是那个……” “嗯。老秃驴。”袁长卿替她说了那三个她不方便说出口的字,然后抬头看着她,再次翘起唇角微笑了起来。 他的微笑,不仅柔和了他的五官面容,更使得他那双清冷的眼眸染上了一抹出人意料的孩子气——倒于某个方面忽然有点像侯瑞了。 珊娘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其实袁长卿跟她哥哥侯瑞同龄……而她下意识里却总是把他当作一个成年人看待着……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她柔声回应着他,忽然间有点莫名心软了起来。 袁长卿一向对他人的情绪很是敏感,当即便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点心软。珊娘坐在树枝上,这会儿正以双手握着那树枝。于是他假装他只是随意的模样,将右手悄悄移到她的左手旁,一边抬头看着她,更正道:“是你爹总这么叫他的。” 虽然感觉到他的手掌边缘处传来的热度,便如之前袁长卿一直所想的那样,珊娘对他的靠近,似乎并没有像对旁人那样敏感,只歪头好奇问道:“你师父不是出家人吗?怎么还好酒?” “我师父常说,不入世焉得出世,不曾真正经历过的事,便不能叫做体验过。” 这么说着时,袁长卿的思绪不禁微微有点开了小差。以前他总不能理解他师父的这句话,他觉得,不是所有的事都要从头至尾经历过一遍才叫作体验的,很多事情浅尝辄止也是体验。比如他对珊娘的那点心思。 所以,当他意识到他对她动了心思后,他并没有觉得非要跟她有什么样的结果不可,他觉得他体验过了那样的感觉,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这对于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不需要更多了。何况她曾明确表示过对他没兴趣,他也觉得她对于他来说,还没有重要到不可忘怀。于是,便是每个白天里他能理智地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她,偏每个午夜梦回时又总能梦到她,他仍那么坚持着他的决定。便是他莫名其妙地把太子给他的赏赐换了那块西洋怀表,便是他潜回江阴后仍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便是知道她因他而受人算计时,他仍那么坚定地相信着,她对于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直到她真的遭遇到危险,迷失在大雨的山中…… 那时候,他几乎疯了似地,不顾摔断腿的危险,冒着大雨在黑暗中拼命搜寻着她;他一声声喊着“十三儿”,喊得嗓子都哑了,心里害怕着她再也不能回答他时,他才在忽然间明白过来,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变成了他不可或缺之人……所以之后他耍了心机……他改了主意,他决定先把她抓在手里再说。 偏她那里仍是保持着对他的莫名抗拒。 而若说她真的抗拒着他,每当没有别人在的时候,每当他靠近她时,偏她又表现得好像并不讨厌他……这不禁叫他生出许多的希望。 “十三儿。”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儿。 “嗯?”珊娘抬起头。 “要不,就这样嫁给我吧。”他道。 珊娘一阵诧异,看着他眨了好一会儿的眼,她才反应过来,忽地皱起眉头,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袁长卿的右手轻轻一动,覆住她的左手。他抬起眼,看着她缓缓说道:“我……想像不出来,我娶别人会是什么样儿。好像我……只能想像得到,娶你会是什么样儿。我……”他顿了顿,“我想我更愿意娶你。” ——对于习惯了隐藏心事的袁长卿来说,这样的话,已经是最近似于表白的话了。 虽然他很想像周崇那样,直白地告诉她:我喜欢你,我是真心想要娶你……可这样的话太过直白,叫他感觉难以启齿。偏如果他熬着不说,又怕被周崇那个小浑蛋抢了先手……虽说叫周崇断了念头,他可以想出几百种方法,但只有他在她的心里先占据下地盘,才是最斩草除根的办法。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的无后顾之忧…… 珊娘默默看着他,心里不禁一阵五味杂陈。她自然不知道袁长卿内心的挣扎,对于她来说,他所认识的袁长卿永远是那么果决,不可能存在任何挣扎犹豫。而且,他身上有诸多她所羡慕的优点,比如,他的适应能力。哪怕事情的发展再不如他的意,他总能很快调整好自己,然后从最不利的条件中,创造出对他最有利的解决方案。 而显然,便是她不是他最理想的选择,如今他也已经找到了能够叫他接受的解决之道——怕就是那时候他在大讲堂里跟林如轩所讲的那种夫妇相处之道…… 也许,对于袁长卿来说,婚姻原就是可有可无之物。对于他来说,娶她或者娶别人,原就没有根本的区别…… 曾经她也想像过,前世时她死了之后,袁长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怎么想都觉得,他应该不会怀念她,甚至更有可能,她的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她觉得,以他那样的个性,应该不会再续弦了,因为跟不投缘的人相处,对于他来说,很难。也许在她之后,他就再没有别人了,但,便是这样,他也一定是个快乐的鳏夫…… 珊娘无声一笑。换作前世的她,一定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可换作今生的她,她倒奇迹般地能够理解他了。 是的,其实对于他来说,如果不是袁老夫人逼迫,他这一生都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他有他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不需要别人——就像她现在才刚开始明白的那样,她的世界也可以不需要别人,她只需要为自己而存在。 珊娘觉得,其实袁长卿对于婚姻没有任何期待,而此刻的她,其实也跟他一样,前世已经将她对婚姻的所有憧憬都消磨殆尽,如今的她更宁愿追求一种岁月静好式的宁静安详。而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和他还是合拍的。如果他想要的,是一段互不相扰的婚姻,那也正是她眼下想要的…… “你的意思,是把这‘权宜之计’改为‘长久之计’吗?”她抬眸看向他。 所以说,世间的事永远如此复杂难解。当你因为某人而开始追逐太阳时,也许那人正因为你而转而向往月亮…… 不仅珊娘误会了袁长卿,袁长卿那里也误会了珊娘,以为她是明白了他那隐晦的表白,不禁晶亮着双眸,看着她道:“你愿意吗?” 珊娘想了想,耸着肩道:“有何不可。而且,正好你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互不相扰。很好。 如果此刻袁长卿不是被一个念头分了神,以他的敏锐,应该能捕捉到她话音里那奇怪的萧瑟,但他这会儿动了色念,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他握住她的手,由轻到重,然后他将她的手从树枝上拿开,轻轻贴在他那因酒意而发着烫的脸颊上。 “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他看着她,似发誓般轻声说道。 “我也希望我不会后悔。”她也喃喃说道。 她看着他将她的手贴着他的脸颊,心里却隐隐有种古怪的隔离感,就仿佛这么做着的人不是袁长卿,仿佛被袁长卿握着的手也不是她的一般…… 她那带着茫然的眼神,看得他心头微微一抽。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此刻的神情不仅是茫然,似乎还有一点悲伤。于是他抬起左手,覆着她的脸颊问道:“怎么了?” “什么?”珊娘眨着眼,仍是一副不曾回神的模样。 斑驳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使得那张脸看起来甚至都没有他的手掌大。她的眼原就是细长的形状,如今这么迷蒙着眼神,便显得更加细长了。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半垂着的睫毛,发现她的睫毛不像他那么浓密,却很是修长,且意外地柔软……像她的心肠一样柔软…… 他微笑着,目光缓缓沿着她的鼻梁,落到她的唇上。和她那细长的眼不同,她的唇圆润而饱满,便是她不笑的时候,唇角仍是那么微微凹陷着,跟只鲜嫩嫩的菱角一般…… 许是想到了“菱角”,忍不住叫他一阵口舌生津。他下意识吞咽了一下,那喉结微微一动,看着她的眼忽然间变得深沉了起来。他的拇指随着他的视线,轻轻落在那唇角的凹陷处…… 直到感觉到唇上拂过的指尖,珊娘才忽地回过神来。她一惊,蓦地往后一仰,想要躲开他的手,却是忘了这会儿她正坐在树上……也亏得袁长卿的另一只手正托着她的背,才没叫她一个倒栽葱从树枝上摔下去。 “你……”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却立时就叫袁长卿的手掌一横,便盖在了她的嘴上。 “嘘!”他轻声道。 这是第三回了! 珊娘冲他一瞪眼,抬手抓住他仍捂在她嘴上的手,就在他的掌缘处咬了一口…… 比起上一次她咬他,这一回可轻多了。 第71节 袁长卿目光一闪,忽地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拉至唇边,也轻轻咬了她一口。 珊娘:“……” 她再没想到,他竟也这样孩子气的时候……当然,其实以他的年纪,他确实仍是…… 就在二人一阵默默对视之际,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姑娘?” 三和的头忽然探出窗口。 珊娘一惊,险些再次摔倒。袁长卿赶紧一把抱住她,然后二人默默抬头,隔着那不算浓密的枝叶看向三和。 也亏得他们藏身在树下,从楼上只能看到隐隐绰绰的一片阴影。 “去哪儿了?”三和疑惑地嘀咕了一句,便将头缩回了窗内。 见她缩了回去,珊娘急了,伸手就在袁长卿的肋下又拧了一把,“你说你能听到动静的呢?!现在叫我怎么办?!” 袁长卿尴尬一笑。那会儿他不是正好分了神嘛…… 他的手指再次在她的唇上按了一下,然后弯腰抱起她,凑到她耳旁小声道:“相信我,我从来不会只做一种准备。” 而他的第二种准备,便是带着她翻过春深苑的院墙。将她放在廊下,他才刚要说话,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以及三和压着嗓门叫着“姑娘”的声音。 珊娘怕她看到袁长卿,忙回手一推他,便急急跑上楼梯,堵着正要下楼的三和道:“我在这里。” 三和这才松了口气,又好奇问道:“姑娘去楼下做什么?” “呃,”珊娘转了一下眼珠才想到一个借口,“一时睡不着,随便转一转。” “光着脚?!”三和指着她那只踩着楼梯的光脚。 珊娘一窘,“啊,那个嘛,刚才有点热来着……” “热也不能不穿鞋呀!” 万幸的是,三和怕惊醒了其他几位姑娘,只轻声抱怨了一句,便再没有说什么了。 等珊娘回到东间时,北窗已经被三和关上了。直到将三和支出去之后,珊娘这才得着机会回到北窗下,悄悄将那窗户拉开一道缝,往楼下的落梅河中看去。 便只见那河岸边,挂着盏灯笼的小船依旧泊在原来的地方。灯笼下,袁长卿背手而立,正抬头看着她的窗口。 珊娘心头一跳,蓦地侧身躲到墙角处。而手背上被他咬过的地方,忽然就是一阵麻麻的刺痒…… 第九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珊娘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北窗下往外看了一眼。 窗外,那株歪脖子柳下,早已经没了那艘单篷船的踪影。 那垂于河面之上的细长柳枝,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水面,直把倒映在河中的晨曦搅成一片细碎的金光——恰如珊娘此刻的心情。 珊娘抬手抹了一下额,不禁对自己一阵苦笑。如今回想起来,她都不知道昨晚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答应了他把那“权宜之计”换作了“长久之计”……虽说答应了也没什么,可…… 对未来的恐惧,叫她忍不住在晨风中瑟缩了一下。 “哎呦,我的姑娘哎,这一大早的,您怎么站在风口上?!这是作病呢!” 忽然,身后传来五福的咋咋呼呼。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肩上已经被五福裹了件衣裳。 五福将她从窗口拉开,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以一种近乎颐指气使的口吻责备着她道:“姑娘可真是,这么大的人了,好歹知道保重。明儿可就是中秋了,早晚凉着呢,偏连件衣裳都不披就站在风口里,赶明儿又要喊头痛了!” 三和正站在软榻旁收拾着被褥,听到五福的话,便回头冲她抱怨道:“你都不知道,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向是怕冷的人,偏昨儿竟说热得受不住!”她扭头看了一眼珊娘的脚,到底替她留着颜面,没有全部拆穿她。 五福则拉着珊娘在梳妆台前的圆凳上坐了,又倒了杯热茶递给她,一边头也不回地答着三和道:“都说酒性躁,姑娘这是喝多了呢!”又小声调侃着珊娘道:“看来以后每天早上都该给姑娘倒杯酒才是,今儿姑娘都没赖床呢。” 这倒是,以往早晨时珊娘很难一下子完全清醒,今儿却醒得很是彻底,且还没有下床气。 三和五福那里利落地伺候着珊娘梳洗更衣,竟都不需要她吩咐上一个字,珊娘却是看着她们一阵默默感慨。 前世时,不管是对以前的双元四喜也好,还是对三和五福,包括后来的六安,其实她一直都是沿用着从老太太那里学来的那套御下之术。那时候,她觉得她已经是尽量对她们亲切了,可连六安在内,对她仍是敬畏多于亲近。那时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们虽然跟她日夜相处,其实心里并不关心她,她们只是把照顾她当作一件工作而已……而不像现在,三和会唠叨她,五福甚至会以逾越的口吻指责她……前一世,这是再不可能的事…… 连三和五福都在变,这一世,还有什么是不能变的?许就算她跟前世一样嫁给袁长卿,未来也未必就是她所知道的那个模样……这么想着,珊娘忽地又勇敢了起来。 此时,从卧室和外间也传来了林如稚她们起床的动静,珊娘便扬声问道:“阿如,你们也起了吗?” “起啦。”阿如在卧室里叫着,又扬声问她,“怎么睡得好好的,你跑到里间去了?可是我睡觉又不老实了?” 珊娘呵呵一笑,才要探头出去说,“你也知道”,就听得游慧和赵香儿在外间大声呻-吟道:“求求你们,小声点,头疼!” 此时林如稚已经穿好了衣裳,便站在东间的门口看着仍在梳头的珊娘一吐舌,笑道:“我先去看看她们。” 三和帮珊娘编着辫子时,林如稚已经在外间和游慧赵香儿闹成了一团,以及赵香儿的声声哀号,“头痛!” 珊娘忽然想了起来,便回头问着三和,“我原先放在枕头下面的小瓷瓶呢?” 三和冲着那八宝架呶着嘴道:“放到那个架子上去了。”她从镜子里看了一眼珊娘,压低声音,怪模怪样地笑道,“还有那只怀表。” 珊娘原不想脸红的,被三和以那种腔调一调侃,她不由自主就红了脸。 她从镜子里瞪了三和一眼,吩咐着五福道:“那里面是解酒丸,给姑娘们送去。” 五福答应一声,便从架子上拿了那个瓷瓶送了出去。 三和看了一眼五福手里的瓷瓶,忽然道:“以前怎么没见家里有这个?” 珊娘心头一跳,从镜子里飞快地瞅了三和一眼,笑道:“我就不信,家里的东西你竟全能记得?”又语焉不详道,“这是别人给的。” 五福凑过来笑道:“姑娘可别不信,她不定还真能全知道。什么东西放哪儿了,她知道得比账本子还清楚呢!” “你当谁都像你,当差不用心!”三和拿梳子敲了她一记,道:“快去吧,外面正喊着头痛呢!” 正说着,一脸苍白的赵香儿扶着脑袋进来了,看着脸色如常的珊娘好一阵羡慕嫉妒恨,“昨儿晚上明明就你喊头痛来着,怎么这会儿我们难受了,你倒好了?” “因为老天爷是公平的,”珊娘回头笑道,“谁叫你昨晚笑话我来着,看吧,现在遭报应了。” 对于侯家人来说,中秋家宴是仅次于除夕家宴的一件家族大事。老太爷和老太太再怎么王不见王,每年的这两节,是必得装出一副和谐的模样,出来和一大家子子侄们“共享天伦”的。 连老太爷都躲不开这场家宴,就更别说五老爷了。偏这场家宴还不仅仅是一顿饭的问题,而是连着午宴接晚宴。便是五老爷想着晚来早走都不行。因此,一早起,五老爷那里就千叮咛万嘱咐着珊娘,别只顾着自己玩,要照顾好太太,别叫人冲撞了,倒唠叨得太太一阵不好意思,嗔着老爷道:“珊儿腿伤还没全好呢!老爷这是笑话我照顾不好她吗?” 五老爷一阵讪讪,忙道:“你们相互照顾,相互照顾……” 正说着,桂叔拿着张拜帖进来了,却是太太的娘家,诸暨姚家送节礼来了。 太太一怔。自她父亲去世后,虽然每年她仍照常往娘家送着节礼,可她的娘家就跟不准备再跟她这个姑娘往来一样,再没回过礼。便是今年的春节端午,家里也没收到过姚家的回礼,偏这中秋,怎么倒巴巴地送了节礼来? 桂叔进来时,正好袁长卿也到了,听说了事由后,便走到老爷的身旁,低声跟老爷说了句什么。 老爷蓦地一抬头,冷笑一声,以手遮着嘴,吩咐了桂叔几句。 太太问:“怎么了?” 老爷道:“没什么,有我呢。” 于是太太便不问了。 珊娘不禁一阵微笑——太太这样也挺好,老爷能顶着就让老爷去顶着,顶不住了太太再来头痛也不迟。 她正看着太太微笑着,忽然就觉得后脖颈一阵痒。回头看去,就只见袁长卿那双乌沉沉的眼正落在她的身上。且可恨的是,他正有意无意地以右手抚弄着左手的掌缘处——昨晚她咬他的地方。 珊娘只觉得耳根一热,蓦地一偏头,赌气不肯看向他了。 袁长卿微一弯眼,这才转开视线。 他二人只当他们这一眼交换得快速而隐秘,却不想叫老爷太太全都看在了眼里。 如今袁长卿可不仅是孟老太太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孙,同时他还是侯家未上门的女婿。因此,于情于理,他都有那个资格陪着老丈人一家去走亲戚拜长辈。 太太扫了他和珊娘一眼,便回头对五老爷笑道:“时辰不早了,走吧,去太晚了不好。”又道,“过府也就这几步路,叫下面只要备两辆车就好,大家挤挤。” 太太那里原是想着找机会叫珊娘这小俩口多培养一下感情的,偏老爷跟太太意见不一致。老爷直到现在仍然觉得袁长卿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所以他看他多少仍是一副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不如意,便道:“家里又不是没车。”说着,便叫桂叔一手去安排了。 太太当时没说什么,背后则对五老爷一阵抱怨,“老爷该思己及人才是。我们那时候,若是家里给机会叫我们多熟悉一些,也不至于……” 太太咬着唇不肯往下说了,老爷却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抱着太太感慨道:“是呢,若是早给我机会,我们也不至于耽误这些年……” 此乃后话。 当时袁长卿可没那个好运气。老爷叫宽坐,桂叔自然往宽了安排。于是老爷太太一辆车,珊娘拉了弟弟侯玦同车,袁长卿正犹豫着要不要厚着脸皮蹭到珊娘的车上,却只见侯瑞一直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他到底脸皮不够厚,只得郁郁地和侯瑞坐了一车。 一家人来到西园时,已经是最晚到的一家了。所以一行人过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见礼时,那真可谓是“万众瞩目”。 便是后世那么开放的年代里,女孩子初次带男朋友登门,小俩口都会受到家人过于热切的关注,何况是如今这么一个闭塞且没有娱乐的年代里。于是,众人一番见礼过后,袁长卿跟着各位老爷们退了出去,只一转眼,珊娘就成了众女眷们消遣的对象。 哪个时代的女人们都一样,都喜欢看漂亮的男人,何况袁长卿还长着那么一张惹祸的脸。便有个婶娘状似热心地告诫着五太太:“男人长得好不是好事,你可得替十三多准备着些。” 别的姑娘家未必能听懂这句话,曾做过多年主母的珊娘则一听就懂了,这婶娘是在劝五太太替她多准备几个漂亮的陪嫁丫鬟呢! 偏太太是个嘴拙的,只涨红了脸儿回不出话来。珊娘见状,便扶着太太的肩,笑眉笑眼地看着那个婶娘道:“婶娘说得我好伤心,您就直说我长得不好看就是了。” 依着规矩,女儿家在遇到别人议论自己的亲事时,便是听到也该装作没听到的,偏珊娘不仅没走开,竟还主动回了嘴。这等不守规矩不懂分寸的行为,顿时惊得侯家众人一阵哑口无言,连老太太都惊得叫手里的月饼滚了下去——这,还是当初那个人人称道的最守规矩最懂分寸的十三娘吗?! 珊娘则跟没看到众人惊愕的神情一般,回身从五福手里拿了盒月饼,过去献给老太太,笑道:“孙女也没别的节礼孝敬老太太,不过是依着俗例自己做了些月饼。我还记得老太太最爱莲蓉馅的,我包了莲蓉的、豆沙的,还有蛋黄的,老太太尝个新鲜吧。” 老太太笑道:“你腿还没好利索,倒还记挂着做这些。”便扭头命吴妈妈接了月饼过来。 珊娘又道,“我知道老太太不爱五仁馅的,也就没做那种。其实我也不爱五仁馅的,总觉得许是因为里面仁(人)多了,各有各的味儿,偏还串在一起,仁多馅多的招人烦。”她一语双关地笑道。 第九十五章 许是因为珊娘的牙尖嘴利,之后倒再没人主动来招惹她们母女了。 开宴后,珊娘跟着五太太一同入了席。同桌的还有大太太带着七娘,大奶奶带着大姐儿——倒正好都是嫡出一系的。 过了年后七娘就十七岁了,因和京城次辅刘家的婚事定在来年的三月里,如今她早已经被大太太从西园里接了出去。 珊娘这里才刚坐下,七娘就凑到她的跟前笑道:“五仁馅月饼。亏你想得出来的!如今你这嘴上越来越没个把门的了,没见老太太被你气得脸都变了色吗?” “那又怎样?”珊娘不在乎地笑道,“我都已经是售出之物了,好与坏的,她也管不着了。” 七娘忽然看她一眼,顿了顿,才笑道:“还是你看得明白。” “其实你心里也明白的。”珊娘道。 确实,西园里的姑娘没一个是傻的,不过是因为所图的利益一致,大家彼此存着体面不挑明罢了。 第72节 七娘举起酒杯,和珊娘碰了个杯,冷笑道:“谁说是已售出之物?你我都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呢,这交易随时都能取消的。” 虽说侯家曾袭了五世侯爵,如今家里却只有七娘的父亲大老爷一个在朝为官,且还只是个不上不下的五品官职。如今大老爷已经年过四旬,若是再没有寸进,这一辈子怕也就致仕于五品任上了。老太太图谋着要推大老爷更进一步,这才硬扯着关系把七娘嫁进了次辅家里,然后又借着珊娘的婚事和宫里勾连上。原以为前方形势一片大好,却不想转眼上面就起了波澜,依附于四皇子的首辅一系因贪污受贿问题被问责,次辅也跟着受到牵连,被责令在家闭门思过等待圣裁——可以说,七娘的婚事上,老太太做了一笔亏本生意。若不是老太太好面子,不定这会儿真如七娘所说的那样,“取消交易”了。 珊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对朝廷的政事知之甚少。不过就算是这样,她至少知道,上面那位仍在位期间,宫里那位的地位一直十分稳固。且退一步说,就算不稳,袁长卿是袁家抛出来的弃子,便是老太太那里想要“取消交易”,袁家怕也只会因此而更加看重这门亲……珊娘一阵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是感觉庆幸才好还是该遗憾才是…… “唉,”七娘又叹了口气,拿过酒壶重新斟了一杯酒,“可怜我们太太的眼都哭肿了。” 珊娘抬头看向大太太。见她虽然笑着,可脸上的粉明显比以往要厚了三分,她不禁也跟着一叹。难怪今年的中秋宴不是大太太领衔呢,怕是这会儿大太太心里也很是纠结,一边是丈夫的仕途,一边是女儿的幸福…… 她这里分神之际,七娘那里已经连灌了好几杯的闷酒。珊娘伸手拿开她的酒杯,问道:“你这是怕老太太悔婚呢,还是盼着老太太悔婚?” 七娘一皱眉,横着她道:“好女不二嫁!” 珊娘意外地一眨眼。她再想不到,原本为了个可能的爵位还有意想要毁亲嫁袁长卿的七娘,如今竟忽然一心一意地愿意嫁给次辅家那个不过只有个举人名头的刘畅了。 她将七娘的酒杯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劝解着七娘道:“那你更应该放宽心了。如今你们两家连婚期都已经请了,这时候再改主意,定逃不掉一个‘悔婚’的名声。老太太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怕是不肯背上这种恶名的。再说,圣裁都还没下来呢,谁能说你公公一定会有事?以老太太的禀性,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做那种多余的事了。” “可万一圣裁定了呢?何况我们老爷……” 珊娘一默。和五老爷不同,大老爷一向是个有“追求”的“上进”人士。 “想来你爹也不会做得太过份。我听说,朝中大人们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亲家家里遇到事,还没怎么样呢,就上赶着撇清关系的。大老爷要是真那么做了,才真叫没了名声呢。”珊娘道。 七娘垂眼想了想,忽然抬眼道:“你说得有道理!我知道怎么劝老爷了。” 见她终于振作了起来,珊娘一阵微笑,然后又是一阵好奇,探头问着七娘道:“你之前不是不愿意的吗?” 七娘的脸一红,心虚地看看四周,凑到珊娘耳旁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再别告诉人去。我们常写信的。” “哟。”珊娘笑了起来,“七姐姐也不规矩了。” 男女背着人单独交往原就是容易受人诟病的事,何况还偷偷鱼雁往来。便是已经订了亲的小俩口,这仍是犯忌讳的事。 西园的姑娘们装佯扮像的本事向来一流,且七姑娘原就不是个真老实的。她拿腿一碰珊娘,笑道:“别跟我装得你好像多规矩一样!真规矩了,你这断腿谁给你接的?!” 珊娘出事后,五老爷和侯家人都统一了口径,对外只说是家丁早一步看穿了歹人的奸计,十三姑娘的腿是逃跑时从马车上掉下来摔断的。可便是别人不知内情,作为侯氏未来族长家的千金,西园里老太太的掌上明珠,这点内-幕自是瞒不住七娘的,何况之后还有袁长卿求婚一事。 而若是七娘想要逗着十三儿脸红,可没那么容易。珊娘大大方方道:“事急从权。” “权你个鬼!”七姑娘笑着拧了一下珊娘,又站起身抢回她的酒杯,重新给二人斟满了酒,看着珊娘道:“你可知道如今大家都怎么议论你?都说你怕是从此就要变成‘铁拐仙’了呢。你怕不怕?”她问。 “我怕什么?”珊娘和七娘碰了一下杯,笑道:“货已售出,概不退换。” “又来了!”七娘笑道,“才刚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们如今只能算是被订出去,还不能算是售出。且便是售出,若叫买家挑出瑕疵,还不是说退货就退货!而且,”她垂眼看向珊娘的腿,“别人都在说,你已经是残次品了,便是那买家舍不得放弃这笔交易,不退货至少也要换货的。” “若是袁二,倒有可能。袁大,绝不可能。”珊娘道。 七娘看着她笑道:“你对袁大就这么有信心?” “信心个……”珊娘咽下一个难听的字眼儿,歪头看着七娘道,“我就奇怪了,你们竟都没看出来吗?那袁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我们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便是老太太心里总以为我们家还跟以前一样,到底早已经不一样了。都说‘高门娶妇低门嫁女’,咱们家知道要攀他们家的高枝,他们家难道就不想攀更高的高枝?凭什么一个个都认定了他们家非要跟咱们家结亲不可?” 七娘笑道:“袁家老太太不是说了吗?姐妹情谊多年,这是要圆当年她跟我们家老太太的约定呢!” “屁!”珊娘到底没绷住,仍是叫那个不雅的字眼蹦了出来,“若真是那样,她为什么不拿她的亲孙子出来结亲,偏只抛出个袁大?说白了,袁大也不过是件被人拿来交易的货物而已,怕是袁家老太太这会儿巴不得我是个‘残次品’才更合她的心意呢!” 七娘一怔,吃惊道:“不会吧!我看她待袁长卿可比对兴哥儿用心多了,挑着最好的老师,送去最好的书院,且老太太口口声声都在说着袁大的出息,说他们家将来就指望着他呢!连我们太太都说,老太太是真心把袁大当她亲孙子待的!”——七娘却是不知道,不管是老师还是书院,其实都是袁长卿自己费尽心机算计来的。 珊娘横她一眼,凑过去低声道:“你把袁老太太换作我们家老太太试试?” 七娘顿时沉默了。她和珊娘一样,都是从小受老太太教养长大的,那些手段便是自己没使过,至少是知道的。而之前她之所以没有怀疑,不过是因为袁家老太太和她们家老太太全然不一样…… 她们家老太太便是装着和善,仍能叫人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当家人的威势。袁家老太太却是继室出身,看着就没有她们家老太太身上的那种霸气,于是她所表现出来的和软亲善,自然比她家老太太所表现出来的更为可信,也更具迷惑性……何况,多年来,朝野上下早已经传遍了袁老太太将袁长卿“视若亲生”的慈爱之名。 “原来这门亲事也没有表面看着那么光鲜啊。”七娘叹了口气,“难怪五叔一直不同意呢。” 珊娘一默。从山上下来时,她只说了声“不嫁”,她父亲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那时候她正心烦意乱着,也就忘了问五老爷一个“为什么”。而若不是后来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怕是她父亲直到现在也不会同意……就像前世时他也那么坚决反对一样…… 只听七娘叹着气又幽幽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得低了,家里不肯,嫁得高了,自己又受罪。你那个好歹是继祖母,便是嫁过去,总不好怎么过分管你,我这里可是亲的,我将来的日子怕是比你更难熬呢。” 七娘要嫁的是嫡子嫡孙,且还是最小的孙子,上面兄弟多不说,这桩婚事还是次辅夫人她未来的太婆婆看中的,七娘的亲婆婆对她其实并不怎么满意。 “那个刘畅,对你可好?”珊娘问。 “就这样吧。”七娘撇着嘴道,偏那忍不住上翘的唇角,却是一眼就叫人看出,这二人的感情应该不错。 这么想着,珊娘不禁一阵失落。前一辈子她闭着眼追寻书中所描述的那种感情,结果不过是一场水中花镜中月而已。这一辈子,说她是一朝被蛇咬也好,还是她已经过了那种相信梦幻的年纪也罢,她是再不奢望那种事了,她只希望她能和袁长卿能平平静静地走到终老,别再像上一世那样,她拼命的追,他拼命的逃,大家就这么平静安好就好…… “七姐姐,十三妹妹。”忽然,十一娘过来了,招呼着她们二人道:“我在那边看了你俩半天了,你俩别光顾着喝酒啊,当心醉了。这蜜酒虽好喝,也是很容易醉人的。” 七娘搬出西园后,西园里暂时竟只有十一娘一个姑娘了。今儿这中秋宴,便是十一娘协助着二太太一同筹备的。 至于那一心想要搬进西园的十四娘,似乎直到目前为止,仍是没能达到目的——这也是和前世不一样的一个变化。前世时,七娘搬出去后,十四娘就搬了进去。 “十四妹妹呢?”珊娘问。 十一娘的眼一闪,脱口问道:“你问她做什么?”她尴尬一顿,忙掩饰地笑道:“才刚还看到她在这附近的呢,怕是找人拼酒去了吧。” 她和珊娘、七娘略寒暄了两句后,便找着由头走开了。 不等她走远,七娘便拉着珊娘的衣袖笑道:“是呢,你问十四做什么?!”又道,“如今十四提起你就咬牙切齿的呢。听说之前老太太给她露了口风,说是这桩亲事看好了是要给她的,偏叫你横插了一杠子。偏如今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的这么当众问着她。那丫头向来没什么章法,你可当心她就这么当众跟你闹开了,那才叫没脸呢!” 珊娘一怔。她一时倒忘了这个茬儿了。 七娘又回头看了一眼走远的十一娘,忽地又是一拉珊娘的衣袖,小声道:“还有,你可知道,之前学里传的那些话,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她拿嘴角往着十一娘的方向一呶,“那一位,心里怕是比十四还要忌恨你呢,听说袁家老太太原是看中她的。” 珊娘不禁一阵郁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用力放下酒杯,道:“一个个都瞎了眼了怎的?!真当这是一门好亲事呢!谁想要,拿去便是!” 忽地,七娘用力扯了珊娘一下。 珊娘抬起眼,便只见以她的大堂哥为首,侯家玉字辈的小爷们,包括袁长卿这些小一辈的姑爷准姑爷们,全都端着酒杯过来给各位长辈女眷们敬酒了。 “亏得离得远,”七娘拉着珊娘站起来,凑到她耳旁笑道,“叫他听到可就不好了。” 大厅的另一头,袁长卿隔着人群遥遥看来的眼,忽地就叫珊娘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她并不怎么相信袁长卿之前吹嘘过的耳力,可他的这个眼神,莫名就叫她觉得,他应该是听到了,且还生气了…… 第九十六章 孟老太君一生好个虚名,偏家里从老太爷开始就不愿意配合她,她每年也就只能抓住除夕中秋这两个机会,做一做“合家欢”的文章。今年中秋自是一样,吃了午宴后,众人仍不许散场,可以去园子里赏景,可以去院子里看戏,可以留在屋里打牌游戏,甚至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睡觉,却就是不许走人。 吃酒时,五老爷那里就一直在担心着五太太,怕她那懦弱的性情会遭人刁难,所以这边酒席未散,他那里已经做了诸多安排,又命人进去传话,请了太太一同去逛园子。 五太太柔顺地应下后,便命来人顺便再去通知珊娘一声儿。五太太哪里想得到,五老爷直到现在都没个当爹的自觉,直到来人回去禀报五老爷时,顺口说了太太也叫上了珊娘的事,老爷这才想起他是有儿有女的人。许是想到了之前五太太在马车里说的那些话,他便命人去把准女婿袁长卿也给叫上了。 珊娘比太太精明,听到下人说这是五老爷的主意时,便猜到五老爷怕是为了五太太,而她不过是被太太顺手带上的。因此,当她看到她爹居然带着袁长卿一同过来时,想着之前袁长卿的眼神,不禁有点小尴尬。 此时她和太太正坐在通往池塘去的回廊上。见五老爷过来,太太便站起来问道:“怎么只你们两个?瑞儿和玦儿呢?” “那两个小兔崽子,我派人去叫他们时,早跑得没影儿了。”五老爷不说他是后来才想起这两个“小兔崽子”的,只一边抱怨着,一边扶住太太的手臂,拉着她往石舫的方向过去,一边又道:“这边的荷花一向开得好,这怕是今年最后一批了。我已经命人在石舫上设了画案,你陪我画一会儿画,顺便再看看你可学会我前儿教你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叫五太太红着脸拧了他一下。 五老爷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人,便回头对珊娘和袁长卿道:“我也命人备了钓杆,你俩可以去那边的回廊下钓鱼去。” ——得,居然还嫌他俩碍眼…… 珊娘和袁长卿对了个眼儿。 他那乌沉沉的眼,无来由地就令珊娘心头一虚,忙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 袁长卿也转开眼,沉默着向五老爷和五太太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五老爷满意地点点头,便领着五太太走了。珊娘想要跟上,却叫袁长卿及时拉了一把。 珊娘愣了愣,看看前方自顾自走开的五老爷夫妇,她不禁一阵暗自咬牙——再没见过这样不负责任的爹娘! 她没法子了,只得回头问着方妈妈,“钓杆呢?在哪儿?” 西园的后花园里,有着一片设计精巧的池塘。塘里名花异草,塘边九曲回廊,塘上凉亭水榭,一应别家池塘边该设置的应景之物,此处一样不缺。 打小在西园里穿梭,这样的景致早引不起珊娘的兴致,且袁长卿那沉默的眼,令她一阵如芒在背——若是换作前世,他这样的眼神,一定会叫她不安,会叫她想着法子去探查他那没说出口的话……如今回想起来,她都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又傻又贱——他爱说不说,凭什么要她围着他转?! 于是她想都不想,便命六安拿了钓杆,带着她的人去了池塘中心的凉亭里。等她将钓杆架在凉亭栏杆上,刚要回身在栏杆边坐下时,一回头,这才发现,袁长卿竟跟着她一同过来了。 她不由一皱眉,“你跟着我做什么?” 袁长卿没回答她,只以乌沉沉的眼看着她,看得她又是一阵汗毛倒竖,便干脆利落地一转身,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看着她的背影,袁长卿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提着钓杆在她相反的方向挑了一处,拿鱼食打了塘,下了杆,然后转过身来,学着她的模样,背靠着栏杆坐了下来。 只是,和她四处游移着的眼不同,他只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想要勾着她来主动跟他搭话一般。 偏珊娘倔着,他沉默地看着她,她便沉默地东张西望,于是渐渐的,凉亭里的气氛开始诡异了起来。 见他惯常的伎俩竟难得地不管用了,袁长卿默默叹了口气,看着远处的炎风打了个眼风。 不一会儿,炎风便提了个茶炉过来。他的身后,小厮景风和巨风手里则各托着一套茶海茶具等物。 看着那套茶具,珊娘不由瞪大了眼。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为什么眼前这一幕叫她感觉有点熟悉。原来前世时,袁长卿也曾经在这凉亭里请她喝过茶……不过不是在这个时候,而是要在更早些的时候,在她和他还没有订亲之前。 她现在已经记不清她为什么会到这个凉亭里来了,她只记得她站下没多久,袁长卿就来了,且也像现在这样,他的小厮很快便送上了一套差不多的茶具…… 就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向她暗示他想要一段什么样的婚姻。只是,那时候的她被自己的幻想蒙了眼,虽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却觉得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的内向,因为他的不擅表达。那时候她甚至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之所以愿意跟她说这些,至少表示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三个小厮鱼贯进了凉亭,沉默着将茶具一一放好后,又沉默着退了下去。 临退下之前,炎风过去悄悄扯了一下五福的衣袖,示意她也跟着他们一同退下去。 今儿跟着珊娘出门的是五福和六安。五福立时抬头看向珊娘,见珊娘那里没有任何表示,便只当没被人拉扯的,垂手站在那里装着个木头人儿。 炎风则不死心地又扯了一回她的衣袖,顿时遭遇五福一个狠狠的瞪眼儿。 珊娘忍不住笑了起来。前世这个时候,她可是立时就迎合着袁长卿的意思,将人全都撵了下去的——好吧,这会儿她竟多少有点自豪之感。 “下去。” 忽然,凉亭里响起袁长卿那清冷且不容置疑的声音。 珊娘一怔,飞快看了袁长卿一眼,又扭头看向五福。 就只见五福的身子晃了晃,竟差点儿就听从了袁长卿的指令。六安年纪小,定力比不上五福,竟已经后退了一步,直到看到五福没有动,她这才反应过来,不禁一阵涨红了脸。 于是珊娘再次扭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却并没有在看着她,而是看着他的那几个小厮。 炎风几个恭恭敬敬向着袁长卿弯腰一礼,这才全都退了下去。 珊娘顿时又一阵无语。就知道他老奸巨滑!便是她指责他随意指派她的人,他也可以辩说,他这句话是对他自己的人说的……虽然他们心里都知道,他这是在打擦边球——能糊弄住五福六安最好,糊弄不住,于他也没有任何损失…… 第73节 她瞪着袁长卿时,袁长卿的眼尾却忽地微微一勾,带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道:“终于肯看着我了。” 珊娘的脸蓦地一热。此时不用袁长卿再耍什么手段,便是这句带着亲昵的话,便叫五福和六安站不住了。 于是珊娘默默叹了口气,只好看了五福一眼。 五福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带着六安从亭子里逃了出去。 “你什么意思?!” 五福六安才刚一走出听力的范围,珊娘就皱眉道。 袁长卿又不吱声了,只默默看着她,直看得她一阵咬牙切齿,瞪着他道:“我早说过,你有话就说,有……总之,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不爱猜人心思,也最烦猜人心思,你……” “我生气了。”袁长卿堵着她的话道,“是你惹我生气的,所以我觉得,该你先哄着我开口才是。” 珊娘:“……” 无语了。她再想不到,那么成熟稳重的一个袁长卿,居然会说出这样幼稚的话来…… 而,这些话虽然幼稚,却能听得出来,那是他真实的想法。 “你……你,”她挣扎了一下,有点无力地道:“你自己要生气的,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我哄你……” “也是。” 袁长卿的声音平铺直叙,甚至不带任何一点感情-色彩,却无来由地叫人一阵心软。 也是呢,他一岁丧父两岁丧母,怕是从来都没有过被人哄着的时候…… 珊娘忽地一眨眼,挺直了脊背,警觉地瞪着袁长卿,“你!” 她一阵愤恨,他一定很清楚,他这样说,会引得她不自觉地去同情他! ——得,她又把袁长卿妖魔化了…… “十三儿。”袁长卿忽然站起来,走到那张放着茶具的石桌边,隔着石桌居高临下看着她,“我听到你跟七姑娘说的话了。那时候我是很生气来着,我觉得……”他顿了顿,又自嘲一笑,道:“其实回头想想,这桩婚事于你来说,确实不是一门好亲,难怪你……”他又顿了一顿,“你可是想要改主意?” 珊娘抬头望着他。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一身玄色衣衫的他,背后衬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凉亭遮蔽下,那双嵌在浓眉下的深邃眼眸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黑白分明,那么的毫无保留……竟是头一次叫珊娘觉得,原来她也可以透过他的眼,看到他心底隐藏着的情绪…… 紧张,犹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又顿了一顿,道:“确实有点不甘心,但我并没有打算改主意。”——这是实情。至少到目前为止,这样的安排于她来说也有好处。 袁长卿站在那里没有动,半晌,才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请你喝茶。”他说着,坐下开始烹起茶来。 茶道,作为名门闺秀该掌握的技能之一,前世时的珊娘大概也算是精于此道吧,反正曾有人夸过她的茶道。但于珊娘自己来说,所谓的“茶道”,不过是她在人前装个高雅的道具而已,她从来不曾从那些泡茶的程序和动作中领悟到过什么高深的道理。便是前世时袁长卿曾给她泡过几回茶,她也不曾从他的动作中看出什么来。 倒是如今,隔了一世,许是阅历不同了,许是心境不同了,倒叫她觉得似乎看出了一点什么。 袁长卿的茶道,与其说是表演给人看的,倒不如说他是在自得其乐。他的动作和他的行事风格一样,行云流水,干净利落。那种干净利落,不免叫人觉得他似乎正畅游于天地之间——无牵无挂地、孤独自在的畅游着。偏这种孤独,于他来说并不忧伤。它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天生地长般的存在,他享受着它,拥抱着它,似乎便是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他仍能那么一直恬然安适地生存下去…… 前世时珊娘就总觉得他只需要他自己,不需要旁人,如今看着他烹茶时,这种感觉竟更加强烈了。 她抬起眼,看向袁长卿的脸。她总是于不经意间忘了,他此时还是个少年。如今对照着那张明明是少年人的鲜嫩脸庞,却明显不属于少年人的孤寂心境,她头一次意识到,许不是他不需要别人,而是他从小就习惯了独自一人,所以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别人沟通…… 那一刻,明明他仍然给她一种难以靠近的感觉,却又莫名叫她觉得,她竟似离他近了一些,对他似比前世又多了一分了解…… 当然,这只是瞬间的错觉,前世时她还曾以为他心里是有她的呢! 闷茶时,袁长卿放下茶壶,抬头看向珊娘。 珊娘正看着他沉思着,于是他那双墨色的眼眸,便这么定在了她的脸上。 直到他忽地一眨眼,那羽毛般浓密的眼睫盖住黑眸,珊娘才回过神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竟于不知不觉中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了…… “我,”他顿了一顿,似默默清了清嗓子一般,然后才接着又道,“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不太擅长跟人说自己的想法。很多时候,我更习惯用一种……没那么直接的方式,叫人去明白我的想法。如果我这样会让你不高兴,我向你道歉。” 他斟了一盏茶,将它推到他对面的位置上,看着珊娘又道:“既然你不打算改主意,那我们以后还会有很长的时间要相处下去。别的我不敢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慢慢试着去改,我会试着跟你学,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跟你说。” 他那乌黑的眼眸直直看着她,看着她站起身,看着她在他对面款款坐下,看着她闲适地端起茶盏,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水,他这才又道:“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你什么话都愿意明着跟人说,我总做不到这一点。但我会尽量学着改。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或有什么意见,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别怕我会生气。”顿了顿,他的唇角微微往上一提,使得下巴上的那道浅沟变得清晰易见起来。“有一点你大可以放心,我这人脾气很好……” 珊娘蓦地从茶盏上方看了他一眼——就这么张冰山脸,脾气还好?! 袁长卿那肉肉的下巴再次一动,引得珊娘的眼再次看向那道小沟。 “以后你就知道了,”他微笑道,“我确实不爱生气,更不爱发火。便是有气,那气性也很快就会过去。还有。”他又顿了一顿,看着珊娘又道:“之前我跟你说过一遍,现在我再重申一遍。我家那一团糟,你不必放在心上,那是我的问题,我不会叫他们打扰到你。” 他又默了一默。有些话,叫他直着说,他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但若换种方式,他觉得他应该还是可以一试的。于是他看着珊娘又道:“正如你所说,对于你来说,这并不是一桩好亲事,但在我能做到的地方,我会努力做到最好,努力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少年那暗藏着炙热的眼,直烫得珊娘的手一抖。为了掩饰那份莫名的心慌,她一扬头,将茶盏里的茶水一口牛饮而尽…… “当心烫!” 袁长卿的叫声到底晚了一步。见她吐着舌,他猛地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伸手便要去搬她的脸,“怎样了?我看看,烫到哪里了?”他道。 他的手还没触到她的脸,珊娘便及时侧头避开了他的手,又以一只手护在脸前,窘迫道:“没、没烫到……” 而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在袁长卿的背后,隔着那一片池塘,十四娘和十一娘正并肩站在对面的穿山游廊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她俩的神情,令珊娘一阵疑惑。她抬头看看袁长卿,再看看自己,不由一阵眨眼。 只见袁长卿正朝她微探着身子,那只正在收回去的手,以及她这侧着身子,抬起一条手臂护着脑袋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像他是暴怒而起,而她则是抱头躲避…… 这二人,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她那里正眨着眼,感觉到她的异样的袁长卿已经顺着她的视线也发现了那两个人。想着这地方不够隐秘,他只得一握拳,忍耐地退了回去。 那茶盏原就不大,且珊娘已经喝过一口了,所以其实她并没有怎么被烫到。看着袁长卿重新回到对面坐下,珊娘转了转茶盏,又从眼角处看到十一和十四仍站在那里没有走开,便挤着一个笑,没话找话地问着袁长卿道:“五皇子回京了没?怕便是回去,也赶不上宫里的中秋宴了吧。” 若说袁长卿最不愿意从珊娘嘴里听到的人名,莫过于是周崇了。他忽地一抬头,眯着眼眸看向珊娘,“好好的,问他做什么?!” 那眼眸中的严厉之色简直可以说一点儿都不加掩饰。 珊娘愣了愣才道:“我托他帮我打听一件事的,也不知道怎样了。” “你奶娘的事?”袁长卿问。 “嗯。” 袁长卿顿了顿才道:“我现在只有八成的把握。有个人,据说跟你奶娘很像,但我还没看到人……” 他行事一向稳妥,不是十足的把握一般不会开口的,可这会儿他也顾不得了,看着珊娘又道:“那人若真是你奶娘,那她应该是在邻镇。” 珊娘一阵激动,想要站起身时,误用了那条伤腿,痛得她一抽,只得按着伤处坐回去,急切问道:“我奶娘可还好?” “你别急,”袁长卿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却因长廊下的四只眼而不敢有所动作,只得按捺下自己,以一副冷静的腔调对珊娘说道:“明儿我就过去看看,若真是你奶娘,我帮你把人接回来。但你爹会同意让她回来吗?” “会的,”珊娘用力一点头,“我会说服我爹的!” 第九十七章 珊娘果然没有看错十一和十四的神情。晚宴时,七娘便问着珊娘道:“听说你跟袁大吵架了?” 珊娘一听就笑了起来,撑着额头道:“你听谁说的?十四?”十一那么奸滑的人,肯定不会自己开口传这些话的,倒是急脾气的十四更有可能。“怕你听人说的不是我们吵架了,而是说袁长卿险些动手打了我吧……不对,许是说他‘已经’动手打了我呢。” 七娘半惊半疑地一扬眉,“难道,竟是真的?!” “怎么可能。”珊娘笑道。别说动手了,他连吵架都吵不赢她……不,应该说,上一世时他就没跟她正经吵过一架。实在急眼了,也不过是她一个人在那里大喊大叫,他铁青着一张脸转身走人而已…… 其实现在想想,她被袁长卿的冷漠给激得暴跳如雷时,袁长卿只怕也正因她的泼辣而忍出一身的内伤呢! 偏这样的两个人,这一辈子竟还要绑在一起…… 忽的,珊娘脑海里闪过他说着“该你哄着我”时,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来。 这句话跟他一贯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过相违了,所以竟叫珊娘记忆深刻……可也忍不住叫她觉得,他这句话像是在冲她撒娇一样,且还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撒娇…… 她摇摇头,摇掉这忽然而起的奇怪念头,扭头对七娘笑道:“怕是不止这些话吧。直说吧,还有什么?” “诶,你还真说对了!”七娘笑道,“就有人跟老太太说,虽说你跟他已经是订了亲的人了,可也该注意着人前的分寸。” “你就明着说他们指责我不检点就是。”珊娘笑道。 七娘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以前你在西园时,也没见你这么没脸没皮的,怎么如今越来越不像原来的那个你了?” “许这个才是真的我呢。”珊娘笑道:“姐姐没觉得,姐姐离了西园后也变了?” 在西园时,便是七娘听到这些八卦,也不可能自己跑来告诉珊娘的,她只会站在一边看着珊娘的热闹。 七娘笑了笑,没应珊娘的话,又随口说起家里几个已经远嫁的姑娘们的消息来,“果然各人各福气,当初谁不说六姐姐可怜?老夫少妻给人做继室不说,前头还有四个已成年的儿女。可如今看起来,竟是六姐姐过得最滋润,姐夫疼她不说,继子继女也敬她,倒比大姐姐做人长媳宗妇的要自在,听说人胖了一圈都不止呢。” 珊娘笑道:“你怎么就知道大姐姐不自在了?大姐姐从小就杀伐决断,她要的是当家主母的日子,如今就正做着当家主母,有什么不自在的?至于说六姐姐,说白了,六姐姐一向只爱在‘吃喝’二字上用心,想来她那些成年的‘儿女’也更愿意她这样,大家没个冲突,自然相互敬让着了。只要你所求不多,自然也就不容易失落。” 七娘怪异地看她一眼,伸手拧着她的脸笑道:“你才过的十五岁生辰,倒装得跟个五十岁的老太太一样通透。我倒要看看你会把你的日子过成什么样!” “怎么舒心怎么过呗,”珊娘躲着她的手笑道,“我的要求只一条:万事都别麻烦到我。不麻烦到我万事好说,麻烦到我,就万事不好说了。简单吧。” “简单!就是不可能。”七娘笑着伸长手臂,非要在她的脸上拧一下,“便是这会儿你还没嫁人呢,麻烦该来时你也躲不过去,又何况以后?” 七娘这句话原不过是顺着珊娘的话说的,却不想竟给这一晚打了个谶语。 酒过三巡,七娘拉着珊娘一起去更衣。 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准备回花厅去时,忽然就从墙角处蹿出一个人来。那人猛地扑到她们二人面前,趴在地上就大哭着不肯起身了。 此时正是酒酣耳热之际,花厅外到处都是出来赏月散酒气的女眷们。这突然的哭声,顿时就把众人吸引了过来。 五福也吓了一跳,忙抢过六安手里的灯笼照了过去。珊娘这才认出来,来人竟是四喜——她还住在西园时,老太太配给她的丫鬟。当她决定离开西园时,四喜不愿跟她走,后来她也就没问过她被分到了哪里。 四喜和双元不同,双元怎么说都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原在西园里就有些根基。四喜却是后来才和三和五福一同被挑进西园的。且她和五福一样,家里不是侯府的世仆,不过是单身在此“打工”而已,所以她这“跳槽”跳得很有些盲目。 这会儿看着四喜身上的服饰似乎不像是在屋里伺候的,珊娘便知道,想来是她当初想要攀的高枝全都没能攀上。 她忍不住看了七娘一眼。当初七娘可也是四喜想要攀的高枝之一呢! 七娘却早已经忘了这个四喜了,只皱眉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四喜喝道:“好个没规矩的丫头!这大晚上的,吓人一跳!” 四喜却已经哭着爬了起来,冲着珊娘磕头道,“姑娘,我知道错了,是我对不住姑娘,求姑娘原谅我,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报答姑娘。” 便有人好奇问着珊娘,“怎么回事?” 珊娘还没答话,就又有个婆子跑了过来,拉着四喜道:“这丫头,疯了怎的?便是你求着十三姑娘的原谅,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看惹恼了姑娘,打你板子都是轻的!” 珊娘的眼忽地一闪。虽然她不知道四喜这是唱得哪一出戏,但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却是叫她挥之不去,于是抬头看向刚才问她话的堂姐笑道:“我也糊涂着呢,这是谁啊?怎么就对不起我了?又要我原谅你什么呀?” 她这里装着糊涂,倒叫四喜和那婆子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了。 第74节 四喜顿了顿,哭道:“姑娘,我是四喜啊,之前全是我糊涂油蒙了心,我知道错了,求姑娘原谅我……” “我当是谁呢,原来你是四喜啊!”珊娘作恍然大悟状,看着那位问话的堂姐笑道:“这黑灯瞎火的,她不说我竟都没能认得出来。这是我之前住在西园时,老太太赐的姐姐。后来我回家养病去了,家里用不了那许多的人,就把她们还给老太太了。”又看着四喜道:“你不是跟着老太太的吗?怎么隔了这么久忽然又想起找我来了?还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可是你闯了什么祸,想要叫我替你求个情?便是你真闯了什么祸,老太太最是慈爱不过,我倒是可以试着帮你开这个口。可这大节下的,你这般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还当我怎么欺负你了呢,叫我怎么替你开口啊?” 四喜“梆梆”磕着头道:“我再不敢求姑娘别的,只求姑娘受我几个头,我来世再报姑娘的恩情吧。”说着,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着右边的竹林跑了过去。 那婆子跺脚道:“不好,她要寻短!”说着便向着珊娘屈膝行礼道:“姑娘您看……” 珊娘的柳叶眼儿一眯,也装作焦急状,推着那婆子道:“你还不快去追,我腿不好!” 婆子一愕,似乎是才刚想起珊娘的这一状况的样子。愣了愣,又回身招呼着人道:“多来几个人,我怕她发疯,我一个人拦不住。” 七娘忽然过来,借着扶住珊娘手臂的机会,掐了她一下。 二人对了个眼儿。 珊娘低声笑道:“要不,我们去凑个热闹?” 七娘白着她道:“还看不出来?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还去凑什么热闹!” “正因为是冲着我来的,我不去,这热闹可不就不热闹了?”珊娘又道,“再说,你就不好奇?” 七娘也确实是好奇,便扶着她大声道:“你别着急,你腿上伤还没好呢,那傻丫头自己想不开,你着急也没用。”又压低声音道:“谁啊?手法如此拙劣。” 珊娘和七娘这边一边猜着一边往前去,早有一帮好事的女眷和丫鬟婆子们陆续跑到她们的前面去了。 追进竹林,往那没人的僻静处拐了一个弯,若是珊娘没记错,前面应该是竹林中的听雨亭了。她才刚看到听雨亭的一角翘檐,就听到前面隐隐传来四喜的惊呼声,以及追着她过去的那些人一声接一声的大呼小叫。 可见珊娘和七娘一样,都是个好热闹的,听到那声气儿,二人也顾不得装模作样了,忙急急赶了过去。 到得那片林中空地时,只见前方的小径已经被人堵了个严实。见她们过来,那些丫鬟婆子以及女眷们,一个个全都闭了嘴巴退到小径的两侧,偏一双双看向珊娘的眼,亮得堪比天上那轮中秋的明月。 在众人那似乎自带音效的“唰唰”注视下,珊娘挤过人群。 于是,众人的脑袋又全都刷地一下,一致扭头看向听雨亭。 便只见听雨亭前的小径上,一个高瘦的黑色剪影站在亭子的阴影里,身旁还缩着个苗条细长的身影。 在这二人的前方,四喜仿佛是直直撞到了那两个人一样,正仰面朝天地跌坐在地上。 “十三姑娘来了。” 不知道是谁多事嚷了一嗓子。 四喜反应过来,赶紧翻身跪倒,在那里冲着被她撞到了那两个黑影一阵磕头,却是自始至终没开口称呼被她撞到的那二人。 便是四喜没有叫,珊娘仍是一眼就认出了袁长卿那独特的身影。虽然她一时没能认出那个缩在他身后的女子是谁。 于是她终于明白这一场戏的目的了——原来是要引着人来“捉奸”的。 她看向袁长卿,心里不禁一阵疑惑,似乎不管在哪里,她总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稍一顿,她就明白了。别人站着时多少总带着点松松垮垮的味道,只他永远像棵青松似的,不松懈地挺直着肩背…… 此时,原本站着围观的一个婶娘忽然回过神来,忙过去推着珊娘转身,又吩咐七娘道:“你十三妹妹腿上伤还没好呢,你且先扶她回去休息,这里……” “十三儿。” 忽然,她们的身后,传来袁长卿的叫声。 这声“十三儿”,蓦地叫珊娘的后脊骨上滑过一道战栗。有那么一刻,她眼前一花,差点以为他们仍在山上了。她甚至以为,她一扭头,就能看到袁长卿又跟片黑色的羽毛般,从头顶上边飘落下来…… “十三儿。” 袁长卿又叫了一声。 若说刚才那一声如那天晚上他找到她时那样有些激动而慌乱,那么这一声儿可就比刚才那一声儿沉稳多了。 珊娘的眼一闪,冲着那个婶娘微微一笑,推开她的手,回头看着袁长卿笑道:“原来袁大表哥也在这里。” 第九十八章 袁长卿蓦地往前迈出一步,走出那凉亭的阴影中秋的明月往尘世间洒下一层清辉,此时便是不用灯笼,也能把人的神情照得清晰可辨,于是众人便看到,袁长卿那双乌沉沉的眼,正隔着人群,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珊娘。 于是珊娘顿时便感觉到,他目光中那正被他努力抑制着的愤怒、紧迫,以及……一丝慌乱。 他,居然会慌乱?! 总是不自觉在心里把袁长卿妖魔化的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然后一转眼,看向那个从一开始就躲在袁长卿身后的人。 直到这时她才认出来,那人居然是十四娘。 这叫她既意外又不意外。 十四娘这会儿正背对着众人。珊娘的眼忍不住又眨了一下,脑子里一阵飞快地运转。才刚跟七娘讨论时,她心里还想着,这样幼稚可笑的手法怎么看怎么像是十四的手笔。可既然十四在这里充当了另一个“冤大头”,那么很显然,她不是这件事的主谋之人。 那又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这桩事件的目标再清晰不过,无非是她、袁长卿、还有十四……这么一算,可怀疑之人也就没几个了。 只是,眼下还不是处理背后那只黑手的时候。 更不是给不相干的人旁观看热闹的时候。 她推开想要拦住她去路的婶娘和七娘,一瘸一拐地向着袁长卿和十四娘走了过去。 十四娘这会儿已经半侧过身子,正低着头,以红肿的眼恶狠狠的瞪着她,显然是狠哭过了。 珊娘从来不是个笨人,她只略一想,便猜到了十四娘十有八-九是真误会了下午袁长卿和她之间的事,以为她是有机可乘什么的,所以才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袁长卿给勾带了出来。至于她跟袁长卿说的话,珊娘想,大概脱不开端午那会儿她跟十四说的那些吧…… 路过袁长卿身边时,珊娘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只见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那眸底藏着的些许忐忑,不禁叫珊娘又意外了一下。 她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向着十四娘走过去,忽地伸手推了十四的肩头一下,带着种姐妹间的亲昵笑道:“你竟来真的?!说要来告状的,还竟真来告状了?”她扭头看向袁长卿,“她真把我的话学给你听了?”又道:“便是她真说了我也不怕,我既然那么说,就是那么想的……” “我知道。”袁长卿截着她的话道。 珊娘原本不过是在挖空心思找着话来圆转场面而已,被他这么贸然一应,倒叫没防备的她思路一下子断了线,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着编了。 也亏得袁长卿反应能力不错,只一眼就明白了她的用意,见她一时接不上话了,便接着她的话道:“不过我不信你,也不信她。我觉得你俩这是在联手捉弄我。可是?” 他看着珊娘,珊娘也在看着他。二人这般旁若无人的编着瞎话时,一旁的十四娘差点咬破了嘴唇。 她再怎么冲动,此时也知道,她是落进了别人的算计里。当下午在池塘边看到袁长卿和珊娘那僵持的模样时,她确实以为她是有机会的,所以她才花钱买通了消息,得知袁长卿会从这里经过,于是在这里堵了他……而如今看来,怕是连那买来的消息也都是落在别人算计中的…… 她抬起眼,看着那两个演着双簧的人,不禁一阵满腹酸楚。如果袁长卿肯点头,她拼着不要名声闹一闹,不定也能学着这不要脸的十三儿,以那样下作的手段把袁大表哥给抢回来,可他却明确表示,他想娶的人一直就是十三儿……如果这时候她不顺着他们的话编下去,怕是她最终只能落个身败名裂了…… 这般想着,她不禁对幕后的那只黑手一阵咬牙切齿。 此时她也只得挤出一个笑来,亲热地揽住珊娘的手臂,看着袁长卿道:“还是袁大表哥厉害,一眼就看穿了。” 此时,七娘和围观的那些婶娘堂姐妹们也都纷纷围了上来,“怎么回事?”那个一向“热心”过了头的婶娘抢着问道。 “没什么,”袁长卿应道:“不过开个玩笑而已。” 偏有人不肯放过他们,追问道:“什么玩笑,竟背着人开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来?”——那潜台词,不言自明。 于是众人的眼全都“唰”地一下看向十四娘。 十四娘一窘,正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只听珊娘道:“我们闹着玩呢,要告诉你做甚?”说着,她还冲着刚才问话的那位吐着舌头做了个活泼的鬼脸。 于是有人疑心,有人观望,有人单是站着看热闹,还有人则满心怀疑的小声议论,却因着三个当事人的淡然若定,而再没人贸然出头去兴风作浪。 七娘见状,便过来踢了四喜一脚,喝道:“哪来这么个没规矩的丫头?寻死觅活地吓唬谁呢?!”又喝道,“管家妈妈呢?不过我母亲一时身上不爽利,竟一个个都这样偷懒放肆起来,还不把人给我绑了,等明儿老太太和太太闲了再发落于她!”又劝着众人,“不过一个发了疯的丫头,大家别被扫了兴致,快回去吧,再不回去老太太就该问了。” 众人这才议论纷纷地散了。 见众人都走了,珊娘忽地一掸十四仍扣在她手臂上的手,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和袁长卿道:“好了,你们继续开玩笑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晚上风凉,吹得我都快冷透了。”说着,也不看向袁长卿,扶着五福走了。 袁长卿看着珊娘的背影一阵滋味复杂。之前她那不嫉不妒的模样叫他看了感觉不舒服,这会儿她这么酸不溜丢地说话,竟叫他感觉更不舒服了。 “大表哥……” 身后,传来十四娘怯怯的叫声。 袁长卿脸色一冷,头也不回地道:“再没下次。” 这出闹剧竟还没完,珊娘她们回来时,早有人快嘴快舌地把事情报到老太太那里了。 可见老太太最近对五老爷一家积了很多的怨气,立时命人把珊娘和五太太叫过去,从定了亲的姑娘更该怎么怎么注意言行,到五太太这个做母亲的竟怎么怎么放纵了儿女,再到太太怎么怎么无能管束不了老爷,叮哩当啷好一通敲打。 太太虽然胆小懦弱,却因从小就是被人教训着长大的,心里早练就了一套后世称作“阿q”的精神作为支柱,只自始至终低眉顺眼地逆来顺受;珊娘是全然把老太太的话当过耳清风般,听了个东耳朵进西耳朵出。这母女俩虽然在人前都装着乖顺,骨子里的心不在焉,岂能瞒得过人精似的老太太?于是瞬间,老太太心里十分的不满就涨至了满格,原本还精心包裹在和蔼劝诫之下的针刺,渐渐便露出了森森的锋芒。 后世说:一份幸福两个人分享,会得到双倍的幸福;一份痛苦两个人分担,会减轻一半的痛苦。珊娘母女此刻便是如此。她俩彼此相互支撑着,都没怎么把老太太的话往心里放,却可怜了旁边孤零零的十四娘,都快被老太太骂得站不住脚了。 正这时,五老爷进来了。 “那丫头呢?!”五老爷一路气冲冲地嚷嚷道。 珊娘以为是在说她,便往五老爷面前站了一步。 结果五老爷只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便又扭头瞪着老太太问道:“那丫头呢?” 十四娘想,既然五老爷指的不是珊娘,那一定是她了,便也忐忑地往前走了一步。 五老爷顿时冲她狠狠一瞪眼,“等会儿我找你爹算账去!”然后又瞪着老太太嚷嚷道:“人呢?” 老太太正糊涂着,才刚要问他指的是谁,五老爷那里接着又嚷嚷开了,“当初人是老太太给的,我们自然都当是个好的,偏珊儿要搬回家时她竟挑三捡四不肯跟着。行,大不了我们不要了,把人还给老太太就是!偏今儿竟又闹出这么一出,这算什么?!知道的,说是老太太御下不严;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们珊儿怎么苛待了人,才险些逼出人命呢!” 众人这才恍然,老爷指的是四喜…… “还有!”老爷一回手,指着围在老太太的四周看热闹的侯家众女眷们,气急败坏又道:“侯家女儿是嫁不掉了还是怎的?不过一个袁长卿,怎么就跟狗群里扔了根骨头似的,叫你们抢成这样?!行,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了,谁看中了谁拿去,我们家不稀罕,明儿……” 要不是五太太及时扑上去叫了声“老爷”,还不知道这脾气一上来就天王老子都不管的五老爷说出什么样的话来。老爷看看太太,硬是往下咽了咽怒气,回头瞪着老太太道:“今儿老太太非得给我和我们珊儿一个说法不可!” 珊娘则被老爷的怒气震得一阵目瞪口呆。虽说全家都知道五老爷和老太太的关系不好,可以往老爷顶撞老太太时,好歹还知道关着门背着人的,偏今儿竟这么当众给老太太下不来台……可见五老爷是被这一出出的闹剧给气狠了…… 说实话,便是闹出这一出出的闹剧,老太太原也没往心里放,只想着怎么借着机会敲打一下越来越不听话的五房,却再没想到,她这浑儿子——还是亲生的——竟当众这么闹腾起来……且不说袁长卿被人算计一事,至少四喜这件事,确实可以算得上是老太太当家不严……老太太顿时气了个仰倒——今儿可还是中秋团圆夜呢! 老太太那圆润的下巴被气得抖了又抖,正抖抖嗦嗦指着五老爷骂着“逆子”,忽然就听到外间一阵脚步杂踏,吴妈妈慌慌张张地进来报:“老太爷来了。” 说话间,珊娘的祖父,侯老太爷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话说侯府自最后一任老侯爷那一辈子起,就有点阴盛阳衰。老太爷自年轻时就叫他祖母给看扁了,所以他祖母才给他娶了房厉害媳妇——便是如今的孟老太君。好不容易等到老祖母没了,老太爷以为他终于可以翻身当家做主人了,结果一回头,才发现家里的大权早叫他媳妇孟老太君给揽了过去。老太爷有心想造-反,可就如他祖母当年对他的定论一样,他吃喝玩乐一流,心计手段全缺,这么多年来,在老太太手里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虽说跟老太太斗了一辈子,且还一直是输多赢少,这却不妨碍老太爷已经把打击老太太变成了一项他最热衷的娱乐活动。 正如后世某个伟人所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老太太斗,其乐更是无边的无穷”……总之,听说后宅出了这样的大热闹,且老太爷觉得五老爷指责得是,这些乱子都是因为老太太当家不严,这会儿老太爷哪有不蹦哒出来找着老太太麻烦的? 总之,接下来,都轮不到五老爷跳脚替十三姑娘喊冤叫屈,老太爷和老太太这两个加起来都已经满百岁的老冤家,就这么当众先闹了起来……然后,好好的一场中秋家宴,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自然,珊娘的“委屈”也好,袁长卿和十四娘的那点疑似“绯闻”也罢,这会儿全都没人追究了…… 只是,便是别人忘性大,五老爷却是忘不了这个不守“婿”道的准女婿袁长卿,于是拉长着一张马脸,把袁长卿给提溜回了府里。 第75节 进了府门,若不是袁长卿这会儿个头已经比老爷高了,老爷怕是得拧着他的耳朵把他给拽进书房去问罪。 看看气势汹汹的老爷,再接到袁长卿临走前递过来的委屈眼神,珊娘原想要跟上去瞧个热闹的,却被太太拦了下来。 太太笑道:“今儿一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去吧。”说着,难得的强硬了一回,嘱咐着迎出来的三和跟五福:“伺候好姑娘。”然后太太一转身,便跟在老爷和袁长卿的身后去了书房。 等太太来到书房,才刚一掀帘子,就听到五老爷在那里大吼大叫着:“退婚!明儿我就让桂叔准备舟船,我亲自进京去退亲……” “岳父!” 五老爷的叫声还没落,就听到袁长卿也叫了一嗓子。五太太一抬头,便看到袁长卿硬梆梆地在五老爷面前跪了下来。 五老爷没想到袁长卿会突然给他跪下,吓了一跳。 太太也吓了一跳。而若说五老爷心里对袁长卿一直存着顾忌,五太太却是早已经把他当自家女婿了,忙不迭地过去搀起他,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又抬头睇着老爷道:“老爷性子急,长生你有什么话慢慢跟老爷说,我瞧着你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孩子,里面一定有什么缘故。” 太太这句暖人心的话,说得袁长卿鼻头一酸,看着太太险些红了眼圈。临走时他看了珊娘一眼,原是怕她也像五老爷那样想的,偏她跟个没事人儿一样——可见她心里果然像十四说的那样,“没有他”…… 便是五老爷骂他一顿,他也认了,偏老爷上来就嚷嚷着什么“退婚”,整个家里,竟只有太太一个是知道心疼他的…… “岳母。”袁长卿万分委屈地叫了太太一声,又就着五太太的搀扶站起身,对坐在书案后气呼呼张着鼻孔的五老爷道:“岳父息怒,是我的不是,一时大意,叫人钻了空子……” 第九十九章 珊娘回到她的春深苑,才刚坐下,白爪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然后大大咧咧地往她膝上一跳,拱着她的手撒娇似地“喵”了一声,一副求抚摸的大爷模样。 珊娘不禁一阵惊奇,“今儿这是怎么了?平常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怎么突然倒撒起娇来了?”说着,到底还是在它的脑门上摸了两把。 要说袁长卿给的这只猫,平常就跟个猫大爷似的,不管谁哄着逗着,它都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一点儿都没有其他同龄小猫该有的活泼。有时候珊娘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真是什么人送什么猫,袁长卿送的猫,竟跟他一个德性,尽爱在人前装个高冷范儿! 六安给珊娘沏了碗茶,端过来笑道:“许是因为平常家里都有人逗着它玩儿,偏今儿我们都不在家,它这是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吧。” 贱的!珊娘默默在心里又吐槽了一句,伸着手指头戳了一下白爪的脑门儿。 白爪以为她在逗着它玩,便伸出那唯一一只白色的爪子去拍珊娘的手。珊娘看着有趣,就逗着小猫玩了起来。因此她都没注意到,从刚才起,五福就拉着三和在后面一阵嘀嘀咕咕,直到这会儿都还没有进门。 最后还是六安说,“五福姐姐跟三和姐姐在说什么呢?这都半会儿了竟都还不进来。” 珊娘抬头往门外看了看,就只见那被月光照得如水洗过一般的庭院中央,五福正拉着三和连说带比划着,不用猜都能知道,定是说着今晚的那一出出闹剧。 “还能有什么,”珊娘笑道,“定是跟三和说今晚的事呢。”又问六安,“可是你去叫的老爷?” 六安不安地一缩脖子,悄悄回头瞥了一眼五福,讷讷道:“总不好看着姑娘和太太吃亏的……” 五福在外面听到了,便撇下三和,气鼓鼓地进了堂屋,对珊娘道:“是我叫六安去的!”又愤愤不平道,“老太太这是老糊……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是有人在算计姑娘呢!偏老太太竟只说姑娘和太太的不是,都不问一声儿谁指使的四喜!还有那十四姑娘也是,真够不要脸的,黑灯瞎火的,跟我们姑爷在竹林子里做什么?!” 她这么说时,三和忙不迭地冲着她一阵瞪眼,偏五福没瞧见,仍愤愤不平道:“姑爷也是,身正才不怕影子斜,瓜田李下的,他在那里做什么……” “咳咳!”三和没法子了,只好冒着珊娘的眼,冲着五福一阵假咳。五福这才回过味儿来,不禁看着珊娘一阵讪讪的,又道:“姑娘别生气,既然整件事都是有人有心算计的,恐怕姑爷也是上了什么人的当……” “他?”珊娘弯眼一笑,“他不叫人上当就好了……” 说实话,便是她当时大事化小地化解了这件事,事后又装着个不在意的模样,其实心里多少还是存了些疙瘩的。不为别的,好歹袁长卿的名字还跟她连在一起呢!被人以那种似同情又似看热闹的眼瞅着,便是她不在意袁长卿,为了自己多少也要感觉别扭的! 何况,她一直认为,袁长卿肚子里有着七拐十八弯,向来只有他耍着人玩儿的,怎么可能会被人那么容易算计上!偏他就这么上了当…… 若要她来解释,除非袁长卿是别有盘算,不然就是他关心则乱! 至于说他是为了什么“关心则乱”……若不是他叫着她“十三儿”时,那语气慌乱中带着释然,她差点就跟别人一样,以为他跟十四之间果然有点什么了…… 唔,许那个设计了这一套算计的人,原就是打算让她这么认为的吧…… “姑娘别听五福瞎说,我猜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见珊娘笑得古怪,三和立时回头狠狠瞪了五福一眼,劝慰着珊娘道:“姑娘便是不信别人,也该信着姑爷才是。以我们姑爷那种沉稳的性情,定然不可能做出什么会惹人非议的事来,其中定然有什么缘故。老爷这会儿正在前面问着姑爷呢,便是今儿晚了不方便再说什么,明儿姑爷那里也一定会给姑娘一个解释的。” 珊娘忍不住一撇嘴,“解不解释的,我倒无所谓……”她就是觉得有点心烦。便如五老爷所说,不过一个袁长卿而已,一个个的跟狗群里扔了根骨头似的抢着做什么?! 偏前世时,她也是抢着这根骨头的人…… 而她再想不到的是,明明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竟还有人念着这根“肉骨头”……这是前世没有过的事。她不知道是因为前世时她冲人摆出一副“护食”的架式,才叫人不敢算计,还是因为这一世时她对那根“骨头”可有可无的态度叫人钻了空子…… “真烦人!” 她嘀咕了一句,抱着白爪上了楼,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给我备水。” 等外面传进话来,说是老爷答应让姑爷进来跟姑娘说句话时,珊娘正泡在她的大浴桶里。她懒待再重新穿戴见客,便问了一句来通报的婆子,知道太太那里留了袁长卿在客院里住下,便答道:“既这样,也不急在今天,有话明儿再说也一样。” 说这句话时,珊娘心里曾闪过那么一瞬的念头,想着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又一次半夜跑来做贼……所以,当她半夜睁开眼,看到一脸严肃的袁长卿坐在她的床边上看着她时,她只翻了个身,拿手臂盖住眼,咕哝了一句:“你倒越来越放肆了。” 袁长卿差点冲口而出,“你越来越不把我当一回事了!” 他吞了吞声,郁闷道:“你居然还睡得着。” “我为什么睡不着?”珊娘将手臂搁在眼睛上,带着三分睡意咕哝道。 袁长卿看着她,下巴忍不住收了收,到底没忍住,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的手从她的眼睛上拉了下来,带着隐忍的怒气道:“你就没话要问我?” 珊娘被迫睁开眼,看着他那双在暗处显得更加黑白分明的眼,想了想,道:“没有。” 于是,她看到袁长卿的下巴又动了一动。 这一回,便是他没有笑,下巴上的浅沟竟仍然出来了。 珊娘眨了眨眼,仍半迷糊着的睡意终于清醒了大半。她看着他道:“你可不能养成这样的习惯,大半夜的,往我这里跑做什么?被人瞧见……” “被人瞧见又如何?!”袁长卿压低声音道,“反正我要娶你的。” 珊娘一窒,无语了片刻,挣扎着转了转仍被他握着的手腕,道:“那你退开些。到底眼下我还没嫁给你呢,这大半夜的,你坐在我床边上,不合适。” 忽然间,袁长卿的眼眸一闪,他蓦地将另一只手撑在她的枕侧,弯腰凑到她的鼻尖前,压着声音故意威胁她道:“这就不合适了?我能想到一堆更不合适的事……” 他那么说着时,呼吸隐隐拂过珊娘的唇间。 而珊娘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姑娘,前世她可是真真正正嫁过人的,从他闪亮的眼眸间,以及他落在她唇上的呼吸,她读出一种属于男人的危险…… 她的脸蓦地一红,从被子里抽出另一只手,就这么盖在袁长卿的脸上,嗔道:“你要做甚?!” 她是有经验的,袁长卿却是没经验的,他压过去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而当她的手盖在他的脸上,当她的掌心触到他的唇时,他心里忽地就升起一阵麻痒,他忍不住压低头颅,往她的面前又靠近了一些,在她掌心里说道:“你说呢?” 他的唇在她掌心里的蠕动,叫珊娘心头又是一跳。她缩回手,想想觉得不妥,又改而推着他压下来的胸膛,低喝道:“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袁长卿顿了顿,仍维持着他压迫着她的那个姿态,低声道:“可我现在就在生气。” “你气什么?”珊娘奇了,“冲着今儿发生的事,该生气的人是我才是……” “可你没生气。”袁长卿道。 “对,我没生气。” “所以我生气了。” 珊娘一默。她隐约有点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可又觉得这不可能…… “因为你不生气。”袁长卿挑明了说道,“亏我担心你会生气,会睡不着,好不容易说服了你父亲让我大晚上的来见你,你却不肯见我。我以为你是生气才不肯见我,结果我来看你,你睡得竟跟只死猪似的……” “你才是死猪呢!”珊娘怒道。 “不,”袁长卿带着种奇怪的冷淡道,“我是骨头。以你父亲的话,我是扔进狗群里的骨头。” 珊娘一阵沉默。五老爷这么说时,虽然是在骂侯家人,可也是在骂袁长卿……且,以五老爷的脾气,估计没少给袁长卿气受…… 袁长卿盯着她的眼看了一会儿,缓缓直起身,看着她道:“你不在乎,是吗?” 珊娘眨了眨眼,一时没能跟得上他的思绪。 袁长卿又道:“虽然你不在乎,可我还是要解释给你听,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因为有个丫鬟给我带了个口信,你的,说是你邀我去竹林那边赏月。” 许是看到珊娘张嘴要说话,他摇了摇头,堵着她的话道:“你别问我为什么会上这种当,反正我当时信了。”后来他也仔细想过,他觉得他之所以会信,是因为他迫切地想要那么相信…… “总之,我过去了。”他又道,“可我没能等到你,却等到了十四。” “啊……” 珊娘“啊”了一声,还没来及发表评论,又叫袁长卿堵了话头。 “她跟我说,你的心里没有我,你并不想嫁给我……” 他这般说着时,仍扣在珊娘手腕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勒得珊娘不舒服地转了转手腕,嘀咕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袁长卿一默。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手中略松了一点手劲,然后又再次一点点收紧手劲,圈紧她的手腕,虽不至于捏痛她,却也令她不能再挣扎,“我知道。”他的口吻,平静中带着些许萧索,“我不知道的是,她那么说时,我……” 他顿了顿,又道:“之后你就和一大堆人冒了出来。听到别人说你来了时,我担心你会胡思乱想,我怕你会生气,我也气我竟蠢到会上这种当,然后我就听到你跟人说,我们是在开玩笑……” “是你说的……”珊娘道。 袁长卿一皱眉,蓦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继续又道:“你那样做,是为了保全我们大家,我懂。可你竟真的一点儿都不生气?!连从西园回来后,也不急着跟我要解释。我对于你来说,真的就那么无足轻重吗?” 他瞪着珊娘,珊娘也在默默看着他。半晌,她疑惑地偏了偏头,问着他道:“这大半夜的,你过来,就是要问我这个?问我为什么不生你的气?!” “是。”袁长卿皱着眉道。 “你不觉得你有点无聊吗?”珊娘不禁一阵嗤之以鼻,“我不生气,是因为我信任你,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没有原则的人。而且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有人在有心算计我们。偏你竟因为我相信你而生气?!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过了?!” 袁长卿被珊娘骂得一噎,看着珊娘张了张嘴,不禁一阵哑口无言。 珊娘又嗤笑一声,挣着手腕道:“放开我!” “我……”袁长卿理亏地放了手,顿了顿,强词夺理道:“是你说,我若是心里闷着什么想法,要及时跟你说的。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产生什么误会……” 珊娘都懒得回他了,冲他丢过去一个白眼儿,夺回手腕道:“你就强词夺理吧你!”又喝道,“快滚,下次再这么大半夜的溜进我房里,我真拿刀剁了你!”说着,拉过被子就蒙住了头。 可袁长卿却有点舍不得走,拍着她的被子道:“你觉得是谁做的手脚?” 珊娘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脾气,忽地一掀被子,瞪着他道:“不过是无聊的人,值得你大半夜的跟我讨论吗?!再不走,我可喊啦!” “好好好,”袁长卿好脾气地举着手笑道,“我这就走。”他顿了顿,看着她微一弯眼,笑道:“晚安。做个好梦。” 说着,趁着珊娘不备,弯腰飞快地在她额上啄了一下。不等她有所反应,他一转身,如只燕子般从开着的南窗蹿了出去,手一搭屋檐,便轻巧地翻上了屋顶。 半晌,珊娘才摸着脑门回过神来,她急忙跳下床,光着脚跑到窗边往外一阵探头,竟什么都没看到。 而当她缩回头来时,却意外地看到,白爪竟一直蜷在窗台上打着小呼噜,一副天塌了都与它无关的模样。 珊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捻了捻它的耳朵,恨声道:“养你能做甚?!还不如养条狗呢!” 由一个“狗”字,她又想到袁长卿这根“骨头”,由着“骨头”,便叫她又想起脑门上的那一下。 她摸摸脑门,低声抱怨道:“只当被狗舔了的……” 屋顶上,仍没走开的某人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他正想着要不要跳回去再报复回来时,忽然听到下面那个声音低低问着那只黑猫:“你那主子,不会跟你一样,是来求抚摸的吧……” 第一百章·五老爷的纠结 第76节 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女,且平常就有低血糖低血压的毛病,半夜还被“登徒子”打扰了睡眠,第二天见谁都没个好脸色,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是,这样的“下床气”,看在五老爷五太太眼里,都觉得珊娘是因为昨晚受的委屈而不痛快着;看在被留宿的准姑爷袁长卿的眼里,则忍不住有些小窃喜地认为,他这媳妇或许是反应了过来,终于知道“生气”或“嫉妒”了…… 话说五老爷其实算不得是个聪明人,且情商还有点低,不然也不至于跟太太耽误了这么多年。昨儿因着袁长卿的一番巧舌善辩,加上五太太的有心偏向,才叫五老爷暂时按捺下对袁长卿的不满。如今见珊娘脸色不好,老爷的不满顿时又满格了。 吃完早饭,老爷把袁长卿和珊娘全都叫去了他的院子。许是因为昨晚见识过了袁长卿劝服人的功力,进了院子,老爷忽然警觉地把袁长卿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就指着院门,罚袁长卿在那里站了,只单带着珊娘进了他的书房。 进了书房,他把袁长卿昨晚的解释亲自跟珊娘说了一遍,然后便背着手在珊娘面前一阵烦躁踱步,最后忽地一回头,看着珊娘道:“你可想要退亲?你若不愿意结这门亲,我便给你做主退了吧。” 退亲?! 珊娘看着老爷一阵眨眼。若是老爷早些辰光问她,她不定还真有退亲的意思,可跟七娘议论了一会儿彼此的心事后,她忽然就觉得,其实不管嫁谁,婚后都必定要面对一堆麻烦事的。而与其重新换个人嫁了,换一堆新的麻烦,倒不如嫁给袁长卿了,至少她经历过一轮,知道自己会面临一些什么事。 于是她摇摇头,“算了,就这样吧。” “什么叫‘就这样’?!”老爷不满地瞪她一眼,又道:“你可是担心之前的那些麻烦事?那些事你不用管,你只管告诉我,你还愿不愿意要他?!” 一个“要”字,叫珊娘听得一阵脸红。她想了想,看着老爷道:“那老爷的意思呢?” 老爷又是一阵烦躁踱步,道:“之前之所以同意这桩婚事,原就是当时的迫不得已。且我看他袁家虽有这种那种的不好,袁长卿那小子身上倒还有些可取之处。我想着有他护着你,将来你应该不至于会吃苦受罪。可如今看来,倒是我高估了他。既这样……” “高估?”珊娘忍不住打断老爷。 老爷一点头,叹着气又道:“这几年虽说你没在我跟前长大,可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女儿,且之前我也答应过你不会应承下这门亲的,偏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逼得我不得不违了答应你的事。我原想着,他袁长卿小小年纪竟就能有那样的谋算,将来必定是个人物,便是他家里靠不住,他这个人总还是靠得住的。却再想不到,昨晚那么粗陋的一点算计竟就叫他上了当,可见是我看走了眼。既这样,这门亲事不结也罢,你爹再怎么不中用,也不能拿你的终身来换一家的平安……” 珊娘只听了个云里雾里,不得不再次打断老爷。仔细一问,她才知道袁长卿在背后替五老爷出谋划策的事。她垂眼一阵沉默。 之前她曾问过袁长卿,为什么会知道她被人绑架的事,又为什么要亲自来救她。当时他只模糊地说是因为她是由于他的缘故才被袁昶兴算计上的。那时候她因腿上有伤,也就没有仔细往深处想。可如今细想起来,那时候的她跟袁长卿接触并不多,似乎没道理被袁昶兴算计上。这还罢了,以她所知道的那个袁长卿,便是出于年轻的缘故还不像以后那般冷血,可他自始至终仍是个精于算计的人,对自己没有益处或者付出大于得到的事,他是绝对不可能去做的。 而,若说他不嫌麻烦地帮五老爷出谋划策,珊娘想来想去,都觉得他只能是因为想要图谋这桩婚事……或者干脆正好相反,所有这些麻烦事也都是出于他的算计——而便是如此,应该也是出于要图谋这桩婚事的目的……可是,值得吗?就因为这桩婚事?! 袁长卿那人虽然有着种种毛病,但有一点好处:他宁愿保持沉默,也不会去刻意说谎。而之前他们就曾讨论过,那时候他就曾直言不讳地说过,娶她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如果他只是图个联姻,十一娘和十四娘那里正巴不得结下这门亲呢,他似乎完全没那个必要来算计她和她家…… 珊娘默默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想不明白袁长卿的意图,便只当他是因为这会儿还年轻着,又因为她是受了无妄之灾,才会怀着一份想要弥补她们家损失的热血吧。 “对了,”她突然抬头问着老爷道,“好像老爷一直就是不同意的,为什么?”家里其他人可都当这是一门好亲事呢! 老爷听了不禁冷哼一声,道:“老太太那是叫袁家的门楣晃了眼,且那袁家老太太也是个会装的,谁又知道他们家背着人是什么样!”老爷把从林仲海那里打听的,袁长卿在袁家的真正处境跟珊娘说了一遍——虽然其实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又道:“之前我不同意,是因为不知道袁长卿这小子为人如何,怕你嫁过去后吃苦受罪。后来看他是个能顶事的,也就觉得袁家那些人那点事应该难不住他,且那到底不是他的亲祖母,想来也难为不到你。且都说好男不吃分家饭,我是看在他的能耐上才点的头,谁知道竟看走了眼,叫我如何放心把你交给他?!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不如爹就给你做了这个主了!至于说其他的事,你别管,总有别的法子的。” 珊娘看着老爷一阵沉默。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五老爷心里的纠结,怕她嫁过去吃了袁家人的亏,可似乎又挺看好袁长卿这个人的……偏昨晚袁长卿的表现又叫他失望了,叫原本就处于不安中的老爷更加担心起她的未来…… 其实便是如今回了家,珊娘也没怎么把五老爷和五太太当父母看待。她对太太,更多的像是对一个平辈之交;对五老爷则始终有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因为她一直觉得五老爷这人不靠谱,却是从来没想过,便是老爷再不靠谱,心里对她始终都抱有着一份舔犊之情…… 她心里一阵感动,便站起身,拉着眉头紧皱的五老爷在书案后坐下,又对老爷笑道:“老爷多虑了,袁大表哥不过是一时大意才上了当而已。再说,那些人算计他,无非是想要搅了这桩婚事。老爷若真是一气之下解了这门亲,那才真是中了歹人的奸计呢。” 五老爷看着她一阵皱眉,问道:“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 “他跟人私会呢!” 珊娘抿唇一笑,“老爷也说了,那是有人假借我的名义把他骗去的。要说袁长卿的错,不过是他不够聪明才上了别人的当而已,又不是说他真的跟谁在私会。若是他真的跟人私会,老爷再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迟。再说,不过是他一时大意,老爷就觉得是他无能了,可算起来他比哥哥还要小一个月呢,哥哥怕是都做不到他那样,老爷未免对他也太苛刻了一点。” 这“苛刻”二字,顿时叫五老爷斜着眉毛看了珊娘一眼,顿了顿,又道:“看来如今你是真愿意了。” 珊娘一怔。 老爷又道:“昨晚太太劝了我一夜,我终究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你之前是不愿意的,是家里的那些事才逼得你不得不点的头。可太太说,最近你跟他看着关系挺不错的,许你已经改了主意了,所以我今儿才决定干脆把话全跟你说透了,看你最终是个什么主意。如果你心里还是不愿意,咱们正好可以借着他的错处把这件事了结了,可如果你已经改了主意,我也就不做那个恶人了。那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愿意?” 珊娘一阵无语。她再想不到,太太那里竟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她有心想说她对袁长卿不是那样的看法,可又怕老爷听岔了,把原本简单的事再搞得复杂了。于是她默默叹了口气,道:“老爷别为我操心了,这样挺好。” 老爷斜眼看着珊娘,凝眉沉思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开了书房的门,把一直在院子里打着转的袁长卿叫了进来,然后,竟这么毫不隐瞒地把他跟珊娘说的话统统跟袁长卿学了一遍,又皱着眉头警告着袁长卿道:“我原就不认为你是珊儿的良配,如今既然珊儿愿意给你机会,你且珍惜着吧!” 虽说昨晚看似说服了五老爷,可从五老爷犹豫的态度上,袁长卿还是推测出,五老爷心里怕还是有疙瘩的,他也料到老爷只叫了珊娘进去,怕是劝着珊娘要解除婚约的,他对珊娘会如何回答,心里却没什么底。如今听到五老爷的转述,可以说,叫他喜出望外。 他那里是心潮澎湃,忍不住回头脉脉含情地看向珊娘,珊娘却被他那似能溺得死人的眼波给呛得蓦然打了个寒战。 而若说前世时是袁长卿不解风情,那么这一世则是活该他遭报应,竟换作是珊娘不解风情起来。他那一眼,直看得珊娘一阵汗毛倒竖,总觉得他似不怀好意,便眯眼看着袁长卿,也回报他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道:“也难怪袁大表哥会上当,原是他还不太了解我的脾气。我这人行事一向爱个光明磊落,绝不可能背着人做什么偷偷摸摸的勾当,也最看不上那样的行径!表哥可千万记住了!” 袁长卿的耳根蓦地一红。五老爷不知道,他却是再清楚不过,其实她这是在暗指他昨晚半夜又翻了她的墙的事…… 可见珊娘真没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说完这句话后,便又跟老爷说起她的奶娘来。珊娘道:“我知道老爷是心疼我和弟弟受的罪才迁怒于奶娘,可就如才刚老爷所说,这些年我不在家,全靠着奶娘照顾了。奶娘全心全意待我,一直把我当亲生似的照应着,便是在山上,若是没有奶娘舍了自己拖住那些歹人,我跟弟弟也逃不出去。如今她夫家人又把她赶了出来,老爷再不肯收留她,我奶娘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几番一哀求,老爷终于松了口,只道:“事情过去都快两个月了,怕一时找不着人。” 珊娘回手一指袁长卿,“他替我找着了。” 老爷顿时回头扫了袁长卿一眼,然后又调过头来,带着种酸不溜丢的口吻对珊娘道,“你什么时候托他找人了?” 珊娘对老爷此时的所思所想却是一无所觉,笑道:“原没托他。因老爷生着我奶娘的气,我也没敢惊动老爷,就托了五皇子的,可他事多,怕是忘了,结果是他听到了,就帮我打听了一下。” 老爷皱着眉头看着袁长卿问道:“你找着人了?” 袁长卿心里觉得老爷表情不对,可一时也想不明白原由,便恭敬答道:“只得了个消息,是不是还不知道。我原打算明儿跟学里请个假,先去看看再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五老爷那里就是一挥手,打断他道:“请什么假?!如今你正在求学,当以学业为重,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叫桂叔去寻人。”又横了珊娘一眼,道:“你们如今只是订亲,还尚未成亲,家里的事,该我这当爹的替你做的,就是我的事,托什么外人?!” 珊娘:“……” 直到这时珊娘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五老爷这是吃了准女婿的干醋……而,明明之前是他不肯派人去找奶娘的…… ——好吧,果然她这个爹还是不怎么靠谱…… 第一百零一章·不速之客 李妈妈被桂叔带回来时,珊娘原正在楼上看书。听到五福来报,她立时便扔了书,扑到栏杆上往楼下看去。 就只见桂叔领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进了春深苑。珊娘不禁一阵疑惑,便扬声叫了声,“桂叔?” 桂叔站住,抬头往楼上看去。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老妇人也忽地抬头往珊娘看去,珊娘这才发现,那个顶着头花白头发的“老妇”,竟就是她的奶娘李妈妈。 “奶娘?!”珊娘不禁失声叫道,然后便急急忙忙地向着楼下奔去。 而李妈妈则一眼就看到了珊娘那仍一瘸一拐着的动作,顿时抬手捂住嘴,无声抽噎起来。 等珊娘奔下楼时,就只见她的奶娘已经哭得不可抑制地瘫软在地上,一边还“梆梆”地使劲在那花砖地上磕着头,没几下,那脑门上就见了血。 一旁桂叔见了,赶紧过去要拉起李妈妈,谁知竟没能拉得动她。 珊娘也赶紧扑过来,在李妈妈把自己磕晕之前,及时抱住了她的奶娘,又抖着声音问李妈妈,“奶娘,你怎么成这样了?” 论起来李妈妈如今不过才三旬年纪,原生着一头乌油油的黑发,她再想不到,不过几个月不见,李妈妈的一头黑发竟变得如此斑白了。 她抱着李妈妈,忍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 她这里一哭,李妈妈倒稍微忍住了一点眼泪,推开珊娘,冲着她又用力磕了个头,道:“我是再没脸来见姑娘了,可桂爷说,姑娘的腿……”她哽咽了一下,又冲珊娘用力磕了三个头,哭道:“我再没别的可以赔给姑娘的,只这一条贱命。可姑娘的腿又岂是我这条命能赔得起的?我原想死了算了,可桂爷说,与其我死了,倒不如活着替姑娘做牛做马。我知道我再没脸说这话的,事到如今,便是姑娘再生我的气,再不愿意看到我,我也只求姑娘留下我。我不求别的,只求能远远看着姑娘平安,能天天替姑娘做点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又再次“梆梆”磕起头来。 珊娘赶紧扑过去抱住李妈妈,哭道:“我什么时候怪过奶娘了?原就不是奶娘的错……” “都是我的错啊,”奶娘哭道,“早知道我该听姑娘劝的,再想不到他会把主意打到姑娘身上,竟害了姑娘的一辈子,”又以颤抖的手摸着珊娘的腿大哭道:“姑娘的腿啊……” 珊娘这时候倒有点被李妈妈给哭蒙了。全家人都知道,她的腿正在好转,这瘸腿也不过是暂时的,偏听着李妈妈的意思,倒像是以为她要一辈子瘸着了。 她抬头看向桂叔。桂叔顿时冲她一阵杀鸡抹脖子地做着手势。珊娘正猜着桂叔的意思,忽然就听到李妈妈那里低喘了一声,整个人都往后一倒。珊娘吓了一跳,低头看去,这才发现,李妈妈竟哭晕了过去。她顿时一阵慌乱。 桂叔赶紧过来,搭着李妈妈的脉息探了探,安慰着珊娘道:“不过是太劳累了,见着姑娘又太激动了,一时受不了晕了。”说着,命人去请了大夫,又命人把李妈妈抬进屋去,这才回身对珊娘笑道:“姑娘不知道,这个李妈妈可真倔,我怎么劝她都不肯回来,只说再没脸面见老爷和姑娘了。后来我也没法子了,只好骗她说,姑娘的腿怕是治不好了。这一下,她倒同意回来了。” 珊娘问道:“你在哪里找到她的?她在做什么?怎么不过才几个月不见,她就变成了这样?” 桂叔抄着手叹道:“姑娘的奶娘也是个烈性之人啊。李大死后,她就这么孤身一个人跑到邻镇上,以帮人缝补洗涮为生,偏她心里头一直记挂着姑娘,偏那时候传过去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倒生生叫她煎熬出了一头白发呢。”顿了顿,他冷笑一声,“再告诉姑娘一件奇事。” 却原来,那李大家虽穷,在当地却是个大族。李大一家因压榨着李妈妈的血汗而挣下了一点家业,使得这一家子在族里也算得是个中等之户了。偏那李大死得这么不光彩,且身后无子,于是那点家产便叫族中之人算计上了。而虽说李妈妈没有生养,其实李大在外面是有个私生子的。她婆婆跟族里人一番争斗后,就把主意打到过继的事情上,想要逼着李妈妈认下那个私生子。李妈妈一辈子被婆婆丈夫欺压着,她婆婆原以为这件事很容易就能办成的,却不想李妈妈竟有生以来头一次反抗了婆婆,咬死了牙不肯点头,甚至直接闹到族里,要跟李大这个死鬼义绝。那族里巴不得这一声儿,不仅同意了李妈妈跟已经死了的李大义绝,同时还把李大一家除了族…… 珊娘听了不禁一阵冷笑,“都不是好人!”又叹道:“若是妈妈早听我的,也不至于……” 桂叔一阵摇头,叹道:“早听姑娘的又能如何?便是她真能借着咱家的势跟李大和离了,身上终究落了污点。偏她是姑娘的奶娘,若叫别人说起嘴来,怕是连姑娘都要受她的连累。就说如今吧,若不是我拿话逼着她,只怕她也再不肯来见姑娘的,不为别的,也不过是怕她如今这身份给姑娘抹了黑,叫人说姑娘的是非罢了。说起来,她哪里是为了自己才那么忍着,不过是她想得多,怕自己连累到别人罢了。” 珊娘一阵沉默。她一直觉得,奶娘不敢反抗她丈夫,是因为她习惯了李大对她的方式,害怕改变,也害怕别人的流言,却是头一次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件事。 她忽地抬头看向桂叔。 桂叔被她看得一阵不自在,侧过身去笑道:“姑娘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珊娘道:“我再没想到,你竟是我奶娘的知音呢。你怎么知道我奶娘是这样的想法?” 桂叔默了默,叹道:“我有个姐姐跟她很像,看着柔顺懦弱,其实不过是她替别人着想多过替自己着想而已。”顿了顿,他忽然又感慨道:“偏她们忘了,别人谁都不是三岁小孩,并不需要她们那么牺牲自己来护着别人……” 说话间,大夫来了。 果然,大夫的诊断也是说李妈妈因心绪郁结加上劳累过度才会晕倒的。桂叔送着大夫出去时,珊娘在屋内把李妈妈好一阵安抚,又说明了自己的腿只是暂时瘸着,偏李妈妈不信,只哭哭啼啼地求着珊娘谅解。珊娘没法子了,只得依着桂叔的做法,笑道:“既这样,奶娘一辈子留在我身边给我做牛做马吧。” 她这么一说,李妈妈倒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等又过了一天,李妈妈便收拾了自己,又像往常一样回到珊娘身边去当差了,看着竟似除了多了一头白发外,就再看不出她曾遭遇过这么一场变故的——对了,还有她对桂叔似乎多了份不明所以的忌惮和畏惧。 虽说李妈妈那里表现得一切如常,珊娘却知道,她这个奶娘是个心重之人。可便是她有心想要劝解于李妈妈,有些事却不是几句话就能劝解得开了,如今她只能希望随着时光流逝,叫奶娘自己渐渐放宽了心神。 中秋过后,便是太太的生辰了。 这一年太太是三十五岁。虽然不是整寿,老爷却因为这是他跟太太和好后的第一个生辰而想要大办一场。偏太太一想到要跟人应酬,立时就吓白了脸,给摇手拒绝了。老爷虽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把那计划中的大宴改作家宴,只说自家人热闹一场。因心疼太太辛苦,加上如今珊娘也不用去学里了,老爷便干脆叫太太闲下来,连着家事带这做寿之事,全都交给了珊娘去筹办。 所以说人之“本性难移”,便是珊娘从西园里出来时就一直叫嚣着要做个闲人,其实事实上她从来就没有真正闲下来过,且她也不是那种闲得住的人。被困在病床上的这几个月,早已经叫她闲得骨头缝里都发痒了,老爷那么一提,她自是当仁不让地接下了这桩差事——何况如今家里诸事早叫她理得很是顺当了,原不需要她怎么操心的。 太太生日的当天,珊娘难得没有赖床,起了个大早。一早给老爷太太请了安后,一家人正一处用着早饭,桂叔执着张拜帖进来了,说是太太的娘家兄弟,姚三老爷和姚三奶奶夫妇来访。 太太自幼丧母,且那后母也不是什么和善之辈,所以她在娘家时其实颇受苛待,和她那异母兄弟姚三老爷的关系也不怎么亲近。甚至于在姚老太爷故去后,每每太太那里有节礼送回去,她娘家竟都跟没收到似的,连个回音都没有,简直一副要跟太太断绝往来的架式。偏今年中秋时,姚家人赶在中秋那一天回了节礼,如今向来没有来往的姚三老爷夫妇竟又挑着太太生辰这一天来访,太太不免忐忑地看向五老爷。 老爷则当即就想起中秋那天,姚家人送节礼来时,袁长卿说的话。 他的眼闪了闪,放下筷子,且不问那姚家人,倒先问着桂叔:“长生来了没?” 袁长卿这会儿还没到。 五老爷便道:“叫人去催一催。”然后他才背了手,出去迎客了。 那姚三老爷比太太小了四五岁,生得矮矮胖胖的,看着一副和气生财的商人模样。见五老爷出来,姚三老爷赶紧挤出个和气生财的笑脸,紧着两步上前给五老爷见礼,一边口称:“姐夫安好。” 五老爷心里对姚家早有意见,便斜眼看着姚三老爷道:“恕我眼拙,认不出你是哪个。” 姚三老爷再想不到五老爷竟这么不给面子,愣了愣,堆着笑道:“小弟姚敏,几年不见,姐夫竟不记得我了。” 五老爷冷哼一声,“不记得才是理所应当。我记得自我娶了你姐姐后,就再没见过你们姚家有人上门,若不是每年送过去的节礼仍有人收着,我差点就以为你们姚家人都死光了呢。” 五老爷这里只图着一时的痛快泄着愤,也就没有注意到,姚三老爷在听到他的话后,那眼神忽然变得古怪起来。而如果五老爷知道姚三老爷这会儿在想什么,怕是鼻子都能气歪了。 第77节 第一百零二章·利欲熏心 五老爷向来随心所欲惯了,心里替五太太打抱不平,嘴上也就这么没遮没拦地抱怨了出来。 只是,他却是不知道,这些话听在姚三老爷耳朵里,却是觉得老爷这是对太太颇具怨气。 在姚三老爷离家之前,就曾有那有心人告诉过他侯家五房的情况。那三老爷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自然不会偏听偏信,于是在来府上拜访前,他也在镇上打听了一圈,众人都说那侯五老爷虽是个举人老爷,却是个不理世俗的纨绔,五太太更是常年不见人,至于说他们夫妇感情……只五太太至今没有生养,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因此,如今被五老爷这么夹枪带棒地一阵讥嘲,三老爷竟没感觉出来五老爷这是替五太太抱不平,心里倒更加认定是五老爷对太太存了很大的不满,以至于都不顾太太的脸面,当众给她娘家人难堪。 ——他哪里知道,世上会有五老爷这样的奇葩,竟是一点人情世故……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委屈自己去遵从呢! 所以说,主观臆断害死人啊! 姚三爷瞅着五老爷面色不好,便陪了笑,上前冲着五老爷很是谦恭地行了一个大礼,又抬头道:“姐夫误会了。我姚家绝没有怠慢亲家之意,只因为我姐姐嫁到府上十来年了,膝下竟一无所出,我们自觉对府上有愧,这才不敢来往罢了。” 这话虽说得谦卑,却叫五老爷怎么听怎么别扭。他眼虽瞅着姚三老爷,心里却想着中秋那天袁长卿对他说的话——那天看到姚家人的回礼时,袁长卿曾提醒过五老爷,那姚家多年都不曾搭理过太太,偏如今太太这里才得了太后的赐字,姚家那边就突然给了回礼,他提醒老爷,姚家人这举动十有八-九是冲着太太来的。或者确切地说,是冲着太太的玉绣来的。 于是老爷那细长的眼儿一眯,往胖胖的姚三老爷身上扫了一圈。虽说五老爷不待见这个舅爷,可好歹来者是客,他便冲着堂上一伸手,一边请三老爷堂上叙话,一边开门见山地问着姚三爷,“那今儿你怎么敢来了?!” 三老爷一窒——话说姚家其实和侯家很像,都是祖上曾风光过的,但和没落的侯家不同,好歹人家姚家嫡系一支仍活跃在政坛上,所以当年老太太替五老爷求娶的,其实是嫡系的姑娘,偏五老爷好个美色,竟相中了五太太。而五太太家里原是旁支,父亲又是个拎不清的,这后娘生的兄弟也不是个爱读书的,早早就接了家业从商去了——三老爷在场面上混了多年,早习惯了花花轿子人人抬,竟是头一次遇到五老爷这样生冷不忌的,顿时被五老爷堵得一阵哑口无言。 姚三老爷被堵了嘴,跟在三老爷身后的一个胖妇人见状,忙笑着解围道:“姐夫说笑了。” 五老爷这才注意到,三老爷身后还跟着个矮胖的妇人。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单看那妇人的模样,不用姚三爷介绍,五老爷就能猜出他们是两口子。那妇人竟跟个女版的三爷似的,和姚三爷一样,都生着副圆滚滚的身子圆滚滚的脸,以及那一脸市侩气十足的和气生财。 妇人未语先带笑,拿帕子遮在嘴前,冲五老爷笑道:“正是因为我们家里对姐夫心里怀了愧疚,这些年才不敢上门相扰。可这亲戚原就是越来往越热络,越不来往越冷清的,便是我们心里再有愧,也不好终日避着不见姐夫,所以今儿才特意厚着脸面上门来请罪的。” 见五老爷皱眉看着那妇人,姚三老爷赶紧给介绍道:“这是贱内刘氏。”又道,“我那姐姐出嫁时,她还没来家里,姐姐竟都没见过这个弟媳妇。都是我们失了礼数。不知道姐夫可否行个方便,叫我们见一见我姐姐?” 老爷立时冷笑一声,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行。” 顿时,堂上气氛为之一冷。 也亏得这时候丫鬟送上了茶水,才悄悄缓和了一点气氛。 等丫鬟们退下后,五老爷看着姚三爷冷笑道:“要见太太是不可能的,倒是你们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跟我说。” 姚三爷再想不到五老爷竟这么直爽,便和三太太对了个眼儿,然后站起身,对着五老爷躬身笑道:“是这样,我姐姐嫁过来也有十来年了,竟是一次都没有回家省过亲,我母亲甚是挂念,所以特意派我们夫妇来接姐姐回去省亲的。” “省亲?!”五老爷的眼儿忽地一眯,道:“这是府上老太太的意思?!” “是。”姚三老爷笑道。 “哼,”五老爷冷哼一声,“岳父去世时,我和你姐姐回去奔丧,府上老太太只说你姐姐的属相和岳父的丧事相冲相克,竟连门都没许我们进,怎么如今竟殷勤起来了?不会是因为知道你姐姐得了太后的嘉奖,你们家里的谁,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吧?!” 姚三老爷心里忽地一凛。他之所以跑这一趟,还确实如袁长卿所猜测的那样,是为了太太的“玉绣”。那姚家原是以绣庄闻名天下的,可姚家的刺绣再怎么出名,终究抵不上那天下一绝的“玉绣”。于是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姚家家主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行商多年的姚三爷更是比谁都清楚这“玉绣”二字的含金量。 那姚三老爷原打量着五老爷是个不问世俗的纨绔,却是再想不到,五老爷竟一针见血地指出姚家暗藏的心思,便忙摇手道:“姐夫误会了,当时那句话是风水先生说的,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且后来老太太那里还叫人备了别院,偏姐夫当时急躁了,等我们派人去请时,姐夫竟带着姐姐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觉得对不住姐姐姐夫,就越发不好意思往府上来往了。这么一来二去的,这误会竟越结越深,以至于变成现如今这模样。如今老太太的年岁大了,想着当年的事,越发觉得对不住姐姐姐夫,所以才派了我们来请姐姐回去的。” “这么说,”五老爷又是一声冷笑,“府上老太太是觉得对你姐姐心里有愧,才想着要你们夫妇来请你姐姐回去省亲的?” “正是。”三老爷笑道。 “哼,然后呢?!”五老爷忽地一拍桌子,站起身道:“把人诓回去后,是不是就扣着不放回来了?!” 姚三老爷一愕。姚家还真做了这个主意,且连借口都想好了。 “是不是接下来你们就要说,”五老爷又道,“这些年我亏待了你们姐姐,所以你们要替你们姐姐做主,跟我和离?!” 只看着姚三爷夫妇那张脸,五老爷便知道,他猜中了。五老爷原就是个脾气暴躁之人,当即拿起茶盏狠狠往地上一砸,指着姚三老爷夫妇怒道:“欺人太甚!” 姚三老爷夫妇被吓得抖了一抖,亏得三老爷也是经过些世面的,忙摆着手道:“姐夫误会了,姐夫误会了!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五老爷怒道。 五老爷一吼,姚三老爷也有些慌了手脚,忙道:“姐夫息怒,我们怎么可能因为姐姐而怪姐夫不好呢?我姐姐什么禀性,我们一家再知道不过了,在家时她就是个不堪调-教的,听说嫁到府上这么些年,她仍是不知当家不懂理事,更别说至今膝下一无所出了。若是换作别人家里,怕是早将她送回娘家了,偏姐夫家里宽仁,才容得下我姐姐。只是,便是姐夫好心容忍于她,我们家里也不能那么不知好歹,所以母亲的意思,是叫我们把姐姐接回去,好好说一说姐姐。之后单看姐夫的意思,姐夫若是有意,我们就留下姐姐,便是两家做不成亲家,总不至于因为她而反目成仇……” 他话还没说完,便叫五老爷暴怒而起,又是一杯滚烫的茶盏险些砸在姚三爷的脸上。 “滚!”五老爷怒道。 姚三爷夫妇尚未反应得过来,忽然就听到后窗那里一阵慌乱,有人叫道:“太太晕倒了……” 老爷一听,大吃一惊。他再想不到,太太会在后窗那里偷听,忙丢下堂上的姚三老爷夫妇,急急往厅后奔去。 老爷奔了出去,侯瑞侯玦兄弟却是从另一边钻了出来。 侯瑞此时已经生得和成年人一般高壮了,何况那姚三老爷原就生得又矮又胖。侯瑞过去就不客气地一提三老爷的衣领,竟生生将胖胖的三老爷提了起来。 侯瑞瞪着眼道:“你说谁不堪调-教?!”说着,也不管个上下尊卑,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当胸就给了姚三老爷一拳,直把三老爷打倒在地。 那三太太尖叫一声,扑上去就要撕打侯瑞。侯玦正好紧跟在他哥哥身后过来,便顺势往那三太太的屁股上推了一把,于是三太太便摔倒在三老爷身上,夫妇二人一阵惊慌大叫。 正乱着,珊娘从后面急急跑了过来。等她过来时,侯玦侯瑞两个已经把人全都推倒在地上了。珊娘一皱眉,横了她两个兄弟一眼,指挥着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呆在廊下的众丫鬟婆子道:“一个个竟都呆看着做什么?!没看到舅老爷舅太太累得站都站不住了?!还不快来把人扶起来。” 廊下的下人们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冲进厅上将姚三老爷和三太太全都扶了起来。 三老爷却不肯起身,躺在地上气急败坏地指着侯瑞侯玦道:“小兔崽子,竟敢以下犯上?!看我告到学里去……” “去啊,”忽然,厅外一个清冷的声音答道,“顺便再告诉学里,舅老爷舅太太在我岳母生辰这一天,特意跑来跟我岳父说,要我岳父休了我岳母。” 珊娘一回头,便只见袁长卿背手站在廊下,那背着光的身影,恰如书中所形容的玉树临风一般,叫人看得一阵晃眼。 姚三老爷夫妇原打的主意,是见到太太后,劝着太太回娘家一趟,然后找个借口把人扣下。且三老爷打听到的消息,说是五老爷对太太并不上心,所以他们夫妇都以为,这趟差事没什么难的,何况五老爷还是个“不理俗务”的,应该不知道五太太那一手活计的价值。却是再想不到,这侯家虽然对外标榜着什么礼仪传家,这五房竟都是一窝土匪,一言不和竟这么动上了手,偏他一时大意,还给五老爷漏了底牌,说了不该说的话…… 桂叔见下人扶不起姚三老爷,便亲自过去想要拉起他,偏三老爷竟耍起了无赖,躺在地上一阵哼哼,只说是被侯瑞打坏了。 珊娘正咬唇想着对策时,袁长卿缓缓走了过去,一撩衣摆,在三老爷身旁单膝蹲了下来,看着三老爷的眼睛道:“舅老爷这是哪里不对?肋骨断了吗?”又抬头对侯瑞道:“舅老爷肋骨还没断,倒不好叫别人说舅老爷这是在说谎讹诈,我看你干脆再用点力,帮舅老爷一个忙,打断了吧。” 姚三爷:“……” 见三老爷不再那么要死要活地嚷嚷了,袁长卿的眼眸微微一沉,将一只手肘搁在膝上,凑到姚三爷的跟前,低声道:“谁叫你来的,为了什么,我们彼此心里有数。只是,不属于你的东西终究不属于你,你想要侵占时,就该想想,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姚家刺绣的声誉,是几代积累而成的,可别短视到败在你们这一辈的手上。” 袁长卿这里低声对姚三爷说着话时,珊娘那里正一边指挥着丫鬟婆子善后一边悄悄注意着他。他那屈着一腿,以一只手肘搁在膝上的姿势,不由就叫珊娘想起山上那一晚时,他蹲在她身旁的模样。 她这里悄悄注视着他,不妨他一个回头,便和她的眼对在了一处。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然后起身向她走了过来,道:“你们怎么躲在厅外?” 珊娘眨了一下眼,便明白了,原来袁长卿也早就到了,只是一直躲在照壁后面没有进来。 她道:“是太太不放心老爷。” 珊娘和侯瑞侯玦则是想要凑个热闹,却是再没想到…… “再没想到,太太会听到自己娘家人那么说自己,所以……” 所以太太一时气极,晕了。 太太一晕,老爷也晕了,竟丢下厅上乱七八糟的一团,只顾着太太去了。 好在珊娘能干,且还有个袁长卿,便是侯瑞侯玦联手闯了祸,也叫这二人联手给压制了下去。 看着姚三老爷夫妇灰溜溜的背影,袁长卿摸着根本就还没怎么长出来的胡子,叹气道:“这事怕还没有完。” 第一百零三章·雷声大雨点小 姚三老爷走后,袁长卿便问起珊娘,太太怎么会跑到后窗那里。 却原来,因为这些年姚家人跟五老爷府上几乎断了来往,侯玦年纪又小,根本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门亲戚,所以老爷出去待客后,小家伙就好奇地拉着哥哥姐姐一阵打听。偏侯瑞珊娘知道的也不比他多多少,于是侯玦就说,“我们也去看看吧。” 太太两岁丧母,三岁时后母进门,一年后,家里便有了这小她四岁的姚三老爷。太太出嫁时,三老爷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在后母的刻意挑唆下,三老爷小时候没少做些欺负太太的事,因此太太对娘家人可以说是既抱着一种期待的心情,多少又有点害怕。五老爷出去见姚三老爷后,太太心里其实也在犹豫不定着,如今听几个孩子在那边起着哄,太太便动了心思,对珊娘道:“那我们就一起过去看看吧。” 却是谁也不知道,太太的娘家人背着人竟会那么说太太…… 太太气结,一时支撑不住,竟就这么晕了过去,吓得明兰等丫鬟一阵叽哇乱叫。 五老爷听到后窗下的骚动,顿时也乱了心神,顾不得厅上的姚家人,就这么冲了出去。 珊娘那里一边要护着太太,一边又要命人去找大夫,于是一个不留神,就叫她那气愤难平的哥哥弟弟溜到前厅去揍了姚三老爷夫妇。 而虽说侯瑞那一拳头打得畅意,可怎么说他打的人都是太太的兄弟,珊娘兄妹的“舅舅”,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总逃不掉的。偏家里两个家长,一个晕了一个乱了,竟是谁都指望不上,珊娘只得把太太交给五老爷,她赶紧扑到前厅去救火…… 也亏得袁长卿在,两个小辈才好不容易稳住局面。 把姚三老爷夫妇“送”出大门,珊娘虚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回手推着她哥哥抱怨道:“你是怕人抓不住你的把柄怎的?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就不能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再说?!” 袁长卿蓦地一转身,背对着珊娘揉了揉鼻子。 便是没看到他的表情,珊娘也知道,他这是在笑话着她,便趁着下人们都在忙,没人注意着这边时,拿手肘在他背上捣了一记肘击。 袁长卿一回眸,恰看到侯瑞正好注意到了珊娘的这个小动作,便冲他摊着手笑道:“瞧,就该像你妹妹这样。” 说得侯瑞一阵哈哈大笑。 珊娘脸上则是一红,狠狠瞪了她哥哥和袁长卿一眼,便急急去了太太的院子。 此时大夫已经来了,珊娘进去时,就正看到老爷一脸兴奋摇着大夫的手,一边压着声音嚷嚷道:“真的?!真的?!” 若不是老爷脸上的神情是一种狂喜,珊娘差点以为太太出了什么大事。 她正疑惑着,方妈妈含笑走了过来,却是将他们兄妹全都带了出去。 “怎么了?”珊娘小声问道。 方妈妈抿着唇直笑,“喜事儿。”又道:“恭喜姑娘大爷二爷……” 她的话还没说完,珊娘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抓住方妈妈的手,喜道:“可是太太有喜了?” 方妈妈的圆脸顿时笑得更圆了,“是呢是呢,老爷高兴得都合不拢嘴了……” 她们二人喜笑颜开时,侯瑞袁长卿还好,都听懂了,侯玦却没听懂,扯着珊娘的衣袖道:“怎么了?怎么了?” 侯玦的奶娘见状,便忙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解释给侯玦听。侯玦眼一亮,当即嚷嚷了开来,笑道:“我要当哥哥了?!” 珊娘回头才刚要应着他的话,忽然就听到侯瑞在那里忧虑道:“太太都这年纪了,还能生?!” 珊娘一瞪眼,立时回手一巴掌拍在她哥哥的脑后,然后回头偷偷窥向屋内。 就只见原正一脸兴奋的五老爷忽地一顿,紧跟着就是脸色大变,揪着大夫又是一阵问东问西……显然,是听到了侯瑞的话。 于是珊娘回手又给了她那个没头脑的哥哥一巴掌,对着侯瑞冲老爷呶了呶嘴儿。 侯瑞这才意识到他又闯祸了,一吐舌,反手拉着侯玦就悄悄溜了。 那种老派人家的观念认为,所有有关男女之事,包括生孩子,都不适合让孩子们知道,偏这会儿太太在床上躺着,五老爷正一会儿喜得六神无主,一会又忧得失魂落魄,于是方妈妈就替主家做了主,把珊娘兄妹全都轰了出去。许是见珊娘频频回头,方妈妈这才对她笑道:“姑娘放心,大夫说了,太太身子骨强健着呢,不会有问题。” 虽这么说,老爷心里到底不安稳,要不是太太死命拦着,都想把大夫扣在府上不放回家去了。 第78节 且不说五老爷一家因这桩喜事而一片喜气洋洋,只说那姚家人,便如袁长卿所说,“麻烦事还没完。”只隔了一天,姚三老爷就和姚家现任族长,太太的大堂伯又来到了五老爷府上。 话说,珊娘心里总不由自主地忌惮着袁长卿,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虽说如今他还稚嫩着,到底底子已经在那里了,既然已经预见到了姚家的麻烦事还没完,他自然是要替老丈人一家防备着些的。那里姚家人才刚一上门,这里袁长卿就请了外援——五皇子——也跟着一同上了门。 如今珊娘还是个在室的女儿家,便是家里有天塌下来的大事也烦劳不到她出面,所以老爷分配给珊娘的任务只一条:照顾好太太。 要说珊娘,前世时就是个操心的命,虽然换了一世,周遭环境换了,这人的芯儿到底没换,本质仍是那个爱操心的她。便是她这一世处世的手段不如前世那般刚硬,对于她记挂在心上的人,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想要指手画脚一番。何况前世时她可是实实在在生养过两个孩子的,太太却是头一次怀孕。便是珊娘如今被身边的人养得心性越来越像她外表的年纪,那曾经有过的经历到底是磨不掉的印记,若不是怕漏馅,她这会儿恨不能把前世她怀孕生子的经验全都跟太太倾囊相授了。 太太是再想不到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怀了孩子,所以面对珊娘时颇有些不自在,总觉得磨不开脸面。倒是珊娘表现得比太太还要磊落大方,跟方妈妈等老道的妈妈讨论起怎么照顾孕妇来,更是头头是道,惊得方妈妈忍不住笑道:“姑娘怎么知道那么多?” 珊娘眨着眼笑道,“书上看来的呗。” 太太也笑话着她道:“原来是纸上谈兵啊。” 珊娘虽然也跟着笑,可从太太院子里出来,那笑容渐渐也就淡了下去。就像谁都不乐意总想着自己的失败一样,她最不愿意去回忆的,便是前世的孩子,每次不小心触及,总叫她黯然伤神好久。在想明白她怕是逃不掉前世的宿命后,她就曾暗暗发誓,便是这一世非要嫁给袁长卿不可,至少孩子她是不准备再要了……感觉要不起。 她正沉思间,便看到五福在太太的院子外面一阵探头探脑。 因知道太太的禀性,家里人都没有让太太知道姚家人上门的事,珊娘的任务之一,就是稳住太太。只是,在稳住太太的同时,她却忍不住好奇,抓心挠肺地想要知道前面的情况,于是她就派了身边口条最利索的五福做了个小密探,来来回回地在前厅和后院间穿梭着。 上一次五福带来的消息,说是姚家人提出,太太的绣技原是姚家的绝活,本是传媳不传女的,结果被太太偷学了去,姚家人要求太太归还技法,并且保证以后一辈子不许再用。 珊娘听了一阵冷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依着她的脾气,原该冲出去好好骂上一骂那些姚家人才是,可前面有老爷在,有她哥哥侯瑞在,还有袁长卿和外援五皇子周崇在,也就没有她上场的机会了——何况这种场合原也不该她个女儿家出面的,她只得忍耐在后院等着前院的消息了。 如今看到五福一脸的喜气洋洋,她便知道,至少自家没有吃亏。 谁知五福开口就喜滋滋地道:“姑娘放心吧,没事了。” “没事了?!”珊娘一阵诧异。听说姚家来了好些人,什么族长长老的,足有五六个之多,可见财帛动人心啊! “是啊,没事了。”五福笑弯着眼道:“五皇子只说了一句话,就叫那些人全不敢吱声儿了。五皇子说,这玉绣的技法原是他托太太琢磨的,便是拿来给太太琢磨的那些玉绣,都是他跟太后借来的。”说着,又“啧啧”咂嘴道:“姑娘您说,五皇子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竟撒这样的谎!万一叫太后老佛爷给拆穿了,那可是欺君之罪!” 珊娘却并不担心。有袁长卿在,便是周崇扯了再大的谎,怕是他也能想到补救的办法。且不定这原就是他跟五皇子早就定好的计谋;不定就连这样的谎话,都已经事先跟太后禀报过了的呢——得,她又把袁长卿妖魔化了! “雷声大雨点小啊!”珊娘感慨着,便是直到如今她对袁长卿仍然怀有警惕,至少对他的能力,她一直都是很有信心的。 “难道你还想真闹出点什么事来?”忽然,有人在她身后笑道。 珊娘一回头,这才看到,五老爷领着袁长卿、周崇还有侯瑞侯玦进来了。 说话的是五老爷。如今解决了外面的麻烦事,五老爷笑得甚是轻松,回头对周崇行了一礼,道:“亏得有五皇子出手相助,不然怕是这件事没这么容易解决。” 周崇忙摆着手道:“五老爷客气了,要说起来,也该我说声惭愧才是。那姚家不过是被人挑唆着来闹事的,论起根由,还得说是我带累了你们家,自然该我出面摆平事情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冲着珊娘一阵挤眉弄眼,又笑道:“没有惊扰到太太和十三姑娘吧?” 听他提到太太,老爷站不住了,回头问了一会儿珊娘太太的情况,便随口打了两个哈哈,把周崇扔给儿子女儿准女婿去照应,他则跑去看太太了。 周崇立时跑到珊娘身边,表着功道:“那些姚家人不过是被利益蒙了眼,只当他们后面有人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却是再没想到,你们背后还有一个我呢!”又道,“没吓着你吧?” “怎么会吓着我?我一直在太太身边的。”珊娘笑着,又向他福了个万福,道:“多谢五皇子相助。” 周崇还没答话,就听袁长卿不赞同地道:“五爷不该扯那个谎,万一被人对出来……” “没事,”周崇大咧咧地一挥手,“反正我回去后也是要写信把这件事跟祖母说一声的,不过一个先斩后奏罢了,大不了被她老人家唠叨几句。” 珊娘一阵惊讶。她原以为,周崇的这个谎话是跟袁长卿商量好的,如今听起来,倒像是周崇自己的主意,且袁长卿不仅不知道,似乎还不太赞同…… 她看看周崇,然后扭头看向袁长卿。便只见他正默默看着她,那眉心处微微隆起着,乌黑的眼眸中带着种不明显的审视——虽说不明显,珊娘却发现自己如今似乎越来越能够读懂他那沉默的眼神了。 于是她以询问地眼神看向他。 袁长卿的眼微一闪,冲她点了一下头。 珊娘会意,便回身拉过她哥哥侯瑞,低声嘱咐了他几句。侯瑞便以主人的姿态,请着周崇去了花厅上。珊娘则和袁长卿两个静静落在众人的后面。 袁长卿道:“下个月初,我要跟老师去西北诸府走一趟。” 珊娘一阵眨眼。直到他提起,她才想起来,前世的这个时候,袁长卿也是跟着他老师林仲海四处游学来着,且据说还一路收集了各地的地舆图,和他老师一同编撰了一部《大周地舆志》。而正是因为那本书,才奠定了他的才子之名…… “大概会去很长时间。”袁长卿说着,扭头看向她。 珊娘正想着那本书,便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哦”。 这心不在焉的一声“哦”,忽的就令袁长卿一阵心烦意乱。他猛地站住,目光阴沉地看着珊娘,直看得珊娘一阵莫名其妙。“怎么了?”她问。 她问得如此坦荡,倒令袁长卿一阵无言以对。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一边垂眼看着脚下铺成吉祥图案的青砖道:“你,不会反悔吧?” “反悔什么?”珊娘歪头问道。 袁长卿也不答她,只又再次站住,那浓密的睫毛半覆着乌黑的瞳仁,叫珊娘一时竟看不进他的眼里。 前世落下的阴影叫她最不乐意看到的,就是他这样一副模样。她不满的一挑眉,才刚要开口抱怨,走在前方的周崇忽然回身叫道:“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袁长卿回头看看周崇,低声对珊娘道:“晚上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再细说。”说完,他转身追上了周崇。 珊娘张了张嘴,冲着袁长卿的背影一阵干瞪眼——这家伙,翻墙翻上瘾了?! 第104章 ·雷声大雨点小 姚三老爷走后,袁长卿便问起珊娘,太太怎么会跑到后窗那里。 却原来,因为这些年姚家人跟五老爷府上几乎断了来往,侯玦年纪又小,根本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门亲戚,所以老爷出去待客后,小家伙就好奇地拉着哥哥姐姐一阵打听。偏侯瑞珊娘知道的也不比他多多少,于是侯玦就说,“我们也去看看吧。” 太太两岁丧母,三岁时后母进门,一年后,家里便有了这小她四岁的姚三老爷。太太出嫁时,三老爷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在后母的刻意挑唆下,三老爷小时候没少做些欺负太太的事,因此太太对娘家人可以说是既抱着一种期待的心情,多少又有点害怕。五老爷出去见姚三老爷后,太太心里其实也在犹豫不定着,如今听几个孩子在那边起着哄,太太便动了心思,对珊娘道:“那我们就一起过去看看吧。” 却是谁也不知道,太太的娘家人背着人竟会那么说太太…… 太太气结,一时支撑不住,竟就这么晕了过去,吓得明兰等丫鬟一阵叽哇乱叫。 五老爷听到后窗下的骚动,顿时也乱了心神,顾不得厅上的姚家人,就这么冲了出去。 珊娘那里一边要护着太太,一边又要命人去找大夫,于是一个不留神,就叫她那气愤难平的哥哥弟弟溜到前厅去揍了姚三老爷夫妇。 而虽说侯瑞那一拳头打得畅意,可怎么说他打的人都是太太的兄弟,珊娘兄妹的“舅舅”,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总逃不掉的。偏家里两个家长,一个晕了一个乱了,竟是谁都指望不上,珊娘只得把太太交给五老爷,她赶紧扑到前厅去救火…… 也亏得袁长卿在,两个小辈才好不容易稳住局面。 把姚三老爷夫妇“送”出大门,珊娘虚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回手推着她哥哥抱怨道:“你是怕人抓不住你的把柄怎的?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就不能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再说?!” 袁长卿蓦地一转身,背对着珊娘揉了揉鼻子。 便是没看到他的表情,珊娘也知道,他这是在笑话着她,便趁着下人们都在忙,没人注意着这边时,拿手肘在他背上捣了一记肘击。 袁长卿一回眸,恰看到侯瑞正好注意到了珊娘的这个小动作,便冲他摊着手笑道:“瞧,就该像你妹妹这样。” 说得侯瑞一阵哈哈大笑。 珊娘脸上则是一红,狠狠瞪了她哥哥和袁长卿一眼,便急急去了太太的院子。 此时大夫已经来了,珊娘进去时,就正看到老爷一脸兴奋摇着大夫的手,一边压着声音嚷嚷道:“真的?!真的?!” 若不是老爷脸上的神情是一种狂喜,珊娘差点以为太太出了什么大事。 她正疑惑着,方妈妈含笑走了过来,却是将他们兄妹全都带了出去。 “怎么了?”珊娘小声问道。 方妈妈抿着唇直笑,“喜事儿。”又道:“恭喜姑娘大爷二爷……” 她的话还没说完,珊娘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抓住方妈妈的手,喜道:“可是太太有喜了?” 方妈妈的圆脸顿时笑得更圆了,“是呢是呢,老爷高兴得都合不拢嘴了……” 她们二人喜笑颜开时,侯瑞袁长卿还好,都听懂了,侯玦却没听懂,扯着珊娘的衣袖道:“怎么了?怎么了?” 侯玦的奶娘见状,便忙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解释给侯玦听。侯玦眼一亮,当即嚷嚷了开来,笑道:“我要当哥哥了?!” 珊娘回头才刚要应着他的话,忽然就听到侯瑞在那里忧虑道:“太太都这年纪了,还能生?!” 珊娘一瞪眼,立时回手一巴掌拍在她哥哥的脑后,然后回头偷偷窥向屋内。 就只见原正一脸兴奋的五老爷忽地一顿,紧跟着就是脸色大变,揪着大夫又是一阵问东问西……显然,是听到了侯瑞的话。 于是珊娘回手又给了她那个没头脑的哥哥一巴掌,对着侯瑞冲老爷呶了呶嘴儿。 侯瑞这才意识到他又闯祸了,一吐舌,反手拉着侯玦就悄悄溜了。 那种老派人家的观念认为,所有有关男女之事,包括生孩子,都不适合让孩子们知道,偏这会儿太太在床上躺着,五老爷正一会儿喜得六神无主,一会又忧得失魂落魄,于是方妈妈就替主家做了主,把珊娘兄妹全都轰了出去。许是见珊娘频频回头,方妈妈这才对她笑道:“姑娘放心,大夫说了,太太身子骨强健着呢,不会有问题。” 虽这么说,老爷心里到底不安稳,要不是太太死命拦着,都想把大夫扣在府上不放回家去了。 且不说五老爷一家因这桩喜事而一片喜气洋洋,只说那姚家人,便如袁长卿所说,“麻烦事还没完。”只隔了一天,姚三老爷就和姚家现任族长,太太的大堂伯又来到了五老爷府上。 话说,珊娘心里总不由自主地忌惮着袁长卿,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虽说如今他还稚嫩着,到底底子已经在那里了,既然已经预见到了姚家的麻烦事还没完,他自然是要替老丈人一家防备着些的。那里姚家人才刚一上门,这里袁长卿就请了外援——五皇子——也跟着一同上了门。 如今珊娘还是个在室的女儿家,便是家里有天塌下来的大事也烦劳不到她出面,所以老爷分配给珊娘的任务只一条:照顾好太太。 要说珊娘,前世时就是个操心的命,虽然换了一世,周遭环境换了,这人的芯儿到底没换,本质仍是那个爱操心的她。便是她这一世处世的手段不如前世那般刚硬,对于她记挂在心上的人,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想要指手画脚一番。何况前世时她可是实实在在生养过两个孩子的,太太却是头一次怀孕。便是珊娘如今被身边的人养得心性越来越像她外表的年纪,那曾经有过的经历到底是磨不掉的印记,若不是怕漏馅,她这会儿恨不能把前世她怀孕生子的经验全都跟太太倾囊相授了。 太太是再想不到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怀了孩子,所以面对珊娘时颇有些不自在,总觉得磨不开脸面。倒是珊娘表现得比太太还要磊落大方,跟方妈妈等老道的妈妈讨论起怎么照顾孕妇来,更是头头是道,惊得方妈妈忍不住笑道:“姑娘怎么知道那么多?” 珊娘眨着眼笑道,“书上看来的呗。” 太太也笑话着她道:“原来是纸上谈兵啊。” 珊娘虽然也跟着笑,可从太太院子里出来,那笑容渐渐也就淡了下去。就像谁都不乐意总想着自己的失败一样,她最不愿意去回忆的,便是前世的孩子,每次不小心触及,总叫她黯然伤神好久。在想明白她怕是逃不掉前世的宿命后,她就曾暗暗发誓,便是这一世非要嫁给袁长卿不可,至少孩子她是不准备再要了……感觉要不起。 她正沉思间,便看到五福在太太的院子外面一阵探头探脑。 因知道太太的禀性,家里人都没有让太太知道姚家人上门的事,珊娘的任务之一,就是稳住太太。只是,在稳住太太的同时,她却忍不住好奇,抓心挠肺地想要知道前面的情况,于是她就派了身边口条最利索的五福做了个小密探,来来回回地在前厅和后院间穿梭着。 上一次五福带来的消息,说是姚家人提出,太太的绣技原是姚家的绝活,本是传媳不传女的,结果被太太偷学了去,姚家人要求太太归还技法,并且保证以后一辈子不许再用。 珊娘听了一阵冷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依着她的脾气,原该冲出去好好骂上一骂那些姚家人才是,可前面有老爷在,有她哥哥侯瑞在,还有袁长卿和外援五皇子周崇在,也就没有她上场的机会了——何况这种场合原也不该她个女儿家出面的,她只得忍耐在后院等着前院的消息了。 如今看到五福一脸的喜气洋洋,她便知道,至少自家没有吃亏。 谁知五福开口就喜滋滋地道:“姑娘放心吧,没事了。” “没事了?!”珊娘一阵诧异。听说姚家来了好些人,什么族长长老的,足有五六个之多,可见财帛动人心啊! “是啊,没事了。”五福笑弯着眼道:“五皇子只说了一句话,就叫那些人全不敢吱声儿了。五皇子说,这玉绣的技法原是他托太太琢磨的,便是拿来给太太琢磨的那些玉绣,都是他跟太后借来的。”说着,又“啧啧”咂嘴道:“姑娘您说,五皇子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竟撒这样的谎!万一叫太后老佛爷给拆穿了,那可是欺君之罪!” 珊娘却并不担心。有袁长卿在,便是周崇扯了再大的谎,怕是他也能想到补救的办法。且不定这原就是他跟五皇子早就定好的计谋;不定就连这样的谎话,都已经事先跟太后禀报过了的呢——得,她又把袁长卿妖魔化了! “雷声大雨点小啊!”珊娘感慨着,便是直到如今她对袁长卿仍然怀有警惕,至少对他的能力,她一直都是很有信心的。 “难道你还想真闹出点什么事来?”忽然,有人在她身后笑道。 珊娘一回头,这才看到,五老爷领着袁长卿、周崇还有侯瑞侯玦进来了。 说话的是五老爷。如今解决了外面的麻烦事,五老爷笑得甚是轻松,回头对周崇行了一礼,道:“亏得有五皇子出手相助,不然怕是这件事没这么容易解决。” 周崇忙摆着手道:“五老爷客气了,要说起来,也该我说声惭愧才是。那姚家不过是被人挑唆着来闹事的,论起根由,还得说是我带累了你们家,自然该我出面摆平事情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冲着珊娘一阵挤眉弄眼,又笑道:“没有惊扰到太太和十三姑娘吧?” 第79节 听他提到太太,老爷站不住了,回头问了一会儿珊娘太太的情况,便随口打了两个哈哈,把周崇扔给儿子女儿准女婿去照应,他则跑去看太太了。 周崇立时跑到珊娘身边,表着功道:“那些姚家人不过是被利益蒙了眼,只当他们后面有人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却是再没想到,你们背后还有一个我呢!”又道,“没吓着你吧?” “怎么会吓着我?我一直在太太身边的。”珊娘笑着,又向他福了个万福,道:“多谢五皇子相助。” 周崇还没答话,就听袁长卿不赞同地道:“五爷不该扯那个谎,万一被人对出来……” “没事,”周崇大咧咧地一挥手,“反正我回去后也是要写信把这件事跟祖母说一声的,不过一个先斩后奏罢了,大不了被她老人家唠叨几句。” 珊娘一阵惊讶。她原以为,周崇的这个谎话是跟袁长卿商量好的,如今听起来,倒像是周崇自己的主意,且袁长卿不仅不知道,似乎还不太赞同…… 她看看周崇,然后扭头看向袁长卿。便只见他正默默看着她,那眉心处微微隆起着,乌黑的眼眸中带着种不明显的审视——虽说不明显,珊娘却发现自己如今似乎越来越能够读懂他那沉默的眼神了。 于是她以询问地眼神看向他。 袁长卿的眼微一闪,冲她点了一下头。 珊娘会意,便回身拉过她哥哥侯瑞,低声嘱咐了他几句。侯瑞便以主人的姿态,请着周崇去了花厅上。珊娘则和袁长卿两个静静落在众人的后面。 袁长卿道:“下个月初,我要跟老师去西北诸府走一趟。” 珊娘一阵眨眼。直到他提起,她才想起来,前世的这个时候,袁长卿也是跟着他老师林仲海四处游学来着,且据说还一路收集了各地的地舆图,和他老师一同编撰了一部《大周地舆志》。而正是因为那本书,才奠定了他的才子之名…… “大概会去很长时间。”袁长卿说着,扭头看向她。 珊娘正想着那本书,便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哦”。 这心不在焉的一声“哦”,忽的就令袁长卿一阵心烦意乱。他猛地站住,目光阴沉地看着珊娘,直看得珊娘一阵莫名其妙。“怎么了?”她问。 她问得如此坦荡,倒令袁长卿一阵无言以对。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一边垂眼看着脚下铺成吉祥图案的青砖道:“你,不会反悔吧?” “反悔什么?”珊娘歪头问道。 袁长卿也不答她,只又再次站住,那浓密的睫毛半覆着乌黑的瞳仁,叫珊娘一时竟看不进他的眼里。 前世落下的阴影叫她最不乐意看到的,就是他这样一副模样。她不满的一挑眉,才刚要开口抱怨,走在前方的周崇忽然回身叫道:“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袁长卿回头看看周崇,低声对珊娘道:“晚上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再细说。”说完,他转身追上了周崇。 珊娘张了张嘴,冲着袁长卿的背影一阵干瞪眼——这家伙,翻墙翻上瘾了?! 第105章 ·心悦 既然某人都明言了,晚上要来爬墙,且似乎还是有正事要商量的模样,珊娘心里再怎么咬牙切齿,也不得不予以配合。 于是,难得的,这天晚间,珊娘居然放弃了泡澡,早早就吩咐下去,说她累了,要“早点睡”。 想着那个要来爬墙的人,珊娘便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等她反应过来时,三和早已经替她打散了头发,五福手里拿着准备给她换的睡衣,奶娘则正伸手想要帮她更衣解带。 “等等!”珊娘赶紧挥手挡住奶娘。 李妈妈和三和五福全都抬眼看向她,那诧异的眼神令珊娘一阵无语——也是,她这里喊着困了,不打散头发,不换了睡衣,不上床去,怎么能叫作“准备睡了”呢?! 偏这披头散发的模样…… 虽说那家伙其实已经多次见过她这副不能见人的模样了…… 好吧…… 珊娘无力地挥挥手,只当自己没开口的。 换好了睡衣,被安置上了床,珊娘乖乖闭上眼,装出一副就要睡着了的模样。李妈妈轻轻放下帐幔,领着三和五福等全都退下楼去。 虽说自珊娘的腿好了后,就再次拒绝了别人给她值夜,可偌大一个春深苑不可能没个守夜的人,所以其实每天晚上,都有专门的婆子在院门旁的耳房里值宿的。而自李妈妈回来后,这项差事便被李妈妈包揽了下来。 珊娘支楞着耳朵,听着奶娘吩咐众人散了,又听得奶娘和另一个当值的婆子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检查着门户,然后听得那二人回到值宿的耳房里关了门,她这才蹑着手脚下了床。想着偶尔奶娘会上来查看她,珊娘悄悄搬过一张椅子抵在卧室的门边上,又拉出一件氅衣披了,这才回到东间,转过那猫戏图屏风,来到北窗下。 北窗外,那棵半遮在小楼阴影下的玉兰树,看着竟似比白日里看上去还要更显高大一些。渐起的秋风吹得宽大的叶片发出一阵瑟瑟的声响。隔着院墙,如水的秋月下,落梅河边那棵歪脖子柳下正系着一艘孤零零的单篷小船。那船篷下挂着的灯笼被秋风吹得一阵摇晃,使得灯下背手而立的人影也跟着变得隐隐绰绰,忽明忽暗……甚至叫人产生一种奇怪的不安之感…… 隔着玻璃窗,珊娘默默看着河中船上的袁长卿。如今她对袁长卿的感觉很有些矛盾,一方面,她警告着自己不要重蹈覆辙,可另一方面,她又明显感觉到自己对他似乎有着一种不太理智的过分信任……而且,最叫她感觉忧虑的是,这一世的袁长卿对她的态度,跟前世时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而他的每一点变化,都叫她对他产生一点新的认识……这些新的认识,叫她感觉惊奇的同时,又隐隐叫她有种难以解释的不安全感…… 船上的袁长卿原正低头凝视着河水里倒映着的明月,似乎是她看向他的目光惊扰到了他一般,他忽地一抬头,那眼眸隔着如此远的距离,竟准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珊娘一愣,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而,只两息之隔,袁长卿的脸便出现在玻璃窗外了。 他弯下腰,隔着玻璃窗看向珊娘,然后就跟敲门一样,伸手礼貌地敲了敲那扇窗。 珊娘咬着唇,隔着玻璃窗看着他,心里犹豫着,有点不太愿意开这个窗。 窗外,袁长卿询问地一偏头。此时正好一阵风起,那秋风吹得他的衣袂飘起,使他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被大风从树上吹落下去一般。 珊娘一惊,这才从摇摆不定的心绪中回过神来,赶紧上前一步,拨开窗栓,却并没有开窗,而是直接从窗前默默退了开来。 袁长卿看她一眼,便伸手推开窗,带着一股秋夜的凉意落进窗内。 他又看她一眼,回手关上窗,道:“外面起风了。夜里凉,你再去找件衣裳披了。” 珊娘没理他,只皱眉道:“什么要紧的大事,要你这么背着人来找我?” 袁长卿没有立刻回答她,只背对着她,手掌依旧按在窗户上。半晌,他肩头微微一沉,似默默叹了口气一般,转过身来,看着她道:“我这一去就要两三年,总要跟你交待清楚才行。” 珊娘自然早知道这一点了。前世时他便是如此的,“那又如何?”她道。 显然,她这轻描淡写惹恼了袁长卿。他的眼蓦地一凛,向她迈近一步。那危险的气息,迫得珊娘本能地倒退一步,后背险些撞在那具猫戏图屏风上。 “当心。”袁长卿忽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她的肩。 珊娘回头看了一眼那屏风,然后才又扭回头来,然后…… 然后,她便看到,袁长卿正低头以一种格外认真的神情在凝视着她,那眼神,刺得她的额头一片隐隐的发痒。 此时他们正站在北窗下。窗外月色虽好,被身旁的屏风一遮,使得此间光线变得异常昏暗,叫珊娘只能看到他那双在暗处显得分外明亮的眼。 那明亮的眼,令她一阵不自在,“干,干嘛这么看着我?”她干笑着,推开他握在她肩上的手。 袁长卿顿了顿,才似不情愿地收回他的手,人却并没有退开,仍是那么迫近着她,低头凝视着她道:“我会好几年都不在,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你吗?”珊娘抬头看着他。 虽然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近得早已经超过了人与人之间该有的安全距离,可她担心若是她后退,会叫一向强势的袁长卿以为她是在示弱,便只得强忍着额上的刺痒,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直直看着他,“说起来,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聪明最能干的一个,应该没什么事情能够难得住你吧?何况,这《地舆志》不是你们奉了东宫之命编撰的吗?连太后都拿出私房资助了你们,别人谁又敢动你们?” 袁长卿的眼忽地一闪,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 “东宫和太后的事,我记得我没跟你说过。”袁长卿道。 珊娘一阵无语——总不能告诉他,她是上一辈子知道的吧…… “原来……”袁长卿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柔和了起来,“我当你真那么不关心我呢,原来你私下里也有打听过。” 珊娘又是一阵无语——某人好像想多了…… “是,”袁长卿又道,“这确实是太子的计划。”说着,他把东宫的计划向珊娘娓娓道来。 却原来,由于最近宫里动作频频,以至于很多太子一系的年轻学子们都受到了牵连,连林仲海都被迫辞职了。为了护住这些年轻学子,太子爷便争取到了太后的支持,借编撰《地舆志》的机会,将那些受打击的学子全都分散了出去,一来保存了那些有生力量,二来也顺便完成这项利国利民的大计。 听着袁长卿的娓娓道来,珊娘心头一阵感慨。她再想不到,这一世的他竟愿意给她解释得这么详细……而前世时,她多问他一句他都是那么的不耐烦…… “老师年纪大了,不适合长年在外奔波,所以我给老师订的计划,是每出去半年就回来休养半年。但我还年轻,而且我希望我能快点做出成绩,所以我大概没那么多的机会回来看你,”袁长卿道。顿了顿,他又道:“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着急?” 于是珊娘善解人意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抬起的手停在离她的脸颊仅咫尺距离之外,似乎是他一时没忍住想要去碰她,却在即将碰到她时又回过神来一般。“因为,”他缩回手又道,“因为我希望我能尽快出人头地,我希望能让你父亲早日放心地把你交给我。” 珊娘一惊,蓦地抬头看向他。那一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十三儿,”她怀疑的眼,到底领袁长卿忍不住了,忽地将双手压在她的肩上,看着她的眼眸道,“确实如你父亲所说,我眼下的处境并不怎么好,所以……你等我三年,不,两年。两年后,我来娶你。到那时候,虽然我可能还是不能摆脱家里那一团混乱,但至少我能给你一个更稳妥的未来,也许那时候我还是不能让你父亲全然放心地把你交给我,但至少我希望到那时候,我有资格那么去要求。你等我,好吗?” 珊娘:“……” 好吧,她惊悚了。她看着他,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这一刻,她所有的思绪全都停了摆,除了眼前那双显得那么热烈的眼,一切全都成了一团乱麻…… 他,这是在暗示,他喜欢她吗?!她模糊地想着,一边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她那直视着他的眼,不禁令他一阵羞窘,“你……我……” 他支吾了两声,到底抗不住她仍直直盯着他的眼,忽地一收手臂,将她揽进怀里。看不见她的眼,他那激跳着的心便没有那么慌了。他以手掌按在她的脑后,不自觉地闭上眼,在她耳旁低喃道:“我心悦你。” 珊娘蓦地一颤,使得他误以为她要挣扎,便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将她按进怀里。 ……那句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袁长卿屏息静待片刻。他以为他会感觉害怕,会感觉惊慌……而这一刻他所感觉到的,竟是一阵如释重负。虽然仍然有点心慌,却不是惊慌…… 原来,这句话并没有他想像中那般难以出口…… 虽说以他的个性,他宁愿一直把这句话埋在心底。可这一次他要离开很久,偏她心里是怎么想他的,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便是从她同意将那个“权宜之计”换作“长久之计”,他觉得她应该多少对他是有点好感的,可她的好感到底有多少他却没把握……何况,在他不在的时候,许会有别人——比如周崇——先一步占据了她的好感…… 袁长卿一直都清醒地认识到,和别人——比如周崇——相比,他处于弱势。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强大着自己,却因为他到底才十六岁,而一直没能达到他所希望的那种程度。这种情况下,以他的本意,他原不该向她表白的,他觉得他还不够那个分量……但他又无法忍受被别人抢占了先机。所以,便是如今他的力量还不够,便是这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至少他要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个印记……一个属于他的印记…… “我心悦你。” 他低喃着又说了一遍。第二遍出口,比第一遍又更容易了一些。“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的,虽然我也希望你能心悦于我,但我也知道,凭我眼下的能力,我没办法那么要求于你。且正如你父亲所说,我身上的麻烦太多,我……”他顿了顿,扣在她脑后的手用力将她的头按进他的怀里,似乎这样就能将他那些混乱的思绪,那些他想说却找不到适合词语的话,全都一下子直接印进她的脑海中一般。 “我……”他按着她的头,不敢看向她,只用力做着深呼吸,鼓足勇气继续又道:“我希望我能替你撑起一片天,可现在我的能力还不够,我希望你能等我一等,不需要多久,两年就好。到那时候,至少我希望我能够让你父亲放心……”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他那混乱的话语,恰如他此刻混乱的心绪一般,“我想你大概不讨厌我……我原该慢慢来的,可时间等不及了,我怕……” ……我怕你会被人抢走。 “我怕,如果我不告诉你我此刻心里的想法,你……” ……你会被人抢走。 “你说过,如果我不说,没人会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我说了,我……”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要说,可那些话反复纠结盘绕,最终不过是为了表达那两个字:心悦。意识到这一点,他忽然住了口,推着她的肩,将她从怀里扶出来,看着她的眼眸柔声道:“我心悦你。” “等我两年。”他又道,“两年后,这本书应该能初具成效,我也应该会积累下一点名声。到那时候,我差不多应该可以有了一些根基。你等我。许我现在还不够力量,总有一天,不需要周崇帮忙我也能护得住你,护住你的家人。” 表白着的袁长卿,心慌慌的袁长卿,一向注重细节的袁长卿,此刻竟都没有注意到,自他开口后珊娘就一直那么沉默着。 此刻,瞪大着一双媚丝眼的珊娘早已被他的表白惊得呆成了一只木鸡。便是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便是他打开窗户跳出去时,冷风吹在她的身上令她打了个寒战;便是她看着他回手关上窗户时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睡觉;便是他跳下玉兰树消失不见了人影很久很久之后……她仍是那么呆若木鸡地站着。 直到窗外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珊娘忽地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她眨了眨眼,伸手摸摸早已冰凉的脸,然后又用力眨了眨眼,再使劲晃了晃昏沉沉不知所思的脑袋,然后带着一脸惊愕兼茫然走到窗前。 窗外,河边那棵歪脖子柳下系着的一叶扁舟上,一个黑衣少年正盘膝坐在船头。一盏灯笼挂在他的身后,桔色的灯光照不见他的面容,只将他那挺拔的肩背映得格外宽厚。 第80节 那月光漾着笛声,显得那么的虚幻,竟似一切不过是她做的一个梦…… 一个来得太晚的梦…… 我心悦你。 朦胧的月色下,少年专注地吹着短笛。而在珊娘耳旁回旋盘绕着的,却是那低沉的耳语:“心悦你……” 脸颊上爬过一阵微痒。珊娘抬手摸去,毫不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的眼泪。 第106章 ·保重 清晨,浓雾弥漫的长巷内,严伯正指挥着门僮擦着那铜制的兽头门环,忽然就看到一个人影从浓雾中破雾而出。 他眯起眼,探着头,看着那个人影由淡及浓。直到那人走上台阶,他才认出此人——恰正是府上的准姑爷,袁大公子袁长卿。 严伯心下一阵诧异。今晨的雾气有点浓,叫人分不清天光已是何时,不过严伯却记得很清楚,他才刚听到鼓楼上敲过辰正的钟声。照理说,不该有人这么早就登门的。 “原来是姑爷啊,”严伯在门僮的脑袋上拍了一记,示意他去里面报信,他则迎着袁长卿上前行了一礼,又仗着自个儿是府里的老人儿,打趣着袁长卿道:“姑爷今儿来得倒早,这是特意来蹭早饭的吧?” 浓雾中,袁长卿那张俊朗的面容一阵微微泛红。他忽闪了一下那被雾气沾湿的睫羽,又带着种奇怪的不自在抬手抹了一下鼻尖,这才向着严伯回了一礼。 如今家里下人们也都已经知道,自家这个准姑爷是个不怎么爱开口的,见袁长卿沉默地腼腆着,严伯像对自家晚辈一般,冲着他一阵呵呵轻笑,然后殷勤地将袁长卿让进府门。 至于说袁长卿为什么这么早就来了……是因为他一直就没回去。 “情窦初开”四个字,最奇妙的,便在那个“初”字上。初识情之滋味,可以使一个老谋深算之人智商急降至零点,何况此时的袁长卿,便是再怎么被珊娘妖魔化,他仍只是个少年。 少年第一次向心上人表白,甜蜜心悸之余,便是满心满怀的心虚、心慌、心乱……于是,表白的勇气退散后,少年便只剩下了仓皇逃跑的勇气…… 直至逃至孤舟之上,直到天光渐渐发白,对着那河面上渐渐聚起的晨雾,逐渐冷静下来的袁长卿才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只顾着自己说啊说,竟从头到尾没听到十三儿的声音…… 下人把袁长卿的到来报进内院时,一家人除了珊娘外,全都在太太的院子里用着早饭。见袁长卿进来,老爷先爽朗地笑了起来,道:“是个有口福的。”又道,“今儿厨房做了蟹黄汤包,偏太太竟吃不得这个,倒便宜你了。” 侯玦也笑眯眯地迎着袁长卿过去,将他拉到桌边坐了,道:“我姐姐也没这口福。” 袁长卿立时扭头问道:“你姐姐怎么了?” 老爷和太太交换了个眼色。太太看着袁长卿微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受了点寒凉。”许是见袁长卿的神色中带了忧虑,太太-安慰着他又道:“并不严重,就是有点鼻塞,已经给她熬了姜汤。捂一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太太虽那么说,袁长卿心里仍暗暗揪了起来。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珊娘十有八-九是因为他才冻着了…… 此时袁长卿的心情颇有些复杂。昨晚,其实他不仅想要向她表白,也想要顺势问一问她,她对他是个什么样的态度的……偏他心慌慌之余,竟只顾着表白,直到逃走后才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竟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他原还想着,今儿怎么也要补上那个问题的,却不想她竟病了…… 是的,珊娘病了,头痛鼻塞流鼻涕。感冒初期症状。 感冒的好处之一,是她可以正大光明地赖床;好处之二,是昏沉沉的脑袋正好也可以叫她暂时搁置起那些复杂混乱的思绪;第三,则正好避开那个叫她不知该怎么去面对的人——五老爷再怎么疏于礼仪,也不会同意叫袁长卿亲自来探病的…… 所以,当天晚上,便是听到窗户上传来奇怪的扣击声,珊娘也只当没听到的。 在外面扣着窗户的袁长卿则再没想到,他没把珊娘招来,却招来了珊娘的奶娘,李妈妈。 李妈妈放心不下珊娘,坚持非要给她值夜不可,因此,窗户上传来奇怪动静时,李妈妈便拿着烛台过去查看 ——也亏得她手里拿着烛台,叫窗外的袁长卿看到不对,赶紧先一步溜了…… 奶娘打开窗,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回来对珊娘道:“看来后面那棵玉兰树的枝条要修了,这都碰到窗户了。” 虽然鼻塞得难受,珊娘仍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珊娘的感冒还没好,袁长卿那边却不知为什么,竟忽然要提前出发了。 临出发前,袁长卿来府里辞行,于是,便是这会儿珊娘仍鼻头红红的,也不得不出去见上一面了。 姗姗来迟的珊娘来到厅上时,袁长卿正背着手站在条案前耐心等着她。见她进来,二人相互对瞪着眼一阵默默无语。半晌,他才开口道:“你的病,好些没?” “还好,就这样。”珊娘哑着声音道。 “咳嗽吗?”袁长卿问。 “还好,不咳。” “嗓子痛吗?” “有点。” “发烧吗?” “不发烧。” “鼻塞呢?” 珊娘:“……” 她叹了口气,指了指那座椅,然后转身挑了一处坐了,抬头道:“我嗓子疼,长话短说好吗?” 袁长卿看着她沉默了一下,道:“那天,其实我的话没有说完。我该问一问你的想法的。” 便是他语焉不详,珊娘也知道他的所指,然后暗暗叹息了一声。 经过两天的缓冲,那最初的震惊如今已经渐渐平息下去,甚至连被他的表白所激起的激愤,也已经渐渐散去。诸般激烈的情绪散尽后,珊娘才开始正视自己和袁长卿之间的事。 直到他说出她前世期盼了一辈子的那两个字时,她才发现,前世于她,果然只是一个梦。如今回首当初,她甚至觉得,前世时的她未必是真喜欢袁长卿这个人,更多的,许她只是喜欢上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他的表白,像是圆了她的一个梦,却也终于叫她明白,那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梦。她不敢说若是前世时袁长卿这么跟她说,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至少,如今她感觉她终于是揭过去了这一幕,前世,于她来说,真正地画上了句号。 而,在过去画上句号的同时,她却也发现,对于这一世的袁长卿,似乎她并没有她所以为的那样无动于衷…… 这一世,她对他的了解远胜于上一世。而越是了解他,她便越是克制不住自己对他的欣赏……但,便是欣赏他,她仍然那么清醒地认识到,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这一世,她从来没想过,她与他之间会有什么可能,却不想,他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注意到了她,且还……心悦她…… 是的,她不讨厌她,甚至也能想像着怎么嫁给他,但…… 但这却并不代表,她能坦然接受他…… 如果此时问她怎么看袁长卿…… “我……”她犹豫着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我该怎么想。”、是的,她很迷茫。她对袁长卿没有恶感,但也没到那种特别的好感,他与她,只是一个曾有过特别关系的……勉强算是老朋友吧…… 她的迷惑迷茫,全都落进了袁长卿的眼里。他飞快看了一眼在廊下立着的三和五福,然后走到珊娘面前,低声问着她,“那你讨厌我吗?” “当然不。”珊娘抬头看着他。 这是实情。袁长卿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答案。于他来说,暂时这样也能满足了。于是他对着她微微一笑,道:“眼下这就够了。我的要求不多,我只想叫你知道我的想法。至于你的想法,你可以慢慢理清,我们不着急。” 他说着,转身走出厅外,没等珊娘好奇探头看出去,他又转身回来了,且手臂上还架着他的那只海东青。 “我这次要出门很久,”袁长卿道,“要去的地方也很多,不方便带着它。你能帮我照顾它一下吗?” 珊娘一怔——叫她……照顾这么一只猛禽?! 直到看着她瞪得溜圆的眼,袁长卿才意识到他这要求的荒唐。他不禁一阵发窘,忙又道:“也不要你怎么照顾,我会留人下来照顾它的,你只要……你只要……我的意思是说……” 亏得一向条理分明的袁长卿居然也有编不出借口的时候。 但便是他编不出理由,作为曾为情所困的过来人,珊娘觉得她大概能够明白他的心思——她想,他许只是希望他能给她留下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以便于她能经常想到他…… “行,我帮你照看着。”她也不为难他,干脆地应道。 袁长卿的眼蓦然一亮,伸手摘下海东青的眼罩,对珊娘道:“它叫阿灰。” 阿灰此时仍只能算是一只幼鹰,被除了眼罩后,它看着珊娘好奇地偏了偏头,那神情看着竟跟白爪有些神似。珊娘原就喜欢小动物,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摸那只鹰,却忽地被袁长卿一把捉住她伸出去的手。 珊娘一怔,呆呆看着他握着她的那只手。 袁长卿也呆呆看着他握住的那只手,顿了一顿,才如触电般松开她,然后他的耳尖便渐渐红了起来。他闪开眼,看着阿灰道:“小心点,它的嘴很厉害,别贸然摸它。”说着,他向着厅外叫了一声,“凉风。” 廊下进来一个年纪约在十五六岁左右的矮胖少年。珊娘知道,这是袁长卿那四个“风”字辈小厮中的一个。 “这是我的小厮凉风,”袁长卿对她道,“平常都是他负责照顾阿灰的,我会把他留给你。如果你想要学放鹰,他会教你。”顿了一顿,他有点遗憾地道:“可惜京里有变,时间上来不及了,我原想亲自教你的。” 他看着她,目光中似能柔出水波一般,却是看得珊娘一阵感慨。 袁长卿此人,前世时便是那样的性情,他所关心的,他会倾注全部的关心,而他所漠视的,他会全然漠视……前世时,她因他这样的脾性吃尽了苦头,如今被他以那样热烈的眼看着,她忽然有种预感,似乎她仍是不会轻松…… “你保重,”他道,“平常多穿一点。” 珊娘:“……” 她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廊下的三和五福。三和规规矩矩地站着,五福的唇边则明显抿出一道笑纹。珊娘忍不住脸红了。 “还有,”袁长卿将那只鹰交给凉风,回头看着她,压低声音又道:“有什么事就叫凉风给我送信,便是我不能帮你什么忙,好歹可以帮着你出点主意。” 忽地,珊娘就想起七娘跟她的未婚夫通信的事来。 于是那脸上的红晕渐渐也染红了她的耳根。 她清了清嗓子,沙哑着声音道了声:“你也保重。” 第106章 ·保重 清晨,浓雾弥漫的长巷内,严伯正指挥着门僮擦着那铜制的兽头门环,忽然就看到一个人影从浓雾中破雾而出。 他眯起眼,探着头,看着那个人影由淡及浓。直到那人走上台阶,他才认出此人——恰正是府上的准姑爷,袁大公子袁长卿。 严伯心下一阵诧异。今晨的雾气有点浓,叫人分不清天光已是何时,不过严伯却记得很清楚,他才刚听到鼓楼上敲过辰正的钟声。照理说,不该有人这么早就登门的。 “原来是姑爷啊,”严伯在门僮的脑袋上拍了一记,示意他去里面报信,他则迎着袁长卿上前行了一礼,又仗着自个儿是府里的老人儿,打趣着袁长卿道:“姑爷今儿来得倒早,这是特意来蹭早饭的吧?” 浓雾中,袁长卿那张俊朗的面容一阵微微泛红。他忽闪了一下那被雾气沾湿的睫羽,又带着种奇怪的不自在抬手抹了一下鼻尖,这才向着严伯回了一礼。 如今家里下人们也都已经知道,自家这个准姑爷是个不怎么爱开口的,见袁长卿沉默地腼腆着,严伯像对自家晚辈一般,冲着他一阵呵呵轻笑,然后殷勤地将袁长卿让进府门。 至于说袁长卿为什么这么早就来了……是因为他一直就没回去。 “情窦初开”四个字,最奇妙的,便在那个“初”字上。初识情之滋味,可以使一个老谋深算之人智商急降至零点,何况此时的袁长卿,便是再怎么被珊娘妖魔化,他仍只是个少年。 少年第一次向心上人表白,甜蜜心悸之余,便是满心满怀的心虚、心慌、心乱……于是,表白的勇气退散后,少年便只剩下了仓皇逃跑的勇气…… 直至逃至孤舟之上,直到天光渐渐发白,对着那河面上渐渐聚起的晨雾,逐渐冷静下来的袁长卿才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只顾着自己说啊说,竟从头到尾没听到十三儿的声音…… 下人把袁长卿的到来报进内院时,一家人除了珊娘外,全都在太太的院子里用着早饭。见袁长卿进来,老爷先爽朗地笑了起来,道:“是个有口福的。”又道,“今儿厨房做了蟹黄汤包,偏太太竟吃不得这个,倒便宜你了。” 侯玦也笑眯眯地迎着袁长卿过去,将他拉到桌边坐了,道:“我姐姐也没这口福。” 袁长卿立时扭头问道:“你姐姐怎么了?” 第81节 老爷和太太交换了个眼色。太太看着袁长卿微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受了点寒凉。”许是见袁长卿的神色中带了忧虑,太太-安慰着他又道:“并不严重,就是有点鼻塞,已经给她熬了姜汤。捂一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太太虽那么说,袁长卿心里仍暗暗揪了起来。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珊娘十有八-九是因为他才冻着了…… 此时袁长卿的心情颇有些复杂。昨晚,其实他不仅想要向她表白,也想要顺势问一问她,她对他是个什么样的态度的……偏他心慌慌之余,竟只顾着表白,直到逃走后才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竟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他原还想着,今儿怎么也要补上那个问题的,却不想她竟病了…… 是的,珊娘病了,头痛鼻塞流鼻涕。感冒初期症状。 感冒的好处之一,是她可以正大光明地赖床;好处之二,是昏沉沉的脑袋正好也可以叫她暂时搁置起那些复杂混乱的思绪;第三,则正好避开那个叫她不知该怎么去面对的人——五老爷再怎么疏于礼仪,也不会同意叫袁长卿亲自来探病的…… 所以,当天晚上,便是听到窗户上传来奇怪的扣击声,珊娘也只当没听到的。 在外面扣着窗户的袁长卿则再没想到,他没把珊娘招来,却招来了珊娘的奶娘,李妈妈。 李妈妈放心不下珊娘,坚持非要给她值夜不可,因此,窗户上传来奇怪动静时,李妈妈便拿着烛台过去查看 ——也亏得她手里拿着烛台,叫窗外的袁长卿看到不对,赶紧先一步溜了…… 奶娘打开窗,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回来对珊娘道:“看来后面那棵玉兰树的枝条要修了,这都碰到窗户了。” 虽然鼻塞得难受,珊娘仍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珊娘的感冒还没好,袁长卿那边却不知为什么,竟忽然要提前出发了。 临出发前,袁长卿来府里辞行,于是,便是这会儿珊娘仍鼻头红红的,也不得不出去见上一面了。 姗姗来迟的珊娘来到厅上时,袁长卿正背着手站在条案前耐心等着她。见她进来,二人相互对瞪着眼一阵默默无语。半晌,他才开口道:“你的病,好些没?” “还好,就这样。”珊娘哑着声音道。 “咳嗽吗?”袁长卿问。 “还好,不咳。” “嗓子痛吗?” “有点。” “发烧吗?” “不发烧。” “鼻塞呢?” 珊娘:“……” 她叹了口气,指了指那座椅,然后转身挑了一处坐了,抬头道:“我嗓子疼,长话短说好吗?” 袁长卿看着她沉默了一下,道:“那天,其实我的话没有说完。我该问一问你的想法的。” 便是他语焉不详,珊娘也知道他的所指,然后暗暗叹息了一声。 经过两天的缓冲,那最初的震惊如今已经渐渐平息下去,甚至连被他的表白所激起的激愤,也已经渐渐散去。诸般激烈的情绪散尽后,珊娘才开始正视自己和袁长卿之间的事。 直到他说出她前世期盼了一辈子的那两个字时,她才发现,前世于她,果然只是一个梦。如今回首当初,她甚至觉得,前世时的她未必是真喜欢袁长卿这个人,更多的,许她只是喜欢上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他的表白,像是圆了她的一个梦,却也终于叫她明白,那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梦。她不敢说若是前世时袁长卿这么跟她说,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至少,如今她感觉她终于是揭过去了这一幕,前世,于她来说,真正地画上了句号。 而,在过去画上句号的同时,她却也发现,对于这一世的袁长卿,似乎她并没有她所以为的那样无动于衷…… 这一世,她对他的了解远胜于上一世。而越是了解他,她便越是克制不住自己对他的欣赏……但,便是欣赏他,她仍然那么清醒地认识到,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这一世,她从来没想过,她与他之间会有什么可能,却不想,他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注意到了她,且还……心悦她…… 是的,她不讨厌她,甚至也能想像着怎么嫁给他,但…… 但这却并不代表,她能坦然接受他…… 如果此时问她怎么看袁长卿…… “我……”她犹豫着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我该怎么想。”、是的,她很迷茫。她对袁长卿没有恶感,但也没到那种特别的好感,他与她,只是一个曾有过特别关系的……勉强算是老朋友吧…… 她的迷惑迷茫,全都落进了袁长卿的眼里。他飞快看了一眼在廊下立着的三和五福,然后走到珊娘面前,低声问着她,“那你讨厌我吗?” “当然不。”珊娘抬头看着他。 这是实情。袁长卿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答案。于他来说,暂时这样也能满足了。于是他对着她微微一笑,道:“眼下这就够了。我的要求不多,我只想叫你知道我的想法。至于你的想法,你可以慢慢理清,我们不着急。” 他说着,转身走出厅外,没等珊娘好奇探头看出去,他又转身回来了,且手臂上还架着他的那只海东青。 “我这次要出门很久,”袁长卿道,“要去的地方也很多,不方便带着它。你能帮我照顾它一下吗?” 珊娘一怔——叫她……照顾这么一只猛禽?! 直到看着她瞪得溜圆的眼,袁长卿才意识到他这要求的荒唐。他不禁一阵发窘,忙又道:“也不要你怎么照顾,我会留人下来照顾它的,你只要……你只要……我的意思是说……” 亏得一向条理分明的袁长卿居然也有编不出借口的时候。 但便是他编不出理由,作为曾为情所困的过来人,珊娘觉得她大概能够明白他的心思——她想,他许只是希望他能给她留下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以便于她能经常想到他…… “行,我帮你照看着。”她也不为难他,干脆地应道。 袁长卿的眼蓦然一亮,伸手摘下海东青的眼罩,对珊娘道:“它叫阿灰。” 阿灰此时仍只能算是一只幼鹰,被除了眼罩后,它看着珊娘好奇地偏了偏头,那神情看着竟跟白爪有些神似。珊娘原就喜欢小动物,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摸那只鹰,却忽地被袁长卿一把捉住她伸出去的手。 珊娘一怔,呆呆看着他握着她的那只手。 袁长卿也呆呆看着他握住的那只手,顿了一顿,才如触电般松开她,然后他的耳尖便渐渐红了起来。他闪开眼,看着阿灰道:“小心点,它的嘴很厉害,别贸然摸它。”说着,他向着厅外叫了一声,“凉风。” 廊下进来一个年纪约在十五六岁左右的矮胖少年。珊娘知道,这是袁长卿那四个“风”字辈小厮中的一个。 “这是我的小厮凉风,”袁长卿对她道,“平常都是他负责照顾阿灰的,我会把他留给你。如果你想要学放鹰,他会教你。”顿了一顿,他有点遗憾地道:“可惜京里有变,时间上来不及了,我原想亲自教你的。” 他看着她,目光中似能柔出水波一般,却是看得珊娘一阵感慨。 袁长卿此人,前世时便是那样的性情,他所关心的,他会倾注全部的关心,而他所漠视的,他会全然漠视……前世时,她因他这样的脾性吃尽了苦头,如今被他以那样热烈的眼看着,她忽然有种预感,似乎她仍是不会轻松…… “你保重,”他道,“平常多穿一点。” 珊娘:“……” 她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廊下的三和五福。三和规规矩矩地站着,五福的唇边则明显抿出一道笑纹。珊娘忍不住脸红了。 “还有,”袁长卿将那只鹰交给凉风,回头看着她,压低声音又道:“有什么事就叫凉风给我送信,便是我不能帮你什么忙,好歹可以帮着你出点主意。” 忽地,珊娘就想起七娘跟她的未婚夫通信的事来。 于是那脸上的红晕渐渐也染红了她的耳根。 她清了清嗓子,沙哑着声音道了声:“你也保重。” 第107章 ·醉翁 袁长卿说的明明是“她有事时可以写信跟他联络”,可还不等珊娘这里想到有什么事情可以烦劳于他,她便收到了袁长卿寄来的信。 那时他走了才不过三天,算算脚程,甚至人都还没有离开江阴府的地界…… 袁长卿的信之所以能来得如此迅速,则是得益于圣元革新时世祖皇帝所创立下的邮驿。只是,当年受国力所限,那时的邮路只通到县一级的地区,便是梅山镇如此繁华,都没能设立一个邮驿。而袁长卿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根据太子之命拓展邮路的——从国家方面来说,是为了方便上令下达;而在珊娘眼里,则诡异地觉得,袁长卿这简直是在假公济私…… 不然,凭着她们家既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又没人在朝中做大官,她根本不可能每隔着三五天就收到一封他的信——偏袁长卿的信就这么每隔三五天便出现在她的案头上…… 虽然其实他也没写什么,除了问一问大家的平安,更多的倒像是游记,不过记录了一些沿途的风光和趣事…… 然后珊娘便发现,袁长卿此人虽然嘴拙,笔下却不拙,把个沿途风光写得活灵活现,竟叫她也似跟着他一路畅游过去的一般……此乃后话。 且说珊娘收到头一封信时,是凉风递上来的。看着低眉顺眼的凉风,珊娘忍不住又在心里把袁长卿妖魔化了一回。她不由觉得,袁长卿此人简直是个博弈好手,做任何事情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看着不过留下一个照顾小鹰的小厮,却不想还肩负了信使的职责……而当周崇借着来看袁长卿留下的那只小鹰频频上门拜访之后,袁长卿的信里忽然提到此事时,珊娘才敏感地意识到,这凉风许还兼着眼线的功能…… 因太太怀着身子,珊娘怕把病气过给太太,便主动把自己关在春深苑里养起来病,竟是除了袁长卿走之前来告别,她就再没在人前露过面。她原不过是感了小小的风寒,袁长卿走后没几天她就痊愈了。因此,七娘来“探病”时,其实她早好了——而七娘说是来“探病”的,倒不如说她是来“八卦”的才更为贴切。 中秋夜的事,自然不可能这般无声无息地过去。只是之后因姚家人闹上门来,叫珊娘分了心,也就没有管后续的故事。七娘过来,主要便是通报这件事的。 却原来,中秋后的第二天,十四娘就被她的嫡母给禁了足。至于那愚蠢的丫鬟四喜,自是逃不掉一个被赶出去的命运。 “那丫头也是蠢到了极致,”七姑娘不屑地撇着嘴道,“你道她为何如此?说来好笑!原来她一心往上钻,偏又没个路子。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在她耳边吹风,说是因为她当初得罪了你,才叫园子里的主子们看不上她。又有人给她出主意,叫她当众给你陪不是,再做出一副以命悔罪的姿态,说是这样就能叫上面相信,她是真心悔过的。偏那丫头鬼迷了心窍,竟真信了这个主意,这才闹出这么一出戏来。”又叹道,“如今家里把她赶了出去,怕是别人家也再不会用她了,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自大周立国起,世祖皇帝就废了蓄奴制度。便是家下那些仆役们仍按照前朝的习惯自称“奴婢”,至少官面上,他们一个个都是自由之身。只是,就如圣元革新时的许多政令一般,随着时间推移,许多革新内容都被“换汤不换药”地又推回了前朝的旧轨迹之中。便是如今各家明面上都不存在所谓的“家奴”,仍是存在着一个一签便是一辈子有效的所谓“长契”——其实就是前朝的“死契”。 “长契”与“死契”的最大不同,便是主家不能决定家下仆役的生死,最多只能废了契约将人赶出去。而大周向来讲究人之品性,越是在家里服务的下人越是要求一个信誉的担保,所以很多世家用人,往往都是子承父业、女继母职,就如三和那样,像四喜这样因犯错被主家赶出去的,便等于是全然没了信誉,再求职将十分艰难…… 珊娘自是不会为了一个自己作死之人感觉惋惜的,只皱眉道:“她怎么就挑了那么个时间闹开了?” “这还不明白?”七娘习惯性地又是一撇嘴,“有人挑唆的呗!”又凑到珊娘面前道:“我娘和老太太都仔细查了,竟没查出谁在背后做的手脚。可要叫我说,再逃不过这个人的影子了!”说着,她举起两根食指比划了两个“一”,又笑道:“倒是没想到,她的手段竟越来越高明了,这是落子无痕呢,十四这次的亏吃得不冤。” 七娘一阵幸灾乐祸。隔了一会儿,她似又想起什么,斜眼看着珊娘道:“你和你家那口子,可都不是吃素的。我听说你家那位也是个主意多多的,这回被人这么算计着,他就没想过要讨回个公道?” 一句“你家那口子”,说得珊娘脸一红,睇着七娘道:“怎么?你想看个热闹?” “是啊,”七娘倒也直言不讳,甩着手里的帕子道:“太太整天逼我绣嫁妆,烦都烦死了,我就想着你们谁能逗我乐一乐呢。” 珊娘从她这句话里听锣听出了音儿,便笑道:“这么说,不担心你的亲事了?” 七娘这回才终于摆正了态度,罢了那一脸玩世不恭的笑,道:“这件事还真要谢谢你了,老爷听我那么一说,总算消停了。”她看看珊娘,忽然又拿帕子捂着嘴笑道:“亏得袁大看中的是你,若真依着袁家老太太的主意订了十一娘,叫那两货强强联手,袁家人迟早得尸骨无存!” 珊娘心头一动,竟是头一次意识到,袁长卿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跟那些袁家人争些什么,不然她还真不是他的最佳选择。 “我有你说得那么弱吗?”她眨着眼笑道。 “你不弱,你就是懒。”七娘不客气地道。 二人正闲聊着消磨时光,忽然就看到两个婆子抬了个鸟笼子进来了。为首的婆子笑道:“五皇子殿下那里听说姑娘身子不爽利,叫人送了这个来给姑娘解闷儿。”说着,揭了鸟笼子上的布帘,却原来是一笼十来只绿皮小鹦哥。 鹦哥们一见了光亮,立时活泼地叽叽喳喳闹腾起来,叫感冒才刚好的珊娘听了一阵头痛。 七娘向来是个爱热闹的,忙站起身,围着那半人高的鸟笼子打了个圈儿,然后眼珠一转,撑着下巴扑到珊娘面前,低声笑道:“袁大才一走,就有人给你献殷勤来了?” 珊娘也知道七娘的脾性,原就是个看戏不怕台高的主儿,便横她一眼,挥着手道:“你要是喜欢,拿去便是。”说实话,她还真不喜欢这叽叽喳喳的鹦鹉,只觉得它们吵得她脑仁儿都疼。 “五皇子送你解闷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七娘笑道。 周崇的殷勤,说实话,珊娘原还真没怎么在意。等他隔三岔五就找着借口给她送东西,且越送越贵重时,她才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妥。偏周崇那里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便是叫她感觉到他对她似乎有点什么想法,可到底他那里什么都没有表示,叫她总疑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只能暂时按下此事不表。 如今珊娘不用去学里,太太又有了身子,于是她病好了之后,也就主动又挑起了家事。按习俗,妇人怀了身子未满三个月前是不易对外公开的,所以老爷好不容易熬到十月底,太太满了三个月,他当即把这喜讯嚷嚷得全家族都知道了。 自然,五老爷府上是要办酒宴庆祝一番的。于是珊娘便做了女主人,前前后后的忙碌起来。 许正是因为她手边一直有事忙着,便是时不时能在案头看到袁长卿的来信,她竟从来没想过要回一封,且说实话,其实她心里主动想到他的时候并不多,都得别人提到他,她才会想到他…… 因林二先生家里和五老爷家可算是“通家之好”,便是林二先生如今已经带着他的学生弟子们出发去勘查地舆了,五老爷那里仍是往林家递了请帖。摆宴那一天,照理说,林二先生不在家,就该林二夫人带着林如稚过来吃酒才是,却不想林二夫人没来,只林老夫人带着林如稚来了。 自珊娘生日那日她们几个闺蜜醉了一场后,因她这边连着发生诸多事情,叫她一时都没能跟她的朋友们怎么联络,这一回林如稚来,她忽然就发现,林如稚竟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一般,看着连眉眼间都成熟了不少。等背着人细细一阵交谈,珊娘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林如稚竟跟她母亲“大战”了好几个回合,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人——那孤贫院出身的学子,梅欢歌。 珊娘一阵惊讶。她再想不到,林如稚竟会喜欢上那不起眼的梅欢歌。虽说梅欢歌本人挺上进的,可他到底是出身孤贫院里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算他本人很用功,那学识根本就比不得林家那几个学霸兄弟……当然,更比不得袁长卿这样的怪胎了。 第82节 虽说林家是教育工作者,可林二夫人怎么说都是为人父母的。为人父母者,没有一个不想儿女好上加好的,何况林如稚还是林家唯一的女儿。所以珊娘很是能够理解为什么林二夫人不同意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可叫她想不到的是,林二夫人不同意,林二先生却同意了。 “你娘……”珊娘一阵犹豫。其实打心眼儿里来说,她是站在林二夫人那一边的。便如前世时她不愿意她的儿子娶一个身份不对等之人一样,若是那时候的袁长卿也像梅欢歌这样家徒四壁,怕是他长得再好看,前世的她也不会动心的……这般想来,她更加觉得前世时她对袁长卿的所谓“深情”,该打上好几个折扣了…… “我知道,”林如稚靠着珊娘的肩道,“我娘是担心我,是为我好。可我娘不是我,她眼里的好,未必是我眼里的好。而且,他只是现在不如意而已,谁又能说他的将来就一直会不好?就算他以后不好,只要他对我好,我相信,凭着我们二人一起努力,也一定能把将来的日子过好的。我娘之所以不同意,不过是怕我跟着他吃苦,只要我们让我娘看到,我们一定会好好的,我娘没道理不同意。你说是吧?” 珊娘心头一跳,蓦地一阵沉默。林如稚和梅欢歌,这应该是真正情投意合了,她和袁长卿却似乎总是处于半边冷半边热的状态……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羡慕林如稚,能真正的喜欢上一个人…… “你担心袁师兄吗?”忽然,林如稚问道。 “什么?”珊娘一怔。直到她这么问时,她才意识到,她一点儿都不担心他…… “我很担心他。”林如稚忧郁地叹了口气,“虽说以我爹为主,可我爹年纪大了,最多不过是就近坐镇,真正要跑遍穷乡僻壤的人是他们。我哥哥和袁师兄怎么说都比他了大好几岁呢,去的人里就他年纪最小,我……真的有点担心他呢……” “担心啊……”珊娘随口顺着林如稚的话嘀咕着,其实心里则想着,袁长卿那么大的本事,怕是谁都会有事,独他不可能。 “是啊,”林如稚将下巴搁在珊娘的肩上,“他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在努力,偏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蓦地,珊娘心头又是一跳。林如稚的话,叫她想起袁长卿那晚上的话。他那番话,其实也在表达着这个意思,他,也是在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着…… 正这时,那边过来一个婆子禀道:“五皇子殿下来了。” “他来做什么?”珊娘一阵惊奇。便是他经常莫名其妙往她这里送东西,可说到底他是皇家贵胄,她家里请客,可没资格请他,因此五老爷那里根本就没给他发请帖。 而,就这么一下,忽地又叫她想起那天晚上,袁长卿也莫名其妙地提到过两次周崇——因为周崇出力帮过他家,叫他觉得自己能力不够…… 忽然间,珊娘有点想笑,觉得那样的袁长卿……很,有点可爱…… 所以说,这一回五皇子周崇又做了一回不速之客,且他还当众给了五老爷一份很有分量的贺礼,叫五老爷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最后还是来吃酒的大老爷地殷勤地巴结上来,逼着五老爷收下贺礼,将五皇子让到了上首。 跟着珊娘一同出来见礼的林如稚忍不住问着珊娘:“五哥什么时候跟你爹交情这么好了?” 和大老爷一同过来吃酒的七娘听到,扭头看着珊娘笑得一阵坏眉坏眼,凑到珊娘耳旁小声笑道:“还没开席呢,这里就多了个醉翁。”——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冲着珊娘暧昧地一挑眉。 而,像七娘这样想像力丰富的侯家人显然并不在少数。看着五皇子总想找着机会跟珊娘聊天,顿时便有许多的眼,带着种种不明的意味落在了珊娘的身上。 于是珊娘终于感受了一回林如亭面对柳眉时的无奈。 再于是,当五皇子临别之际,提议明儿和她一同去放鹰时,珊娘略皱了一下眉,然后想着有些话还是该当面问明白说清楚才是,便点头同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跟在五老爷身后恭送着五皇子离开时,她眼角处隐约看到了袁长卿的小厮凉风的影子一闪而过…… 第108章 ·放鹰 袁长卿的海东青,说是托付给珊娘的,其实倒更像是托付给五老爷的。 话说五老爷当初可是先看到那只鹰,然后才认识袁长卿的。当时老爷还打过那只鹰的主意,只是袁长卿没肯相让。不过袁长卿也递了话,表示可以借五老爷观摩一二。而虽说斗心眼之类的事五老爷明显不是袁长卿的对手,可玩艺术的人都别有悟性,见到袁长卿的第一眼,老爷就直觉他不似外表看上去这般纯良,所以便是五老爷心里很想画那只鹰,便是袁长卿那里给他递了梯子,老爷仍是很警觉地没有靠前——之后的事则证明了老爷的直觉果然挺灵。 当然,这些事已时过境迁了,五老爷当初的顾忌,如今则成了他看中袁长卿的理由。不管准女婿以什么理由把这海东青寄存在他们家,对于五老爷来说,这是个难得地就近观摩海东青神态的机会。因此,除了跟太太腻在一起的时间外,老爷几乎天天泡在新搭的鹰舍里逗鹰喂鹰溜鹰。 这只名叫“阿灰”的海东青,不仅成了袁长卿在珊娘身边留下的“暗桩”,全了老爷画鹰的心愿,更叫袁大没想到的是,它竟也成全了五皇子堂而皇之上门的理由。 五老爷一开始就知道五皇子周崇特别喜欢这只鹰,所以便是他借着看鹰的借口频频上门,老爷那里也没有起疑——他哪里想得到,这位皇家贵胄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而叫周崇郁闷的是,他十次上门,竟九次见不到他想见的那个人——想想也是,珊娘可是订了亲的姑娘,便是老爷再浑,也知道要维护自己女儿的名声的。何况如今珊娘还挺忙,除了料理家事外,她还得照顾一个高龄产妇,余下的时间里还要收拾庭院、照顾花草、看点小说、睡个午觉、和闺蜜通个信,约个时间喝点茶逛个街什么的,真的挺忙。总之,她还真分不出时间来给他这么个不相干的人。 周崇也非平庸之辈,见没机会接近珊娘,他便想着主意创造机会。于是他再一次借鹰说事,求着五老爷放鹰时一同带上他,又蛊惑着五老爷说,趁着如今太太坐稳了胎,且行动还方便着,正好顺势也带太太出门赏个秋景。老爷听了哪有不答应的?所以家里请客那天,周崇才会“顺势”又问了珊娘要不要同去。 而珊娘也有点烦他所造成的困扰,正想找个机会问清他这暧昧态度的缘由,也就跟着应了。 然后,这一日,五老爷和周崇便骑着马去落梅河边放鹰了。珊娘和太太则坐着船悠哉游哉地跟着。至于说侯瑞侯玦,因今儿不是休沐,那二人无缘参与,只得垂头耷脑地去上学了。 周崇原想得美好,想着便是珊娘和太太坐在马车里,他总能隔着车窗跟她说两句话的,却是再想不到老爷怕颠着太太,竟不是备下马车,而是叫太太和珊娘上了船……看着那漂在落梅河里的画舫,五皇子除了咬牙外,也只能默默叹气了。 俗话说“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阻止不了一个人的“有心”二字,等五老爷来到梅山脚下,一抬头,老爷这才知道,原来周崇早一步命人在那背风处拿帐幔围了一圈地,且还铺好了锦毡,设好了案几。于是,珊娘和太太就这么被忽悠着下了船,终于和岸上的周崇汇在了一处。 五老爷看着小厮凉风放了一会儿鹰,渐渐便技痒起来。那边既然体贴地设了案几,再没有不备纸墨的道理,于是老爷也顾不上珊娘了,便拉着太太过去帮他铺纸磨墨,在那里就地挥毫起来。 珊娘也有日子没出门了,且今儿正风和日丽,秋高气爽,见老爷太太那里自得其乐,她便命跟着出门的六安五福等人也各自去玩耍,她则在河边的交椅上坐了,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手搭凉篷,看着凉风在那里放鹰训鹰。 她看得入神,也就没注意到,五皇子周崇也命人搬了张交椅过来,在她身边坐了。周崇看着珊娘笑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都见不到你的人影。” 直到听到他说话,珊娘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她一回头,见他竟这么大咧咧地坐在她的身旁,她那细长的媚丝眼忍不住就眯了起来。 她侧过身子,将周崇一阵上下打量,心里忍不住暗暗将他和袁长卿作了个对比。 就相貌来说,周崇许不如袁长卿那般漂亮,但他那张扬的眉眼,则明显要比总是死板着一张脸的袁长卿更具吸引力——至少珊娘就知道,她家不少姐姐妹妹们暗地里总拿这位五皇子做话题,且还不仅仅是因为他那皇家出身……不过这会儿珊娘却发现,比起这活泼款的,她似乎还是更中意那不苟言笑款的…… 她的眼一眨,放下在眉上搭着凉篷的手,也收回那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看着他的眼,干脆直接地问道:“你老送我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做什么?” 周崇习惯性地嬉皮笑脸道:“送你你收着便是,偏竟还退回来了!你这是不拿我当朋友啊。” 珊娘正色道:“我看是你不拿我当朋友。” 周崇一怔,这才注意到珊娘的不悦,忙收了嘻笑,道:“我就是拿你当朋友才送你那些的。”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最好的朋友。” 二人目光相互一对。这二人谁都不是笨人,于是珊娘便肯定了之前那些叫她不能肯定的东西。她心头一恼,冷笑一声,道:“那袁长卿呢?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有仇?” “怎么可能!”周崇皱眉道,“我跟他是发小,是兄弟!” “兄弟?”珊娘又是一声冷笑,“没见过拆兄弟墙角的兄弟!” “我怎么拆他墙角了?!”周崇不满道。 “你是不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吗?”珊娘反问。 “当然知道……”周崇一顿,这才明白珊娘的意思,忙笑道:“你们那不是‘权宜之计’吗?” “便是‘权宜之计’,我们仍是有婚约在身的。”珊娘道。 周崇看看她,笑道:“你们又不当真。”见珊娘张嘴要反驳他,他忙又堵着她的话道:“是你说你俩的婚约是‘权宜之计’的,我也问过袁老大,他也没有反驳,可见你俩谁都没当真。既这样,我又挺喜欢你的,为什么不能送你东西?” 这一回,便是他没再堵着她的话,珊娘也只张着嘴回不出话来了。她再想不到,他竟会说得这般直白。愣了一会儿,她扭开头,看着从天际俯冲下来的海东青道:“梅山镇地方小,新奇的事物也少,五殿下玩一圈就赶紧回京里去吧。” 她这言下之意,顿时叫周崇一阵皱眉,“你是在暗示,我这是在拿你当玩物吗?” “不然呢?”珊娘扭头瞪着他。前世时周崇就有花花公子之名,那时因着袁长卿的不喜,珊娘很少跟周崇以及他那个圈子里的人接触,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曾耳闻过那个圈子的混乱,如今见自己竟也成了他的目标,她不禁一阵怒火中烧。 “当然不是!”周崇拧着眉道,“我是真觉得你不错。” “那袁长卿呢?”珊娘道。 “关他什么事?”周崇道,“你俩又不是真的……” “便不是真的,我们仍是有婚约在身!”珊娘强调道。 周崇看看她,忽然怪叫一声:“你改主意了?!还是说,你……对他……是不是?!” “当然不是!”珊娘脱口说道。她忽然反应过来,瞪着他又道:“是与不是都与你无关!倒是你,你到底想要怎样?!这里是梅山镇,不是京城,我也不是京城那些爱围着你打转的女孩儿,你这样是对我极大的不尊重!” 她这里恼了,却叫周崇一阵不解,“怎么会是对你的不尊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喜欢你才向你示好的,这竟也有错?!” “然后呢?”珊娘冷笑道,“向我示好之后你打算如何?娶我?!” 周崇一怔。他还真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对于他来说,喜欢一个人和娶一个人,完全是两回事,“你……想我娶你?”他小心翼翼问着,又沉思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这样的家世,做正妃怕是太后那里过不去,做个侧妃应该没问题。” 珊娘:“……” 无语了。她原是拿这话激着他的,却再想不到他那里竟似真的在考虑娶不娶她的问题,且顺势还考虑了给她个什么名分……好吧,虽说这从一个方面表示,他确实是认真在“喜欢”她;可从另一方面也表示,这熊孩子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喜欢”! ——总而言之,这孩子,算是长歪了! 珊娘忍不住拿手指揉了一下额,看着周崇道:“你懂得什么是‘喜欢’吗?” 周崇立马一梗脖子,“当然!我又不是没喜欢过人……” “那些你喜欢过的姑娘,她们如今如何了?”珊娘截着他的话问道。 周崇一阵语塞。他可算得上是京城有名的“薄情郎”,喜欢时是真喜欢,不喜欢了也是真不喜欢。 看着这熊孩子,珊娘那好为人师的本性忍不住又发作了起来。她以指尖撑着额道:“我不知道殿下认为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但就我来说,喜欢一个人是一辈子的事。如果我不能肯定我会喜欢他一辈子,是绝不会说出这‘喜欢’二字的。” “可我真的喜欢你!”周崇道。 珊娘摇摇头,带着几分冷酷道:“你那不是真正的喜欢。真正的不该是这样的,真正的喜欢,是要考虑到对方的感受的。你送我那些东西时,考虑的其实只是你送得开心而已,你并没有想过我是不是愿意收到你的那些礼物——换句话说,你只考虑了你自己的感受,你根本就没想过,你的那些礼物会不会造成我的困扰……” “不是的,你误解……” 周崇张嘴想要反驳她,却被珊娘一挥手给打断了,“你不要说我是误解了你,因为我也曾做过跟你一样的事。那时候我也以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所以我拼命想要对他好,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接受,我只想把我能给的一切都给他,我以为那就是喜欢了。可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我付出的一切,与其说是因为我喜欢他,倒不如说,我是希望我能拿我的付出去贿赂他,去换取他对我的好感。所以说,其实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自己,并不是为了他,这不是真正的喜欢,真正的喜欢,应该是……” “你喜欢的人是谁?”忽然,周崇打断她。 珊娘一窒。看着他皱了一下眉,挥着手道:“这不重要。” “我倒觉得这挺重要的。”周崇道,“你现在呢?还喜欢他吗?你刚才说‘你以为你喜欢他’,那现在呢?” 珊娘摇了摇头,并没有开口。其实她现在也说不清她到底还喜不喜欢袁长卿,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不是前世时的那种感觉…… “那你跟我不一样。”周崇道,“至少有一点我可以确信,我喜欢你不是一时的。”顿了顿,他又道:“你许不信我,可我自己知道,你给我的感觉,跟以前那些女孩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女孩……” 珊娘一皱眉,截着他的话道:“许只是因为你从来没遇到过,你才觉得你是喜欢的……” 这一回,轮到周崇挥手打断她的话了。他挥着手道:“我没有你以为的那般白痴。” 珊娘一阵沉默。顿了顿,道:“好吧,就算你喜欢我。可我认为,一个人单方面的喜欢,并不能叫作‘喜欢’,只能说,是你对那个人的憧憬而已。真正的喜欢,该是两情相悦……” “谁说的?”周崇反驳道,“便是你不喜欢我,我也可以喜欢你的。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另一个人的同意!” “是吗?”珊娘抬头看着那个熊孩子,忍不住冷笑道:“可你这般不管不顾的围着我转,叫别人怎么看我?!所以我才说,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你送我礼物,与其说是你想表示你喜欢我,倒不如说,你只是在满足你自己的心愿!” “你!”周崇忽地站起身。以他以往的经验,当他表示他喜欢一个女孩子时,不管那女孩是真矜持还是装着矜持,却是没一个敢像珊娘这样不给他留颜面的。被珊娘的冷酷一激,他那皇家脾气顿时发作了起来,瞪着珊娘怒道:“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句话该我说才是!”珊娘却一点儿都没有被他的气势所迫,抬头看着他道:“你不要以为你喜欢我,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何况你所谓的‘喜欢’,对于我来说是为难!” 他瞪着她,她也反瞪着他,二人一阵僵持。 此时那些丫鬟小厮们大多数都围在凉风身边看着他放鹰,有些则围在老爷身边看着老爷画画,还有一些,则各忙各的,各玩各的,竟是一时都没人注意到珊娘这边的动静。 六安也在看着凉风放鹰。她无意中一回头,便正好看到珊娘和五皇子那般四目相对的模样。她一愣,赶紧扯了扯五福的衣袖,低声道:“五福姐姐,快看姑娘。” 五福一回头,不禁也是一阵诧异,道:“这两人怎么了?吵架了?”说着,赶紧跑了过去。 周崇虽然薄情,却也多情。他喜欢一个女孩时,还是很能够伏低做小的。于是他叹了口气,收了怒容,看着珊娘无奈道:“这么说,你是不信我了?”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珊娘道,“主要是,我对你没那种感觉。你那样,会叫我很为难。”——她自己有过那样的痛,所以她宁愿冷酷一点,也极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单相思的对象。 周崇不禁一阵诧异,把珊娘打量了一圈,重又在她身旁的那张交椅里坐了,歪头看着她道:“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孩。对于你们女孩来说,有人喜欢不是件挺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一般来说,不是都会认为,喜欢你的人越多越好吗?” “是你认识的那些女孩们都这样吧!”珊娘冷笑道,“反正我不是这样的。对于我来说,喜欢应该是相互的事。我喜欢一个人,我会希望他也能同样喜欢我。可如果他不能给我同样的回报,我会替我自己觉得不值,我会觉得我被辜负了。那么将心比心,当别人喜欢我的时候,我自然也会希望我能给予他同样的回报。如果回报不了,对于我来说,他会成为我良心上的负担……” 第83节 珊娘忽地一怔。周崇对她的喜欢,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负担,可同样的,袁长卿也曾对她说过相同的话……她却一点儿都没有觉得他的“心悦”是她的负担…… “姑娘。”五福过来向着周崇行了一礼,对珊娘笑道:“凉风那里问姑娘要不要学着放鹰呢。” “要,当然要!” 珊娘猛地从交椅上跳将起来,一下子将交椅带翻在地。 第109章 ·制冬衣 放鹰回来后,周崇倒确实是老实了不少,再没往珊娘那里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他也没像珊娘以为的那样,就此不再登门。至少在他回京之前,他仍是时不时地跑来找五老爷一同放放鹰,喝喝茶、聊聊天,以至于珊娘一时都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把她的那些话听进耳朵里去。 不过好在这位爷也没能在梅山镇上逗留多久,京里连着来了好几封信,终于把那位爷给催了回去,珊娘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于是乎,她的日子终于又恢复了她所向往的那种宁静。每天只莳莳花、弄弄草,照料照料家事,陪太太聊聊天,休沐时和三五好友约了一同逛街,日子过得竟如刚从西园回来时那般岁月静好,只除了比那时多了一件事——看信。 珊娘原就喜欢看游记,如今袁长卿的信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大周游记。且那袁长卿又文采斐然,便是路上遇到个樵夫,都能叫他的一枝妙笔写得如遇到个半仙般令人神往。加上他博闻广记,每到一地,总能给珊娘介绍着此地的人文风光和过往逸事,每每感慨议论起来,总叫珊娘有耳目一新之感。 袁长卿那里偷偷给她写信的事,原就是只是瞒上不瞒下的。老爷太太那里不知情,春深苑里却是没一个不知道的,只是谁都不点明罢了。可那送信的凉风怎么说都是个小厮,也不方便总往内院跑,于是,当三和从袖子里掏出袁长卿的信时,珊娘不禁一阵脸红,悄声问着三和道:“哪来的?” 三和也悄悄笑道:“我看凉风在二门外打转挺可怜的,就伸手帮了个忙。”又道,“姑娘可有信要回?” 珊娘一愣,忍不住问道:“他能收到?” 说起来,其实珊娘的好奇心比白爪还要重,偏有时候袁长卿前一封信里写了一半的事,后一封信里就跟忘了一样,再不提及下文了,憋得珊娘一阵抓心挠肺的难受。虽然她也想过要回信去问个究竟,可到底想着他如今居无定所,便是她回了,怕是他也收不到,于是也就歇了那个念头。 三和无声一笑,道:“凉风说了,姑爷那里可盼着呢。” 一句话,说得珊娘脸上又是一阵发烧,却又装模作样地扭开头去,假装没听到的模样。 等晚间没人的时候,珊娘打开信细细一读,便发现袁长卿又来了,上一封信里说了一半的事,这一封信里竟又没了下文。于是她终于忍不住了,便给袁长卿回了第一封信。 ——而,若是珊娘曾读过《一千零一夜》,怕是再不可能上袁长卿这个当的。 所以说,人一旦松了一道闸,一时不慎上了第一个当后,只要不被人点醒,其实很容易再上其他类似的当的。当袁长卿在信里议论着南方的冬天和北方的冬天哪一个叫人更觉难熬时,珊娘忽然就想到,如今已是深秋,怕是袁长卿家里再不可能想到替他准备冬衣的,便在回信里傻乎乎地问了他一句缺不缺冬衣……当然了,紧接着的一封回信里,袁长卿就千恩万谢地向珊娘提供了他一整套的尺寸,包括鞋帽衣袜…… 到了这时,珊娘再傻也知道她是中了他的圈套了。可这会儿她还没办法跟他计较长短,因为那家伙在信里“哭诉”,他因受了寒凉而感冒了,正头痛咳嗽打喷嚏呢……于是,便是心里再怎么骂着他的狡猾,那该准备的冬衣,她也不忍心不准备了…… 只是,照着习俗,作为他的未婚妻,她最多只能给他做个香囊扇袋什么的,全套衣裳……那可是新嫁娘的活儿!便是看袁长卿可怜,她不计较他的算计,愿意替他备下冬装,终究不好意思叫人知道了这件事。 就在珊娘发愁要怎么瞒了人的耳目悄悄替袁长卿准备冬衣时,事也凑巧,收到信的第二天正逢着休沐日,游慧赵香儿那里正好来约着她一同去恒天祥看当季新出的面料。这简直就是瞌睡遇上了枕头,珊娘再没有不肯答应的,忙急急应下了。 第二天,她收拾打扮了准备出门,正站在那里由着五福替她披上大毛斗篷,忽然就听到蹲在她的脚边理着斗篷下摆的六安压着声音小声说了句:“姑爷那里好久都没来信了呢。” 自三和帮着凉风送过一回信之后,她便成了珊娘这边的专用信使。春深苑里的众人却是不知道这点隐情,只是见凉风不再来送信,都以为是袁长卿那里已经很久都不曾来过信了。 几个丫鬟里头,六安最是安静沉默,珊娘再没想到她竟是头一个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不禁低头看着她一阵诧异。 和这一世一样,前世的六安也是那么内向而腼腆。前一世时珊娘便觉得,以她那样懦弱的性情,就算嫁出去,怕也要像奶娘那样受夫家的欺负,所以她才会问着六安愿意不愿意留下侍候袁长卿。当时六安只懦懦地低头不语,珊娘便以为她是愿意的。却没想到,她的这一昏招不仅激怒了袁长卿,也害了六安的一辈子。直到她死时,袁长卿也不曾碰过六安一下,倒白叫六安担了个“妾”的名分。偏那时候的她既固执又蛮横,连儿女都知道六安仍是个清白之身,她却因为一己之私而死死扣着六安陪着自己…… 因着前一世的亏欠,这一世珊娘对六安格外的心软。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难得叫六安大着胆子抬头看着珊娘又问了她一句:“姑娘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姑爷。”六安道,“姑爷一个人出门在外,原都是定着日子给姑娘来信的,如今竟这么久了都没个信来,姑娘就不担心姑爷出了什么事?” 珊娘默了默,到底没好意思告诉众人,其实他们仍正常通着信,便笑道:“放心吧,他好着呢。”说着,她看了三和一眼。 六安那里还想要再说什么,接到珊娘眼风的三和忙过去拉了她一把,又冲着张着嘴想要接话的五福摇了摇头,于是五福只得闭了嘴。 虽说那二人当着珊娘的面不再议论这个话题,可背着人,五福仍是忍不住跟三和一阵嘀咕:“别是姑爷见我们姑娘都不给回一个字,这是生气了,才不再来信的吧?” 三和虽知道内情,可她原就是个谨慎的性情,便瞥着五福道:“你当姑爷是出去游山玩水呢?听说要去很多不通邮路的地方,不定是不方便,才没有来信的。” 六安在一旁拧着手指道:“我觉得……好像……我们姑娘……没怎么把姑爷放在心上……” “是呢是呢!”五福也附和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六安年纪小,有些事她不知道,五福却是大丫鬟,珊娘和袁长卿的那点事,她可以说是全程都看在眼里的,包括珊娘一开始的不愿意,以及后来的迫不得已——除了袁长卿那几次半夜的爬墙,所以她心里其实一直在替珊娘抱着屈,觉得她家姑娘这门亲事结得甚是心不甘情不愿。 三和却是不知道五福心里的所想,听着这二人的一应一和,顿时就拧了眉,低喝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尽在这里瞎说!”可她到底不好泄漏了珊娘的秘密,只得替珊娘打着掩护道:“别看我们姑娘好像什么事都爱摊在人前,其实真正上了心的事,姑娘才不肯叫人知道一分一毫呢!再说了,姑娘怎么说都是女儿家,便是心里记挂着姑爷,难道还能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 等珊娘从太太院子里出来时,便看到三和正在那里教训着五福六安。 今儿她只带着三和一个出了门,上了马车后,她便问着三和:“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三和想了想,便把六安五福的话学给珊娘听了,又笑道:“要不,姑娘别瞒着了,倒叫五福那里误会了姑娘。” 珊娘红着脸道:“误会就误会吧。”又告诫着三和,“不许告诉人去!” 三和看看珊娘,取笑着她道:“平常看姑娘一副雷厉风行的模样,再想不到竟也有这样扭捏的时候!” 说得珊娘恼了,扑过去就要拧她,二人一阵玩闹。 晚间,珊娘带着大包小裹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因她针线功夫不行,又不愿意叫针线房的人知道她在替袁长卿备冬衣,便求着针线上十分出色的三和帮忙。三和忍着笑应了,又帮着她把替袁长卿备下的衣料偷偷藏了,二人这才装着个天下太平的模样,回到春深苑里。 逛街一向是件挺累人的事,何况珊娘不仅采买了袁长卿的衣料,顺便还把一家人换季的衣料全给备下了。因回来时天色已经晚了,她便把买来的衣料全都扔给李妈妈去收拾打理,她则叫了六安来替她捶着腿,她则靠在软榻上看起新买的游记来。 李妈妈数了数那些衣料,便进来对珊娘笑道:“老爷太太大爷二爷的都有了,哪一匹料子是给姑爷的?” 珊娘盯着书眨了一下眼,然后假装茫然地抬头问道:“什么?” 李妈妈哪里知道她那里藏了猫腻,只当她真是忘了,便叹着气道:“虽然照理说,姑娘还没嫁过去,不该替姑爷操这个心的,可姑爷家的情况姑娘又不是不知道,那边不是亲的,怕是对姑爷照顾得没那么周到。姑娘这里再不关心姑爷,怕是就再没人关心他了。” 珊娘垂眸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书,抬头笑道:“奶娘不提我竟给忘了。”说着,坐起身喊着三和进来,冲她使了个眼色,道:“你去针线房里找一找,看看可有什么好料子,回头再问凉风要一下他主子的尺寸,叫针线房的人帮着……” “哎哟!”李妈妈一听就顿了足,上前一把抢过她手里的书,拿手指戳着珊娘的脑门道:“那可是姑爷!又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姑娘您上点心吧!便是您忘了给姑爷挑料子,好歹裁剪上也该自己亲自动一动手的,怎么能叫针线上的人做呢?!不管怎么说,那是姑娘的心意,叫别人做,又算个什么意思?!” 珊娘抬手摸摸脑门,忍不住看了一眼正低头忍着笑的三和,红着脸嘀咕道:“奶娘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手针线,哪里拿得出手。没缝死了袖口都算是万幸……” 奶娘狠铁不成钢地又戳了她一指头,道:“明儿只得我替姑娘辛苦一回了。”又道,“衣裳姑娘不会做,袜子总行吧,可不许再偷懒了!” 趁着奶娘不注意,珊娘飞快地冲着三和吐舌做了鬼脸。再想不到,原以为要背着人做的事,竟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挪到了人前。 五福从外间探头进来笑道:“姑娘这手也真是,说笨吧,连西洋钟都能修,说巧吧,偏针线上一点儿都不行。” 三和笑道:“要叫我说,姑娘这全是被妈妈给惯的。记得姑娘小时候学针线时,被针扎了一下手指,妈妈那里就心疼得不行,再不许姑娘碰针了,姑娘那针线能好才怪!” 珊娘弯腰拿起榻旁小几上的桔子就冲着三和五福砸了过去,笑骂道:“一个个翻了天了,竟连我也嘲笑起来!” 李妈妈笑道:“还不是姑娘惯的!” 第110章 ·你的颜色 时光如流水。过了腊月,转眼便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四月里,五老爷府上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太太生了。 抱着包子般白净的小弟弟,被他那软玉似的小手紧紧攥着手指,珊娘抬头看看毫不避讳他们这些儿女,和太太腻歪在一处的五老爷,然后垂眼看着怀里那双乌黑纯净的眼,她忽地就想起了袁长卿。 如今她和他通信已有半年之久了。一开始时,袁长卿在信里还颇讲究个遣词造句,可渐渐的,他的信变得越来越像随笔,竟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毫无章法可言。而且,从墨迹浓淡的变化上,她甚至都可以看得出来,那家伙简直是把给她的信当作了日记。有时候写到一半被什么事情打断了,他回来后,甚至会在信上直接写道:“刚才出去了,现在回来了,可我已经想不起来我刚才要跟你说什么了,等想起来再接着写吧……” 这如草稿般不加修饰的信,就这么原汁原味地寄到了珊娘的手里。 其实一直以来,珊娘总不自觉地在心里妖魔化着袁长卿,只要见到他,她便忍不住会对他设防。偏如今她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信。偏信里的那个他,竟又像是另一个她所不知道的他——虽然同样有着诡计多端的一面,却也有着她所不知道的一份赤子之心……于是,渐渐的,她越来越淡忘了记忆中的那个袁长卿,信中那个带着些许孩子气的袁长卿,则变得越来越丰满,越来越……跃然纸上。 忽然,有人一指头戳在她的肩上。 珊娘一回头,只见侯瑞站在她的椅子旁边,正眼馋地盯着她怀里那只白胖的小包子。 “给我抱抱呗。”侯瑞眼巴巴地道。 “我!我!我先抱!”侯玦跳着脚地拉着侯瑞,想要挤开他往珊娘身边钻。 “你?!”侯瑞不客气地一手肘就将他顶开老远,“你自个儿还是个娃娃呢,先站稳了再说吧!” 过了年侯瑞就十七了,如今长得又高又壮,看着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八岁的侯玦今年也考进了梅山书院,可跟他哥哥一比,他仍是个小不点儿。被侯瑞那么轻轻一推,就推开了老远。小家伙不满地回手推了侯瑞一下,见推不动他,便看着珊娘告状道:“姐,你看看哥哥!” 珊娘回头嘲笑着那哥俩道:“这会儿又嚷嚷着要抱了?别又被吓得不敢动弹了。” 侯瑞侯玦原也试着抱过哥儿的,可才刚出生的孩子,那软软的一团,惊得这哥俩只浑身僵硬着不敢动弹。如今他们是看珊娘抱着很是轻松,才忘了旧事,又想着要试上一回的。这会儿被珊娘那么一提醒,两人又都僵了一下,相互对看了一眼,侯瑞脱口道:“谁知道这小东西会软得跟没骨头似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坐在太太床头的五老爷就冲着侯瑞一阵吹胡子瞪眼儿,喝道:“叫谁小东西呢?!这是你弟弟!”可一扭头,他自个儿倒又说上了,“这小东西,别看才几天大,鬼灵精得很,竟跟能认识人似的,才刚一直盯着我看呢。” 出生才几天的孩子,整天除了吃就是睡,便是睁开眼,怕也看不到多远。太太和珊娘对了个眼儿,全都低头一阵闷笑,却是谁也不去戳破老爷这句谎言。 等珊娘回到她的小院时,三和那里又悄悄塞过来一封信。二人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然后珊娘便拿着信上了楼,三和则留在楼下替她打着掩护。 上了楼,进了东间,珊娘转过那猫戏图屏风,靠着北窗的美人栏杆坐了,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楼下的动静,这才拆了信,唇角含笑地读起信来。 如今袁长卿的信越写越唠叨了,有时候甚至整篇都没个主题,简直如天马行空一般,开篇说着如今他们到了哪里,又说起当地建筑和江南以及京城的各种不同,然后那笔迹墨色一淡,显然是写到这里的时候被什么事情打断了,接着再写下去时,便似忘了之前的谈古论今,竟说起当地人嗜辣的饮食习惯来。然后,墨色又是一换,显然是再次搁笔后又拿了起来。这一回,他则说起在乡下勘查时,在路边看到一簇野花,“不知其名,但那颜色让我想起你来。”于是转过一页信纸,珊娘才发现,那一页的顶头处,袁长卿不知用什么办法,将一枚只有小指指尖大小的淡紫色小花粘在了信纸上。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便穿着这样颜色的衣裳。” 这一页信纸上,除了那朵花和这么一句话之外,便是一幅小画——小巷中,一个眉眼细长的女孩,正一手一个地拧着两个顽童的耳朵…… 珊娘忽地一合信纸,扭头看着窗外那在阳光下泛着波光的落梅河水一阵咬唇。 她跳下窗台,也不下楼去取笔墨,只翻出一张白纸,在梳妆台边坐了,拿眉笔在那纸上涂抹了一个黑巾蒙面的小贼,然后在信头处又重重抹了个大大的墨团,在墨团旁只写了一个字:你。 虽说老爷已经有了两儿一女,却是人到中年才得了这么个嫡子,自是宝贝非常,便是起小名儿,都差点叫老爷挠秃了脑壳。直到满月的前一天,老爷才终于给哥儿定了大名,叫侯玥,小名全哥儿——那意思,老爷这一辈子全乎了,再没所求了。 全哥儿的满月酒,自是办得甚是盛大,连那王不见王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都给了面子,过来坐了一回席。叫珊娘没想到的是,袁长卿那里竟也千里迢迢的送了贺礼来,且随着贺礼,还顺便给珊娘一家都带了点小礼物。给老爷的,是一本画册,虽非出自名家之手,那画风却颇有独特之处。给太太的,是一张有着异域风情的绣毯。侯瑞的是一本西洋游记;侯玦的是一本神怪小说。珊娘的,是一个小木匣子。 侯瑞向来唯恐天下不乱,起哄道:“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五老爷果然跟侯瑞是亲父子,也起着哄道:“对,得看看,别叫那小子私下里夹带了什么。” 这句话,不禁叫珊娘一阵心虚。她觑了老爷一眼,想着袁长卿行事向来稳妥,便大大方方地打开了那只木匣。 匣中,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不倒翁小泥人儿。 侯玦探着脑袋往木匣里看了半天,失望道:“就这个啊。”侯瑞更是口没遮拦地道:“给我十个大钱,我能给你掏换回来五个……” 他话音未落,就叫太太在他背上拍了一记。 太太拿起那只不倒翁,笑道:“我瞧着倒挺有趣的,难得看到做成蒙面大盗模样的不倒翁。” 如今珊娘正帮太太管着家。满月酒过后,清点着各家送来的贺礼时,珊娘竟意外地清点出一份忠肃伯方家送来的礼——那忠肃伯方家,正是袁长卿的外祖家。 珊娘一阵诧异,忙叫来桂叔,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这礼单是木器行的老掌柜执着忠肃伯家的帖子送来的,并不是方家特意派人来了。 看着那礼单,珊娘一阵沉思。前世时,认亲之后,袁长卿就再没有带她去过方家,那方家人便是在别的场合里遇上珊娘,也全都只当没看到她的,最多也就只是点头而过。那时候,她原以为是方家人对她不满,所以才不许袁长卿带她登门的,可如今回头想来,不定是袁长卿自己觉得没这个必要,才从来不带她去他的外祖家的。 而,既然方家主动送了贺礼来,至少表示,他们是准备把侯家当亲戚来往了。于是转眼端午时,珊娘便在礼单上添上了方家的名字。 这边有礼过去,那边自然会有礼过来。珊娘再想不到的是,那方家回礼时,当家大太太还特意派了身边的一个婆子来给珊娘请安问好。 第84节 珊娘应着太太的招唤过来时,那婆子已经在太太跟前回着话了。 那是个约四旬左右的婆子,一双眼睛生得贼亮贼亮的,看着就透着副精明能干。 见珊娘来了,那婆子恭敬中不失从容地向着珊娘敛袖一礼,自称夫家姓魏,又亲热中不失分寸地把珊娘浑身上下一阵恭维。那一套一套的客套话,直把不擅交际的太太唬得一愣一愣的,险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那妈妈嘴里虽然客套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却是如探照灯一般,早不着痕迹地把珊娘里里外外给扫了一个遍。 珊娘那里只自始至终装着个腼腆模样,缩在太太后面,连话都没有接上几句。等人走了之后,她才微拧了眉。虽说这妈妈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可她那双审视的眼,却叫珊娘很是不舒服,总觉得可能会有什么麻烦事。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一翻眼,看着庭院中的玉兰树自言自语道:“真傻了!” 于是回到小楼上,她就给袁长卿写了一封信,把方家人的动静全都告诉了袁长卿——可是那家伙自己说的,他的麻烦他自己担了,再不会麻烦到她的。不管方家人在打什么主意,都只可能是因为他。既这样,不管方家人那里想要做什么,都应该是他的麻烦。她再不参与的。 于是,等到中秋时,方家那里便又是老掌柜来送了节礼,方家则再没有派人来“窥探”过她了。珊娘满意地表示,虽然不知道袁长卿那里具体做了些什么,但至少他做到了他承诺的事。 而世间的事总是有得有失的,在她自以为“未雨绸缪”地避免了方家人可能给她带来的麻烦时,其实她也错失了一条重要信息,那就是:为什么方家人会在她和袁长卿订亲一年后,突然想起来“窥探”于她。 所以,当京里那些有关她和五皇子周崇的流言终于传到镇上来时,珊娘不禁一阵愕然。 第111章 ·躺枪 珊娘知道这个传闻时,已经是十月里。 中秋过后,珊娘就十六了。虽说袁侯两家还尚未议定婚期,老爷那里却忽然拘束着珊娘不许她再出门,只要求她在家里安心备嫁。 那时候珊娘也不曾多想什么,只当老爷这是想到一出是一出。且如今全哥儿已经六七个月大了,正是最逗人喜爱的时候,比起出门逛街,她倒更乐意在家里陪着全哥儿玩耍。直到她发现,她哥哥跟人打架的次数似乎突然多了起来,且连一向胆小怕事的侯玦都跟人斗了几回,她这才意识到,似乎出了什么事。偏她问起来时,那哥儿俩只顾左右而言他,叫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她疑疑惑惑不确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时,老太太那里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支开五老爷后,命人把珊娘和五太太全都带了过去。 珊娘过去时,老太太的院子里一个闲人都没有,气氛显得甚是肃穆而压抑。 她和太太才刚一进门,老太太那里就气急败坏地砸过来一只茶盅儿,险些砸到了珊娘。 “跪下!”老太太喝道。 珊娘心里疑惑不解着,也只得跟着太太一同跪下了。 老太太气得手指尖儿都在发着抖,指着珊娘怒道:“原当你是个好的,偏你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也罢了,竟闹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传闻,你可对得起谁?” 珊娘被老太太骂得一阵发懵,回头看向太太,见太太白着张脸死咬着牙的模样,她忽然就明白了,原来果然有事,且太太也知道,只她不知道。于是她便问着老太太,“到底怎么了?” 老太太气得一阵哆嗦,也懒待跟珊娘啰嗦,冲着大太太一挥手,示意大太太来讲。 大太太一阵为难,想了想,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七娘从京里寄回来的信递给珊娘——七娘是春天时嫁到京里去的。 珊娘接过七娘的信一看才知道,原来如今京里竟闹得沸沸扬扬,说五皇子怎么怎么荒涎不经,竟不顾道义勾引忠烈遗孤未过门的妻子什么什么的,虽然没有明着点珊娘的名,却是叫有心人稍一钻研便能知道,这所谓的“遗孤”是在隐射谁。自然,那个和五皇子“有一腿”的未婚妻,也就呼之欲出了。 从七娘的字里行间,珊娘可以看出,这封信应该是七娘答着老太太询问的回信——也就是说,是老太太先听到了传闻,然后才去向京城里的七娘打听的。 珊娘回头看了太太一眼。太太则低头避开了她的眼。于是珊娘便猜到了,怕是不仅老太太听说了那些传闻,连老爷太太也早听到了。而且,不定正是因为这样的传闻如今传得到处都是,她那两个兄弟才整天跟人干架的…… 自七娘嫁到京里去之后,她俩每个月总要通上一两封信的,而直到这时珊娘才发现,她竟已经有一个月没收到京里的信了……想来不是七娘不知道该怎么写,就是被老爷太太给收走了…… 她这里沉思时,老太太那里早已经气得不行了,也不问个青红皂白,便指着她的鼻子把她臭骂了一通,然后又命人把她关进了祠堂,便是五老爷回来闹了一场,也没能把珊娘从祠堂里捞出来。 跪在祖宗牌位前,珊娘一阵眉头紧锁,她再想不到,她人在家中坐,却是祸从天上来。而若说这桩“丑闻”是针对她的,那怎么都应该是从她身边流传起来才是,偏这消息是从京里传过来的。几乎不用动脑筋去想,她就能猜到,定是京里太子一系跟后宫那位咬得紧了,叫人咬到周崇身上,然后她也就跟着躺枪了…… 至于说为什么那些人把矛头指向她,珊娘思来想去,觉得除了周崇此人行事不羁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外,怕也因为她是袁长卿的未婚妻——袁长卿怎么说都是袁老令公的嫡长孙,且袁家一门忠烈,五皇子把手伸向忠烈遗孤,不说名节有亏,只袁家以及袁长卿的外家在军中的地位,都得叫太子一系失了军中的支持。 除此之外,最近江阴府的一些动静也叫珊娘觉得,许是袁长卿在背后替东宫出谋划策的事已经被人知道了。从这消息由上而下的诡异传播方式就能看出来,显然这是有人有意在设计着袁长卿,除了打击报复外,不定还有一石二鸟之意,想要叫袁长卿和周崇反目成仇…… 总之,不管到底是哪种原因,她躺枪了。 孟老太君一辈子最是注重个名声,偏如今竟是从京里传出这样的“丑闻”,便是没指名没道姓,有心人都能猜到珊娘身上。这直把一心想要往上钻的老太太气得个仰倒。若珊娘只是侯家的姑娘,她不定就叫珊娘来个“暴病而亡”了,偏珊娘是已订亲之人,就算想要处置她,也还得先看看袁家人的动静。 于是,很快,袁家人的动静就来了。袁家老太太给珊娘送来两个教养嬷嬷——这简直就是活生生地打脸! 老太太险些没被气出个脑溢血。于是,被罚跪了两天的祠堂后,珊娘就被老太太扣在她的后罩房里关了起来,且还把她身边惯用的人全都撵出西园,由老太太亲自派人盯着,每天给她念些什么《女诫》《女则》之类的书,还有袁家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婆子。珊娘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憋屈了。 至于袁长卿,八月底的时候,袁长卿就给她打过招呼的,说是他要去的地方不方便通信,很可能要好久都不能跟她联系了。 坐在书案前,呆呆对着枯燥无味的《女诫》,珊娘一阵默默咬牙。如果这会儿袁长卿能够收到她的信,她都不肯定自己会不会写信过去要求跟他解除婚约——她怎么算都觉得,这一堆又一堆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全都是袁长卿这个祸根给她惹来的!她迁怒地想着,若是当初她坚持初心,坚决不跟他有任何瓜葛,不定她再没这么多的麻烦事缠身! 珊娘被关起来的那几天,五老爷天天跑到老太太那里去闹,简直一副只要女儿不要娘的架式,把老太太又气了个绝倒,干脆装了病,连西园的门都不许五老爷进。五老爷再怎么耍赖耍横,总不能带着人上门去把珊娘抢回来,见他老娘咬死了牙非要给珊娘一个教训不可,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一家人正干着急之际,袁长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其实要说老太太把珊娘关起来,其一,是想教训教训不听话的珊娘;其二,其实也是怕没办法跟袁家人交待,这是做出个姿态表示一下而已。如今正主儿来了,且还带着媒人来向五老爷请期,看样子不像是要悔婚的模样,老太太这才彻底放了心,然后一挥手,便恩赐地把珊娘给放了回去。 珊娘被李妈妈接进府门时,一抬头,就看到老爷太太还有她兄弟们全都站在堂上等着她。除此之外,就是袁长卿了。 她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下,从袁长卿离开到他回来,已一年有余。 一年多不见,袁长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却并没变得结实多少。如今已入了深秋十月,他身上仍只穿着一件单衣。那宽大的骨架撑着衣衫,看着很有点瘦骨嶙峋的味道。再抬头往他脸上一瞧,珊娘便发现,他那双比常人都要显得黑浓的眼眸,简直像是要眍进深深的眼眶一般。再配上苍白的唇色,怎么看怎么像是病了……或者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她这里打量着袁长卿,五老爷和五太太那里则在打量着她。 “瘦了。”太太拉着她的手叹道。 其实从她被老太太关起来到被放出来,不过七八天的功夫,珊娘自己感觉自己好吃好睡的,便对太太笑道:“哪里瘦了。” 却不想袁长卿忽然接话道:“是瘦了。” 珊娘一默,看了他一眼,便不语了。 袁长卿看着她,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偏这里人多眼杂,什么都说不了,便回头对五老爷道:“那两个婆子我会带回去的,以后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 珊娘一阵诧异,侧目看向袁长卿,见他也正在看着她,便忙转开了眼——虽然心里知道这件事不怪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要怪他……(亲,你傲娇了!) 见她避开了眼,袁长卿心头一沉,回头对老爷太太道:“天不早了,十三儿又是才刚回来,叫她好好休息一下,我明儿再来。” 老爷道:“你住在哪里?” 袁长卿道:“暂时住在客栈里。” 老爷皱眉道:“这么外道做什么?”回头便吩咐人去收拾客院,又对袁长卿道:“家里住着岂不比外面住着方便?且我还有话要问你。” 这时珊娘才知道,那袁长卿刚回镇上就拉着五老爷去西园接她了。而至于说他怎么突然一个人跑了回来,直到现在五老爷都还没那个时间问一问他细节呢。 袁长卿微睇了珊娘一眼,见她垂着眼不说话,想了想,便向着五老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算是应下了。 虽然珊娘跟老爷太太说着她在老太太那里过得很好,吃得香睡得香的,可不管是谁遇到这种倒霉事,却是再不可能那般没心没肺地真过得好。何况珊娘的睡眠原就有点问题,因此便是她自己不觉得,别人看来,却明显看得出来她气色不好。 回到春深苑里,李妈妈早心疼得又抹起眼泪来。三和五福知道姑娘最爱泡澡的,早殷勤地备好了洗澡水,里里外外把珊娘洗涮一番后,便把瞌睡重重的她送上了床。 上床时,珊娘还在想着,不知道那家伙今晚会不会又来翻墙,可许是连着七八日没睡好,人真的乏狠了,打了个哈欠,不待奶娘那里放下帐幔,她一翻身,竟就睡熟了。等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因此,那个人到底有没有来翻墙,她竟全然不知。 就在她凑到北窗前,想要看看窗台上有没有那人半夜爬墙的痕迹时,三和急匆匆地跑上楼来,禀着她道:“姑娘快去看看吧,姑爷半夜竟发起热来,人到这会儿都还没醒呢!” 第112章·探病 被三和拽着绕过回廊,珊娘才刚要抬脚进客院,迎面就见五老爷引着个白胡子老头从屋里出来了。她忙拉着三和在墙角处悄悄藏了。 五老爷并没有看到珊娘主仆,他正边走边和那白胡子老头说着话。珊娘认出,那白胡子老头是她父亲的一个忘年交,镇上有名的胡老大夫。 老大夫一边走一边跟五老爷说道:“……听小厮的说法,应该是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些症候了,偏他仗着自己年轻没当回事,竟还硬撑着赶路,这才生生拖成了大病症。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先退了热……” 那二人说着话,便拐过了墙角。 看着老爷和老大夫的背影,珊娘不禁一阵皱眉。说实话,三和来禀报时,其实她多少有点半信半疑,想着那袁长卿不会是猜到她心里藏了不满,这是故意装病弄个苦肉计什么的吧……如今看来,倒似乎是她冤枉了他。 她这里正看着老爷的背影出着神,没防备又有人从客院里跑了出来。两下里都没留神,三人便险些撞在了一处。也亏得那小厮看着似有点功夫的模样,硬生生地一个扭腰,及时避开了珊娘主仆。 珊娘还没看清来人,三和已经冲着那人低低叫道:“凉风!这么冒冒失失地做什么?” 原来,从院里跑出来的人,是袁长卿的小厮凉风。 只见凉风头戴着风帽,手拿着马鞭,一副要出门的打扮。看到珊娘,凉风忙上前向她行了一礼,匆匆道了声:“姑娘快去看看我们爷吧。”说着,转身又要走。 三和忙一把拉住他,“你做什么去?” 凉风道:“德慧师父还在玉佛寺挂单,我要去请他来看看我们爷。”又对珊娘道:“我们爷看来病得不轻。”一脸焦急的他也来不及再细说什么,只向着珊娘又是一礼,便匆匆走了。 珊娘和三和对了个眼儿,二人也不再耽搁,忙进了客院。 前世时袁长卿就不爱用侍女,所以这会儿在客院里侍候着的全是他的小厮。三和在院子里叫了一声,炎风便迎了出来,看着珊娘一阵犹豫,上前见礼道:“姑娘怎么来了?” “你们大爷怎样了?”珊娘问。 炎风答道:“爷已经醒了,姑娘且放心,没什么大事。”他嘴里虽这么说着,脸上却全是担忧之色。 珊娘不由一皱眉头,看了他一眼,便带着三和上了台阶。 炎风却并没有从门前退开,压低声音小声说了句,“我们爷说了,叫拦着姑娘呢。”然后又稍放大了一些声音——显然是说给屋里的袁长卿听的——道:“姑娘尽管放心,我们爷真的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赶路时没留神,感了风寒而已。姑娘身子弱,可别过了病气,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珊娘横他一眼,向着三和略一示意,于是三和便过去将炎风推到一边,珊娘自己掀了帘子进了屋。 她进来时,袁长卿的另一个小厮景风正从东厢的卧室里出来,看样子也是受了袁长卿之命来拦她的。不过显然景风也跟炎风一样,只是不敢违了袁长卿之命,才装着样子拦一拦而已。珊娘那里才一瞪眼,景风就乖巧地回身替她打了卧室门前挂着的帘子。 卧室里,袁长卿的四个小厮中,年纪最小的巨风正手忙脚乱地放着床前的帐幔。听见珊娘进来了,他看了景风一眼,便也不管那帐幔了,垂着手后退了一步。 床上躺着的袁长卿岂能看不出来他那几个小厮的阳奉阴违,见珊娘这会儿已经突破重重围堵进了卧室,他也只得叹了口气,一边撑着手臂坐起身,一边道:“你进来做什么?” 珊娘看着他却是大吃一惊。昨天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时,她就看出袁长卿似乎不太好,只是那时候她心里迁怒于他,也就故意忽略过了他那不健康的模样。却是再没想到,仅一夜,不仅他的眼睛更深眍在眼眶里了,连嘴唇都干裂得起了一层皮。 袁长卿撑着手臂坐起身时,那手臂明显软了一下。珊娘本能地伸手去扶他,顿时便感觉到,他那异常的体温透过单薄的中衣传到她的指尖上。于是她一皱眉,利落地将他按回被子里,一只手拉高被子帮他盖好,另一只手则顺势搭上他的脑门,一边说道:“你还发着热呢,起来做什么?!” 袁长卿发了一夜的热,这会儿正四肢酸软头晕目眩,被她那么一推,他也就顺势倒了回去,一边看着她道:“我没事,不过是路上感了风寒,睡一觉也就好了。”又道,“你一向体弱,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珊娘立时冲他一瞪眼,“谁体弱了?!这会儿又是谁在床上躺着呢!”然后回头不满地瞟着那几个小厮道:“没见你们大爷嘴唇都起皮了吗?也不知道喂他一些水!”又吩咐着三和,“去兑些蜂蜜水来。” 袁长卿忽然伸手覆住她仍搁在他额上的手,看着她笑道:“有的。” “有什么?” “我喝了水的,”他道,“只是一喝就想吐。”说着,他用力握住她的手。 珊娘顿时瞪他一眼,一边默默抽着手一边嘲着他道:“竟还说我体弱!” 偏袁长卿虽然已经病成了这样,力气却是一点儿都没减,竟没能叫她抽得动手。他扭头看向她,却因一阵晕眩而不舒服地皱了一下眉,闭上眼又道:“我走的时候,你可不是还病着吗?” “早好了。” 他那皱着眉头的小模样,加上那苍白的脸色,叫珊娘无来由地一阵心软,以至于她夺了两回手,见实在夺不回来,便心虚地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却是这才发现,屋里早没了人,三和及那几个小厮竟不知何时全都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等她转回头来时,只见袁长卿的眼又睁开了,正看着她微笑着。那松开的眉头,和那唇边浅浅的笑意,忽地就叫她一阵不自在。她用力一抽手,终于夺回了手,又道:“你不过只看到我病了一回而已,竟就胡说什么我体弱。我便是再病了,也没像你这样,烧得个人事不省!” 第85节 说到这里,她才忽然想起来,袁长卿还是个病号,忙问着他道:“你可要紧?” 袁长卿想摇头来着,可这动作对于眼下的他来说,有点难度,便看着珊娘笑道:“你放心,我很少生病的。而且一般来说,便是病了,也不过是高热一场,等热度退了,我的病也就好了。” “可是,”珊娘再次伸手覆住他的额,“你的热还没退下去。” “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了。”他说着,故技重施地再次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拖进被子里,在胸前握了,低喃道:“你别走,陪我一会儿。” 珊娘心头一跳,忽闪着眼道:“这会儿又不怕把病气过给我了?” “既来之则安之。”袁长卿握着她的手,一副很是满足的模样,叫珊娘看得忍不住红了脸。 “就呆一会儿,”他轻声道,“呆久了,我真怕你也病了。” “我没你想得那么体弱。”珊娘道。 “可我再没见过比你更怕冷的人了。”袁长卿道,“而且,我才刚来镇上时就听说,你是因为病了才从你家老太太的园子里搬出去的。” “怕冷是真的,那个‘病’可不算。”珊娘心不在焉地答着,心里则在想着,要不要把三和叫进来——其实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进卧室来看他,是因为他那里命人堵着她,才叫她格外不放心,这才一时冲动跑了进来。而就算他俩已经订了亲,怎么说到底尚未成亲,她这般跑进一个男人的卧室,到底有失妥当,且连个丫鬟都不在跟前…… “果然是这样……”忽然,袁长卿握了一下她的手,轻轻叹息了一声。 珊娘扭回头,只见袁长卿的眼又合了起来。 “我当时就猜着,你许是不愿意嫁我,才借着病从老太太那里躲开的。果然是这样。” 他说着,再次缓缓睁开眼。那深深凹陷在眼窝中的眼眸,因为高热而看起来水汪汪的,竟是没了往日的那份犀利,反而多了一分温润。 珊娘心头蓦地又是一阵突跳。她再次想要抽回手,却再次没有得逞,“我、我早跟你说过的。”她道。 “我知道。”他看着她喃喃又道:“难为你了。” 珊娘一怔,低头看向他,顿时便明白,他是在指她最近所遭遇的麻烦事。 而这“难为”二字,忽地叫她感觉一阵委屈,甚至委屈得都想要流眼泪了。于是她匆匆垂下眼,才刚要再次试着抽回手,他的另一只手又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抚着她的脸道:“真想抱抱你。” 珊娘一呆,蓦地抬眼看向他。 只见他看着她的眼是如此专注,专注得令她想要避开眼去都不行,只能如受了蛊惑般,被他的眼眸牢牢锁着。 “十三儿,”他滚烫的掌心贴着她的脸颊,热切地低喃道:“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藏起来,叫谁都看不到你,谁也伤不了你。我只恨我还不够强大,才又叫你受了委屈。你不要嫌弃我,我会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的,你要信我,我一定会做到的,我会叫谁都欺负不了你。” 高热加上激动,令他的呼吸一阵急促,听着甚至都隐隐带上一丝喘息,“都是我的错,”他飞快又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叫我的事牵连到你,偏我一时大意,竟还是牵连到了你。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不想、也找不到借口为自己开脱,我只想说,再没有下一次了,你信我一回,再没有下次了,我……” 他停下来微微喘息了一会,又道:“我跟老爷说了,我想把婚期订在年前……” “啊?!”珊娘吓了一跳。 袁长卿定定看她一眼,道:“老爷没同意。”顿了顿,又带着几分委屈道:“你就这么不愿意?” 那小眼神儿,顿时看得珊娘感觉自己仿佛是这世间最没良心的人,竟欺负着一个重病之人…… “你……吓了我一跳而已……” 她辩解着。可转眼间忽然反应过来,忙捉下他仍贴在她脸上的手,皱眉道:“你不是跟着林先生的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其实收到你那封信后,我就离开老师回京城去了。”他的掌心一翻,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又道:“之前东宫就派人提醒过我,说是那些人注意到了我,我却大意了,总以为我从来没有出现在人前,应该不会有事。却是再没想到,我这一时的疏忽,竟叫那些人把你也给牵连了进来。不过你放心,以后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而且这件事情我也已经处理妥了,接下来只要我俩尽快完婚,这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我并没有骗你,我给你回信说,我要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方便跟你通信,这都是真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京城是个什么情况,我怕我给你写信会打草惊蛇,所以才暂时断了跟你的联系。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之前我告诉过你我的计划,可如今看来,我怕是没办法继续帮着我老师完成《地舆志》了,我已经答应太子去帮他——当然,以我的资历不可能做东宫的属官,我只是私下里帮他做些事。这件事于我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是,我原先的计划怕是要全盘作废了,好处是,我现在就能有能力护住你,再不叫你受委屈。只是,如今的问题是,老爷不同意我那么快娶你。” 他叹息一声,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道:“我知道,老爷这是舍不得你,想要多留你两年,可我已经等不及了……” 珊娘的睫羽蓦地一颤。 “你不知道,”他看着她又道,“这些日子我几乎没一天能睡个安稳觉的,我总梦到你又因为我遇到什么麻烦事了,我想要去救你,偏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不知道,每一回我都是被吓醒的,我……我想把你放在我身边,我看着你,心里也就踏实了。如今你已经十六了,我也已经十八了,我们都不小了,你……” 他还待要说些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三和故意放大了的声音,“老爷,太太。” 珊娘一惊,忙不迭地抽回手,从袁长卿的床头站了起来。只是,还没等她从床前的脚榻上退下来,老爷和太太就进来了。 看到珊娘——且这偌大的卧室里只袁长卿和珊娘两个,老爷的眉顿时就拧了起来,瞪着珊娘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珊娘的脸上一阵通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袁长卿赶紧撑着手臂坐起身,才刚叫了声“岳父”,他岳母就善解人意地偷偷拧了五老爷一下,急急过去将袁长卿按回床上,道:“快躺好了,这还没退烧呢,再冻着可就不好了。” 珊娘这会儿只觉得满脑子都是糨糊,以至于老爷太太在那里说些什么她都没能听清,这会儿她正想着袁长卿的话。她再想不到,她在袁长卿的心里竟是如此之重,他竟为了她,放弃了他已经做了很久的计划,他竟放弃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为了想要更好地护住她而选择了做一个幕后的幕僚…… 她咬着唇,悄悄从眉底看向袁长卿。只见袁长卿虽然跟老爷太太说着话,那眼睛却是时不时就盯在她的身上,于是她的脸更红了…… 太太略说了两句闲话后,便向着五老爷使了个眼色,退了出去。珊娘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也跟着一同退出去了。 而就在她跟在太太身后走到卧室门口时,太太忽然一回身,吩咐着珊娘道:“最近全哥儿在长牙,夜里闹得也凶,我怕是没多余的精力照顾长生,你且帮我多照顾他一些吧。”说着,拉了又瞪起眼的老爷,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拉我做什么?” 隔着垂落的门帘,珊娘听到老爷在外屋冲太太抱怨道。 太太则低声道:“珊儿迟早是要嫁过去的,叫他们小俩口多亲近亲近也没什么不好……” 而这话,连珊娘都听得那么真真切切,一向耳力过人的袁长卿没道理听不真切,于是珊娘便听到袁长卿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在她身后叫道:“珊儿……” 帘外,传来景风低低的声音,他正跟炎风报告着:“药熬好了。” 珊娘猛地一掀门帘,直把帘外候着的炎风三和等人全都吓了一跳。她却什么话都没说,接过景风端着的托盘回到卧室,将那托盘在床头的小几上放了,端起药碗,将那药杵到袁长卿的眼前,既不温柔又不和顺地低喝道:“赶紧喝了,然后睡觉!” 顿了顿,才又扭捏道:“你……别瞎想那么多,有什么话,等你病好了再说……总不急在一时。” 第113章 ·备嫁 见袁长卿还能拉着她侃侃而谈,珊娘便以为他的病没有老大夫和小厮们认为的那么重。喝完药后,他催着她走,她也就顺从地走了。 可那位到底是病人,她出去转了一圈后,又不放心地回来看了一眼,于是这一眼,又叫她大吃一惊。 只见床上昏睡着的袁长卿呼吸急促,脸颊通红,额头的温度便是手摸上去,都能明显感觉得到比刚才又升高了一些。她不敢惊动了他,便转身出去,质问着炎风道:“怎么忽然这么重了?!” 炎风委屈道:“原就没轻过。”又道,“我们爷不过是不想让姑娘担心罢了。” 珊娘一阵沉默。如今回头想来,他死撑着跟她说了那么多的话,除了不愿意她操心之外,怕也因为他担心她会跟他生了嫌隙吧…… 于是她叹了口气,吩咐着炎风三和等人去准备一些冰水和帕子,她则回身又进了卧室。 在床头坐了,看着他在睡梦中急促地呼吸着,她再次覆住他的额,只觉得眼前的人竟是那么的陌生。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在她的印象里,他都是个强势的存在,仿佛他从来不需要别人,仅他一个人他就能过得很好,却是再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病弱的时候。 偏这模样,竟叫她有种说不出的心软。 袁长卿的额头很宽,从发际线到乌黑的眉间,正好容下她的一只手掌。此时已经入了冬,一到冬天便怕冷畏寒的珊娘正手指冰凉。那冰凉的手覆在袁长卿的额上,顿令昏昏沉沉的他感觉一阵舒适,便缓缓睁开了眼。 “不是叫你不要来的吗?” 他轻声说着,一双因高热而显得湿漉漉的眼眸带着几分迷离,直看得她心头一颤。 “你睡你的。”她道。 说话间,三和端着盆冷水进来了。她搓了块冷巾子过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越过珊娘给袁长卿敷上,珊娘已经伸手接了过去,亲自将冷巾敷在袁长卿的额上。 她这般做着事时,袁长卿睁着眼默默看着她。于是她将手盖在他的眼上,柔声道:“闭上眼睛睡一会儿。我奶娘说,睡觉是最好的良方。” 她这么一说,袁长卿这才觉得他似乎真的累了,于是便合了眼,渐渐就这么睡着了。 中间时,他被珊娘摇醒过一次,原来是药熬好了。他原想要自己坐起来吃药的,珊娘却担心他会受了凉,便没许他坐起来,而是如前世时照顾她生病的儿女那般,亲自扶着他,喂他喝了药,然后又将他按回被子里,再伸手覆在他的额上试着他的温度。 许是睡了一觉果然有点帮助,此时他额上的温度似降下去了一点,珊娘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对袁长卿道:“凉风去请你师父了,我算了一下,他们最快也得明天早晨才能到。” 袁长卿冲她微笑道:“你别担心,这真的没什么,我从小就是这样,一般不大生病,便是病了,也不过发一阵高热。等热度退下去就好了。” 珊娘想说,那也得退下去才行,可想想,又觉得这话有点不吉利,便给他掖了掖被角,也看着他微笑道:“果然睡了一觉这热度就退下去了一些,既这样,你再睡一觉吧。” 袁长卿看着她,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将她的手拉进被子里,道:“你的手好凉。” 珊娘正要回话,他则已经闭上了眼,只是那在被子下面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德慧和尚赶来时,果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给袁长卿看了脉息后,老和尚出来,对守在外面的太太和珊娘笑道:“没什么大事,我已经给他施了针了。”又一脸和蔼地对珊娘笑道,“吓着了吧?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不生病则罢,一旦病倒,特别吓人。” 恰如老和尚所说,也一如袁长卿一直向珊娘保证的那样,他病倒时看起来确实很吓人,可一旦退了热,竟真跟只小怪兽似的,转眼又生龙活虎了。 不过太太那里不放心——至少珊娘是这么跟袁长卿解释的——硬是押着他在床上多躺了两天,又好吃好喝地侍候着,直到看着他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苍白,她这才重新捡回一个未婚妻该有的矜持,缩回她的绣楼上装小姐去了。 病愈后,袁长卿图谋的头件大事,便是和老爷谈判,希望能尽快定下婚期。 其实从京城赶来时,他心里原是计划想要说动珊娘一起劝着老爷的,可如今他却改了主意。 在袁长卿的眼里,珊娘一直是个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的爽朗姑娘。可在他向她表白之后,他则越来越觉得,许她在其他方面果然一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直爽,但在面对感情时,她却是有着种令人费解的内敛和退缩。两年来,他一直明里暗里向她袒露着自己的情感,并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回应,偏她竟始终如贝壳般紧闭着心门,便是他能从她的字里行间读到她对他渐渐不再那么防备,便是他能从她对他的照顾中体会到她那藏于言表之后的温柔,她却是始终不肯吐露一句心声,甚至他这里稍稍露出一点逼迫之意,她便会对他退避三舍,以至于他的热度退却后,他想要再像之前那样去握她的手都再不能够…… 袁长卿一直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何况便是她不肯开口,他也能从她那不经意地举止中观察到,她对他并非无动于衷。只有这一点,便足够他耐心地等着她了,所以他不急,等把人娶回去后,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磨得他想要的一切…… 袁长卿想要得到什么时,总有着一套又一套的计谋,五老爷哪里是他的对手。于是,在绣楼上悠哉悠哉看着书的珊娘,接到老爷太太的通知时,整个人都蒙了。 她再想不到,腊月初二那天她就要做新娘了! 而老爷太太告诉她的这一天,正好是冬月十二……也就是说,离她上花轿仅仅还有二十天的时间…… 老爷一脸正气地对珊娘道:“长生他在京里还有大事要做,我们帮不了他,至少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珊娘:“……” 她这里惊愕沉默着,难得被老爷放进内宅的袁长卿见状,忙给老爷太太使了个眼色。 等老爷太太出去后,他在珊娘身旁坐了,看着她道:“你且放心,京里的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回京后,我们会在大宅里完婚,但也只是在那里住到过完年。我已经在福寿坊的仁德巷那里置了一处三进的小宅院,等年后我们就搬过去。” 珊娘呆呆望着他。此时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怎么一切都跟前世不同了?! 前世时,她是一年后的秋天里才出嫁的,且确如袁长卿所说的那样,是在老宅过了新年后,他才带着她搬了出去的……但他们的家,并不在福寿坊…… “福……寿坊?”她喃喃道。 袁长卿点了一下头,道:“是太子殿下送的贺礼。”顿了顿,又道:“你应该会喜欢的,后院里也有座小楼,跟你这小楼很像。” “你……”珊娘犹豫道,“你如今帮着太子做什么?” 这还是她第一次问及他在做的事。以前总是他主动跟她说他的打算。隔着小几,袁长卿想要伸手过去握她的手,珊娘却左右看了一眼,心虚地将手缩进了袖笼里。 袁长卿看着她默默一叹,将手肘搁在小几上,装出一副不曾有过任何小动作的模样,轻声道:“对外说是帮着整理太子殿下的藏书,其实是收集整理一些……” 珊娘冲他一摆手,回头看看四周,道:“不该我知道的就别告诉我。” 袁长卿那乌黑的眼看了她一会儿,才微微一笑,道:“对你,我没有任何秘密。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于是,珊娘的脸红了。 第86节 离婚期只剩下二十天的时间了。一时间,五老爷府上忙了个人仰马翻。 好在自珊娘订亲后,老爷太太那里就已经开始替她备起了嫁妆,经过两年的积累,该备齐的物件都已经备齐了。如今珊娘不需要操心她的嫁妆,她只需要管好她自己的事,以及她身边的人事安排就好。 这桩婚事,对于珊娘来说,早已是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地命中注定,所以她惊愕过后,也就懒得再去矫情计较什么长长短短的事了,每天只匆匆忙忙地指挥着她的人,收拾着她的那些宝贝,然后,便是跟着她嫁过去的人选…… 前世时,只有五福六安跟着她嫁了过去,且那时候奶娘已经回家荣养了,三和也已经嫁了人。而这一世,却是出现了很多前世不曾有过的变化,比如奶娘,比如三和——那个跟三和看对了眼的货郎,竟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所以,这会儿珊娘身边的人竟是齐齐整整。 虽说大周朝明面上并不存在奴隶制,可跟主家签了长契的仆役其实并没有多少人身自由。可这种要人背井离乡之事,总要两厢情愿才好。所以珊娘便问着李妈妈。 李妈妈笑道:“还用问吗?我自是要跟着姑娘的。” 五福仍和前世一样,对京城的繁华充满了憧憬,合着手道:“我也要跟着姑娘!我要去见识见识大京城!” 珊娘便回头问着三和,“你呢?你父母都在这里,你要不要留下?” 她以为三和大概会选择留下的,却不想三和竟出人意料地笑道:“我也跟着姑娘。” 珊娘不禁一阵诧异。几个丫鬟中,三和年纪最长,今年已经十七了。且她家里就她一个女儿,就珊娘所知,她爹娘如今正在替她寻着亲事。 五福心直口快地问着三和道:“你竟也要跟着?不是说你爹娘正在替你说着亲吗?” “是啊,所以我才要跟着姑娘。”三和倒也直言不讳,看着珊娘道:“姑娘千万带上我,我可不要嫁给我爹娘看中的那人。” 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珊娘便开着她的玩笑道:“那你是看中了谁吗?可要我从中做媒?” 三和顿时红了脸,扭着手瞪着珊娘道:“显见着姑娘自个儿要做新嫁娘了,便看谁都想要嫁人不成?!” 珊娘听了不禁哈哈一笑。正笑着,只听六安也道:“我也要跟着姑娘。” 珊娘一怔。说实话,她并不想带上六安的,便对六安道:“你就留下吧,你年纪还小,且家里人都在这里……” 她的话还没说完,六安就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膝盖,抬头看着她,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哽咽道:“姑娘是不是嫌我笨?我知道我不如两个姐姐那么能干,可我不会丢姑娘的脸的,姑娘别不要我。” 六安性情沉默,自来了后就一向是少说多做,连待人挑剔的五福都很是喜欢她的勤勉,见状便上前替她求着情道:“姑娘就带上她吧,好歹我们几个都还在一处,有始有终的,不是挺好的吗?” 李妈妈也道:“这丫头是个老实的,姑娘就留下吧。” 连三和都道:“姑娘这是要远嫁到京里去,也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情况,身边总要多带些熟悉的人才好帮衬着姑娘。” 想着这一世已经有那么多的事和前世不同了,看着六安红红的眼圈,珊娘心头一软,叹着气道:“到了京城,你若是想家了,我可不会送你回来,你自个儿筹路费吧!” 六安听了,这才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因袁长卿告诉过老爷他的计划,所以老爷也知道他们年后要从袁家大宅里搬出去的事。可怎么说这小俩口都还没到二十岁,老爷到底放心不下,便把桂叔差遣给了珊娘,道:“让桂叔过去帮你们一两年,等你们那里安顿好了,一切都上了手,再叫他回来。” 珊娘再想不到五老爷竟肯叫桂叔过去帮她,不禁看着老爷一阵感动。 所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五老爷一家,从五老爷起,就都是不擅表达情感的。五老爷被珊娘的眼神看得一阵不自在,便扭头喝着袁长卿道:“好好待我珊儿!稍有怠慢,我杀到京城去唯你是问!” 袁长卿那里忙喏喏应着,一边偷偷向着珊娘飞了个眼儿,下巴上笑出一道浅浅的沟槽。 第114章 ·出嫁 无事时总嫌岁月长,有事时只觉时光短。不过眨眼的功夫,二十天就过去了,转眼便是腊月初二,珊娘该出嫁了。 一早,珊娘被三和叫醒时,感觉自己不过才刚刚合眼而已。她揉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三和才刚要答话,就听到李妈妈在楼下叫着她的名字,她忙答应着出去了。 五福便接替了她,过来对着珊娘笑道:“寅正三刻了。” “啊?那我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呢。”珊娘抱怨道。 五福拉着她的手,硬是将她从被子里拖了起来,一边笑道:“姑娘知足吧,我们可都还没合眼呢。” 自昨日太阳落山后,春深苑的灯光就没熄过,也只有新娘子要备足了精神,才得了机会眯了一会儿,其他人竟都是连夜忙碌着,谁都没捞到机会休息。 五福拉着珊娘笑道,“快起吧,喜婆子已经在外面候着了,姑娘今儿可不能赖床,今儿是姑娘的好日子呢。”说着,她一边利落地替珊娘拢了头发,一边回头嘱咐着六安,“把熏炉拿近些,可别冻着姑娘了。” 珊娘打着哈欠道:“那你们不困?” “没事,”五福笑眯眯地道,“回头上了船,有的是机会歇着呢。”从梅山镇到京城,是要走六七日水路的。 五福六安围着珊娘帮她穿着喜服时,三和进来了,向珊娘禀道:“妈妈叫我告诉姑娘,她先把白爪带上船了。”因李妈妈是寡妇,便是珊娘不忌讳,她自己也忌讳着,所以先行避开了。 一层一层地往身上穿着那喜服,珊娘忍不住一阵嘀嘀咕咕地抱怨。五福横她一眼,挑着眉梢道:“姑娘可不兴再抱怨了,要讨个好兆头呢!” 珊娘看着她张了张嘴,只得悻悻地闭了嘴——此刻,所有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谁又能理解她这会儿心头的彷徨和不安呢?!前世的阴影和那不确定的未来,叫她心里如吊了十五只吊桶般一阵七上八下,偏还无人可诉,她除了借着抱怨舒缓一下之外,还能如何? 六安抿着唇偷笑着,端着桂圆红枣茶过来,对珊娘道:“姑娘吃口茶吧。” 珊娘这会儿哪有心思吃喝,便摇了摇头。 六安却坚持道:“必须得吃的,这是太太交待的。” 珊娘低头一看,见那是“早生贵子”茶,心情顿时更加不对了。偏六安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她顿了顿,只得无奈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桂圆茶。 太太请了林如稚的母亲做了全福人。珊娘这里穿好喜服后,太太便领着喜婆子和林二太太进来了。虽然这会儿天色还没有大亮,林如稚也跟着她母亲一同过来了。只是,此时珊娘的绣房里早已经挤满了人,她则是再挤不进去了,于是便和侯玦两个凑在门边上看着热闹。 屋里,喜婆子一边吟唱着喜歌一边给珊娘开了脸,林二夫人也过来给珊娘梳了头,一套固有的程序过去,珊娘上好了妆,便被人扶着在床边坐了。 看着僵直着脊背坐在床边上的珊娘,林如稚忍不住打趣着她道:“姐姐快放松些吧,再挺直些,姐姐的背就快要断了。” 众人原正各自说着话,听林如稚这么一说,便一个个回头看向珊娘,见她果然看着很紧张的模样,顿时全都笑开了。 珊娘原还觉得她起早了,可等她梳洗上妆完毕,外面天光竟已大亮了。那些来送嫁和添妆的客人们也纷纷登了门。太太是头一次筹备这样的大事,心里很没有底气,林老夫人很是喜欢太太的纯朴,便主动带着林大夫人和林二夫人去帮忙了。临走前,老夫人嘱咐林如稚陪着珊娘。 也亏得有活泼的林如稚陪着她,才没叫珊娘再胡思乱想下去。而紧接着,随着客人们的到来,她就更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了。 头一批到的,自是珊娘的好友游慧和赵香儿。 游慧原就好激动,拉着珊娘的手含泪道:“要记得给我们写信。”竟说得珊娘也伤心起来,惹得两个喜婆子忙在旁边打个岔道:“好日子呢。” 赵香儿拉开游慧,对珊娘挤眉弄眼道:“你且先去京城打个前站,等过个一年半载的,某人怕就要跟着去了呢。” 那游慧也已经是定了亲的人了。她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挑了个商户子弟。那人家里产业甚广,总字号便是开在京城的。 游慧见赵香儿取笑她,顿时不依地跟赵香儿纠缠在了一起。 众人说笑着时,侯家的姑娘们也到了。 这一年间,不仅七娘嫁了,侯家的八娘、九娘、十娘也陆续嫁了,十一娘则跟京里户部一个侍郎家的儿子订了亲,婚期原是订在开春后的,却是再没想到,珊娘竟抢在她的头前嫁了。不管十一娘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会儿她面上总看不出来,只一如既往地温婉着,对珊娘道了声“恭喜”后,便藏在人群里不吱声了。 不吱声的,还有个十四娘。前世时,十四娘后来被老太太收进了西园,然后在珊娘出嫁后,由老太太做主嫁了个西北的督军,据说那人爱动粗。而这一世,她却因着那年中秋的事上了老太太的“黑名单”,再没能搬进西园去。如今她也已经十六了,几个月前,由她的嫡母做主,给她订了一门不高不低的亲事。对方是个秀才,读书中规中矩,家里薄有资产。 珊娘不知道十四娘对这门亲事到底满意还是不满意,不过她如今已经认识到,每个人的日子其实都是她自己过成那个样子的,如果十四娘愿意,她相信她也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这么想着,那飘飘忽忽不安着的心,竟渐渐就安稳了下来。 她这里才刚定了神,就听到外面一阵鞭炮炸响,小胖侯玦“噔噔”地跑上楼,冲着坐在床沿上的珊娘喊了一嗓子“新郎倌来了”,一转身,又“噔噔”地跑了下去。 原正围着珊娘说笑着的众人听了,顿时全都站了起来,这个喊着“看新郎倌去”,那个叫着“快堵门拿封子去”,只眨眼间,人竟走了个精光,连三和五福六安几个都跑了出去,站在廊上伏着栏杆往院子外面张望着。 珊娘正想着她是不是也可以出去看一看热闹时,忽然看到走在最后的十一娘脚下顿了顿,回头对她笑道:“听说袁大表哥放弃了编撰《地舆志》?真可惜了。”说着,她冲她一笑,施施然出去了。 三和虽然跑了出去,可仍留了一只眼在身后。见十一娘回头跟珊娘说话,三和忙拉着五福六安又回来了,问着珊娘道:“十一姑娘刚才跟姑娘说什么了?” 珊娘微微一笑,道:“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别人只看到袁长卿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扬名机会,回京城去混吃等死,却是少有人知道,他私下里是被太子爷招揽过去的事。而再没人比珊娘更清楚,如今那位看着有点窝囊,甚至在跟四皇子的争斗中屡屡处于下风的太子爷,骨子里是如何的精明干练。前一世时,袁长卿虽然年轻时就得了才名,却并没有那么快就受到重用,直到太子登基后,他渐渐显露出才干,才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走上高位。而这一世,如今他才这个年纪,便已经得了太子的青眼,可想而知,他的将来只会比前一世走得更加顺当。 珊娘是远嫁,今天只是她发嫁的日子,真正拜堂,还要等到他们回京之后。所以,便是袁长卿一直住在五老爷府上,该有的迎娶礼数却是一样都不能费。于是吉时一到,他便披红挂绿地上了他的大黑马,领着吹鼓手们离了五老爷府,一路上吹吹打打地抬着聘礼,绕着镇上走了一圈后,又回到了五老爷府的门前。 前面宾客们在堵门戏婿,这里五老爷和五太太则看着珊娘一阵不舍。太太道:“记得常写信回来。”五老爷道:“他若待你不好,你直接回来,万事有我替你做主。” 五老爷的浑话顿时叫五太太不客气地拧了他一把,嗔道:“胡说什么呢?!”又扭头对珊娘道:“夫妻相处,磕磕绊绊总是难免的,你和长生都是聪明人,想来不用人教也知道该怎么去做。我只嘱咐你一点,嫁了人终究和嫁人前是不同的,有什么事你多让着长生一些,别看他老实就老是欺负他。” 珊娘:“……”——您哪里看出袁长卿老实了?! 五老爷也在一旁替珊娘打抱不平道:“我们珊儿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正说着,侯玦这个报喜神又“咚咚咚”地跑了上来,冲着房内叫了一声“姐夫进来了”,然后又“咚咚咚”地跑了下去。 五老爷一听,也顾不得再跟珊娘说什么了,忙提着袍角也奔下楼去,太太则站在栏杆边上往楼下看去,一边问着五老爷,“瑞儿呢?等一下要他来背他妹妹呢!” 如今侯瑞可担着大任呢,除了背妹妹出门外,他还要送嫁到京城去。偏他一直看这个妹婿不顺眼,这会儿正在前面“公报私仇”地忙着堵女婿呢。听到后面太太叫,他只得把捉弄袁长卿的重任交了出去,急急奔上楼去,拉着珊娘便要背他。 太太一看就笑了起来,拍着他喝道:“昨儿晚上跟你交待了半天,这会儿竟全忘了不成?!要等他们拜过祖宗才是你背你妹妹出门呢。” 说着“出门”二字,太太竟是头一次真切地感觉到,珊娘真的要离家了。她坐到珊娘身旁,拉着她的手含泪嘱咐道:“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且记得,有什么委屈都要跟我们说。”又道,“我跟你父亲再没别的指望,只望你和长生能一世和美,我跟你爹也就放心了。”顿了顿,她忽然又道:“当初你从西园回来时,曾叫过我一声‘娘’,之后就再没听你叫过了。” 珊娘眼圈一红,反手握了太太的手,吸着鼻子叫了声:“娘。” 太太答应着,含在眼眶里的泪忍不住滚落下来。 于是老爷上楼来时,就看到太太拉着珊娘,二人正哭成一团,急得一旁的喜婆婆一个劲地劝着太太道:“太太快别这样,新娘子的妆要花了。” 这句话顿时逗笑了太太,回手从喜婆子手里接了喜帕盖在珊娘的头上,又嘱咐了她几句,这才命三和五福开门,放袁长卿进来。 拜别了爹娘,珊娘被她哥哥背上了花轿,原以为花轿在家门口转一圈便会被抬上船去的,却不想袁长卿竟领着花轿又绕着镇子转了一大圈,直到天近中午时,花轿才上了船。 等开了船,珊娘被三和五福扶下花轿,进了船舱休息时,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小绣楼,她不禁一阵怅然——她,这就嫁了,且还是嫁给前世的那个人…… 第115章 ·合卺礼 迎亲的船队到得京郊码头时,正是腊月初八。因挑的是初九的吉时拜堂,袁长卿便安排了珊娘等人在船上又多住了一日。嫁妆则按着习俗,由侯瑞和送嫁的大奶奶赵氏先行发送到袁家。 说到嫁妆,侯家姑娘们之所以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西园里钻,正是因为西园的姑娘们都会由老太太备下一份丰厚的嫁妆。前世时,珊娘的嫁妆便全是老太太备的,因老爷不满意这桩婚事,他那里只给了珊娘三千两银子的压箱钱,然后就再没别的东西了。这一世,珊娘原以为,冲着她和老太太这么僵的关系,怕是老太太那里再不可能有她什么了,且老爷看着又没什么来钱的营生,怕是她这一世的嫁妆也就那样了——不过想来袁长卿也不会跟她计较这个——却再想不到,许是老太太怕在袁家人面前丢了脸面,竟把答应的嫁妆减了两等后又给了她。叫她更想不到的是,明明没个正经营生的五老爷竟一下子拿出近万两的银子替她置办嫁妆。往船上抬嫁妆时,光那一整套精工细作的苏式家具,就叫梅山镇的人看呆了眼,纷纷猜测着五老爷这是发了什么横财……于是乎,这一世,珊娘的嫁妆竟比前世生生又多出两船来。 此行袁长卿一共雇了六艘船,他和侯瑞乘了一艘,珊娘和送嫁的大奶奶赵氏等人一艘,剩下的四艘竟全都装着珊娘的陪嫁。 走水路自然要比走陆路轻松许多,这一路过去,除了不能出舱房,珊娘倒也自在。不过因入了腊月,江上风大,珊娘原就怕冷,这会儿叫她出去吹风她也不乐意的。便是五福捺不住性子想要开个窗透个气(其实是想要看个江景),她那里都坚决不许,生怕走了一点热气。因此,自离了梅山镇后,她竟就再没跟袁长卿碰过面。 珊娘猜着,便是她守着规矩不出舱门,袁长卿怕也要找着理由来看她的。只是,她猜着了前因,竟没猜着结果。 话说五老爷府上的七爷侯瑞,一向给人的印象都有点不靠谱,偏这一回得了老爷之命护送妹妹远嫁,他竟头一次把这差事当个差事在认真办着。从头到尾,他都像只护食的小狗般牢牢守着珊娘的船,再不许袁长卿靠近半步。偏他和袁长卿住在一条船上,袁长卿那里的任何动静都逃不开他的眼…… 闲话少叙,只说第二天,珊娘又被喜婆婆把她的脸刷成一面白灰墙,然后被三和五福扶上了花轿。接下来,不过是把前世走过的流程再走一遍而已。 和几天前从家里出来时的忐忑彷徨全然不同,这时珊娘已经镇定了下来,她甚至还颇有点自娱自乐地想着,她这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回,会不会还有人像前世那样,在洞房里给她来个下马威。 前世时,袁长卿揭了喜帕出去敬酒后,袁家四姑娘袁咏梅便陪着几个京城高门大户家的女孩子们过来了。其中一个姑娘曾很不客气地当着珊娘的面嘲着她:“还当袁大哥哥娶了个什么天仙呢,长得竟还不如我身边的丫鬟,听说还是个庶出?真替袁大哥哥不值当!” 后来珊娘才知道,说话之人是南阳郡王的独生女儿周秀元。大周律法规矩,所有的皇室宗亲需成年后才会被赐予封号,虽那时候周秀元年纪不过才十四五岁,尚未够年纪封号,大家仍是尊称她一声“大郡主”。这位大郡主因是家里的独苗,行事为人很是跋扈,偏因着袁长卿的关系,她独跟袁长卿的堂妹,袁昶兴的同胞姐姐袁咏梅交好……于是,其中有些什么猫腻,自是一目了然。只可惜当时的珊娘并不知情,见这位“二妹妹”主动站出来把那位“大郡主”给劝了出去,还当她真是个好孩子,很是对她心怀感激了一阵子…… 所以,当她在新房里坐了,袁长卿上来掀开她的喜帕后,她都没顾得上看一眼袁长卿,就忙着偷眼瞄向四周那些来观礼的人。 第87节 叫她意外的是,她第一眼看到的竟不是袁家人,而是七娘。 七娘站在一个眉目有点严肃的老妇人身后,见她看过来,便冲着她跳脱地一挑眉。这小动作恰正好落进那个面容严肃的老妇眼中。老妇人顿时睇了七娘一眼——那一眼,虽有怪七娘不够稳重之意,却也能看得出来,其中不失亲昵之态。 珊娘自是认得,这老妇人正是七娘的婆婆。前世时七娘跟她婆婆关系并不怎么好,所以前世的婚礼那天,她虽然也来了,却一直被她婆婆拘在身边,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进来看她——而且,虽说侯家姑娘里只她和七娘嫁在京里,其实那时候她们二人都不怎么愿意跟对方来往的。还是又过了十来年后,直到珊娘临终前两年,二人才因着各自的境遇而渐渐珍惜起小时候的姐妹情意来。 此时看着七娘和她婆婆的互动,珊娘不禁一阵暗感叹世事无常。七娘是春天里嫁到京城来的,那时候她的婚事险些因朝中的动荡而生出波澜。也亏得她坚持嫁了,她嫁过来没几个月,次辅大人便又重新起复了。许正是因为她当初的不离不弃,叫她婆婆对她竟没像前世那般挑衅了,至少从七娘的信里,珊娘能看得出来,她如今过得不错。 她和七娘对了个眼后,便扭头看向其他人。 此时在洞房里观礼的人,比前世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那袁家人除了四夫人,现任的国公夫人余氏外,便是袁家几个远房亲戚,珊娘都还能认得。而叫她又暗暗吃了一惊的,是由袁四夫人陪着的那个高瘦妇人——那是袁长卿的大舅母刘氏。前世时,外面情况如何她不知道,但她记得清清楚楚,方家人和七娘一样,只在外面坐了席,并没有进洞房来。 如迷信之人占卜一样,连着两个和前世不同的情况,叫珊娘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应该预示着她这一世的婚姻会有个不一样的未来……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女孩子的嬉戏说笑声,其中最为尖利的那个声音,正是那个周秀元的声音。 珊娘的眼儿微微一眯,心里暗道一声:来了。 她正想着这一世她要怎么回话,是干脆放弃装个贤慧人当场恶言相向呢,还是跟前世一样装着没听到,那眼前却忽地闪过一道人影。 她一抬头,这才惊讶地发现,前世揭了她的盖头后就马不停蹄地出去应酬宾客的袁长卿,这会儿竟仍站在她的身旁,且手里还拿着那块喜帕。 袁长卿借着弯腰将手里的喜帕放到床上之际,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珊娘被他看得一阵迷茫,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这时,只听袁四夫人笑道:“长卿,你该出去了,外面客人等着呢。” 袁长卿又垂眸看了珊娘一眼,这才从床边退了开来。 见他退开了,珊娘也没在意,便又转开眼去看向新房门口。刚才她明明听到周秀元和袁咏梅等人的声音,可都这么一会儿了,那些人竟还都没进来。 袁长卿却是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他只知道,自他掀了喜帕后,珊娘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竟是连个正眼都不曾给过他。这不禁叫他一阵失望。 四夫人那里见袁长卿没动,便起身过来拉了他一下,然后又催了他一声。 袁长卿回头看看他四婶,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珊娘。 旁边袁家的一个远房婶子看到了,便打趣着他道:“你且放心去吧,新娘子我们会替你照顾好的,管保少不了一根头发。”说得众宾客一阵笑。 那袁长卿再怎么装着成熟老练,到底仍是个少年人,脸皮仍薄着,被那婶子说得一下子就红了脸,便不好再往珊娘那里看了,在众人的笑声中转身匆匆走了。 而直到外面都已经开了席了,珊娘仍是没能等到袁咏梅和周秀元一行人。四夫人问着来通知开席的丫鬟:“看到四姑娘了吗?” 丫鬟笑道,“四姑娘被大郡主和白家姑娘们拖着,已经先入了席了。” 四夫人听了,便回头招呼着宾客,笑道:“我们也去安席吧,正好也叫新娘子松散松散,这都坐了一天了。” 看着客人们渐渐散尽了,珊娘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在担心着那些人会真如前世那般过来找她的麻烦——她倒不是怕再被人羞辱,而是怕换了一世,换了时间,换了来宾,前世该发生的事仍会像宿命那样再次发生…… 珊娘却是不知道,这件事险些就再次发生了。那袁咏梅已经忽悠着周秀元到了袁长卿所住的院子(所以珊娘才会听到她们的说话声),不想周崇正好也带着他的狐朋狗友要过来闹洞房。两方人马一前一后相遇,周崇只一眼就看穿了袁咏梅的诡计,且以辈分论,周秀元怎么都得叫他一声“叔”,他岂能眼看着自家人被人当枪使,便拿话激着周秀元等人随他一同出去耍酒令拼酒了。 袁咏梅原还想要拖住周秀元的,偏这时候袁长卿被四夫人从新房里轰了出来。而比起找新娘子的麻烦,周秀元更愿意围着袁长卿转,于是便一转身,屁颠颠地跟着袁长卿出去了。袁长卿只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便把事情始末猜了个大概,他清冷的眼往袁咏梅身上一扫,叫四姑娘下意识打了个寒战,再多的小动作也不敢去做了。所以,珊娘那里才怎么等都没能等到人来。 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一直挺直着肩背坐在床边上的珊娘不由长出了一口气,一边捶着腰一边吩咐五福关门,抱怨道:“冷死了。一直有人进进出出的,屋子里才刚聚了点热气就又散尽了。” 五福一边关门一边笑道:“姑娘真是的,哪有那么冷啊,听说屋里烧着地龙呢。”又道,“我倒好奇地龙是什么样的,我们南方再没这东西的。” 三和则一边帮珊娘拆着头上那些首饰一边道:“听说今年是个暖冬,京城都没下过几场雪,往年这时候,据说外面的雪能堆到膝盖高呢。” 两个南方丫头头一次来北方,自是比前一世在北方做了小半辈子的珊娘更为兴奋。 珊娘笑道:“奶娘呢?” 两个丫鬟对了个眼,笑道:“奶娘在自己屋子里呢。” 珊娘便知道,怕是因为她还没圆房,奶娘仍担心她会冲撞了她的好事,所以才仍是避着。 想着“圆房”二字,珊娘垂着眼悄悄红了脸。前世时的这一晚,她和袁长卿两个都是又慌又乱,以至于除了尴尬和难受之外,她对那一夜就再无别的印象了……许是那一夜给他们二人都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加上袁长卿又是个擅长自我克制的,他对她的“要求”从来都不多。偏便是那不多的“要求”,也总叫珊娘感觉难受加别扭,于是渐渐的,她甚至都有点害怕他的“要求”了……许袁长卿自己也不怎么喜欢吧,总之,自有了两个孩子后,他就彻底没了“要求”了。对此,珊娘只感觉长舒了一口气…… 而想着这一世还得再来一回那种尴尬,珊娘忍不住又开始后悔嫁给袁长卿了…… 她这里卸了厚重的大衣裳和那恐怖的白-粉面具妆容,重新换了小袄红裙,又薄施了脂粉,那里喜婆便领着新郎倌重又进到了新房里。这是要行合卺礼了。 吃过子孙饺、长寿面,喜婆婆捧上合卺杯,并以杯上系着的红线在珊娘和袁长卿的小指上各缠绕了一圈。另一个喜婆婆则在门外唱起了悠扬的祝辞。祝辞声中,珊娘和袁长卿双双捧起酒杯。因两只酒杯间系的红线并不长,所以这会儿他二人靠得极近。当珊娘的唇碰到杯壁时,耳旁忽然响起袁长卿的低语:“愿我们白头偕老。” 珊娘一怔,抬头看向袁长卿。便只见他也正低头凝视着她,那乌黑的眼眸,她的倒影清晰可辩。那一刻,珊娘就觉得——白头偕老,这一世,他们应该能够做得到。 合卺礼毕,喜婆婆将人全都撵了下去,然后一手抓着一扇门,探头冲在床边上坐着的小夫妻二人道了声:“良辰吉时,春宵夜长,新人们歇息了。”说完,便笑嘻嘻地合了门扇。 门合上后,新房内一时寂静无声。珊娘垂着眼,默默看着自己的手,心里一阵暗自鄙夷——再想不到,两世为人的她,不过是跟同一个人再次重复上一世曾做过的事,偏她竟还是这么紧张…… “你那时候为什么都不看我?”忽然,她的耳旁响起袁长卿的声音。 “啊?”珊娘一阵茫然,抬头问道:“什么时候?” “掀盖头的时候!”袁长卿微皱了眉,抱怨道:“我盯着你看了半天,你竟连个眼尾都没看向我,尽只顾跟你七姐姐眉来眼去的!” 珊娘眨了一下眼才反应过来,不禁抬手遮在鼻尖前,笑道:“刚才你那么不满地瞪着我,就是因为这个啊?” 叫她这么一说,袁长卿才感觉到自己那样似乎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且还有点幼稚。 他不好意思地扭回头,坐在那里默默垂了一会儿眼,忽然又叫了声,“十三儿……”叫到一半,他忽地一顿,回头看着她,又叫了一声:“珊儿。” 虽然平常只有老爷太太会这么叫她,可他那卷着舌的儿化音,再一次叫他把她的名字叫出一种不一样的味道来…… 明明知道他在看着她,她却不敢抬头去看他,直到他的手覆上她的手。 “珊儿……”他原只想要握一下她的手而已的,可等握到了她的手之后,他忽然就是一阵不满意,于是手臂一用力,便顺势又将她带进了怀里,再以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肩,直到感觉到她并没有反抗他,他这才渐渐放松下来,然后侧头吻了吻她的耳朵,柔声道:“终于可以抱你了……” 第116章 ·会亲 珊娘醒来时,帐外的红烛正爆出一个烛花。她原以为是那点声响惊醒了她,可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不是…… 绣着百子千孙的大红锦被下,一副炙热的身躯正紧紧贴着她;一只肆无忌惮的大手,在她身上慢条斯理地巡游着;那灼热的唇舌,则在她的脊沟处留下一道湿热的印记,令她无法自抑地轻颤了一下…… ——这,是她的新婚之夜呢。 “醒了?” 感觉到她的轻颤,袁长卿抬起头,半压着她的背,低头在她光裸的肩上轻咬了一口。 “嗯,”珊娘带着睡意应了一声,又抬手推着他搁在她肩上的下巴,喃喃抱怨道:“别闹,让我再睡会儿……” 只是,若是会听人劝,那就不是袁长卿了。他轻笑一声,顺势捉住她的手,咬着她的指尖一阵厮磨,又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她的掌心……于是,才刚合拢的睡意,就这么被某人撕开了一条难以弥补的缝隙。 “讨厌!” 有着下床气的某人愤然转身,恰正对上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 “珊儿……” 袁长卿叫着她的名字,那带着魅惑的低哑声调,一如羽毛般柔软,顿时令珊娘想起她入睡前,某人那令人脸红的颠狂…… 再想不到,竟是连这种事情也跟前世是那么显著的不同。虽然她这里仍一如前世那般别扭放不开,却不知道为什么,袁长卿那里竟跟变了个人似的,虽仍是青涩着,却又是那么的热情,那么地……热力十足…… 而,更叫珊娘没想到的是,当他紧紧拥着她,在她耳旁一声又一声地低唤着她的名字时,什么尴尬、什么别扭,什么不自在,竟统统被他的热情挤出了脑海……于是,莫名的,便是身体上仍不适应着他的存在,于心里,他那忘情的模样却是勾起她一种前世不曾有过的、奇怪的满足感…… 而于袁长卿来说,珊娘也是个奇怪的存在。明明看着那么干脆透明的一个人,有时候又叫人感觉那么地捉摸不定。他能感觉得到,她似乎总想跟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可每一回他勾得她动了情时,她又很难坚持住那种距离……一如他的热情点燃她之后,他明明能感觉到她的不适,她却仍顺从着他,甚至是宠溺着他,令他不自觉地沉沦于她的温柔……偏她清醒后,便又会像现在这样,想要推开他。 “珊儿……” 他再次低喃着她的名字,指尖轻描过她的眉眼,然后以唇代替了指尖,一点一点地亲吻着她…… 她累极而眠后,他却一直无法入眠。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理智的人,便是再怎么去喜欢一个人、一件物,也从来不会说是放不下的。小时候便是被人抢了再怎么心爱的东西,他说放手就能放手,偏珊娘于他,竟是那么地不同。不过看着她丢开他先一步睡着了而已,他心里竟会一下子生出那么多的不平之气,气她不如他那般在乎他,气她用完了他,竟转眼就丢开了他…… 于是,他只容忍她睡了半个时辰,便不甘心地又把她闹醒了——夫妻本该同甘共苦,便是受了喜婆婆的教导,知道这一夜他再不能做什么,至少他可以闹得她陪着他一起睡不着…… 于是乎,第二天,奶娘和三和五福进来侍候时,便看到了自家姑娘前所未有的一张黑脸…… 而直到被珊娘当着人呛了他好几声,袁长卿才头一次知道,原来他媳妇儿竟有着如此吓人的下床气……当然,吃了半夜豆腐的他自是无怨无悔。 一般来说,只要喂饱了珊娘(喂,想哪儿去啦?!正经的喂饱啦!)——总之,在珊娘吃了早饭后,一般来说,她的下床气至少就能消掉大半的,偏她昨晚被袁长卿骚扰着,前前后后不过才睡了一个半时辰,眼下没出来青影,已经是她天生丽质的缘故了,因此,当袁老太太那里的妈妈来收元帕时,珊娘的脸色很有些臭。 若是换作前世,她便是再怎么有着下床气,心里再怎么烦躁,也要硬撑着一张笑脸迎人的,偏换了一世,她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总不愿意逆着心愿做好人,所以她才会放任着自己,何况昨晚袁长卿跟她嘀嘀咕咕聊了半宿,所有的意思,不过是为了叫她安心,叫她知道,她尽可以靠着他任性胡闹,便是她把天捅出个漏洞来,他也能替她补上…… 而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袁家人对于袁长卿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忌惮,既不想他好,又怕别人说他被家里怠慢了;不愿意看到他,可又怕他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茁壮成长,所以,前世袁长卿提出要搬出去时曾很是折腾了一回,老太太和他四叔那里坚决不同意,最后还是袁长卿借着袁昶兴施了个苦肉计,才叫老太太那里不得不松了口。至于这一世,昨晚袁长卿也跟她交待了,他大概还会那么做的。 心里有了底,珊娘也就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了。所以,当那两个婆子和前世一样,仗着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又欺着珊娘是脸薄的新媳妇,依老卖老地打趣着她时,她立时就冷了脸,甩手就出了卧室,直把那两个婆子丢在那里好一阵下不来台。 两个婆子打趣珊娘时,袁长卿并不在屋内,他正在廊下问着炎风祭祖的安排。见珊娘出来,他便转身迎了上去,扶着她的手道:“祠堂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先去祭祖,然后再去前院认亲。” 珊娘抿了抿唇角,没有吱声。 袁长卿看看她的脸色,又道:“你且放心,万事有我。” 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祭祖是件大事,故而倒没人敢在祖宗面前闹事。顺利的祭完祖,袁长卿亲笔将珊娘的名字记上族谱之后,二人便相携着来到了前院。 虽说袁家直系死得光剩下了袁四老爷和袁长卿这两房,那旁系的亲戚却是很多,再加上为国捐躯的袁家二郎三郎留下的遗孀和女儿女婿,以及袁长卿外祖家的亲戚,那偌大的前厅竟被挤了个满满当当。 袁老太太和侯家老太太果然是系出同门,都好讲究个阖家和美的,便是人后藏着种种算计,当着人前都爱粉饰个太平。因此,珊娘和袁长卿敬茶时,老太太很是和蔼可亲地受了他们的礼,还又给了珊娘一份很重的见面礼。 按照辈份,拜完老太太后,下一个该轮到袁家远房的一个叔婆了。前世时那个叔婆曾有意把自己娘家的一个什么人塞给袁长卿的,却叫袁长卿拒绝了,偏他后来娶的珊娘身份地位明显不如她娘家的那个侄孙女,因此老太太心里颇有些不忿。当年珊娘敬茶时,她故意装着耳朵背没听到的,很是怠慢了她一把。谁知这一世她依旧如此,装着没看到珊娘过来,在那里跟她的儿媳一阵嘀嘀咕咕。 珊娘屈膝蹲在老太太的面前,心里正想着,数到十,老太太那里不叫起她就自己站起来时,袁长卿忽然弯腰过来,一只手从她的手上接过那只茶盏,另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扶起来,然后他端着茶盏亲自过去,将那茶盏递到老太太跟前,恭恭敬敬地弯腰道了声:“叔婆请用茶。” 他那么大一个块头堵在眼前,便是老太太还想装着看不见也不行了,只得接了茶,又横了袁长卿一眼,嘲着他道:“没想到大郎倒是个多情的。” 袁长卿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语,于是,堂上便有点冷场了。 叔婆的儿媳妇见了,忙解着围笑道:“娘,人家新婚燕尔,这是自然的了。”又扭头打趣着珊娘道:“大郎媳妇好福气,这才刚进门,就叫大郎这么护着了。”说着,她拿袖子遮了嘴,一阵公鸭似的乱笑。 新媳妇脸面薄,一般最怕人说夫妻恩爱之类的话。她那里算准了珊娘听她一说,定然会露出新娘子的窘态来,偏珊娘竟一点儿都不配合着她,被她以那样暧昧的眼打量着,她只正而八经地一垂头,冲着那婆媳二人行了个福礼——竟直接把她的揶揄当恭维听了。 叔婆婆媳两对了个眼,顿时觉得这小媳妇没有她们想像的那般简单了。 袁长卿这里坦然做着维护媳妇的举动,加上珊娘一脸的淡定从容,看着一点都不像新嫁娘,于是乎,原打算借着“新婚三日无大小”闹一闹他们的那些人,精明点的,便收敛了主意,笨一点的,在他们夫妻默契地不肯配合下,也只得草草收了场。 拜见完了老祖宗一辈的,下面就该轮到袁四老爷这一辈了。那袁四老爷是在官面上混的人物,比谁都爱个脸面,偏还喜欢装个大尾巴狼,让珊娘和袁长卿两个垂手站了半天,只听他在那里说教着什么“夫妻之道,夫唱妇随”,直说得珊娘心头一阵火起,便从眼尾处扫了一眼袁长卿,趁着四老爷喝茶之际,只当他是说完了,转身从三和托着的茶盘里拿过茶盏,直接捧到四夫人的面前。 那四老爷原只是喝口茶润润嗓子的,却再没想到珊娘竟“以为”他的训话已经结束了,又开始往下一个那里奉茶。四老爷顿时噎在那里,一口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好在四夫人看出来他的尴尬,忙不迭地接了珊娘的茶,又说了一通喜庆的话,才叫众人转移了视线。 袁长卿的二叔三叔五叔战死后,留下一门的寡妇。除了五婶因不曾生育后来改了嫁之外,二婶三婶全都带着年幼的女儿依附着四老爷度日。因此,便是出于私心,她们也不肯怎么跟袁长卿亲近的,不过,也不会故意去刁难于他,所以小俩口平平安安地向那二位敬了茶,收了红包,也就过去了。 再接下来,便是平辈了。 袁长卿虽然是他这一辈中的长男,却并不是最大的一个。在他的前面,除了他早夭的亲姐姐外,还有两个堂姐。因她们是女儿家,和袁四老爷一家没什么利益冲突,所以比起袁长卿来,她们在娘家的日子过得倒还算是滋润。只是,在袁长卿和袁四老爷之间,二堂姐袁咏兰明显是向着四老爷的,三堂姐袁咏竹则悄悄向着袁长卿。 二堂姐袁咏兰是袁长卿二叔的女儿,她出生时,袁四老爷才刚刚新婚,偏她父亲在前线,母亲又体弱,因此,她可算是由四老爷和四夫人看着长大的,所以她对四老爷一家感情非同一般。认了亲,改了称呼后,她便不客气地教训着珊娘道:“四叔四婶拉扯长卿长大不容易,你以后要多孝敬着他们。” 珊娘抬眼看看她,忽地扯着嘴角一笑,道:“叫二姐姐操心了。” 她这句话说得明明一点毛病都没有,偏那看过来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叫二姑娘觉得一阵不舒服。 第88节 袁二姑娘,如今的陈大奶奶张了张嘴,有心想要挑刺,却发现她竟找不着什么能明显指责珊娘的话。 她那里瞪着眼的时候,袁长卿已经领着珊娘去介绍袁三姑娘了。 袁三姑娘袁咏竹是袁长卿三叔家的孤女。袁咏竹比袁长卿不过大了几个月而已,许是二人年纪相仿,感情自是比别的兄弟姐妹都要更深厚一些。 这位三姑娘自小便耿直跳脱,如今虽然已经嫁了人了,说话行事仍像未出嫁前那般不爱拐弯。袁老太太和袁四老爷为什么给袁长卿结下这样一门亲,外人不知究竟,到底瞒不住自家人,所以袁咏竹心里很是替袁长卿打抱不平了一回,她甚至曾写信劝袁长卿退了这门亲,偏他没听她的。袁长卿这里介绍了她,珊娘那里才刚叫了声“三姐姐”,她就不客气地扭头对袁长卿道:“我看她还像个孩子呢,别照顾不到你,还要你反过来照顾她吧!” 其实要说起来,这一年里,珊娘比之前长高了足有一掌有余,如今她跟袁长卿站在一处,已经能够及到他的下巴了。 袁长卿微一皱眉,看着他三姐姐道:“照顾家人原是我的本分。” 三姑娘一愣,看看袁长卿,又用心把珊娘上下一阵打量,不吱声了。 比起三姑娘袁咏竹来,四姑娘袁咏梅承了她祖母的衣钵,是个再刁滑不过的人了。这种场合,她自然不会叫自己惹上什么闲话,便只亲亲热热地拉着珊娘的手,连声叫着“大嫂子”,竟真跟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一般——虽然其实论起来,她还要比珊娘大了半岁。 等轮到袁昶兴时,珊娘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她再想不到,那年他不仅叫马踩断了一条腿,脸上竟也落了一道疤。 偏破了相的袁昶兴似乎仍是不改风流本性,若不是袁长卿在一旁挡着,他就要学着他姐姐的模样往珊娘身上贴了。 袁长卿不着痕迹地往旁挪了一下,便把珊娘隔在了他的身后,然后他那双清冷的眼,便那么刻意地看向袁昶兴下巴上的那道疤。 袁昶兴一惊,闪着眼默默退开,略一低头后,再抬起头来时,他又是那个吃喝玩乐的二世祖了。 认完了袁家人后,便是袁长卿的外家,方家人了。 如今忠肃伯方志带着他的三个儿子驻守北疆,在京城的只有袁长卿的大舅母刘氏,以及刘氏两个在书院读书的儿子方经方纬。 珊娘过来见礼时,刘氏很是热情地一把将她扶了起来,又回头对袁长卿笑道:“照规矩,初二是要回娘家的,偏你媳妇的娘家不在京里,我看那天你干脆带着你媳妇来联胜桥吧。”又拍着珊娘的手道,“尽管把我家当作你家便好。” 认完了亲,众人聚在一处闲话说笑,等着酒宴开席时,珊娘便找着借口回了院子里更衣。 她这里才刚解了大红斗篷,那袁长卿便从外面进来了。命人退下后,他从后面抱住珊娘,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抱着她一阵沉默不语。 珊娘抬头看向他,他这才低语道:“辛苦你了。”说着,竟是不顾外面还守着丫鬟,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又道:“原说过,不会叫我身边的人麻烦到你的,偏……” 珊娘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贴在他的唇上,道:“再别这么说了,你我现在哪还能分得清你我。” 第117章 ·嫁妆 珊娘换好了衣裳,才刚要从屋里出去,忽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说笑声,紧接着,六安就进来禀报道:“四姑娘和本家的几位太太姑娘们过来了。” 珊娘一阵诧异,此时离开席已经没多久了,却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巴巴地赶过来。 说话间,六安打起帘子,四姑娘袁咏梅陪着几个本家的太太姑娘们进来了。那为首的,是一个约五旬左右的老妇;后面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年纪在三旬四旬左右的妇人。三个妇人后面还跟着三个年纪从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不等的女孩。 除了那几个孩子打扮得还像个出门做客的鲜亮模样外,三个妇人全都是衣着素雅,且头上也不见什么首饰。 才刚认过人,加上还有一点前世残留的记忆,珊娘自是识得,那为首的老妇是袁长卿一个隔房婶娘,另外两个妇人跟袁长卿同辈。这三人之所以如此打扮,却是因为她们都是寡妇。她们的亡夫当年和袁长卿的父亲祖父一同捐躯于漠洛河一役。 双方见礼毕,那婶子先是和珊娘客套了一番,也不好明说她们是受身份限制没能来观礼,只说是家里有事才没能来,又道:“可惜了前儿没能来。听人说,大郎媳妇从南方带过来一套新款的苏式家具?在哪里?今儿我们可得开开眼了。” 珊娘笑道:“这屋里有一些,还有些放在别的屋里了。”这是她嫁过来的头一天,她的嫁妆她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具体那些东西放在哪里,她自己都不知道。于是她回头叫了李妈妈过来,领着婶娘和几个嫂子姑娘们过去了。 珊娘相让着几位客人出了门,她走在最后,那袁咏梅也走在最后。 袁咏梅靠过来,挽住珊娘的手臂,对她笑道:“嫂子不要怪我,这都要开席了,偏不知道哪个多嘴,跟九婶娘说嫂子的嫁妆好,九婶娘就说非要来看看不可,我是被缠得没法子了,才来给嫂子添麻烦的。” 珊娘不由侧目看了袁咏梅一眼。若不是她前世就知道,这九婶娘不是那种不知礼的人,不定就真以为九婶娘像袁咏梅言下暗示的那样,这是来查她嫁妆的。 于是她微笑着“哦”了一声。 她这不咸不淡的一声“哦”,显然叫袁咏梅很是不满意。她状似无心地又抱怨道:“九婶娘也真是的,过嫁妆那天她不来看,偏这前面都要开席了,又巴巴地跑来给人添麻烦……” 若不是早知道九婶娘是寡妇身份,不定珊娘这会儿心里又得添了疙瘩了。 珊娘斜眼看看她,微一抿唇,眯缝着一双媚丝眼儿笑道:“看四妹妹说的,才刚九婶娘不是说了吗?她是有事走不开。再说了,不过是看一眼家具,怎么倒叫妹妹说得跟婶娘要查我嫁妆一样?” 她说这话时故意控制着音量,正好能叫走在她前面的那三个姑娘听到,却又叫再前面正在说着话的九婶娘等听不到。于是,三个姑娘中的一个忽地回头冲着珊娘笑了一下。 那袁咏梅则再想不到珊娘会这样当面把话说透,不由呆了一呆,忙装着痴憨,摇着珊娘的手臂道:“什么呀,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大嫂子误会了!” 她这里一着急,声音倒比珊娘的声音还要大了,便叫九婶娘几人听到了。九婶娘回头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袁咏梅怕珊娘再说出什么不好的来,忙放开珊娘,跑到前面,揽着九婶娘的胳膊道:“婶娘你知道吗?人都说那‘玉绣’有价无市,偏嫂子竟一共陪嫁过来三幅‘玉绣’,最小的一幅都有三尺来宽,最大的一幅竟是一具一丈开外的大屏风……” 说起嫁妆,其实珊娘自己都没有全部查看过她的那些陪嫁——要知道,从订下婚期到他们完婚,前后不过才二十天的时间。除了春深苑里她惯用的东西,还有老爷太太特别交待的贵重之物外,嫁妆单上大多数的物件她都没有来得及一一过目。 于是在婚后的第三天,原该回门的珊娘才终于得出空来收拾她的嫁妆——虽说“三朝回门”,可珊娘的娘家远着呢,所以两家早已商量定,等来年早春二月时,再由袁长卿带着珊娘对月回门。 要说珊娘原是畏寒之人,如今嫁来北方,屋子里被地龙烧得热热的,感觉起来竟比娘家要舒适。因此她只穿着件薄薄的大红小袄,斜靠在那窗边的热炕上,一边拿手撑着额头,一边翻看着她的嫁妆册子。 袁长卿进屋时,看到的便是她这样一副慵懒模样。他凑过去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册子,抬头笑道:“盘点你的家私呢?” 珊娘印象里,袁长卿可不是个爱跟人说笑的。因此她不禁诧异地一挑眉,看着他道:“你居然也会跟人开玩笑?” 袁长卿回头看看那门上挂着的门帘,见外面丫鬟小厮们全都很谨慎地没有跟进来,便笑眯着眼儿靠着珊娘坐了,又撑着胳膊向着她探过头去,俯在她的耳侧低声道:“我只跟你说笑。” 那气息喷在耳朵上的感觉,令珊娘心头一颤,顿时便红了脸。她伸手盖住他的脸,一边推开他,一边也飞快地看了一眼低垂的门帘,压低声音道:“说话就说话,靠过来做什么。” “你不知道吗?”袁长卿顺势捉住她的手,在她的掌缘处轻咬了一口,“你身上有股香气,可好闻了。” “是吗?”珊娘一边抽着手一边道:“应该没有吧,我不爱熏香的。” 袁长卿哪肯放开她,翻过她的手,咬着她的指节道:“有的,一股奶香味儿。” 珊娘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又在打趣她了,便抽着手恼道:“你才乳臭未干呢!”偏她抵不过他的力道,便又恼道:“你是属狗的吗?干嘛老咬我!”——这会儿她肩上还有他昨晚留下的牙印呢! 袁长卿忽然抬眉看她一眼,低头在她的指节上重重咬了一口,又看着她道:“你竟不知道我属狗?” 他那受伤的小眼神,莫名叫她一阵心虚。珊娘忙辩解道:“我知道啊!不过是顺口那么一说嘛……平常大家不都这么说嘛,‘你属狗的吗?竟咬人!’都这么说的……” 她这急着解释的模样,顿时取悦了袁长卿。他又看她一眼,然后放开她的手,伸手便要去解她衣领上的扣子。 珊娘吓了一跳,忙护着衣领,推着他的手道:“你……做什么?!” “我看看,”他捉住她的手,硬是去解着她领口的盘扣,一边低声道:“我看看是不是还青着。” 昨晚他一时大意,在她肩上留下好几个青青紫紫的印子。早晨起来看到自己的“杰作”时,他吓了一跳。 “你!”珊娘红着脸拍开他的手,恼道:“那你不能轻点……” “我……”袁长卿也红了脸,将额抵在她的额上,低声道:“我那时候早不是我了……” 小俩口额头抵着额头地温存了一会儿,直到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那脚步声似被人警告了一般忽然又变得蹑手蹑脚,这新婚燕尔的小俩口才意识到,他们独处的时间有点长了。 袁长卿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拿手指一弹那本被他扔到一边的嫁妆册子,道:“这些东西,你只捡着眼下要用的收拾出来便好,其他的且先放着吧,不定过两个月还得再搬呢。”又道,“这事不急,倒是我们这院子里的人,你也该见一见才是。” 京城寸土寸金,袁府虽说是公爵府邸,那占地却还不如珊娘娘家老太君的一个西园。袁府中最大的一进院落“萱宜堂”,自然是老太太住着的。萱宜堂后面的两进院落则分别住了寡居的二婶钱氏和三婶孙氏。袁礼袁四老爷住了前面的正房上院;四姑娘袁咏梅住在正房的西跨院里,她给自己的院子起了个名儿叫“秋水阁”;二爷袁昶兴住在东跨院里,四老爷给提的院名叫“伏麟居”——可想而知四老爷的望子成龙。 至于袁长卿。袁家人在吃穿用度上从来不会克扣于他,他住的仍是他父母生前所住的那个院子,竟比四老爷的院子还要大些。因院子有棵大青松,所以这院子名叫“含翠轩”。 含翠轩共五间上房,两边两间耳室,左右各一排三间厢房,前有倒厦后有罩院,竟是再齐整不过的一个北方式样的四合院。这偌大的庭院,自然不可能少配了人手,便是袁长卿常年不在家,当家的四夫人仍然照例给含翠轩配足了人手。 新婚头一晚起,珊娘就一直是她自己的丫鬟侍候着,而且进进出出时,她只看到了前世时常跟着袁长卿的那几个小厮和婆子,多余的人竟一个都没看到。如今从袁长卿手里接过花名册她才知道,除了她知道的那些人外,这院子里还有七八个丫鬟。 “我怎么没见过这些人?”珊娘抬头问着袁长卿。前世时袁长卿可没给她看过这花名册,所以她一直以为他是不用丫鬟的呢…… “哦,”和她并肩坐着的袁长卿正侧头看着她的耳朵,带着三分心不在焉道:“那是老太太和四婶拨过来的人。不过我不爱那些人在眼前转悠,就让花妈妈把人管束了起来。”又道,“你耳朵上有颗小痣,你知道吗?” “我哪知道,我又看不到。”珊娘揉揉耳朵,假装不知道那个花妈妈是谁,又问道:“那个花妈妈,是你这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吗?” “我们的院子。”袁长卿纠正着她,又拿指甲好奇地抠了一下她耳廓上的那颗小黑痣,道:“一开始我老以为这是你写字时不小心蹭上去的墨点……” “啧!”珊娘猛地一合花名册,扭头瞪着一直在捣乱的袁长卿,“能不能先做正事?!” 袁长卿看着她,那眼眸微微一沉。夜幕降临时,他总能在她最热情时感觉到她的回应,偏天一亮,她便又变回那个跟他保持着距离的侯十三了。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只是,他也知道,这事急不来。十三儿从一开始就对他抱着戒心,他若急躁了,只会把她赶得越来越远…… 于是他坐直身体,拿过那花名册道:“等一会儿吧,我叫花叔出去办了点事,等花叔回来后,再全部把人叫过来让你认识。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这里面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他把几个可靠之人点出来给珊娘看了,又道:“除了这几个外,这几个是我外祖和我舅舅那边给的。有些事,能不告诉他们的尽量别告诉他们。” 珊娘一惊,“他们……”——她再想不到,他连他舅舅和外祖也不是像她所想像的那般信任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袁长卿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想法,摇着头笑道:“不过是因为我外祖和我舅舅总拿我当孩子,什么事都爱替我做主……所以端午的时候他们才会派人去你那里。所以,一般来说,我的事情能不让他们知道的,我会尽量瞒着他们。”顿了顿,他又道,“大舅母是个随和的,我舅舅和我外祖父外祖母就不是那样的了。他们都有点固执,等他们回京时,我怕他们大概会为难你一阵子。” 珊娘一阵沉默,心里则暗道,大不了像上一世一样,老死不相往来而已…… 于是,等晚间时,袁长卿把人全都召集了过来。珊娘原想去院子里把所有人都见过一遍的,袁长卿却不肯放她出去受冻,只把他点过名的那几个要紧管事叫了进来,其他人则跟走马观花似的,叫人一个个地在玻璃窗外站了站,让珊娘粗粗认了个脸熟,就把人全都撵了出去。 其实袁长卿点出的这些人,前世时珊娘就认识的。 比如那个花叔,看着一副未老先衰体弱无力的模样,其实骨子里极是精明。珊娘甚至觉得,袁长卿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坏水儿,不定就是那个花叔教的——后来珊娘才从袁长卿那里得知,这花叔还真是个人物,以前是他父亲手下的斥候,因伤退伍后就一直跟着他了……当然,这些隐情前世时那人可从没告诉过她。 再比如花妈妈。花妈妈原不姓花,嫁给花叔后才姓的花,她娘家姓范。花妈妈原是袁长卿外祖母的贴身丫鬟,年青时跟着他外祖母遭遇围城,突围时被箭射瞎了一只眼,之后就一直没有出嫁。直到袁长卿的父母双亡,奶娘也去世后,她才被袁长卿的外祖母许氏送到袁长卿的身边,然后才跟花叔看对了眼。然后俩人便一同跟着袁长卿做事了,可算得是袁长卿的心腹。 花叔夫妇没孩子,便一直把袁长卿当他们的孩子般照应着。花叔管着袁长卿母亲的嫁妆以及一切外部的事,花妈妈则替袁长卿管着内宅。前世时,花妈妈很有些瞧不上珊娘,觉得她配不上袁长卿,因此,虽然珊娘是主母,其实她最多只能当她那个院子里的主,内宅里的大事,袁长卿仍是更愿意交给花妈妈去管。而花妈妈也确实有两把刷子,之所以这么多年,袁老夫人和袁四夫人的手没能伸到袁长卿的身上,那功劳大半都得归于花妈妈。不说别的,只那些受着指使而来的莺莺燕燕们,单被花妈妈那伤痕累累的一只独眼瞪着,便先吓软了腿。 和前世一样,花妈妈来见珊娘时,也故意没有戴平常的眼罩。和前世不一样的是,这一回珊娘可没有被她脸上的伤痕吓着,她甚至还故意好奇地问着花妈妈,眼睛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重活一世的她自然知道,花妈妈虽然因为那突围之战丢了一只眼,可她也曾亲手杀过好几个辫子军的。这是花妈妈一辈子最为骄傲自豪的事。 花妈妈那里难掩亢奋地描述一番她受伤的经过,又暗含着一点小心思,给珊娘详细讲述了她如何杀敌的过程,直到袁长卿那里实在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她这才住了嘴,然后吃惊地看了听得意犹未尽的珊娘一眼,便默默退了下去。 花妈妈拿她的伤眼“试练”珊娘的小心思,又岂能瞒得过袁长卿,见花妈妈退出去,他也掀着帘子跟了出去,把花妈妈小声责备了一通。 花妈妈翻着一只独眼道:“大爷叫我以后听大奶奶的吩咐,那我总得先试试,看大奶奶能不能配得上大爷啊!” 花叔在一旁探着头笑道,“你眼里可有谁是能配得上我们大爷的?” 花妈妈沉默了一下,不太情愿地道:“虽然没有,不过大奶奶倒是个有胆气的。” 隔着窗户,听着花妈妈那一声“大奶奶”,珊娘抿唇一笑。前世时她很是恼火于花妈妈的专权,如今她则巴不得花妈妈能把家事全都管了,好由着她做个甩手大掌柜呢。 第118章 ·飞燕船 第二天,当花妈妈抱来一摞账册时,珊娘忍不住又拿手去扶额了——前世时她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干,明里暗地跟花妈妈要账册而不得,偏这一世她有心想要做个甩手大掌柜,这位竟主动把账册给搬来了…… 见她一脸的犯难,花妈妈以为她是以前在家时没接触过这些,便安慰着她道:“大奶奶别急,一回生两回熟,慢慢学也就会了。” 珊娘抬眸看看她,心道,我可以不学吗? 她心里正嘀咕着,袁长卿进来了,看着桌上的帐册一皱眉,道:“妈妈怎么把账册都搬过来了?” 珊娘顿时诧异地看向花妈妈。她还以为花妈妈是遵了袁长卿的指示呢。 花妈妈则正色道:“都说男主外女主内,以前大爷只一个人也就罢了,如今有了大奶奶,这些自该由大奶奶管起来才是。”又看着珊娘道:“奶奶不会也没什么,慢慢学便是。” 第89节 于是珊娘也就明白了。比起上一世,这一世的花妈妈显然觉得她便是“还配不上大爷”,至少也是“孺子可教”的。 她忍不住又是一揉额,可怜巴巴地看着袁长卿道:“我连家里谁是谁还都没认得清呢。” 之前五老爷也曾跟袁长卿吹嘘过珊娘帮着太太管家的事,可老爷心里藏了鬼,只说是家里凡事都是太太管着,珊娘不过在一旁打个酱油。他那里抬高着太太,袁长卿这里却是不知道,还真当珊娘就那个“打酱油”的水平,且他比谁都知道,他家十三儿就是个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懒主儿,于是他看着珊娘微笑道:“妈妈说得对,这些你迟早是要学起来的。不过……”到底新婚燕尔,他也心疼媳妇的,于是他又转向花妈妈,替珊娘求情道:“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些帐册还是先由妈妈管着吧,一切等年后再说。” 花妈妈那里收拾着账册,袁长卿则走到珊娘身旁,从袖袋里掏出一扎礼单递给她,又道:“那些都不急,倒是给你家的年礼,你且看看,可还要再添些什么。明天你哥哥就要回去了,正好给他顺路带回去。” 这年礼原该是内宅里管着的事——也就是说,该归花妈妈管才是。偏从刚才到现在,花妈妈都没有提及。珊娘看了一眼花妈妈,花妈妈忙道:“大爷说,这是大奶奶嫁过来后头一次往娘家送年礼,需得隆重些,大爷就自己拿过去办了。” 于是珊娘又看了袁长卿一眼,见他虽然没说话,那晶亮的眼神却跟只讨表扬的小狗似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故意学着京片子道了声“您费心了”,然后才翻开那礼单。 只见礼单上面林林总总列了许多的物品,不仅有给老爷太太、老太太的年礼,甚至还有给她不满周岁的弟弟全哥儿准备的小玩具。她抬头道:“这么多?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袁长卿靠着她的椅背,俯身凑到她耳旁低声笑道:“你人都被我拐回来了,多孝敬点东西给岳父岳母又算得什么。” 珊娘脸一红,睇了一眼花妈妈,右手悄悄背到后面去在袁长卿的腿上拧了一把。如今她越来越觉得,袁长卿其实就是个闷骚,外人面前一副清冷如冰的模样,背着人时,竟跟她什么大胆的话都敢讲! 袁长卿小声倒抽着气,握紧她拧着他的手,又道:“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又怕冷,明天你就别去了,我去送行就好。” 珊娘摇头道:“这怎么行?不仅仅是我哥哥,还有我大堂嫂呢。而且……”她又看了袁长卿一眼。 袁长卿便知道,她这是闷在家里难受了。 也是,新嫁娘,原有着诸多忌讳,不好往别处跑。她每天也就早晚去老太太那里装一回孝子贤孙,其他时间便全都闷在屋里了。 他和珊娘靠在一起低声说着话,那花妈妈看了,心里不禁一阵五味杂陈。 花妈妈被方老夫人派来时,袁长卿已经五六岁了。从那个年纪起,他就不是个爱跟人亲近的。虽然他对谁都是礼貌周到,却也明显叫人感觉到他对人的疏离,像这样笑眯眯地主动逗着人说话,竟还是花妈妈头一次见到。 算起来,袁长卿也可说是由花妈妈一手带大的。而从小他就是个沉默内敛的孩子,心里有什么事都不肯让人知道,甚至连喜怒哀乐都很少表现在脸上,所以花妈妈总担心他那样会憋闷坏自己。如今见他竟能主动逗着新大奶奶说笑,花妈妈是既像那些做婆婆的一样有点吃味,又打心底里替她家大爷感到高兴。 只是,对于这个新大奶奶,花妈妈心里还存着疑。从好的一方面说,新嫁进来的大奶奶是有点胆气的;可不太好的是,新大奶奶好像不怎么会当家理事,连个账本都看不懂的模样……大爷整天在外奔波,若是大奶奶撑不起内宅,最后苦的还是大爷…… 偷偷从眼角瞅着那卿卿我我的小俩口,花妈妈暗自一握拳——她决定了,年后起就给大奶奶“上课”,一定要把大奶奶调-教得配得上她家聪明能干的大爷! ——可怜前世享誉京城的侯家十三娘,竟就这么,因一时的惰性而被花妈妈贴了个不够能干的标签。且花妈妈那里还踌躇满志地计划着,要怎么给她来个全面的“岗位技能再教育”…… 所谓“新人送进房,媒人撂过墙”。被撂过墙的,又岂只是媒人,作为送嫁的大舅哥,自珊娘小俩口拜完天地后,就再没侯瑞什么事了。于是他整天由袁长卿的小厮领着在京城内外一阵晃荡。若不是转眼就该过年了,他甚至都不想回梅山镇去。只是,事不由他。便是他不想回,送嫁太太赵大奶奶还急着要回家过年呢!于是乎,这天一早,侯瑞就和赵大奶奶由珊娘陪着,来给袁老太太辞行了。 袁老太太很是情真意切地挽留着赵氏和侯瑞一番,直到赵氏说着年关将至,家里走不开,老太太才颇为遗憾地感叹了一番年底的忙碌,又嘱咐着赵氏和侯瑞,“往后就是亲戚了,得闲来玩。”听说珊娘也要跟着一同把他们送到码头上去,老太太忙又嘱咐着珊娘,“小心受了冻。”再叫人拿了一件新做的大毛斗篷给了珊娘,又再三交待着赵氏和侯瑞路上小心,这才殷切地将人送出了萱宜堂。 回头上马车时,赵氏便对珊娘感慨道:“你是个有福的,家里老太君是个和善人,对你竟比对她亲孙女都要好。” 珊娘只笑而不语。 大概是顾忌着珊娘怕冷,袁长卿叫人备了一辆大马车,却不是那种如今京城正时兴的西洋式样大马车,而是老式的、板壁很厚的那种厢式马车。 袁长卿拉开车门时,车内一股白茫茫的热气溢了出来。他笑道:“我命人在车座下面装了两个炭盆,这一路过去应该不会冷了。” 珊娘又有点脸红了,嗔着他道:“哪里就能冷死我了。” 袁长卿看她一眼,扶着她的手臂将她送上马车,然后自己也一猫腰,钻了进去。跟着珊娘出门的三和则上了后面的马车。 见珊娘坐好了,袁长卿从座位旁的暗格里拿出一条毛毯盖在她的腿上,垂着眼道:“我知道你是觉得害羞,可我那么做,其实也是想要听你夸我一句好的。”他盖好毛毯,手压在她的腿上,抬眼看着她又道:“可你每次都不肯给我一句好话。” 珊娘默默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又犯了前世时的毛病。前世时便是如此,哪怕别人做得再好,她心里认同,嘴上却总挑着别人的毛病,最后竟是叫谁都害怕再跟她亲近了…… 于是她柔柔一笑,从善如流地对着他道了声,“你费心了。” 袁长卿的印象里,珊娘一向是个嘴硬得要命的,他再想不到他不过嘀咕了一句,她竟就改了。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着应了一声,“应该的。” 马车到达码头时,那码头边正热闹非凡。 珊娘扶着袁长卿的手才刚要下马车,抬头间,忽然看到那码头边靠着一排三艘造型很是独特的船,她顿时一阵兴奋,摇着袁长卿的手道:“看,西洋的船!” 袁长卿回头看了一眼,笑道:“那是经过水师改良的西洋船,叫双-飞燕,是如今世上航速最快的船了。”又道,“想就近看看吗?” 珊娘正点着头,就见她哥哥侯瑞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也指着那船对珊娘道:“珊儿,快看,跟画上的一样呢!”又看着那船,满带憧憬地道:“看着吧,总有一天我要上船去!” “好志向!”忽然,有个人在他们身后大声说道。那人不仅很是冒昧地插话进来,还极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侯瑞的肩上。 那侯瑞原是打架能手,身体壮实得跟头小牛犊似的,谁知竟经不住那人的一巴掌。侯瑞被拍了个趔趄,顿时不高兴地回头瞪向来人。 侯瑞和袁长卿都算是高的,偏来人竟比他俩还要高出半个头去,且生得膀大腰圆。虽说今年是个暖冬,京城未见下过几场雪,可到底是冬天,此人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短衫,下面的裤管还高挽着,露出两截毛茸茸的粗腿。最叫珊娘惊讶的是,此人竟还光着脚! “怎么,大郎终于决定要投笔从戎了?”那人看着袁长卿瓮声瓮气地嚷嚷道,“我就说你骨子里流着老令公的血,不可能做个文弱书生……” “便是投笔从戎,大郎也不可能跟你去海上当海匪去!”忽然,那壮汉身后又冒出一个细瘦的汉子。那汉子约四旬左右的年纪,他倒是打扮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套正规的军服号衣。自圣元革新后,军队里各个级别的服饰各有不同,珊娘不懂,故而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什么级别,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个小兵。 那中年人看着袁长卿道:“听说你要娶媳妇了?哪天?我们也好上门道贺去。” 袁长卿抿唇一笑,将被侯瑞挡住的珊娘拉过来,对那二人道:“两位叔叔消息滞后了,这是内人。”又对珊娘道:“这二位叔叔是我祖父生前的部下。朱三叔如今在海军,刘叔在兵部任职。” 说着,他又问着那壮汉道:“朱三叔怎么回来了?” “述职。”朱三粗声粗气说着,又好奇地把珊娘打量了一番,然后拉着袁长卿道:“我才刚听人说,说是你不跟你老师去编什么书了,既这样,不如跟我上船呗,我保你建功立业……” 他话音未落,就叫那刘叔一巴掌拍了过来,道:“你个猪脑子!大郎才刚新婚,你拉他上船去做什么?!”他扭头对袁长卿道,“大郎有什么打算?这些年你的武艺应该没丢开吧?正好明年是大比年,不如你考武科吧,我保举你来兵部任职,凭着老令公的威名,你定然……” 没容他把话说完,袁长卿便摆着手笑道:“二位叔叔误会了,家里没有叫我弃文从武的意思,只是因为我要娶亲,这才暂时跟老师分开而已。等年后,我还是要帮着老师去编书的。”见那二人似还想说什么的模样,袁长卿忙岔开话题,指着侯瑞向那二人介绍道:“这是我大舅哥,一直对海船很有兴趣,不知道二位叔叔能不能领我们上船看看?” 那二人大概也是知道袁长卿的性情的,看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哈哈笑着应承了。 珊娘悄悄拉了袁长卿一下。袁长卿看着她轻摇了一下头。别人不知其意,他二人却心中自有默契。 跟着朱三上了海船,侯瑞早兴奋得一阵奔前跑后,还硬拉着那朱三一阵问长问短。 袁长卿则趁机和珊娘走在最后面,一边悄悄跟她说道:“这两个以前都是袁家军。只是朱三叔从袁家军里脱离出来后就入了海军,刘叔则进了兵部。他们都是被四叔从袁家军里排挤出来的,所以总想抬着我去跟四叔打擂台。” 珊娘抬头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我又不笨,我几斤几两自己能不知道?就算被他们抬上去,怕我也只是个傀儡。” 看得出来,那个朱三叔是个直爽的军汉,上了船后就再没跟袁长卿提及从军的事。且他见侯瑞是真心喜欢船,顿时也来了兴致,便带着侯瑞在军舰上上下下一阵转悠。那刘叔则显然是个政客,时不时地找着机会过来撺掇着袁长卿。便是袁长卿那里沉默不语,他仍是喋喋不休地不肯放弃。 珊娘抬头看看袁长卿,心里一阵难过。为他,也为自己。前世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所以当那些人找到她时,珊娘以为这对于他来说是件好事,便帮着当了一回说客,结果自然是惹他厌弃了……而在外人眼里,都说袁家军的旧人如何顾念着他,谁又知道其中内情…… 她默默叹了口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和他保持着距离,而是故意紧走两步贴在他身旁,且再不离他的左右半步了。 那刘叔原还想凑过来再说些什么的,却没有料到珊娘忽然贴了过来,叫他倒不好再凑过去,只得呵呵笑了两声,转身走开了。 袁长卿垂眸看着珊娘微微一翘唇角,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抓住了珊娘的手。 第119章 ·合家欢 原本袁长卿计划在送走侯瑞他们之后,带珊娘在城里逛逛的,可因在船上耽搁了那么一会儿,时间也就不够了。 回去的路上,他见珊娘隔着车窗看着街景,便道:“除夕晚上,我带你去天宁寺听祈愿钟去。” 珊娘立时回过头来,“可以吗?”顿了顿,又道:“就我们吗?”就她所知,袁家人过除夕似乎没这个习惯的。 “嗯。”袁长卿微笑着点头。 珊娘则一偏头。老太太那么讲究个“合家欢”,大概不会同意放他们单独出门吧。“老太太那里大概不会同意吧?”她道。 袁长卿斜她一眼,道:“我既然提出来了,自然有办法做到。” 他沉默了一下,忽地伸长手臂,将她缩在毛毯下的手拉出来,握住她的手又道:“你要学会信我。我知道你嫌我话少,你嫌我总不跟你说我的想法,可我正在改。倒是你,自我们订亲后,就再没见你跟我说过你的想法。你甚至叫我觉得,你好像随时准备着转身走开一样。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开诚布公,彼此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珊娘一震。直到他这么说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心底深处一直在不安着,一直下意识地等着他再次露出那种她所痛恨的冷漠…… “为什么我感觉你在怕我?”袁长卿的手捧着她的脸,身体向着她微微倾斜过去,盯着她的眼眸道:“你在怕什么?你怕我会伤害你吗?” 他盯着她的眼显得乌黑而深邃。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窗外店铺中闪烁而过的灯光,在他的眼中投下跳跃着的光芒,然后一闪而没。 看着他眼中跳动着的光芒,珊娘竟有种沉沦的感觉,以至于那一刻,连心神都渐渐迷失了,于是她喃喃说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怕你现在对我好,以后等你发现我其实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后,你就不愿意再对我好了。” “我不会的。”袁长卿道。 “会的。”珊娘固执道。她盯着他的眼,缓缓道出她心底最深的恐惧。“我比你想像的更了解你。你其实是个绝情的人。你用情时会用情至深,可你无情时也是最冷酷无情。你喜欢的,你会捧在手心里;你不喜欢了,你转眼就能抛开。你问我怕什么,我怕等哪一天你看不上我了,会连一个眼尾都不肯给我。我怕我掉进你的陷阱里,你出去了,我却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忽地,袁长卿伸手勾住她的脖子,一把将她的头揽进他的怀里,带着小小的慌乱道:“你、你别哭,我向你保证不会那样的,你要信我!别哭……” 直到这时,珊娘才感觉到她鼻子正在发堵,眼睛里也跟蒙了层水雾似的。她一眨眼,那眼泪便从眼眶中滚落下来,掉在袁长卿的衣襟上。 而掉了第一滴泪后,那眼泪竟跟冲破了闸门一般,争先恐后地从她那自前世起就被堵塞住的胸臆间奔腾而出。她先还努力压抑着,可等她感觉到背上那人的手臂正用力箍紧着她,太阳穴旁那人的唇正安慰地亲吻着她时,那前世的委屈顿时泛滥开来,于是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袁长卿再想不到,看起来干脆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泥带水的侯十三儿,内心竟是这样的……多愁善感——他自是不可能知道她这是在感怀前世,只当她是杞人忧天,不禁一阵无奈。可除了紧抱着她安慰她,任由她将堵在心里的情绪宣泄出来外,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只能不断地贴在她的耳旁小声安抚着她、亲吻着她的发际。 “十三儿、十三儿,”他摇着她感慨道,“你竟还感觉不出来吗?我若真能对你无情,你我哪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想嫁我,可我却想要你想得要命,甚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做了那么多的事,只为了能够如愿娶到你。你竟还说我可能会有后悔的一天。是,我天性里确实是有凉薄的那一面,可你是我苦苦求来的啊,我费了那么多的心力,你觉得我还会放手吗?”他沉沉叹了口气,将唇贴在她的额上,无奈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叫你信我呢?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这么一通大哭,终于叫珊娘疏解了心头淤积了两世的痛。她吸了吸鼻子,推开他,从袖袋里掏出帕子擦着眼泪道:“我要看你的心做什么?其实我早想通了,人之所以会不快乐,就是因要求太多。所谓无欲者无求,我不要求你任何东西,你给的任何东西都会是礼物,而是若有一天你不想再给了,我也不会因此感觉受到伤害。” 她用了一世才明白,爱一个人,没必要用尽全力。你爱得愈多,想要得到的就愈多。而如果对方的给予达不到你的期望,你便会感觉失落,感觉不甘,感觉受到了辜负。然后你会不停地去苛求对方,逼迫他回应你更多……于是,渐渐的,你的爱就变成了一种束缚。他想逃,你想绑。他若挣脱你的束缚,痛的是你;他若挣不脱,死的是他…… 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少爱一点,给对方留点空间,也给自己留下余地…… 拥着珊娘,袁长卿一阵沉默。其实就他的本性来说,也是极怕被人紧缠着的,偏珊娘这样放任着他,不来缠他,倒叫他满身心的不痛快起来。而理智的那一部分又叫他赞同着珊娘的说法……只是,他也不过是个俗人,给予的,终究还是想要得到回报……一时间,他只觉得一阵左右为难,感觉怀里的人儿竟是他此生最大的一个难题一般。 不过,好在蛤蜊似的十三儿终于肯对他开口了。 许是因为她的保留,叫他当晚又颠狂了一夜。珊娘原不想顺着他的,可那人有着颗百变玲珑心,竟是每一回都能挑动她的心弦。而每每被他逼到忘情处时,除了任他为所欲为外,她竟是什么都做不了……而,也只有这个时候,袁长卿才能肯定着,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并不如她肯承认的那般“只一点点”。 为了证明那种感觉不是自己的虚妄,袁长卿袁大爷不辞辛苦地耕耘了大半夜,直到外面珊娘陪嫁来的那口西洋钟敲过凌晨三下,他这才不甘不愿地任她坠入黑甜梦乡。 累极而眠的她,甚至在他因睡不着而轻抚着她的眉眼时,都没能被惊醒。 睡不着的袁大爷一边描摩着她的眉眼一边微笑着——“无欲无求”。她若真对他无欲无求,怕也不会把他的背挠成一幅地舆图了…… 纵欲过度的下场,便是俩口子都起晚了。 许是因为喂饱了(咳,这回,那啥,是真喂饱了),总之,珊娘虽然起晚了,却难得的没有下床气。和袁长卿一同去老太太的院子里给老太太请安时,四夫人、袁咏梅,还有袁昶兴,都已经在老太太那里奉承说笑了好一会儿了。 见他们小俩口进来,老太太立时笑眯了眼,冲着珊娘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别站在帘子底下,那边有穿堂风,小心别冻着。” 话说袁老太君和侯老太君虽说是同族姐妹,二人的风格却迥然不同。侯老太君待人偏于刚强,该狠戾时也肯叫人看到她狠戾的一面;袁老太君却更喜欢装个和善人,把所有的狠事狠话丢给别人去说去做。从珊娘进门那天起,她对珊娘就再没有过一句不中听的话。每每珊娘来请安,她更是一副慈祥长者的模样,拉着珊娘的手一阵嘘寒问暖。 若不是有前世的经验撑着,珊娘不定还真就被老太太的怀柔给搞定了。不过老太太那里爱装个贤慧人儿,她也不肯做那失礼之人,便也调动着她的戏剧细胞,配和着老太太一同演出着这上慈下孝的一幅五好家庭美好画卷。 袁咏梅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珊娘和老太太的腻乎,便起身过去拉着她母亲的衣袖,假意抱怨道:“母亲你看,大嫂子嫁过来后,祖母眼里就再没我和二哥了。” 老太太听了一阵呵呵地笑,道:“你嫂子刚来家里,我自然要偏疼她一些。” 比起老太太,袁咏梅的手段心计都生嫩了许多。老太太那里从不肯轻易露出獠牙,袁咏梅却总想在珊娘面前立威,因此,如那天九婶娘来看家具时一样,她已经好几次给珊娘挖坑了。如今珊娘也算是总结出对付袁咏梅的一套办法了——这姑娘人前北后两张脸,既这样,当面揭出她不肯给人看的那张脸就是。 就目前的效果来说,珊娘表示很满意,至少她在袁咏梅手上还没吃到亏,倒是袁咏梅在她手里吃了几回闷亏。 而许是因为之前吃的那些闷亏,叫袁咏梅越来越想叫珊娘也吃个闷亏,便装着一副天真的模样,看着珊娘拍手道:“我知道大哥哥大嫂子今儿为什么起晚了。听说昨儿大嫂子回来时连眼睛都哭肿了,可是因为这个才晚了?” 第90节 她那里暗示众人注意着珊娘的迟到,珊娘却诧异于她竟会知道她昨晚哭肿了眼——要知道,昨晚他们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且她从头到脚都笼在斗篷里,直到她进了正屋才除了斗篷。也就是说,除非是他们近身侍候之人,不该有人会看到她哭红了的眼才对。 而显然,在袁长卿给她的不可靠之人名单外,还有不可靠之人。 她看了袁长卿一眼,回头打趣着袁咏梅道:“四姑娘先别忙着笑话我,等明儿你出嫁离了娘家门的时候不哭,那我才服了你呢。” 她一个已婚的,要打趣一个未婚的简直太容易了。便是四姑娘再厚的脸皮,装着清纯也得红一下脸,于是她跺着脚,拉着老太太又是一阵不依的乱扭。 老太太那里又一阵宽容的笑,对珊娘道:“叫什么四姑娘,也忒生疏了,该叫四妹妹才是。还有你四叔四婶,你也跟着长卿叫四叔四婶就好,偏你叫得那么生疏,竟叫什么老爷太太。” 珊娘回头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这是我家乡的习惯。便是我父亲母亲,我也是习惯了叫他们老爷太太的。再比如我大伯,我也习惯了叫大老爷的。要叫我改口叫大伯,我倒是不习惯呢。”——其实主要是她不乐意。便是她愿意配合着他们演出天伦和谐的大戏,也不乐意叫得那么亲近!没见袁长卿也很少主动开口叫声“四叔四婶”的嘛!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袁昶兴在那里笑道:“怪不得!那年在你家时我就觉得奇怪了,你们怎么都称呼自己的父母是‘老爷太太’呢?原来这是乡俗啊。” 珊娘一回头,就和袁昶兴那黏腻的眼神撞在一处。她顿感一阵恶心。 虽然袁长卿从来没有跟她明说过,但从他的信里,她隐约猜出来,他原是打算要叫袁昶兴瘸一辈子腿的,偏天不从人愿,竟叫袁家人找了个好大夫把他的腿接好了,最后只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不疼不痒的疤痕而已。 珊娘从来就不是个宽容的性情,当初他算计着她的仇还没报,偏如今他还敢拿那样不洁的眼神看她,她顿时就怒了,心里筹划着该怎么给他个教训,脸上却装着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看着他笑道:“原来你也注意到了。外乡人都觉得我们那里的风俗很奇怪呢。” ——她这里默默算计着袁昶兴,却是忘了如今她早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而她的战友袁长卿同学,在看到她竟冲着袁昶兴笑脸相迎时,心里早打翻了醋坛子。 老太太那里更是不可能知道这几个看似笑谈风声的人心里各有盘算,只笑道:“果然是十里不同音,各乡各风俗呢。”说着,又扭头问着袁长卿道:“你原说要帮着你老师完成什么书,这才放下学业的。既然如今不打算再去外面奔波了,且正好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你是不是该下场一试了?” 袁长卿十岁时正式师从林仲海,十三岁中秀才,第二年便考取了举人的功名。十四岁的举人老爷,在当时的京畿直隶曾轰动一时,只是他的老师林仲海不愿意拔苗助长,才一直压制着不许他下场。而至于说袁家人,当初都不乐意叫他读书识字,哪里能真心盼着他去科举。老太太这么问,不过是试探袁长卿接下来的动向罢了。 袁长卿垂手道:“我已经给老师去信了,看老师的意见如何。如果老师认为我可以一试,我也想下场一试。”又道,“至于老师的书,老师的意思是,也该有个人在后面把我们收集来的资料汇编一下了,省得到最后再发现有什么纰漏,那时候再想补全就难了。” 著书之事,袁长卿早跟珊娘交待过的,可显然袁家人是头一次听说。 袁家人忌惮着袁长卿,原就是怕他的名声太过响亮之后会阻了袁昶兴的袭爵之路,偏他小小年纪就有了举人的功名不说,如今竟还要借着林二先生的东风著书立传——这对于读书人来说,是天大的荣誉。袁家人岂能叫他攀上这东风?所以他们才左一封信又一封信地催着他赶紧回来完婚。他们却是谁都没有想到,这竟正中了袁长卿的下怀。而叫他们更想不到的是,他们以为把袁长卿拉回来后,这著书之事就该作罢了,不想林仲海竟这么看中这个弟子,把最重要的汇编工作交给他来做…… 袁家人相互默默对着眼色时,珊娘则诧异着袁长卿要下场一事。她记得很清楚,袁长卿下场是在太子得势之后,离着如今该还有个两三年的时间才对。而若是他打算明年下场,却是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是当年的那个“袁探花”了…… 她这里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就听得四夫人对袁长卿说道:“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不如叫兴哥儿也去帮你吧,反正他闲着淘气也是白淘气。” 珊娘的眼顿时便是一眯,心里一阵冷笑。这些人,看不得袁长卿的好,一心想要把他拉下来。如今眼看着拉不下他,便又想着借他的势了。 袁长卿那里还尚未答话,就听珊娘笑道:“就怕兴哥儿吃不得那个苦。这书我也知道,每一个字都要核对了出处的,且核对之人还得在下面署了名,稍有疏忽,那可就是遗臭万年的事。更别说为了查一个出处,有时候得把藏书阁的书统统翻上一遍呢。就这样,都未必能找得到想找的。” 她这里吓唬着袁昶兴,却是再想不到,她的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竟是各有各的意思。 袁长卿那里是忽地就扶正了醋坛子,觉得他媳妇儿心里到底还是向着他的。 而袁昶兴那里,则是觉得珊娘这是在向着他——他断腿前就一直注意着袁长卿的动向,断腿后,便也开始注意起珊娘的动向来。因此,围绕着珊娘的那些闲言碎语他竟是一个不落全都知道。且他还得出一个结论,认为珊娘也是个有着花花肠子的人……最妙的是,他发现袁长卿似乎是真喜欢上了这侯十三,偏十三娘看他只那么淡淡的……刚才他故意接着珊娘的话向她示好。她不仅接了他的话,且还冲他微笑了……这让一向自恋的袁昶兴忍不住觉得:有门儿! 且不说袁昶兴那里转着什么龌龊心思,只说袁咏梅,见袁昶兴饧着眼看着珊娘,哪还能不知道她二哥这是又犯了风流病。于是她眼珠一转,看着袁昶兴笑道:“还是大嫂子懂得心疼人。” 珊娘看她一眼,默默在心里的小黑本上给四姑娘记了一笔。 他们这里小一辈各逞机锋,四夫人那里则和老夫人在讨论着过年的事。老太太看着珊娘道:“这大过的年,家里事多,虽说你才嫁过来,也不能偷懒,得帮着你四婶才是。” 珊娘看向四夫人。四夫人脸上虽然笑着,那笑容却跟摆了半个月的馒头似的僵硬。 于是珊娘笑道:“我哪里懂得这些,怕是连帮着太太打下手都不能。” 这一回,四夫人脸上的笑顿时便如回锅的馒头般暄软的起来。 闲聊了一阵后,老太太那里便找着借口把袁长卿兄弟和袁咏梅打发了出去,然后拉着珊娘的手,一阵低声问她和袁长卿如何,又道:“我的孙儿我岂能不知道他的禀性?自小就是个不懂得照顾人的。你们是新婚燕尔,他那里又正新鲜着,偏你这里还腼腆着,竟不敢跟他说一个‘不’字。他如了愿,却苦了你。今儿你们起晚了,知道的说他的不是,不知道的,怕都要笑话你呢。下次你可再不能这样顺着他了。”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便是隔了一世第二次听到,珊娘仍免不了一阵感动——老太太演得真好,便是她知道真相,都差一点就觉得,老太太这才是真心在为她打算,偏那袁长卿不是个东西,只顾着自己快活,不懂得体恤她,竟带累得她被人看了笑话! 第120章·撩拨 果然是无欲无求的人最可怕。 人只要有要求,便有了缝隙,便能给别人以可乘之机。珊娘原以为,袁长卿想要在除夕夜带她出门是件极为难的事,可袁长卿只一句话,就叫老太太点头放了行,且还特特命人给他俩备下各色上等的贡品。 袁长卿说,他想带着珊娘去天宁寺上香,为逝去的先人们祈福——后来珊娘才知道,原来天宁寺里有一块朝廷为表彰历代为国捐躯的死难将士们而立的功德碑。漠洛河一役死难将士们的名字也在那块碑上。 老太太最是好个贤名,岂能阻了孙儿孙媳的孝心,就是心里有别的计较,此时也不便明着阻碍,也就点头应了。 袁昶兴在一旁听到了,便道:“我也要跟大哥大嫂一起去。” 他话音刚落,就叫四夫人给驳了回去,“外面天寒地冻的,且去天宁寺听祈福钟的人肯定也多,你大哥哥要忙着照顾你嫂子,哪还能再照顾得到你?你少去给你哥哥添乱!” 袁咏梅却转着眼珠帮腔着袁昶兴道:“娘,这是二哥哥的孝心,且二哥哥这么大的人了,哪里用得到大哥哥来照顾,不定还能帮着大哥哥照顾嫂子呢。” 袁长卿微一皱眉,瞄了袁咏梅一眼,才刚要开口,便听珊娘抢着笑道:“既这样,不如四妹妹也跟着一起去吧,人多热闹不说,也算是我们小一辈对先人们的孝心了。” 那袁咏梅只要想着这黑咕隆咚的大晚上,去祭奠那块刻满死者姓名的功德碑,她的汗毛就先竖了起来,忙摇手道:“我就算了,去了也是给哥哥嫂子添乱。” “去吧去吧,”珊娘走过去拉起袁咏梅的手,对她热情笑道:“我们是去给先辈祈福上香的,若是单留下你一个倒不好了。”她降低了一点声音,一副关切的模样看着袁咏梅又道:“别人若是只看到我们看不到你,会不会说你什么闲话啊?” ——她算是把准了这一家人的命脉了。这一家人,和她前世一个模样,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一类人,凡是有关脸面名声的事,打落牙齿也会和血吞的。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袁咏梅听了,顿时踌躇起来。可她又害怕,便回头求救地看向她母亲。 四夫人岂能看不懂她的眼色,忙对珊娘笑道:“他们就算了,什么时候不能去?这是你嫁进我们家后头一次去上香,叫他们跟着倒拖累了你俩。”又回头喝着袁昶兴,“再不许胡闹!” 老太太那里也道:“山上人多,你哥哥一个人哪里照顾得过来你们这么些人?都省省吧,叫你哥哥嫂子替你们上一柱香也就全了心意了。”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着袁长卿,“照顾好你媳妇儿,她一个南方姑娘,又是头一次在京城过冬,千万别冻着了。”然后特特叫人拿过一个錾金填彩的白铜梅花手炉塞给珊娘,笑道:“这还是我的嫁妆,他们几个小的眼馋了好些年我都没肯给,如今给你了。” 珊娘知道,那东西是名家所制,且还是陈年的古物,如今很是值些钱的。她再想不到老太太会这么大手笔,心里诧异了一下,可转眼就只当不知道它的价值的,笑眯眯地接了那手炉,又向着老太太亲亲热热地道了声谢。 于是,吃了团圆饭后,袁长卿便带着珊娘出了门。 上了马车,珊娘斜眼看看袁长卿,忽地将抱在怀里的那只白铜手炉塞进他的怀里,笑道:“你也暖暖。这张脸,再沉下去,就该结冰了。” “你看出我不高兴了?”袁长卿斜睨着她。 珊娘笑着凑过去,拿手指捅了捅他的脸,道:“都要掉冰渣子了,能瞧不出来?” “那你……” 珊娘摇了摇头,止住他没说完的话,又从他怀里拿过那只手炉,就着车窗外挂着的马灯灯光晃了晃,笑道:“这可是陈年的古物,还是名家所制,很值点钱的。老太太愿意给,我傻了才不要。”又一边欣赏着那只手炉一边道:“看着吧,年后他们肯定要请客的。这只手炉,就是老太太在向世人展示,她如何厚待于我的证据。没了这个,光口头上的亲热,到底肤浅了些。” 袁长卿不禁一阵皱眉,“你都知道竟还收下?” “干嘛不收?”珊娘狡猾一笑,“她愿意装个慈祥,我自乐意受用着。只是她别来踩我,她若要踩我,我该硌她脚的时候照硌不误,我可不是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说着,她拿肩头一撞他,笑道:“你是怕我上当吗?你放心,我还分得清真情还是假义。”——可惜,前世一开始时她却没能分清,直到吃了几次亏后才渐渐明白过来。不过,要说起来,这还得怪袁长卿什么都不肯跟她说! 这么想着,珊娘恨恨瞪了袁长卿一眼。 袁长卿正沉思着,便没注意到她这一眼,又道:“兴哥儿和四丫头要跟着,你干嘛也跟着起哄?” 珊娘睇着他道:“我不跟着起哄,这会儿他们就得跟上我们了。”又冷笑一声,“这位四姑娘,到底该说她聪明呢,还该说她笨?她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还当人看不出来呢!” 若叫袁昶兴跟上他们,两男一女,且那一个还是小叔子,加上去天宁寺听祈愿钟声的人还多,中间有个什么挨挨擦擦的,便是珊娘自己没被恶心到,袁长卿怕是也要心生忌讳的。若是再被什么人看到,不定还要生出什么闲话——这便是袁咏梅心里的盘算了。 “她若肯去,我自是自始至终会都跟她在一起,她心里的那点盘算自然也就行不通了。而她若不肯去,单我们几个去,我就顺势给她按个图安逸不肯孝顺先人的名声,看她还敢算计我!”珊娘得意洋洋道。 袁长卿扭头默默看着她。 车窗外晃着的马灯映在她的脸上,使她那双细长的狐狸眼一阵忽明忽暗,闪得他心头一阵发痒。 “珊儿,”他忽地伸手抚住她的脸,将她的脸向他拨了过来,“我得夸你一声,你真狡猾!”说着,他的唇便落了下来。 袁长卿此人平常看着总是清清冷冷,极不好接近的模样,可如今珊娘却知道,那冰层的下面,其实燃着一把烈火,稍不留意,便能燎原。他落下的唇霸道而热烈,都没个过渡,只在她的唇上舔了一下,便钻进她的唇内一阵肆无忌惮地耀武扬威。只要她敢稍有反抗,他便会连手带身子地一同压过来,直压到她顺服为止……不,应该说,直压到他心满意足为止。 将她按在车座上,袁长卿稍稍抬头,看着她迷离恍惚的眼神,只恨不能整个都化为柔波,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珊儿……” 他沙哑着声音又叫了她一声,然后再次低下头去。这一回,他没再那么强硬地攻城掠地,而是缓缓地,一点点地以唇舌描绘着她的唇舌,直勾得她忍不住给予他一点回应,他这才一点点地深入,然后,每每都要她再主动一点,他才会再一点一点地加深,等珊娘忍不住伸手去抱住他的脖颈时,他这才全然地、没有保留地深吻着她……直到他体内的骚动渐渐激烈起来,直到他的手忍耐不住,从她的衣摆下方伸进她的衣内,触摸着她腰际的柔软。 “珊儿……”他低吟着,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渴求,嘴唇沿着她的下颏亲吻至她的脖颈,然后解开她衣襟处的扣子,一点一点地啃咬着她的锁骨,“珊儿……” 他果然是属狗的,很爱咬她。偏她如今竟渐渐喜欢上了他这忽轻忽重的啮咬。她唇间溢出一声叹息,手指探入他的衣领,抚着他温热的脖颈,抚着他柔软的耳垂,抚得原本只想解一解饥渴的他差点就没能忍耐住。于是他忽地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指尖上重重咬了一口。 “啊!”吃了一痛的珊娘蓦地收手,却叫他捉住一阵不放。 “是你撩我的。”他紧紧压着她,叫她体会着他此刻无法平息的激动,又哑着声音凑到她的耳旁,咬着她的耳朵道:“你最好别再撩我,若不是怕冻着你,我此刻就想要了你……” 珊娘被他说得红了脸,推着他道:“谁撩谁了?明明是你先开始的!”——这家伙,总是这样,每回勾得她忘了情,他转眼就能把“罪名”栽到她的头上! 那嫁祸之人低声笑着,伸手替她扣回衣襟,又拉好她的衣裳下摆,却仍是耍着赖压着她不肯起身,又垂眼看着她道:“那也还是得怪你,我这么沉稳内敛的一个人,若不是你勾的我,我能做出这样唐突的事来吗?” 珊娘气结,一双细长的媚丝眼儿险些瞪成了一双溜圆的杏眼,却是越瞪,越瞪得他唇边的微笑往两边扩展开来。于是她一勾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下来,一口咬在他的脖侧。 “嘶……” 袁长卿倒抽了一口气,先还轻声笑着,可在感觉到她不仅咬着她,且那唇舌还在他的肌肤上蠕动吸吮着时,他的呼吸忽地便颤抖了起来。 “珊儿……”他低喘着,轻轻挣脱她,然后学着她的动作,也在她的脖子上吸吮舔吻了起来。 对于情-事,袁长卿是个初哥儿,珊娘却是二世为人的。但前世时她哪里遭遇过这种待遇,随着他一点点的沉迷,她也渐渐迷离了神志,跟着他一同低吟蠕动着…… 袁长卿却忽地放开她,紧紧抱着她,用力呼吸着。半晌,他才抬起头来,笑道:“要玩火自焚了。” 话虽如此,他却仍不肯放开她,抱着她一会儿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珊儿……” 珊娘被他叫得一阵恍惚,眯离着眼道:“怎么不叫我十三儿了?我喜欢听你叫我十三儿。” 袁长卿诧异抬头,“是吗?”顿了顿,又道,“叫你十三儿的人很多,叫你珊儿的,除了父母外,就只有我了。” 珊娘微笑道:“可你叫的味道跟别人不一样。” “是吗?”袁长卿试着又叫了一回“十三儿”,笑道:“没感觉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啊。倒是你,每回都连名带姓地叫我,好像我俩是陌生人一样。”又道,“老师给我起的字是‘君泰’……” “君子泰而不骄。”珊娘替他说出这个字的出处,又抚着他的脸道:“别人瞧你是一个模样,我怎么瞧你是另一个模样?当着人话少得像哑巴,怎么……”怎么到了床上话就多了?! 虽然她没把话说完,袁长卿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话,俯在她的耳侧一阵轻声的笑,道:“因是你啊。” 再甜的情话,都莫过于这一句。便是袁长卿那里把二人都收拾得妥妥的,不叫人看出一点痕迹地下了车,珊娘那因他这句情话而璀璨着的双眸,仍是叫精明入骨的桂叔看出了一点端倪,不禁和那相见恨晚的花叔二人对眼一笑。 第121章 ·功德碑 他们原说要从天宁寺的后山上山的,却不想后山的路叫禁军给封了。袁长卿便给珊娘解释道:“太后是将门出身,其父兄的名字也在那块功德碑上,这大概是宫里派了人来。”又沉思道,“不知道派的哪位皇子。” 珊娘道:“那我们还能上去吗?” 袁长卿笑道:“没事。早年间太后就下过旨,凡是碑上有名字的人家,便是宫里来人封了寺,也不会拦着我们的。所以禁军才只封了后山的路而不是前山。” 等他们转到前山时,只见那山道上早已经汇成了一条灯光的河流。那些进香之人都是全家出行,看着扶老携幼,呼朋唤友,煞是热闹。 袁长卿回头从炎风手里接了一只白色莲花灯,另一只手则握了珊娘的手,拉着她笑道:“走吧。” 而上山之人看到袁长卿手里的白色莲花灯后,竟都纷纷让开了道路,让他们先行过去。 珊娘好奇地左右一看,只见前后都有那提着白色莲花灯的人家。而这些人家每到一处,那些香客们都会礼让先行。于是她拉了一下袁长卿的手。 第91节 袁长卿不待她问,便答着她道:“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的,只要是功德碑上有名字的人家,都可以提着莲花灯来祭奠先人。莲花灯所到之处,香客们也会主动避让。” 他那里肆无忌惮地拉着珊娘的手,珊娘原还有点不好意思,可转眼她就看到,似乎有不少小夫妻都利用这夜色的掩护像他们这样。想着京城风气向来开放,她便释然了。 袁长卿悄悄看她一眼,见她好奇地东张西望着,便放慢了脚步,拉着她随着人流缓缓往山上过去。 打算上山听新年祈愿钟的人很多,珊娘跟着袁长卿不过才转过一道山弯,再回头看时,就已经看不到跟着的三和等人了。 珊娘想要站住等一等他们,偏后面的人依着秩序往上走着,拥得她也不得不跟着往前走。袁长卿见状,便安慰她道:“放心,有花叔桂叔和炎风他们几个照应着,你奶娘和你那几个丫鬟不会走丢的。” 临出门时,听说要去寺里上香,三和五福就争了起来,都想要跟着。奶娘则借口说她们贪玩,也要求跟着,于是几人就争了起来。袁长卿听见后便拍板道:“一起去。”李妈妈、三和五福等人全都大喜,只六安乖顺地笑道:“总要留人看家的,我留下吧。”喜得三和五福把六安好一阵夸,五福甚至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六安带好吃的回来。 走到下一个弯道时,珊娘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隔着好远,桂叔正扶着她奶娘。在他们后面又隔了一段距离,是炎风凉风等几个小厮簇拥着三和五福。几人正边走边说笑着。 袁长卿向四周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他们,便恶作剧地伸手扯了一下珊娘的耳环,道:“别管他们了,我们先走。等到了寺里,他们自然知道该去哪里找我们。” 他自以为他动作做得隐秘,不想正好也有一家人提着白莲灯上来了。偏那为首的老妇人一抬头,就正好给看到了。见袁长卿的手里也提着白莲灯,又见珊娘作新妇打扮,那个一身农妇装扮的老妇人不禁善意一笑,拿手冲着袁长卿点了两下。 顿时,袁长卿红了脸,拉着珊娘快步往前走去。珊娘则半天都没能回得过神来——她如今早被袁长卿调-教得习惯了他背着人时的动手动脚,以至于他拉她耳环时,她一时都没能反应得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她忍不住也红了脸,看着仓皇逃离那老妇人的袁长卿捂着嘴一阵偷笑。 袁长卿被她笑得耳根更红了,便用力攥了一下她的手,捏得她倒抽了一口气,这才止住笑。 等到得寺内,袁长卿并没有先去大殿上进香,而是带着珊娘绕过大雄宝殿,又穿过几道回廊,去了后面的功德碑林。 那功德碑立在放生池的一侧。珊娘看到那里已经有了许多人在敬香磕头了,还有人在放生池里放着手里提着的白莲灯。 袁长卿看了看那边放灯的人,见那边一时没有空位,便拉着珊娘来到功德碑前,指着碑上他祖父父亲伯父叔父的名字,悄悄跟珊娘说着那场战役。二人正窃窃私语着,忽然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笑道:“呦,小伙子,又遇到你们了。” 珊娘和袁长卿回头一看,却原来是之前笑话过袁长卿的那个农妇。许是见袁长卿指点着那碑,老妇人笑道:“这是带你媳妇儿来认先人的?” 袁长卿忙回身向着那老妇行了一礼,恭敬道了声:“是。” 老妇人笑道:“我是来看我儿子的,顺便告诉他一声,他就要当爷爷了。”说着,招手叫过旁边的一对小夫妻,又指着那个大肚子的孕妇笑道:“这是我孙媳妇儿,快五个月的身子了。”又抬头看着那碑感慨道:“当年我儿子跟着老令公走的时候,柱子还不到三岁,如今竟也要当爹了。唉……”老妇叹了口气,似不想提及那些伤心事一般,又问着袁长卿道:“你是来看你家谁的?” 袁长卿沉默了一下才道:“父亲和祖父。”顿了顿,又道:“伯父叔叔。” 见他家竟死了这么多人,老妇人一时也沉默了,然后叹了口气,道:“看你这岁数,你家长辈怕也是在漠洛河一役没的吧?唉,如今天下承平,我们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也算是他们没有白死了。”说着,老妇人还是没能忍住泪,便抬着衣袖抹了一下眼。 袁长卿一向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此时不禁又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袁长卿了。 珊娘见状,便挤开他,上前扶着老妇的手臂,安慰着老妇道:“婆婆说的是,先人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我们能活得更好。您儿子的在天之灵看到您都要有重孙辈了,一定也会感到很欣慰的。” 她话音一落,就听得身后一个人赞道:“说得好!” 珊娘一回头,只见身后竟不知何时围了一群人。且不说四周那些衣着华丽的侍者们,只当中站着的那个老太太,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君。 那贵妇年约七旬左右,却依旧腰板挺直。旁边扶着老妇手臂的,是个约四旬左右的妇人。这两个妇人一看便知道是一家子,生得极是想像,都是容长的脸型,长眉凤目。只年轻些的那位个子略矮一些,眉眼看着也更加柔和一点,不像那七旬老妇,似天生带着威仪一般。 珊娘扭过头来时,那七旬贵妇也暗吃了一惊,不由把珊娘一阵上下打量。 只见珊娘身上披着件大红织金缎的白狐斗篷。因她正扶着那个农妇,便露出了里面一身上下都是大红色的艳丽衣着——这世间除了新娘子,再不可能有人这么打扮了。因此那七旬贵妇一下子就知道了,眼前劝人的,竟是个新妇。 而在世人的印象里,便是新嫁娘再是个天生活泼的性情,在新婚的头一个月里,怎么也要装出个腼腆模样来。偏珊娘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竟还主动站出来去安慰一个老妇。那贵妇不禁又往珊娘脸上仔细瞅了一眼。 这会儿珊娘头上正盘着个挑心髻,发心里压着朵嵌宝贴翠的牡丹花,左右还各簪着一根双喜金簪。她虽作着个成年人的打扮,那扎成一束拢上去的刘海,以及那仍带着稚嫩的面容,则明显地昭示着她如今不过才十五六岁年纪。 贵妇打量着珊娘的时候,珊娘也在看着她以及她的那些随从。然后,她就在贵妇身后的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五皇子周崇。 周崇见她看过来,忙冲着她悄悄指了指那贵妇,又是一阵杀鸡抹脖子地乱比划。于是珊娘便猜到了这贵妇的身份,顿时后背的汗毛都炸了一炸。 话说前世时珊娘并没有什么机会跟后宫诸人打交道。一开始,是因为袁长卿的官位不够她入宫觐见贵人,等后来随着他的地位一步步抬升,她的身体却一步步地衰弱了,竟是少有机会进宫。且太后之为人,全天下人都知道,那是个刚硬严厉得连当今圣上都畏惧的性情。因此,便是难得的几回觐见,她也没敢怎么仔细打量太后。 偏如今那位吓人的老太后竟就站在她的面前,且还跟她搭着话! 她该怎么回话?! 珊娘不禁回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接到她的眼风,立时上前一步,一边向着太后叉手行礼,一边抬眼瞅向太后,却并没有开口称呼。 果然,太后冲他一挥手,道了声:“大郎免礼。”——显然她不想露了身份。 于是袁长卿便又行了一礼,这才后退了一步。珊娘也匆匆忙忙地跟着他行了一礼,悄悄把自己遮在他的身后。 老太后看了珊娘一眼,却是暂时没搭理她,回头跟那农妇搭起话来。 那老农妇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虽然不知道太后的身份,只当她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君,却也没表现得畏手缩脚的模样,竟就这么和太后拉起了家常——也是,袁长卿和珊娘虽说没刻意打扮,可那穿着一看便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偏这老太太还敢笑话着袁长卿,可见是个风趣又有胆识的老人家。 老太后跟老妇人说了几句话后,回头见袁长卿小俩口乖乖站在一旁没敢动,便恩赐地一挥手,“且先去上香吧,回头再过来说话。” 顿时,珊娘的后背又刷过一阵寒流。 第122章 ·祈愿钟 袁长卿和珊娘退开后,周崇偷眼往太后那里瞅了瞅,见她跟那个老妇聊得甚是投入的模样,便蹑着手脚一转身,偷偷跑过去一拍袁长卿的肩。他才刚带着一脸歉意跟珊娘道了句“对不起”,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太后的叫声。 “小五人呢?怎么又跑开了?!” 周崇一缩脖子,冲着袁长卿做了个鬼脸,忙不迭地转身跑了回去。直到离了袁长卿和珊娘,他这才扬声答道:“我在这儿呢。” 太后看看他,一边仍和那个农妇说着话,一边又不着痕迹地扫了珊娘的背影一眼。 珊娘对这一眼却是一无所知,她正跟着袁长卿在放生池边准备放莲花灯。见他双掌合什闭眼祷告,她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垂眼合什。等她抬起头来时,就只见袁长卿正低头冲她微笑着。他执起她的手,然后二人合力将那盏灯放进放生池中。 看着那灯和其他莲花灯汇成一片灯海,袁长卿低声道:“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包括我母亲。” 珊娘心头一柔,悄悄靠近他,那一直被他握着的手,则下意识地回握了他一下。 感觉到手指上的回握,袁长卿低头看看她,然后温柔一笑。他早知道,十三儿是个心软的,且还总那么口是心非。 “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你总不肯叫人看到你心软的一面。”他道。 “什么?”珊娘没能明白他的意思。顿了顿,却是由他提及的“第一次”想到他偷窥她的事,顿时一扯他的手,斜眼睇着他道:“你那时候是不是躲在木器行的楼上偷看我来着?” 袁长卿自是不会承认的。他拉着她离开池边,好让出地方给后面的人放灯,一边从容笑道:“我岂能是那种小人?不过是你不知道我在楼上罢了。” “狡辩!”珊娘不屑地一撇嘴,“君子非礼勿视。我不知道你在楼上,你就更不应该偷窥我了!” “可我偷窥你什么了呢?”袁长卿忽然冲她俯过身子,歪头坏笑道,“当时你做什么了?那么怕我看到?” 当时她正恃强凌弱,欺负着她家那几个不到十岁的熊孩子呢……珊娘看着他张了张嘴,忽地无语了。她总不能主动向他承认这一点吧。 袁长卿得意一笑,护着她避开来来往往的香客,又低声道:“太后那里你不用担心。” 珊娘一怔。她心里是在不安着的,但她刻意掩饰了,却不想还是叫他看出来了。 袁长卿又道:“太后是将门之后,脾气一向刚直,你……”他顿了顿,似怕吓到珊娘一般,把到了嘴边的话又临时改了一种说辞,道:“太后母仪天下,万众之尊,说话自是不会婉转,有时候听起来还很是吓人。但你不用害怕,太后虽然性情直,却不是那种不分是非之人,且她最看不得的就是那种畏首缩尾的人,你在她面前越是胆怯,她就越是要欺压于你,你表现得越有胆气,越敢在她面前说真心话,她倒反而能看重于你。” 珊娘抬头看看袁长卿,忽地一阵苦笑,道:“原来不是我的错觉。我就觉得太后看我的眼神不对。” 袁长卿一怔。他只顾着安慰她,劝她放心了,却不想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她的不安。他想了想,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太后不过是因为之前的流言迁怒于你罢了。且,太后并不认识你,对你有误解也是有的。你放心,以我对她的了解,只要你把你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我向你保证,她不会怪你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若说话难听,我可以跟她翻脸?!”珊娘嘲他一眼,撇着嘴道:“你说得轻松!我若跟那位顶撞起来,都不用她老人家开口,看见没?”她悄悄一指夹杂在人群中的那些禁军,“只他们就能送我去见公公婆婆了。” 袁长卿一皱眉,不满地捏了捏她的手指,道:“你信我。” 珊娘叹了口气,“不是我不信你,我是不信太后。”都说每个熊孩子后面必定有个熊家长,显然把五皇子惯成这样的人,只有那位老太后了。 袁长卿沉默了一阵子,忽然咬牙道:“得给老五一个教训!” “是得给他个教训!”珊娘立时附和。那熊孩子,害她这么惨,不给他点教训她自己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顿了顿,她忽然一拉袁长卿的手,问着她道:“太后叫你‘大郎’,你跟太后很熟吗?” 袁长卿又沉默了一下,才道:“太后于我有恩。” 却原来,袁四老爷和袁老夫人做手脚得了爵位一事,太后原是不同意的,可架不住当今圣上已经下了旨,太后也不好驳回,只能私下里关注着小小年纪的袁长卿。虽然别人都说袁老太太和袁四老爷对袁长卿视若己出,老太后却因为不喜欢孟贵妃的虚伪,而连着也不信任袁孟氏。因此,等五皇子到了该进学的年纪时,太后便特特命人把袁长卿带过去,叫他给五皇子做伴读。那一年,周崇五岁,袁长卿六岁。 只是,他只给周崇做了半年的伴读,就忽然生了一场重病——便是在那时,他的奶娘也染病亡故了。他虽被救回一命,却因体弱而再没能进宫伴读了。再之后,忠肃伯方志便把他接到关外去调养了几年,等他再次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十岁了,五皇子名下早有了别的伴读之人。再然后,他就自己找着机会拜在了林仲海的门下。 两世里,珊娘竟是头一次知道他小时候差点一病死了的事。她低头一阵沉默。前世时她总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其实现在看来,她了解的只是她有意去了解的那一部分,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了解他——或者说,像书中所形容的那样,当时她爱慕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袁长卿,而是她所想像出来的那个袁长卿……不然也不至于她连这一点事情都打听不到。 此时袁长卿已经带着她来到前面的大雄宝殿前。一只脚踩上台阶,珊娘忽地一怔,脚下一顿,险些绊在台阶上。 袁长卿及时一把抱住她,“小心。” 珊娘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了眼——那一刻,她忽地有点心虚。若说前一世她喜欢的只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那眼前的这个袁长卿又是什么?!为什么仍叫她有前世的那种感觉?! 进完了香,袁长卿凑到她耳旁笑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珊娘忙道:“太后那里不是说……” “你想去?”袁长卿看着她。 珊娘诚实摇头。 袁长卿微微一笑,便拉着她往寺外走去。 “零点时,寺里塔楼上的钟会被敲响一百零八下。”袁长卿道,“不过,不是皇家之人,或者是寺里方丈特邀的嘉宾,一般人是不让上塔观看敲钟仪式的。可百姓有百姓的智慧。” 说话间,他们已经绕着寺墙从一旁的岔道上拐往对面的一片缓坡之上。 那缓坡上,处处站满了人。袁长卿带着珊娘往山坡上过去,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站定,便将她拥在胸前,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天宁寺道:“瞧,站在这里,可以把钟楼,还有放生池看得一清二楚。且这左右全是山壁,钟声传到这里时,四周回响,听起来竟比在寺里听到的钟声还要恢弘。” 此时也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了,但那过年的气氛已经渐渐浓了起来。山脚下、山坡上,淘气的孩子们早从挂鞭上拆了小炮仗下来取乐。于是,那远远近近的地方,时不时便会传来一两声爆竹声。 而便不是钟声,只这爆竹声,借着回音一荡,竟也比平常似多了一份空灵之感。 山坡上,一棵大树下,袁长卿站在珊娘的背后替她挡着风,又借着夜色悄悄揽着她的腰,将她拥在胸前。他原想要将下巴搁在珊娘头顶上的,却被她头上的首饰戳了一下,这才不满地咕哝着放弃了这个念头。 珊娘则一阵轻笑。她原是个利爽的性情,能叫她纠结的原因,不过是她还没想通。如今既然发现她对他仍有好感,她只惊愕了一下,也就顺利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一世的他,不是上一世的他;她也不是上一世的她,这一次,不定他们能有个好结果呢。 随遇而安吧。她想着,便从斗篷下伸出手,摸了摸袁长卿的手背,抬头看着他笑问道:“你的手怎么还是热的?我的手缩在斗篷里面,还捂着手炉呢,都没你的热乎。” 对于袁长卿来说,早习惯了她这忽冷忽热的态度,倒也不曾意识到她此刻心里的变化,只反手捂着她的手,道:“我师父说,等过了正月他就要进京了,到时候叫他给你看看吧。你睡眠不好,且还手脚冰凉,该是体虚的症状。” 这么说着时,他不禁想起刚才在碑下遇到的那一户农家。想着那个媳妇隆起的腹部,想着将来珊娘也会替他生儿育女,他心中一片温暖,便又拥紧了她一些,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她的腹部。 只可惜,她还太小,今年不过才十六。他师父说,女人家至少得到十七八岁以后生养才不会伤人。 珊娘哪能知道他此刻的想法,若是知道,不定早吓得一把将他推下山坡去了。她这会儿正想着老太后的话呢。 太后说,“回头再过来说话。”——就是说,可以许他们晚去,却不许他们不去。便是她更乐意在这里听钟声,怕也逃不开这场觐见的…… 此时,四周忽然有人叫了声,“快到零点了。” 珊娘正想抬头跟袁长卿说,是不是要去太后那里看看,忽然就看到几个禁军衣饰的士兵往他们这边过来了。 袁长卿也看到了,顿时拧起了眉头。 于是,趁着四周没人注意到他们,珊娘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悄声道:“明年吧。明年你再带我来这里听钟声。”说着,拉着他向那几个禁军迎了过去。 第92节 跟着那几个禁军重新回到功德碑林时,珊娘忽然就看到,她的奶娘和丫鬟们正坐在长廊的栏杆上,袁长卿的小厮和花叔、桂叔几个簇拥在她们周围,似正在劝解着她们。 忽然,凉风最是眼尖,先看到了他们,便指着他们对李妈妈等人说了句什么。 李妈妈忙站起来向珊娘他们迎了过去。 珊娘心里不禁一阵愧疚。她竟把她们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只来得及吩咐李妈妈她们在原地等他们,那禁军便礼貌而强硬地对她和袁长卿又道了一声“请”。 见是禁军随行,李妈妈等人不知究竟,花叔却是老江湖,忙把人拉到了一旁。 珊娘再想不到,太后竟叫她和袁长卿上钟楼去陪她看着敲零点钟声的。 太后是信佛的,跪在那里听着方丈大师领着一队和尚位做着法事,珊娘和袁长卿忙在队伍的最后面也跪了下来。法事结束,正好钟楼上的沙漏到了时刻,四个膀大腰圆的和尚便过来抱了那巨木制的钟搥。钟搥后面拖着一条粗绳,粗绳上结着数条细彩绳。方丈亲自执了一根彩绳递给太后,又有和尚过来把其他彩绳一一分发给钟楼上的诸人,连珊娘和袁长卿都被分到了一根,然后只听方丈那里长宣一声佛号,一挥拂尘,那四个和尚便推动巨木,撞响了大钟…… 一百零八声祈愿钟敲过,珊娘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被袁长卿扶下钟塔时,她的眼神都还没能恢复清明,老太后那里就冲她一招手,叫了声:“你过来。” 珊娘都没感觉到袁长卿攥紧她的手,只推开他,听话地走了过去。以前她跟在她家老太太身后时,总爱装个贤惠人,扶着老太太的手臂,许是习惯使然,看着眼前这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脑袋还不甚清明的珊娘忽地也伸出手去扶住了太后的手臂。 太后意外地看她一眼。 这一眼,顿时令珊娘的头脑清醒了过来,忙不迭地缩了手。 老太后冷哼一声,道:“我还没老到要人来扶!”说着,便带着珊娘进了一间禅室。 袁长卿原想跟着的,不想却叫禁军拦住了去路。 禅室里温暖如春。虽说前世时珊娘已经习惯了北方的冬天,可这一世她精神上习惯了,身体却仍还没习惯,忍不住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等她意识到室内的沉寂时,便悄悄从眉底往四周溜了一眼。她这才注意到,室内竟只有她和太后两个人。 “抬起头来。”太后忽然道。 珊娘一惊,赶紧抬起头。想着袁长卿说的话,她便大着胆子和太后对了一个眼。 果然,太后并没有因为她大胆的一眼而喝斥她,只皱着眉头把她一阵上下打量,然后道:“你在家排行十三?” “是。” 太后沉默了一下,忽然又道:“既然如今嫁了人,且嫁的还是袁大,以后就好好守着你的妇道,少搞出那些风言风语。” 珊娘一听心里就恼了。她一恼,脸上也就带出了神色。 于是太后盯着她道:“怎么,你不满?!” 珊娘垂首道:“太后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太后却没接她的话茬,只撇着嘴冷笑了一声。 珊娘也不管她有没有答话,又道:“我若不怕死,自然回您一声‘我是不满’,可我怕死,又不敢欺上,只能闭口什么都不说了。” 太后眯缝起眼,看着她一阵冷笑,“难怪你会把小五迷得五神六道的,果然能说会道,且胆子还很不小!” 珊娘忽地拧了眉,道:“胆量和能说会道我都可以承认,只您说我把五皇子迷得五神六道,我是死也不承认。” “你不承认你勾了小五?!”太后低喝道。 珊娘顿时就怒了。怎么每回传出这种传闻,人们总是不加思索地把罪名全都推到女孩子的身上?! 于是她板着脸道:“绝无此事!” “哼,”太后又冷哼一声,“绝无此事?!若不是你勾着小五,他能滞留在梅山镇不肯回来?!” 珊娘心道,又不是我不让他走的,嘴里回道:“五皇子在镇上呆着,我并不常见到他。” “撒谎!”太后又是一声低喝,走到她的面前,逼视着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借着大郎的鹰勾着小五往你家跑,难道没有此事?!” 珊娘忍着怒气道:“鹰确实是袁长卿寄放在我家的,五皇子也确实曾借口看鹰来过我家,但我一个女孩子,自是在内宅呆着,无事不会出去和五皇子相见的。” “还嘴硬!”太后冷声道,“你若自省自爱,怎么会被人传出那样的闲话?!因着你,小五受人攻讦,大郎被人嘲笑,你竟还装着一切与你无关?!” 珊娘只觉得一阵怒火冲顶。她的名声明明是被皇家自己内部的倾轧所带累坏的,偏在太后眼里,竟认为她才是那个“祸根”,竟还说什么袁长卿也因她而被人耻笑……珊娘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一阵灼痛。既为自己委屈,也心疼袁长卿。偏他俩不像周崇,上面有个护短的长辈守望着。于激愤之下,她一时忘了眼前之人的身份,抬头怒道:“谁在传这种闲话,想来我不说您心里也有数。明明是我受五皇子的拖累,怎么在您这里就成了是我行为不检点了?!我一个女孩子清清白白地在家里坐着,是他五皇子非要跑来的,您叫我怎么办?赶他出门?!他是皇子,我是平民,拿什么去赶他?!是,他确实对我说过他喜欢我,可这是我叫他喜欢我的吗?!我当时就明确跟他说了,不可能,我是已经订了亲的人。便是我没订亲,我也看不上他!偏如今我受他连累,差点连女人一辈子最宝贵的清白名声都没了,袁长卿他都知道不是我的错,您却把什么错都怪在我的身上!” 她越说越气,“为什么每每遭遇这种事,明明我们女孩子才是受害的一方,你们这些人不指责那个给我们制造麻烦的人,却非要说是我们行为不检点,才惹祸上身的?!可我们到底又做了什么了?!是我叫他喜欢我的吗?!是我叫他围着我转的吗?您也别说什么苍蝇不抱无缝的蛋,是苍蝇就爱到处乱飞,不管那只蛋有缝没缝!凭什么你们一个个不去指责苍蝇,倒来指责我们?!” 凭着一股激愤,珊娘噼哩啪啦地发泄了一通久积的怨气。可等怨气发完了,她人也呆住了……她才想起来,眼前之人不仅是周崇那个熊孩子的熊家长,还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太后老佛爷…… 珊娘咬住唇,心里不禁有些迁怒袁长卿——就是他,鼓动她说什么在太后面前可以做她自己,不然她也不会这样放肆…… 她这里心慌意乱地替自己找着理由,却是没发现,太后那里已经沉默很长时间了。 半晌,直到她感觉到异样,抬头悄悄看向太后,才只见太后正在审视着她,眼里却是没了当初的那种轻蔑,而带上了一丝慎重。 “就胆气来说,倒还配得上大郎。只你这冲动易怒的性子还需要好好磨练一番。”太后道,“从明儿起,你给我每天写一篇心经,好好静一静你的心。大郎是个好孩子,可不能因为你的无知冲动就毁了他的前程!” 太后训斥完珊娘后,便一掀帘子,出去了。 等袁长卿进来时,珊娘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怎么了?”袁长卿抓住她吓得冰冷的手,连声问道。 珊娘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啊”了一声,苦着脸道:“我好像顶撞太后了……”这会儿再叫她重复她刚才的激愤之词,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了…… “不怕。”袁长卿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低声道:“太后都没大声说话,可见并没有真的生你的气。” 回手抱着他的腰,珊娘这才感觉到自己在轻轻打着颤,便闷声问道:“太后呢?” “回宫去了。” 等花叔看到禁军退走,掀帘子进来时,一抬头,便看到那小夫妻俩正抱在一起温存着,他忙不迭地一缩脖子,又退了出去。 第123章 ·草莓果子 珊娘和袁长卿回到袁府时,已是近卯时了。袁四老爷一家正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守着岁。袁昶兴和袁咏梅兄妹在投壶赌钱取乐,四夫人笑眯眯地围观;四老爷则带着几个妾在陪老太太抹牌,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袁长卿和珊娘进来时,满屋子的欢声笑语顿时极微妙地滞了一滞。手里拿着牌的老太太抬起头,那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不耐,但她很快就掩去眼中的神色,笑眯眯地对袁长卿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又问着旁边的丫头,“什么时辰了?” 丫头答道:“卯初了。” 于是老太太便回头嘱咐袁长卿,“都这时辰了,你赶紧带你媳妇回去换身衣裳再来吧。卯正还要祭祖呢。” 今天是大年初一,按规矩一早自是要祭祖的。袁长卿应了,便带着珊娘转身出来。 出了萱宜堂,珊娘侧头看看他,然后主动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袁长卿惊讶地看向她,见她在仔细地打量他,便知道她这是又心软了,于是微一抿唇角,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道:“没事。” 珊娘默了默,靠近他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搬出去?” 袁长卿道:“过了元宵我就跟他们提。”顿了顿,又道,“他们定不会答应,所以之后大概还需要一番布置。我算着,最晚二月底三月初吧,应该就能搬出去了。” 前世时的“布置”,是袁长卿借着机会叫袁昶兴当众抽了他的马,害他从马上摔下来,险些摔断了胳膊。正好袁长卿的小舅舅回京述职,便把袁昶兴绑了,逼着袁家人同意让袁长卿夫妇搬了出来。而这一世,袁长卿却是计划要参加四月里的春闱的…… “你不是说,你要参加今年的科举吗?”珊娘问。 “是。”袁长卿应着,忽然又问她,“你还记得玉佛寺的事吗?” “那个什么账本吗?” “是。还有那些算计岳母的人。”袁长卿微笑道,“这几件事凑在一处,经人一查,竟查出许多违法之事和不法之人,且还件件都牵涉到了后宫。上面那位便是再有心偏袒,也一下子捂不住这么多的事,所以如今不得不向朝臣们做了妥协。今年的科举,应该会比较公正的。”又道,“老师的书,因太子那里帮着联系了众多书院的学子们帮忙,进度比我们想像的要快,现在资料都收集得都差不多了,所以老师大概会在三月份的时候进京,如亭、如轩,还有我,我们大概都会下场一试吧。” 珊娘听了,不由垂下头,咬着唇一阵沉思。 此时正好到了含翠轩的门前。因李妈妈带着三和先回了院子,所以花妈妈也知道他们回来了,这会儿正在院子门口候着他们。见他们过来,她便迎上去,笑眯眯地说了两句过年的吉祥话。 珊娘也应了几句吉祥话,抬头间,忽地就看到花妈妈那独眼在她和袁长卿握在一处的手上打着转。她脸一红,忙不迭地甩开袁长卿的手,抢先一步进了院子。 身后,传来花妈妈那没能忍住的笑声,以及袁长卿略带尴尬的叫声:“妈妈!” “怎的?!”花妈妈的独眼儿一翻,看着袁长卿笑道:“妈妈这是替你高兴呢!” 且不说门外的袁长卿和花妈妈。只说珊娘匆匆穿过院子来到正屋门前,却不想屋里的六安听到外面的动静,正要掀帘子出来查看,于是两厢里险些撞在一处。 六安忙后退一步,撑着帘子让珊娘进屋,一边笑道:“姑娘回来了。”又探头看看她身后,问道:“怎么就姑娘一个?姑爷呢?” 珊娘正害着羞,便色厉内荏地叫了声:“腿长在他身上,问我做什么!” 六安听了,顿时以为她家姑娘这是和姑爷吵架了,不禁暗自着急起来——这可是大过年的呢!她忙掀着帘子就要往外跑,不想帘子外面又有人要进来,于是这一回,她竟险些跟袁长卿又撞在了一处。 那袁长卿是练武之人,岂能叫她个小丫头撞到?大手习惯性地一挥,就把六安拨到了一边。 也亏得五福正跟在袁长卿的身后,忙眼疾手快地拉了六安一把,这才没叫她摔倒。 袁长卿也被六安吓了一跳,便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见六安没事,他冲着五福做了个手势。 五福会意,便拉着六安从屋里出来,一边笑话着她道:“你毛手毛脚的做什么?是怕我忘了给你带好吃的回来还是怎的?”又笑道:“放心吧,我记得呢,给你买了草莓果子……” 六安先是替珊娘一急,这会儿又被袁长卿一吓,原本就木讷的她顿时更有些反应不过来了。见她呆呆的,五福便伸着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不过差点撞上姑爷而已,竟就真吓着了?” 六安眨眨眼,忽地抓下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姑娘跟姑爷吵架了?” 五福顿时一飞眉,“说什么浑话呢?大过年的!” “才刚我看姑娘脸色不好呢,”六安小声道,“我问姑娘姑爷在哪里,还被姑娘说了一句,显见着是我们姑娘又跟姑爷使性子了!” “瞎……说!”五福拉长了音调,“他们好着呢!”她凑到六安跟前,才刚要跟她细说姑娘和姑爷怎么“好着”,却忽地又斜眼把六安上下打量了一遍。 便是过了年,六安才不过十三岁而已。自觉已是成年人的五福抿着嘴儿一乐,拿手在六安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笑话着她道:“你个小毛丫头,说了你也不懂!” 正说着,三和端着个水盆从屋里出来了,冲她二人叫道:“唉唉唉,大过年的,叫我一个人忙着,你俩歇着呢!” 五福回头一看,忙从三和手里接了盆,又向她一屈膝,装腔作势地道了声“姐姐辛苦”。 三和五福正笑着,忽然就看到六安回身就要往屋里去。二人吓了一跳,五福险些把水盆给摔了,三和则一把抓住六安的衣领把她拉了回去,低喝道:“你做什么去?!” 六安茫然道:“姐姐出来了,屋里没人侍候呢。” 五福顿时对着三和笑道:“看吧看吧,就说她是个毛丫头嘛,什么都不懂!”又作势拿脚踢着六安的小腿道:“你还当这是姑娘在家里的时候呢,我们如今要进屋,得先通报一声才行!且才刚姑爷的眼色你没看到?不让我们进去呢。” 三和忽然问着五福道:“我们是不是该改口叫‘奶奶’了?怎么姑娘也没个交待?” “哎呦,是呢,你不提都忘了,上一次妈妈还问来着,姑娘也没个说法。”五福道,“不过姑爷也没提醒姑娘。若要叫我们改口,那我可得好好习惯一阵子呢。” 几个丫鬟在窗外嘀嘀咕咕,叫窗边站着的珊娘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正暗恼着,想着是不是咳嗽一声,忽然就感觉到耳朵上一凉,原来是袁长卿靠了过来,故意在她耳旁吹了口气,看着她笑道:“奶奶,什么时候叫你的丫鬟改口啊?” “这……这不是忘了嘛……” 与其说是忘了,倒不如说她是留念着她的少女时代,想着能拖就拖…… “撒谎。”袁长卿说着,向她逼过来一步,逼得她不得不后退,偏背后就是墙,她只得被迫抬头看向他。袁长卿便趁势托住她的脸颊,逼着她的嘴迎向她,一边在她唇边低喃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想再多做几年姑娘的。偏我等不及想娶你,倒是我欠了你的。” 说着,他的唇暖暖地落了下来,一点点地在她的唇上慢慢厮磨着…… 第93节 一墙之隔外,三和五福还有六安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叫珊娘很是没有安全感,她依着袁长卿和他厮磨了一会儿,便伸手去推袁长卿。 偏他不依,忽地捉住她的两只手,将她的双手推到背后以一只手禁锢住,另一只手托高她的头,便这么一下霸占了她的唇…… 等感觉到锁骨上熟悉的微痛时,珊娘那四散的神智才渐渐回拢过来。此刻,窗外那三个丫鬟早走开了。一屋寂静中,她只能听到耳旁袁长卿那有些粗重的呼吸。 “嗯?”忽然,袁长卿哼了一声,从她的胸前抬起头来,皱眉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这里,怎么紫了?”袁长卿的手指抚过她的锁骨。直到这时珊娘才意识到,这家伙竟不知什么时候又解了她衣领的盘扣。 珊娘低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便推开他,跑到梳妆台边往脖子上看了一眼,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捂着散开的领口,回身拿眼横着他道:“还好意思问,定是你咬的!” “不对,”袁长卿过来拨开她的手,一边低头研究着那块印记一边摇头道:“我有数的,以前也没咬成这样。” 珊娘:“……”——他竟还计算着力道咬她的不成?! “我太用力了吗?”很有钻研精神的袁长卿又低下头去,在那点印记旁又咬了口。这一口的力道,果然比之前要大,痛得珊娘倒抽了口气,“啪”地就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怒道:“你真属狗的!” “是啊。”袁长卿笑眯眯地应她一句,然后又低头在她的脖颈上“钻研”起来,且越“钻研”,解开的衣襟盘扣就越多,直到“钻研”到珊娘的敏感之处,她这才头一次真地反抗着他,羞红着脸怒道:“等一下要祭祖呢!” 袁长卿愣了愣,才叹息一声,结束了“科研”,却是并没有替她扣好扣子,而是干脆直接帮她把衣裳脱了,笑道:“反正你要换衣裳的。” “我自己有手!”珊娘拍打着他的手,将他赶开,才刚要开口叫三和五福进来侍候,却又叫袁长卿圈住她的脖子,凑到她的脸上亲了一口,死皮赖脸地笑道:“叫她们做什么,我侍候你更衣还不行?” “你会帮女人穿衣裳?”珊娘睇他一眼。 “啊,我很有钻研精神的,一定能学会。”袁长卿赖皮地笑道。 珊娘不禁又是一阵无语,“你背着人,怎么是这样的?”她无力道。 “许这才是真的我。”袁长卿拿鼻子蹭着她的耳朵,低声又道:“要不,你钻研钻研我,先帮我更衣?” 这个倒是可以的。珊娘觉得,与其叫他“钻研”她,倒不如她来“钻研”他更能叫她有安全感。于是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抬手便去解他衣襟的扣子。然后…… “咦?” 她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袁长卿问道。 “你这里怎么也青了一块?”她拿手戳戳他的肩。 袁长卿生得很是白净,那一身肌肤,甚至可以说,比珊娘还要白皙。如今那白皙的肩头,正印着一枚玫红色的印记,比着那大小形状,珊娘的脸忽地就红了——她终于知道,他俩身上这红一块紫一块的印记是怎么回事了…… 第124章 ·跑题 珊娘和袁长卿再次来到老太太的院子时,守寡的二婶三婶也已经来了。于是老太太吩咐一声,众人便一同往正堂过去。 正堂上,早设了香案纸马等物。作为长房长孙,便是袁老太太和袁礼再怎么想要扶袁昶兴上位,此时却也不得不让袁长卿排在前面。 老太太上完香后,是袁礼夫妇和二婶三婶。再他们之后,便是袁长卿和珊娘上香了。等他们上完了香,才轮到袁昶兴和袁咏梅。 虽然年年都是如此的一套流程,却因为今年多了个珊娘,叫袁咏梅忽然就感觉到,原来袁长卿跟她的家人果然还是有区别的——以前她就感觉到,她和父母正说笑时,只要袁长卿一进来,那气氛总有些不对,只是她总说不出哪里不对。如今多了个珊娘,才叫她意识到,原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家里闯进个陌生人般叫人别扭。 果然,袁长卿只是她隔房的堂兄。 袁咏梅在那里胡思乱想时,珊娘也在默默打量着眼前的诸人。 此时就能看出袁家果然人丁单薄了。珊娘在娘家时,开年的祭祖,一个个排着上香总要排很久,袁家却是到袁咏梅之后就再没人了。 看着空旷的大堂上就这么几个人,老太太也是叹息一声,回头对袁长卿道:“如今你也成亲了,家里开枝散叶就指望你们了。”说着,拉过珊娘的手慈祥地拍了拍。 珊娘低垂下头,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惴惴。前世时她就不是个好母亲,便是这一世她和袁长卿之间不同了,她却是没把握自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 她这里垂下头去,老太太却当她是害羞了,便笑了起来。 老太太吩咐一声收了香案,便又领着一家人回到暖阁里。 才刚一进门,众人还没坐定,袁昶兴就和袁咏梅相互使了个眼色,双双抢出来,上前给老太太磕了头,嘴里喊着各种过年的吉祥话儿。老太太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手一个地拉起那二人,笑道:“怕是从昨儿起就盼着这一刻了吧?”说着,回头刚要命丫鬟拿过压岁红包,却是忽然就看到并肩站在一旁的袁长卿小俩口。 老太太一顿,这才想起来,按照规矩,该长幼有序的。于是她忙又笑着拿手一戳袁昶兴的额头,道:“两个猴儿,因着压岁钱竟忘了礼数了?你哥哥嫂子还没来拜年呢,哪就轮到你们了?” 这话,往好处听,是说袁昶兴和袁咏梅两个人淘气;往坏处听,便是袁长卿和珊娘两个怠慢了。 珊娘看看袁长卿,知道他人前习惯做个闷嘴葫芦,便一拉他的衣袖,和他双双上前给老太太拜了年,又抬头笑道:“老太太别怪弟弟妹妹们,谁小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小孩子盼过年,不就盼着个压岁钱嘛。” 老太太那里说是“小孩子淘气”,珊娘便顺着她干脆把那二位真个儿往小处说。虽说如今袁昶兴已经十七了,袁咏梅也已经十六了,早不能算是“孩子”了。 这个年纪的人,都怕被人当作小孩,袁咏梅一听就不高兴了,却又不好说什么——先说他们是孩子的,是她亲祖母呢! 袁咏梅不高兴,袁昶兴心里却是有别的想法,看着珊娘笑弯起眼,一边行礼作揖一边道:“嫂子新年好……” 他语音未落,珊娘已经闪身避开了他的礼,笑道:“二弟又糊涂了不是?便是拜完老太太,还有几个长辈呢,哪里就轮到我们了?”——她故意没提他只拜她而没拜袁长卿的话。 便是她不提,袁长卿也注意到了,因此心里很是一阵不爽。 其实不仅袁咏梅觉得袁长卿夹在一家人当中叫人别扭,若是没有外人在时,老太太也不愿意这个孙儿在眼前转悠的。小辈们各自拜完了年,袁咏梅和袁昶兴都从袁长卿那里拿了压岁钱,袁昶兴还想腻乎着珊娘说话时,老太太那里忽然就道:“昨晚守岁都熬了一夜,赶紧都各自回去补个觉吧,”又问着袁长卿,“明儿你是不是要去你外祖家?” 袁长卿应了声,“是。” 老太太便扭头问着四夫人,“明儿我们家里是请谁?” 四夫人笑道:“除了两个姑娘姑爷外,就本家几位约好了来拜年的婶娘嫂子们。倒是外院请了外客。”说着,看向袁礼。 袁礼看了一眼袁长卿,才道:“外院请几家至交还有同僚,另外就是常来往的那些老人儿。”——所谓“老人儿”,便是指袁家军的那些老人儿。 老太太扭头看向袁长卿,等着袁长卿接话,偏袁长卿沉默着,于是老太太便笑道:“你是晚些去你外祖家呢?还是早些回来?那些老人儿每年都要来给你拜年的,今年是你新婚的头一年,倒不好不见。” 袁长卿这才答道:“我是小辈,他们都是长辈,原是来给四叔和老太太拜年的,见不见我也没什么要紧。” 老太太和袁礼之所以这么安排,原就是不想让袁长卿见那些人的,如今见他终于接了口,顿时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转身出来,袁长卿拉着珊娘回到含翠轩,才一进门,他就对珊娘道:“以后你离袁昶兴远点,我看他看你的眼神不对。” “你也注意到了?”珊娘冷笑一声,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作势往空气中戳了一下,愤愤道:“断腿之仇我还没报呢!下次他若是再敢拿那样的眼神看我,我非戳他一下不可!” 袁长卿愕了愕,忽地就笑了起来,上前一把抱起她,凌空转了个圈儿,凑到她耳边笑道:“倒忘了,我家十三儿是再不肯吃亏的。” 珊娘原是拿这句话当玩笑说的,却再想不到,到了晚上,她竟真的差点就拿簪子戳了袁昶兴。 且说这是大年初一,晚宴极是正规,老太太还命人在院子里放起了烟花。珊娘更衣回来时,才转过后廊,忽地从斜刺里就钻出一个人来,把珊娘吓了一跳。再抬眼看去时,却是袁昶兴。 “嫂子去哪儿了?”袁昶兴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那么好看的烟花都不看?” 珊娘回头找着五福,却发现原本跟在身后的五福不知怎么竟不见了。她眉头一皱,忽地想到上一世袁长卿利用袁昶兴搬出去的事。而这一世,四月份袁长卿可是要参加科举的,可再不能叫他施那个苦肉计了。于是眨眼间,珊娘心里有了个计谋,便改了笑脸,问着袁昶兴道:“你怎么也没看烟花?” 见她跟他搭了话,袁昶兴喜得无可无不可,差点就要抓耳挠腮了,又凑上前一步,笑道:“不是没看到嫂子,担心嫂子嘛。” 珊娘握了握拳,才忍住拔簪子去戳他的冲动,然后笑着侧开一步,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跟袁昶兴说着话,“几年不见,你的嘴还是那么甜。京里的小姑娘没少被你忽悠吧?”说着,她歪头睨了他一眼。 那袁昶兴心头一动,顿时觉得这珊娘果然上道,也是个风流的,便赶紧又上前一步,凑到珊娘耳旁道:“嫂子笑话我,其实要说起来,这些年我遇到的姑娘,再没一个比嫂子……” “十三儿!”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低喝。 袁昶兴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 珊娘则快走几步,冲到袁长卿的身旁,看着他笑道:“来接我的?” 袁长卿没吱声,只冷眼看向袁昶兴。 袁昶兴赶紧嘻笑道:“巧了,正好半路上跟嫂子遇上。”又忽地一挑眉,看着袁长卿道,“大哥你可真是一刻也不放心嫂子呢。” 他转身走后,袁长卿拧着眉,才刚要责备珊娘,就只见珊娘忽然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站在那里干呕了一声。 “怎么了?!”袁长卿吓了一跳。 珊娘摇摇头,扶着他的手臂长出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恶心死我了!世上怎么有这种浑蛋!” 看着她,袁长卿一阵无语。顿了顿,才道:“那你还搭理他?” 珊娘横他一眼,“还不是为了你。”又问,“前面散了?” “没有,”袁长卿摇头,“我跟老太太说,明天要去舅母家。”顿了顿,他又道,“其实没有我,他们更像一家人。” 珊娘一默,然后伸手一捏他那肌肉坚实的手臂,道:“他们原不是你的家人,我才是。” 袁长卿忽地扭头看向珊娘。虽然珊娘早答应了要跟他好好过一辈子,但那时候的她,总叫他觉得她答应得不情不愿,而这一句话,却显然是说得心甘情愿。 “珊儿……” 他向她迈近一步,尚未接着开口,忽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哎呦”。 袁长卿和珊娘同时扭头看过去,就只见五福忽地背过身去,还拿手捂着眼。 珊娘一阵哭笑不得,冲五福叫道:“五福,才刚去哪了?眨眼就不见了人!” 五福这才转身过来,向着袁长卿吐舌一笑,冲珊娘抱怨道:“别提了,才刚不知道哪个冒失鬼踩了我的鞋,我提个鞋的功夫,一抬头,竟不见了姑娘。我问一个婆子,那婆子竟乱给我指方向,亏得这几天我把府里转得差不多了,不然怕是就要被指到外院去了呢。” 珊娘和袁长卿对了个眼儿,顿时心里明白,十有八-九是袁昶兴的手笔。 二人回到房中,袁长卿再次正色警告着珊娘道:“你离他远点。” 珊娘则背着手笑眯眯地凑到他的面前,“你担心我?” “当然了!” 袁长卿的直言不讳顿叫珊娘的脸一热,忙后退一步,看着拿巾子擦着手的袁长卿道:“我发现了一件事。” 袁长卿将巾子递给三和,又冲几个丫鬟挥了挥手,然后站在那里看着丫鬟们全都出去,李妈妈还贴心地带上了门,他这才回过头来,一边缓步向她走过去,一边闪着眼问道:“什么?” 虽然新婚尚未足一个月,他眼里闪动着的光芒代表什么意思,珊娘却早有了足够的了解。她不禁随着他的前进一步步后退着,一边道:“我发现你在人前叫我‘十三儿’,背后只叫我‘珊儿’……” “是吗?还当你没注意到呢!” 袁长卿一步步逼过来,那时而凌厉时而柔软的目光令珊娘一阵警觉又是一阵心头麻痒,于是她笑着,一步步地后退着,却在她的脚跟碰到床头的脚榻时,被袁长卿扑过来一把抱住。转眼他就把她抛上了床,然后如饿虎扑食般压过来,制着她的双手道:“你不明白吗?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只是我的。”——所以连名字都是他的…… 半晌,当他觉得惩罚够了,从珊娘的唇上抬起头来时,却又被她那艳红的唇色勾得心神闪了闪,才抚着她的唇道:“说吧,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珊娘一怔,“你怎么知道?” 他拿手指一勾她的下巴,垂着眼笑道:“你说你了解我,难道我就不了解你了?说吧,你想做什么?”又忽地抱怨道,“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偏我发现你自己竟不肯照着做。” “我怎么了?”珊娘不服地在他身-下扭动了一下,却激得他蓦地打了个颤儿。那颤抖延伸到她的身上,令她的眼波跟着一柔,便抬起头用唇碰了碰他下巴上的那道浅沟,又道:“以前我都不知道你这里有道沟……” “哪里?”袁长卿吻着她的脖子,然后忽地抬起头来,压着她道:“等等,别打岔,我俩还能不能好好说一回话了?” 珊娘想了想,这才发现,他俩似乎只顾着腻乎了,那话题竟老是跑偏。“好吧,你说。”她笑道。 袁长卿怔了怔,摇头笑道:“我才刚要问你什么来着?”又问,“之前我们说什么了?” 第94节 “你下巴上有道沟。”珊娘笑道。 “这是道疤,不是沟。”袁长卿笑道,“是小时候被袁昶兴从台阶上推下去摔的。” 珊娘沉默了一下,才故意学着家乡老妇人们的口头禅“喔哟”了一声,摸着他的下巴笑道:“好好一个俊哥儿,破相了呢。”又道,“亏得不深,不然怕是没人会点你做探花郎了。” “怎么,这是看不起我吗?”袁长卿笑道,“我竟只能中个探花?我觉得我怎么也该是个状元郎才对。” 珊娘一眨眼。前世时他是探花,可这一世他连参加的科举都不是同一场,还真未必就不能得个状元呢。 “啊,”她忽地笑道:“又跑题了。” 袁长卿顶着她的额也是一阵默默的笑。然后他忽地一抬头,正色道:“我想起来我要说什么了。第一,你不许我对你有隐瞒,偏你自己想什么从不肯告诉我……” “你这是在抱怨吗?” 珊娘很是冷艳地一挑眉梢。那俏生生的模样,惹得袁长卿又是一阵心痒,便低头在她高挑的眉上啄了一下,道:“别打岔。第二,你想怎么处置袁昶兴?” 珊娘冲着他又是一抬眉,从他的禁锢下抽出一只手,掰着手指道:“第一,因为你有张石板脸,心里想什么,不说别人是猜不到的。而我心里想什么,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就偷懒不说了……” “狡辩!” 袁长卿在她鼻子上咬了一口,却叫她一巴掌推开他的脸,又掰起第二根手指,道:“第二,搬出去的事,你说你有办法,可你是要参加春闱的人,跟他们相比,你就是只玉瓶,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可不划算,所以我想这件事得我来。那袁昶兴不是想作死吗?老太太不是好脸面吗?我就找着机会在老太太面前闹那么一场,不是我们搬出去,就是他们把袁昶兴赶出去。想来两下里比较,他们更宁愿把我们赶出去……” 她话还没说完,便叫袁长卿按下她的手,皱眉道:“不行!你这是拿你的清白冒险!” “切,清白!”珊娘想到太后的那些话,忍不住就是一阵激愤,“我怕是早没了清白名声了……” “不行……” “你听我说完!”珊娘抬手捂住他的嘴,“我不会傻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败坏自己的名声的,我只要在老太太和四老爷面前闹开就好。事关着袁昶兴,晾他们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不行!”袁长卿再次拨开她的手,按着她道:“你别胡来!我早有计划……” “借着袁昶兴对你的嫉妒,想让他害你受一回伤?!”珊娘眯缝起眼,瞪着他道:“你怎么知道你不会真受伤?!你可是要参加春闱的,伤了一星半点都不妥当……” “那也不能由你出头!”袁长卿正色道,“我是你的丈夫,你的难题该我来解决,我的难题更不能麻烦到你,当时我们不是这么约定的吗?!” 珊娘怔了怔,心头忽地一柔,伸手环住他的腰,道:“可我也说过,我们现在哪还能分得清什么彼此呢?有问题,就该我们一起解决。”她知道他不是个会轻易妥协的人,便叹了口气,道:“再看看吧,总有其他法子的。” 袁长卿也叹了口气,抱着她一阵沉默。二人相互依偎着,袁长卿以为他已经说服了珊娘,珊娘心里却正在暗暗盘算着,怎么不伤了自己又报复了袁昶兴,顺带还叫老太太和袁礼吃个哑巴亏,同意他们搬出去…… ——所以说,其实聪明人都有短板,特别是他以为他比怀中之人更聪明的时候,就更容易被忽悠了。 第125章 ·外祖母 忠肃伯方志长年驻守北疆,京里的老宅平常只有大儿媳刘氏带着两个在书院读书的幼子方经方纬住着。袁长卿和珊娘到得联胜桥时,只见方府门口竟停满了装着行李箱笼的车马,一时把府门都给堵了。 守门的阍者原正指挥着人在卸车,回头看到袁长卿的马车,忙吩咐人把路让开,一边命人进去报信,一边急急跑过来,隔着车窗对袁长卿笑道:“大少爷大少奶奶来得正巧,老夫人前脚才刚到家,正吩咐人要给大少爷那里送信呢,可巧二位就到了。”说着,带着好奇飞快瞅了一眼珊娘,便指挥着车夫将车赶进了府门。 珊娘心里不禁一阵诧异。前世时,她和袁长卿的婚礼是在一年之后的秋天。那时候,正好他的小舅舅要回京述职,便把老太太和方家几个太太也一并带回了京里。这一世,她和袁长卿的婚事定得仓促,故而远在塞北的方家人竟一个都没能赶得回来。 袁长卿坐在那里愣了愣,然后一阵摇头苦笑,对珊娘道:“这下罪过大了,姥姥定是接到我的信后就赶着回京的,怕是连新年都是在路上过的。” 此时马车已经进了车马院。袁长卿边说着这句话,边要伸手去开车门,不想那车门忽地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说道:“你小子竟还知道罪过二字!” 珊娘吃惊抬头,就只见车门旁站着个穿着身骑马男装,手里还拿着根马鞭的少妇——而一般来说,“洪亮”二字多是用来形容男人声音的,偏这妇人的声音竟似跟她这一身男装搭配一般,洪亮而高亢,且极具穿透力。珊娘甚至觉得,怕是离着两条街外都能听到她的这一嗓子。 “大姐姐?!”袁长卿叫了一声,忙不迭地跳下车去。 那飒爽英姿的少妇哈哈笑着拿马鞭一捅袁长卿的肩,将他上下一阵打量,说了声:“瘦了!” “您哪回不这么说?”袁长卿回头扶着珊娘下了马车,又对她介绍那妇人道:“这是大舅舅家的大姐姐。” 其实就算袁长卿不介绍,珊娘也认识的,这是大舅母刘氏的大女儿英姑。英姑比袁长卿整整大了十岁,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袁长卿可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因此她和袁长卿之间的感情极为亲厚。 不过,前世时珊娘和方家人并不怎么来往,所以对这个“大姑子”其实不熟。 见英姑仍是一身旅行的装束,显然是人才刚进去就接到通报,便又接了出来,袁长卿便问着她道:“大姐姐怎么接出来了?” “还说!”英姑横他一眼,然后扭头盯着珊娘一阵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嘴里则如炒豆子般不停地抱怨着:“你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还这么没个谱?!说结婚就结婚,叫家里连点准备都没有,你差点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等着吧,老太太那里憋着气呢,等一下有你好瞧的!” 话说完了,她也把珊娘打量完了。如今珊娘虽说已经开始长个儿了,可比起北方女孩来,她仍然算是矮的。且她这会儿正在心里踌躇着,是要装个腼腆的新娘呢,还是干脆就做自己。她那里一犹豫,看着英姑的眼神便有些闪烁,于是英姑立时在心里给她下了定义——果然袁家人给大郎挑的媳妇不咋样! 英姑暗暗一撇嘴,故意忽略过珊娘,直接拉着袁长卿的胳膊道:“快点,老太太那里怕是要等急了。” 和袁长卿的母亲一样,英姑也是方家这一辈中唯一的一个姑娘。且大舅舅子嗣不旺,直到英姑十四岁,下面才添了一对双胞胎弟弟——便是方经方纬兄弟俩——因此她自小就被大舅舅大舅母当男孩教养着。如今虽然已为人母,她仍是不改本性,行动都像个男儿般的干脆利落。 袁长卿却忽闪了一下眼,避开英姑抓向他的手,回身扶住珊娘的手臂,对她笑道:“你别听大姐姐瞎说,姥姥最是和蔼的一个人。” 珊娘不置可否的一笑——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其实她心里很清楚。 那英姑则是一阵诧异。她一是没想到袁长卿会躲开她,二是更没想到他那样清冷的禀性竟会开口安抚珊娘,她顿时瞪大了眼看向袁长卿。 而虽说她举手投足间看似像男孩般的粗犷,其实骨子里还是挺仔细的一个人。于是英姑便明白了,至少对于袁长卿来说,是挺满意袁家人替他挑的这个媳妇的。 英姑领着袁长卿和珊娘往正房过去时,袁长卿一边走,一边不时给珊娘介绍着方府的布局,又回头问着英姑:“还有谁一同回来了?” 英姑立时又抱怨道:“年关节下的,谁有空往京城跑啊!偏老太太铁了心要回来,他们一个个又都走不开,就只得我跟着了。” “那大妞和小宝呢?”袁长卿问的是英姑的两个孩子。 “能怎么办?我带着呗!”英姑道,“正好也有好几年没回来了,顺便也叫他爷爷奶奶看一看孙儿孙女。”说着,她歪头看着珊娘,对袁长卿道:“你这媳妇是哑巴吗?怎么到现在也没听她吱个声儿?” 学里原有个笑话,说是有个学生在被先生问到这句话时,那学生曾淘气地真应了先生一声“吱”。珊娘听了这同样的问话,险些就想恶作剧地也学着那淘气学生“吱”上一声儿了,可她今儿是头一次登门,且前世方家人都不待见她,她倒不好表现得太过油滑,便挤了个笑脸,才刚要开口表示自己不是哑巴,不想竟叫袁长卿抢去了话头。 “大姐姐当谁都跟你一样呢!”袁长卿抢着道:“十三儿腼腆着呢。” 珊娘顿时睨了袁长卿一眼。且不说她腼腆不腼腆的问题,只从他这句话里,她便看出了这位“大姐姐”在袁长卿心目中的分量——如今相处日久,她差不多也算是看明白了,袁长卿此人恰如林如稚当初所说的那样,只会在他愿意亲近的人面前暴露本性。而只冲他在英姑面前也是如此多话,便能得知他对这位“大姐姐”的态度…… ——珊娘暗戳戳地表示:有点小吃醋…… 而袁长卿这么说时,英姑也愣了一愣。袁长卿的禀性脾气不仅珊娘了解,英姑自然也是知道的。若他心里不是亲近着这新娘子,他定然也不会在她面前如此话多。于是英姑认真地又看了珊娘一眼,却仍是有所保留地没有主动跟珊娘搭话,而是忽地掂起脚尖伸手一拧袁长卿的耳朵,冲他笑骂道:“果然是娶了媳妇的人了,胆子肥了,竟敢取笑你大姐姐了!” 笑闹间,他们来到正房上院。一个小丫环看到他们过来,远远地就跑进院子里去通报了。珊娘等才刚进院门,就只见那正屋的门帘一响,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都等不及丫环们打起门帘,就这么自己掀着帘子从屋里冲了出来。 “大郎!”老太太看着袁长卿喊了一嗓子。 “姥姥!” 袁长卿也立时应了一声,几步抢上前去,冲着老太太跪倒在地,才刚要磕头,就被老太太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祖孙俩互握着对方的手臂,彼此一阵上下用心打量,却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前世时珊娘就知道,老太太的性情其实跟袁长卿如出一辙,都是那种沉默内敛不易亲近的。且许是因为她是袁老太太替袁长卿做主娶的人,老太太对她始终抱着戒备与隔阂,不管她怎么笑脸相迎,老太太那里一直都是爱搭不理的态度,以至于整个方家都受着老太太的影响,只当她不存在一般。如今即便隔了一世,再看到这不苟言笑的老太太,珊娘心里仍是一阵犯怵。 而虽说袁长卿遗传了老太太的沉默内敛,显然英姑不是的。那久不曾见过见的祖孙二人看着倒还算是平静,这一旁旁观着的英姑却忍不住掏帕子抹起了眼泪。 此时大舅母刘氏也跟着老太太从屋里出来了,见英姑抹泪,便看了一眼有些不安的珊娘,对众人笑道:“有话进屋慢慢说吧,外头冷。” 袁长卿这才回过神来,忙松开老太太,回头拉过珊娘,对老太太笑道:“姥姥,这是您外孙媳妇,闺名叫珊娘,在家排行十三,您也可以叫她珊儿。” 珊娘忙上前跪下,才刚要行礼,便叫老太太一把给拉了起来。 直到这时珊娘才知道,为什么武艺不弱的袁长卿能一下子被老太太给拽起来。别看许老太君如今已是六旬之人了,那手上的力气竟大得出奇。 “起来,”老太太一把拉起珊娘,又飞快地将她上下扫了一眼,只简洁地说了句,“进屋说话。”便放开她,转身拉过袁长卿,脚下飞快地进了屋。 袁长卿扶着老太太上台阶的同时,扭头看了珊娘一眼。 这一眼,顿时落进了老太太的眼里,于是她也看了袁长卿一眼。 其实才刚袁长卿如此详尽地介绍珊娘时,老太太心里便知道,她这一向内敛的外孙,若不是对这媳妇儿特别满意,怕是不可能这么多话的。只是,和所有的长辈一样,便是小辈们再怎么精明干练,在长辈眼里他们都是孩子,甚至是没有行为能力的孩子。因此,老太太宁愿通过自己的眼去观察珊娘的行事为人,而不是根据袁长卿的喜好做出判断。 当然,老太太这一眼的意思袁长卿也充分理会到了。于是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珊娘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明显的担忧。 珊娘却一直默默低着头,都不知道他连看了她两眼。前世时她曾刻意想要讨老太太的欢心来着,可碰了无数回的壁后,她对老太太也就近而远之了。虽说如今换了一世,她仍觉得最安全的办法还是继续保持近而远之的好,于是她才一直垂着头装乖顺。 进了屋后,袁长卿将老太太送到上首坐了,然后回头招呼过珊娘,二人正式给老太太见了礼,又敬了茶。老太太略带冷淡地点了点头,对袁长卿道:“我们才刚到,所有行李都还没打开,见面礼后补吧。” 一般来说,便是这种猝不及防的场合下,若是真心想给见面礼,随便身上掏件什么东西也是个意思,若是不给,不是不愿意给新娘子这个脸面,就是对这桩婚事表示不满。 老太太说这话时,刻意观察着珊娘的反应。偏珊娘那里早知道她不会得到什么好待遇,因此只装着乖顺垂着眼。而老太太见她脸上既没有露出什么不满,也没有什么忐忑的神情时,心里不禁一阵惊讶,想着这孙媳妇要不就是心大,要不就是城府深,便扭头问着袁长卿道:“你媳妇儿多大了?” 珊娘抬头看向老太太,见她是看着袁长卿在发问,便又垂下头去。 袁长卿道:“十六了。”又道,“八月里的生辰。” 他这里问着一句答两句,显然是在暗示老太太不要刁难了他媳妇儿。老太太看他一眼,,然后又扭头看向珊娘。才刚她故意看着袁长卿问珊娘的年纪,就是想看看她的反应,见珊娘便是面对她的故意怠慢,都没有急着在她面前卖好,老太太倒忍不住一阵暗自点头——至少这丫头是个稳得住的。 于是老太太看着珊娘又道:“可有读过书?” 珊娘再次抬头看向老太太,见老太太这一回是看着她在问话,她这才开口回道:“在梅山女学里读过几年。” “是女学里连着好几年的魁首。”袁长卿忙抢着道。 他话音一落,刘氏和英娘就都笑了起来,连珊娘都忍不住红了脸。英姑上前在袁长卿的背上拍了一巴掌,笑道:“这么急着护住你媳妇做什么?怕我们吃了她怎的?” 袁长卿不禁也红了脸。 老太太则看看英姑,道:“你先去换了这身衣裳再来吧,一身的土。” 袁长卿他们过来时,英姑他们也才刚到。听到下人的禀报,她都没来得及进屋换衣裳就转身接了出去。英姑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见果然已经不能见人了,便忙答应着出去了。 而便是接到袁长卿的暗示,老太太仍没打算给珊娘什么优待,依旧把她丢在一边,只一句又一句地问着袁长卿婚礼的过程,然后又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一通他们老俩口对这桩婚事如此仓促的不满,“虽说你姓袁,你的婚事由不得我们插手,可你身上好歹还有我方家一半的血脉,明儿我倒要去问一问你家老太太,连个婚礼都不让我们参与是个什么道理。” “那个,”袁长卿抬手一抹鼻尖,带着几分赫然道:“因京里出了点事,那个……婚期,是我定的。” 老太太看看他,忽地不吱声了。 袁长卿知道,老太太应该是生气了。偏他从来不是个会哄人的,便求救地看向珊娘。珊娘心里怵着老太太都来不及,哪有什么主意帮他,便只垂着眼装乖。 正僵持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孩子的说笑声,紧接着,方经方纬兄弟俩领着两个孩子进来了。 方经方纬都是十四岁,手里牵着的两个孩子,大点的女孩大约七八岁左右,头上扎着两条羊角小辫,小的男孩约五六岁,刚掉了颗门牙,却是不由就叫珊娘想起她家里的弟弟来——虽然如今侯玦的牙早长出来了。 老太太忽然意味不明地看了珊娘一眼,指着袁长卿对两个小不点儿道:“可还记得你们舅舅了?” 大的女孩歪头看看袁长卿,笑道:“我记得的。” 小的男孩也不甘示弱地叫道:“我也记得的。” 刘氏便逗着他道:“你真记得他?” 大的女孩撇着嘴道:“他是跟我学的!”又看着小男孩道:“你才不可能记得呢!舅舅来家里时,你还在吃奶呢!” “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小的急了,揪着他姐姐就是一阵不依,嚷了两嗓子后,眼一红,便“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女孩也急了,推开她弟弟,喝道:“你个哭包儿,下次再不带你玩了!” 珊娘最是看不得孩子的眼泪的,顿时拉了拉袁长卿的衣袖,向着那个男孩示意了一下。 袁长卿先是不解,然后忽然明白过来,便上前抱起那个男孩,一转身,却是将他塞进了珊娘的怀里。 第95节 珊娘一阵愕然。因这两个孩子是为了他在争宠,她的意思原是叫袁长卿做个好人,说两句好听的哄一哄小孩的,偏这人竟会错了意,直接把孩子塞给了她…… 可她这会儿又不能不接。于是她赶紧接过那孩子,哄着他笑道:“谁说我们不记得舅舅了,明明记得的,是吧?这是舅舅。” “是、是的。”小男孩抽噎着应了一声,然后忽地反应过来,抱着他的是个陌生人。他放下揉着眼睛的手,好奇地把珊娘打量了一眼,又伸手摸着她那大红的衣裳道:“我也认得你,你是新娘子。” 珊娘忍不住又红了脸。 袁长卿这时倒凑了过来,教着男孩道:“要叫舅母。”又拉过女孩,给珊娘介绍道:“这是大妞,那是小宝……” 其实只要不是她自己生的,珊娘倒不怕跟孩子打交道——反正教坏了也不用她负责任,所以她很是没负担地哄着男孩说话。小男孩一看就是个容易害羞的,可也经不住珊娘的哄诱,便奶声奶气地跟珊娘一问一答起来。而大妞显然性情更像她亲娘,是个活泼有余的,见弟弟跟珊娘聊上了,且她对新娘子原就抱着好奇心,便也围着长一声短一声地问个不停。那方经方纬虽然已经十四岁了,其实仍是个半大小子,珊娘许对年纪小的孩子没经验,对付半大小子却有家里一堆的兄弟们做参考,于是这堆孩子倒跟珊娘聊得开心起来。 珊娘这边哄着孩子时,袁长卿则在那边细细问着老太太路上的事,然后又被老太太不客气地抓住狠训了一通。袁长卿“认罪”态度极好,凑在老太太身边一阵嘀嘀咕咕。珊娘被孩子围着,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老太太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眼,却是叫她能感觉得出来,至少,她是他们谈话的内容之一。 她这里分神时,大妞正好问着她什么,见她扭头看着那边,便伸手推了她一下。方家的孩子都是打小就练武的,便是她如今年纪还小,手劲儿却是不小,珊娘又是没提防,竟险些被大妞直接从椅子上推下去。而珊娘的腿上还坐着小宝呢,顿时惊得她小小叫了一声。方经方纬看到了,便哈哈笑了起来。大妞知道自己闯祸了,只捂着嘴,眨着眼看着珊娘装无辜。珊娘见她这模样,顿时笑了起来,伸手过去拧了一下她的脸。等她忽然注意到旁边没了说话声时,一扭头,便只见老太太正在看着她。那眼神儿,忽地就叫珊娘一怔,于是她心里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袁长卿不是会错了意才硬把孩子塞给她的,原来他早有算计,这是在替老太太制造机会观察她呢! 老太太一行人是长途跋涉才刚到家的,等英姑换了衣裳过来,几人又略说了几句闲话,袁长卿和珊娘便告辞了出来,只约了明儿再来。 而叫珊娘没想到的是,临走之前,老太太忽然把她叫过去,从手上褪下一只紫金镯子塞给了她。 “拿着吧。”老太太一贯地言简意赅。 坐在马车上,珊娘握着那镯子一阵沉默。袁长卿则靠过来,拿唇碰着她的耳根道:“老太太这是接受你了。” 珊娘却忽地往旁一闪,竟是自新婚后,头一次明显地抗拒着他的亲近。 “怎么了?”袁长卿一阵诧异。 “没什么。”珊娘板着脸应了一声,将那紫金镯子套上手腕,扭头看向车窗外——她怎么了?!她心里不平衡了!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前世时怕不是方家人不好相处,而是袁长卿根本就没打算叫她跟方家人好好相处。若是他能像这一世这样,时不时在方家人面前表现出他对她的在意,方家人也不至于那么轻视甚至是无视于她! 见她如此,袁长卿不禁一皱眉,硬是将她拉了过来。二人一阵拉扯后,珊娘无奈地被他强势地抱在了腿上。 “你答应过我的,有什么话我们都说开的。”袁长卿将她的脑袋按在怀里,皱眉道:“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因为老太太的故意怠慢吗?这是因为……” 这番“争斗”,渐渐也叫珊娘熄了心里的无名火。不管怎么说,那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为了这一世他没做过的事怪他,倒显得她有点无理取闹了。于是她叹息一声,窝在他的怀里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是迫不得已才娶的我,你还会这样处处为我着想吗?我想你肯定不会。只是,那样我就太可怜了。” 袁长卿默了默,忽然一摇头,抬起她的脸道:“你这叫不叫杞人忧天?” 珊娘看着他道:“我常常在想,若是我们在春赏宴之前没有见过面,若是我头一次见到你,是在春赏宴的时候,你跟我还会是现在这种模样吗?若是我在嫁给你之前,你我不是已经有了一些了解,而是盲婚哑嫁,偏我还依着老太太教我的那一套伪装成一个贤惠人,你能发现我的本性吗?还是说,你会懒得了解我,只依着你以前跟林如轩所说的那样,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我们各不相干?若是那样,今天你又会怎么做?你会希望你外祖母了解真正的我吗?你会希望我们能友好相处吗?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 这么说着时,她的眼睛竟又灼痛了起来。于是她垂下头,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不希望他看到她又红了眼。 袁长卿抱着她沉默了半晌,然后低沉道:“当初我那么说时,是多么的无知啊。若是那样,娶妻和不娶妻又有何区别?我现在只庆幸我娶了你,若是依着我以前的主意娶了别人,我怕是会真如你说的那样,不希望她跟我外祖一家多来往的,更不会去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吻着她的额头道,“我现在真是越想越庆幸。” 而,他这么说时,珊娘心里忽地就释然了——原来,他一直还是那个他……原来既不是他变了,也不是她变了,而是当初他们相遇的时机就不对,然后,防备心甚重的他不曾给过她机会,她也不曾抓对机会,于是,那一世,他们注定错过了彼此…… “是啊,真是庆幸。”她低喃着,靠在他的胸前,头一次感觉到心里真的踏实了。 第126章 ·烦人的交际 珊娘和袁长卿回到袁府时,府里的客人们都还没有散。老太太的院子里,四夫人和袁咏梅正做着主人,招待着一些珊娘认识或不认识的客人们。老太太则和族里的两个婶娘,还有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老封君坐在一处抹牌说着闲话。 见他们进来,那老妇瞥了一眼袁长卿,然后便盯着珊娘一阵上下审视。 这老妇生得和袁长卿有着三分相似,特别是那一双垂着眼皮的鹰眼,盯着人看时,竟叫人有种皮肤灼痛的错觉。 珊娘心里一阵暗暗诧异。老太太一早说了,今儿只招待一些家里的亲戚晚辈,而这位鹰眼老妇若是亲戚,珊娘却不记得曾在会亲时有见过她。便是对照着前世的记忆,她一时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直到袁长卿带着她上前见礼,称呼那老妇人“姑祖母”,珊娘这才记起来,原来这是袁长卿祖父唯一还在世的妹妹,夫家姓施。那孟氏一向会做人,偏袁长卿是个不擅言辞的,故而这位姑老太太跟孟氏关系不错,跟袁长卿关系则是淡淡的,所以前世时珊娘跟她也不曾有过什么过深的交往。但珊娘却知道,这位姑老太太的儿子施远山是个人物,如今任着兵部尚书,便是后来太子登基后,他仍受着新帝的重用。 至于说施远山和袁长卿的关系,珊娘就不知道了。 但从袁老太太看到他们进来时,那眼中忽然闪过的一丝阴霾,珊娘便猜到,老太太故意没告诉他们今天家里有这么个长辈要过来,显然就是怕袁长卿会跟施远山遇上。 姑老太太冷眼瞅瞅珊娘,回头看了身后的丫鬟一眼,那丫鬟便托着个托盘过来,蹲在珊娘的身旁。老太太冷声道:“总不能白听你叫我一声‘姑祖母’,拿着吧,一点小小的见面礼,别嫌我薄待了你就好。”又道,“我原想着,你俩会亲那天我没能来,想来今天定能见到你俩的,偏你们竟去见你们舅母了,险些叫我扑了个空。” ——说是别嫌她薄待了她,珊娘却听得出来,姑老太太这是在抱怨自己被人给“薄待”了。 此时袁老太太那里早敛去了眼里的阴霾,只当没听明白姑老太太话里的骨头一般,带笑问着珊娘道:“以为你舅母要多留你们一些时辰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这里话音才刚落,外面就进来了一个外院管事,说是外面施远山等人听说袁长卿回来了,要请他出去叙话。顿时,老太太眼中才刚按捺下去的阴霾又浮了上来。 袁长卿向着管事点了一下头,便回身把他外祖母回来的消息禀说了一遍。 袁老太太不禁一愕。她再想不到,方家老太君竟宁愿不过个团圆年,也要赶回来看一眼外孙和外孙媳妇。 她这里还尚未来得及开口,袁长卿的姑祖母施袁氏已经抢着开了口,看着袁长卿道:“你外祖母竟这时候回来了?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当你是嫌我每次见着你就要说你,你这是故意带着你媳妇避开我呢!我们老姐妹多年不曾得见了,你外祖母可还好?原不知道她回来便罢了,既然知道了,倒要去拜个年的。” 袁长卿忙向着老太太行了一礼,婉拒道:“不敢惊动姑祖母。只是外祖母才刚回来,车马劳顿,一时也不便见客。等缓些时日,舅母那里应该会请诸位过去吃年酒的。” 姑老太太听了,便笑道:“那我更得往方家门上递个帖子了,省得你舅母事多,到时候竟忘了叫我。”说得众人跟着一阵凑趣的笑,纷纷附和着命人拿了拜帖去方家。 袁老太太只笑眯眯地看着众人起哄,心里却早窝了一把火。等袁长卿被外院管事带走后,她便扭头问着珊娘,“你外祖母什么时候到的?路上走了多久?可还好走?还有谁跟着一起回来的?” 她心里打量着珊娘是新媳妇,又是她做主替袁长卿娶的,以那方家老太太的禀性,定然不会给珊娘好脸色看,她这般问着珊娘时,珊娘定然会有大半问题都答不上来。就算能答上来,不定也叫珊娘想起在方家受的那些委屈,便是她嘴上不说,怕是心里也要从此跟方家人生了隔阂的……只是,她算计得周全,却没算计到珊娘这是第二回做新娘,早没了那种腼腆。 珊娘那里大大方方地回着老太太的话,且老太太问得详尽她就答得详尽,竟是没一点生涩之处——至少,她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方家老太太对她挺满意的,不然不会叫她打听到那么多一行人在路上的详细情况。 当然,这些人自是不可能知道,这些内容其实大半是她偷听袁长卿跟方老太太的对话时听来的,小一部分是她根据想像瞎编的。 袁老太太看着珊娘心里不禁一阵暗暗吃惊。当初她之所以挑中珊娘,一则是因为她得到的消息都说珊娘不待见袁长卿,偏袁长卿看中了她;二则,她也是看到珊娘在侯老太太眼里不得宠,只道这不是个出色的,所以才放心定下她的。却再想不到,珊娘竟不是她想像的那种眼高手低之人。 老太太这里对珊娘心里生了警觉,姑老太太那里却是看着这侄孙媳妇越看越觉得她有趣起来——至少要比她那个没嘴葫芦似的侄孙袁长卿要讨她的欢喜。 施老太太在家做姑娘时就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可算是备受宠爱,出嫁后也是一帆风顺。如今虽然丈夫早死,儿孙却个个都有出息。她这顺风顺水的一生,养成了她只爱听好话的毛病,且她对人黑白分明,喜欢的便无条件地给予信任,不喜欢的便处处都看不顺眼。偏那孟氏是个性情柔软爱说好话的,而袁长卿却是个话不多的,所以老太太对袁长卿的印象,其实倒有大半是通过袁老太太得到的。袁老太太虽然从来不曾直接说过袁长卿一句不是,可时不时在姑老太太面前流露出来的为难表情,便能叫这位热心得有点过了头的老太太在脑海里脑补出一个为人继祖母的无奈来。因此,老太太眼里不曾看到袁家人对袁长卿的暗地里打压,却只看到了袁长卿的“不懂事”。每回见到袁长卿,她十回里倒有九回是要教训着他的,偏袁长卿从来只沉默地听着,事后仍是该如何就如何,这不禁叫老太太更加觉得这孩子只是表面装着乖顺,骨子里是个桀骜不逊难以管教的。 至于珊娘,一个新媳妇而已,老太太倒还没形成什么印象。之前之所以拿话压着珊娘,其实更多的是冲着袁长卿去的。老太太是个利爽的人,自然也喜欢利爽的性情,如今见珊娘说话条理分明,不像一般的新嫁娘那般畏手缩脚,她心里便带了三分喜欢,冲着珊娘招手笑道:“过来,叫我看看你外祖母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珊娘便把手腕伸了过去,给老太太看方老太太给的那只紫金镯子,又对姑老太太笑道:“大郎原还跟我说,等出了月后要去给姑祖母请安的,实是不知道今天姑祖母竟也要来,是我们失礼了。” 姑老太太不免把珊娘又上下看了一眼,笑道:“你倒是个大方的。如今那些新媳妇们也不知道都怎么了,不过就是嫁了人而已,一个个倒金尊玉贵起来,全都端着架子不肯开口,看着就叫人腻歪,还是你这样爽利的好。”又道,“我来的时候不见你们,还当大郎是怕我说他又躲开了呢,原来你们竟不知道我要来?”她扭头看向袁老夫人,“嫂子竟没告诉他们我要来吗?” 袁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袁咏梅见了,忙亲自提了茶壶过来,对两个老太太笑道:“两个老祖宗都只顾着说话了,也喝口茶吃点点心吧。” 袁老太太忙连声应着,借着拿糕点的机会将话题岔开了。 姑老太太又岂能看不出来袁咏梅是在替她祖母解围,便看了袁咏梅一眼,对袁老太太道:“不过,显见着嫂子对大郎的婚事是上了心的,大郎那样的闷嘴葫芦,若是再配个腼腆不开口的,他那屋里怕是一整天都听不到一个声儿了。”说着,又扭头打趣着袁咏梅道:“你如今也十六了吧?你祖母眼光这么好,赶明儿肯定也能替你找个好女婿!” 袁咏梅到底未嫁,顿时就红了脸,跺着脚叫了声“姑祖母”,一转眼,拉住珊娘嚷了一句“不跟你们说了”,便拖着珊娘一同跑开了。 珊娘自觉跟袁咏梅并没那么亲近,但袁咏梅那里要装个跟她亲近的模样,她倒也不反对配合一下,反正她也有点烦那个姑祖母,于是便笑着任由她把她拖走了。 到得一边,袁咏梅撇着嘴小声道:“姑祖母最烦人了,总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该奉承着她!”又扭头一脸关切地看着珊娘道:“嫂子在方家真遇到老太君了?”说着,作势打了个寒颤,道:“方家祖母那么严厉的一个人,看着就挺吓人的,嫂子没被吓着?” 珊娘笑了笑,没接她的茬,只道:“外祖母挺和蔼的。”——这点小伎俩,当年她也用过。她这里只要敢稍微说一下方老太太的坏话,转眼袁咏梅就能告诉人去,不定最后还要装个同情的模样对人说句,“我嫂子真可怜,被方家祖母吓得够呛”之类的话。 见珊娘不肯说方老太太的坏话,袁咏梅便转着眼珠又道:“你才刚说,方家的大姐姐也一同回来了?她嗓门还是那么大吗?” ——只要珊娘敢承认,转眼她就能告诉人去,说她嫂子觉得方家大姑娘的嗓门真大,跟个男人似的。 珊娘微微一笑,避左右而言他道:“大姐姐对人很热情,我们到的时候他们也才刚到家,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出来接我们了。” 见珊娘连着避开两个坑,袁咏梅有点泄气了,将珊娘拉到二姑娘袁咏菊和三姑娘袁咏竹的面前,笑道:“我把嫂子带过来了。” 和总爱主动挑衅的袁咏梅不同,袁咏菊和袁咏竹年纪大些,为人也更沉稳一些,且如今跟珊娘又没有什么切身利益冲突,她们自是不会没事找着珊娘的不痛快,于是几人便是一阵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寒暄。 因刚才那边姑老太太问着袁咏梅的婚事,姐妹几人便都说起京里几家来往的人家的婚嫁之事来,一会儿是谁家相看了谁家,一会儿又是谁家有意于谁家,却是叫前世记忆全都已经模糊了的珊娘听了个云里雾里。几个来拜年的妯娌们听到她们这边议论得热闹,便也都凑了过来。 这边正说得热闹,那边姑老太太便问道:“你们说什么呢,说得这么热闹?” 袁咏竹笑道:“说今年的春闱呢。怕是等春闱过后,京里又有一批人家要抢新郎了。”又看着珊娘笑道,“我家大郎总算是安全了。”说得众人一阵笑。 姑老太太则又在那里发起议论来,“如今的姑娘们,一个个怎么都那么急着嫁?想我们年轻的时候,连公主都是二十出头才出嫁的,偏如今一个结婚比一个早。早年间,只有家里不受宠的姑娘才会早早地嫁出去,越是受宠的,家里越不肯轻易许嫁呢。” 袁咏梅立时就取笑着珊娘道:“姑祖母这么说我嫂子可要伤心了。嫂子跟我同岁呢。” 袁咏竹看了袁咏梅一眼,道:“还不是大郎急吼吼地想娶?我可听花叔说,大郎去议婚期时,差点叫亲家老爷拿棒子给打出来呢。” 许是说到珊娘,叫一旁的九婶娘又想到珊娘的那些嫁妆,便问着珊娘,“你那具猫趣图的屏风,听说是‘玉绣’?哪里得的?那好大一幅,得值不少钱吧?” 珊娘尚未答话,便有个婶娘又道:“说到‘玉绣’,你们知道吗?听说五皇子找到的那个‘玉绣’传人,叫个什么权贵人家给盯上了,因着那点手艺竟差点被人给灭了门呢!哎哟,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哟!” 珊娘:“……”她怎么不知道他们家险些被灭门?! 另一个婶娘挥着手道:“哎呦呦,快别说了,大过年的!” 姑老太太却接着道,“你们放心,善恶终有报,年前江南不是被抓了一批人吗?里头就有那些为非作歹的。”又扭头好奇看着珊娘:“你的陪嫁里竟有玉绣?果然还是你们侯家有钱。对了,你家也在江阴府,那自是那个‘玉绣’传人所出的了。那人你可认识?” 珊娘一阵眨眼。她还以为全天下都已经知道她家太太的玉绣了呢,再想不到京城里竟没几个知道这“玉绣”是五太太的作品。 她一时拿不准该不该暴露五太太时,老太太那里已经先一步替她答话了。老太太笑道:“她哪里能知道,那些嫁妆自是她爹娘替她备下的,难道还要叫她自己去挑不成?便是自己挑,也不过是人把绣品拿到她的面前任她选而已,哪里会去认得什么绣娘。” 于是珊娘眼一闪,便闭了嘴,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如今局势不明,她觉得还是稳妥些,暂时不要露了富的好,反正她家里好像并不缺钱。 说到这个,她竟是在老爷替她备嫁妆时才知道,老爷的画竟不比太太的玉绣价钱更便宜。加上老爷鉴画也极有一套,她的嫁妆不过是老爷随便卖了一幅他收藏的小画就给备足了(且不说老爷还擅长制假画),总之,她家里还真不愁钱。 她这里思想开了小差,也就没注意到别人都在议论些什么,直到她听到袁咏梅那里又腻着嗓子开始叫“嫂子”。 她一抬头,这才发现,袁咏梅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去腻在了袁老太太的身上,一边摇着袁老太太一边看着姑老太太笑道:“姑祖母都不知道,自嫂子家来后,我在这家里都快没人疼了,我祖母疼嫂子竟比疼我还厉害。姑祖母可还记得我祖母最心爱的那个名家制的梅花手炉吗?我和哥哥姐姐们都眼馋了半天,祖母谁都没给,竟就只给了我嫂子。” 珊娘心里一阵冷笑,脸上则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站起来捏着衣袖不安道:“那竟是祖母的心头之物?倒是我冒昧了,早知道不该接的。”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叫三和去把那手炉拿来。 袁咏梅再没料到珊娘是这样的反应,顿时呆在了那里。她原不过是顺着老太太的意思要向姑老太太表示一下,老太太如何看重珊娘而已,却再想不到珊娘给她来这么一手,倒一下子显得她很小家子气似的…… 老太太也不知道珊娘竟这么不“上道”,顿时也愣了一愣,忙对她笑道:“你听四丫头乱说!我给你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且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手炉而已。”又装作责备的模样拍了袁咏梅一记,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故意挑着刺跟你嫂子争宠,看把你嫂子吓的!” “咯……” 忽然,珊娘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闷笑。珊娘扭头一看,却原来是九婶娘家的小孙女,小名叫雨儿的。上一次九婶娘去看她的嫁妆,珊娘故意当着人拆穿袁咏梅时,那个回头看着她笑的,便是这姑娘。 等袁长卿在外院送走了客人,回到内院里,听说珊娘已经先回了院子,便也赶了回去。 他进来时,只见珊娘正懒洋洋地斜靠在窗下的炕上,怀里抱着一团漆黑的白爪,一人一猫都眯缝着眼,一副随时会睡着了的模样。他忍不住微笑着,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将白爪抱了过来。 珊娘抬头,见他的脸红红的,便知道他是喝了酒了,她微一皱眉,又把白爪抢了过去,道:“人都送走了?” “嗯。”袁长卿简洁地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低垂的门帘,侧过身去,将一只手撑在她的另一侧,整个人向她靠了过去。 珊娘岂能不明白他这是想偷香窃玉,忽地抱起白爪遮在脸前。顿时,袁长卿和白爪一阵大眼瞪小眼。珊娘则弯着眉眼笑道:“除了一个‘嗯’,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了吗?今儿姑祖母还说,亏得我不是个腼腆的,不然我们这屋里怕是整天都听不到一点动静呢。” 袁长卿眼一闪,忽地按下白爪的脑袋,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说得珊娘顿时就红了脸,伸手捶了他一记。袁长卿则趁势过去揽住珊娘,二人正在腻乎着,袁长卿却忽然倒抽着气闪到一旁,原来是他压着白爪了,叫白爪不客气地挠了他一把。白爪一下子从炕上蹿下去,回头嫌弃地瞅了这小夫妻俩一眼,竖着尾巴扬长而去。 看看猫的傲娇之态,再看看袁长卿手上的三道红痕,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阵笑。袁长卿则一侧身,往她的腿上一躺,问着珊娘,“你在后面都陪他们说了些什么?” 于是珊娘便把听来的八卦说了一遍,又道:“京里没人知道玉绣是太太的手艺吗?” 袁长卿道:“岳母又不靠这个为生,要那个名声做甚?反倒容易受累。” “那姚家……” 第96节 珊娘话还没说完,袁长卿便拉过她的手放在他的额上,道:“放心,那边已经解决了,谅他们不敢往外说。”又道,“我头痛,帮我揉揉。” “怎么了?”珊娘知道袁长卿的酒量,这会他显然不是醉酒头疼,于是她一边问着,一边真个帮他按摩起来。 而其实她也只是那么随口一问,她知道,正事他是从来不会告诉她的,却不想袁长卿叹息了一声,道:“姑祖母的儿子,就是我的是表叔,是兵部尚书。四叔想再往上走,所以希望能借着表叔的力,表叔却并不看好他。” “他也想你从军?”珊娘问。 袁长卿摇摇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祖父和父亲的死,其实是当今失策所致。我研究过祖父留下的那些书信,当时祖父并不同意上面订的战策,但他没办法违抗君命,只得以死相搏。结果死的不仅是他,整个袁家军都险些全军覆没。”他捉住珊娘的手,叹了口气又道:“上次我说过,太后于我家有救命之恩。那时候有人曾有意把这黑锅栽到我祖父的身上,是太后坚决不肯,可也不能叫那位背了这罪名,后来便由兵部领了罪,罢了一个兵部尚书和一个次辅,至于真相……”他冷笑一声,渐渐捏紧珊娘的手,“为军者,不过是朝廷的利器。朝廷指东,便不能往西。而若是上面的人瞎指挥,自己却是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所以我不会去从军,我要……”他的眼迷茫了一下,似一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珊娘抚着他的额道:“知道我觉得你做什么最好?你善思考,心又细,其实与其叫你到前边去带兵打仗,我觉得你倒更合适在背后出谋划策。” 袁长卿一愣,忽地抬头看向她。 “怎么?”珊娘被他看得一阵莫名。 “你竟跟太子说的一样。他也这么说。” 这倒是珊娘不知道的。她诧异了一下,然后点着头道:“难怪说那是位明君。” 袁长卿的长眉一动,“这话可不能说。那位如今还没坐上那个位置呢。”说着,他一翻身,支着额又问着珊娘,“你呢?你跟着老太太还做了些什么?” 珊娘一阵撇嘴,“能做什么?无非议论一些家长里短八卦闲篇,然后就是挖坑陷害争锋算计。”又皱眉道,“真是的,那一家子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生怕被我们占了一点便宜,一个个也不嫌累的慌!当谁都稀罕他们那点东西似的!” “啊,”袁长卿笑道:“庄子的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说,一只乌鸦找到一只快腐烂的老鼠,这时候一只凤凰从天上飞过,乌鸦以为凤凰是要跟它抢那只腐烂的老鼠,便冲着凤凰‘呱’地叫了一嗓子。” 珊娘看着他,忽地揪着他的耳垂扽了一下,笑道:“该叫姑祖母来看看这时候的你,看她还以为你是个不爱说话的!” 第127章 ·年酒 正月初三,是约好的去方家看望方老太太的日子。只是,袁长卿和珊娘只在方家坐了半天就回府了,因为今天府里请年酒,请的是族里的长辈们,他俩得回去现一现身,省得被人说失礼。 临走时,刘氏告诉他们,方家决定在初六请年酒,叫他们到时候一定来。 初四袁府还是请客,请的是孟老太太娘家的那些亲戚,包括四皇子的母家承恩侯夫人及世子夫人。袁长卿被四老爷带着,在外院陪了一天的客,珊娘则被老夫人抓着表演了一天的祖孙情。晚间,回到房里,夫妻二人累得连话都没说几句就囫囵睡了。 初五,府里依旧还是请客,只是今儿的年酒分了好几处。内院里,四夫人请着娘家的亲戚和一些平常来往的内眷;外院,袁长卿和袁昶兴则各自在各自的外书房里宴请着各自的同窗好友。至于珊娘,今儿她被袁咏梅给抓住了。 有时候珊娘都觉得自己该佩服袁咏梅才是,这丫头很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毅力,她借着珊娘显示她的友善大度也就罢了,珊娘也很乐意配合她的,偏这丫头还时不时想给她挖坑,误导她去做一些不合适的事,珊娘对付她的办法便只万用万灵的一招:当面拆穿。 四夫人今儿在内院请的客人,除了她娘家的亲戚外,还有些京城有头脸的人家。珊娘是新媳妇,众人对她格外好奇,袁咏梅便拉着她到处一阵转悠,看似把她介绍给京城的这些人家,其实不过是利用珊娘表现她的温柔大度和蔼可亲罢了。珊娘也不在意被她用来装点门面,只微笑着和前世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们点头行礼致意。 展示过一圈后,忽然过来一个小丫鬟对袁咏梅笑道:“永宁侯夫人到了,老太太叫姑娘和大奶奶过去呢。” 袁咏梅一听,忙拉着珊娘往老太太那里过去,一边给珊娘科普道:“永宁侯夫人是安国公的亲姐姐,太后的娘家侄女,人都说她和太后最是相像。”又切切嘱咐着珊娘,“嫂子不用怕,大不了等一下你别开口,我来替嫂子应酬她。” 她这么说,珊娘也就那么笑盈盈地应着,心里却微微有些诧异。她知道太后只一个侄女,应该就是除夕那天在天宁寺里扶着太后的那一位。虽然那位跟太后长得很像,但前世时她听说那位的性情却跟袁咏梅所说的全然两样呢……只一转念,珊娘便明白了,袁咏梅只说永宁侯夫人跟太后像,却并没有说是禀性像还是相貌相。她忍不住抿唇一笑。 等她们到得老太太那里时,不仅永宁侯夫人在,九婶娘和她孙女雨儿也在,另外,便是跟在永宁侯夫人身后的一个二十不到的小媳妇。单看那身和她一样的艳丽大红衣衫,珊娘便知道,这位怕也是新嫁人不久的新媳妇。 而那位永宁侯夫人,恰正是珊娘在天宁寺见过的那位。 进了门,袁咏梅便丢开珊娘,急急上前向着永宁侯夫人屈膝一礼,笑道:“表舅母恕罪,我才刚领着我嫂子去见客人了,竟没能来迎接表舅母,表舅母勿怪。” 永宁侯夫人笑着冲她伸手虚虚一扶,道:“这孩子,还是这么客套。”又抬头看着珊娘道:“这是大郎媳妇。” 那语气,听着像是问句,珊娘却知道,她也认出了她。 于是珊娘忙上前见礼。她还没开口称呼,老太太那里就笑道:“你也跟着四丫头叫声‘舅母’吧。” 珊娘这才知道,原来那已经故去的老永宁侯夫人和四夫人的母亲是表姊妹,所以袁咏梅才称呼着永宁侯夫人“舅母”。 她依着老太太的意思上前叫了声“舅母”,抬眼间,却正看到袁咏梅眼中闪过的一丝鄙夷,心里顿时了然她的想法——显然,袁咏梅认为,她这是沾着她母亲的光攀上了贵人。 永宁侯夫人也笑盈盈地虚扶了珊娘一把,然后回身叫过她儿媳妇沈氏,笑道:“这是我家的大郎媳妇,两个大郎媳妇,又都还是新人,倒正好有话可以说了。” 九婶娘指着沈氏道:“她哪里算得新,”又一指珊娘,“人家这才是新的,她那里都出了月了,早就旧了。”说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沈氏则红了脸,扭着九婶娘的衣袖嗔了她一声,“姨妈!” 珊娘不禁一阵惊奇,这才知道,原来那沈氏竟是九婶娘的外甥女。难怪老太太会把九婶娘请来做陪客了。 许是见珊娘盯着沈氏和九婶娘看,九婶娘的孙女雨儿过来对她笑道:“京城看着大,其实算算一点都不大,感觉好像谁跟谁都能攀上点亲戚关系似的。” 珊娘早看出来了,这雨儿对她挺有好感的,便回头冲雨儿一笑。 那袁咏梅见了,忙凑头过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雨儿落落大方地道:“我跟婶婶说,我们京城也就看着大,算算不定每个人都能攀上点亲戚关系呢。” “还真是这样,”永宁侯夫人笑道:“我想着我家里都是武人,再不可能跟那些文人墨客有什么来往的,偏我家老大娶亲时,我竟看到杏林书院的前掌院,就是你家大郎的老师林二先生夫妇,竟也在送嫁的人当中。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我那大儿媳妇得叫掌院夫人一声姨母的。”又看着珊娘道,“偏林二先生又是你家大郎的老师,可见京城果然处处都是熟人了。” 珊娘微笑着微一敛袖,并没有接话。 永宁侯夫人见她装着腼腆,也不曾多想,便扭头继续和九婶娘、老太太说笑着。只是,每回她故意逗着珊娘说话时,珊娘总不开口,她就不免有些疑惑了——明明都敢顶着太后的人。于是她忍不住看着珊娘道:“你怎么都不说话?” 袁咏梅见状,忙笑着上前一步,对永宁侯夫人道:“舅母就别逗我嫂子了,我嫂子腼腆着呢。” 永宁侯夫人一阵诧异,“你说她腼腆?!”又看着珊娘笑道:“你当着太后的面都能侃侃而谈,怎么在你太婆婆面前就腼腆了?” 老太太一听,顿时脸上就变了色,探头问道:“什么?” 永宁侯夫人看看老太太,诧异道:“这两个孩子,回来时竟都没说吗?除夕夜我陪太后去天宁寺敬香时遇到他们了,太后还跟大郎媳妇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又对珊娘笑道,“太后还夸你来着,说你是个有胆识的,偏这会儿在我面前倒装起腼腆来!” 珊娘这才开口笑道:“不是到现在还在后悔着,那时太莽撞了嘛,所以就没敢怎么开口了。” 永宁侯夫人哈哈一笑,道:“你那个算得什么莽撞,原是太后试你呢,你若畏手缩脚,太后反而要不喜了。”又道,“不过你那天说得极是。你没那么说的时候,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你那么一说我才觉得,世人果然是太过偏颇了,凭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怪我们女人的不是?再看史书上那些所谓的‘红颜祸水’……”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对珊娘笑道:“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了,等过了年我再请你去我家里,到时候我们再细细聊。” 珊娘垂头应了,再抬头时,只见袁咏梅脸色一阵不对。她抿唇一笑,扭头和沈氏搭起话来。 见她们说话,雨儿跑过来,伏在椅背上对沈氏笑道:“姑姑您不知道,我这个大婶婶可是个有趣的人呢,我四姑姑那人吧,”她拿眼尾一扫闷坐在角落里的袁咏梅,“人前就爱装个乖,背着人却最爱挑三拨四的,我最不爱跟她说话了。偏头一次见到她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好的,只我这新婶婶好眼光,竟不曾上过当。”又歪头凑到珊娘面前问着她,“看她那个样子,婶婶是不是又叫她吃了排头了?”又摇着珊娘的胳膊道:“婶婶教教我,下次我也好照葫芦画飘,看她还敢再算计我!” 珊娘被她摇得头上的首饰一阵乱响,笑道:“没有的事。” “定是有的!”雨儿不信,又伏到她的椅背上,凑到她的耳旁小声道:“婶婶别误会,我不是像她那样总藏着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我是真烦了她那个模样,偏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姑姑,我是侄女,我连躲都躲不开她。婶婶只当疼我一回,教教我吧。” 珊娘笑着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道:“我哪能教你什么,我又不懂。我不过想着,之所以说那些小心思见不得人,就是因为它是不能在人前摊开了说的。既这样,索性就把它们在人前摊开了,倒省得自己落了谁的算计,便是有什么不对,好歹也只剩下了摆在明处的麻烦。”她放下茶盏,微笑着又道:“其实我这人最怕麻烦了。” 就像珊娘所说,她把袁咏梅算计她的小心计摆在明处,反过来算计了袁咏梅一把后,剩下的也就不是暗地里的算计,而是摆在明处的麻烦了。 送走了客人,那袁咏梅当着珊娘的面一甩帘子,跑进屋去拉着老太太的手就哭了起来。 珊娘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那永宁侯家里还有个尚未婚配、论年纪跟袁咏梅相仿的小儿子呢。 她站在门帘外笑了一下,然后敛去脸上的笑意,示意三和替她打起帘子。 珊娘进屋时,老太太正安抚着四姑娘。见她进来,老太太那总是笑眯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悦,看着珊娘道:“除夕那天,你跟大郎遇到太后了?你们回来时怎么都没说?!” 珊娘“诚惶诚恐”道:“原想说的,可我怕我说了,倒像是在炫耀什么一般,所以就想着,等家里有谁问起来的时候再说。只是,我没想到家里人竟对我们晚上出门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竟始终都不曾有人问过我们一句,所以之后我们也就没机会说了。” 老太太被她说得一噎。确实,换作别人家里的子侄大半夜出门,回来后,家里人总要问一声此行的见闻,哪怕随便扯点闲篇,偏那天是除夕,他们一家子那会儿正嫌袁长卿夫妇在跟前碍眼,只想早早把他们打发开去,却再没想到这二人竟会遇到太后! 老太太这里不吱声了,袁咏梅却怒了,从老太太的膝上抬起泪眼,“才刚我好心提醒你的时候,你好歹也该告诉我一声,你是认识舅母的,倒叫我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珊娘装着一副过意不去的模样,掏出帕子递过去——虽然被袁咏梅一巴掌打开了,又道:“妹妹误会我了,我哪里知道这位就是长宁侯夫人。那天在寺里遇到时,她原站在太后身后,且我们都没说过一句话的。才刚四妹妹又把她形容得那么厉害,我吓都吓死了,哪还记得告诉妹妹一声,她认得我?再说了,我也没觉得妹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丢脸面的事啊?这出丑二字,妹妹又从何说起?”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是一阵冷笑。所谓“出丑”,不过是袁咏梅自己知道,她的算计早落进了珊娘的眼里,叫珊娘看了她的笑话罢了。 袁咏梅抬头怒瞪着珊娘,珊娘却继续装着好人,把那块被她推开的帕子又递过去,殷殷关切道:“妹妹快别哭了,大过年的呢!” 等到了晚间,珊娘和袁长卿从老太太的院子里退出去后,老太太忍不住咬着牙对袁礼道:“看样子,竟替他娶错媳妇了。” 一旁的袁昶兴听到了,那眼眸不禁一阵闪烁,道:“这有什么,人有七灾八难,大不了到时候替大哥重新挑个好的就是。” 第128章 ·回门 初六,是方家请客。 便是袁方两家实际已同仇人一般,但表面上仍是要维持着相应的礼数的,所以老太太带着袁咏梅袁昶兴兄妹也跟着袁长卿他们一同过去了。 而由于方家的成年男丁们都不在京里,袁长卿便作了方家的男主人,领着两个才十四岁的双胞胎表弟接待着来拜年的男客们。 至于珊娘,如今袁老太太对她甚是忌惮,只是,便是她想要拘着珊娘不让她跟外人接触也不行,方家大姑娘英姑早抓了珊娘去帮她迎宾了。 这一天,虽然袁长卿和珊娘都挺累的,但和袁家请客时的累不同,此时不过是累身不累心而已。因初七那一天是别人家请年酒,老太太和袁礼一家都要出门做客,偏袁长卿和珊娘是还有两天才能满月的新人,也不好到非至亲的人家去串门,便被留在了家里。于是,当晚,袁长卿借口明儿不用早起,缠着珊娘胡天海地闹了一番,害得二人竟都起晚了。 虽然醒了,珊娘却按照老习惯依旧赖着床。袁长卿巴不得把她困在床上,便盖着被子又是一阵胡作非为。喘息初定,珊娘便笑道:“你这算不算是白日宣淫?” 这会儿日头早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 “夫妻敦伦,人生大理,淫在何处?”袁长卿一本正经地说着,逗得珊娘伏在他怀里一阵笑。 笑完后,珊娘扒着手指算了算,叹着气道:“非要到月底才能回门吗?” “想家了?”袁长卿一阵诧异。 珊娘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道:“不仅仅是想家了。” 袁长卿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自初五那天永宁侯夫人来过后,老太太对珊娘的态度就起了明显的变化,虽然人前还是装着和蔼,可背后的审视则更深了一层。 “我会尽快想办法搬出去的。”袁长卿吻着她的额头道。 珊娘则又扒起了手指,“春闱是在四月里。我算了一下,我们若要搬出去,就需得在二月里搬家,这样好歹可以留一个月的时间给你温书。但我们原是计划二月初要回我娘家的,这样的话,时间上就不够了……” “积一时之跬步,臻千里之遥程。”袁长卿截着她的话道:“读书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我从没有放下……” “别打岔!”珊娘抬手一推他的下巴,又道:“我是说,家里已经知道你要参加今年的春闱了,他们原就怕你会有出息,我们若是这时候提出来要搬出去,他们定会利用这件事来叫你分神,所以,”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看着他道:“明天我们就出月了,我们能不能早些回梅山镇?那样也就能早点回来了。”等回来后,她盘算了许多的计划也就可以早点实施了。 “说实话,我腻烦透了这些人的虚情假意。”她道。 袁长卿却是一阵沉默。半晌,他才道:“我一直觉得不管是老太太也好,还是我四叔四婶也罢,都把心思藏得很好,偏你怎么就看出来了?” 珊娘呆了呆。她总不能说,是前世的经验吧。她眼珠一转,拿手指一戳他光裸的胸,道:“是真情还是假意,说出来的话可以骗人,但这里骗不了人。” 袁长卿看着她的眼眸略一深,忽地翻身压住她,又抚着她的胸口道:“我知道你这里藏着的意思,可我还是更愿意听你亲口说出来。珊儿,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喜欢我,我想听你说。” 珊娘一窘,脸上顿时一片发烧,推着他道:“不要脸,大白天的……” “晚上你就肯说了?”袁长卿的手得寸进尺地往下挪去,惹得珊娘一阵惊喘,按着他的手皱眉道:“别胡闹了,外面该来人了……” 她话音未落,果然就听到门外传来花妈妈的声音。 花妈妈在责备着李妈妈,“哎哟哟,我的妈妈哎,你也太会惯孩子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叫起?!” 珊娘立时咬着唇看着袁长卿做了一个怪模样。 袁长卿则沉着眼看着她,显然有点不高兴了。 珊娘红着脸将他的手从身上拿开,然后凑到他的耳旁承认道:“我现在说不出来,你等等我。” 第97节 袁长卿的眼一亮,忽地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道:“行,我等你。” 吃完早饭后,袁长卿出去了一趟。等回来时,便得意洋洋地告诉珊娘,他弄到船了,等过了初九他就带她回门。 珊娘一阵惊奇,“这才在年节里呢,哪来的船的?” 袁长卿神秘兮兮地抬手指了指上面。 珊娘先还傻乎乎地抬头看了一眼房梁,然后才反应过来,他竟是找太子去弄船了。“那,老太太那里……” “这你就不用管了。”袁长卿道。 而袁长卿的解决之道,竟是如此的简单粗暴。 当晚,一家人聚在一处吃完晚饭后,袁家人照例聚在一处说笑着消食,袁长卿和珊娘则照例如外人般坐在一旁旁观着。吃完了一盏茶,老太太笑道:“散了吧。”于是袁长卿便扶着珊娘的手臂将她送出了门,却是在他的一只脚临迈出门前,似忽然想起来般,回头对老太太道了句:“明儿初九了。” 这时袁昶兴正和老太太说着句什么笑话,逗得众人一前仰后合的笑,袁长卿的话如按了个暂停键一般,叫袁家那几位的动作表情全都僵在了那里。 珊娘掀着一条门缝看着,不禁抿唇一笑。 老太太也僵了一僵才回过神来,对袁长卿笑道:“哎呦,看这个年过的,都忘了今儿初几了。原来明儿就初九了,这才眨眼的功夫,你和十三儿就满了月份,家里得设小宴庆祝一下才是。” 袁长卿一摇头,道:“设宴就罢了。我打算初十带十三儿回娘家住对月,船期已经订好了,大概要到月底才能回来。”说着,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便向着众人垂首一礼,转身退了出来。却是险些和站在门帘外偷听的珊娘撞在一处。 他冲着珊娘一挑眉,从斗篷下伸手握了她的手,拉着她快速离开了老太太的院子。 珊娘还忍不住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袁长卿却是连头都不曾回过。不过,那院子里也没人追出来就是。 “就这样?”珊娘忍不住道。 “你想怎样?”袁长卿道,“原就是不关心的事,不过通报一声,还能怎样?” 珊娘一阵沉默。她忽然发现,原来对付爱装腔作势的老太太,简单粗暴简直就是不二法门,反正她也拉不下脸来教训人——便于她拉得下脸,袁长卿也可以回她一句,“你们长辈不上心安排,我只能自己安排了。” 于是,初十这一天,花叔便送着袁长卿夫妇去了京郊码头。 这一回,李妈妈留了下来,反正她在家乡也没有亲人了,倒是花妈妈好奇着主母成长的环境,非跟李妈妈换了差事要跟去。珊娘兴奋着要回家,自是无可无不可,也就应了。几个丫鬟因为家都在梅山镇上,便也都跟着了。倒是桂叔,说是老爷吩咐要买京郊庄子的事还没着落,暂时就不回去了。于是一行人加上方家派的一队护院家丁,以及方家、袁家,还有袁长卿给五老爷五太太备的礼,竟满满装了三艘船,然后一同奔梅山镇而去。 船上闲着无事,花妈妈就又想起要教珊娘看账本的事来。当她那么嘀咕着时,三和五福一阵面面相觑,五福忍不住泄露了天机,道:“我们姑娘哪还用人教啊,在家时,家里太太都不怎么问事的,都是我们姑娘管着呢。” 花妈妈这才知道上了当。 三和忙拉开五福,安抚着花妈妈道:“我们姑娘常说,安排了人做事,就要信得过人,除非那些人做不好事,不然并不需要她亲自动手的。以前在家时我们姑娘就是那样,看着好像什么都不管,其实家里的事姑娘心里都清楚着呢。说起来,我们姑娘……” “就一个字:懒。”五福笑道。 “呸!”三和打了她一下,又回头对花妈妈笑道:“上次妈妈拿账本过来时,其实我们姑娘已经粗粗看了一遍那些账本了。姑娘私下里还跟我说,妈妈是个精通内务的。姑娘说,她可以放心了。”又笑道:“妈妈还不太了解我们姑娘,其实五福说的也算对,我们姑娘确实是个省事的。妈妈且放心,我们姑娘虽然省事,但也不怕事,妈妈那里若有什么决断不下来的事,我们姑娘再不会推脱的,至于平常的小事,还得劳妈妈多担待了。” 花妈妈忍不住把三和一阵上下打量,笑道:“只冲着你这份伶俐,我就信了大奶奶了。”又道,“倒是我小瞧了大奶奶,不知道有没有惹大奶奶生气。” 五福又笑着插话道:“妈妈果然是不知道我们姑娘的,我们姑娘活泼着呢,没事就爱捉弄人。妈妈跟我们姑娘处久了也就知道了。” 花妈妈道:“这都满月了,大奶奶怎么还没叫你们改口?” “说了,”三和笑道,“叫我们回京前一定要改过来,就是我跟五福还不习惯,老是‘姑娘’‘姑爷’的,说顺嘴了。倒是六安,到底年纪小,头一个就改过口来了。 几个正闲聊着,六安忽然探头进来叫着三和,“奶奶让我来问姐姐,那个斑竹杆子的紫毫笔,姐姐收到哪里了。” 花妈妈等人对视一眼,顿时就笑了起来,直把六安笑得一头雾水。 三和过来一拍六安头上的丫髻,笑道:“这会子奶奶找那个做什么?” 六安笑道:“奶奶看到大爷在画画,奶奶也手痒痒了。” “呸!”五福隔着门笑骂道:“你才手痒痒了呢。” 六安一阵委屈,“是大爷这么说的,我不过学话而已,姐姐倒骂我。”说得花妈妈等人又是一阵笑。 第129章 ·圆满了 一路无话。 珊娘等人到得梅山镇时,正是正月十四,元宵节的前一天。 袁长卿原跟五老爷约好是二月初回门的,如今提前回来,又想着通信的功夫人差不多就该到了,也就没有特意写信回来。因此,五老爷五太太接到门房报上来的信时,差点以为守门的严伯是喝多了。 老爷太太忙忙接出来,一家子相见,自是一阵欢声笑语。 自珊娘出嫁后,有方妈妈和五老爷相帮着,如今太太渐渐也担起了家事。珊娘夫妇被老爷太太接进府门时,太太一边走一边连连吩咐着人去收拾院落安排下人等等,珊娘便知道,太太算是真正立住了。于是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太太看到珊娘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若是你还在家,我定要赖着你管这些事的,如今没了你,我也就偷不得懒了,只好自己操劳起来。”又道,“只盼着瑞哥儿早点娶亲我就又能解脱了。” 花妈妈在后面听了太太的话,这才知道,原来这懒病,竟是五老爷家的“家传之宝”。 珊娘则笑着问起侯瑞的亲事来。 侯瑞和袁长卿同年,如今袁长卿都娶了,他却连一点着落都还没有。老爷立时嫌弃地道:“他功不成名不就的,谁能看得上他呀!” 太太横老爷一眼,对珊娘笑道:“原相看了两家,偏你哥哥看不上人家,嫌人家小家子气。”又道,“闲了你叫长生问一问他,到底中意什么样的,你们年轻人好说话。” 珊娘笑道:“瞧太太说的,好像您多老似的。” 太太故意瞅了她的腹部一眼,笑道:“不定转眼就是做阿婆的人了,能不老吗?” 珊娘微僵了僵,一阵打着哈哈,又问着侯瑞侯玦,将这话题一笔带过。 老爷道:“今儿是你四伯家里请年酒,我跟你太太不爱那个虚热闹,略坐了坐就回来了,那两个小子在那里听戏呢。” 果然,隔着夹巷就能听到隔壁四伯家里的锣鼓暄天。 方妈妈凑过来笑道:“已经命人去送信了。” 把珊娘和太太送回房后,五老爷就把袁长卿带去了他的外书房。太太拉着珊娘的手把她看了一圈,道:“怎么感觉你俩都瘦了?” 珊娘抱怨道:“能不瘦吗?!府中天天请人吃酒,偏要拉着我俩做陪客,偏那席上又叫人吃不安生,吃更多也长不得肉啊。”说着,拉着太太往窗下的榻上一躺,叹着气道:“还是家里舒服。” 她这惫懒模样叫太太一阵笑,伸手拉起她,道:“亏得你上面没正经婆婆,不然得嫌弃死你!” 珊娘有心想跟她抱怨抱怨袁家老太太,可太太这人单纯,她不愿意叫她操心,便咽下了这个话题,问道:“全哥儿呢?” “在里间午睡呢。”太太又道,“还当你们月底才回来呢,虽说你那小楼有人打扫着,可也不好就这么直接住过去,你且先在我这里歇着,方妈妈已经领人去收拾了。” 珊娘答应着,又起身在熏笼上搓了搓手,道:“都说北方冷,如今回来我才发现,其实还是我们南方更冷些。北方好歹烧着炕,在屋里都穿不住棉袄的,我们南方却是外面什么样,坐在屋里还是什么样。” 太太没去过北方,忍不住向着珊娘一阵好奇打听。二人正说话间,里面传来一阵咿咿哑哑的稚语。珊娘便知道,是全哥儿醒了,忙掀着帘子进了里间。 里间燃着两个熏炉,虽比不得北方的地龙温暖,终究比外间要暖和许多。珊娘的小弟弟全哥儿这会儿午睡刚醒,正坐在床上任由奶娘替他穿着衣裳。那呆萌萌的小模样,和珊娘初醒时简直一模一样。珊娘看了只觉得心头一柔,过去逗着全哥儿道:“全哥儿,可还记得姐姐了?” 到四月里,全哥儿就实两岁了,虽说珊娘离家不过才不到两个月,可她知道孩子的忘性大,倒没把握全哥儿还能认得她。 不想全哥儿呆呆看她两眼,竟立时就叫了她一声“姐姐”——竟是还认得她。 哎呦,珊娘的心顿时都化作了一团糨糊,忙不迭地挤开奶娘,亲自过去替小家伙穿好了鞋袜,又将全哥儿抱在怀里好一阵腻乎。 全哥儿似乎跟珊娘一个毛病,初醒时都有点迷糊。但显然他的脾气要比珊娘好多了,被珊娘搓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他发作。直到珊娘抱着他喂了一回水,小家伙才似刚醒过神来一般,抬头看看珊娘,然后猛地挣扎着从她腿上站起来,搂着珊娘的脖子就是一阵大声嚷嚷:“姐姐,姐姐,姐姐你去哪了?” 她出嫁时,全哥儿话还说不利索呢,如今竟能连着说句子了。珊娘一阵惊喜,看着一直站在门边上笑着的太太道:“全哥儿会说话了?” 太太笑道:“是呢。你才刚出嫁的那几天,他天天在家里找你,找不着就哭。”又半含酸地笑道,“也没见他这么找过我,可见还是跟你亲。” 珊娘听了鼻头一酸,竟险些掉下眼泪来。姐弟俩脸贴脸地一阵嘟嘟囔囔说着小话,偏这小不点儿才刚学会说话,口齿又算不得清楚,珊娘和他简直是鸡同鸭讲,听得太太忍不住一阵笑。等老爷带着袁长卿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温馨的画面。 老爷心里一动,立时想着怎么把这幅画面画下来,这时就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响,转眼间,侯瑞侯玦就双双冲了进来。 侯瑞还好,到底已经是个大人了,侯玦一看到珊娘就向她扑了过去,一边直着嗓子喊着“姐姐”。全哥儿正坐在珊娘的怀里,见侯玦扑过来,顿时跟只护食的小狗似的,猛地抱住珊娘,又回身拿一只小胖爪子推着他二哥嚷嚷道:“我的!”逗得众人一阵大笑。 侯玦过了年就九岁了,如今早已经减了那一身婴儿肥,看着竟越来越有种飘逸的正太风情。珊娘伸手过去摸摸侯玦的头,感慨道:“不过才一两个月不见,怎么好像长高了?” 其实侯玦的性情更像太太一些,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孩子,被珊娘一夸,他顿时就喜笑颜开起来,踮着脚尖横他哥哥一眼,得意洋洋道:“是呢是呢,老爷太太都说我长高了,偏哥哥说我没有。” “说你胖,你就喘,”侯瑞笑话着他道,“我再递根绳子过去,你还不得顺着爬到天上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田大进来回禀,说是船上的行李都卸了下来。 珊娘便拉着太太去看他们带回来的礼物,又指着一个黄铜火锅对老爷笑道:“这个锅子是大郎从舅母家里淘腾来的,说是上回跟老爷说起过关外的事,老爷对这锅子……” “等等,”老爷一抬手,止住珊娘的话,问着她道:“你叫长生什么?” 珊娘一怔,“怎么了?” “你叫他大郎?真难听。”老爷撇嘴道,“至少也该叫他的字才是。”又问着袁长卿,“你的字叫什么来着?君泰?” 珊娘也是一撇嘴,心道,他还叫我十三儿呢。 袁长卿则笑着替她解围道:“当着人她才那么叫我的。” “那背着人呢?”侯瑞挤眉弄眼地笑道。 珊娘的脸忽地就红了。背着人,特别是在他逼她的时候,连“哥哥”她都叫过的…… 显然袁长卿也想到了这一点,那耳根也有点红,偏脸上装个一本正经的模样道:“自然是叫我‘君泰'的。”其实更多的时候,她都是连名带姓叫他袁长卿。 小俩口对了个眼,虽然彼此间没有说话,但其中的默契却是叫人一目了然。 原多少还有点担心的老爷见了,便也和太太对了个眼儿,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晚间,一家人便坐在一处吃起袁长卿带来的那个关外锅子了。 方家还送了一些关外的烈酒,叫老爷和好酒的侯瑞一阵惊喜。因是回到了娘家,珊娘也放开了量,陪着老爷和袁长卿也喝了两杯。但比起这辣喉的烧酒,她仍是更喜欢蜜酒,便和太太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别看太太生得细细弱弱的,那酒量却是一点都不比男人差,没一会儿就把珊娘灌了个东倒西歪。太太原是高兴着,也就没注意到,等注意到时,珊娘已经醉了。太太一阵顿足后悔,道:“看我,竟忘了你们车马劳顿才刚回来,这可怎么好?” 袁长卿忙放了筷子过来,打横抱起珊娘,对太太笑道:“原是大家高兴,她才会多喝了几口。”又道,“没事,她喝多了挺乖的,睡一觉也就没事了。” 见他就这么不避嫌地当众抱起珊娘,侯瑞立时伸手盖住了侯玦的眼。 老爷则也和太太对了个眼儿,知道袁长卿喝得怕也不少,不然以他那样内敛的性情,定不会这样当着人的面秀恩爱。不过老爷自己原就是个不羁的,巴不得看到他们小俩口和和美-美的才好,也就没有点醒袁长卿,只叫人打了灯笼给袁长卿照着,由着他抱着珊娘招摇过市,直接把人抱回了小楼。 六安打着灯笼在前面引着路,无意间一回头,就只见明亮的月光下,姑爷正低头凝视着沉睡中的姑娘,那清冷的眉眼里满溢着一种不相衬的温柔。 珊娘朦胧醒来时,只觉得一阵口渴,便咕哝了一句“水”,然后翻身又继续睡了。 只是,那睡意才刚合拢,便有只手将她拉了起来,一个声音在耳旁低声道:“水来了。” “嗯。”珊娘哼了一声,仍朦胧着的意识在醒来喝口水和继续睡觉间来回挣扎了两趟,到底还是没能抵得住困意,便推开那只手,放弃了喝水。 于是她听到耳边响起一声轻笑,有一只手抓住她的下巴,托起她的头……然后,她便真的喝到水了…… “喝”完了水,珊娘的睡意连同酒意也就消退得差不多了。看着俯在她的上方,笑得坏眉坏眼的袁长卿,珊娘一皱眉,微微侧头确认了一下,见这里果然是她的小绣楼,便皱眉瞪着袁长卿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98节 照规矩,新婚夫妻回娘家住对月时是不能同房的,且太太也早在前院给袁长卿另收拾了客房的。 “一会儿就走。”袁长卿虽这么说着,却是又一次俯下身去,与她一阵热切厮缠。偏珊娘此时仍带着几分未消的酒意,被他那又磨又舔又咬又吮的唇舌勾得一时失了把持,便抱着他的脖颈扬起头,一阵密密回应…… 直到他颤抖着呼吸,逼着自己从她的唇中退出去,她仍痴迷晕眩着,那带着渴求的手指抚着他脖颈后的敏感肌肤,激得他几乎也跟着失了把持…… “珊儿,”他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将她的手从脖颈后拿下来牢牢握住,又抚着她那被他吻得微微肿起的唇,问道:“你可后悔嫁了我?” “什么?”仍迷失在半空中的珊娘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你……”袁长卿抚着她手腕处细腻的肌肤,犹豫了一下才道:“自嫁了我后,我就没见你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你……我甚至在想,若不是我,你是不是会过得更好一些。” 珊娘一阵意外。她抬眼看向他,只见他那比常人都要深浓的眼眸里满满地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那一瞬,她忽地便是一阵感慨——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前世时那样绝情,这一世,又变得这样的深情。一切,只在于他给了她一个机会。而她,也还了他一个机会…… “不是打击你,”她忽地伸手一弹他的鼻尖,“便是换了别人,我相信,我,或者你,我们也一样能过得很好。大不了像以前你所期望的那样,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只是,”她看向他,“如今若叫你退回去,你可还愿意?” “不。”袁长卿答得甚是斩钉截铁,“那天你那么说之后,其实我也有想过。打小,我就觉得我这里空落落的,”他拉起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若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们彼此错过了,许如你所说,我俩仍能过得很好,但我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现在的这种感觉,这里满满的感觉。” 嗯,珊娘表示,圆满了。 第130章 ·百子桥 珊娘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恰是元宵节。 一早,珊娘还在赖床,就听到楼下传来袁长卿和侯瑞侯玦说话的声音。叫来三和一问才知道,却原来是侯瑞侯玦竟想到了一处去,拿着前些日子淘换到的花灯来讨好珊娘。偏正好袁长卿过来叫珊娘起床,兄弟二人便拉着袁长卿在楼下赏起灯来。 等珊娘下了楼,就只见地上一地的纸屑,她哥哥侯瑞正在撕着一只花灯上贴着的彩纸,她弟弟侯玦则撅着屁股跪在书案旁的一张椅子里,看着袁长卿伏案画着什么东西。 “这是怎么了?”珊娘绕开那一地的纸屑,凑到侯瑞面前看了一眼他手里已经成了一副骨架的花灯,笑道:“好好的灯,你把它撕了做什么?” “还不是你家那口子说的,这灯画得太难看了。”侯瑞笑道。 珊娘脸一红,回头看了一眼袁长卿,见他正认真作画,没在看着这边,便飞快地在侯瑞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直打得侯瑞冲她一阵瞪眼儿,偏不敢发作,揉着鼻子小声道:“都嫁了人的人了,也不端庄些,竟还动手!” 珊娘也是一瞪眼儿,作势又要打他,低喝道:“什么时候你都是我哥哥!” 侯瑞本能地往后一躲,嘀咕道:“还知道我是你哥哥呢,竟欺负我!” 珊娘收回手,又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画画的袁长卿,便问着侯瑞:“听说家里替你相看着,你没中意?” 侯瑞的脸红了,翻着眼道:“你们女人家,除了这点事,还能不能想点其他事了?!” 珊娘道:“好啊,那我问你,你以后打算做什么?也不能在书院里读一辈子书啊!” 这话题侯瑞愿意讲,便丢开手里撕得七零八落的灯笼,对珊娘道:“我还真想过。我想出海去。” “啊?!”珊娘吓了一跳,那声音忽地就大了起来。 “嘘!”侯瑞赶紧竖起一根手指,道:“不过你得替我保密。” 珊娘忙道:“你怎么竟真打起这个主意来了?!可是那时候在那个双燕船上兴起的念头?!” “也不是那个时候,”侯瑞道,“以前我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看到真正的船,我才确定,我真想上船。”又皱眉道,“怎么?你以前不是挺赞同我的嘛!” 以前那只是说说而已,他又没有真要上船去!珊娘也皱了眉,道:“以前你只说要出去看看,那我自是赞同的。但如今你是真要出海!那海上风大浪大的,上了船,你的命就全不由你了,别说老爷太太,就是我也不会同意!你上了船,你快活了,再没人管你了,可你叫我们怎么办?整天替你提着个心,吊着个胆?!” 侯瑞看着她,张了张嘴,道:“人在家里坐,还祸从天上来呢,且又不是所有出海的人都回不来了……” “还说!”珊娘恼火地又拍他一巴掌,“大过年的,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又道,“你趁早歇了这心事吧,老爷那里再不可能应的!” “我知道……”侯瑞泄气道。 见他没有坚持,珊娘松了口气,道:“你好武,要不,明儿去考个武举吧?” “再说。”侯瑞烦恼地挥挥手,一抬头,见那边袁长卿正提着笔看着他们这边,便扬声笑道:“画好了?” 见他不再提这件事,珊娘也转了话题,过去看着袁长卿的画道:“你们做什么呢?” 侯玦抢着道:“姐夫嫌我那个跑马灯画得太拙了,要重新画一个呢。”又抬头看着珊娘道:“想不到姐夫画得这么好。” 珊娘早知道袁长卿琴棋书画都有一手的,倒也不觉得惊讶,只低头看向书案上的画纸。她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就叫袁长卿伸手蒙了她的眼,笑道:“等我们做好了你再看。”说着,推着她转开身,“快去收拾一下,我们出去吃早茶。” “我也要去!”侯玦立时叫道。 等珊娘换了大衣裳回来时,那走马灯已经糊了起来。见她从楼上下来,袁长卿便笑道:“好了,可以了。” 于是侯玦从椅子上跳下来,指挥着六安等人把门窗都给关了,袁长卿那里则点了那盏重新糊了画的走马灯。 随着蜡烛点燃,那灯芯渐渐转了起来。珊娘这才看到,原来袁长卿画的是一匹奔马,马后时不时飞过来一只雀儿啄着马的耳朵,那奔马不堪其扰地摇着头。而随着灯笼里蜡烛燃烧的温度越升越高,那马则越跑越快,雀儿也越啄越快,倒像是马儿在拼命要逃开那只雀儿的捉弄一般。珊娘忍不住笑了起来,抬头对袁长卿道:“你可真促狭!” 正笑着,忽然听得外面传来老爷的声音,“这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啊?” “老爷来了。”侯玦笑着扑过去开了门,见老爷太太都在院子里,连全哥儿也被他奶娘抱着过来了,他便过去拉着全哥儿的手,对老爷太太道:“快来看姐夫画的跑马灯。” 老爷进来一看,顿时一阵赞叹,又习惯性地拍着桌子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往年都嫌外面做的灯糙,其实我们改一改也就成了雅物的。” 侯瑞笑道:“要不老爷也给画一个吧,我这灯还裸着呢。”说着,他提起他那盏只剩下一个框架的跑马灯。 “行!”老爷来了劲头,忙回头命田大上街再去买几盏回来改造,太太赶紧阻止着他道:“做两盏玩一玩也就罢了,多了就没那个趣味了。” 老爷听了忙道:“有理有理。”又回头看着袁长卿笑道:“原当你是个书呆子,原来还挺有情趣的,比你老师强。” 袁长卿笑道:“老爷不是说要出去吃早茶的吗?回来再画吧。”说着,看了一眼珊娘。 珊娘此时手里正拿着块糕要往嘴里送——她确实也饿了,不然也不会一大早就劈头盖脸地教训了她哥哥一通——偏袁长卿那么一看她,叫所有人都调转视线看向她。顿时,她拿着那块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便恼羞成怒地瞪了袁长卿一眼。 偏这一眼又叫老爷看到了,笑话着她道:“对对对,去吃早茶!再晚些,我们珊儿就该饿得要吃人了!”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在镇子上有名的馆子里吃了顿早茶后,一家子又去老太爷老太太那里打了个转儿。老太爷向来是个只管自己的,连面儿都没见就把一家子给打发了。老太太则是明里暗里把五老爷又给敲打了一通。珊娘后来才知道,老太太一直在质疑着五老爷手里哪来的闲钱给珊娘备下那么一份嫁妆。五老爷也不瞒老太太,偏老太太不信他能靠卖画嫁女儿,只当他是有什么财路不肯告诉她,母子二人的关系竟因此又更僵了一层。 元宵节,是灯的节日。对于成人来说,许更喜欢猜灯谜,但对于孩子来说,则更喜欢提着灯笼招摇过市,何况如今侯玦还得了一盏全天下独一无二的跑马灯。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侯玦急急点亮那盏袁长卿改造过的奔马灯就跑出了府门,站在台阶上回头冲着门内跳着脚地叫道:“老爷太太,姐姐姐夫,快点啊。” 老爷扶着太太出了府门,却是根本就不去管那跳着脚大喊大叫的侯玦,只低声安抚着仍有些不安的太太。太太则回头看着骑在侯瑞脖子上的全哥儿,问着老爷:“真的不要紧吗?”——每年灯会上都有走丢孩子的事,全哥儿如今话还说不周全呢,太太实在有些担心。 侯瑞脖子上架着全哥儿,手里则提着老爷画的那盏童趣十足的青蛙扑蚂蚱的走马灯,冲太太咧嘴笑道:“太太放心,有我呢,定不会叫全哥儿有闪失。” 老爷也道:“还有家人们跟着呢,放心吧,我们只转一圈,走走百病就回来。” 见老爷太太和哥哥弟弟都出来了,偏珊娘和袁长卿还没出来,侯玦便性急地又冲着门内跳起脚来,大声叫着:”姐姐姐夫,快点啊!” “来了来了,”珊娘连声应着,又道:“倒是你,别乱跑,看栽了牙!”说话间,她扶着袁长卿的手从门里出来。 众人回头一看,顿时全都是一愕。 只见门口高悬的大红灯笼下,正并肩站着一对璧人。女子身上裹着件遍地繁花金丝彩绣的大红斗篷,那翻起的斗篷边缘处镶着圈雪白的狐皮,生生衬得那张藏在风帽下的小脸一片莹润白皙。她的身旁,男子则是一身简单素雅的玄色衣衫,那利落的箭袖配着紧束的腰身,更显得他身长玉立,猿背蜂腰。 这一大红一玄黑,一高大一娇小,竟是相映成趣,也实是养着人眼。老爷忍不住赞叹道:“回头这一身且先别急着换下来。” “为什么?”珊娘扶着袁长卿的手下了台阶,疑惑问道。 “得画下来啊!”老爷笑道,“不然可惜了的。” 珊娘这才意识到,原来老爷是在打趣她和袁长卿,不由红了脸。谁知袁长卿却顺水推舟地应道:“那就辛苦岳父了。”她顿时不客气地指下用力,拧了他一把。偏袁长卿是个练武的,真要绷紧了胳膊,她竟怎么也拧不动他。 二人手里做着小动作,却并不妨碍袁长卿和五老爷说着话。 这翁婿二人从画说到字,从字说到文坛画坛上的人物风流,再说到每年春天京里的各种文人雅集,老爷忍不住感慨道:“我也就是那年应着你老师之邀去过一趟京城,可只那一回,便叫我受用无穷。说起来,到底是这梅山镇上太小了,便是想找一两个同道交流,到底进益有限。” 袁长卿笑道:“岂止是岳父您受用无穷,您当年在文汇苑泼墨挥毫的那幅画,至今仍挂在苑中任人评点呢。有无数人想学着您的画风,终究不如您的洒脱。” “唉,不提了,”五老爷遗憾地挥挥手,“若不是老太太左一封信右一封信的催,我就留在京城不回来了。若有机会叫我跟着那些大家多学一学,许我的技法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个长进了。” 袁长卿忽地看了一眼正和太太说着话的珊娘,回头对五老爷笑道:“如今珊儿嫁到京里,老爷倒是有理由和京里常来常往了。” 五老爷心里一动,顿时看了袁长卿一眼。翁婿对了个眼儿,不由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五老爷拍着袁长卿的肩道:“你很好。” “什么?”珊娘正好听到这句话,便回头问着老爷。 老爷立时大言不惭道:“如今我越来越觉得,我替你挑的这个女婿不错。”——他这会儿倒是忘了,当初哪一个咬牙切齿坚决不肯点头同意的了。 而袁长卿那里竟也看着珊娘用力一点头…… 珊娘不由一阵无语,一回身,拉着太太便快步离了这两个厚脸皮的男人。 两个厚脸皮的男人相互对视一眼,老爷压低声音道:“难得今儿元宵,你带着珊儿去走走吧。” 作为一个懂事的女婿,袁长卿顿时秒懂,老爷这是嫌珊娘霸占着太太呢。于是他赶紧过去,找了个借口哄着珊娘离了众人,等珊娘回过味来时,五老爷一行人早走远了。珊娘忍不住横了袁长卿一眼。 袁长卿则微弯着眼角,握了她藏在斗篷下的手,二人在人流中一阵缓步慢行。渐渐的,二人竟越走越慢,等走到某条暗巷时,袁长卿的眼飞快地往左右一看,蓦地地挟着她,将她推进了暗处。珊娘正待要叫,他的头已经低了下来,狠狠咬住她的唇。 珊娘吃了一疼,微一张嘴,便叫他的舌溜了进去。明明平常总是四平八稳的一个人,偏偏在这种事上总像个急色鬼,竟是怎么喂都喂不饱的模样。他急切地咬着她,吻着她,吮着她,弄得她又是疼又是麻又是痒的,只觉得浑身发热,双脚虚软,她紧紧贴附着他,生怕他一松手,她便会丢脸地脱力跌倒。偏她的贴近,令他越想贴近于她,于是那唇舌渐渐便失了分寸,吻得愈发的深了……直到某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人一惊,这才从激情中回过神来。袁长卿猛地抱紧她,脚下一旋,便带着她上了树。看着一对同样看灯的小夫妻躲进他俩才刚躲过的地方,做着他们才刚做过的事,珊娘蓦地就红了脸,才刚要闪开眼,却叫袁长卿掰过她的脸,将她按在树干上又是一阵热吻…… 等神智再次恢复清明时,树下的那对小夫妻已经走开了。袁长卿抵着她的额,哑着声音道:“还有八天。” 回娘家住对月的日子是有规矩的,最长只能住九天。袁长卿这是在算着他们分开的日子…… “你!”珊娘一阵羞恼,伸手在他腰间狠拧了一把,怒道:“色鬼!” 袁长卿痛得哼哼着,却依旧不肯放开她,凑到她的耳旁无赖道:“可我就是想你,想要你……” 等夫妻二人重新回到人流中时,珊娘的脸仍是红红的。她正庆幸着天黑没人看到,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十三,十三!” 珊娘一回头,蓦地窘了。她再想不到,在她最不想遇到人的时候,竟遇到了人,且还都是她闺中的密友。 林如稚和赵香儿、游慧三个手拉着手地跑过来,林如稚一脸得意地道:“看吧,我就说我没看错!”又问着珊娘:“你不是说月底才会回来的吗?早间接到你的贴子时吓了一跳。” 说话间,那三个人便以理所应当的架式,直接将袁长卿挤到一边,围着珊娘一阵叽叽喳喳,“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走?京城怎么样?”活泼的赵香儿更是直接凑到珊娘的耳旁逗着她,“做新娘子的感觉如何?” 珊娘顿时又红了脸。 堵在袁长卿和珊娘中间的游慧却忽地感觉到脖子后面一阵生寒,扭头看去,只见袁长卿正目光清冷的看着她们。她打了个哆嗦,立时反应过来,忙伸手拉开另两个好友,笑道:“瞧你们两个,看到十三高兴得昏了头了?!今儿是什么日子?这又是什么地方?有话我们明天再说,走了走了!”说着,一阵风似地拉着林如稚和赵香儿慧跑了。 远远的,珊娘还听到林如稚茫然答着游慧,“今儿是元宵啊,这里是百子桥,怎么了?” 林如稚自小不是在梅山镇上长大的,自是不知道梅山镇的风俗,珊娘却是深知的。她蓦地的一怔,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桥,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袁长卿——他,懂得这桥的意思吗? 显然,向来擅长观察的袁长卿是知道的。 “来,我们也数数。”他笑着拉起珊娘的手,带着她往百子桥过去——当地的风俗,元宵节时夫妻走百子桥,是求子的意思。数着过桥的脚步,若是成双,便是女儿,若是成单,便是儿子…… 珊娘僵在桥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袁长卿拉着她跨出一步,见她没动,不由一阵诧异,扭头看向她,“怎么了?”他问。 “我……我……”珊娘说不出口她心里的不安,只慌乱地闪着眼。 袁长卿却自以为明白她的担忧,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柔声笑道:“不过求个吉利而已,又不是现在就生。”又道,“你还小着呢。” 第99节 这是他俩头一次说到孩子的事。珊娘忽然意识到。同时她也意识到,便是她再怎么没有信心做一个合格的母亲,这件事便如她要嫁他一样,是逃不开的事…… 既然逃不开,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便是去面对这件事……既然她的婚姻已不同前世,许她面对儿女时,也能做个不一样的母亲呢? 珊娘紧紧攥着袁长卿的手,和他一起默默数着脚步。 “双数。”她松了口气,抬头看着袁长卿微笑道。 双数,预示着是个女儿。而前世时,她头一胎生的是儿子。一点不同,许也预示着许多的不同…… 第131章 ·回京 之前五老爷都不知道袁长卿擅画,因着这走马灯的事,才叫老爷突然发现,袁长卿竟还带有这样的技能,于是第二天,当林如稚等人跑来找珊娘时,老爷便拉着无所事事的袁长卿去会他的那几个画友了——其实是把他带出去炫耀了。 因聚会的茶楼离着不远,五老爷和袁长卿就安步当车走了过去。二人才刚出了长巷,迎头就看到大老爷和他新请的一个师爷说笑着从桥上过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托了亲家次辅的福,或者是袁家老太太依着约定往宫里吹了风,如今大老爷终于如了愿,在礼部得了个小小的差使。虽然官位品级没变,好歹是挤进了京官的行列,大老爷表示很是满足。这不,人还没走马上任呢,就特特聘了个京畿出身的老道师爷。 大老爷和五老爷虽说是同母兄弟,其实关系一点都不好,甚至还不如那些血脉淡了一层的庶兄弟们。大老爷这里看不起混吃等死的弟弟,五老爷那里也看不上仕途经济的大老爷,因此兄弟二人见了面,只相互略点了个头,便打算各自走开。偏那新来的师爷忽然认出,袁长卿是就是那京里有名的“高岭之花”,知道他是今年春闱夺魁的热门人选,立时凑到大老爷耳旁一阵低声耳语。 大老爷的眼一闪,顿时改了态度,笑着问袁长卿:“听说你今年也要下场?可有把握?” 叫五老爷惊奇的是,能跟他谈诗论画的袁长卿,居然也能跟大老爷有模有样地聊起经济学问,且还说得大老爷一阵连连点头。五老爷忍不住就把他这女婿又是一阵上下打量——他好像又发现了袁长卿的另一个新技能了。 老爷正打量着,忽然就听到大老爷问着袁长卿:“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酒请客?得提前跟我说一声儿……” 五老爷立时不客气地拒绝道:“叫孩子们歇歇吧!他们前前后后能在家里住个几天?再抽空招待你们一天,累也不累?!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照理说,珊娘夫妇回来后,五老爷就该主动替他们办桌酒席宴请一下众亲友的,偏五老爷不是个可以以常理来论的人。大老爷叫他这亲弟弟给顶得一阵干瞪眼儿,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只得和袁长卿又说了两句闲话,便就此一别两过了。 五老爷回头把袁长卿一阵上下打量,道:“你要下场?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听你说一声儿?” “也没什么,不过是考个功名而已。”袁长卿的眼角微微一弯,浅笑道:“当初我答应过老爷要照顾好十三儿的,只如今我能力有限,便是为了她,我也该好好替我俩挣个前程才是。” 老爷听了不禁一阵沉默,叹道:“可惜我已经多年不曾碰过四书五经了。” 袁长卿便知道,老爷也动了心想要替太太挣一个前程。于是他劝慰着老爷道:“老爷和我不同,老爷终究是已经有了成就之人,偏我什么都不是。”——五老爷心高气傲,当年在京城闯出名号后,回到镇上竟是谁都没言语,所以除了他那几个画友,镇上竟少有人知道,他就是当年曾名动京师的那个疏仪先生——“我从没瞒过老爷我家里的情况,家里是不可能给我什么的,偏我又年轻,容易招人挟制。我若想要给十三儿一个安稳的家,就得自己立起来。” 老爷不由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感慨道:“之前我不放心把珊儿给你,就是觉得你这人心机太重,如今看来,心机重也未必就是件坏事,至少你比你的同龄人更懂得怎么替自己和家人去谋划将来。”顿了顿,他忽地又冲袁长卿一瞪眼儿,威胁着他道:“不过你且记住了,你这份心机用在别处就好,不许用在我珊儿身上!若叫我知道你算计她,便是你再诡计多端,我也有法子整死你!” 袁长卿连连应喏着,心里却是一阵默默偷笑,他若不算计着,十三儿哪能就成为他的人了…… 想到“他的人”这三个字,袁长卿只觉得心头一阵热乎乎的。正如他之前曾跟珊娘说过的那样,他自己也知道,他打小就是个清冷寡淡的性子,便是外祖父一家那么对他,他也亲近着外祖一家,但心底深处,他对他们仍抱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偏面对这色厉内荏的五老爷、懦弱没主见的五太太,包括那动手比动脑子快的侯瑞,和单纯不知世事的侯玦,还有十三儿,这一家子别人眼里的“奇葩”,竟叫他感觉格外的温暖,也格外地设不起心防。 因知道了袁长卿要参加今年的春闱,等珊娘在家住满了九日,老爷那里就急吼吼地把这小俩口往京城赶了。临别时,珊娘和太太一阵眼泪汪汪,老爷和袁长卿却凑在一处一阵嘀嘀咕咕,看起来一点离愁别绪都没有。珊娘好歹也算是比较了解五老爷的,见一向感情丰富的五老爷竟这么淡定,心里不免存了疑。那船才刚一起锚,老爷太太还在岸上挥着手,珊娘就扭头问着袁长卿:“你跟老爷在嘀咕什么?” 袁长卿一本正经道:“没什么,不过是老爷叫我帮着给桂叔带封信。”说着,还真拿出一封五老爷给桂叔的信来。 “是吗?”珊娘半信半疑地睇着他,那斜眼看人的风情,顿时勾得袁长卿一阵心痒,回手关了舱门,将那信往桌上一抛,抱住珊娘就欲一阵“白日暄淫”,窘得珊娘狠捶了他几拳,又高声叫着花妈妈,惹得花妈妈在外面一阵猛咳嗽,这才叫袁长卿老实起来,可到底按着珊娘啃了一通,过了过嘴瘾。 这么一闹,倒叫珊娘忘了问他和五老爷之间到底在玩着什么猫腻了。 等珊娘他们回到京城时,已是正月底了。他们不在京城时,京里下了一场大雪,只是,今年是个暖冬,那雪下是下了,却依旧没能积得下来,倒把路边人家门上新贴的春联给泡得显了旧,于是,一夜之间,年的气氛就这么淡了下去。 袁长卿夫妇的归来,老太太自然仍是要依例做作一番的,一个接风洗尘宴,竟叫老太太遍洒请帖,将京城上下数得着的人物都统统请了一遍。此时正好才刚过完年,该找着理由请客的都请过了,大家正闲着没个乐事,接到帖子的人家,除了那实在有事来不了的,竟来了九成有余,直把原就不大的袁府挤了个满满当当,简直是热闹非凡。而也因此,袁老太太对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孙的慈爱之名,一时间更是甚嚣尘上。 晚间,终于回了房,珊娘倒在炕上便不肯动弹了,嘴里抱怨道:“老太太这是打什么主意?请那么多人来做什么?我竟有大半都是不认得的。” “叫你认得做什么?”袁长卿脱了靴子上了炕,替珊娘按摩着肩头道:“你没发现吗?老太太请的都是什么人。他们不过是借着我们的名头行他们自己的事罢了,原根我们无关。”又道,“看样子,朝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袁长卿还真猜对了。开年后,朝中还真发生了一件大事。之前袁长卿曾参与调查的江阴府的那个案子,作为重要人证,那个被收监的前江阴知府竟被发现“自缢”在了监牢里,被拿下大牢的那些人也纷纷反口,将罪名全都按在了死人的身上。上面那位糊涂的主儿竟借此要求大理寺赶紧结案。那大理寺还顶着压力尚未结案呢,那位竟已经连下了好几道旨,将原本受此案牵连被罢免了官职的首辅等人又给重新扶上了位。于是,一时间朝中暗潮涌动,袁长卿的四叔原本看好的位置如今人家官复原职,也就落了空,他只好重新再谋划别的位置,偏这时再借着年节请客就太打眼了,所以他们才会借着袁长卿夫妻的名义大肆拉人联络感情。 见袁长卿紧锁着眉头沉思着,珊娘便翻身坐起,将他按在炕上,再把他的头搬到膝上,替他按着眉心道:“那今年的春闱,可还能公正的举行?” 袁长卿摇摇头,“倒无大碍。今年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洪大人,那是个有名的硬骨头,又是两朝元老,只要主考官还是他,就没人敢动什么手脚。怕只怕……”上面那位又昏了头,听人忽悠把这位主考大人也给换了。 许是怕珊娘担心,他抬头又道:“不急,我才十八而已,便是今年落了榜,大不了明年再来。” 大周的科举制度是经由世祖皇帝改制过的,和前朝不同,不是每三年一回,而是年年都有。开考日期也不是在二月初,而是每年固定于四月初八开考,且不是连考九天,而是只考三天。考中进士后,也不会立时委派官职,而是需得入各级衙门做三年的小吏,三年中全部得到上评的,经吏部最终考核,才会正式成为朝廷命官。 他叹了口气,拉过珊娘的手在手心里搓揉着,又道:“我担心的不是那个,今天老太太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闹,若是我再提搬出去的话,便是为了他们的面子,老太太也再不肯点头了。可能需得我们再忍耐些日子了。” 他这么叹着气时,却是没看到,珊娘的眉梢微微一动,细长的媚丝眼里闪过一抹冷笑。 吃了珊娘几记排头后,袁咏梅轻易不敢再来招惹珊娘了。只那袁昶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只要袁长卿错眼不见,他就冒出来黏在珊娘左右一阵献殷勤。便是这接风宴上,家里到处都有外人在,他依旧如此这般地毫无顾忌。偏老太太见了,竟当众夸说珊娘性情好,跟小姑小叔相处和睦,叫珊娘一阵哑巴吃黄连。 珊娘原就是受侯家老太太悉心教养长大的,内宅的那些手段如今她只是不屑用,却并不是不懂,见袁昶兴人前规矩背后不老实,老太太又有意拿话替他遮掩,她便敏感地感觉到,这祖孙俩是在算计着什么。 其实算计什么,珊娘不用想都能明白——无非是算计着袁长卿呢! 袁长卿是要参加今年科举的,不管是袁礼还是袁老太太,都没有立场不许他下场。既这样,叫他分心考不好,便成了上上之策。而,有什么比后院失火更能叫一个男人分心的事呢?珊娘都可以想像得到,袁昶兴大概会怎么借机沾她的便宜。而如果她向袁长卿抱怨,那便会分了袁长卿的心。袁长卿若是去质问袁昶兴,老太太那里定然会说,“你媳妇误会了,兴哥儿只是活泼了些”,不定还要隐约说两句以前五皇子的传闻来污一污珊娘。而如果她不跟袁长卿抱怨,怕是老太太也会找着机会叫袁长卿知道此事的。有之前老太太打的伏笔,老太太都不需要怎么添油加醋,只需轻描淡写笑说一句“他们叔嫂两个感情真好”,就能叫袁长卿心里生了膈应。叫他就此分心考不好还是其一,其二,以老太太所知道的那个沉默多疑的袁大,不定还能算计得他们夫妻就此离了心。 这么想着,珊娘的眼神不禁更冷了。既然袁长卿不方便出手,那就她来吧。 第132章 ·踏青 回府后的第二天起,袁长卿就忙碌了起来。除了应酬以前杏林书院的同窗外,他还需得应酬那些慕他的名而来的学子们,还得经常和人出门拜客,有时候忙到晚间回来,便倒在珊娘身边再懒得开口了。 见他都快没空看书温书了,珊娘不禁一阵心疼,劝着他干脆谢绝那些访客,袁长卿却是笑得一阵古怪,道:“难得四叔替我扬名,我岂能白瞎了他的心意。”说着,又凑到珊娘耳旁一阵小声嘀咕。 珊娘这才知道,袁礼那里算计着他,他倒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联络了那些学子们,私下里替太子做着一些事。“放心,我心里有数。”他道,“那些书便是不看我也能背得,功夫原在书外。” 见他这么说,珊娘也就不再拦着他了。只是,自去年他病倒后,人就明显消瘦了,后来又是他俩的婚事、回门等等诸事,竟是直到现在他身上的肉也不曾养得回来。珊娘有心想要替他补补,偏府里除了老太太院子里设了个小厨房外,只有那大灶上可以起火,便是她想替他熬个粥都很是不方便。这样一来,珊娘就更想搬出去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方家大姑娘英姑那里给珊娘递了个帖子,约着她一同出城踏青。袁长卿一听,立时推了应酬,陪着珊娘出了京。英姑和珊娘原就是约在城门口见面的,等珊娘坐着马车过去时,就只见英姑又是一身男儿装扮,手里拿着根马鞭,正在那里等得不耐烦。旁边的一匹小马上,七岁的大妞和四岁的小宝竟也稳稳地骑在马上。 见珊娘坐着车,英姑一阵挑眉,道:“你不会骑马?” 珊娘还真没学过,便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笑道:“你教我呀。” 袁长卿立时凑到她的耳旁低声道:“你想学,我教你。” 偏英姑耳朵尖,竟给听到了,顿时一阵哈哈大笑。 她正笑着,那特有的洪亮笑声便吸引了一支正待出城的人马。为首的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拨转马头,冲着这边扬声叫道:“那边可是方大?” 英姑回头一看,只见那黑马上坐着个一身黑衣的女子。 见她回头看过来,那女子撩起幂篱,露出一张粉白的脸儿来,竟是个约三旬左右的妇人。看那身装扮,应该是个寡妇身份,偏那唇上精心描绘着一抹寡妇不该有的殷红唇彩。 珊娘正猜着此人的身份,英姑那里已经笑道:“原来是大公主。” 珊娘顿时便知道,这位是当今膝下最大的女儿,叫周岭,封号德安公主的。只是这位公主命不好,自幼丧母,出嫁后没两年又丧了附马,偏她是个爱打扮的,不像一般寡妇那般不施脂粉,且还特别爱个唇妆。为此,前世时她的风评颇有些不好,甚至有好事者传闻,她的公主府里养了无数的面首。 大公主像个男人似地拿马鞭一捅方英的肩,笑道:“早听说你回来了,我不请你,你竟也不来看我。” 方英哈哈笑着回手一指旁边小马上,那好奇瞪着眼的一儿一女,道:“如今我有拖累呢,哪里也去不了。这不,想出城跑一趟马也不行,这两个小尾巴非要跟着不可。” 大公主的眼微微一沉,看着两个小不点儿笑道:“这才多大的小人儿,竟能骑得稳马?你也不怕摔着他们。”她丧偶,偏偏还无子。 方英看似粗犷,其实也有心细的一面,见大公主如此,便知道她是在感怀身世,只故作不知道的模样,指着她的两个孩子又笑道:“公主且放心,关外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还不会走路就先学了骑马。论起来,别看小宝才四岁,竟是自会骑马后就再没摔下来过,比我这当娘的都强。”说着,又引着两个孩子给大公主见了礼,再回头一指已经被袁长卿扶下马车的珊娘道:“我弟弟你是认得的,那是我弟媳妇,公主应该还没见过。” 那大公主出生时,先皇后还没有孩子,她丧母后,便由先皇后抱养了过去。先皇后在生五皇子难产去世后,这五皇子便等于是大公主照看着长大的,她和五皇子的感情说是姐弟,其实情同母子。而袁长卿跟五皇子又是自幼-交好,更别说他原还生着那样一张妖孽的脸,大公主又是个爱看美色的,自幼就爱捉弄着老成的袁长卿,偏如今见了袁长卿,她竟难得没把注意力放在袁长卿的身上,而是看着珊娘一阵扬眉。 “就是你吗?”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珊娘道:“那个说世人不怪苍蝇怪鸡蛋的,可是你?” 珊娘一怔。她再想不到,她气极了说的话,竟叫太后拿着到处宣扬了。 “那个……” 袁长卿不知究竟,见大公主严肃着面容,只当出了什么事,才刚要开口,就叫大公主挥着马鞭撵到一旁。 珊娘也是个伶俐人儿,见大公主虽然严肃着一张脸,但对照着她说的话,以及大公主那常常被人说三道四的处境,她顿时便知道,这位应该是赞同她的观点的,于是便抬头大大方方地冲着大公主一点头,道:“原就是这个理。”——可见,她也是个会看人下菜的。 大公主看看她,忽地一收严肃的表情,露出笑容来,冲她点头道:“你不错,果然跟老祖宗说的一样,是个有胆识的。”又补了一句,“且还挺有见识。” 说着,大公主又回头问着方英:“你们也是要出城踏青的吗?不如我们一道吧。” 于是,两帮人马便混作了一帮。 袁长卿正问着珊娘,那天她到底跟太后说了些什么时,身后骑在马上的小宝和大妞忽然闹了起来。原来之前珊娘一直坐在车上,这两个小布丁儿没看到她,这会儿看到了他们最喜欢的舅母,骑马也就没那么有趣了,两个小人儿都闹着要跟着珊娘一同坐车。 却原来,自打珊娘他们从梅山镇回到京城后,方家人三天两头便把他们招过去共进个午餐晚餐什么的,这原是大人们用来联络感情的,却叫两个小的得了益。那两个小人儿,自小见惯了家里动不动就挥鞭子的母亲,竟还是头一次见识到珊娘这种温情款的,且珊娘自恃着这两个不是自家的孩子,宠坏了也是别人家的事,更是处处无原则地宠着两个孩子。都说孩子是全天下最有眼色的人,什么人可欺什么人可近,鬼灵精们心里有数着呢,因此,只要有珊娘在的地方,这两个孩子便谁都不要,尽黏着这个舅母了,更因此,叫他们舅舅心里醋了不是一点两点。 两个小人儿钻进马车,便缠着珊娘一阵要吃要喝要讲故事,直把袁长卿一个人给冷落在了一边。等到了城外的驰道上,马车停下,袁长卿从车上下来时,那原就显得清冷的面容,看着更如一朵高岭之花般“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大公主倚着马欣赏了一会儿少年的美色,拿肩一撞方英,两个过来人免不了偷偷笑话了一阵这少年人不能与人分说的小醋意。 袁长卿自是不会败给两个小不点儿的,任由他们缠着珊娘玩了一会儿,便过去以骑马引开了珊娘的注意。可珊娘原也没打算出来骑马,那身衣裳自是不合适的。大公主听了,便笑道:“我倒是备了一身,你若不嫌弃,先拿去用吧。” 大公主长得娇小,如今珊娘又尚未完全长大,倒正好合适。在马车上换了衣裳下来,袁长卿便再没给那两个小布丁儿机会,只牵着马,带着珊娘走得远远的。显见着珊娘挺有运动天赋的,一天下来,竟能独自骑在马上小溜一圈了,直看得袁长卿心里既是骄傲,又有点小小遗憾——没能显出他的能耐来。 下午时分,袁长卿早早就带着珊娘辞了众人。珊娘原以为他是有事急着回府,却不想等她注意时,发现他们走的竟不是回袁府的路,便回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只笑而不答。等看到那巷口处挂着的木牌时,珊娘这才知道,他竟是带她来了他之前曾说过的,那位于福寿坊仁德巷里的三进小宅院。 大周承平百年,京城的土地早已是寸土寸金,何况这福寿坊又紧临着皇城,且那金水河正傍着仁德巷而过。便是只看了这外部的环境,珊娘就不免一阵诧异。如今虽然她偷懒不肯接了花妈妈的帐册,可其实袁长卿的那点身家,她早一眼掸进了心里,她甚至还注意到他在海船行里都有参股,可以说,这是个不差钱的主儿。可便是再不差钱,以他手里的那点东西,想要置办下这仁德巷的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见她疑惑,袁长卿也不给她解惑,只命炎风上前拍门。立时,门里传出一个粗喉咙大嗓音,“谁啊?” 随着话音,那看着朴实无华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从门里探出个乱蓬蓬的脑袋。那人一抬头,看到拍门的是炎风,立时笑着拉开了门,道:“炎小哥,可是我们爷到了?”说着,那人拉开门,从门里挤了出来。 珊娘正由袁长卿扶着下车,她站在车踏板上顺势一抬头,不禁叫门里挤出来的那人吓了一跳。 那袁长卿算是个子高的了,此人竟比袁长卿还要再高出一个头有余,且生得又粗又壮,足有两个珊娘的宽度,偏还断了一条腿,那衣袍下摆处露出的一截细溜溜的木头假肢,看得人直替他担心,生怕那假肢支撑不住他这硕大的块头。 那人看着不到四旬的年纪,虽残了一条腿,走起路来却是健步如飞,见袁长卿扶着珊娘下了马车,他跟着健全人似的,几步便“咚咚咚”地冲下台阶,跑到马车旁,向着袁长卿和珊娘行了一礼,咧着大嘴叫了声“爷,奶奶”。那声音,跟云间滚过的闷雷似的。 见珊娘好奇看着那人,袁长卿忙替她介绍道:“这是大毛叔,以前是我祖父的亲随。”珊娘便知道,他也是漠洛河一役的幸存者了。 前世时珊娘就知道,袁长卿的名下其实养着许多这样的伤残袁家军,包括花叔,只是那时候除了花叔,她并没有见过其他人,袁长卿也没有安排人在家里当差。 既是袁老令公的手下,珊娘自不会拿他们当下人待,忙以晚辈之礼向着大毛叔行了一礼,倒叫大毛叔一阵不自在,手忙脚乱地重又跑回门房去,冲着门内瓮声瓮气地高喊了一声,“大爷大奶奶来了!” “叫什么叫?!还有没有个规矩了?!”忽然,门里传来花妈妈的喝骂。看到罩着一只绣花眼罩的花妈妈笑眯眯地从门里迎出来,珊娘这才知道,原来袁长卿早安排好了这一切。 袁长卿心情很是不错,从领着珊娘进门起,他就一直在珊娘耳旁细细给她介绍着这座宅子。珊娘这才知道,这宅子竟是太子私下里送他的新婚贺礼——想来也是,袁长卿又非那大富大贵之人,怎么可能置办得起这里的宅院。 便是珊娘的奚落,也依旧没有坏了袁长卿的好心情,只和她手拉着手地逛起了新宅院。 “我头一眼就看中了这宅子,”袁长卿得意洋洋道,“看到没,迎门处那个青砖水磨墙,除了图案人你家里的影壁不同外,是不是很像?赶明儿我们也在前面种些爬山虎,等爬山虎爬满影壁后,看着就更像了。” 珊娘倒不知道,袁长卿竟那么喜欢她的家,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 这宅院果然如袁长卿所说的那样,虽说是北方的四合院,却处处融合了南方的特色,什么高高的女儿墙,水磨青砖影壁,以及鹅卵石砌成吉祥图案的小径,竟处处透着江南的风情。特别是那三进正院的后面,那和她娘家一样并不大的小花园里,依旧是在那东北角上,立着座小小的两层小木楼。 带着珊娘站在木楼下,袁长卿笑道:“这会儿天寒地冻的开不了工,我已经叫人把那些栏杆也换成美人靠式样的,那样就真跟你的小绣楼一样了。” 珊娘抿唇一笑,看看四周没人,便压低声音调侃着他道:“难道你还想爬墙怎的?” 袁长卿立时凑到她的耳旁回嘴道:“都已经爬上床了,还要爬什么墙。” 第100节 珊娘:“……” 果然,比不要脸,她怎么也比不过他…… 二人回到袁府里时,珊娘身上仍穿着大公主送她的那套骑马装,她正对袁长卿说着大公主要带她去订制骑马装的事,桂叔忽然过来了。 自接到老爷的信后,桂叔就忙碌了起来,竟是整天都看不到人影。珊娘好奇问了两回,桂叔只说在四处打听置办庄子的事,珊娘也就没再多问了。倒是袁长卿,因为是地头蛇,经常被桂叔请去帮着拿主意。此时他过来,怕是又看中了哪里的产业,想要找袁长卿商议的。 珊娘知道如今袁长卿事多,便对桂叔道:“这些小事不要烦劳大爷了,跟我说也一样。” 接到桂叔的眼风,袁长卿忙道:“你对京城又不熟,哪里知道其中的猫腻,且也不费我什么功夫。”说着,把珊娘撺掇回了内院,他则和桂叔去了前院。 珊娘被他哄进了二门,又想着他应该去不久,便在二门处等着袁长卿。却不想,她没等到袁长卿,倒等来了袁昶兴。 那袁昶兴不是从门外进来的,而是从二门里出来的,可见是有人特意去向他通风报信的。珊娘的眼顿时便眯了一眯。 一看到珊娘,袁昶兴便一脸体贴地凑过来道:“大哥也真是,就这几步路,难道不能把大嫂送回院子里再出去?”说着,殷勤地伸手过来,要扶珊娘的胳膊。 三和一见,赶紧横出一步,隔开了他的手。 袁昶兴沉着眼看看三和,然后又换了笑脸,殷殷问着珊娘今儿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累不累之类的过于亲密的话语。 珊娘竟跟没听出什么不对一样,也笑盈盈地答着他的话,倒叫三和忍不住一阵诧异,悄悄看了珊娘好几眼。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直到了含翠轩门口时,珊娘才站住脚,回头对袁昶兴道:“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就不请你进去了,你知道的,你哥哥他……比较讲究。”她嫣然一笑,又拿眼尾一睨袁昶兴,道了声:“你果然比你哥哥体贴多了。”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院门。 她身后,袁昶兴弯起眼,一阵得意地贼笑。 而进了院门的珊娘,那俏脸却是立时一沉,咬牙骂了句:“不知死的下作东西。” 三和眨了好一会儿的眼才回过神来,忙看看左右,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原来奶奶心里有数啊!”又咬牙道:“我早看着他看奶奶的眼神不对了,原还当是我多心了……”又愤愤道:“该告诉大爷去……” 珊娘忙一摆手,道:“大爷事多,别叫他再分了神。”又冷哼道,“这种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我不信我还治不了他了!”说着,俯身在三和耳旁一阵低语,道:“这事需得你配合着我。五福六安都别叫他们知道,一个老实一个急躁,搞不好倒坏了我的事。” 第133章 ·请君入瓮 因之前太后曾要求珊娘每天写一篇心经的,而含翠轩里没有佛堂,自珊娘从梅山镇回来后,她就以此为借口,跟老太太借了她的佛堂,于每日午后老太太午睡时,去那小佛堂里抄经。 袁长卿对珊娘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心诚则灵,哪里都能抄的。” 珊娘却正色道:“怎么能一样?心诚更要意诚,何况你今年还要下场,只当我这是替你祈福了。” 她知道,袁长卿其实是怕她在老太太那里吃了亏,可她原就是冲着那个“亏”去的。袁长卿却是不知道她心里的盘算,只当她真如她所说的那样,不禁一阵感动,心下又一阵暗恨自己能力不济,暗暗发誓一定要护珊娘一个周全。 因此,最近袁长卿竟变得更加忙碌了,不仅他自己的事,他四叔那里有意无意加到他身上的事,似乎还有桂叔那里也时不时地找他,且二人还常常一同出门。 袁长卿这里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就不会天天盯着珊娘了,这倒更方便了珊娘做手脚。 自珊娘每天午后在老太太的佛堂里抄经后,袁昶兴差不多也总看着时辰来佛堂门前堵着她。 头一次堵她时,他差点就要闯进佛堂了,幸亏三和及时出来阻止了他。等珊娘抄完经出来,笑盈盈地向他一阵致歉,只说佛堂乃是清净之地,她又是奉命抄经,不可怠慢。 于是袁昶兴眼珠一转,转头就缠着老太太说,“大嫂抄经辛苦,把东阁开了给大嫂做休息之处吧。” 老太太心里哪能不知道她这风流的孙子在打什么主意,她是巴不得珊娘出了事才好的,便只作被袁昶兴磨得受不住的模样,顺势应了。 珊娘假意感激不尽,心里却不由一阵冷笑。 那袁昶兴也是色令智昏,见珊娘对他嬉笑怒骂,一副将上手不上手的模样,早忘了谨慎二字,只心痒痒地一心想把人弄到手。于是某个午后,珊娘抄完经回到东阁休息时,便发现袁昶兴早已经在东阁里坐着了,且那桌上早放置了一堆精致的茶点,以及一壶好茶。 珊娘的眼轻轻打那只造型古朴的紫砂壶上一带而过,便笑盈盈地和袁昶兴打着招呼道:“二弟怎么又来了?都说了我这里不用人陪。” 袁昶兴殷勤地过去要扶珊娘的手臂,却被她斜睨着的媚丝眼儿给瞪得又缩回了手,涎着脸笑道:“大嫂跟我客气什么。说起来原该大哥陪着大嫂的,偏大哥忙成那样,倒冷落了大嫂。我是大哥的兄弟,大哥不到的地方,自该我给补上才是。”说着,亲自提了那壶,斟了一杯茶给珊娘递了过来,又笑道:“这是铁观音,我特意从二表哥那里要来的贡茶,大嫂尝尝。”——他所谓的“二表哥”,是贵妃娘家的侄儿,和他甚是交好。那也是京城有名的一个纨绔。 珊娘又斜睇他一眼,却是没接那茶,倒一把夺过那只紫砂壶把玩了起来。 袁昶兴顿时一阵紧张。 见状,珊娘心里更是有数了。 要说这壶,看似个普通的古物,其实却是一把分心壶,一个壶嘴里能倒出两种不同的茶水。前世时,袁昶兴就没少用这壶配合着加料的茶水干坏事,她就曾中过一次招。 前世的那时候,袁长卿已经得计带着她搬出了大宅。只是那时候的她,一是受惑于老太太对人的亲切,二是自己功利心重,只觉得袁长卿清高迂腐,竟放着袁府现成的大树不肯依附,于是她便背着袁长卿处处巴结讨好着袁家诸人。袁长卿发现后,曾正色警告过她一次,却叫她奚落了一通。偏他什么话也没跟她解释,只拿看陌生人似的眼看了她一眼后,便再不管她了。直到袁长卿发现袁昶兴在有意接近她,这才第二次又警告了她。而那时候她却以为袁长卿这是嫉妒心作怪,并没有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虽然袁长卿不喜欢她跟老太太来往,她自己却一心想挤进那个圈子里去,因此常回老宅应酬着老太太。就是在那个时候,袁昶兴曾用这把壶请她喝了好几回的茶,可每回都叫袁长卿及时打断了。直到最后一回,袁长卿来晚了一步,到底叫她喝了一杯加料的茶水。当时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还当自己是空腹喝了酽茶,这是醉茶了。亏得袁长卿及时赶到,把浑身无力的她给带了回去。回去后,袁长卿命人请来郎中,却因突然诊出她有了喜脉,而叫她渐渐淡忘了当时心里曾兴起过的一丝疑惑。袁长卿那里更是对她下了禁令,不许她再去大宅,却始终不曾给过她一句解释。直到多年后,袁昶兴的事情败露,人们从他的屋里搜出那只壶,珊娘才后知后觉地得知当年的真相…… 所以,这一世,珊娘算着他十有八-九还会故技重施。 “这壶看着像是古物。”她把玩着那壶,看着袁昶兴一阵似笑非笑。 袁昶兴赶紧从她的手里接过那壶,道:“确实是古物,花了我好大一笔钱呢。”又道,“这壶泡雨前茶最好了,大嫂尝尝,冷了就不好喝了。” 珊娘看看他面前的空茶盏,笑道:“哪能只我喝,你也喝啊。” 袁昶兴便笑着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珊娘见了,便看了三和一眼。三和会意,忽然上前一步,对袁昶兴笑道:“二爷之前是去了哪里?这衣摆后面怎么沾了一片灰?让奴婢替您收拾一下吧。”说着,不容分说,便拉着袁昶兴到门口处,又作势拍了拍他的衣裳下摆。珊娘那里则飞快地将两杯茶换了个个儿。三和从眼角看到珊娘换茶完毕,这才放开袁昶兴,笑道:“好了。” 袁昶兴却是对身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回头看看衣裳下摆,笑道:“大概是翻找茶叶的时候不小心沾到的。”说着,便过来又请珊娘喝茶。 珊娘假意和他推辞了一会儿,直到看着他先饮了茶,她这才慢慢地抿了自己的那杯茶。 二人一阵闲聊。又过了半盏茶的时候,珊娘忽然回头吩咐着三和,“我怎么感觉有点冷?你回去替我拿件衣裳过来。” 袁昶兴原已安排好人来支开三和的,如今见珊娘主动打发了人,他立时一阵高兴,正待要开口,忽然感觉一阵手脚虚软,连手里的茶盏都掉在了桌子上,然后滚到了地上。 珊娘冷眼看着那茶盏在地上滚着,回头看着袁昶兴一阵冷笑,却故意扬着声音叫了两声:“来人啊,来人!”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珊娘早猜到,老太太这院子里的人定是被袁昶兴给收买了,或者更甚,老太太亲自给袁昶兴行了方便。 看着袁昶兴一阵摇摇欲坠,连坐都坐不住的模样,珊娘捧着茶盏一阵装腔作势,又故作惊慌地嚷嚷了一嗓子,“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坐都坐不住了?” 偏她这样嚷嚷,仍是没人来。于是她便笑眯眯地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此时的袁昶兴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该是个傻子了。 “你……”他瞪着她,偏手脚无力,连说话的声音都像蚊子哼哼一般。 “哎哟哟,二弟这是怎么了?”珊娘走过去,伸手一推袁昶兴的肩,看着他从椅子上一咕碌滚到地上,这才蹲在他的身旁笑道:“不会是你这茶泡得太浓了,你又空着肚子,这是醉茶了吧?” “你……”除了这一个字,袁昶兴似再说不出其他话来了一般。 “你什么你,”珊娘一瞪眼,“啪”地便给了他一耳光,道:“还有没有个上下尊卑了?叫大嫂!” 长这么大,袁昶兴什么时候被人打过耳光,顿时气得一阵眼冒红光,怒道:“你敢打我?!” “哎呦,我不敢。”珊娘说着,又狠狠抽了他一耳光,然后甩着抽麻了的手道:“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请君入瓮’。你打量你那点龌龊心思谁都看不出来?还是你以为,这种事闹开了,反正吃亏的只会是我?告诉你,姑奶奶我还真就不怕闹开了。打从两三年前起,你姑奶奶我身边就没断过类似的流言蜚语,袁长卿他若是计较这些,当初他就不会娶我了。当然,如果如今他计较了,大不了我们一拍两散,我继续回去做我的十三姑娘去。可你若是想要用这种事来膈应我,晚了,姑奶奶我早过了会被这种事膈应到的时候了,如今我只会以牙还牙。啊……” 说着,她又狠狠甩了他一耳光,道:“都忘了,我的断腿之仇还没报呢。”看着他忽然瞪大的眼,她弯眼一笑,拔下头上的簪子,比在他的腿上,道:“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事幕后的黑手是你吧?”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显然是不相信她真敢拿那簪子戳他。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在吓唬你。我一个女人家,连鸡都不敢杀,哪敢给人放血,是吧?”珊娘笑盈盈地说着,又一咂嘴,叹气道:“你还真说对了,我这人也算是个心狠的,偏就是见不得血。不过我有办法。” 说着,她偏过头去,将全身的力量都往手上的簪子上一压,于是那簪子就这么戳进了袁昶兴的腿肉里。 袁昶兴哪里想得到她会这么凶残,顿时“嗷”地一嗓子就嚎了起来。偏他中了迷药,他自以为很大的声音,听上去都比不得一只小猫的嚎叫。 “哎呀呀,我可真见不得血。”戳了人后,珊娘就赶紧收回了手,又把头扭到一边,生怕看到他腿上的血的模样。 那袁昶兴自幼娇生惯养,他要做坏事时,都是指挥着人去做的,他自己从来没亲眼见过血的,更没见过哪个女人会像珊娘这样说给人放血就给人放血。他又是痛又是恨,偏还色厉内荏地威胁着珊娘:“有种你杀了我……” “啊,好主意!”珊娘一拍巴掌,又嫌弃地瞥了一眼那明晃晃戳在他腿上的喜字簪,然后撩起他的衣摆盖住那片血迹,重又拔下头上另一根喜字簪,抵在他的喉间道:“听说这里戳下去只会漏气不会出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袁昶兴才叫了一嗓子,就感觉到那簪子果然往下捅了一点。他原以为她只是吓唬她,再想不到她竟似真敢,忙吓得尖着嗓门叫道:“你疯了!你杀了我,你也要给我抵命的!” 珊娘一脸恍然状,道:“是哦,我还可以说我疯了。疯子杀人都不用抵命的。”说着,那簪子又往他喉间压了压,然后脸色一正,喝问着他:“说,你灌我迷药要做什么?!” “你疯了,明明是你灌了我迷药……” “哟,原来还可以这样倒打一耙的!受教受教。”珊娘笑盈盈地撤回簪子,却是拿满怀恶意的眼又往他身下瞄去,又有点可惜地掂了掂手里的簪子,道:“其实我挺喜欢这对簪子的……既然那只沾了血要不得了,这只也不要了吧。”说着,便拿簪子对着他下面就要扎过去。 袁昶兴哪见过这样泼辣的女人,见她一脸真敢扎他命根子的模样,顿时哭喊着求起饶来,“大嫂饶命,大嫂饶命,弟弟再不敢了……” “你算我什么弟弟!”珊娘的手早打麻了,便站起来,一脚踹在他的脸上,又在他的肚子上狠踢了一脚,道:“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老实交待……”说着,拿簪子往他肉厚的屁股上又扎了一下。 “嗷!”袁昶兴又痛呼了一声,岔着声儿叫道:“别、别扎我了,我说,我说……” 珊娘原以为,袁昶兴只不过是要败坏她的名节而已,她也只想着利用他的荒唐来拿捏老太太同意他们搬出去,却再想不到,袁昶兴竟交待出一段隐情。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袁家人的心肝竟黑着呢! 却原来,袁家如今之所以穷得只剩下了个爵位,是因为当初袁四老爷刚得到爵位时,叫方家人打上门来闹了一场。那忠肃伯方志见不能替外孙讨回爵位,便逼着袁家人把大半家产都划到了袁长卿的名下。加上袁长卿母亲当年的十里红妆,他如今可算得是富甲一方了。若不是他这些年一向谨慎,他身边的人护他又紧,不定冲着那笔财产,他的小命都难保到今日。 而袁昶兴之所以勾引珊娘,却不仅仅是要坏珊娘的名节。原来他早和老太太订了计谋,若是他能勾得珊娘上钩,那自是最好,到时候他们会引着珊娘去毒害袁长卿。到那时,袁长卿名下的产业便能名正言顺地归他们所有了。而若是珊娘不从,他们便拿她的名节做要挟…… 他们若只是算计着她,珊娘倒还能忍受,如今听着这些人竟狠毒地要谋害袁长卿的性命,她心头的火苗立时一窜三丈高,回身拿起那只壶就狠狠往袁昶兴的脑袋上砸去,偏袁昶兴的脑袋硬着,壶碎了,他的头脸竟没事。若说之前珊娘只是在袁昶兴身上泄着愤,那么此刻她则真是有心想要要了袁昶兴的命的。见那壶砸不死他,她只得退而求其次,拿着那簪子便一阵没头没脑地在他身上乱扎,扎得袁昶兴一阵长嚎。而他的嚎叫则更加激起了珊娘的凶性,她嫌那簪子扎不死人,便站起身,开始拿脚往袁昶兴的脸上和下身一阵乱踹。只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儿家,力气有限,竟除了把袁昶兴踹了个鼻青脸肿外,都没办法把人打个半身不遂。 她那里正疯了似地在袁昶兴身上泄着愤,那门帘忽然被人从外撩起,她都没听到脚步声,就只见一个人影扑进来,一把抱住了她。 珊娘原以为是老太太的人进来了,正挣扎着,只听耳旁响起一声低喝:“十三儿!” 她一愣,抬头看去,这才发现,抱着她的人生着一双清冷的眼。 而袁长卿的那双眼,此时却早已不能算是清冷了,而是冰冷。充满杀气的冰冷。 偏那躺在地上的袁昶兴还不知死,见袁长卿进来,以为得了个救命菩萨,竟伸着手冲袁长卿求救道:“大哥救我,大嫂疯了……” 袁长卿的眼中厉色一闪,飞起一脚,将躺在地上的袁昶兴踢飞出去撞在墙上,人顿时便没了声儿。他则一转身,蓦地扯下身上的大氅,转眼就把呆愣在那里的珊娘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袁……” 珊娘只说了一个字,就听到袁长卿冷声喝道:“闭嘴!” 紧接着,她还没缓过神来,便只觉双腿一空,她的腹部重重撞上袁长卿的肩头,竟是就这样,被他头下脚上的扛在肩上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预告一下,明天那章是肉汤篇,怕人举报,明天准时八点半更,要看的赶紧在被锁之前看过,万一真被锁了,我就得把肉汤修改成青菜汤了…… 亲嘛,默默喝汤,表出声,表出现“肉”字,对不住了,为了安全起见,有些评论我删了。嘘!闷声拖肉! 第134章 ·惩罚 等三和火急火燎地拉着老太太赶过来时,老太太却故意慢吞吞地拖着脚步,一边装腔作势地教训着三和道:“你这丫头,平常看着倒像是个稳重人,怎么这会儿竟这样慌手慌脚起来?什么贼人?这青天白日的,府里又人来人往,怎么可能闯进个贼人来?定是你看花了眼!”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东阁门外。老太太见门外竟没一个人守着,心里猜着袁昶兴差不多是得手了。此时她倒一改刚才的拖沓,怕三和跑了似的,反手一把抓住三和的手腕,嘴里说着:“怎么都没个伺候的人?”脚下已经抢在众人之前,拉着三和进了东阁。 三和以为,她会看到她和珊娘早设计好的场景,老太太也以为她会看到她所以为的场景,却不想阁内竟空空如也,除了地上一滩醒目的鲜血外,竟是看不到半个人影。 第101节 顿时,三和的假惊慌就变成了真惊慌。“人呢?!”老太太更是抢在她的前面慌乱喝问。 看着地上的那一摊血,老太太也慌了神,拿住珊娘的短处是一回事,真逼出人命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和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慌得连声叫着“奶奶”,把东阁里里外外一阵翻找。 老太太则是一阵疑神疑鬼。她不知道这摊血是不是袁昶兴闯的祸,有心想要叫人也跟着找袁昶兴,又怕这果然是他做下了什么不可挽回之事,生怕叫破了倒不好遮掩,只得闭了嘴,暗暗在心里藏了焦急。 屋里的二人正各怀心事地着急着,忽然就听到外面传来花妈妈的声音。花妈妈远远冲着屋内骂道:“三和,要死了,玩疯了你了?竟叫奶奶等你还怎的?气得奶奶都先回去了,你还在这里野着!”随着话音,花妈妈掀着帘子进来了。她仿佛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老太太一般,先是意外地“哟”了一声,然后才向着老太太行了一礼,道歉道:“不知道老太太也在,还当只有三和在呢。”又扭头看着脸上仍挂着泪珠的三和骂道:“你死哪去了?气得奶奶都没等你,直接先回去了,叫我来骂你呢!” 老太太忙问道:“你们奶奶呢?” 花妈妈敛袖道:“我们奶奶先回去了。”又道,“大爷那里要件急的东西,偏只有奶奶知道东西放在哪里,就叫我来请了我们奶奶回去。如今我们奶奶和大爷都在含翠轩里呢。” 老太太的眼顿时一闪,“你们大爷回来了?” “是。”花妈妈答话的语气虽恭敬着,那瞟向老太太的独眼里,却带着一抹明显的讥嘲。 老太太心头顿时一沉,也顾不得矜持了,才刚要问袁昶兴,就听得外面又是一阵乱,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禀道:“不好了不好了,二爷掉进池塘里了。” “什么?!”老太太一听就急了。如今虽然已经是二月了,却是乍暖还寒,掉进水里可不是闹得着玩的。 老太太也再顾不得这头了,忙带着一队人“忽啦”一下全跑了。 三和则快步跑到花妈妈跟前,拉着花妈妈问道:“奶奶真回去了?奶奶没事吧?” 花妈妈看看她,又恨恨地拿手指一戳三和的脑门,道:“你先担心你自个儿吧!我还从没见大爷这么生气过呢。” 按下这边不表,且说珊娘那边。 袁长卿扛了珊娘,避着人蹑进含翠轩,一进屋,就看到李妈妈正带着六安在窗前的炕上做着针线。二人看到袁长卿肩上扛着团黑乎乎的东西进来,正惊讶着,袁长卿已经沉着脸喝道:“出去。” 那生冷模样,竟是前所未见的。 李妈妈和六安原就是珊娘身边最胆小的,顿时慌得连针线笸箩都没收拾,眨眼间就跑了出去。 袁长卿用脚踢上门,回手加了门栓,然后扛着珊娘进了里屋,将珊娘像扔死狗似地往那床上一扔。 珊娘没个防备,被硬硬的床板撞得闷哼一声。等了两息,见袁长卿没有下一步动作的意思,她这才挣扎着从那裹着她的大氅里钻了出来。 这一路,袁长卿始终沉默着。便是他不出声,珊娘也能从他那紧绷的肩背,以及毫不留情勒在她腿上的力道中,感觉到他那快要没顶的怒火。于是她乖觉地没有出声。 直到好不容易从那件大氅里挣脱出来,她抬起头,还没看到袁长卿的人,便已经先开口说道:“我是……” 忽的,她的解释卡在了喉咙里。她再想不到,袁长卿这会儿在做什么…… 他,在脱衣裳! 直到露出精壮的身躯,身上只留下一条雪白的中裤,袁长卿才转过身来。 这竟是她头一次在光天化日下见到半裸的他。那并不算健硕,却分外有型的肌肉线条,令珊娘忍不住吞咽了一下,蓦地往后退了一步。偏她的腿弯处撞在床沿上,整个人忽地往床上一坐。“你……” “闭嘴!”袁长卿紧绷着一张脸,忽地一扽手里的东西,珊娘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他的腰带。 “你……你要做什么……”她紧张地看着他的手。 “不许出声儿!” 袁长卿低喝着,忽地如饿虎扑食般扑上来,一把将她按倒在床上,然后整个人都压在她的身上,三下五除二地将她的双手捆了起来,又将另一端系在床里侧的栏柱上。他按着她的手,低头愤怒地逼视着她,又道:“不许说话,不许出一点儿声,我现在很生气,听你说话,我只会更生气!”说着,他便开始解她的衣裳。 珊娘被他那生冷的目光吓住了。便是前世两人吵架时,她都没见过他这杀气腾腾的眼神。她忍不住抖了一抖。 “害怕了?”袁长卿低压着声音,那嗓音显得低沉而危险,令珊娘的脊骨又爬过一阵颤栗,而紧跟着那颤栗爬过她脊珠的,是他那略显粗糙的指尖。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手指一颗一颗地搓揉过她的脊珠,那带着阴鸷的目光,那一言不发紧绷着的脸,忍不住叫她一阵紧张。偏她才刚要张嘴,他便截着她的话又威胁道:“你再出一声儿试试。”那另一只覆在她腰际的手,忽地往下一沉,找到她身体最敏感之处,在那里重重地揉了她一下。 珊娘惊得整个身体蓦然绷紧,拼命咬住牙,才没叫出声儿来。 见她真个儿忍着没发出声音,他满意地微眯了眯眼,那仍一颗颗数着她脊珠的手,却是把她的背猛地往上一抬,勃发着的身体则忽地往下一压,直压得她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他这才紧绷着那越发显得低沉的声音,在她唇边低低地说道:“你可知道,当我猜到你要做什么的时候,我有多害怕?!”那只在她敏感处游移的手,忽地侵入她,且带着怒意故意弄痛了她。 珊娘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痛?!”他问着,一偏头,重重咬在她的肩上,却到底没舍得咬破了皮,只在她的肩上一阵厮磨啃吮,直到在那洁白的肌肤上制造出一块明显的青紫,他这才抬起头来,一脸平静地凝视着她,偏一双眼眸亮得吓人,“你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你怎么还能这么不顾自己去涉险?你若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办?再一次变成孤家寡人?!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你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过吗?你有在乎过我吗?!” 这么说着时,他的眼眶竟渐渐红了起来。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失控,便埋下头去,在她身上一阵泄愤地啃吮咬吻…… 珊娘咬住牙,任由他在她的身上胡来着,哪怕他弄痛了她。她再没有想到,她在他心里竟是这样的重要。那一刻,别说他的粗鲁弄痛了她,便是叫她给予他全世界,她都是愿意的。 “长生……” “不许出声!”袁长卿低吼着,猛地将她拽下床沿,一把托起她的腰,随着一个长而有力的冲刺,便这么一下子贯穿了她,然后,就是一阵不管不顾地、生猛地披荆斩棘…… 毫无准备的珊娘被他冲撞得险些背过气去。偏他的粗鲁,他给她制造的痛楚,却又在那一刻,奇妙地叫她意识到,他对她的在乎;意识到他在报复着她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借由她的身体,安抚着他所受到的惊吓。他这么失去理智似地用着蛮力,叫她忍不住觉得,他其实也是在向他自己证明着,她还在,她没事…… 意识到这一点,她便越发地放柔了身子,任由他施为着。而她的柔顺,则愈加激发了他的凶性,若不是她的双手被固定在那里,他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拖下床去。于是他不耐烦地抓住那根腰带,一用力,竟扯断了床侧的那根栏杆,然后拦腰抱起她,狠狠地向他自己证明着她的安全…… 珊娘抬起仍被捆在一起的手,沉默地揽住他的脖颈,默默回应着他的需求。随着身体被他那毫无顾忌的热烈所点燃,她也头一次认识到,原来这一个多月里,甚至可以说,包括上一世,他对她一直都是有所克制的。这一刻,被各种情绪激得失了控的他,才头一次全然剥离了他所有的伪装,赤-裸裸地将自己袒露于她的面前。直到这时,她才认识到,他所有的疏离,他所有的清冷,其实都是他的自我保护。褪除那一层他刻意与人保持的距离,他其实是一团火,一团能焚尽世间万物的烈火。他野蛮、任性,霸道,他或是不许你靠近他,或是逼着你随他一同燃烧,却绝不许你漠视于他…… 情到浓烈处,珊娘忍不住发出一声细碎的低吟,却惹得他似急了眼般,猛地吻住她的唇,更加用力地挞伐起她来,一边急切地低吼着,“不许出声,不许出声!不许……不许你这样对我……” 他的刚猛,叫珊娘有些承受不住了。她圈在他脖颈处的手指,带着细细的电流轻轻划过他汗湿而敏感的颈背,叫他浑身蓦然一颤,便这么崩溃在了她的身上…… 他压着她喘息了一会儿,却是忽地支起手臂,心有不甘地瞪着她。那乌沉沉的眼,几乎令她不敢呼吸。“不许再碰我”。他低喃着,从脖子上摘下她的手,又将她的手再次捆回到床柱上,然后身体忽地往下一沉,竟又开始了第二轮的挞伐…… 连续两次毫不留情的挞伐,直摧残得珊娘一阵神思昏乱。且这第二次,他禁锢着她的手,只许他自己尽兴,却是一点儿也不允许她的参与。他恶劣地厮磨着她,冲撞着她,不上不下地吊着她;她则被他催逼着翻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峻岭,直到被他逼到那最接近太阳的位置,逼到所有的星辰都在她的眼后爆出繁花,逼得她险些晕死过去……两辈子为人,她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而这样的体验,许对于他来说,也是头一次。因此,当她缓缓降回人间,缓缓睁开眼时,发现年轻的他竟又再一次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珊娘蓦地倒抽了一口气,身体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却叫他一把按住,以吻封堵住她那想要拒绝的唇,“别说话,我还在生着气呢!”他呢喃着,偏那声音里明明已经没了怒气,有的明明只是…… 欲望。 如食髓知味一般,他要了她一回又一回。情到深浓处时,他会忘了她的“错”,可等神智恢复时,不免又气恨起来,于是一回又一回地在她身上找着存在感,竟是从床上折腾到床下,又从床下折腾到椅上,甚至抱着她在外间的榻上,以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各种姿势,竟是逼得珊娘迷失了一回又一回……直到二人精疲力竭,他这才抱着她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二人…… 等二人醒来时,窗外已经全黑了。外间的那座自鸣钟,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正一声声地敲过整整十下。 珊娘心里正默默数着他们睡着前,袁长卿到底发了几回疯,忽地便感觉到肩上,某人又在咬着她了。 “别……” 此时她的声音竟已全然地沙哑了。炸了毛的袁长卿竟比白爪还难伺候,一会儿不许她出声,一会儿又逼着她出声,且声音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 “再来。” 她正想着袁长卿的阴晴不定,便听到背后的他,那声音忽地又生冷了起来。她知道,他又想起了她的“错处”,这是又生气了…… 不等她回头,他一把按倒她,又拉过枕头垫在她的腰下,然后以极磨人的速度,极缓慢的、一点一点地攻进她的城堡。那缓慢的厮磨,磨得她忍不住一阵低吟,他却蓦地揽紧她的腰,带着怒气道:“许你出声了吗?!”他压在她的背上,忽而用力,忽而又轻忽得叫她以为他就要就此远离,那般折磨着她,逼得她忍不住发了火,扭头怒道:“你到底要怎样?!” “怎样?!”他冷笑一声,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抵向他,用力挤进她的身体,一边俯在她的耳旁急促道:“你说我要怎样?!别以为你这会儿顺从了我,就能叫我不生气了,我只要想到你那样儿,想到你……我就控制不住想要撕了你,想要把你吞进肚子里……”他重重撞着她,叫她忍不住痛呼出声,“痛吗?痛吗?”他一声声地问着她,又忽地拉起她,紧紧按着她的小腹,一边一下下用力攻陷着她,一边在她耳旁低喃道:“想想吧,想想我知道你要做什么的时候,我有多害怕,我多怕我来不及救你,偏我去救你,你竟已经摆平了他,就好像你一点儿都不需要我一样!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我感觉你真的一点儿都不需要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我在需要你,所以你才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你随时都可以抛下我,你……” 他咬住她的肩,拼命地往她身体里面挤压着自己,像是要将自己融进她的血肉里去一般。 珊娘被他厮磨得几乎失去了理智,却只能仰着脖子一个劲地低吟着。偏她的声音,激得他更加癫狂起来,他扳过她的脸,狠狠吻着她的唇,用力咬着她的脖子,蛮横地摇摆着她,推搡着她,狠狠地逼着她,压着她,携着她,将她再次送上高峰,直到整个人瘫软在他的怀里,他却仍意犹未尽,咬着她的颈后愤愤道:“看你可还敢了!” 精疲力竭的珊娘似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被他的动静所惊醒,她这才意识到,她结束了,他却还没有…… 体内难忍的酸胀,终于令她怕了,忍不住求饶道:“别……” 袁长卿却舔着她的耳朵冷笑道:“你饱了,就不管我了?”他蓦地翻过她,再次压住她,低头凝视着她的眼,又狠狠地将她折腾了一回,直到看到她眼神涣散,整个人都似散了架一般,他这才释放了自己,却依旧不肯从她体内退出来,压着她逼问着她,“可还敢了?!” 虽然那帐幔不曾放下,可因为室内没有点灯,除了他那双于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外,珊娘竟再看不清他的五官了,“不敢了。”她抬手遮住眼,真心觉得自己不敢了。她哑声抱怨道:“你要弄死我吗?” “真想弄死你,可我舍不得。”他拿开她的手,在她的眼睛上吻了一下,“记得你的承诺。”又道:“以前总是你要求我这个要求我那个,我之所以没有要求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能知道。可如今我却发现,你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既这样,从今儿起,我也要要求你,你要求我怎样,我就同样也要求你也要怎样。你若再不乖,你若再这样吓我,我就整得你一个月都下不来床!” 感觉到他仍深埋在她体内的“怒气”似又要再次勃发了,珊娘吓坏了,忙抱住他的脖颈,凑过去吻着他道:“不了不了不了,我再不行了……”顿了顿,又向他保证道“下次再不敢……” “还有下次?!”既然已经触发了“怒气”,袁长卿便顺势享受着这“怒气”的福利,又开始厮磨于她了,一边道:“我是你的丈夫,我就该替你撑起一片天的,你这样逞了强,置我于何地?” 珊娘被他厮磨得受不住了,忍不住带着哭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要是你从马上摔下来时真摔断了胳膊该怎么办?” “从马上摔下来?!”袁长卿蓦地停住动作,“谁告诉你,我打算从马上摔下来的?”虽然他确实是那么盘算的。 “还用人说?”珊娘这会儿被他吊得四边不靠,忍不住抽着气紧抱了他,嘴里一时竟没了把门的,“难道你不是打算诱他来抽你的马?可就算你骑术再好,马是个活物,万一有什么意外,你还怎么下场应试……”说到这里,她已经忍不住带了喘息,抬头在他肩上也咬了一口,默默催促着他继续。 袁长卿垂眼看看她,便依从了她…… 结束了又一轮的“征战”,他倚在床头处,手指抚着她的长发,抚得她一阵昏昏欲睡,却忽然又问着她道:“你怎么知道袁昶兴有个分心壶的?” 珊娘原本都已经快要迷糊了,却被他这问题激得后背蓦地一僵,精神顿时间恢复了抖擞,“那个,好像……不记得了。”她一时词穷,干脆耍起了无赖,眨着眼道:“应该是听谁说的吧。” 袁长卿的眼微微一眯。顿了顿,又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打算的?” 好吧,这会儿珊娘全然清醒了。“猜……的。”她赶紧岔着话题道:“倒是你,不是说今天要跟桂叔下乡的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袁长卿倒也不瞒她,将鼻子埋在她的发心处,道:“半路闲聊时,听炎风说,老太太开了东阁,给你做了临时歇脚之处。”顿了顿,又道:“老太太从不会无缘无故做好事,所以我猜她一定是有所图谋。然后我就想起你之前说的那些话,还有你特意借老太太佛堂的事。加上凉风也说,三和最近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几下里连在一起,我自然也就猜到了你想要做什么……”说到这里,他的怒气竟又升了起来——真正的怒气。这会儿便是他,也是有心无力了。 “知道我这赶回来的一路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知道。”珊娘闷闷道,“刻骨铭心。”——可不,这会儿她难受得都要睡不着了。 “活该!”感觉到她难受地扭着腰,他伸手过去替她按着腰,又小声道:“我是不是太狠了点?要不要点灯看一看?!” “呸!”珊娘顿时红着脸呸了他一口,骂道:“这会儿知道装个好人了,才刚我怎么叫你都不理我!” “我不是气疯了嘛!”他说着,忽地轻声一笑,道:“早知道你彪悍,却再想不到你会彪悍成这样。” “彪悍个鬼!”珊娘忍不住抱怨道,“都没能把他打出个好歹来!”说着,她把袁昶兴交待的事告诉了袁长卿,又恨声道:“好歹该先打断他的子孙根的!看他还敢那般龌龊!” 袁长卿的眸中冷色一闪,道:“你总要留些事给我做。”又道,“下次再不可这么以身涉险了。如今你不是一个人,你得替我想想,我罚你也很累的。” 珊娘:“……” “不要脸!”她啐着他。 袁长卿闷声又是一笑,道:“好吧,我不怪你了,不过你所有的小心思都到此为止,以后你可不许再瞒我骗我了。你可答应我?” 珊娘抬头看看他,笑着点了点头。 袁长卿却伸出小指,道:“我们拉勾。” 于是二人孩子气地拉了勾。 珊娘才刚要收回手,他又勾住她的小指,盯着她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对我说谎了。可是?” “啊?”珊娘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袁长卿勾着她的小指道:“你知道吗?你有个很好的习惯,你不想说实话的时候,你会一个劲地眨眼睛。比如,才刚我问你怎么知道袁昶兴有那么个壶的时候,你就一个劲儿地眨眼了,还有后来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打算时,你也拼命眨眼了。那么,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吗?!” 珊娘:“……” 她一直知道他精明,知道他擅长见微知著,却再没想到,他把他的这点聪明才智全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第135章 ·梦 “那个……” 第102节 珊娘正想着怎么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去,袁长卿立时如提醒她一般,晃了晃仍和她勾在一处的小指。 她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心里暗道:只怕我说了你也不信。 可若要她现编一个说辞,且不说以那家伙的敏锐定然能够看穿,就她自己,也懒怠那么折腾。所谓百谎遮一谎,最省事的办法,当然是说实话了…… 她咬着唇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问着袁长卿:“你信人有未知之能吗?” “未知之能?”袁长卿的眉一挑,那表情就显然是不信的。 珊娘认真地点了一下头,看着他道:“许也不能叫未知之能,就是……有时候我会梦到以后会发生的事,比如……” 她叹了口气,“比如,在你来梅山镇之前,我就梦到过你,且我还梦到我嫁给了你,只是……”她又叹了口气,“只是结局不是很好。所以那时候我才不愿意嫁给你。” 袁长卿一阵沉默。 珊娘又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仍蹙着眉,便又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算了,睡吧。” 袁长卿却轻轻一握她的手,拨过她的脸,看着她道:“说说看。” “什么?” “你的那个梦。你都没说,怎么知道我信不信?”袁长卿道。 珊娘又认真看他一眼,见他看着她的眼波于平静中带着温柔,便知道,他至少是愿意听她讲的。于是她伏在他的胸前,将“梦”里的一切一一向他道来…… 那个从小被教导着以现实处世,却终究因迷恋上海棠花下的美貌少年,而误了终身的她……那个于婚前就设了重重心防,婚后也从来没放下过的,从不肯叫她越雷池一步的他……那个一心求着往上爬,却误以为她所想的便是他所要的那个她……那个冷眼看着她越走越偏,却始终冷漠旁观的他……那个以错误的方式教育着子女的她……那个捡着她的漏,在子女面前扮演着慈父的他……那个越活越偏执的她……那个越来越封闭的他……那个心里想要悔改,却已经找不到回头路的她……那个最终于自我厌弃中离世的她…… 如今再提及往事,珊娘的心情已极是平静,就如她真在说着一个梦一般。只是偶尔提到伤心处,提到不甘时,心里才会泛起一阵感慨。 前一世,她的眼睛总是盯着前方,总是贪婪地想要拥有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而忽略了去珍惜她已经拥有的。她那么积极地追逐着,甚至踩着别人往上爬,甚至罔顾他人的意愿,最终她确实得到了她一直在追求的名和利,而她心里真正想要的那些,亲情、爱情,却始终不曾得到……这一世,她学会了珍惜眼前,学会怎么去做自己,却不想,竟于不知不觉中,轻轻松松地就得到了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她的朋友,甚至是……袁长卿。 直到他的手指抹过她的眼下,珊娘才意识到,她竟又落泪了。 她推开他的手,抹着眼泪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那个梦的。” “可你的那个梦,跟我们现在一点都不像。”袁长卿道。 “那是因为,我已经不是梦里的那个我了。你见到我时,我已经搬出了西园。”珊娘道,“我奇怪的倒是,你居然也不是我梦里的那个你了。有时候我想,若真如那个梦一样,若是我没有从西园里搬出去,若是你在春赏宴之前没有见过我,可你又娶了我,你会怎样?” 她抬头看向他。 黑暗中,袁长卿的眼眸沉静,偏眉宇间紧蹙着。 他信她的那个梦吗? 不信。 但显然她信。 而,平心而论,若不是之前就跟十三儿有过这样那样的瓜葛,若是他们真如她梦里那样,是被家长安排在一起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微微叹了口气,侧头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客观道:“若真如你梦里那样,我若不是在娶你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你,许我真会对你一直存着心防吧。许真如你梦里梦到的那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去靠近你,也不会许你靠近我。你的靠近,怕只会叫我觉得你是别有用心,从而更加躲得你远远的。若真是那样……”他又叹了口气,将唇贴在她的额上,心里有点难过,为了他们差点成为怨偶;也很是庆幸,庆幸着他俩到底不是她梦里梦到的模样。“亏得只是个梦……” “若这不是梦,我死后你会怎样?”前世于珊娘来说,便如是个梦了,她不想再纠结那些过去,但她仍对她死后,他的反应有些好奇。于是她把玩着他的手指,也很是客观地分析道:“我一直记得你在大讲堂里跟林如轩讲的那些话,所以我猜,我病死以后,你许都不会觉得怎么难过,许你还会觉得有点轻松……” 说到“病死”二字时,袁长卿的手臂蓦地一紧。虽然他不信她的那个梦,但潜意识里仍是不愿意听到这个不祥的字眼儿。 珊娘抬头看看他,然后伸手一抹他眉间隆起的小丘,安抚地道了一句,“只是个梦,说说而已。”又道,“我猜,娶妻于你,原就只是个任务,我死与不死,于你来说,都已经完成了一项任务,何况我还给你生了两个孩子。你有儿有女了,所以我死后,你大概不会再娶的。不定外人还得夸你一句长情,觉得你对你的这位贤良妻子如何情深意重……” 袁长卿抱着她蓦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皱眉道:“别说了。” 珊娘却一点儿也不怕他的不快,伸手又抹了一下他眉间的隆起,笑道:“但你不得不说,以你的性情,十有八-九真如我说的那样。你认是不认?” 他凝视着她,沉默良久,才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将头埋在她的颈弯里,闷闷道:“我早告诉过你的,我这人天性凉薄。” “啊……”珊娘平着音调“啊”了一声,却故意抬起腿在他身上轻蹭了一下,暗示着他这凉薄之人才刚做过什么凉薄之事。 袁长卿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按住她作怪的腿,凑到她耳旁道:“不酸了?” 珊娘红了脸,一扭头,就在他的脖子上轻咬了一口。 “嘶,”袁长卿故意倒抽着气,大手顺着她的腿往上一探,挑着眉道:“这是还没吃饱?” “要死了!”珊娘狠狠地捶了他两拳,到底不敢再戏弄于他,一边任由他替她揉着那酸痛之处,一边道:“我原也以为你是凉薄之人,如今才算看明白,你不是凉薄,你只是很小心。” 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想着他才十八岁而已,竟就有如此重的心防,想着他的成长过程一定很艰辛,珊娘忍不住一阵心疼,便伸出手臂环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袁长卿也低叹一声,道:“我也奇怪着,你怎么就住进我心里去的呢?是你做了什么?还是我做了什么?你又是怎么进去的?我怎么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偏你一住下就霸着不肯走了,我没法子了,只好把你娶回来了。” “说得你多委屈一般!”珊娘嗔他一眼,手指在他腰间轻轻一拧。 少年人火气旺,且这会儿二人还紧紧贴在一处。被她那么一拧,明明已经耗得油尽灯枯了,偏这轻轻的一点碰触,顿时又从那死灰里拱出了一点火花来。他再次翻身压住她,一番厮磨后,到底也知道今天他实在是做得太过了,便放了手,将她重又抱进怀里,叹息着道:“幸得只是个梦。若是真的,不仅你可怜,我也可怜……” “你可怜什么?”珊娘睇他一眼。 “怎么不可怜?今儿之前,我都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我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我都不知道,全然放开自己,把自己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人前是什么滋味。直到今儿我才知道,原来我早习惯了处处计算着别人的反应,什么时候都藏着掖着,偏今儿叫你激得我失了控……长这么大,我怕还是头一次这么不管不顾地去做一件事。珊儿,便是你恨我,我也要说,今儿你给我的,简直快活死我了。原来,不用去刻意控制自己,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珊儿,”他一个翻身,“你受得住吗?你受得住我吗?” 他低下头,乌黑的眼眸热烈地凝视着她。 她知道,他问的不仅是这床上之事,还有他这人,他这精于算计且还有些凉薄的天性,他问着她,是不是能全然接受这样的他…… 她没有回答他,只伸手抱住他的脖颈,又抬腿环上他的腰际…… 袁长卿蓦地一颤,然后深吸一口气,低头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将她的腿按了回去,道:“今天够了,我怕你明天得下不了床了……” 袁长卿披着衣裳出来时,外面的自鸣钟“咣咣”地直敲过十一下钟点才罢休。 他回头看了一眼条案上的钟,这才过去拉开紧拴着的门。 顿时,一个黑影跌进门内。 袁长卿的长眉微微抬起,借着廊下的灯光看着那个匍匐在他脚下的人影。 原来是三和。 早春二月的夜仍是很凉,三和被冻得鼻头通红,眼睛也是通红——看着便知道是哭过了。 “大、大爷……”三和怯怯叫道。 袁长卿却一皱眉,弯腰拎着她的肩,将她从屋里丢了出去,又回身小心关了门,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声些,你们奶奶睡觉轻。” 见他还知道关心着自家姑娘,三和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忍不住以衣袖遮着脸就哭了起来。 袁长卿的眉又拧了一下,推着她的肩,将她推进一旁的厢房里。 这会儿,那厢房里,花妈妈、李妈妈、五福六安都在。见他推着三和进来,几人全都站了起来。 袁长卿挥挥手,示意众人全都下去,又留下花妈妈问道:“如何?” 花妈妈撇着嘴道:“那里至少打发了二十来趟人,都叫我给打发走了。” “人呢?”袁长卿又问。 “照着爷的吩咐,丢到荷花池里去了。”花妈妈道,“可惜了,爷不许弄死他。” “若没有后续的麻烦,弄死也就弄死了。”袁长卿冷冷道,又问着花妈妈:“大夫呢?” 花妈妈一听就笑了,道:“正好小王太医在。”又道:“说是腿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还有点内伤。”又夸着袁长卿道:“爷那一脚够准的,偏踢在他旧年断过腿的地方。小王太医悄悄跟我说,这一回就算接上了,怕好了后也要落下点后遗症的。” 袁长卿眯着眼儿冷哼一声。若不是怕把他们逼红了眼,牵连到珊娘身上,他原想一脚踢断袁昶兴的脊梁骨的。 见花妈妈没什么要说的了,他便挥手让花妈妈下去了,然后才回头看着局促不安的三和道:“说吧,你们奶奶是怎么谋划的。” 三和一愣。她以为大爷和奶奶关在屋里那么久,定然已经逼着她们姑娘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却再想不到,她们大爷大奶奶尽忙着其他更重要的事去了…… 而,便是头一次这么放开自己,袁长卿却是依旧死性不改,该算计的地方仍是精确算计着。比如,这种能从三和嘴里问到答案的问题,他就不会去问珊娘。一则是节省时间;二则,从三和嘴里许倒更能听到实话。至于那被他折腾得不轻的珊娘……如今他早熟悉了她的性情,知道她其实内心里极为害羞,越是她所在意之人,她越是没办法从容应对,倒越是她看不顺眼的,她倒越能放开了嬉笑怒骂…… 三和揪着衣袖上的绣花,不安地把珊娘的打算都说了一遍。却原来,珊娘早计划好了要狠狠教训袁昶兴一通,然后再由三和借口有贼人闯入把老太太引来,只说是珊娘看错了,误把袁昶兴当贼人伤了,叫老太太和袁昶兴吃个哑巴亏。私下里,她则会拿袁昶兴私闯内宅做文章,逼着老太太让步…… 所谓“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老太太那里想要拿捏珊娘,原是拿准了她作为新媳妇,该是最害怕被人说三道四的,偏珊娘明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倒是老太太,看起来比她更在意个名声……不得不说,若按着珊娘的剧本走,老太太怕还真就会投鼠忌器…… 袁长卿听了不禁一阵默默咬牙。之前他就有些疑惑,为什么十三儿从西园出来后,竟和他所查到的那个十三儿不尽相同,如今他才知道,显然她是把那个“梦”当真了,所以她才处处警醒着自己。而许是因为“梦”里的她太过执着于追逐名利,以至于如今的她竟有些矫枉过正,全然不把自己的名声当一回事…… 难怪当初不管外面传着她和林如亭的花边新闻,还是她和五皇子的不实传闻,她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模样…… 袁长卿默默心痛着她的同时,也暗暗恼怒于她,于是那脸上的冰寒,竟是忍不住愈凝愈重,直冻得三和一阵瑟瑟发抖。她不敢看向他那张带着煞气的脸,偏有话又不能不说,便垂眼不看他,硬着头皮道:“大爷息怒,奶奶那么算计着,其实都是为了大爷啊。奶奶说,如今大爷身上的事已经很多了,奶奶只是想要替大爷分忧而已……” “行了!”袁长卿一抬手,止住她的喋喋不休,又侧目看着她冷哼道:“忠心是好事,却也不能愚忠。万事不怕个一万,就怕个万一,万一你们奶奶失手了呢?” 想着东阁里的那摊血,三和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雪白。 见她害怕了,袁长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事到此为止,以后对谁也不许再提。明儿若是有人问你,你只按着我教你的话回,咬死了看到一个陌生人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就好,其他的事你别管。” 三和屈膝一礼,待抬起头来时,便只见袁长卿的衣袍下摆正消失于门帘外。 半晌,五福六安探头进来,就看到三和瘫坐在地上,正一个劲地抹着眼泪在哭着。 见大爷不在屋内,五福这才跑进屋来,把三和从地上拽起来,一边掸着她的衣裳一边责备着她道:“你也真是,平常还知道说我呢,怎么今儿自个儿倒毛手毛脚起来了?便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随便叫个丫鬟去喊人就是了,偏你放下奶奶自个儿跑了,还叫大爷逮个正着,被大爷骂也是活该!” 却原来,竟是连五福六安等人都不知道今儿下午东阁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妈妈则担忧道:“便是三和有错,大爷也不该迁怒于我们姑娘啊!”——几人里,唯有她始终改不过口来。 而这一下午,她始终守在门外,若不是屋里传出来的是那种暧昧的动静,不定她就要冲进去解救她家姑娘了…… “许是……奶奶做了什么惹大爷不高兴的事了吧?”早早被赶开的六安犹豫道,“大爷进门时,那脸色真是吓死人了……”又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奶奶?偏大爷还拴了门,也不知道把奶奶怎么了……” 她说着无心,那已通人事的五福三和两个大丫鬟,包括李妈妈在内,几人顿时全都红了脸。五福过去就拍了她一下,骂着她道:“你个小毛丫头,不该你知道的,瞎打听什么?!” 第136章 ·报官 且说袁长卿出了门后,便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此时已经半夜时分了,老太太的院子里竟仍是灯火辉煌,众丫鬟仆役们来来往往,且一个个脸色惊慌。看到袁长卿过来,一个机灵的婆子赶紧往院内报了信,其他人则全都规规矩矩垂手叫着“大爷”,偏一个个低垂的眼,却又都不规矩地从眉梢眼底偷偷窥向袁长卿。 家里最受宠的二爷被人扔进荷花池里,捞起来时,那鼻青脸肿的模样显然是被痛揍了一通的。请来的太医说二爷只是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加上些皮外伤,将养些时日就会好的,偏二爷竟是到这会儿了还昏迷不醒着。 而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太太那里心急火燎地找着大爷,大爷明明人在家里,却始终避而不见。 一个家里的诸事,可瞒得外人,却是万万不可能瞒得住下人的。所以老太太和老爷与大爷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怕是再没人比这些人更清楚内情了,因此,那些心思活络些的难免将两件事往里一凑,在心里演绎出了一套“豪门恩怨记”来…… 袁长卿仿佛没有注意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般,只那么沉着眼,撩着衣袍上了台阶。他早看到有人把他过来的消息报了进去,偏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显然老太太想要拿捏他一下。而这会儿他可没那个心情再跟这些人周旋了,便拿眼扫向门帘旁站着的丫鬟。 丫鬟被他的鹰眸一扫,蓦地抖了一抖,不等里面出声儿,便忙不迭地替他打了帘子。 袁长卿进了屋,差点被屋子里的脂粉香气又给熏了出去。他抬眼看去,只见一屋子的女人中,竟只有四老爷一个男人。上首的罗汉榻上,老太太和四夫人正对坐着垂泪;袁咏梅坐在四夫人的背后,将头靠在四夫人的肩上。那下首处,守寡的二婶三婶各盘踞着一张玫瑰椅,正以一模一样的姿势闭目数着手里的佛珠。 除了这些主人外,便是三三两两各自站在自家主子后面侍候着的丫鬟婆子们。 满室寂寂中,竟只听到二婶三婶那念珠相碰的声响。 第103节 见袁长卿不听招呼就进来了,正来回踱着步的袁礼那脚步顿时一停,沉着脸喝道:“老太太叫你半晌,你怎么这才来?” 袁长卿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道:“有事?” “你二弟掉进荷花池了!”袁礼道。 “爬上来就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袁长卿道。 “你!”袁礼脸色一变。 袁长卿却忽地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抬手摸摸下巴上的那道浅沟,道:“四叔是不是觉得这话耳熟?”他挑眉看向四夫人,“这是当年四婶跟我奶娘说过的话。” 他不摸下巴,袁礼原还没想得起来。见他摸着下巴上的疤,他才忽地记起。当年袁长卿被袁昶兴推到台阶上磕出这道疤的时候,四夫人确实曾说过类似的话。 老太太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挤着笑道:“你这孩子,竟还记仇了怎的?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袁长卿的唇角又弯了一弯,看着老太太道:“老太太怕是不知道,其实我这人一直都挺记仇的。” 这些年,他之所以一直容忍着他们,一则是他还尚未成年,还没到能跟他们决裂的时候;二则,也是他们还没碰触到他的底线。而现如今,已然成婚的他再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偏这些人竟将黑手伸向了他的逆鳞!所以他不打算再容忍他们了。 以往袁长卿面对他们时,多少总带着点无所谓的态度,甚至可以说,他经常会刻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至于很多时候,袁家人都想不起来家里还有个他。偏如今他竟忽然变得尖锐了起来。老太太不由就和袁礼交换了个眼色。 “兴哥儿的事你可知道了?”老太太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道:“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四夫人就跳了起来,尖着嗓门叫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兴哥儿怎么碍着你了?你把他打成那样,还扔进水里,你……”她有心想骂他“贱种”,可看着他那清冷的眼,以及老太太皱起的眉,只得把这一声儿按捺了下去,怒道:“你这是存心要害死我兴哥儿!”想着袁昶兴直到这会儿仍昏迷着,四夫人忍不住哭出声儿来,拉着音调道:“我可怜的兴哥儿,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天可怜见,不过是碍了人的眼,人就要你的命啊……” 袁长卿一皱眉,看着老太太道:“四婶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了?什么叫我害了兴哥儿?我又什么时候打了他?我连他怎么了都不知道,四婶这盆脏水我可不敢领受。” “你有胆子做,竟没胆子认?!”四夫人忽然收了哭声,拍着桌子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却仍是不去看她,只看着老夫人道:“老太太也是这样想的?老太太也以为是我下的手?” 老太太那松驰的脸颊微颤了颤,看着袁长卿道:“真不是你做的?” 袁长卿默默盯着老太太,半晌,忽地一声冷笑,回头看着袁礼道:“四叔,报官吧。” “什么?”袁礼一怔。 “报官。”袁长卿道,“看来这家里都认定了我是凶手。既这样,报官吧。” 他这坚决的态度,倒叫老太太一阵疑惑,道:“不是你,那就是你媳妇儿!” 袁长卿的眼一眯,回头冷冷看向老夫人,道:“老太太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太奇怪了?十三儿有什么本事能打伤袁昶兴?兴哥儿他是三岁孩子吗?竟能被十三儿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打伤?!且不说十三儿在内宅都没出去过,袁昶兴他青天白日地跑进内宅做什么?!” “他……” 老太太尚未答话,四夫人抢着道:“他进来给老太太请安的。” “他给老太太请安,人自是只在老太太跟前呆着,这又关着十三儿什么事?”袁长卿道。 “你媳妇也在。”老太太道。 袁长卿挑起眉,“老太太的意思是说,十三儿在老太太跟前打了兴哥儿?!” “自然不是……”老太太顿了顿,又道:“可她下午都在我这佛堂里抄经来着。”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十三儿是在佛堂里打伤了袁昶兴的?”袁长卿又道,“这就怪了,你们说兴哥儿是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可十三儿是应着太后的旨意在佛堂抄经,好好的,兴哥儿跑去佛堂净地做什么?!” 老太太一愕。这事儿若说出去,还真得问袁昶兴一个不是。她忙道:“不是在佛堂,是在东阁。我见你媳妇抄经辛苦,特意命人开了东阁给她做歇息之处……” “那就更不对了,”袁长卿截着她的话道,“那里既然是老太太-安排给十三儿的歇息之处,叔嫂避嫌,他袁昶兴跑去做甚?!再说,今儿下午我来老太太这里接十三儿的时候,可没看到袁昶兴的人。他出了事,不问他做了什么才出的事,怎么倒问起我们夫妇来了?!还是说,老太太和四叔四婶对我们两个有什么意见,如今不问青红皂白,就往我们二人身上泼脏水?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到之处,自该几位长辈教训着,我们做小辈的原也只有听着的份儿,可如今这么着可不行,便是几位长辈要善罢此事,为了我和十三儿的清誉,我们也不能善了。四叔还请报官吧!” 一直以来,袁长卿给人的印象都是沉默寡言的,袁家几乎都没有人听他说过十个字以上的话,偏如今这么一番不带打顿儿的长篇大论,且还字字句句带着针刺,倒惊得老太太和四老爷夫妇一阵呆怔,连一直装着木头人的二婶三婶也都忘了拨弄手里的念珠。 半晌,袁礼才忽地反应过来,一拂衣袖,喝着袁长卿道:“胡闹!这点小事报什么官……” “小事吗?”袁长卿冷笑道:“四月里我就要下场了,若是这时候传出我打伤自己堂弟的事,四叔以为我还能顺利下场吗?若是四叔不肯报官,那由我自己出面去报……” “报!”忽地,老太太那里一拍桌子,对袁礼道:“既然大郎要报官,就报官吧。大郎说得对,总不好白害了他的清名。再者,兴哥儿和大郎媳妇原都在我的院子里,大郎都不在乎他媳妇被问官,我们在乎什么?”——却是拿珊娘来威胁着袁长卿了。 袁长卿冷笑道:“老太太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兴哥儿出事时,十三儿早叫我接回家去了,怎么又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了?” “你什么时候接你媳妇回去的?可有人见着?”老太太道。 “老太太问我吗?”袁长卿冷笑道,“我原留着话还没来得及说呢。我来接十三儿时,且不说这东阁里竟没个伺候的人,十三儿的丫鬟还说看到一个陌生人进了老太太的院子。因那是老太太的院子,我们不好擅自做主,十三儿就叫她去禀报老太太一声。偏我们二人在东阁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老太太过来,也没见到原该在东阁这边伺候的人。想着老太太那里既然没动静,怕是丫鬟看错了,应该是没事的,所以我们二人也就先回去了。偏我们才刚一回去,这里就说兴哥儿出了事。老太太问有没有人看到我,我们是小辈,原没资格使唤老太太这里的人,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看到我,我却是谁都没看到的。只是有句话我想问问,我们家到底不是那种没规矩的人家,若没人吩咐,怕是下人们也不敢偷那个懒,至于说为什么我来竟都没遇到一个下人,人又被谁安排去了哪里,还是说因怕被人撞破了什么,而故意把人全都支开了,就更不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敢胡乱猜测的了。兴哥儿不出事倒也罢了,大家都闷着盒子摇,如今兴哥儿出了事,老太太又疑心是我和十三儿做的手脚,我就不得不问一声,先前丫鬟看到的那个可疑之人到底是谁了。偏老太太这里一句都不曾提到过那个人,且听着倒像是急着要把罪名栽到我们二人头上一样。作为晚辈,我们自是不敢去置疑长辈,更不敢抱怨长辈心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私情,可就算这样,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担了这害人的罪名的!”——老太太要拿珊娘的清白说事,袁长卿就拿老太太的清白说事。 一个字都不点题,只于字里行间句句隐射着让人浮想联翩的内容,这原是老太太的拿手好戏,偏如今被袁长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太太直气得浑身一阵哆嗦,拿手指着袁长卿,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袁二婶和袁三婶则忍不住相互对了个眼——原来她们这侄儿不是个不会说的,只是平常不屑于跟人逞口舌之利罢了,真要说起来,简直就是个诸葛亮再世,舌战个群儒,气死个周瑜,完全不在话下! 因这二位都是受过朝廷册封的寡妇,袁礼一家倒不会怎么怠慢于她们,但她们都是寡妇失业的,两家人都依附着袁礼和老太太过活,所以她们不得不谨言慎行。这些年,她们虽然也知道袁长卿的委屈,却一直都明哲保身地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如今见袁长卿忽然强硬起来,这二人看得心惊肉跳之余,也莫名有一种说不清的兴奋之感。于是,平常隐忍着的两双眼,今儿竟如探照灯一般,带着别样的深意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见了,不禁更是气上加气。这两个媳妇的亡夫原就不是她亲生的,一直以来,二人都是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行事,今儿她之所以把她们扣在这里不放,原是想着借她们的在场,给袁长卿施压的,却再想不到,她这里还没算计到珊娘,倒叫袁长卿兜头泼了她一身的脏水……偏在她面前一向装着乖顺的两个儿媳妇,此时还那样看着她……老太太险些没气得背过气去。 见老太太扶着额头装晕,袁礼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冲袁长卿喝道:“这就是你对长辈的态度吗?!” 袁长卿向着他恭敬一礼,道:“这确实不是对长辈该有的态度,但万事总有成因,有些事做晚辈的可以忍,有些却不能。若是长辈不慈,非要往我们小辈身上泼脏水,我们小辈若真不管不顾地应了,那才是真正的不孝。”又道,“四叔也莫恼,才刚我说的那些话,我自是认的,四叔若是觉得我忤逆不孝,尽管把我送去官府,或者送去族里。那些话当着四叔能说,当着族里或是官府,我也照样会那么说的,绝不会叫四叔担了诬告之名。”——竟是一副不怕台高,就怕事儿不大的架式! 袁礼顿时一噎。他打死也不敢叫袁长卿把这些话传出去的!见他强硬着不肯屈服,袁礼只好放柔了声音道:“大郎误会了,你四婶和老太太不过是急昏了头,兴哥儿到现在还没清醒呢。” 袁长卿一声冷笑,“他还没清醒,长辈们就想着把罪名往我们身上按了,他若清醒了,再顺着谁的话胡乱一咬,我和十三儿哪还有活路?!四叔还是报官吧!” ——得,他一句话,把袁昶兴醒来后咬出珊娘的后患也给断了。 袁礼和老太太对了个眼儿。知道若是再闹下去,不管袁长卿和珊娘会如何,怕是整个袁家和老太太都得给他俩陪葬……想到这里,袁礼猛地一咬牙,干脆拉下脸来,以长辈之尊压着袁长卿道:“不过长辈的几句气话,就叫你如此不依不饶,这像什么话?!报官之事休要再提!” 袁长卿默了默,似屈服了一般。顿了顿,他又冷笑道:“既然长辈不让报官,不报便是。但今日这事,却不能就这样罢了。便如我之前所说,我这人记仇,且我也从不信人性本善那一套,有人能污蔑我们一次,便能再污蔑我们第二次!我不知道我和十三儿到底哪里做得不对,竟叫几位长辈这么不能见容。既这样,我们搬出去便是,也省得让各位长辈看着我们碍眼,倒是我们的不孝了!”说着,他一转身,摔着帘子拂袖而去。 老太太和袁礼又对了半天的眼,才忽然双双明白过来,原来袁长卿闹这么一出,竟是想要搬出去的…… 若早知道,只要老太太漏一个口风,便会叫人指责袁长卿不孝——祖母仍在,竟闹着分家——偏如今他们被他拿住了那么大个把柄,倒闹得好像是他们夫妇受了多大的委屈,硬是被袁家人从家里逼出去的一样…… “怎么办?”袁礼问着老太太。 所谓“蔫人出豹子”,因袁长卿在这个家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难免叫老太太和袁礼都轻视于他,偏如今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如换了个人似的,竟变得如此锋芒毕露…… 老太太的眼狠狠一眯,道:“翅膀还没硬呢,就想着高飞,若真硬了,还不知要怎么兴风作浪呢!” 母子二人一对眼,袁礼便知道,老太太这是要他想法子阻止袁长卿参加科举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又道:“明儿怎么办?若是他非要搬出去……” “他敢!叫人堵了门……” 老太太喝了一声,却忽地一抬手,止住转身就要去吩咐人的袁礼。 袁长卿临走前,曾最后放了一句话,他记仇……想着兴哥儿那一身的伤,想着他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想着袁长卿那带着杀气的眼,老太太蓦地打了个寒战,生怕若真不许他搬出去,倒叫如今变得像个陌生人一般的袁长卿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老太太叹了口气,摇着手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我们且从长计议……” 第137章 ·搬家 第二天,珊娘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时,只觉得两眼发饧,竟是怎么都睁不开的模样。偏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告诉她,此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撑着手臂想要起身,谁知才刚一动,体内体外,各处各种滋味的酸麻涨痛,立时叫她又趴了回去。 果然,如袁长卿预言的那样,她怕是真要下不去床了…… 伏在枕头上,想起昨晚他对她的连番“惩罚”,珊娘忍不住一阵脸红。可与此同时,被他的激烈所带来的,那种从不曾有过的快感,又叫她一阵心跳加速,且隐隐还有种意犹未尽的酥麻…… 她羞臊地裹紧了被子,却发现,被被子蹭到的肌肤竟也叫她感觉一阵隐隐生痛。她抬起手臂,顿时便看到,手臂上竟是一片大大小小的青紫淤痕,那手腕处,甚至还有两排清晰的牙印……而至于身上其他地方,她都不敢揭被子去看,反正那家伙没少往她身上那些能看见不能看见的地方下功夫…… 想到两人从昨天下午起,就一直荒唐到入夜,想到李妈妈她们必定早猜到了他俩关起门来是在做些什么,珊娘不禁一阵羞窘,忍不住蹬了两下腿,却顿时扯动酸痛处,叫她细细倒抽了一口气。伸手摸过去时,她这才发现,那里早被袁长卿清理过了,且似乎还上了药。再仔细一看,竟是连她身上盖的被子,以及身下的床单,都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一套了……可见一向睡眠不好的她累成了什么模样,竟都没有被这些动静给惊醒…… 想到有人来清理过这一切,想到竟有人看到她如今这副见不得人的模样,珊娘蓦地一惊,猛地撑起手臂,却是又扯动那酸胀之处,顿时轻哼了一声,又倒回枕上。 她这里才刚发出这一点声响,那卧室的门忽然就被人推开了。袁长卿探头往卧室里一看,见她醒了,便脚跟一旋,进了卧室,又反手关了门,然后走到床头处坐下,侧身看着她问道:“你醒了?可要起床?还是想要再睡一会儿?” 便是二人已经做了近两个月的新婚夫妻(其实还包括了一个袁长卿不知道的前世),可像昨晚那样没个节制,这竟是头一次。如今珊娘看着袁长卿,心里只觉得一阵慌慌的,有种说不上来的害羞,便将脸埋进被子里,道:“你出去,叫丫鬟进来。” 袁长卿坐在床头没动。 见他不动,珊娘将头探出被子,看着房门才刚要扬声叫人,却叫袁长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你……”他顿了顿,“你这个样子……还是别叫人了吧。” 珊娘抬起眼,这才注意到,他的耳根处竟也是一片通红——原来,觉得羞臊不好意思见人的,不只她一个。 “你……”珊娘裹着被子,红着脸道,“谁叫你那么……”她低头看看被子,忽然抬头问着袁长卿,“谁换的被褥?” “我。”袁长卿顿了顿,又扭捏道:“总不好叫人看到……”又问着她,“你现在身上感觉如何?我不好去问人,就配了当初我才刚学武时,师父给我配的药。你用着感觉如何?可还肿了?我看看。”说着,伸手就要来揭被子。 珊娘“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按着被子,那脸早红得要滴血了一般,偏想要说他两句,见他也是一脸的抹不开,倒一时找不到话来说他了,只得“呸”了他一声儿,又忍着不适坐起身来,指着床头的衣裳道:“帮我拿一下。” 见她没生气,袁长卿顿时涎着脸儿笑道:“我伺候奶奶更衣。”又殷勤地拿过衣裳帮珊娘穿起衣裳来。 看到她那一身的青青紫紫,袁长卿也有点吓住了,在她身后小声嘀咕道:“我也没怎么用劲儿啊……” “还说!”珊娘扣好衣裳,回身将手腕上的咬痕递到他的鼻尖前,“看看,你咬的!没用劲儿能这么深?!” 袁长卿握着她的手腕一阵呆怔。他记得他咬过她许多地方,却还真就不记得他有咬过她的手腕了…… “真是我咬的?” “难道还是我自己咬的?!”珊娘夺回手腕,才刚要步下脚榻坐到梳妆台前去梳头,却只觉得腰肢一酸,又腿一软,竟险些摔了。她忙一把袁长卿的手,忍不住“嘶”了一声。 袁长卿赶紧扶住她,担心地道:“还是该给我看看的。” “你!”珊娘羞恼地捶了他两下。 这不轻不重的两下,倒忽地勾得袁长卿一阵心猿意马起来。想着昨天的放纵,想着那放纵带给他的,那从来没有过的酣畅淋漓,他顿时一阵忍不住地心痒,那手臂一带,便将珊娘整个儿拉进怀里,捧起她的脸就是一阵深吻……吻到情动处时,那才扣好的衣裳,竟又叫他脱了一半…… 直到外面传来有人搬东西的声音,陷在情-欲漩涡中的二人才清醒过来。珊娘涨红了脸,对着他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怒道:“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 袁长卿心道,好像才刚你没配合着我一样,脸上只嬉皮笑脸地道着歉:“我错了。”又抱着她叹道:“这一下我可安心了。” 珊娘一阵不解。 袁长卿微笑道:“你没发现吗?你对人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彬彬有礼,一种是恶言相向。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人,你对人可有礼貌了,可只要是被你放在心里的人,比如侯瑞侯玦,你会一个不对就扑上去动手。阿弥陀佛,如今我终于修成正果了。” 珊娘一愣,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果然是很喜欢跟亲近之人动手的……她一斜眼,瞅着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的袁大,冷笑道:“别忘了,昨天我也揍了袁二的!” 提到袁二,袁大眼里的迤逦春-色立时消退千里,变成一片北国冰寒。 珊娘顿时一阵后悔。昨天才因为她自作主张冒险打了袁二,叫这人发了那么一通火的……她求和似地伸手摸摸袁长卿的下巴。比起他这一脸的疏离,她更愿意看到他在她面前放松的模样…… 袁长卿垂眸看着她,见她眸中带着求和之色,这才渐渐放松了神情,又捧起她的脸,恨恨地在她唇上咬一下,道:“若再有下次……” “不敢了不敢了!”珊娘赶紧连连保证,又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半撒娇半抱怨道:“腰都要断了。” 一句话,竟又险些勾上袁长卿的火来。见他眸色发暗,珊娘心头顿时警觉起来,赶紧推开他,转身坐到梳妆台前。 袁长卿默默做了个深呼吸,回头对她笑道:“你怎么不问问你把袁二打成什么样了?” 珊娘立时两眼一亮,回头道:“踢断他的子孙根了?!” 第104节 “啧!”袁长卿一咂嘴,摇着头道:“正经女儿家,谁把这种话放在嘴边说的!” 珊娘瞪他一眼,撇着嘴道:“假正经!”又道,“他怎样?我那花拳绣腿,应该伤不了他什么的。” “确实没怎么伤到他,除了断了两根肋骨和一根腿骨外,内脏也有点大大小小的伤。”袁长卿道。 珊娘吓了一跳,“我打的?!” 袁长卿立时一声嗤笑,“就你那花拳绣腿?”又道,“等明儿搬回去后,每天早起我带你一同打拳吧,好歹也是强身健体……”他忽地凑到她的耳旁,低声笑道:“至少下一次你就不会这么受不住了。” 珊娘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扑过去就是一阵“花拳绣腿”,打得袁长卿一阵闷声发笑。他得意洋洋又道:“我还有个妙招儿没告诉你呢。”他把他偷梁换柱给袁昶兴换了个太医的事也告诉了珊娘,又冷笑道:“上一次是我要赶着回去,给疏漏了,这一回我倒要看他还能好得那么快!” 珊娘看看他,蓦地学着他一咂嘴,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转过身去,才刚要出声奚落他,却忽地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脖子上竟是一片姹紫嫣红。她赶紧凑近了镜子,这才发现,那竟全都是袁长卿的杰作。她顿时真恼了,回手就在他身上乱拧了几把,指着脖子怒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叫我怎么见人?!” 袁长卿盯着她的脖子看了一会儿,心里满满的尽是些成就感,偏这会儿珊娘两眼冒着火,他不敢再撩拨于她,忙装出一脸的歉意,道:“我记得你有一件领口处镶毛边的高领小袄的。”一转身,便跑去翻珊娘的衣箱了。 珊娘再想不到,他一个大男人竟会记得她有什么衣裳!只是,此时再怎么跟他生气也是于事无补,她只得重重呼了口气,回头凑到镜子前,一边查看着脖子上的吻痕一边嘟囔道:“那领口的毛没有出好,戳得慌。” “临时救一救急罢了。”袁长卿说着,翻出那件领口处镶着一圈雪白狐皮的大红绣西番草纹样的小袄来。他摸摸那圈毛,道:“狐毛是有些硬,该镶兔毛的才好。兔毛软乎,回头我拿去给你改。”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李妈妈压着嗓门指挥人搬东西的声音。 珊娘一阵疑惑,问着袁长卿,“外面怎么了?” 袁长卿这才想起那件大事来,道,“搬家。” “搬家?!”珊娘一阵诧异,回头看着他,“这就搬?老太太那里……” 袁长卿过来拿手指一刮她的鼻尖,一边拉起她,替她解着身上小袄的扣子一边道:“昨晚你睡着后,我去找了他们一趟。”说罢,便把昨天跟老太太他们的一番唇枪舌剑简略地跟珊娘学了一遍。又道,“搬家的事你别管了,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且慢慢收拾你自己就好。” 他推开珊娘想要自己扣盘扣的手,亲自替她扣着衣领处的扣子。 珊娘也就趁机偷了懒,又笑道:“亏得我之前叫三和嚷嚷着说是看到了人,倒正好叫你利用上了。” 袁长卿不满地横她一眼,看得珊娘默默一吐舌,不敢再提那事儿了。 换好了衣裳,珊娘重又坐回妆台前,就着那镜子看了看,见那一圈毛领正好遮住她的脖子,她满意地点点头,才刚要抬头对袁长卿说句什么,就忽然从镜子里看到,双手按在她肩上的袁长卿,那双看着她的眼,又跟狼似的了。 “真好看。”袁长卿喃喃说着,喉结处一上一下地艰难滑动着。 镜子里的她,被领口处一圈雪白的毛皮衬得肌肤莹润粉嫩,一双眼水汪汪的似能勾人魂魄一般。这也罢了,偏那微肿的唇,因才刚被他吻过咬过而那么红艳艳地诱惑着人去采撷…… 袁长卿有心想要自控,却只觉得原本牢固如泰山般的自制力,在她面前竟如细砂堆就的一般,经不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做了两个深呼吸,又用力吞咽了两次,却是越想阻止,心底的那股欲念便愈是强烈。忍无可忍之际,他忽地一弯腰,便这么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珊娘先是顺从着他,安抚着他,直到他将她抱起来,动作开始越来越不规矩,她这才认真地抗拒起来。她挣扎了两下,才叫他终于控制住自己,抵着她的额一阵急促呼吸。 半晌,他叹息一声,以拇指抚过他在她唇上留下的湿痕,似在说服自己一般,抵着她的额低喃道:“我们不贪这一刻,我们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珊娘不禁带着讥嘲又看他一眼。 袁长卿的耳根一红,却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道:“以后不能这么荒唐了,你得节制着些。” 珊娘:“……” ——这个不要脸的,倒会倒打一耙! “你说什么?!”她竖起眉。 “我说,你得节制着我些。” 不要脸的装着傻,惹得珊娘抬手就又捶了他两记。 袁长卿却忽地一把攥住了手,且还皱起了眉头,将他的额又抵到珊娘的额上。珊娘想要往后撤,却叫他兜着后脑勺按住,道了声:“别动。” “怎么了?”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珊娘不解问道。 袁长卿抬起头,又以手代替了他的额,覆在她的额上,皱眉道:“你在发热。” “是吗?”珊娘拨开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却是一点儿都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 袁长卿翻过她的手腕,替她号了一会儿的脉息,道:“有点快。是不是昨儿晚上冻到了?还是累的?或者……是我伤到你哪里了?” 珊娘的脸又红了。她猛地抽回手,“没有的事!你什么时候又懂得给人看病了?!” 袁长卿却再次拉过她的手腕,一边按着她的脉门一边皱眉道:“当初只跟我师父学了一点皮毛。现在倒有点后悔没能坚持下来了。” 在她的那个“梦”里,她就是病死的。虽然理智的一面令他并不怎么信她的那个梦,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若他俩真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成的亲,他和十三儿很有可能就是那样的一个结局。因此,虽然嘴上说着不信,他心里却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地感觉,总觉得他似乎真欠了她,负了她一般,甚至连带着也忌讳起“梦”里她那叫人心痛的结局来…… 他再次以额抵着她的额试了试她的温度,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等考完科举后,得把当初放下的那些医书再重新捡起来。 “不行,”他将她从梳妆台前抱起来,重又送到床边上,一边道:“我叫李妈妈去熬些姜汤,你去上床捂着……” “什么?!”珊娘大惊,忙揪着他的衣襟挣扎道:“别胡闹了,不是说今儿搬家吗?这可是我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不趁着这时候赶紧搬出去,万一中间出点什么差错,我俩不都白忙活了?!” “你正病着……” “一点发热而已,且我自己都没感觉!”珊娘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大不了我穿得厚实一些,路上再多加个炭盆,难道还能冻着我。”又道:“总之,我在这里是一天也不想多呆的!” 袁长卿看看她,忽地弯唇一笑,摸着她的脸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我是那种没算计的人吗?我说你可以去床上捂着,你就尽可以去捂着。”又道:“搬家自然是要搬家,且还要正大光明的搬。”顿了顿,又笑道:“只是我没料到你竟会病了。这倒正好了。”说着,凑到珊娘耳旁,将他已经做下的安排,以及要她怎么做,全都小声说了一遍。 珊娘一侧头,眯缝着那双媚丝眼儿把袁长卿一阵上下打量,撇着嘴道:“我刚才就想说了,亏你被人叫作‘高岭之花’,多清冷高洁的一个人模样!偏扒了那层皮,背后尽冒坏水儿!” 袁长卿一抬眉,“不喜欢我这主意?”这主意确实不怎么正大光明。 “嗯,我得说……”珊娘先是拉长了音调,忽地又掂起脚尖,在他的唇上飞快吻了一下,笑道:“我爱死你这一肚子坏水儿了!” 第138章 ·舆论之战 且说那袁二在子正时分人就已经清醒了,可袁老夫人和袁礼这对母子却仍是一夜没能合眼。 天亮时分,袁四老爷坐不住了,便派人去含翠轩打探动静。不一会儿,下人来报,说是袁长卿昨晚回去后发作了一通,把含翠轩里伺候的人全都撵了出去,如今含翠轩院门紧闭,一时竟打探不到里面的动静。 袁四老爷回头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冷哼一声,闭着眼道:“便是没叫他把人撵了,那院子里你几时能伸进手去过?” 袁长卿怎么说都是住在袁府里的,且他还是个男孩,插手不到内院的事,所以一开始时,老太太和四夫人都没少往含翠轩里伸手。可从那年他大病一场后,方家来闹了一气,硬是把个花妈妈给塞进了含翠轩。从那以后,虽然含翠轩里照样用着袁家的下人,可要紧的地方,那些下人却是再靠近不了的。以前老太太总以为这是花妈妈的手段,如今对照着昨天袁长卿的表现,她倒疑心起那时就已经是袁长卿的手段了。 只是现在明白过来也已经晚了。 想了想,老太太又冷笑一声,道:“吩咐大门上,把门看好了。他若想要从大门里搬出去,便堵了他回来,叫他来见我回话。若是他不吱声儿,从旁门悄悄地搬走,叫下人们全都当作没看到的。” 袁礼一时没能悟得过来,便探头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睁眼看看这全然没学到自己半分机智的小儿子,忍不住想起那战死疆场的大儿子来。京城的勋贵圈里向来是非多,八卦多,蜚短流长多。当年老令公折戟沙场后,袁礼以幼子的身份袭爵一事,直到至今仍有人在背后说着小话,似乎大家都觉得,是袁礼抢了袁长卿这长子长孙的爵位,偏一个个都忘了,她也是折进去一个亲生儿子的! 偏留下来的这个小儿子,自小就不是个有天资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看着袁礼道:“若叫他从正门出去,那就是明晃晃在打我们的脸了。他若真敢那样,到时候也只有闹开了。最好他能悄悄地走,到时候我们只装不知道的,事后就说他打伤了兴哥儿,被我责怪了几句,竟就这么闹起小性儿,没跟家里说一声儿就悄悄跑了。等这话传开了,你再把这话往学里一递,我看他还怎么参加今年的科举!” 袁礼想了想,笑道:“是这个理儿……” 正说着,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大爷派小厮来要东侧门的钥匙,问给是不给。 那含翠轩位于袁府的东头,离着东侧门不远。 老太太的眼立时一闪,忙吩咐道:“明着别给,最好能叫他抢了去……” 她话音未落,又有下人急急来报,说是那小厮等不急了,竟真动手抢了钥匙去。 四老爷听了立时一拍巴掌,对老太太笑道:“果然那小子还是太嫩了!” 老太太却忽地一阵不踏实,问着袁礼道:“大郎平常用的人,你可清楚?” 四老爷道:“四个小厮里,除了那个叫巨风的是方家给的之外,其他三个都是袁家军的遗孤。除此之外,就是花家两口子了,还有以前跟过老太爷和他老子的那几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半残废。老太太问这做什么?” 老太太一阵皱眉,道:“凭这几个人,他怎么搬家?” 四老爷一惊,“老太太的意思……他要把这事儿捅到方家去?!” “应该……不会。”老太太缓慢地摇着头,沉思道:“他若肯动到方家人,就该闹着从正门堂堂正正出去了,偏如今他抢了侧门的钥匙,可见他心里还是有些顾忌的,这是不敢跟我们彻底撕破了脸。” “这就好。”四老爷松了口气,方家人除了个忠肃伯夫妇是不屑于跟人动手的之外,连方家大姑娘在内,一个个都是爆炭脾气,十几年前他就领教过方家人的厉害了,如今能避开方家,他自是巴不得的。想着昨晚袁长卿言词犀利的模样,袁礼忍不住又是一拍桌子,骂了一声“小兔崽子”,恨恨道:“等回头我就跟人说,他这是‘畏罪潜逃’!打了他弟弟,又顶撞了老太太,竟把老太太都给气病了,这么个不孝不悌之人,怎么还有资格下场去科举……” 母子二人一边商议着,一边听着含翠轩那边的动静。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在侧门守着的人来回报,说是大爷的小厮领着十来个健壮的婆子去了含翠轩,看那衣饰像是方家的下人。 袁四老爷一愣,倒有些糊涂了,问着老太太道:“这是……” 老太太也是一阵疑惑,便摆了摆手,问着下人:“只来了方家的下人?” 下人点头应着,老太太便眯着眼儿心里一阵琢磨,吩咐着来人道:“看紧了那边!” 不一会儿,下人又来报,说是那些健妇抬着箱笼行李从侧门出去了。 老太太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声,“果真只有下人,没有方家的主子们?” 见下人又肯定地点了头,老太太这才放了心。可她也没放心多久,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听着下人来报,说是含翠轩里搬得差不多了时,门上的人忽然匆匆跑来禀道:“方家大姑奶奶来了,说是要见大爷大奶奶。” 袁礼立时扭头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皱了眉,一时摸不清袁长卿这是在玩什么花样,正沉思间,只听门上期期艾艾又道:“方、方家大姑奶奶还带了个人来……” 德安大公主! 老太太再想不到,方英姑竟会带着大公主一同过来,顿时吓了一跳,忙骂着那门上的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先回?!”又叫袁礼亲自去迎,她也忙不迭地换了衣裳迎出去,心里则忍不住一阵打鼓,不明白一向没有来往的大公主怎么会突然登门,且还是和方家大姑娘方英一块儿来的。 等她迎出去时,德安公主周岭和方英已经双双被袁礼迎进了二门。 老太太脸上堆了笑,迎着公主道:“不知大公主光临,怠慢了。” 周岭笑眯眯地挥着手道:“老夫人客气,我这是做了不速之客的,老夫人不怪我唐突失礼,就已经是我的福气了。”又往左右看了看,问道:“十三儿人呢?” 老太太一愣。她竟不知道,十三儿除了见过太后外,竟还又交结上了一个大公主。她才刚要发问,忽然又听得大公主接着问道:“不是说她今儿搬家的吗?” 老太太立时一阵大惊。她再想不到,大公主竟也知道了这件事,顿时结巴了起来,“公、公主……”措手不及之下,她竟一时词穷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大公主则抿着唇儿,笑眯眯地欣赏了一会儿老太太那变了色的脸,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又道:“说来也巧,那天我原跟十三儿约好了,要带她去做骑马装的,偏我在家等了她这几日她都没来。我想着,要不就是她新媳妇不好意思见人,要不就是她以为我说的是客气话。正好今儿我要去恒天祥,就约了英姑一同来找她。偏在英姑那里又听说她今儿忙着搬家,这不,我就来凑个热闹了。”又装出好奇地模样向四周一阵张望,嘴里问着,“她人呢?” 周岭这话其实是半真半假了。而那前半段的话,倒确实是真的,她确实是在家里等了珊娘好几天的,只是那会儿珊娘正忙着算计袁昶兴,就把她跟大公主的约定给忘到了脑后。大公主因为珊娘那句“苍蝇抱鸡蛋”的话而对她兴了好感,所以也没觉得她是被怠慢了,倒以为珊娘认为她说的是客气话,所以趁着今儿有空,她便去找了英姑,想要拉着她和珊娘陪她一同去恒天祥看衣裳的,却不想到了方家,就看到方英正在那里发着火。细问之下才知道,袁长卿小俩口竟在袁府受了天大的冤屈,如今不敢跟长辈顶牛,只好先搬出去避一避风头,偏小夫妻俩手底下没人,要找方家借人手一用。 “欺人太甚!”方英气得拿马鞭把院子里那株百年老青松抽得一阵掉松针,对大公主愤愤道:“你们都当袁家老太太是个慈善人,偏我一直看着她那张笑脸跟个假面具似的,偏你们一个个不信!” 说着,便一阵巴啦巴啦,把袁长卿遣小厮送来的那封信里的内容大概给大公主讲了一遍。大公主这才知道,袁家老太太因为袁昶兴掉进荷花池的事,莫名冤枉了袁长卿两口子,非逼着他们认下是他们设计要害袁昶兴性命。小俩口不好跟长辈硬顶,没法子了,只得被逼着要从袁家搬出去。 “一早接到信时我就要赶过去的,”方英怒道,“偏我们家老祖宗说我毛躁,竟不许我这么去,还非要等派去帮着搬家的人带回确实的消息才许我去。这不,消息回来了,竟说不仅如此,连十三儿都被那妖婆给搓磨病了!我这才要走,你竟又来了。” 方英长年在关外,并不知道如今长大后的袁长卿是个什么模样,而跟五皇子很是亲近的大公主却是常常听到五皇子夸说袁长卿的厉害之处的。如今听着方英这么说,大公主心里只觉得一阵蹊跷:袁长卿那个小狐狸,他不算计着人就好的了,竟会生生吃这样一个大亏?说实话,打死她也不信的。 话说这德安大公主,年轻青青就守了寡,又不想改嫁,如今她唯一的乐趣就是京城里各处的八卦了。且不说袁长卿这里的诸多疑点,只这新出炉的八卦就这么自动送到她的鼻尖下,她也没有放过的道理,便忙不迭地自告奋勇要求同往,还假惺惺地劝着英姑道:“你是个急脾气的,府上的老太君又是个老实人,你们这么直接跟袁家人对上不好,只会叫长卿更难做。倒不如我跟你们过去,看在我的面子上,袁家人也不敢过份不是。” 原本正准备上马车的方老太太听说大公主要跟着去,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竟是一转身,交待英姑过去看着点,别叫袁长卿吃了亏,然后……她竟不去了! 方英哪里知道,袁长卿其实同时送来了两封信。方英看的是一个版本的,老太太那里看的则是另一个版本。给老太太的信里,袁长卿倒是直言不讳地把他的安排全都跟老太太说了一遍,包括叫老太太压后半个时辰再过袁府来,以便他先给袁家人造成一个他在示弱的错误印象。 第105节 只是,袁长卿和老太太都没料到,大公主会在半中间主动插-进一脚。老太太掐指一算,觉得大公主过去的效果要明显好于她这个长辈出面,于是便干脆地放手不管了,任由几个小辈去胡闹。 那英姑原就怕被老太太制约着,如今见老太太主动不去了,她巴不得这一声儿,忙拉着看热闹不怕台高的大公主,骑着马儿就向着了袁府冲了过去。 至于说方老太太回屋后怎么给袁长卿写便条,又怎么派人送过去,这二位自是不可能知道的。 ——所以说,其实袁长卿不仅性情像方老太太,连这一肚子的坏水儿,都是出自这同样人前不爱言语的方老太太的真传! 一个是不明就里、怒火冲顶的方英;一个是从小在宫闱里长大,听着蚊子哼哼都能听出个曲谱来的大公主,这二人联手闯进袁家,直把老太太和袁礼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觉得自己原算得好好的,算准了袁长卿应该不敢惊动了人的,偏这会儿不仅是惊动了人,还惊动了京城里最爱看人笑话的大公主殿下…… 母子二人对了个眼,老太太心一横,掏出帕子抹着眼,委屈道:“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这就闹着要搬出去了呢?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称了他们的心……” 她这里话音还未落,就听得袁长卿的声音在门外道:“不是长辈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实在是我们做小辈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若是听从长辈的意思认了不曾做过的事,我们做小辈的心里委屈。可若是不认,倒又是我们的不孝了。” 随着话音,袁长卿撩着帘子进来,向大公主见了一礼,道:“家里的事,实不敢惊动大公主殿下……” 见他言下之意竟是要大公主避嫌,老太太心念一转,猜到他应该是顾忌着珊娘的名声,便看了袁礼一眼。 接到老太太的眼风,袁礼顿时上前一步,道:“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大公主身份在这里,当着大公主的面,今儿倒正好可以分辨个清楚,也省得叫人疑心我们真苛待了你俩一般。” 老太太也捏着帕子叹息道:“你这孩子,怎么娶了亲后,脾气倒见涨了?不过是昨儿兴哥儿被人伤了,我们心里着急,白问你一句,你竟就这么白眉赤眼起来……” 袁长卿立时截着她的话道:“若只是问一句,再委屈我们也只得受了。可昨儿半夜里老太太和四叔是怎么问我的?如今当着大公主的面,我可以再说一遍。老太太问我有没有跟兴哥儿打过架,我说没有。”——确实没有,他只单方面踢了袁二一脚而已,袁二连个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老太太还问我,兴哥儿出事的时候,我跟十三儿都在哪里。我说我们都在老太太的东阁里。”——确实都在。连袁二都在——“老太太还问我,可有人证明我们在那里。我说没有。因为那时候老太太的东阁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倒是实情。 他转身又对大公主解释道:“十三儿如今受着太后之命,每天都要借老太太的佛堂抄一篇心经的,那东阁是老太太给十三儿安排的歇息之处,至于说为什么东阁里竟没个伺候的人,我们就不知道了。但因着那里没人,家里长辈就怎么也不信我们的清白,非要我们认下我们没做过的事,我们不敢觉得委屈,可更不敢认下这害人的大罪,如今唯一之计,也只有先避出去了。” 见他寻求着大公主的认同,老太太忙道:“你这孩子就是心重,不过是兴哥儿被人害了,家里人都要问一遍的,又不是特特指着你问的,便是你媳妇儿,今儿我们也要问上一遍的。”又道,“你媳妇儿呢?昨儿晚了,倒没有问她。”——她这言下,其实是在暗暗威胁着袁长卿的意思。 袁长卿的眉眼一沉,只拱手道:“怕是十三儿没办法出来了,她病了。” “病了?”老太太立时装出一副关心的模样,道:“怎么病了也没听你们说一声儿?家里也好叫个大夫来替她诊上一诊。” “十三儿不肯。”袁长卿道。 老太太心里立时一阵冷笑,偏还装着关切的模样问道:“病了就是病了,讳疾忌医可不好。” 袁礼顿时冷哼道:“别是另有隐情吧。” 袁长卿看了他四叔一眼,道:“倒确实是另有隐情。”顿了顿,又带着一股激愤之气,道:“她是怕人说老太太的是非,这才忍着不肯看大夫的。” “我?!”老太太一愕,忍不住道:“关我什么事?!” 方英和大公主也同声道:“十三儿怎么了?” “受了寒凉。”袁长卿道。 大公主笑道:“她一个南方妮子,这是不适应我们北方的气候吧。” 方英却是早接到袁长卿信里的暗示了,便冷笑道:“她一个新媳妇儿,整天在屋里呆着,这时候只要家里还没撤了采暖,哪里有可能冻着她!”又对袁长卿道:“你才刚说,老太太-安置十三儿的东阁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怕是更没个采暖了吧!”说着,拿眼狠狠瞪着老太太。 老太太再没想到,袁长卿在这里又泼了她一身水,顿时那个气啊!一气之下,她便没能忍住脾气,威胁着袁长卿道:“你媳妇儿是真病假病还不知道呢,怎么就说是我故意冻着她了?!我们叫她出来,不过是问一问她跟兴哥儿受伤有什么关系没有,偏你这么护着她,竟不许她出来,倒难免叫人疑心这里面是不是另有隐情了!” 袁长卿立时反击道:“若说隐情,倒确实是有些隐情的。东阁里找不着下人时,十三儿的丫鬟倒正好看到有人进了老……” “住嘴!” 忽地,袁礼一声厉喝,倒把听戏听得正入迷的大公主吓了一跳。 “哎呦,这是怎么了?”大公主抚着胸口,看着袁礼笑道,“爵爷越是不让他说,我倒越是好奇起来了。那丫鬟看到什么了?”又故意看着老太太笑道:“不定这就是关键之处呢。” “这个……”老太太和袁礼同时一阵语塞。 方英也拿马鞭拍着掌心道:“对!这定是个关键之处,所以你们才不敢叫大郎说出来!”又推着袁长卿的肩道,“说,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说!万事有你姐姐我替你做主呢!” 袁长卿看看老太太,唇角微微一抿,回头对大公主行了一礼,道:“十三儿听说大公主来了,还跟我说,定是因为她爽约之事叫大公主不痛快了,叫我替她向大公主致歉呢。” 大公主看看他,心里立时便明白了,这家伙是不想再叫她旁听了。不过,浸淫八卦多年的她,如今虽然没听到个十全十的八卦,但就冲着已经听到的那些,也够她拼成一幅图了。于是她看着袁长卿一飞眉梢,笑道:“是呢,我今儿原就是来看她的,偏她还病了,我倒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说着,便叫人领她去了珊娘那里。 等她来到含翠轩时,就只见那含翠轩里早已搬了个空,这会儿竟只有几个丫鬟婆子留守在那院子里。至于那病人珊娘,正抱着只黑猫,蜷在一张圈椅上,身上裹着厚厚斗篷不说,脚下面还搁着个熏炉。就这样,她还缩着个肩膀,一副怕冷畏寒的模样。 听见帘子响,珊娘以为是袁长卿回来了,顿时直起身子,装出一副她没有在发烧畏寒的模样。等看到进来的是大公主,她立时一缩脖子,将身上围着的大氅又往脖子里拉了拉,冲大公主摇着手道:“快别过来,看过了病气给你。” 见她小脸儿烧得通红,大公主不禁一怔,“怎么竟还真病了?!”她还以为这两口子是在演戏呢。说着,她过去摸了摸珊娘的脸,同情道:“可怜见的,这小脸儿都烧红了。”又道,“可看过大夫了?” 珊娘一吸鼻子,闷闷道:“早看过了。” 袁长卿到底不放心她,便悄悄从后门接了个太医进来给她把了脉,又给她开了药。而不吃药还好,这一吃药,倒把她体内的寒气全都激发了出来。她原还没感觉怎样,袁长卿这里才刚一走,她的热度就噌噌噌地上去了。她不想叫他在前面分了心,便没跟任何人言语,却不想,倒正好叫大公主撞了个正着。 大公主看看她,见她虽然烧得小脸通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可那精神头儿不错,便笑眯眯地拿手一推她的胳膊,道:“老实交待,那袁二是不是被你给打的?” 珊娘一怔,“你怎么猜到的?”——她一不小心,竟漏了馅儿。 大公主立时拍着巴掌哈哈一笑,道:“我就猜着肯定是这样!”又拿胳膊肘一推珊娘,“这是鸡蛋把苍蝇给打了。”又道,“打得好!若不是没个理由,我也早想打他一顿的!” 珊娘顿时便知道,原来大公主也是被袁二拿眼睛“视奸”过的人之一。 “等你病好了,我请你去我那里,我再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她们定会喜欢你的。”大公主笑道。 不知道袁长卿和方英姑在外面跟袁家人怎么打的这场口舌官司,总之,袁长卿带着暖轿过来把珊娘接出去时,夫妻二人果然如袁长卿所说的那样,是堂堂正正地从袁府正门里出去的。 见袁长卿回头看向袁府大门上悬着的门匾,珊娘猜到他心里大概还是有些难受的,便伸手过去抱了抱他。 袁长卿长叹一声,道:“其实我心里一直对他们抱着点期望的,期望他们早晚能明白,我不想跟他们争什么。偏……” 顿了顿,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道:“我从没在意过那个爵位,偏他们防狼似的防着我,倒害得你生着病还要被撵出来。如今我倒改主意了。我们争一争,可好?” 珊娘:“……” ——袁大,你入戏太深了吧!所谓“生着病还被撵出来”,这明明是你自己安排的戏码好吧! 第139章 ·方老夫人来访 袁府位于城西,福寿坊却在皇城边上,中间隔着挺远。倒是大公主的府邸也在福寿坊里。 马车到得福寿坊,大公主骑着马赶上来,隔着车窗对袁长卿笑道:“今儿你们要忙着搬家,我就不去府上凑那个热闹了。”又弯腰对珊娘道:“如今我们既成了街坊,倒正好走动。等你病好了,我给你下帖子,你可不许不来。” 说完,大公主拨转马头,从岔道上走了。却是没回公主府,而是按照原计划,直接奔了那贵勋女眷们闲暇时最爱逛的制衣坊恒天祥——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儿这场热闹,作为第一现场报道人,她怎么都得找个听众说道说道。 方英则是直把这小夫妻俩送到仁德巷的宅门前,才回去找方老太太交差。 虽然搬家是临时决定的事,可袁长卿此人做事向来思虑周全,他那边跟袁家人打着口舌官司时,这边早已经派了花叔过去收拾宅子。虽因一时仓促,还不能处处尽如人意,可好歹也是能够住人了。 那看门的毛大自接到消息,得知今儿大爷大奶奶要正式搬过来后,便派了他儿子小毛头在巷口处守着。远远看到袁长卿的马车过来,小毛头脚打后脑勺地抢在前头跑回去报信。得到信的毛大立时撑着那细零零的假肢,扯着副打雷似的嗓子朝着门里喊了一嗓子,不等花叔迎出来,他就性急地点燃了炮仗,倒险些没惊了袁长卿的马,恨得从门里赶出来的花叔跳起来就在毛大的脑袋上揍了一拳头。 直到听到鞭炮声,珊娘这才想起来,搬家还得有一套相应的进宅仪式。 而袁长卿当初派花叔过来准备时,可没算到珊娘会生病,如今听到鞭炮响,想着那套进宅仪式,他不禁一阵踌躇,便对珊娘道:“这些你别管了。想来我们的屋子应该已经收拾出来了,你且先去休息。” 说话间,花叔已经亲自牵着缰绳,将马车带进了车马院里。 珊娘皱眉道:“这怎么行?!好歹我可是这家里的女主人,难道你要替我点灶火怎的?!”说着,推开袁长卿,抢在他的前面下了马车。 坐在后面车上的李妈妈和三和五福赶紧跟了上来。 因珊娘只来过一次,带着李妈妈等人走到车马院门口时她才想起来,她竟不记得厨房在哪个方向了。于是她回头找着花妈妈,却发现不仅花妈妈跟着她,连袁长卿竟也跟着。她忙冲他挥着手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该你忙什么赶紧忙什么去吧。你可是男主人呢。” “你……”袁长卿一阵犹豫。 她知道,他是不放心她,便回身过去,放柔了声音笑道:“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该讨的吉利还是要讨的。再说,赶紧做完了,我也好赶紧歇着去不是?”又悄悄碰了碰他的手,“你赶紧去忙你的吧。” 进宅时,男主人要做的事可要比女主人多多了。 袁长卿深深看她一眼,知道她说的是正理,便回身叫过花妈妈小声嘱咐了几句,这才去忙该他忙的那些事了。 花妈妈回头看看他的背影,又扭头看看珊娘,然后嘿嘿一笑,直笑得珊娘忍不住红了脸。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花妈妈直爽笑道,“奶奶和爷感情好,我们看着才高兴呢。”又叹了口气,感慨道:“自小我们大爷看着就是那么个清清冷冷的人儿,倒没想到竟也是个会疼人的。” 珊娘心头一动,忍不住放缓了脚步,问起花妈妈袁长卿小时候的事来。 花妈妈是在袁长卿六岁时才到得他身边的,那时候的袁长卿就已经养成了如今这种不爱主动跟人说话的性情,整天只严肃着张小脸。“才五六岁的小人儿,看人的眼神就跟个大人似的……” 听着花妈妈的叹息,珊娘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眸色深浓的小男孩,以沉默的戒备,默默观察着所有意图靠近他的人…… 花妈妈领着珊娘来到厨房时,厨房里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人正领着一个丫鬟一个婆子在灶上忙碌着。见珊娘进来,几人忙放下手里的事过来叫着“奶奶”。 花妈妈介绍道:“这是管灶上的田妈妈。”又道,“她男人也是袁家军。” 珊娘便知道,这田妈妈应该也是烈士遗属了。她便笑道:“可真巧了,我娘家管灶上的妈妈也姓田。” 其实这宅子自从给了袁长卿后,里面就一直住着人的,只是那正房上院空着而已。因此,所谓女主人起灶,不过是叫珊娘在那小灶上点个火,取个吉利的意思罢了。 珊娘在厨房里忙活时,袁长卿则由花叔领着,在那正院里又是洒水净地,又是四角安宅,又是燃香焚纸的,手续可谓比珊娘那边繁琐了不知凡几。等珊娘那边完事过来时,袁长卿这里的才将将做完了一半。夫妻二人一同拜了所有该拜的各路神灵,又安置好袁长卿父母双亲的神位,这才算是最终完成了所有安宅的仪式。 从那专门辟出来的小佛堂里退出来,袁长卿看看珊娘,见她虽然脸色苍白,精神倒是很好,便微笑着牵了她的手。珊娘眼前则忽地闪过花妈妈所形容的、那个孤单警觉的小男孩来。于是她也默默握了一下他的手。 二人来到上房,相互对视一眼,双双伸手推开那正院的大门。这里,以后就是他们的家了。 许是搬新家的新奇兴奋,珊娘这一回的风寒来得急,去的也快,晚间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退了热的她便感觉自己又是那个生龙活虎的侯十三儿了。她打算好好巡视一下她的新领地,却不想遭遇到“新领主”袁长卿的坚决反对。 “才刚好一点就又胡来,给我老实在屋里呆着!”袁长卿义正辞严地将她拉回屋,又叫来最老实的六安,吩咐她:“看牢你家奶奶,不许她出房门半步。”说着,他便出去忙他的了。 这次搬家原不在袁长卿的计算之内,因此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善后、去处理。且昨儿那般匆忙搬家,便是他预先派了花叔过来,也不过是临时收拾出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而已,那些箱笼家什什么的,都还乱糟糟地堆在一边等着人去收拾归拢呢——当然,这些活儿原该是女主人做的,可谁叫男主人自作孽,把女主人给折腾病了呢,如今也就只有他自个儿顶着上了…… 袁长卿走后,珊娘自恃她是这家里的女主人,六安又是她的丫鬟,便想着罔顾袁长卿的命令,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谁知前世时的六安就有点儿死心眼,如今竟变得更加死心眼儿了,家里大爷说了,不放大奶奶出屋,六安就把袁长卿的话当作纶音佛语一般,竟死死抱住珊娘,真个儿不许她出房门半步,倒弄得珊娘一阵哭笑不得,拿手指戳着她的脑门恨声道:“你到底是谁的丫头?!” 三和正好端着药进来,听到珊娘的怨言,不禁一阵幸灾乐祸地笑,道:“大爷可真是慧眼识英才,竟一下子就挑中了六安。要说我们这几个里头,怕也只有这死心眼儿的丫头才能看得住奶奶了。”说着,将药碗给珊娘递了过去。 珊娘嫌弃地看看那碗药,又皱着眉头一阵嘀嘀咕咕,到底她也不想病情重复,便乖乖喝了药。 既然不许出去,她又想着阳奉阴违,找花妈妈问一问这新家里的人员配置,不想原还追在她的身后想要她接下管家大权的花妈妈,竟只笑嘻嘻说了句“不急,等奶奶病好了再说”,就指着袁长卿的吩咐说事儿,脚底抹油,溜了。 珊娘无奈了,只得在屋里来回打着转。这一转,倒真给她找着事情做了! 因他们搬得急,如今他们的屋子里除了必用的物什外,竟是连个装饰的花瓶都还没来得及布置。而前世时,珊娘就喜欢随着她的心情变化折腾布置自己的屋子。没出嫁前,她的小绣楼就没少被她折腾。看着光秃秃的条案,想着五老爷五太太给她备下的那些丰厚嫁妆,珊娘顿时一阵手痒。花妈妈她指挥不动,叫来李妈妈还是很容易的。于是她跟李妈妈要了她的嫁妆单子,指挥着三和五福六安几个去开她的嫁妆箱子。 等袁长卿安排好外间的事,进来看珊娘时,就只见她精神抖擞地指挥着李妈妈和几个被珊娘抓住的丫鬟婆子,正爬高上梯地布置着他们的屋子。 “你来得正好。”见他进来,珊娘迎过去笑道:“你偏爱什么颜色?”袁长卿还未作答,她就堵着他的话道:“黑色除外。” 袁长卿的嘴才又张开了一点,她赶紧又道:“蓝色也除外。” 袁长卿顿时就笑了,“要不要灰色也除外?” 珊娘白他一眼,道:“那我不问你了,等布置好了,你不喜欢我也不管了。” 袁长卿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呆着吗?”说着,也不管李妈妈她们还在跟前,拉起珊娘的手将她带出屋去,又命人拿了把椅子放在院子当中,将珊娘按在椅子上,道:“你就坐着晒晒太阳不行吗?” 今儿的日头正好,终于叫人体会了一把春日融融的感觉。珊娘抬头看看太阳,再回头看看袁长卿,忽然就想起她才刚重生时,曾经发誓要做个混吃等死之人的。偏如今袁长卿不再如前世那样,她倒又变成前世那样什么都想管的人了…… “好吧,我听你的。”她笑着,回头叫六安搬了张小几过来,又捉了蜷在廊下睡懒觉的白爪抱在怀里抚弄着,抬头对袁长卿笑道:“这样你满意了吧?”——其实是她该布置的都已经布置下去了,下面的事自有三和她们看着,本就不需要她再出手了而已。 第106节 袁长卿也不点破她,只飞快往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着他们,便伸手捏了捏珊娘的下巴,然后才转身出了院子,又去忙他的了。 珊娘微笑着看着他出了院门,一回头,就只见六安也呆呆地看着袁长卿的背影。 “看什么呢?”她道。 六安的小脸儿一红,讷讷道:“大爷对奶奶真好。” 珊娘的脸忍不住也红了,嗔着她道:“你个小屁孩儿,知道什么好啊不好的!” 六安一噘嘴,“这都过了年了,我十四了!” 五福正好出来,听到六安的话,便取笑着她道:“哎呦,可真是个大姑娘了呢,都十四了!” 珊娘也跟着一阵笑,却是看着五福心头一动——三和五福都比她大一岁,如今都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呢,她是不是也该替她们操操心了? 前世时五福是嫁了炎风的,偏这一世,五福简直像是跟炎风结了仇似的。自她知道玉佛寺那时候是炎风装神弄鬼地暗地里跟踪她们后,五福对炎风就再没有过一个好脸色,偏炎风也从不肯让她,二人只要一遇上,就跟针尖对上了麦芒一般,相互都没个好声气儿。至于三和,那个货郎怕是今生跟她再无缘了…… 想着两个丫鬟的终身大事,珊娘一时走了神,所以当方老太太和刘氏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时,她一时都没注意到,还是六安轻轻推了她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 说实话,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有点怕这不苟言笑的老太君,便忙规规矩矩站了起来。 老太太倒先她一步过来,将她按回椅子上,又伸手搭着她的脑门试了试她的温度,道:“怎么不在屋里呆着?也不怕吹了风再发热。” 许是看出了她的拘谨,和老太太一同过来的大舅母刘氏笑着替她解围道:“难得今儿天气好,又没个风,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倒比闷在屋子里强。” 跟在二人身后进来的袁长卿也道:“已经叫人去搬屏风了,只是昨儿才搬的家,东西还乱着,一时还没理得出来。” 虽说老太太把她按回了椅子上,可珊娘自己心里发着虚,也不敢真就那么大咧咧坐着,便又站了起来。想着丫鬟婆子们还在收拾着屋子,里面不好待客,她回头吩咐三和六安搬了套桌椅出来,又对老太太笑道:“屋里还在收拾着,只好怠慢老夫人在这里晒会儿太阳了。” 老太太一挑眉,扶着袁长卿的手在椅子里坐了,然后才抬头看着仍规规矩矩站着的珊娘道:“你叫我什么?” 珊娘一愣,这才意识到,她一时紧张,竟又跟前世一样那般称呼老太太了,便忙改口叫了声“姥姥”。 前一世时,她一直跟外人一样,称呼忠肃伯老两口“老爵爷、老夫人”的。这一世,袁长卿却要求她和他一样,称呼老太太“姥姥”……一直以来,老太太都只是被动地听着她这么称呼着她,且从老太太的脸上,珊娘也看不出来她对这有点过于亲昵的称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好吧,老太太这一问,才终于叫珊娘心里有了点底,至少老太太不讨厌她这么称呼她的…… 此时六安正好端着茶盘过来了。珊娘便借着敬茶的机会,装着个温柔含蓄的大家闺秀模样,给老太太和刘氏上了茶,又浅笑盈盈地说了声:“姥姥舅母请用茶。” 她这里装着文静,不由引得袁长卿看她一眼。 老太太也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然后伸手接过茶盏。 直到老太太接了茶盏,珊娘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然后也下意识地看了袁长卿一眼。 这一眼,却是忽然就叫她发现,原来袁长卿的眼竟生得和老太太一模一样!只是老太太看人时,那乌黑的眼里比袁长卿更多了一份岁月的积淀,显得更加深沉而不易懂…… 珊娘默了默。以前她也一直觉得袁长卿的眼叫人看不懂的,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忽然就看懂了他的眼神了?! 她这里微微走神之际,只听袁长卿问着老太太道:“我猜着姥姥今儿可能会来,所以才一早就派人送了信去,姥姥怎么还是来了?”又问,“大姐姐怎么没一起来?” 刘氏笑道:“你大姐姐和两个小的在他们祖父家呢。”又道,“老太太不放心你们,非要亲眼来看一看。”再道,“你们都别忙,知道你们这里乱着,我们也不给你们添乱,只看看就走。” 这宅子还是老太太头一次来,便放下茶盏,抬眼把这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福寿坊的这座宅子前后只三进院落,占地并不大,却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说宅子里到处装饰着具有南方风情的水磨墙、花砖地,可整个宅邸的架构仍是传统的北方四合院式样。从前院进来,穿过垂花门,便是珊娘他们住着的正院了。 正院里,迎面是三间北房正屋,左右配着两间耳室。耳室两旁又各接着一排三间的东西厢房,四周合着抄手游廊。东耳室和东厢房的中间,开有一道通往后院小花园的角门。抬头越过正房的屋脊往那后院看去,还能看到后院里有着一座精致的两层小木楼。 “那里不错。”老太太指着小楼道。 袁长卿道:“楼下院墙外就是金水河了。”又看着珊娘笑道:“赶明儿再在楼后面种上一株玉兰树,就跟十三儿在娘家时住的绣楼一个模样了。” 别人听不明白袁长卿的所指,珊娘岂有不明白的,不由红了脸,悄悄瞪了袁长卿一眼。 她自以为她瞪得隐密,却是不知道,她这一眼早叫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老太太看在眼底了。见这小俩口一切都好,老太太放下茶盏,看着珊娘道了一声,“好好过日子。”便站起身,如来时一样,一阵风儿地又走了。 袁长卿一边送着老太太出去一边道:“等收拾好了,再下帖子请姥姥舅母过来吃杯酒……” 送走老太太,袁长卿重新回来时,只见珊娘坐在那里仍有些怔怔的回不过神来,便挑了挑眉头,凑过去笑道:“以为你胆子挺大的,怎么看着像是有点怕老太太的样子?” 珊娘倒也没瞒他,抚着胸口道:“不知道怎么,老爵爷都没有老夫人那么吓人。” 袁长卿的长眉又是一动,道:“又叫错了。” 珊娘心里暗暗做了个鬼脸。前世时他可没这么要求过她…… “……说得好像你见过我姥爷一样。”只听袁长卿又道。 “是见过的。”珊娘抬头看向他。 袁长卿顿时一默。子不语怪力乱神。便是冲着珊娘那不好的结局,他就不愿意相信她的那个“梦”。偏他越是不愿意去相信,竟就越是在意那个“梦”,在意她那个不好的结局…… 他握住珊娘的手,“好在我师傅也要跟你……”他忽地一顿。 珊娘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便歪头问道:“什么?” “没什么。”袁长卿微微一笑,又道:“我是说,我师傅就快回来了,到时候叫他替你看看。你这身子,果然还是太弱了,三天两头的生病。” 珊娘立时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手,竖着眉道:“又来了!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非要说我身子弱。若不是你……”她看看左右,抬脚悄悄踩在袁长卿的脚上,一边压低声音恨恨道:“明明是你带累的我,倒说是我体弱多病!” 袁长卿倒抽着气缩回脚,看着珊娘一阵闷笑。刚才他竟险些在她面前说漏了嘴,幸好如今珊娘对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戒心了,不然要叫那不讲理的五老爷知道他漏了口风,可再没他的好日子过了。 第140章 ·五老爷进京 也亏得方老太太临走之前给袁长卿和珊娘留下一些人手,不然,仅凭着花叔毛大这几个身上多少都带有一些残疾的老兵,和李妈妈等内宅的妇人,便是福寿坊的新宅子面积不大,想要在一天之内收拾妥当,也还是有点难度的。 晚间,袁长卿带着一身灰尘回到上房,才刚一进门,他就呆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虽说因为担心着珊娘,这一天里他时不时就会回内院来看她一眼,却是始终不曾进过主屋。如今进来,他才发现,里面早叫珊娘收拾成了另一番模样。帐幔帘笼、精致摆玩等物就不说了,只那正面墙壁上挂着的大幅中堂,那泼墨淋漓的画风,一看便知道是五老爷的亲笔。 他正眯眼看着那幅中堂,听到他脚步声的珊娘从卧室里迎出来,见他这一身的灰,便笑道:“怎么弄得这么一身的狼狈?你去钻了老鼠洞了?”说着,上前来替他解着腰带,又头也不回地吩咐李妈妈去备洗澡水。 袁长卿跟着大爷似地伸着手臂,一边任由珊娘服侍着他脱掉身上的脏衣裳,一边低头冲她笑道:“有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珊娘抬头笑问。 袁长卿的眼往左右飞快一瞅,见这会儿屋里没人,便弯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不等珊娘反应过来,又扬声叫了声“炎风”。 炎风在门外答应一声,便抱着一叠厚厚的帐册进来了。他向着珊娘和袁长卿躬身一礼,将怀里的帐册往一旁的茶几上一放,转身又退了下去。 珊娘不禁不解地一扬眉。家里的帐册不是早交给她了吗? 袁长卿道:“这是我的私帐,你且收着。”又解释道:“这些都是当年四叔承袭爵位时,我姥爷替我争取来的东西。许多都是袁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所以那边才一直算计着想要拿回去。之前因为我年纪小,且又在那府里住着,姥爷怕他们使手段把东西弄回去,便替我收了。如今我们既然搬了出来,姥姥就让人把东西给送了过来。那些箱子都有十几年没人动过了,所以才弄得一身的灰。”又道,“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我娘的嫁妆。” 珊娘一愕,“你娘的嫁妆怎么也让我收着?” 袁长卿忽地一转身,弯腰凑到她的鼻尖前笑道:“你不是说,如今我们早已经分不清你我了吗?” 如今珊娘也算是知道了,人背后的袁长卿可以要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所以她只睇了他一眼,连脸都没有红一下,便回身进卧室去替他拿换洗的衣裳了。 袁长卿的眼追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前挂着的门帘后,他才微笑着收回目光。可顿了一顿,他的视线又再次移到了那挂门帘之上。 虽然他和珊娘新婚早已经满月了,搬家过来时,花叔还是命人把他们的屋子布置得跟个新房似的里外一片通红,连这卧室门上挂着的门帘原也是大红色的,如今珊娘则是将这门帘也换了,换成了一挂浅灰色底纹上绣着粉色桃花的门帘。那桃花在门楣处热烈地开着,然后潇洒地自枝头飘落,那花瓣一路飘飘洒洒荡向帘底……不说这如水墨画一般的构图,只那灵动的绣功,便叫袁长卿疑心着这门帘该是出自五太太之手。 想着千金难求的“玉绣”竟奢侈地做了他家卧室的门帘,袁长卿一阵不知该如何作想。 珊娘抱着衣裳出来时,见袁长卿背着个手,正站在那幅中堂面前欣赏着五老爷的画,便撇着嘴抱怨道:“真是不明白,你所有的衣裳竟都是同一款的,且还就这几种颜色。你竟都穿不腻吗?” 袁长卿忽闪了一下眼,凑到她耳旁道:“这说明,我这人长情。” 珊娘:“……”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这是岳父大人的墨宝吧?”袁长卿忽然指着那中堂问道。 “是啊。”珊娘答着,却忽地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道异样的闪光,便扬眉问道:“你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她的话,顿时令袁长卿惊讶了一下。一般来说,他若不主动跟人说他的想法,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的打算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他反问道。 “因为你看起来就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模样。”珊娘道。 “那你可冤枉我了。”袁长卿一本正经道——他可没说谎,至少这会儿他还没开始打坏主意呢,只是有那么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 听着李妈妈在外面禀报已经备好了洗澡水,袁长卿的大手一伸,抓住珊娘的肩道:“来,替我擦背。”不等珊娘抗议拒绝,他接着又道:“我准备明儿请外祖母还有舅母大姐姐他们过来吃顿便饭,顺便也算是替咱们暖宅了。你要不要给你七姐姐也下张帖子?” “要。”珊娘立时被分了神,想着那暖宅的事,便忘了这擦背的事,追着袁长卿道:“可家里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呢,明天怕是来不及吧。” “没关系,”袁长卿说着,伸手支住耳室的门,放珊娘进来后,又随手拴了门,回身对一时没能搞清状况的珊娘笑道:“明儿我叫花叔去福满楼订几桌的酒菜送过来就成。”又道,“等一下你给你七姐姐写帖子的时候得注意了,可别说我们是搬出来了,要说我们只是临时搬出来住一阵子。” 他揽住珊娘的腰,将她拉进怀里。 如今珊娘早已经习惯了他背着人的动手动脚,且她的注意力也被他那古怪的说法给吸引了过去,倒没注意到他手底下的小动作,只歪头问着他道:“怎么了?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了。”袁长卿的手不规矩地悄悄解着她的腰带,那声音听上去却是再正经不过了,“你该也知道,他们其实一直忌讳着我的,若不是我两岁那年,姥爷逼着他们把袁家许多东西都划归到我的名下,我怕早就被他们逼着分出去了。如今则是因为他们舍不下我名下的那些财物,这些年才死也不肯让我分出去的。现在我们搬出来了,用脚跟头也能猜到,老太太会怎么跟人说这件事,怕得说是我不孝,明里暗里闹着要跟家里分家了。” “所以,得让人知道,我们是被逼着搬出来的,我们想搬回去,是他们不许我们搬回去。”也不管那松了的腰带,珊娘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笑道:“你还能更坏一些吗?” “能。”袁长卿抱起她,忽地将她抵在墙上,低头吻了下去。 第二天,接到帖子的七姑娘二话没说,便准时来赴宴了。 而珊娘他们若是早个几天请客,七娘家里的长辈都未必肯放她出门。 却原来,开年后朝廷因江阴前知府“被自杀”一事而引起的一番动荡,如今又因那位知府的妻子突然拿出一套行贿受贿的帐册,重又将那眼看着就要翻盘的四皇子一系打压了下去。甚至,一向以小心谨慎著称的次辅大人还因此捡了个漏,顶替那再次被弹劾下台的首辅做上了内阁第一人的位置。 一进门,七姑娘就扯住珊娘的手臂,将她上下一阵打量,道:“不是说你病了吗?看着气色倒还好。” 珊娘笑道:“不过是感了风寒,吃了药,发了一身汗也就好了。”顿了顿,又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七姑娘撇着嘴,一边随着珊娘往内院过去,一边道:“如今京城不知道你病了的人,怕还真没几个。” 珊娘一怔,“什么意思?” 她却是不知道,袁家的这点事,早叫大公主当个大热闹,给宣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正想问你呢!”七姑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拿手戳着珊娘的脑门道:“原来在家时多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嫁了人后就变成纸糊的了?!竟还被人欺负病了!她还不是你正经的太婆婆呢,你又是奉着太后之命抄的经,她那般搓磨着你,便是你不好去太后那里说什么,好歹可以跟我说一声儿啊!我们都是一家子的姐妹,难道我还能看着你被人欺负不成?!” 却原来,大公主也是个妙人儿,最是懂得八卦的精髓所在。她在向人叙述袁家的八卦时,只删繁就简地说出几个要点,却是绝不加一星半点有偏向的评论。偏这几个要点,又叫人浮想联翩…… 其一:袁大媳妇借老太太的佛堂替太后抄经。 其二:袁大媳妇被冻病了。 其三:袁二被人打了。 其四:袁家老太太在家里盘问众人,到底是谁打了袁二。 第107节 其五:袁二被人打了的时候,袁大夫妇跟前竟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所以没人能证明他们夫妇的清白。 其六:袁大带着他发着高烧的新媳妇从袁家搬出去了…… 虽然大公主的说法极是中立,可架不住听众们的脑洞是无穷的,各自在心里演绎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那就不是大公主所能控制的了…… 恰正如袁长卿所猜测的那样,袁老太太和袁礼那里都声称袁长卿这是想要分家,找着借口跟长辈呕气,才从袁府里搬出去的。偏袁长卿这里便是搬了家,也没有怎么大宴宾客,只请了至亲的两家人来认了认门,完全不是那种要分家另起灶的模样。这袁家的爵位传承原就曾在京城引起过一番风波的,加上人心险恶,比起善意的猜测,一个个都更愿意把人往黑化处想,因此,京里勋贵中,信袁家人说法的倒不多,那暗地里加了想像,认为袁长卿夫妇受了大委屈的人倒比比皆是。 而至于这些八卦,珊娘和袁长卿只听了一耳朵便都不再关注了。如今袁长卿只静心备考,珊娘则默默打理归整着她的新家。 连日来,先是算计着袁二,后又跟袁家人闹了那么一场,再来又是搬家又是安宅的,珊娘忙个不亦乐乎,竟一时都没注意到,家里少了一个人。 此时已是二月中旬了,便是北方的春天来得比南方晚,也已经能够看到枝头蒙着一层茸茸的新绿。收拾装扮妥当屋内的布置后,珊娘便看着那光秃秃的庭院一阵不满意起来。她是南方人,总习惯了身边有花草相伴,便想着遣人去买些花草树木,可如今才刚搬过来,家里可谓是“万事待兴”,花叔和花妈妈都忙得快要分-身无术了,袁长卿那里又要备考,整天跟一些学子论文论道的,她不愿意打扰于他。于是忽然间,珊娘就想起一个好像已经有日子没看到的人——桂叔。 在她算计袁昶兴的那一天,袁长卿原是跟桂叔约好了要去什么地方看庄子的,可后来他听到几个小厮的闲谈,突然猜到珊娘的动作后,就于半途中折了回来,桂叔却并没有跟着回来,似乎是依旧去了那个什么地方。如今算算,她都已经有七八天没看到过桂叔了。 见她问着桂叔,李妈妈脸上忽地一阵不自在,道:“是我忘告诉姑娘了。我们搬过来的第二天,桂爷那里就来过一封信的,说是已经看好了庄子,要在那里逗留一阵子,怕是要看着春耕结束后才会回来。” 其实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有特别的好感,外人只要稍加注意就能看出来的。何况珊娘心里待李妈妈就和亲生母亲一样,当初桂叔才把李妈妈接回来时,她怕李妈妈想不开,故而极是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时候她就注意到,似乎桂叔对李妈妈抱有不同一般的好感。偏桂叔那里总找着理由来找李妈妈,李妈妈却总是对他避而不见。曾有好几次,珊娘都想问一问李妈妈对桂叔有什么看法,可她也知道李妈妈那守旧的性子,倒不好冒失了。 与此同时,其实她也注意到了,李妈妈怕是多少也知道桂叔对她的心思的。 所以,如今见李妈妈提到桂叔时神色有点古怪,珊娘也没往别处想,只当她是因为桂叔对她的好感才感到别扭放不开的。 所以,当又过了几天,正拿着花锄指挥着三和五福种花的珊娘,看到桂叔在前面笑盈盈地引着路,后面跟着意气风发的五老爷五太太时,整个人都傻了。 第141章 ·翁婿合谋 见珊娘瞪大着眼,手里的花锄掉了都不知道,五老爷不禁一阵得意大笑,指着珊娘对五太太道:“看吧,我猜得一点都没错,果然呆住了!” 五太太抿着唇对珊娘笑道:“老爷非说要给你个惊喜。” 却原来,他们还在梅山镇省亲时,五老爷和袁长卿就已经在悄悄计划着这件事了。 珊娘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迎上去见礼,一边问着“什么时候到的”,又责怪着五老爷没提前说一声,“也好去码头接你们”,再回头吩咐着李妈妈去准备客房,竟欢喜得一时都乱了手脚。 那被五老爷逼着走在后面的袁长卿,这才带着侯瑞侯玦还有全哥儿兄弟三个进了院门。 全哥儿一见珊娘就直着嗓子喊了声“姐姐”,一边从奶娘怀里要往地上蹦。袁长卿见奶娘差点没吃住劲儿,忙伸手将全哥儿接了过去,回头见珊娘迎了过来,转手又把全哥递给了珊娘。 全哥儿记得珊娘,倒是不太记得袁长卿了,便安静下来,在珊娘的怀里瞪着双乌黑的眼,一个劲地瞅着袁长卿。 五老爷则笑眯眯地对珊娘道:“客房就不用备了,如今我们可是要在京里常住的。” 才把全哥儿抱在手里的珊娘一愣,忙回头看向五老爷。 五太太笑着解释道:“其实我们前天就到了,昨天休息了一天,今天才来看你们的。”又道,“我们那宅子离你这里也不算远,过了桥往东,再过去两个街口就是了。” 珊娘这才知道,原来五老爷叫袁长卿带给桂叔的信里说的并不是什么买庄子的事,而是叫桂叔在京城买个宅子。后来袁长卿常跟桂叔往外跑,也不是去乡下看庄子,而是去帮着给五老爷挑宅子的。那天袁长卿半中间折回来时,也不是从乡下回来的,而是在五老爷的新宅子里突然想通了珊娘的古怪,这才急忙忙赶回去的。至于说桂叔好几天不见人,那是在新宅子那边忙着收拾布置,等老爷太太一进京就能入住的。 珊娘不好责怪五老爷淘气,便拿袁长卿开刀,在那里拿话刺着袁长卿。袁长卿只一脸憨厚地笑着,倒惹得五太太一阵心软,帮着他说了一回话。 几人这里说话时,五老爷则背着个手,把他们的院子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通,又进得房内,不满意地摇着头道:“你们这院子也忒小了,还不如我们那宅院敞亮。” 虽说京里寸土寸金,可五老爷不愁钱,便在离福寿坊仅两条街区外的如意坊里置办了个跟家里差不多大小的五进大宅院。 侯瑞自恃他之前送妹妹出嫁时曾来过京城,便装着是个京城老熟人的腔调,对五老爷卖弄道:“这里可是福寿坊,离皇城最近的地界。这里的宅院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五老爷立时冲他一瞪眼,“就你能耐,什么都知道!” 侯瑞早被五老爷教训疲了,只冲着珊娘不在乎地一咧嘴。 珊娘便问着五老爷,“哥哥弟弟他们上学怎么办?” 五老爷养孩子一向都是放羊吃草式的,便笑道:“他们有本事就考那个什么杏林书院去,没本事请个先生在家里教着也一样。”又挑剔地看看侯瑞侯玦,“反正我看他们两个都不是读书的材料。” 说到这里,老爷又想起一件事,扭头问着袁长卿,“可去看过你师母了?” “什么?”正逗着全哥哥儿的珊娘忙抬头看向五老爷。 五老爷这才想起来,为了给珊娘一个惊喜,连林家人的消息他们也一同瞒了她,便笑道:“你女婿信里说,他老师又要回杏林书院去做掌院了,叫我顺路把他师母和阿如一同带上京城来。” 珊娘一阵惊喜,“阿如也进京了?”又道,“那我得递个帖子过去问候一声……” 袁长卿微笑道:“其实昨儿我就以我俩的名义往师母那里递过帖子了,已经约好了明儿过去看望她们。” 珊娘听了,便责怪地斜睨了他一眼。 五老爷笑眯眯地看着两人的眉来眼去,又回头问着袁长卿,“你老师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袁长卿道:“已经往回赶了,三月初的时候应该能到。” 如同亚马逊的蝴蝶扇了一下翅膀,这里的一点小小变化,谁也不知道最后会对什么地方的什么事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前世时,林二先生的书要到明年才能完成初期的勘舆工作,如今却因为袁长卿怕夜长梦多,想要尽快迎娶珊娘,而给太子出了个主意。于是太子殿下号召天下书院的学子们走出教室,教学相长。这不仅替太子赢得天下学子的赞誉,也节省下林二先生大笔的时间。如今勘舆工作早已提前完成,剩下的便是些案牍编撰的工作了。所以林二先生也就带着林家子侄们回了京城。 “林家小子们也要参加今年的科举吗?”五老爷又问。 袁长卿道:“是有这个意思的。”又道,“前几年时局不好,便是下场也很难得个公正的好成绩。今年的主考官洪大人是两朝元老,且一向以刚正著称,所以老师的意思,叫我们全都下场一试。” 他这里多解释了几句,便叫五太太多看了他几眼,回头对珊娘悄声笑道:“以前长生在人前都不爱开口的,如今看起来倒似比以前开朗了许多。” 珊娘顺着五太太的眼也看了看袁长卿,撇着嘴道:“他也就在人前装个高冷模样罢了,人后那张嘴可能说了。” 五太太便知道,这小俩口相处得不错。她抿着唇看着珊娘一阵笑,直笑得珊娘红了脸,又扭头过去逗弄着全哥儿。 五老爷跟袁长卿说了一会儿林仲海的事,回头间,忽然看到那中堂上挂着的是他画的雪景图,便站起来凑近看了一会儿,又挑剔地摇摇头,对袁长卿道:“当初看着还行,如今看着倒觉得不够好了。赶明儿重给你们画一幅好的。” 他们这边说着字画时,五太太那里正问珊娘,“家里怎么许你们搬出来的?” 五老爷他们是前天才刚到京城的,所以还没听人说起过如今满京城流传的“袁大搬家记”,只当袁长卿他们是以和平的方式搬出来的。 珊娘扭头看看袁长卿。她原就是活泼俏皮的性情,见五老爷五太太都还不知究竟的模样,便故意苦着脸,学着大公主的手法,把那天发生的事挑挑捡捡地跟五太太说了一遍。 珊娘这里话音刚落,五老爷那里已暴跳如雷,反手一把揪住袁长卿的衣领,喝道:“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偏如今你竟没能护住珊儿……” 珊娘再想不到,她一句玩笑话,竟叫五老爷炸开了。她忙扑过去把五老爷拉开,又将袁长卿护在身后。她看着五老爷张开嘴,才刚要解释,忽地又听得旁边传来一声椅子倒地的巨响。扭头看去,却原来是侯瑞慢了一拍也跳将起来,且还暴躁地一脚踢翻了椅子,一边还嚷嚷着,“敢欺负我妹妹妹夫,我去揍死他们!”一边撸着衣袖就要往外走。 “站住!”珊娘赶紧喝了一声,这才把小俩口那一肚子的算计跟家里人说了一遍,又惭愧道:“我原是逗着你们玩的。”说着,歉意地回头看看袁长卿。 袁长卿冲她安抚一笑,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抬头对五老爷道:“就是珊儿不说,我也要告诉一声岳父岳母的,省得到时候你们在别人那里听到,倒真以为是我们吃了亏。” “哼!”五老爷愤愤地一拍桌子,“听你这口气,你还当你们是占了便宜怎的?!你是那袁家的长房长孙,那又是你们袁家的老宅,原就该是长房的东西,要搬也该是他们搬才是!如今你俩被人挤到这都转不开身的小宅子里来,叫他们占了大宅子,竟还当你俩讨了什么大便宜不成?!” 珊娘忍不住抬起头,和袁长卿对了个眼。那边的大宅是袁家的老宅不错,袁长卿是长房长孙也不错,可如今袭了爵的是袁四老爷,那大宅该归袁长卿还是该归袁四老爷,这原就是两可之事…… 可,谁叫不讲理的五老爷护短成性呢…… 五老爷和侯瑞这父子二人,一人一声儿地愤愤骂着袁家老太太和袁礼,倒好像真是袁长卿他们吃了多大的亏没能找补回来一样。这会儿侯瑞再怎么喊打喊杀,五老爷也不拦着了,甚至还怂恿着他,“对,就该这么护着你妹妹!” 珊娘:“……” 她只得过去拖住那被五老爷鼓舞着,真想往袁家去闯门的侯瑞,回头对五老爷喊了声:“老爷!”又道,“长生他四月份可就要下场科举了,若不是为了这个,我们也不会想着法子搬出来。您这时候这么一闹,不是叫长生难做吗?” 五老爷才刚一时激动,就给忘了这个茬了,此时只得忍耐下来,到底意难平地冷哼道:“我临来京城时,收到京里一个老友的托请,说是那袁礼想要求我的一幅字画。我原想着,看在亲戚的份上给也就给了,如今,哼,屁!” 袁长卿的眼里蓦地闪过一道精光。他对五老爷笑道:“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我四叔如今正在求着兵部的一个职位,那新上任的吏部尚书据说极爱您的字画,偏您的字画市面上极少见,想来我四叔这是要投其所好。” 五老爷听了,忽地一眯那细长的柳叶眼儿,捏着下巴道:“哦?是要讨好上司的?” 珊娘心头一动,抬头看向袁长卿。 便只见袁长卿似随口问着话一般,问着五老爷:“老爷是想……” 五老爷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别人都只当我擅画,其实我更擅长制假画。我想着,我若给他一幅假画,到时候再找人戳穿他送给他上司的是幅假画……你觉得如何?”他抬头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想了想,道:“便是戳穿了,也不过是他眼力不济。” 五老爷又想了想,到底没想到一个能解气的法子,便暴躁了,又是一拍桌子,冲袁长卿吼道:“你不是一向鬼主意挺多的吗?就不能替我想个解气的法子?!” 珊娘顿时一阵豁然。她抬头看向袁长卿。便只见袁长卿那修长的睫羽忽地一闪,飞快地掩去眸中的笑意,装模作样地扶着珊娘的肩垂眸想了想,对五老爷道:“我倒想到一个主意,就是有点儿……” “什么?快说!”五老爷忙催促道。 “可,这个法子……”袁长卿故意推脱着,惹得五老爷又拍了一下桌子,他这才道:“老爷给珊儿的陪嫁里有好几幅新作的画作,想来从来没人见过。不如我们就拿了其中一幅过去,我找人想法子把那画卖给四叔,然后再想法子叫人置疑那幅画的真假。如今老爷在京里,若要辨别疏仪先生画作的真伪,还有谁比疏仪先生自己更有说服力?到时候老爷只要问着四叔,您给珊儿的嫁妆怎么会到得他的手里,想来这黑锅他不背也不成了……” “好!”袁长卿的话还没说完,五老爷就先拍着桌子叫起好来。 袁长卿那里却一脸为难地道:“就是这主意有点不够……磊落。” 顿时,珊娘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五老爷则挥着手道:“这有什么,难道只许他们算计人?!”又催着珊娘,“快快快,去把我给你的画拿一幅来。”顿了顿,又一挥手,指着那幅中堂道:“别拿了,就它了。反正画得也不怎么样,以后不要也就不要了。” 送走了五老爷,珊娘回过头来,冲着袁长卿盈盈一笑,招着手道:“我有话问你。” 袁长卿知道,珊娘这是要跟他算总账了,便摸摸鼻子,把人全都遣了下去,他独自跟着珊娘进了屋。 才刚一进屋,珊娘就一回身,掂着脚尖去拧他的耳朵,笑骂道:“好你个袁大,都算计到我爹头上来了!” 袁长卿乖顺地弯下腰,将耳朵凑过去任由珊娘拧着,一边冲她讨好笑道:“你爹心里积着气,不让他撒出来,最后倒霉的还是我。”又抓住她拧在他耳朵上的手,贴着她的掌心道:“你也知道我原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亏得你没事。只要一想到老太太打的那些龌龊主意,我就恨得不行。” 珊娘丢他一对白眼,“可你也没必要暗地里这么算计老爷啊!跟他明说,难道他还会不帮你?” 袁长卿却微笑道:“只你一个知道我的坏就好,别人就没必要知道了。” 第142章 ·家有考生 第二天,珊娘和袁长卿去林家看望师母时,五太太和五老爷也来了——两家原是通家之好,如今林二先生还在路上,五老爷夫妇自然是要过来帮衬一把的。 他们过来时,林师母才刚接到林二先生的信,说是三月初的时候能到京城。 长辈们说着话,林如稚便把珊娘拉到一旁,一个劲地上下打量着她,直把珊娘看得一头雾水,笑着问她:“干嘛这么看着我?” 林如稚撇着嘴道:“满京城的人都把你传得跟个受气小媳妇儿似的,我只不信。我认识的那个十三姐姐可厉害着呢,怎么可能这么被人欺负着!如今见你气色不错,便知道,定又是那些传言瞎说了。” 珊娘看看她,叹了口气,道:“这是我的,换作别人,怕真就成了受气小媳妇了。” 京里人多事多八卦也多,前两天一个个还在热热闹闹地议论着袁家的八卦,这两天却因新出了个小媳妇一根绳儿把自己吊死在恶婆婆的床前的新闻,顿时叫大家的注意力从袁家身上转移开了——当然,也有人因着那个恶婆婆,而把一向名声很好的袁家老太太也给标上了个“恶婆婆”的标签。 林如稚也想到了那条新闻,便跟着一叹,道:“女人家真是可怜,在家里养得如珍似宝一般,一旦嫁了人,做了人家的媳妇,竟就变得连根草都不如了。这嫁人竟跟重新投胎一般,遇到个慈善的长辈是你运气好,若是遇到个刁蛮不讲理的,连死了都要被人说不孝。”又问着珊娘,“你可还记得柳眉柳学长?” 珊娘哪能忘了这个给她编排绯闻的始作俑者,便道:“记得的。怎么了?” 林如稚摇头叹道:“柳学长也是没投个好胎。以前她是多活脱的一个人啊,偏她婆婆是个守旧的。她笑,她婆婆说她不懂得庄重;她不笑,她婆婆又说她是故意摆脸色给她看。这才嫁过去半年,生生被搓磨得跟变了个人似的,人前都呆呆的,不戳不动,看得人心里真难受。” 珊娘一阵沉默。其实直到这一世她才明白,前一世时虽然袁长卿不问她,可该替她遮风避雨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往后缩过。所以前一世时,袁老太太他们的手竟少有能伸到她身边的时候,至少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被长辈压制的苦恼……倒是曾经以长辈的身份压制过别人…… 珊娘叹了口气,“大概婆媳天生就是冤家吧。你嫁到别人家里觉得不习惯,婆婆也还不习惯她和她儿子中间多了你这么个陌生人呢。且不说,便是你是个天仙,在婆婆眼里,总也不可能比得上她精心栽培了十几年的亲儿子。她看你,大概就跟看一头拱了她一地好白菜的猪一样,心里不说带着厌恶,多少总带着挑剔和嫌弃的。” 第108节 因林如亭也要参加今年的科举,陈丽娟也带着已经快三岁的儿子,跟着婆婆小姑一同进了京。此时她正看着下人们在上茶水点心,听到珊娘的感慨,便回头调侃着她道:“听着倒像你给人做过婆婆似的。” 珊娘默默一眨眼。其实到她死之前,她儿子仍还是不肯娶亲的,但那种做婆婆的心情,她却早已经以一条人命的代价,深深体会了一把…… 陈丽娟走过来,扶着林如稚的椅背对二人笑道:“人都是将心比心的。我在没做母亲之前,也不明白那些做婆婆的想法,如今虽然我儿子还小着,可一想到将来他要娶妻生子,以后我在他的心里就再也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了,我这心里也别扭着的。想来全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想法吧。只是,我倒不觉得婆媳就必定是冤家,关键只在于你怎么看待你的媳妇。比如母亲和祖母,她们始终待我如家人一般,我也自是待她们如家人一般。若是你心里先把媳妇当了外人,媳妇又岂会当你是家人?这原就是相互的。” 林二夫人在一旁听到了,便对五太太笑话着她们几个道:“听听听听,现在的丫头们,一个个都没羞没臊的。这三个,一个儿子还小着,一个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另一个更好,都还没嫁人呢,如今竟凑在一处讨论起该怎么给人做婆婆来了。”又对那三人笑道:“要讨论也该是我和五太太讨论,我们可是一个已经做了婆婆,一个快要做婆婆的人。”说着,又问起侯瑞的亲事来。 五太太笑道:“这就要请你帮忙了,你京里人头熟,帮我们瑞哥儿看着些。” 林二夫人答应着,又道:“怎么没见你家三个哥儿?” 老爷太太并没有带着侯瑞侯玦和全哥儿一同来。太太解释道:“自从上次瑞哥儿上过一回海船后,回家就整天跟他两个弟弟念叨着海船上的事,勾得两个小的都是心痒痒的。这不,听说码头那边今儿有海船靠岸,瑞哥儿就带着两个弟弟去看热闹了。”又道,“瑞哥儿是真喜欢船,都说了好几回要跟船出海的事了,气得老爷狠罚了他两回,他这才不说了。” 珊娘在一旁听了也没怎么把这件事往心里放,只悄悄问着林如稚,“你家梅欢歌今年也要下场吗?” 林如稚脸一红,拉着珊娘到得窗边,悄声道:“他连个举人都还不是呢,哪里能下场。”又道,“我爹说,让他今年先回去考个举人,然后再把他的学籍弄来京里,以后他怕是也要来京里读书的。” 珊娘笑问:“你爹是要收他做弟子吗?” “什么弟子不弟子的,不就是那样嘛。”林如稚红着脸道。 珊娘便调侃着她道:“也是,一个女婿半个儿,原也不差的。”羞得林如稚拧着她的胳膊就是一阵泄愤。珊娘又道:“你娘如今的意思呢?” 林仲海是同意这门亲事的,林二夫人却不看好梅欢歌一个孤儿出身,怕林如稚嫁过去吃苦。 林如稚斜眼瞅瞅她娘,凑到珊娘耳旁低声笑道:“再没想到,你的事倒叫我娘想通了。昨儿我娘还背着我跟我嫂子说,至少将来我上面没婆婆,不会受人辖制。”说着,咬着唇一阵偷乐。 许是顺风顺水的缘故,林二先生踩着二月的尾巴进了京城,竟比大家预计的要早了好几日。 老师回来了,袁长卿便一下子被林仲海给管制了起来,以前那些却不过情面的文会,如今也都由林二先生出面给挡了回去。且林二先生还不客气地给他和林如轩、林如亭几个布置了许多的功课。看着终于摆脱那些应酬,像个考生般埋头书堆里的袁长卿,珊娘也悄悄松了口气。 对于一个即将踏入仕途的人来说,名声极其重要,何况袁长卿原就是才名在外的。那些所谓的文会,许多都是别人为了攀附他的名气而起的,其中更有一些,原就是袁家人为了分散他的精力而在暗地里使的坏。只要袁长卿有一个不肯去,便会被人灌以“恃才傲物”的名声。而他若全都去,必定会影响到他的备考。如今由老师林二先生出面替他拒了,至少可以叫那些有心人的算计全都落了空。 袁长卿这里终于可以安心备考了,珊娘便默默做了那后勤支援总指挥,连大公主那里下了帖子给她,她都给婉拒了,只说家有考生,万事不便。大公主倒也不曾怪罪于她,和方家、五老爷一样,也给珊娘送来了许多提神醒脑的补品。珊娘便跟着她的那些药一起,将那些补品全都炖给了袁长卿进补。 话说,被五老爷一路带回京来的,除了林家女眷们之外,还有一个德慧大和尚。袁长卿老觉得珊娘身子虚,便拉着老和尚过来给珊娘诊了一回脉,竟是除了一般女子多少都会有的气血不足之症外,珊娘的身体果然挺好的。诊完了脉,珊娘不禁一阵得意洋洋。袁长卿则睨着她道:“你睡觉轻,容易惊醒。”这是气血不足之症状。珊娘顿时不吱声儿了。 进入三月后,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珊娘见袁长卿很是怀念她原先的那座小楼,便把后院里的小木楼按照她那春深苑的格局重新布置了一番,又把楼下辟作了袁长卿的读书之处。 袁长卿对此表示甚是满意。 只是,叫袁长卿有点哭笑不得的是,他对自己的学习进度极有把握,偏珊娘总不放心他,总时不时过来查看着他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倒叫他看着她进进出出地分了神。 见珊娘进来亲自给他添了一回茶,袁长卿大手一伸,捉住珊娘的腰将她带过来,又按着她在腿上坐了,偏两只眼睛只自顾自地看着书。 珊娘掰着他的手挣扎了一回,只挣扎不脱,便无奈道:“你倒是好好看书啊。” 袁长卿一本正经地皱着眉道:“我倒想好好看书来着,偏你这么进进出出老引着我去看你,我哪还有心思看书。你且老实坐着,我倒还能安静看一会儿书。” 珊娘:“……” ——好吧,是她理亏。 于是她把该小厮做的活计还给炎风后,便避开小楼,只安静地在前院折腾着原该她做的那些事。 之前珊娘就有些嫌弃他们的院子里没个绿色,如今趁着三月春光,又想着这里离后面小楼挺远,应该不会影响到袁长卿,她便叫花叔买来许多花木,在前院里折腾了起来。 前院的地上原是以青砖配着鹅卵石铺了一地精致花纹的,珊娘舍不得破坏掉,便叫人把新买来的垂丝海棠种在花缸里,放在那廊下的台阶旁。又叫人烧了些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花盆,再计算着开花的季节,沿着那抄手游廊种了一圈的各色花草,务必保证哪个时节院子里都有花开。 袁长卿拿着书从角门处进来时,珊娘正跟花叔讨论着,是再买几只大花缸种上几株蜡梅,还是干脆狠狠心,把东南角的地砖给撬了,直接种在地上。两人都背对着角门,谁也没看到袁长卿进来,直到袁长卿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背后响起。 “这不是那只捡回来的笔洗吗?” 珊娘一回头,便只见袁长卿手里拿着那只青釉裂纹笔洗,正低头看着她才刚种进笔洗里的一丛铜钱草。 “竟还可以这样玩儿?”袁长卿抬头看向她。这只笔洗是他们在收拾小木楼时从角落里找出来的,许是前一个主人遗落在那里的,看着灰扑扑的很不好看。如今种上一丛碧绿的铜钱草,倒衬得那灰青色一下子亮眼起来了。 珊娘看着他眨了眨眼,回头问着正好从屋里出来的六安:“什么时辰了?” 六安挑着帘子往那条案上看了看,回头笑道:“巳初三刻。”如今她不用在心里把钟上的西洋时间和大周通用的时辰来回倒算着,也能一口报出时辰了。 珊娘顿时冲着袁长卿一阵挑眉,“你怎么回来了?”算算他进书房前后都还不到两刻钟呢! 袁长卿也不答话,拿着那只种着铜钱草的笔洗,转身又从角门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珊娘忍不住摇了摇头。如今她是不去后面打扰袁长卿了,偏袁长卿倒跟坐不住似的,隔三岔五便要往前院跑一回。 捡起被袁长卿打断的话题,珊娘跟花叔才刚商量定,一回身,便看到袁长卿握着那卷书又踱了过来。 “这回又怎么了?”珊娘迎过去问道。 “哦,我想跟你说,比起蜡梅,我倒更想要个花架子。”袁长卿一指院子中央那只从花园里移过来的石圆桌,“就搭在这上面,正好配这张石桌。” 珊娘叹气道:“你好好看你的书行不?这些哪用得着你操心!” “可我想要一个花架子,然后种一架子的紫藤……” “行行行,我替你弄个花架子,再种上紫藤!”珊娘推着他,“我在你那里,你说我扰得你不能安静看书,如今我不去打扰你,你怎么倒老往外跑了!” 袁长卿故意拖着脚,扭头凑到她耳旁小声道:“我才发现,你不在我那里,我反而更不容易专心。要不,你还是过来吧。” 珊娘:“……” 袁长卿原就有博闻强记的本事,且他老师给他打下的基础也极是扎实,如今不过是按照林二先生的布置把那些功课再加强一遍而已。他心里对自己极有把握,加上想要在珊娘面前显摆他的举重若轻,便故意装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看一遍书,倒要出去溜上两圈…… 若说别人家的考生就差要头悬梁锥刺骨了,珊娘看自家的这个考生,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在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偏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如今又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作为一个负责任的考生家……属,珊娘心里好一阵为难,她既怕催着他去看书,是给了他太多的压力,又怕他自信心过了头,倒自己把自己给绊一跤…… 如此这般的纠结中,下场的日子渐渐临近了。 终于,转眼便是四月初八了。一早,五老爷就带着五太太侯瑞侯玦小全哥儿全都杀了过来。一家人忙忙碌碌地替袁长卿收拾着考箱等物。五老爷生怕出什么纰漏,早早就找林二先生打听了,且还特特列了一张长长的备物清单,叫侯瑞念着,他则一样样地仔细核对着。五太太和珊娘挤不过去,便替袁长卿收拾着各种吃食。 圣元革新后,大周的科举制度也革新了。原本前后共要考九天的春闱,如今只需要考三天时间。但这三天里,人仍是要被关在贡院里苦熬的。珊娘做了许多新鲜的吃食,正在仔细嘱咐着袁长卿注意饮食起居时,毛大忽然跑进来禀报,说是来了个客人,是来给大爷送考的。 珊娘一阵皱眉,她以为是袁家人假惺惺地过来作态的,毛大却说不是。 袁长卿迎出去时,珊娘不放心,便匿在二门后悄悄往前厅看了看。就只见前厅门前站着好几个带刀的侍卫。廊下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正侧头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说着话。 那青年珊娘不认识,那少年倒是老熟人——五皇子周崇。 珊娘顿时一眨眼,悄悄退了回去。她若没猜错,来人应该就是当今的太子,后来的昭文皇帝周峻了! 想着太子竟亲自来给袁长卿送考,珊娘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很是奇妙。前世时,便是袁长卿后来得了重用,一开始时他也并没有入太子的眼。这一世却不知道又是哪里起了变化,倒叫袁长卿这么早就得了太子的青眼…… 她自是不知道,前世时袁长卿一直把自己伪装得好好的,这一世却是因为替她报复那些算计她家的人,而提前叫太子注意到了他的精于谋算。 太子在前厅并没有呆多久,只一会儿就走了。五老爷才刚问着珊娘“谁来了”,袁长卿便带着五皇子周崇进来了。 周崇是个不拘小节的,五老爷也是个不讲规矩的,二人早在梅山镇时就成了忘年之交。这会儿五老爷一时也忘了五皇子给珊娘惹的那些麻烦,只对周崇笑道:“原来五殿下也来替长生送考了。” 周崇嘿嘿一笑,闪着眼道:“今儿赶考的人多,我怕路上人挤人不太平,就想着好歹凭我的车驾,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敢靠前,所以就自告奋勇来给袁大做车夫了。” 五老爷当周崇是在说笑,珊娘听了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蓦地扭头看向袁长卿。 见她脸上微微变色,袁长卿过去轻轻一握她的手,带着她进了里屋,又对她道:“没事的,你放心,殿下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又道,“等一下你们谁都不要去送我,有小五送我过去就好。还有,等贡院那里锁了门之后,你再跟老爷太太回去住着,等我考完了再去接你。” 因袁长卿要连考三天,他们原就说好了,这三天珊娘回五老爷那里住着,等袁长卿考完出来后再去接她。 珊娘一阵沉默,抬头看着袁长卿道:“他们竟这么大的胆子?” 袁长卿唇角一扯,道:“不过是路上制造一点事端,叫我赶不上进考场而已。我早猜到了。”又道,“我只担心他们会借着你们生事。不过没关系,只要我进了考场,他们也就没理由算计你们了。而且我也跟太子殿下要了些人手,会有人在暗处护着你们的,你不用担心。” 珊娘默默看着他,忽地伸手用力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道:“我不在乎你考成什么样,但为了气死他们,你也要考好一些!” “这是自然。”袁长卿微笑着,低头在她的发心里轻吻了一下。想了想,忽地抬手拔了她一根头发。 “嘶,”珊娘倒抽着气,抬头看向他,“你这是做什么?” 袁长卿将她的那根头发卷在手指上,笑道:“有三天看不到你,这个就当是你在陪着我了。” 第143章 ·闯门 今儿是赶考的日子,往贡院的路上人一定很多,所以五老爷原也没打算让珊娘和五太太去送考,只计划着由他和侯瑞两个人去送袁长卿的。如今有五皇子的车驾替袁长卿保驾护航,袁长卿便劝着五老爷也不要去了,老爷想想也就应了,只叫侯瑞跟着一同去送他。 一家人送着袁长卿出了门,老爷一回头,突然发现门房里坐着几个带刀侍卫,不禁一阵好奇。 珊娘赶紧冲五老爷打着马虎眼儿道:“应该是跟着五皇子的人。”又道,“才刚不是说,等五殿下回来后还要送我们去如意坊的吗?怕是他嫌人多带着不方便,才把人留下的吧。” 老爷也没多想,便点着头,被珊娘忽悠进了二门,一边还道:“我们又不要赶考,还怕被人冲撞了怎的……”说到这里,老爷忽地一顿。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他还有一笔旧帐没跟五皇子清算呢! 于是他闭了嘴,心里默默筹划着等五皇子回来,要怎么教训这险些带累了珊娘的小王八犊子! 珊娘却是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只牢记着袁长卿的吩咐,拉着老爷太太去看她新种下的那一院子花花草草。 以那后世的话来说,五老爷夫妇就是一对文艺夫妻。而艺术都是相通的,在梅山镇时,便是家里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花园,都没能挡住老爷一颗热爱造园布景之心,如今看着珊娘那几乎是胡乱堆砌在一起的花花草草,老爷立时技痒起来,指点着那些花草,一会儿说这里太密了,一会儿又说那里太疏了,一会说这里可以借着地势造个小景,一会儿又说那里种丛山石菖蒲更有风韵。 老爷原就是说风便是雨的性子,说到兴致起处,干脆越过珊娘,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就要去撬珊娘一直没舍得破坏掉的那一地鹅卵石拼花。 珊娘心里藏了事,可以说原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五老爷说话,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阻止了五老爷。 父女二人正说着话,花叔忽然亲自从外院进来了,对珊娘禀道:“袁家派人来了。” 说到那个“人”字时,花叔略顿了一顿。等珊娘出去,看到来的竟是十来个健仆壮妇时,才明白花叔为什么会那么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珊娘好歹也在那府里住了一段时日,因此倒也认识,那为首之人是老太太跟前很是得用的一个郑姓婆子。 见她出来,郑妈妈上前向她请了安,又带着丝高傲对珊娘道:“之前的事其实都是一场误会,老太太是心疼二爷,才一时急躁,误会了大爷。偏大爷气性大,竟这么不管不顾地从家里搬了出去,倒惹得老太太气上加气。不过到底老太太心慈,只记恨了大爷几天就后悔了,原想着立时叫大爷大奶奶搬回来的,偏又想起来大爷今年是要下场的,怕这时候搬家倒闹得大爷不能静心读书,所以老太太那里才忍耐了下来,想着等大爷考完了再说。不过老太太心里始终记挂着大爷的,知道今儿是大爷下场的日子,老太太早早就打发了我们过来给大爷送考,只是谁也没想到,路上竟堵成了那样,倒耽搁了时间,叫我们没能碰上大爷。临来时老太太还说,这三天怕是就大奶奶一个在家里,担心大奶奶害怕,叫我们务必把大奶奶请回去呢。” 又挤着笑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太太这里都已经摆明了态度了,大奶奶和大爷也不好老是这么跟长辈倔着。且怕是大爷这会儿心里也悔着呢,怎么说这时候闹出跟家里长辈不和的传闻,对大爷的名声也不好。倒不如大奶奶今儿就趁势跟我搬回去吧,等大爷考完了出来,见奶奶都已经搬回去了,也算是给大爷一个台阶了不是?”说着殷勤地上来要搀扶珊娘,嘴里又笑道:“奶奶这就跟我走吧。” 珊娘顿时细眯起眼,飞快看了五福一眼。 五福立时横出一步,“啪”地一巴掌拍开郑妈妈那快要碰到珊娘衣袖的手,竖着眉喝道:“放肆!奶奶也是你能碰得的?!” 郑妈妈一怔。要说之前袁长卿闹着要搬家时,在前面打头阵的一直是袁长卿自己,珊娘一直隐在人后,倒少有人知道她算计袁二的手段。且袁二醒后,也没好意思告诉人他挨珊娘打的事,所以袁家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小瞧了珊娘,只当她是个身娇体弱好推倒、脸皮还薄的新媳妇,只要稍微骗上一骗,再吓唬两句就能乖顺了。郑妈妈便是这么想的。 于是她默默冷笑一声,揉着手背看着珊娘道:“大奶奶这是不肯搬回去吗?大奶奶就不怕这时候闹出大爷顶撞家里长辈的事,对大爷的名声有什么不妥?” 珊娘懒得跟她说,便又扭头看向三和。 三和上前一步,冲郑妈妈微笑道:“瞧这位妈妈说的,天下人的眼睛可都睁着呢,要不妈妈去街头上打听打听,看看大家都是怎么说的?” 郑妈妈一滞。这正是老太太气得要死的地方。老太太活了七十多岁,还是头一次在舆论上吃这样一个大亏。活成人精的老太太一向比谁都知道,比起真善美,人心反而更愿意相信假恶丑。之前她就没少利用人的这种阴暗心理来兴风作浪,偏这一回竟轮到她自己摊上了这样的事。传言里说的许多事,她明明都没有做过,偏不管她怎么声嘶力竭地替自己辩驳,都架不住人心更愿意往阴暗处想,连她之前积累下的好名声,都被人说成是“沽名钓誉”,直把老太太气得险些吐了血。 想着临来之前老太太的交待,想着她在老太太面前拍着胸脯表的态,郑妈妈不禁冷笑了一下,看着珊娘又道:“老太太请大奶奶搬回去,原也是为大奶奶着想。大奶奶是新媳妇,家里大爷不在,一个人住在外面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对大奶奶的名声也不好,我劝大奶奶……” 她的话音未落,就只见眼前黑影一闪,紧接着,耳旁响起“啪”的一声脆响,竟是被人当面甩了一耳光。郑妈妈还没能反应得过来,肚子上又挨了一脚,顿时人往后一倒,竟就这么坐在了地上。 她愕然抬头,便只见从后面上来一个中年文士。那文士穿着打扮都甚是文质彬彬,偏那细长的眉眼间带着股戾气。 第109节 见她抬头看着自己,五老爷又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他原是不屑于打女人的,刚才那一巴掌带一脚,是听着这婆子污言秽语竟暗地里别有所指,他一时气狠了才动的手,如今醒过神来,倒不好再对个女人动手了。他一回头,恰正好看到五福的衣袖正撸到一半,显见着也是想要过来揍那个婆子的,不过是叫他抢了个先手,便冲着五福一挥手,“打!” 五福答应一声,提着裙摆上去就踹了那婆子好几脚,骂道:“狗仗人势!我们奶奶不言语,不过是不屑于跟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说话,偏一个个还蹬鼻子上脸了,竟敢指着奶奶说话!打死你个没有上下尊卑的东西!” 老太太之所以叫郑妈妈带着好些健仆壮妇来,原是打量着袁长卿这里没什么人手,若是能诳得珊娘搬回去更好,若是不行,来硬的也未免不可以。如今那些人见郑妈妈被人打翻在地,顿时呼喝一声便要上前。 五老爷竖着个眉才刚要发威,眼前忽地又是人影闪动,被袁长卿留在家里的四个小厮如一排屏风般,将五老爷和珊娘等人全都护在了身后。在他们的前方,原本站在廊下的花叔手里跟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剑来。 “谁敢上前?!”花叔沉声大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和那四个风一前一后,竟形成一个包围之势,将郑妈妈和她带来的人全都围了起来。 虽说花叔是在漠洛河之前就因伤退伍了,并没有经过那尸山血海的一役,可他到底曾是一名斥候,在战场上真正见过血的,举起短剑时,那一身抑不住的血腥气,顿时镇得郑妈妈等人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了。 此时,守着大门的毛大听到影壁后花叔的呼喝,知道事情不对,便拿了门后那碗口粗的门杠就冲了进来。在他的身后,他的儿子,今年八岁,看着却像个十二三岁小小少年的毛头见状,忙也拎着根哨棒跟了上来。 再说那几个在门房里喝着茶的带刀侍卫。当初太子命他们留下时,原早说过是防着有人来闹事的。且这几个也曾跟着袁长卿出门办过差,都知道袁长卿的能耐,所以一个个心里设想会来闹事的人,应该都是些被收买的打手杀手之类的人物,却再想不到,竟会是袁府那边过来送考的下人们在里面喊打喊杀了起来……几人赶紧也提着刀冲了过去。 要说袁府派来的人,虽看着一个个五大三粗的甚是强壮,其实早已经不是老令公在世时,那种拉上战场就是兵的家丁了。且如今袁府当家的主人袁礼袁四老爷,因老令公惯着小儿子,从小对他就没个学业要求,以至于把他养成个文不能提笔武不能动刀的废材。偏世事无常,最后竟叫这废材承了爵。而一般没本事的人坐上高位,若那心胸再狭隘一点,通常都是武大郎开店——看不得比自己高的。袁礼自己从来没上过战场,便也不喜欢家里那些上过战场的老人们,总觉得他们的强悍是在时时碾压着自己,所以,经过他和老太太这十几年来的清洗梳理,如今袁府里早已经没有一个曾真正曾见识过沙场血腥的老家人了。而便是没有了那些老人,那些杀人的故事仍在府里流传着。如今面对真正的战士——且不说其中还有几个真是穿着御林军的制服的——这些家丁们早吓软了腿。 正僵持着,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 “哟,这是怎么了?”五皇子周崇背着手从门外进来,他自然不会认识袁家的这些下人,倒是早就认识花叔的,就问着花叔,“这是怎么了?” 花叔冷哼一声,道:“这几个下人真是胆子肥得没边了,见我们爷不在家,竟想来劫持我们奶奶!” ——呃,好吧,删删减减,差不多也可以说郑妈妈他们是想劫持珊娘回袁府的…… 郑妈妈常跟着老太太出门,所以可以不认识五老爷,却不会不认识五皇子。加上世人对皇族原就怀有一种不可遏制的畏惧之心,如今见花叔告黑状,郑妈妈立时跪倒在周崇的面前一阵喊冤,道:“我们是老太太派来请大奶奶回府的。” 五老爷气得险些又想上去踢人了,怒道:“都快上手绑人了,这叫‘请’?!”又道,“我还有事儿没找你家老爷老太太算帐呢,我给我女儿的嫁妆,怎么就成了你们老爷随手送人的东西了?!” 却原来,虽然袁长卿那里忙着科举下场应试,可该安排的事他仍是安排了下去(反正又不用他自己亲自动手去做)。经过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布局如今已经慢慢开始发酵了,五老爷前几天才从老友那里得知,吏部尚书得了他近年新画的一幅雪景图,且还想请他去做个鉴定。因为老爷记挂着袁长卿要下场的事,便暂时把那件事搁置到了一边,却是再没想到,今儿偏遇到袁家人又来算计珊娘,他一时气愤加嘴快,竟给说了出来。 袁长卿原就没瞒着珊娘,珊娘也知道她爹和袁长卿的那些算计,且也知道事情的进展到了哪一步,此时见五老爷差点说漏了嘴,忙上前一拉五老爷的衣袖,道:“老爷别急,那件事还要再求证一下,省得到时候说我们冤枉了好人。倒是今天的事很有些可疑之处。”她扭头对五皇子道:“虽然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是老太太派来的,可我却怀疑他们根本就是冒用老太太的名义,想要来我家趁火打劫的。也亏得殿下应着大爷所请,留了几位兵爷在我家里,不然还不知道我们家会遭遇什么样的灾祸呢!”又喊着花叔去找巡捕过来。 郑妈妈等人顿时一阵喊冤。五皇子偷偷看看珊娘,然后一转身,对郑妈妈等人皱眉道:“冤不冤的,到堂上跟大人们说去,在这里吵吵什么?!”说着,叫花叔拿着他的名帖去报官,又命那些侍卫们把人全都押了下去。 珊娘这才回头对五皇子笑道:“今儿多亏你了。”又问着袁长卿进场的情况。 五皇子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他顿了顿,不自在地看看仍在一旁默默运着气的五老爷,拿手指抠着脸颊,尴尬道:“那个,十三……不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那个,总之,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传起那样的流言的……” 他不提这个话茬,五老爷一时都还没想到,如今他这里一提起来,老爷那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顿时就找着了出口,跟对侯瑞似的,上来就在五皇子的脑勺后面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个小王……” 他有心想骂他“小王八犊子”的,可等周崇一回头,忽地看到他那一身装扮——为了减少路上的麻烦,周崇特意按照规制,把皇子的服饰和车驾全都搬了出来。 而……若是五皇子是小王八犊子,那当今上面坐着的那一位,又该是什么了?! 何况,五老爷刚才一时激愤,竟还没轻没重地拍了一颗皇族的头颅…… 老爷的手抖了抖,忽地没了底气,悄悄往珊娘身后匿了匿。 珊娘岂有不知道老爷这是色厉内荏了,只偷偷一笑,又借着花叔说事,把五老爷支开,然后掉过头来,一脸正色地看着周崇道:“我记得我之前就警告过你,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你却没当一回事。你许是觉得你那样是潇洒,是不羁,是豪放,可你心里应该有数的,你能那么做,是因为你这身份。以你的身份,你自是做什么都可以,你却从来没有想一想,你的举止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之前就常听人说你花心,说你见一个爱一个,可每回撩拨得别人动了心之后,你自己又躲开了……” “没有,”周崇赶紧摇手道,“我没有撩拨她们,就是……就是,就是……她们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在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之前,可以先忍着不动手啊!”珊娘严厉道,“便是别人撩拨于你,你不接招,难道牛不喝水还强摁头?!明明是你自己根本没把别人放在眼里,在你眼里,一切都以你的喜好为先,你喜欢,或你不喜欢,才是你唯一考虑的事情,你从来就没有想过,你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世人原就爱把错处推往容易责怪的那一方,没人敢惹你五皇子殿下,便只有那些撩拨过你,或者被你撩拨过的女孩子们倒霉了。亏得袁长卿是知道我的,若换了别人,你以为我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周崇看看她,渐渐垂下头去。从小到大,太后、大公主,包括太子殿下,他们一个个都怜惜他自幼丧母,只要他不是太过分,一个个都多是放纵于他,却是少有人会说教于他,更少有人跟他提到别人的感受…… “你……”他从睫毛下方偷偷瞄了一眼珊娘,又不自在避开眼,道:“你跟袁大,可还好?” “挺好。怎么?” “那个……”周崇又是一阵不自在,“那个,当初我跟你说那些话,是因为袁大跟你都说,你们那个婚约只是个权宜之计的……所以我才……” 珊娘一皱眉,“权宜不权宜的,那是我跟袁大之间的事,怎样都和你无关。所谓朋友妻不可戏,不管我们怎么看待我们的婚约,这是我们的事,对于你来说,我当时就是袁长卿的未婚妻,你若心里真敬重袁长卿,就不会干出那样的事!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么生你的气?我就是气这个!袁长卿拿你当朋友,你心里却拿他当笑话!” “不是的!”周崇赶紧摇头,“之前也有过的,喜欢他的人,他不喜欢,我就去……” 他顿了顿,忽然感觉自己简直渣得不行,不禁一阵自惭形秽,蔫蔫地垂下头去,讷讷又道了一句:“对不起……” 他这模样,顿叫珊娘有种错觉,以为眼前站着的是是犯了错的侯玦了。那一刻,她不禁有些心软。可想着前世时他那不佳的名声,想着他身边全都是些惯着他的人,她那好管闲事的毛病又发作起来,对周崇道:“我原都不想跟你讲话的,不过是见你还知道道歉,可见你本性不坏。既这样,那我干脆逾越再多说两句好了。之前我跟袁大确实是有些问题,可如今我却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和你相比,他或许不是那种善解人意的人,但他绝对是个有担当的人。他从不轻易做决定,可一旦做了决定,他轻易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绝不会说今天喜欢了,明天感觉不喜欢了就随意丢开手。和他比起来,你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珊娘知道她这话说得有点重。但响鼓用重锤,以袁长卿的性情,他既然愿意照顾周崇,那周崇在他心里一定有不一样的地位——她甚至觉得,或许周崇是袁长卿那寂寞的童年里唯一曾有过的玩伴——总之,既然袁长卿愿意照顾他,珊娘也愿意去照顾他,哪怕稍稍刺激着他一二,只要能把这长歪了的孩子拨正过来…… 当然,珊娘原也没指望她这一句话就能叫周崇改了那纨绔禀性,但后来她却发现,至少在对待女孩子的态度上,周崇简直有着天差地别的变化——好吧,看来她的话果然是起了点作用的。 第144章 ·我家的美少年 三天的时间,说慢也慢,该发生的事情都在一件件按部就班地发生着;说快也快,转眼便到了会试结束的那一天。 这天一早,侯瑞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和炎风等四个小厮在人群中一阵劈风斩浪,终于护着珊娘主仆挤到人群的最前方时,贡院大门贴着的封条上,那颗鲜红的玉玺印章仍是完好无损着,去宫里领旨的钦差大人也还未到。 隔着由衙役和御林军们组成的人墙,珊娘和其他的考生家长家属们一样,全都踮着个脚尖,一副恨不能变成苍蝇,从紧闭着的门缝间飞进去看个究竟的模样。 如今她的个头已经窜了起来,竟是比五福都要高出两指了,偏这会儿她的周围全都是些北方老爷们,生生压得她和三和五福三人比旁人全都矮了一截。 侯瑞一边稳扎着下盘,不让后面的人推挤上来,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都说了,叫你跟老爷太太一同在茶楼上等着,偏不肯,偏要过来。老爷竟也惯着你,都不说你一声儿!这人挤人,万一有什么事,回头老爷不会骂你,肯定还是我倒霉!” 珊娘懒得听他唠叨,只一个劲地踮着脚尖,往那贡院的台阶上张望着。 不一会儿,由远及近,人群里响起一阵喧哗。珊娘还没能听得真大家都在说些什么,便已经看到远远过来了一骑人马。只看那仪仗便叫人知道,这是宣旨的钦差大人到了。 叫珊娘感到意外的是,来宣旨的“钦差大人”,竟是太子殿下。 一阵鼓乐过后,太子由司仪官领着,上了贡院门前的台阶,又扬声向着众人宣读了旨意,无非是说些什么天降英才保佑大周之类的官话套话,然后,太子殿下从容一挥手,那司仪官便走到门前,扬声唱了句:“揭封!” 有小太监上前来郑重揭下门上的封条,放在托盘里,呈给太子验看过后,司仪官又唱了声“开门”,那紧闭了三日的贡院大门,这才被人缓缓推开。 门里最先出来的,自然是那各路的考官。太子上前和众考官一阵应答,珊娘远远的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抓心挠肺地踮了踮脚。她心里正默默腹诽着太子话多,就听到不远处也不知是谁家的楞头小子,竟没压着个音量,在那里抱怨道:“有话不能回头说吗?先放我哥哥出来啊!” 这会儿正好是鼓乐奏鸣的间隙里,这突兀的一声便叫许多人都听到了。太子殿下许也听到了,便回头看着声音的方向哈哈一笑,向主考官洪大人拱手道:“众位连日辛苦,倒是孤不通人情世故了。”又邀请着洪大人一同回宫交旨。 直等到主考官和太子殿下以及司仪鼓乐全都走了,贡院的衙役们才从门前撤开。那门前略安静了片刻,便忽地如水流泻闸一般,从那门里泻出一众举子们来。 见举子们出来了,贡院门前等候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有看到亲人的,叫嚷着亲人的名字,一边回身往外挤着;那些还没有接到亲人的,则又心急地想要往里挤……一片混乱中,也亏得侯瑞打小就爱打架,身体素质比一般人要强,袁长卿的四个小厮又是受过方老爵爷亲手打磨的,五个人护住珊娘主仆三个倒也不算吃力。 被哥哥和小厮们护着的珊娘也在人墙后面拼命地踮着脚尖。她以为她不会那么快就看到袁长卿的,偏只一眼扫过去,袁长卿就这么明晃晃地撞进了她的眼里。 虽说如今的会试前后一共只考三天,那应试的举子们从门里出来时,一个个看起来仍是一副备受摧残的模样,不是青着眼,便是黑着脸,就是那些自觉考得不错的,看着也不过是精神略佳,脸色仍是不好,可见这会试的压力。 偏袁长卿从门里出来时,那一直隐在云层后的朝阳正巧破云而出,突然洒下的阳光一时晃了他的眼,他抬手略遮了遮阳光,等他放下手来时,众人便只见,那高高的台阶上,竟站着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袁长卿的眉眼发色原就生得黑浓,如今被阳光一照,竟更显得他目如点漆,发似乌木一般。偏这黑眸乌发,又将他更加反衬得肌肤白净,薄唇红润……和四周那些眼青唇白的举子们站在一处,此时的袁长卿想不醒目都不可能…… 且,和旁边那些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议论着考题的举子们不同,此时的他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只单手提着考篮,那么孤单单地一个人步下台阶。那踽踽独行的颀长身姿,那优雅从容的轻缓步态,一下子叫人想起他的浑名来——那开放在高山之巅,清冷而孤独的花……可远观,却无法靠近…… 珊娘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儿,耳边才又渐渐听到了四周的声响。等她注意到“高岭之花”四个字时,才知道,原来袁长卿并不是只引起了她一个人的注意。她扭头往左右看了看,发现那些发出赞叹之声的人里,竟有许多是眼冒星光的大姑娘小媳妇们…… 于是,看着那如踏月归来般从容走来的袁长卿,珊娘止不住心头一阵砰砰乱跳的同时,也止不住一阵自豪:我家的美少年! 当然,隐隐的,她还有些醋意。特别是当她听到旁边某个花痴大姐说着,“嫁郎要嫁袁大郎”时,她突然又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把袁长卿给盖上……她家的! 而,更叫她觉得惊讶的是,她以为袁长卿不可能像她一眼就看到他那样地看到她,偏那家伙从台阶上下来后,便一直牢牢盯着她的这个方向,直到他真的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意识到,他果然是早就看到了她…… 所以说,人长得漂亮,有时候极是讨巧。根据贡院里的规矩,便是举子们在贡院门前就已经看到了人群里的亲人,也是不被允许越过御林军和衙役们所组成的人墙的,他们必须沿着人墙绕过贡院正门,从那边的牌坊下面出去才能与亲人汇合。 偏袁长卿走过来后,只冲着那两个堵在珊娘前方的衙役略一点头,两个衙役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放开了拉在手里的水火棍,竟让袁长卿走了捷径,直接从这里出去了…… 偏这么不合规矩的事,叫四周的人看到,竟都没一个提抗议的。周围的人全都好奇地看着袁长卿,想要看看这京城有名的“高岭之花”,到底是因为什么,竟连绕过人墙的时间都不愿意耽搁,就这么直接越过了人墙。 于是,众人便看到,袁长卿站在一个身材窈窕的女郎面前,那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顿时,看到这抹微笑的人群里又发出一阵赞叹。 便有人猜到,能叫人前一向清冷的“高岭之花”露出这样的微笑,那女郎一定就是他新娶的妻子了。更有那知道袁长卿身世的,再联想着这几天的新闻,立时连自家赶考的亲人都不去注意了,只单单拿眼追寻着这对小夫妻。 因此,当袁长卿夫妇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双双沉默转身,想要从人群里挤出去时,便发现,他们早成了四周百姓们围观的对象。便是侯瑞和四个风的战斗力再强,夫妻俩仍是叫人挤得一阵东倒西歪。 自二人汇合后,袁长卿和珊娘就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这会儿,借着被人挤得几乎叠了罗汉的机会,袁长卿伸手过去握住珊娘的手。珊娘默默张开五指,和他十指交扣着。袁长卿护着她,费了一番功夫二人才从人群里挤了出去。等他们回头再去寻找侯瑞和四个小厮两个丫鬟时,这才发现,他们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冲散了。 袁长卿无声一笑,利用珊娘那略长的衣袖遮住二人仍握在一起的手,和她并肩缓缓而行。 “倒没想到你竟会真来。”他道。 珊娘没吱声,只和他一样抿唇微笑着。 二人又静默着走了一会儿,袁长卿问道:“单你们来的?” 珊娘摇摇头,这才道:“老爷太太也来了。”又道,“林二先生一家也在。”她指了指街尾处的一座茶坊,又歪头看看袁长卿,道:“大概不用我问你考得如何吧?” “还行。”袁长卿微笑道,“中榜不是问题,不过是名次的问题。”又道,“如今上面争得厉害,想把我刷下榜去不太可能,许就是名次不太好。” “无所谓,”珊娘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反正你还年轻。” 袁长卿心里很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一些,听她这么说,便微微一笑,道:“只争朝夕。” 珊娘看看他,沉默着没有言语。前世时,她一心希望他能往上爬,偏袁长卿从来不肯跟她分说朝廷里的利害,以至于好几回她都是自作主张,险些坏了他的事……偏这一世,她看开了,他倒变得热心仕途起来……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这会儿贡院门前的街上早已经是人满为患,袁长卿护着珊娘避着人流,互握在一起的手一直不曾松开。等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珊娘才问着袁长卿,“你怎么没跟林家兄弟俩一同出来?” 林如亭和林如轩今年也一同下了场了。 “我们不在一个考棚里。”袁长卿说着,忽地看她一眼,问道:“这几天,家里可还好?” “啊……” 珊娘平着声音应了一声,袁长卿便知道,大概是有什么事了。 “怎么?”他问。 “也……没什么……”就是他们袁家又上头条了。 却原来,那天五老爷说漏了嘴后,干脆便趁热打铁,在袁长卿进贡院的当天下午,他就拉着他的老友去了吏部尚书的家里。从尚书家里出来后,他又带着一帮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闲帮们冲了袁家的大门。第二天,整个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那袁礼袁四老爷竟为了自己的前途,盗取侄儿媳妇的嫁妆充当敲门砖……至于说被当作抢劫犯送到官府去的郑妈妈等人,袁家老太君在这种形势下,是打死也不敢认他们是自己派去的,所以如今那些下人们,仍作为抢劫嫌犯被关押在大牢里…… 二人悠闲地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缓慢走着,袁长卿那里细细问着珊娘他不在家时,家里的大事小情,珊娘猜到他是不愿意错失家里的点点滴滴,便也细细地答着他。二人肩并着肩地细语着,便没有注意到,五老爷和林二先生订的茶楼就在眼前了。若不是林如稚在楼上看到他们叫了一声,两人差点就要走过头了。 袁长卿和珊娘上得茶楼的二楼时,只见他俩的丫鬟小厮竟都已经先一步回来了。侯瑞没在雅间里呆着,倒气呼呼地坐在一张茶桌边牛饮着一壶茶。见他俩上来,侯瑞立时窜了过去,冲袁长卿一瞪眼,压着声音吼道:“你俩跑哪去了?害我被老爷教训一通!” 正说着,那雅间的门被人拉开了,林如轩的脑袋忽地伸出来,对袁长卿笑道:“你那个考棚不是头一个被放出来的吗?怎么倒走在我们后面了?” 说话间,林如亭也迎了出来。三个考生相互略问了一遍考得如何,便一同进了雅间。 珊娘去接人时,雅间里只有五老爷一家和林二先生一家,如今则多了几位白胡子的老先生。珊娘不认得人,显然袁长卿是认得的,便赶紧上前给众人见了礼。珊娘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杏林书院的教授,且还都是才名在外的大儒。 几个老头儿不客气地拉着他一阵询问,林二先生更是指着一旁早备好的笔墨对袁长卿三人道:“把你们的答题默出来吧。” 袁长卿等人去那边窗下默写着考卷时,林如稚早过来将珊娘拉到了一边,又悄声笑话着她道:“接个人接到哪里去了?” 珊娘的脸微红了红。还是林二夫人厚道,知道她和袁长卿还在新婚燕尔,便拉开珊娘,问着太子充当钦差过来宣旨的事。 二夫人关心的不过是些普通百姓会关心的那种皇家八卦,旁边几位老先生听到二夫人提及太子,想到的则是朝政。 第110节 一位老先生道:“自江阴一案后,那位就极力想要打压下太子去,凡是重要的事情都不肯再叫东宫沾边,今儿怎么忽然转了风向,倒指了太子做钦差?还是说,朝上又生了什么变故?” 想着袁长卿进考场前,太子曾亲自过来的那一趟,珊娘心里忽地一动。照理说,那位昭文帝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便是再怎么看中袁长卿,也不会这么给他面子,竟亲自来给他送考……何况,拔苗助长未必是件好事。所以珊娘觉得,不定里面还有其他什么事…… 其实上一世时,珊娘对时政就不感兴趣,但“为了袁长卿好”,她仍是逼着自己关注过一阵子,直到袁长卿几乎是明着告诉她,他的世界不欢迎她,她才没再继续做那些白费蜡的功夫。 如今,那在珊娘心头积压了一世的怨气终于散尽之后,平静下来的她重新回头去客观地审视那个前世的自己,珊娘才突然发现,其实她那些所谓的“付出”,那些所谓“为了袁长卿好”,更多的时候其实还是为了她自己。那时候她一直艳羡着勋贵圈子里的女眷们,总盼着有朝一日她也能成为那样的人上人。所以她关心这些事,与其说是希望能够帮助袁长卿更进一步,倒不如说,是希望袁长卿的更进一步,能给她带来一个更好的前程。只有袁长卿有个好前程,她才能靠着夫荣妻贵,成为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的,那勋贵圈中的一员…… 珊娘默默听了一会儿老先生们的议论,又和二夫人五太太说了一回闲话,袁长卿他们才默完三天的考卷。林二先生看了一回考卷,又和几个老头儿评点了一会,回头笑眯眯地对袁长卿等人道:“你们三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只看最后的殿试了。”又道,“累了三天了,都回去好好歇息几日,松快松快。可也不能太过松懈,下面还有殿试的。”又道,“特别是长卿,我看很有机会。” 言下之意,竟是一个传胪唱名没跑了…… 太子为什么来找袁长卿,珊娘觉得,那应该是个不该她知道的秘密,所以她一点儿都不好奇。袁长卿见她不好奇,倒有些抓心挠肺地不自在起来。 此时他们正在自己的家中——袁长卿都考完了,珊娘自然也就回家了。然后…… 地点,卧室。 具体一点……床上。 第145章 ·探花郎 老师说了,考完了,要松快松快,要好好放松一下…… 师母也说了,新婚燕尔的小俩口…… 所以,袁长卿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怎么荒唐都在情理之中。加上之前珊娘怕他分了神,总节制着他,叫他都没个尽兴的时候,如今她是没了理由,他则多的是借口。于是,还尚未做成那金榜题名的文状元,这位考生便先提枪上马,做了回勇猛的武魁首。 荒唐了大半宿,小俩口靠在一处温存着,互握在一起的手指相互把玩着对方的指尖。 叫珊娘有些嫉妒的是,虽然她的手生得也算是不错的,可袁长卿一个大男人的手,竟生得比她的手还要好看。袁长卿的手瘦而修长,指尖不像珊娘的指尖那般似个小铲子,指甲圆而饱满。且摸上去极硬,不像珊娘的指甲,软软的,很容易折断。所以珊娘从不留长指甲。 “人都说,指甲软的人心也软,指甲硬的人,心也硬。”珊娘摸着他的指尖嘀咕着,“你这人狠起来,一定心肠极硬。” 不知怎的,她的话忽地叫他想到她的那个“梦”来。在她的那个“梦”里,他便是那样的一个人…… 虽说早已经习惯了自己那寡淡凉薄的天性,袁长卿却并不愿意叫珊娘真认为他是那样的人。可他的指甲硬是事实,他心肠硬更是事实……一阵不适意中,他赶紧转移了话题,问着珊娘,“太子殿下亲自来给我送考,你就没觉得这有些奇怪吗?” “觉得啊。”珊娘懒懒应着。 “那你怎么不问我?”袁长卿道。 “我为什么要问你?”珊娘奇道,“这又不关我的事……”许是觉得这话听上去有点冷漠,她又补充道:“该我知道的你自会告诉我。再说,我又不入朝为官,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袁长卿:“……” 虽说就算她问了,他也只会挑挑捡捡告诉她那些能告诉她的,可…… 为什么她越是明理大度,他倒反而越是不舒服了?! 袁长卿沉默垂眼,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无声的不满。 珊娘抬眼看看他,暗暗叹了口气,好吧。“那,太子殿下跟你说什么了?”她问。 袁长卿张了张嘴。珊娘这像敷衍小孩一般将就着他的神情,他岂能看不懂?于是忽然间,他才意识到,似乎只有在她的面前,他的情绪才会特别的多,还特别的……幼稚。 “那个,”他不自在地一摸鼻尖,“其实也没什么,殿下有其他事要办,不过是借我掩人耳目而已。”又道,“之前我私下里帮殿下做的那些事,好像被人捅了出去。如今上面很是忌惮着殿下,所以他担心,我可能会受他拖累。老师那里大概觉得我很有希望金殿传胪的,我倒是不指望。也亏得今年是洪大人做主考,便是我真进了前十,便是皇上真要拿下我,以洪大人的禀性,大概也会争一争的。不过,为了顾及皇上的脸面,我的名次应该不会很高。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前程还是有的。” 至于说,太子殿下悄悄跟他商议他的前程,希望他能入东宫替他主管起来的那些事,就没必要告诉珊娘了。 不过,他高估了珊娘对他前程的关心度。珊娘只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便又玩着他的手指,思绪早不知道开小差跑到哪里去了。 袁长卿不禁微皱了眉,拨过她的脸,看着她道:“你竟都不担心吗?我若真没了前程。” 珊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前世她早担心过了,如今她才不高兴替他白出那个工呢!自个儿烦累不说,还不一定能得到他的一声儿好! “便是没考上又如何?又不是人人都做官的。且家里的账册我也在看,就算你什么都不做,难道还能饿着你我?”顿了顿,她又道,“再不济,我如今正跟太太学着玉绣,等学成了,总能养活你的。” 袁长卿看看她,忽地一咬牙,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恨恨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没用,竟要你来养着?”又道,“你且放心,养你我总还是能做得到的。” 珊娘却笑道:“便是你能养我,我也不会叫你养着。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万事靠自己才最牢靠。” 妻子依靠丈夫,这原是世间常理,偏她竟这么说…… 袁长卿默了默,看着她道:“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没信过我?” 珊娘一眨眼。若说之前,她确实是不信他的,可如今……她仔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内心,发现她对袁长卿,应该还是挺信任的。只是,再怎么信任他,她也不可能像前一世那样,将自己的一切全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于是她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觉得,靠人终究不如靠自己。你有能力养我是你的事,但我不会也不想依附于你。是你的妻子之外,我还应该先是我自己。” 前一世时,她满心满眼想要成为别人眼里的优秀,却不是因为她自己想要做到最优秀,而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叫她觉得,她若不够优秀,便不会有人爱她,也不会有人关心她。她那般努力争取着,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摩着别人的需求,甚至不用对方开口,她就主动去给予对方她以为对方需要的,她以为,这样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却只是将她想要的一切推得离她更远而已……重活一世,她才发现,虽然前一世活得那么辛苦,她却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一回自己。 人,总希望别人都能爱自己。可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怎么能让别人也来爱她?若连怎么爱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如何正确地去爱别人? 所以,这一世,比起去争取别人的爱,她更宁愿先学会怎么爱自己,怎么做自己。 放榜这一天,天才刚蒙蒙亮,五老爷就带着妻儿杀了过来。 五老爷原就是不羁的性情,且在这府里也是常来常往的,见毛大一条假腿不利索,他便冲毛大随意一摆手,都没等五太太带着全哥儿跟上,就这么极不见外地先一步闯了进去。 进得正院时,五老爷一抬头,就只见庭院中央新搭起的花架子下,袁长卿站在那张石桌旁,左手端着只小茶盅,右手拿着支毛笔,正拿毛笔沾着茶盅里的水,极认真地刷着石桌上一盆月季花的叶片。 老爷一阵惊奇,凑过来问道:“你在做什么?” 袁长卿这才看到闯进来的五老爷,忙放下手里的茶盅毛笔,对老爷行了一礼。他一个揖还尚未揖下去,就叫五老爷一把拉了起来,又指着那盆月季问着袁长卿,“你这是在做什么?” 袁长卿笑道:“珊儿养的月季,生了蚜虫。她怕这东西,不敢碰,只好我帮她了。” 此时五太太也进来了,便问着袁长卿,“珊儿呢?” 正说着,珊娘从一旁的角门里过来了。五福托着个托盘跟在她的身后。 看到五老爷,珊娘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边刚刚升起的太阳,对老爷太太笑道:“老爷太太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全哥儿一看到他最喜欢的姐姐,立时挣脱奶娘的手,一下子扑到珊娘的身上。 珊娘拉了他的手,一边问着他话,一边将他带到花架子下面,又对袁长卿笑道:“等一下再弄吧,我煮了汤圆。”——这是南方的风俗,求个圆圆满满的吉利。 五老爷一听就亮了两眼,道:“这个好。”说着,便在桌边坐了下来,叫珊娘也给他来一碗。 五太太忍不住睨着五老爷道:“在家里不是吃过早饭来的吗?” “这个意头好啊。”五老爷笑道,又扭头对袁长卿道:“你们北方人不爱吃这甜的,不过今儿不同,今儿你怎么都得吃一口。” 其实五老爷这话是白嘱咐了,便是袁长卿不爱吃甜食,只冲着这些汤圆是珊娘亲手包的,他就再没有不吃的道理。 全哥儿却是纯南方人的口味,最是嗜个甜食,一听说有汤圆,立时嚷嚷着也要吃。侯玦原就是个吃货,不然也不会长那么胖了,便是如今因为抽条瘦了下来,听说有汤圆,忍不住也跟着吞咽了一下,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珊娘。 最近侯玦心里不太好过。他姨娘因为那年险些害珊娘身败名裂,把五老爷气狠了,将她送去山上的一个尼姑庵里。原想着看在侯玦的份上,关她个一两年再放回庄子上养着的,偏马姨娘不知怎么的,跟个常进山收货的行商好上了,最后丑事败露,叫庵主抓了个正着,直把马妈妈气得当时就中了风,都没能熬到五老爷上山,马妈妈就这么没了。见五老爷过来,马姨娘以为自己小命休矣,却不想五老爷问了问那个行商,见他是真喜欢上了马姨娘,竟做主放了马姨娘的自由…… 虽说五老爷被戴了绿帽子,其实他心里多少也松了口气的。当初他以为他跟五太太再不可能近一步了,才收下五太太塞来的那些丫鬟。如今他跟太太好了,中间再容不下别人,偏他又不是个真无情的,便难免对马姨娘抱了愧疚。如今马姨娘自己找了条出路,虽然气死了马妈妈,于五老爷来说,倒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只可怜了小侯玦,因这个亲生母亲而很不好受了一阵子。 也亏得太太是个心善的。当初把马姨娘给五老爷时,五太太是一种想法,如今她跟五老爷好了,自然又是另一种想法,因此,不仅五老爷,其实五太太心里对马姨娘也是觉得有愧的。如今马姨娘有了着落,太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对侯玦又抱了一份亏欠,因此,太太待他比以前更用心了。 侯玦是个明理的,见老爷太太这样,他倒不好把心里的那些难受表现出来了。好在珊娘比较懂他,知道这件事后,便拉着他避了人,让他痛快地哭了一场。因此,虽然如今他已经十一岁,却仍像珊娘才刚从西园回来时那样,特别爱粘着她。 珊娘见这俩兄弟跟两只馋嘴猫似地看着她,便笑道:“都有。”又特特吩咐着侯玦,“去跟三和说一声,再拿几个碗过来。” 太太哪里知道侯玦这时候那种微妙的心理,立时替他抗议道:“不是有旁人嘛,干嘛专指使你兄弟。” 珊娘斜眼看着侯玦笑道:“太太问问他,可是最爱被我指使?” 侯玦用力一点头,连声道“我去我去”,便一溜烟地从角门奔去了厨房。 见他这样,太太倒愣了愣,然后忽地一阵似有所悟。 珊娘看看老爷太太,笑道:“怎么少了一个?大哥呢?” 老爷那里正跟袁长卿说着月季花的虫害问题,故而没听到珊娘的问话,太太便答道:“去看榜了。” “这时候?”珊娘抬头看看天色,“那大哥不得在贡院那边等上一个时辰了?” “一早老爷就支使人去看榜,你哥哥说他去,就抢了这差事。”太太斜睨老爷一眼,笑话着他道:“亏得不是半夜出榜,不然老爷就该派人连夜守在那里了。”说得珊娘跟着一阵笑。 珊娘道:“不急,长生说了,京里有专门的闲帮就靠着报榜发财呢,便是家里不派人去,也有人能早早地把消息报过来的。” 这是京里的风俗,每回放榜前,都有那闲帮早早看好了今年那些热门举子们的住处,图的就是头一个来报喜,好得主家一个大大的封赏。 太太也听林二夫人提起过的,便问道:“我正要问你,红封可准备好了?我听说,京里今年的赌榜,长生可是在榜单的头几名呢,来报喜的人定然多。” 珊娘笑道:“多也不碍,图个喜庆嘛。” 太太却道:“知道你们两个不差钱,可也不能这么不懂当家。我特特跟你师母打听过了,说是头三个报喜的需得给个大红封,后面来的,只需要打发个脚钱就好。所谓男主外女主内,长生他管不到这些小事,你就得替他撑起来,可不能再像在家时那般懒散了。” 珊娘:“……” ——您还好意思说人?!明明不管事的人是太太您自个儿好吧…… 珊娘和太太这里闲聊着,袁长卿却是一边跟老爷说着花上的蚜虫,一边支着半个耳朵听着珊娘和太太的话。听太太在那里教导着珊娘,袁长卿便回头笑道:“太太放心,珊儿做得好着呢。再说,她是嫁给我的,又不是来替我管家的,这些小事有花叔花妈妈会管着的,不用她操心。” 一旁被点了名的花妈妈听了不禁一阵和泪暗吞——遇上一个懒主妇也就罢了,偏自家大爷还宠着纵着,看来她是别想要什么荣养退休了…… 别说,袁长卿和珊娘这两口子,还真是心大,从头到尾就没安排过人去看榜,还是花叔早早就派了四个小厮里身手最好的巨风去贡院外的墙边上守着。只是,虽然巨风功夫不错,可到底不够专业,他看了榜急急往回赶时,早有那专业看榜人往袁长卿家里报了喜报。 当然,袁长卿毫无意外地中了。 被袁长卿打过那么多的预防针,珊娘以为袁长卿的名次不会很高,却不想,报喜人远远地就放着鞭炮过来,嘴里喊的是“头名会元”。吃惊之下,大喜过望的珊娘竟忘了五太太才交待过的规矩,连着给七八个报喜的全都塞了那上等的红封,直到袁长卿含笑将她拉进门去,她仍有些迷迷糊糊。 “不是说你名次不会好吗?”她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微笑道:“我说的是殿试。” 珊娘这才想起来,三日后还有殿试。 珊娘两口子进去了,五老爷则依旧站在大门口,乐吱吱地等着报喜人过来。五太太担心袁长卿小俩口年轻,不懂理财,五老爷却仗着自己来钱快,随手几笔就是钱,他不怕花钱,故而来一个,他给个大红封,来一个,他给个大红封,那嘴都快笑得裂到耳朵根后面回不来了。最后还是珊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叫赶回来的侯瑞把五老爷拉了进来 ,老爷这才消停下来,回头拍着袁长卿的肩道:“争取考个状元回来!” 这是老爷的说法,当晚,新出炉的袁会元趁着喜气,抱着还没怎么旧的新娘子求了一回欢后,新娘子揉着会元的耳朵道:“一个会元足以证明你的实力了,殿试上面你尽心就好,状元不状元的,无所谓。” 感动之下,会元郎又向新娘子证明了一回他的实力…… 虽然大周改了科举制度,但殿试的日期还是沿用了前朝的惯例。 四月二十一日,正是春光最明媚的时节。黎明时分,宫门依次打开,一列新晋的贡士们,带着平生夙愿,在今科主考洪大人的带领下,缓缓入了宫门。 宫门外,送考的人们远远看着未来进士们的背影消失在雄壮的宫墙后,新一轮赌局便又开盘了。 这一回,赌袁长卿会中状元之人极多。林如稚开玩笑地对珊娘道:“我们也该去下一注的。”珊娘却摇头拒绝了。这方面,她还是很信服袁长卿的判断的。因此,和会试那会儿一样,她并没有对此事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当然,受了意料之外的那个“会元”的冲击,其实她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期盼的…… 第111节 殿试只一日便结束了。三日后,殿试结果填榜,皇帝于太和殿宣布殿试结果。 结果是…… 袁长卿得了个第三,探花! 这一回,又叫珊娘意外了…… 后来她才知道,袁长卿的这个探花得来极是不易。 按照惯例,读卷官呈上今科贡士的前十名以供御览,再由老皇帝定夺前三名。 历来所谓点状元,其实不过是从皇帝手里过一过程序而已,偏老皇帝展开奏折,头一眼就看到了排在前面的袁长卿的名字。老皇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想都没想,便将奏折往地上一扔,只说袁长卿这等不孝不悌之人竟也在榜,竟果然如袁长卿所料的那样,预备将他一撸到底,甚至革去功名——却原来,袁家老太太在袁长卿夫妇那里吃了那么多的闷亏后,便进宫去找宫里的贵妃娘娘哭诉了一番。贵妃娘娘正好也才刚刚知道,她在江阴的人马几乎全是折在这不声不响的袁大手里的。于是两恨并一恨,贵妃娘娘便在老皇帝耳旁狠吹了一阵枕边软风。 若是换作别的主考官,不定袁长卿的功名真就不保了,偏这一任主考官是个有名的“强项令”,直着脖子和老皇帝一阵争辩,从袁长卿的“不孝不悌之罪”扯到最近坊间的传闻,又从坊间传闻扯到袁家孟氏的不慈,再从孟氏的不慈扯到孟家的教女无方,就差直指后宫的贵妃娘娘也一样品性不良了……若是别人,不定老皇帝就要下令砍人了,偏洪大人除了是两朝元老外,还曾做过老皇帝的帝师。老皇帝打小就怕这老师,且他原就不是个有魄力的,于是词穷之下,竟拂袖而去。 皇帝这一任性,顿时惊动了宫里的老太后。太后沉着脸把任性的皇帝押回殿上重新理事后,顺势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皇帝没办法了,只说要将袁长卿的名字从前十里抹去,倒没再提除去功名的话了。 洪大人听了,顿时又跟皇帝理论起来——怎么说袁长卿都是今科的会元,堂堂一个会元竟没能被点进前十,且不说他的殿试文章还写得一片花团锦簇,说出去,只怕要被人说他们这些考官眼神儿不济了! 两边正吵着,太后发了话。 一般来说,太后都很顾着自己这个没出息儿子的脸面的,可如今见他越来越不像话,太后怕他把大周的江山给折腾没了,便笑眯眯地道:“你们说的是袁老令公家的那个孩子吗?那孩子倒生得实是俊俏,看着就是个探花郎的胚子。” 正因着太后的这句话,袁长卿的排名才得以叫珊娘意外了一下。 只是,明明可以靠才学的,偏因颜值才得了个探花郎,珊娘想想都替袁长卿委屈得慌。 第146章 ·琼林宴 皇帝之所以要打压袁长卿,不仅仅是因为听了后宫里吹来的耳边风,也因为皇帝知道,袁长卿如今正为太子所用。昌元帝自己无能,却很是忌惮着他那个受先帝看重的能干儿子,因此,便是没有后宫,他也不会去扶植袁长卿的。 只是,皇帝没想到的是,那洪大人竟梗着脖子跟他倔了起来。他一时气极任性退朝,不想又把太后给引了来……虽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昌元帝不待见太子,但他却不敢当着他亲娘的面表露出自己的半点心思,只好就着太后的坡下了驴,违心地点了袁长卿做探花。 至于状元,因为被袁长卿的事闹得头痛,皇帝就有点破罐子破摔地随手点了那个名字排在袁长卿后面的人。 皇帝的想法有点小幼稚,觉得点了排在袁长卿之后的人做状元,对于袁长卿来说也是一种羞辱。他却是不知道,他这无心一点,竟点了个比袁长卿这多少带着点自我功利的“太-子党”,更加纯粹、更加铁杆的“太-子党”——林如亭。 林如亭是林二先生的长子,幼年时一直随父亲在京城读书。袁长卿拜在林二先生门下后,他因着袁长卿的关系而认识了太子。比起袁长卿和周崇,林如亭和太子的年纪更为接近,因此二人相交也更为契合。便是后来家里安排林如亭回梅山书院读书,他和太子之间的书信往来也从不曾断过。而也正是因为他常年不在京城,京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更少有人知道他和太子之间的交情。 虽然珊娘觉得他只得个探花有点委屈,袁长卿自个儿倒是挺满意这个名次的。之前他就算计着,皇帝把他一撸到底的可能性不大,最坏的结果便是被刷到三甲去,如今能得个探花,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个意外之喜了。 而且,比起万众瞩目的状元郎,袁长卿倒觉得这第三名的探花正正好,不高不低,可以给他带来他想要的仕途名声,却也不至于叫他在人前太过于显眼——袁长卿对自己一向有着很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自己精于谋算,擅长背后策划,却并不擅长面对人群,而林如亭则正好跟他相反,温文儒雅的他八面玲珑,几乎没有他搞不定的人。甚至是昌元帝。 金殿传胪的第二天,便是万众瞩目的琼林宴了,所有的新科进士们都去了宫里领宴——当然,这“琼林宴”只是民间俗称,于官府的说法,则叫“恩荣宴”。 那袁长卿是探花,第三名,按规矩自然是要坐在上首第三席的,离昌元帝和陪宴的太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很近。 昌元帝在袁长卿的身上吃了个闷亏,对他自是没个好脸色,可今儿这是“恩荣宴”,体现着皇家的恩宠,他再怎么是个糊涂皇帝,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倒不好当众给袁长卿难看,便扭过头去,一味只和他钦点的状元郎林如亭说着话。说话间,问及到状元郎林如亭的身世来历时,皇帝忽地不吱声儿了。 却原来,在皇帝心里,林如亭的父亲林二先生可一点儿都不比袁长卿更讨人欢喜。林二先生虽然从未入过仕,却因他才学出众而被世人公认为是大儒。这位大儒和大周其他的大儒一样,都有个爱“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毛病。偏当今这位又不是个贤明的君主,可以让人置喙之处简直不胜枚举。皇帝那里每做一件错事,林二先生就和其他大儒们一唱一和地撰写文章抨击时政,屡屡叫皇帝失了颜面,偏又拿他无可奈何——那杏林书院虽是皇家书院,当年世祖皇帝却有遗命,禁止皇家插手书院事务,且还特特在书院门前勒石为记。叫他想找着借口把林二先生踢出京城都不成。 所以说,这位昌元帝真是个无能之人,他恼林二先生多年都一直无计可施,谁知那才刚刚成年的四皇子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替他办到了几十年没能办到的事。四皇子用渗透的方式,渐渐掌控了近百年来一直保持着独立姿态的杏林书院后,便揣摩着圣意,将林二先生排挤出了杏林书院。只是,杏林书院能以独立姿态在京城屹立百年,却也不是谁说拿下就能拿下的。都说“文人气节”,文人虽然提不动刀,拿不稳枪,却是全天上下最不容易低头服软之人。四皇子可以得势一时,终究难以嚣张一世,不过才两年时间,书院里的先生和学子们便在太子暗地里的相助下,把四皇子的势力驱逐了出去。于是,两年后,林二先生带着他那本尚未完成的《地舆志》,重又入了杏林书院执教…… 虽说皇帝还不知道眼前这位谈吐文雅的青年是他所忌惮的太子的铁杆党徒,但只冲着他是林二先生的儿子,皇帝就后悔得恨不能立时收回他的金口玉言。 而林如亭看着和袁长卿似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其实就心眼儿来说,他一点儿都不比袁长卿差。且他打小就帮着祖父伯父管着书院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子们,最是擅于揣摩人心,见昌元帝突然改了态度,他便知道,十有八-九是为了他的父亲。他只作不知情的模样,处处顺着昌元帝的意思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偏那话又叫人听了极舒服,等琼林宴上酒过三巡时,昌元帝早忘了林如亭是林仲海之子了,直觉得自己那神来一笔,果然给大周挑了个栋梁之材。于是,当场下令,叫林如亭入内书房行走。 而,和得了皇帝青眼的状元郎相比,袁长卿这个探花郎则立时就成了一道背影——也是,虽然皇帝受他亲娘的挟制,不得不违心给了袁大一个他不想给的出身,可怎么说人家都是顶级大boss,便是明着不好把袁长卿怎样,暗地底给他穿个小鞋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容易哟! 于是,虽然袁大探花和状元榜眼一样,依惯例被皇帝赐予进士及第的出身,且也被授予了翰林编修之职,可同样是入翰林院,林如亭一入仕途就能出入皇帝的书房,袁长卿却得了个修书的差事——不是修史书的那种修书,而是修补藏书的那种真正的修书! 以后世的话来说,其实他就是个图书管理员……当然,这是琼林宴过后,袁长卿要面临的现实。此时则还在琼林宴上。 袁长卿的座位靠着皇帝,叫昌元帝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一看到他,就叫昌元帝想起前两天的憋屈来,于是越看他心里火越大,偏还当众发作不得,便想着主意刁难起袁长卿来。对他皮笑肉不笑道:“难怪连太后都说爱卿天生是个探花郎的胚子。这相貌,便是在唐朝,也妥妥的是个‘探花使’。如今正是春光最好之时,加上卿这等人品相貌,倒叫朕来了兴致,索性就委你做个‘探花使’,去御花园里挑一朵天下最美的花来。你若找到了,朕自然有赏,若找不到,或者找来的花不是天下最美的花,可别怪朕罚你。” 昌元帝点状元那天发生的事,外人自是不知内情,宴上新晋的进士们听皇帝这么说,都只当皇帝是突然来了兴致,便纷纷起身拍着马屁,附和说这个点子雅致,倒逗得昌元帝一阵开心——他们哪里知道昌元帝这是在给袁长卿挖坑,只当便是罚,也不过是罚酒罚诗罚文章而已,哪里知道袁长卿所面临的危险。 他们不知道,太子、四皇子,还有五皇子却是早知道袁长卿这探花郎是怎么来的。于是,三双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眼,全都看向袁长卿。 只见袁长卿从容起身,也不找借口推辞,只向着皇帝道了声“领旨”,转身便出了大殿。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四皇子回头对皇帝笑道:“父皇休要说我挑剔,所谓众口难调,他觉得美的,我可未必就觉得美。” 那些原正笑着的新晋进士们听了,顿时愣了愣,心头忽地有种不好的感觉,便悄悄看向上首的昌元帝。 昌元帝笑道:“找不到也没什么,不过是受罚而已。” ——果然,纯粹就是想找理由罚一罚袁长卿的。那些机灵的人立时听明白了昌元帝的话外音,心里顿时调整了对袁长卿的态度。 而在昌元帝和众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林如亭则和太子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二人脸色不禁一阵凝重。 五皇子原就和袁长卿交好,此时更是凑到太子耳旁低声道:“要不要我偷偷去趟慈宁宫?”上一次皇帝闹脾气时,就是太子暗地里派人去通知太后的。 太子摇摇头。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他大概也能猜得到。这样的场合里,且袁长卿不曾有任何的过错,便是他找来的花不合昌元帝的要求,皇帝也不可能因此就伤及他的性命,或者罢了他的前程——若真那样,此时列席两边陪宴的各部大臣们也会上来劝阻。这样一来,袁长卿倒很容易就能脱身了——太子担心的倒是,皇帝只是想要借此由头来羞辱袁长卿一通。 上一次他之所以能请动太后,是因为那是国事。这一次,若皇帝只是想要羞辱一个才刚刚踏上仕途的臣子,别说太后,便是列席两边的大臣们,大概都不会站出来替袁长卿说一句话。最多在事后给皇帝上两道折子,指责一下皇帝的荒唐,也就算是给新科探花一个交待了。 袁长卿在宫里面临困境时,珊娘则正和她的父母一同在林二先生家里作着客。 这一科,竟是再没有人比林二先生更为风光得意了。他的至亲子侄,包括亲传弟子,三人下场,三人全都高中,且不说其中还有一个状元一个探花郎,便是因为毛躁而于殿试时略有失手的林如轩,也是会试第六殿试第十三的好成绩。一时间,林二先生高兴得几乎无可无不可了。 也因此,便是林如亭袁长卿等人仍在宫里领着宴,林二先生依旧命家人摆起了酒宴,请着书院同僚和京城里常与他诗文应对的那些文坛巨匠、名师大儒们,一同过来吃酒庆贺。 而作为探花郎的岳父,五老爷也想请客来着,一来他才到京里,就那么几个老友,还全叫林仲海给请了去;二则,是他打赌输于林仲海了,只得把这头一天的宴客让于了林二先生——他和林二先生赌着袁长卿的名次,林二先生心里多少知道一点朝局的,故而猜着袁长卿定然不可能是状元,五老爷却并不关心政治,对朝局更可谓一无所知,只盲目地信任着袁长卿的才学,非说他是状元之才…… 男人们在外院谈古论今,一个个于酒酣耳热之际恨不能立时一展自己那“治国平天下”的手段;女眷们于内宅,则更乐意探讨些“修身齐家”的本事。 二夫人便问着珊娘:“大郎得中,袁家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珊娘摇摇头,笑道:“昨儿花叔也往那边府里报了信的,那边只说老太太和四夫人染了时症病倒了,都没见花叔。” “那你呢?”五太太担心道,“四夫人那里倒罢了,老太太那里,怕是你要去侍疾吧?” 珊娘倒想装个样子的,袁长卿却直接把她拦了回来,只叫花妈妈过去看了一趟,且还告诉那边府里的人说,珊娘身子也有不适,怕把病气过给那两个已经病倒的人,只好遣了花妈妈来代为看望…… 这里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二夫人抬头看看天色,站起来笑道:“定然是他们回来了!” 二夫人还真说对了,还真是袁长卿他们回来了。三人只进来内院行了个礼,便叫外面的那些名师大儒们给拉走了。那林如稚原就是个活泼的,此时更是对那琼林宴好奇得不行,便硬是拉了珊娘背着人跑到前厅的后窗下,听着林如轩像说书般,绘声绘色地说着琼林宴上的事。 她们到时,林如轩正说着袁长卿这个探花郎的来历。 虽说他这探花来得如同儿戏一般,可宫里放出的消息却是另一个模样的。宫里只说,那前三名的文章都一样好,叫皇帝一时犯了难,跟太后说起此事时,太后只认得三人里的袁长卿,便说他长得最好,是探花郎的胚子……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市井百姓倒是挺喜欢这个说法的,甚至一时传为佳话。 众人正议论着,林如轩那里又绘声绘色地说起昌元帝委袁长卿为“探花使”,叫他去御花园里挑选一朵天下最美的花的事来。 “你们再猜不着,袁大,不,探花郎他找来的是什么花……” 话说,当年世祖皇帝曾效仿唐太宗,在御花园的一角也建了个凌烟阁,里面挂着当初为创立大周基业立下汗马功劳的一批文臣武将的画像。那阁前有一株世祖皇帝亲手栽种的木棉。当年世祖皇帝曾说过,那红红的木棉花里藏着先人为后人所流的血,所以是这世间最美的花…… 所以,袁长卿带回去的,便是这株木棉树上的花。 回家的马车上,见珊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袁长卿便逗着她道:“其实我认为,天下最美的花在我家里。” 珊娘怔了怔,忽地拿手指头捅了他一下,睇着他道:“人前你倒也这样油嘴滑舌一次啊!” 袁长卿笑着抓住她的手指,道:“真的,我真觉得我们家那株月季花是天下最美的花。你种的,我给除的虫,开的花岂能不美?” 珊娘这才意识到,他又在捉弄她了,于是扑过去又动起手来。 袁长卿闷声一笑,对她道:“这样多好,不愁眉苦脸了。”又道,“你别替我担心,我好着呢,他们最好是能把我选官选到外地去,我就带着你,还有老爷太太,我们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正好也看看这美好的春-色。” 可惜的是,天不从人愿,袁长卿并没有能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被人踢出京城,而是被人塞进了翰林院,做了个一个月里都没一本书可修的修书匠…… 不过对于袁长卿来说,这样的安排倒正好便利了他。之前他就答应了太子,要替他担下一摊子事的,若是他如林如亭那样受着重用,就只能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着了。如今他得的是个闲差,且上司还是太子那一系的,他简直可以说是爱去不去,工作之余,竟叫他得了许多的空闲,整天带着珊娘城里城外的溜达。 第147章 ·光宗耀祖 自古以来大周这片土地上便有那“光宗耀祖”一说,袁长卿中了探花,自是要把这个喜讯告诉祖先一声儿的,偏他们两口子只是从袁府里搬出来住而已,名义上跟四老爷一家并未分家,所以,他们还需得回袁府去祭祖。 而金殿传胪后,袁老太太得知袁长卿高中探花,险些没把自己憋出个好歹来。偏珊娘这时候派人来报喜,她一时气恼,便对外称了病,干脆连人都没见。第二天,老太太想着他们俩口子如今已是不同往夕,应该更要珍惜名声才是,便是惺惺作态,怕也要来探病的。却不想那二位,一个说要去宫里赴琼林宴,一个干脆也学着她称起了病,只派了个花妈妈过来探病,把老太太气得也没见人就把人打发了。第三天,她原还想着若是今儿再看不到人,她要怎么把探花郎夫妇这不孝名声传出去,不想袁氏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头老太太们先登了门。 几人一递一声儿地奉承着老太太,直说袁长卿这个探花,有一半该归功于老太太的教养,又夸她待袁长卿如己出,还说她深明大义,知道家里人多事乱会影响到袁长卿的科举,竟不顾别人的闲言碎语,同意叫他们俩口子搬出去清静读书,这才有了袁长卿如此好的成绩……如此这般,不要钱的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几人才吭吭哧哧说了今日的来意。 却原来,如之前所有的朝代一样,大周建国初期,是武贵文贱,随着世间承平日久,朝廷上渐渐又变成了文贵武贱。加上漠洛河一役,叫袁家军精锐尽丧,如今袁家各房虽说都有子侄在朝为官,却是除了四老爷算得是个高官外,其他或在基层,或在地方,且还都是任着武职,家里子侄中少有从文的。因此,当得知袁长卿高中后,平常总当他是个隐形人的族人们才仿佛突然看到了他的存在一般,开始拐着弯地劝说老太太赶紧把他接回来。 “……如今他已经考完了,自是再没那个必要住在外头。再说,他们小俩口年纪轻轻的,又懂得什么生活,不过是被下人们糊弄着罢了,总要老太君帮着坐镇才行。” 老太太跟这些人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岂能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的小算盘。说起来,人都有趋利之心,之前袁长卿在家族里跟个隐形人一般,除了因他自己的沉闷个性使然外,其实也因为这些亲戚们看着他不过是个孤儿,远没有四老爷有利用价值而已。如今他这一登科,才叫族人发现,原来袁长卿身上还有他们所不知道的利用价值,所以才跑来暗示着老太太和袁长卿和解。 至于说老太太和四老爷所担心的,袁长卿翅膀长硬后会不会把爵位夺回去,族人才不关心呢,反正这爵位又落不到他们的头上。 而就老太太来说,其实她也巴不得把袁长卿俩口子给弄回来的——放在眼前总比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做什么强。于是老太太长叹一声,道:“我们做长辈的,有哪个不盼着儿孙都在身边?偏那孩子是个闷的,心里有什么想法都不爱跟人说,我就只怕他搬出去这些日子,在外面自由惯了,再懒得回来被人管束。你们说接他们回来,我们自然是肯的,就只怕他们不肯呢。” 众人立时笑道:“这有何难,到时候我们一同劝着他便是。怎么说他都是袁家的儿郎,还能不听长辈的话?” 于是,等袁长卿从琼林宴上领了圣旨回来后,早有族人在家里等着,问他何时回袁府祭祖。 袁长卿又是何等人?人家是听锣听音,他是还没开锣就能推测出锣音的人,此时岂能不知道族里众人打的什么算盘,便微笑着回了族里,“明儿一早便回府去。”回头他就交待了珊娘,“明儿回府后,你就装个哑巴,若有人跟你说什么,万事只往我身上推就好。” 听他那么说,珊娘便知道,他心里是有了对策的。偏她不问,他也不主动说,直把珊娘气得一阵咬牙。如今她真是有点恨袁长卿这哑巴似的性情,除了想要哄着她做些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时,他才会变得那么嘴甜,且什么能说不能说的话都敢往外说之外,平常尽装着个高冷范儿!于是她干脆也赌气不问了。 等次日一早,二人回到袁府时,袁府里一改那日珊娘派人来报信时的冷冷清清,竟是门前张灯,庭内结彩,族长早领着族里一众老少爷们在门前迎候着他们了。 如今四老爷身上还担着个“偷盗侄儿媳妇嫁妆”的嫌疑呢,哪里肯见他们两口子,便只说部里公务繁忙而避了出去。要说当初袁氏一族的族长之位,原是老令公担着的,后来虽说四老爷走了宫里的后门得了他父亲的爵位,这族长之位却不是外人能够左右的,所以叫他的一个堂叔得了去。而虽说族长之位不在四老爷手上了,那袁氏祠堂却仍在袁府里的,今儿袁府里张灯结彩,可以说,不过是族人借用着袁府的地方而已,甚至于,四老爷在不在,族里都没个真关心的人。 袁长卿扶着珊娘下了马车,二人立时便被族人给围了。将二人送到正厅上时,老太太正端坐在上首等着受礼呢。见他们进来,两个丫鬟上前,在老太太的面前摆了拜垫。珊娘从眼角看看袁长卿,见他唇角微微翘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便也翘了翘唇角。袁长卿那里毫不犹豫地向着老太太作了一揖,她则跟着行了个屈膝礼——竟不是老太太那里正等着的磕头大礼。 顿时,老太太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连族长的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袁长卿仍维持着他一贯的高冷沉默,珊娘却扭头看看四周,回头问着四夫人:“四叔没在家?” 立时,四周为之一静,直静得老太太的脸色又变了变。正好外面有司仪进来提醒着吉时快到了,老太太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招手将珊娘叫过去,又拉了珊娘的手,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你四叔有公务在身”,一边回头催着众人不要误了吉时,竟是一副长慈幼孝其乐融融的“合家欢”模样。 虽然她对珊娘装着个亲切的模样,珊娘那里也装着个柔顺的姿态,却是一点儿也没能阻止旁观的袁家众人,以及受邀请前来观礼的亲朋至友们,那带了别样意味的眼。 如今京里谁不知道五老爷打上门来,追问着袁礼将他给女儿备的嫁妆送人一事?这可算得是今年的头条丑闻了。便是四老爷那里辩驳着他并不知情,又暗示着这是袁长卿的栽赃陷害——当然,这确实是事实——可架不住爆脾气的五老爷嗓门大,质问着袁家,为什么他健健康康的女儿嫁过来没两个月就得了重病?为什么他女儿带着一身重病被袁家扫地出门?为什么小俩口才刚一搬出去,他女儿的病就又好了…… 早说过,群众的脑洞是无穷的,原本众人都没注意到的细节,叫五老爷那么夸张地一嚷嚷,顿时又演绎出无数版本的新故事来。再被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借鉴着深入一发挥,最后叫那故事走样得连“原作者”五老爷都没能认得出来,甚至还跟着其他听众一起激动地呼唤着包公包青天,请包大人快点请出狗头铡来,铡了那个靠着侵占孤儿侄子家产才变得有钱有势,却给怀着身孕的侄儿媳妇下毒,又把生着重病的侄儿赶出家门的、丧尽天良的叔叔——好吧,五老爷能认出来才有鬼! 虽然五老爷没能认得出来,袁家老太太和袁礼却总疑心说书先生们嘴里那个夺了孤侄家产的叔叔就是指他们,因此心里深恨着五老爷。老太太和四老爷当初考虑给袁长卿订下珊娘时,也是看着那侯家的五老爷是个混吃混喝没出息的,却再想不到,没出息的五老爷在家乡时默默无闻,到了京里,竟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个名士…… 第112节 祭祖完毕,自然是要有一场家宴的。袁长卿被男人们拉去了外院,女人们则围着珊娘在内院坐了席。便有好事的问着珊娘,五老爷是不是就是那神龙不见首尾的疏仪先生。珊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便又有人隐讳地问起那幅画的事来。这一回,珊娘沉默了。 她沉默了,袁咏梅却不干了,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珊娘的鼻子怒道:“那画明明是我父亲花钱买来的,怎么就成了你的嫁妆了?!之前怎么从来没见你拿出来过?!便真是你的嫁妆,谁又知道那画是不是你偷着卖给别人,回头栽赃我父亲的?!今儿你得把话说清楚了!” 珊娘的眼微眯了眯。要顶得袁咏梅下不了台,她多的是话。可看看周围那些人,她却不想显得多强势的模样。要知道,今天这里不止只有袁家人,还有好些被炫耀的袁家人请来的外人——关起门了,她们怎么闹都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她却不能过分,不然不说那些客人会觉得她欺负未嫁的小姑,便是袁氏族人,怕也要说袁长卿才刚发达就目中无人了。于是,她看着鼻尖前的手指道:“妹妹这话问得我很是委屈,我什么时候说过是四叔偷了我的东西了?那画你们没见过原也不稀奇,我父亲送了我许多画,我都不曾挂出来过。且因着我们住的地方小,我的嫁妆摆不开,所以有很多东西都一直按原样锁着,连大郎都不曾见过那些画。不过是我们搬出去的时候才动了一回那个箱子而已,却也没打开看过……” 得,袁府占地面积最大的含翠轩,在她嘴里竟小得连她的嫁妆都摆不下。知道内情的袁家人还好说,那被邀来观礼的,又不知道要脑补出什么来了…… “……若不是我父亲在尚书大人的家里看到,连我都不知道丢了东西的。”珊娘又道:“我父亲的脾气比较急,见了那画,便想过府里来问个清楚,偏府里的家丁不讲理,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推搡我父亲。我父亲恼了,这才当众嚷嚷了出来,却也从头到尾不曾说过是四叔偷盗了我的东西,不过问着那东西怎么到了四叔手上而已。” 又“语重心长”地劝诫着袁咏梅,“妹妹气恼,我还气恼着呢!丢嫁妆原就是极丢脸面的事,如今还叫京城的人全都知道了。我只深恨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弄丢了那幅画的,也从来没敢说什么怀疑四叔的话,偏妹妹这么嚷嚷着,叫人听到,便是没什么事也要当作有什么事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姓袁,为了家族的体面,为了四叔的名声,妹妹也不该这么口没遮拦的。” 珊娘这话说得要大义有大义,要亲情有亲情,直叫族里的长辈们一阵点头,倒拿不满的眼看着袁咏梅,更有个依老卖老的教训着袁咏梅道:“看你小时候倒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怎么如今越长大倒越不知道个城府进退了?你嫂子说得对,外头那些浑话,不说当作没听到的,竟还拿来怪你嫂子,实在是你太失礼了。”说着,立逼着袁咏梅向珊娘道歉。 珊娘则装着个大度,对那位奶奶辈的老太太笑道:“这倒不必,四妹妹这也是孝心使然。当初知道我父亲被府里家丁冒犯时,我也气过一场的,后来想想,不过是误会而已,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她这个大度装得好!倒反衬出袁府的无礼来。要知道,直到这会儿,老太太和四夫人都对五老爷之事没有表示过一句歉意呢。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那丰润的脸颊默默抖了抖。袁咏梅站起来时,她就猜到她大概要说什么了。老太太原打着主意,是想借由袁咏梅的话替四老爷当众洗白的,且她以为珊娘会咬住四老爷不放,却再没想到,珊娘竟替四老爷说着话,偏她那些话细究起来,又实在说不清四老爷在这件事里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倒叫人觉得袁府无礼,珊娘是个深明大义的…… 老太太只好瞪起眼,也跟着喝令袁咏梅向珊娘道歉,然后亲自就五老爷“被家丁推搡”一事,向珊娘郑重道了歉。珊娘自是一阵惺惺作态,二人又当众表演了一番长慈幼孝的戏码。 不管老太太怎么样,珊娘倒是跟着装佯扮像扮出了乐趣。 至于袁咏梅,深觉丢了脸面的她哪里还坐得住,不一会儿就借着更衣离席再不回来了。 酒过三巡后,许是前面开始跟袁长卿“讨论”起他搬回来的事了,因四老爷不在,四夫人不好出面,前面便来人请了老太君出去。 老夫人这里才刚一走,那边就又有个好事的凑到珊娘身边,低声问着她,“怎么好好的,你们小俩口竟从府里搬出去了?” 珊娘“委屈”地扁扁嘴,也压着声音道:“我也不知个究竟呢!偏大郎还不许我问。” 这话顿时引得周围人全都竖起了耳朵。 珊娘又道,“那天我抄完经,在老太太临时借我歇脚的东阁里歇着时,一不小心感了风寒,正头昏脑胀着,大郎就找了过来。因大郎见东阁里竟没个侍候的人,就发了火,遣我的丫鬟去叫人。可我们在东阁里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来,偏我又发起烧来,大郎不放心,就先把我送了回去。后来我们才知道,说是二郎被人打了。老太太很是生气,派人把大郎叫了过去,问了大郎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病得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大郎黑着一张脸回来后,就命人收拾行李,带着我搬了出去。” 虽说这个故事众人早在外面听过传闻了,如今由当事人再叙述一回,顿时满足了众人的猎奇之心——至于真相,谁管! 珊娘这里尽情地表演着,直说得喉咙都快哑了,才停下来喝了口酒润润嗓子。可等她润完嗓子,一抬头,忽然就看到不远处几个妇人正看着她小声说着什么。然后,其中一个妇人又走到别的桌旁,显然是在传着什么话的样子。珊娘一时也没在意,只回头继续应酬着那些过来跟她套近乎的人。直到她发现,再过来的人,脸上明显少了那种讨好之意,倒多了一股八卦之情,她这才悄悄纳闷起来。 她心里正疑惑着,九婶带着她的小孙女雨儿两个过来了。九婶担忧地问着珊娘:“你和长卿都没事吧?” 珊娘被她问得一阵茫然。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前面传来消息,说袁长卿直言不讳地把他新得的差事告诉了袁家人,且还毫不隐瞒地把昨儿琼林宴上皇帝刁难他的事也给交待了。袁家怎么说也算得是京城的世家,那政治嗅觉极是敏锐,只从蛛丝马迹中众人便都看出来了,虽然袁长卿被昌元帝点了探花,可显然他并不得圣心,且甚至还被皇帝嫌弃着……于是,原本那股套热乎的劲儿,立时就变成了对八卦故事里的八卦主角的好奇。 坐上回家的马车,珊娘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大概是不用搬回去了。且不说老太太终于放了心,知道袁长卿是个没什么前途的,便是想要借着袁长卿取利的袁家族人们,也都觉得袁长卿大概也就这样了,自然全都放了手。 第148章 ·巧妇伴拙夫 袁家之后,便是五老爷请客。 事实上,原该是袁长卿请客答谢从亲友的,五老爷却说他们家的庭院窄小,腾挪不开,叫袁长卿只管请人,他管办宴,只当是他们俩口子借五老爷的园子置酒的。 方家听说后很是不满——五老爷家怎么说才五进宅院,哪里比得上方家宽敞,光那练武场就能跑马耍枪的——于是方老夫人就亲自杀去找五老爷理论了。 话说那方老夫人为人严肃,五老爷却为人跳脱。跳脱的五老爷见到他亲娘都不怵的,偏看到方老太太有点腿软。就在他将要投降之际,人前一向不言不语的五太太说话了。 五太太柔声道:“老夫人怕是还不知道,虽说我们家只五进宅院,那宅子却叫老爷和他的朋友们收拾得极为雅致,如今在京里也算是得了点名声。前些日子,藤青社和撷英社的老先生们都跟老爷说,要借我家园子起社呢。长生他以后走的是文路,多跟这些老先生们接触于他的将来也有好处。便只是这一点,我们家里也要比贵府更合适一些。” 太太这番不卑不亢的言语,直惊得五老爷看着太太半天合不上嘴。在五老爷看来,太太就是个害羞腼腆不肯露头的,再想不到太太竟敢跟方老夫人顶上,且还说得方老夫人半天没言语。 方老夫人确实没法子言语。五太太说得对,他们家是武将,跟文官来往向来不多,袁长卿却是注定要走文官之路的。加上藤青社里几乎聚集了京城所有的文坛大儒(林二先生便是其中一员),青年学子们无不以加入此社为荣;那撷英社更是由先帝时期的几位名臣所创,社员中光是入过内阁的,就有七八位之多。袁长卿若能借由五老爷的园子和这些人结下良缘,对他自有好处。 至于五老爷家的园子。 五老爷原就爱个园林造景,在梅山镇时就没少折腾自家那巴掌大的小花园,如今来了京城,自然不会放过折腾自己的新家——他原还想折腾珊娘家的,叫珊娘给婉拒了。 虽然五老爷家里只五进宅院,可老爷是南方人,南方造园最是讲究个小处见大。于是,那曲径通幽、移步换景的小巧雅致,立时在京城那些大气阔朗的庭院里显得独树一帜起来,直叫老爷的北方画友们看了连呼一个“妙”字。老爷便干脆给这园子题了个“妙园”二字。后来林二先生又借着老爷的园子起了两回社,于是“妙园”的名声,便经由这帮文人墨客的口耳相传而渐渐打了出去。 老爷虽然跟袁长卿说,只当是借他的园子请客的,可除了袁长卿请的那些客人外,老爷出于炫耀的心理,把他的那帮朋友也请了来。加上林二先生有意替袁长卿造势,也给自己的朋友们放了风,说五老爷在园子里又折腾出什么新鲜花式了,于是那些老先生们也都硬傍着林二先生,跟着上门做了那不速之客。 一帮舞文弄墨的人聚在一处,自然不会像袁家请客时那样,席间讲的全都是些酒色财气、市井八卦。酒酣之余,便有那来了兴致的老先生当场挥毫泼墨起来,写诗的写诗,作画的作画。五老爷的水平,那些老先生们都是见识过的,自然来不会刁难于他,于是作为今日主角的袁长卿,就被老先生们缠上了。 要说袁长卿,早年间在京城里便有“神童”之称,但那也只是说他书读得好,加上他沉默的性情,竟是少有人听说他在诗文书画上有何建树。而所谓“文人相轻”,别说他是今科的探花,便是他中了状元,若不能拿出真才实学,也难以叫这些老先生们买他的账。 五老爷也没见过袁长卿在这方面有何能耐,不禁有点替他担心。可他无意间一回头,看到林二先生只浑不在意地跟今年的主考大人洪大人低声说笑着,便知道,怕是袁长卿应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袁长卿极难得地在人前卖弄着才情时,珊娘则和五太太一起,领着方老夫人等一众女眷参观着太太的绣房。 其实对于太太的“玉绣”,自从得了太后的赐字后,一家人就再没藏着掖着了。只是五太太在人前一向没什么存在感,且周崇和袁长卿那里又故意控制着消息的渠道,倒叫京城里的人全都不知道五太太跟玉绣的关系。今儿家里请客,太太也没当一回事,偏客人里有眼尖的,看到五老爷府上连门上挂的帘子都用的玉绣,顿时一阵大惊小怪。太太原就是个没什么心计的,就傻乎乎地认了——那是她绣的。加上当初她学着珊娘裱起来的挂屏,更是一下子就叫人认出了她的身份。于是,这些太太小姐们就起着哄,一起跑去参观太太的绣房了。 别人倒也罢了,不过是当今天知道了一个日后的谈资,唯一有一个人几乎气炸了肺腑。 谁? 袁府老太君! 是的,袁老夫人也来了。 所谓世家大族便是如此,哪怕背后恨得就差要相互捅刀子了,当着人前,却是该装着慈祥的装着慈祥,该扮着孝顺的扮着孝顺。前一世时,珊娘便是这样的一个伪装高手。这一世,她原不想自己再变回那样的,可世情如此,她若不那样,最后吃亏的只会是她和袁长卿。所以,就算心里再不愿意,那请客的帖子,他们还是按规矩往袁府里递一份,不然就得被人说是目无尊长了…… 至于袁老夫人,其实说起来,接到帖子后,她也一点儿都不比珊娘好受。家里别的人都能找着借口不来,偏她不行!虽说她若不来,可以叫人说袁长卿的闲话,可她若真敢不来,不定袁长卿还没有受害,袁家又得“上头条”了……如今五老爷已经不再到处嚷嚷着说是袁四老爷偷了画,反正这件事已经成了悬案,可五老爷被袁府的下人推搡失礼一事,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所以,便是没有四老爷那件事,袁家也成了理亏的一方。老太太若是不来,又怎么在人前装着两家已经冰释前嫌的模样?又怎么替袁府挽回名声?所以老太太咬碎了牙齿也得来。 偏来了后,又叫她知道了这么个令她大口大口默默吞血的消息——不务正业的五老爷是那鼎鼎大名的疏仪先生也就罢了,居然连那见到生人就手足无措的五太太也是这么个不凡的人物…… 更叫她坐立难安的是,她原以为,便是五老爷夫妇出乎他们的意料竟都是名人,其实说白了,不过一个是画匠一个是绣娘而已,于袁长卿来说,他们到底不能给予他什么实质的帮助。便是袁长卿的老师林二先生,也不过是文坛上有些名气,到底从不曾入朝为官过,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可供袁大借势的力量。偏如今她来了才知道,五老爷虽然只是个“画匠”,偏还造得一手好园子,且还勾得京里文人墨客们一阵吹捧,竟是把几位老内阁们都给吸引来了……别小看了这些已经致仕的阁老们,这些人虽然已经退了下来,各自身后的势力,却仍是不容小觑…… 袁老夫人坐在那里心思不宁时,林如稚正由太太的绣活说到她们在梅山镇时,五太太教着孤贫院的女孩子们学刺绣的事。 方老夫人一阵惊讶,问着五太太,“你是教她们你的玉绣吗?!” 五太太憨憨一笑,道:“这是别人的叫法。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那个是不是玉绣,不过是我闲着没事,对照着前人留下的东西瞎琢磨出来的东西罢了。”又笑道,“我也只会那个,自然也只有教那个。” 顿时,众人一阵嗡嗡议论。且不说这“玉绣”的价值,只五太太肯亲身去孤贫院这件事,对于这些贵妇们来说,就是不可想像之事。 那主考官洪大人的夫人今儿也跟着洪大人一同来了。听了五太太的话,她的眼一闪,凑到林二夫人耳旁问道:“你说的就是她吗?” 林二夫人点点头,又小声道:“我竟也不知道她那个就是玉绣呢。” 二夫人是林二先生从杏林书院辞职出来后,才跟着林二先生回梅山镇上的。那时候玉绣风波早就已经平息了。二夫人又不是南方人,一点儿都听不懂镇上人那绵软的口音,且虽然她知道五太太擅绣,只看着她毫不在意地把她的绣法教人,便当她只是擅绣而已,再想不到,她会的竟是天下闻名的“玉绣”。而虽说老夫人和林如稚都知道五太太的“秘密”,可因着之前五老爷一家被折腾得不轻,二人也从来不跟人提那些事的,所以二夫人竟也是这会儿才知道。 洪夫人点点头,只拿眼尾扫了一眼那些仍低声议论着的妇人,便又冷笑一声,回头问着五太太:“你竟不嫌他们脏吗?” “脏?”五太太一愣。 “那些孤贫院的人,有些身上还有残疾,还有人身上带着病,你就不怕?!”洪夫人又道。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摇着头道:“也没什么……其实他们都把自己收拾得挺干净的,就是穿得破了些而已……” 洪夫人又是一声冷笑,忽地放大了声音,斜睨着众人道:“正是如此!那些人不过是穷了些,穿得破了一些而已,偏就被人当成瘟疫一般避着!” 顿时,那议论声小了下去。五太太不知其意,不禁一阵不安。连珊娘也是一阵不解。 就只见洪夫人忽然弯腰过来拍了拍五太太的手,对她和蔼一笑,道:“你是个好的。之前我就听说过你的善举,只是还不知道,你竟就是玉绣的传人。”又道,“你许不知道,我在捐募会里担着理事之职。可说起来有愧,京里的孤贫院竟都比不上你们那个镇子上的。京里人对他们都存了偏见,都觉得沦落到孤贫院里的人,不是因为懒就是因为馋,要不就是些说不清来历的孩子。叫他们捐钱捐物一个个倒还肯的,偏像你那样,肯教他们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的,却是少之又少。” 五太太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便腼腆笑道:“我在家里曾教过那些人,也该算是有点经验的,您若不嫌弃,我愿意去教她们。” 洪夫人的眼一闪,笑道:“你可知道你那玉绣,如今已经被人哄抬成什么价码了?你竟肯说教就教?” 五太太不以为然地笑道:“我真没觉得我那绣活有什么跟人不一样的地方,若说不一样,也不过是针法组合不同罢了,只要有心琢磨,我不教人也会的。”又笑道,“其实便是我去教,也不过是教着她们一些基本针法而已,谁都能教的。只是最后绣成什么样,就要看各人的领悟了。” “正是,”珊娘插嘴笑道,“我跟着太太学了那么久,我感觉我绣的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也没见有什么长进。可见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 她这般一打岔,刚才那有些凝重的气氛顿时就轻松了下来。 比起五太太的善举,方老夫人更想知道珊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便问着她,“你也跟你太太去过孤贫院?” 林如稚抢着笑道:“老夫人再想不到,我十三姐姐竟会修西洋钟表,倒叫她教出好几个徒弟来了。” 珊娘笑道:“那东西只是看着复杂,原也简单的,不过是万变不离其宗……” “得,”林二夫人截着她的话笑道,“听听这母女两个,别人看着千难万难的事,到了她们嘴里,竟都这么轻松。”说得众人一阵笑。 珊娘夫妇也给袁家九婶子下了帖子的,所以九婶也带着她的两个孙女,在家里待嫁的云儿,还有年纪还小的雨儿姐妹两个一同来了。 雨儿是个活泼的,且她也爱绣,便问着五太太,“我爱死太太这手绣活了,我也想学……”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她姐姐云儿拉了她一把。 太太笑眯眯地道:“你愿意学我就愿意教。” 林如稚和林二夫人在京城时,也经常去捐募会帮忙的。只是如今二人才回来,加上今年林如亭和林如轩都要下场赶考,母女二人才一时没怎么去捐募会。但之前在梅山镇时,珊娘就听林如稚说过京城人对孤贫院的偏见。如今见洪夫人这般说,再看看那些带着各种目的看向五太太的眼,她眼珠一转,看了洪夫人一眼,扭头对五太太笑道:“一个是教,一群也是教,太太既然答应去孤贫院教那些孩子学刺绣,倒不如我们也跟着一起去,顺便也跟着一起学,省得太太费两遍事。再者,若是孤贫院那边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事,正好我们也能顺手帮上一帮,也算是替自己积德行善了。” 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洪大人是个耿直的性情,洪夫人其实也不比洪大人好得多少,因此,当她意识到珊娘这是以“玉绣”之利,引诱那些世家夫人小姐们去关注孤贫院时,眼前顿时一亮。 晚间,当洪大人赞着袁长卿的内敛不外露时,洪夫人则想着珊娘的机灵,便笑着对洪大人说了句,“巧妇伴拙夫。” ——若是珊娘听到这句评语,怕是得大喊冤枉了…… 第149章 ·霓裳羽衣社 照惯例,琼林宴后,朝廷会给所有的新科进士们都放几天探亲假。外地的,自是回家探亲去了,那些留在京城的,则趁着这个时机四处联络感情,拜恩师,会同年,窜得不亦乐乎。 自古以来便有所谓人生三大铁:同过窗,扛过枪,那过啥……同科的同年,于这些职场新人来说,可说是极重要的人脉。于是各种宴请团拜中,最是不会落下的,除了恩师外,便是那同榜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位魁首了。 这三人中,状元林如亭大概是唯一一个在京城没什么知名度的人。可他性情好,待人接物叫人有种如沐春风般的温暖,于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这位状元郎就赢得了一片的赞誉。 而袁长卿恰正好跟林如亭相反。虽然他很早就出名了,却是众所周知的一个“冷美人儿”。曾有个笑话,说书院新来一个先生,直到学年结束,才知道袁长卿不是个哑巴。可等众人跟袁长卿接触多了之后,便发现,原来他并不是像传说中的那般高冷难以亲近,说起来,他只不过是不怎么爱说话而已。不过,他一旦开口,却往往能够切中肯綮,显然不是那浪得虚名之辈。 至于榜眼,叫余洪,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这位余榜眼和宫里的贵妃娘娘是同乡,在家乡时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子。之前宫里那位也曾有心招揽于他,偏他自恃才情,以为没有四皇子的关照他也是必中的。却不想连考了三科都是名落孙山。于是,去年再次落榜后,他终于向现实低了头,拜在了承恩侯府的门下。这一年来,他受着四皇子的资助,在京城各大文会中倒也混出了一些名头,大小也算得是个名士的。只是,虽然他今年终于如愿中了,且还是榜眼,可夹在林如亭和袁长卿这两个乌发结顶的小青年当中,一头花白的他,难免就有点尴尬了。 而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一多,自然那趣味相投的便走到了一处,那些所求相同的,也渐渐结成了一伙。探花袁长卿虽然不入皇帝的眼,可他和太子交情非浅,显然是个“太-子党”。那些看中太子,想要借由袁长卿跟太子搭上关系的,免不了就聚到了他的周围。那些见皇帝不待见太子,觉得四皇子更有可能上位的,则都聚到了榜眼余洪的周围。剩下那些或出于谨慎,或只想当个纯臣,不愿意站队的,便都自然而然地和那未曾暴露过身份的林如亭站在了一处。 就在袁长卿每天应酬于各种酒宴文会之上时,珊娘也没闲着。 大公主之前就说要请她到她的公主府去聚聚的,后来因为袁长卿要下场赶考,二人竟是一次都没能聚得成。如今赶考的都已经考中探花了,探花娘子自然也就清闲了下来。袁长卿被同年们拉出去吃酒会文时,珊娘便被大公主的一张请柬给请进了公主府。 大公主的公主府也在福寿坊,离珊娘家只隔了一条街。珊娘到时,公主府里已经先到了好几位客人。见她进来,大公主忙从水榭凉亭里迎出来,又拉着珊娘的手,将她上上下下一阵打量,笑道:“果然是探花娘子,跟朵花儿似的。” 珊娘嫁给袁长卿快有小半年了,自然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样,整天穿着一身耀眼的大红了。四月底五月初,正是春夏交际的时节,她便换了一身轻薄的衣衫。只见她外面罩着一件深紫色的大袖衫,里面是一条素白的高腰襦裙。襦衫上密密绣着一簇簇淡紫色的紫藤花,及至长裙处,则变成了层层叠叠的花瓣,然后飘然往下渐渐稀疏成淡淡的一抹花影——这套衣衫,看着就极费绣工。 大公主拉起她的手,极不见外地扯开她的外衣,看着那身绣工繁杂的襦裙一阵啧啧,又抬头问着珊娘:“这是你母亲绣的?” 珊娘一阵诧异。顿了顿,笑道:“京里消息传得真快。” 大公主也笑道:“原一个个背后都说,袁家老太太好算计,给袁大娶了个四不靠的媳妇,却再没想到,原来你家里竟是深藏不露。你家老太太这会儿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说话间,原坐在凉亭里的几个贵妇们也都跟了出来。大公主干脆推着珊娘的肩在她们面前转了一圈,笑道:“看看,如何?”又道,“果然是天下闻名的玉绣,看着就不同凡响。” 珊娘赶紧笑道:“这可不是。我母亲才不愿意绣这种东西呢,她只愿意绣她想绣的东西。我这是梅山镇孤贫院的孩子们绣的,是她们为谢我母亲教她们刺绣,合伙送我们的礼物。”又道,“我这件还算好的,大公主该看看她们送给我母亲的那件衣裳。知道我母亲喜欢莲花,她们在黑色丝缎上面绣了一池的莲花,光是一瓣花瓣上面,就用了不下二十几种的白色丝线。”——珊娘没说的是,她的这套衣裳和五太太衣裳上的绣样,其实是五老爷给画的。 第113节 大公主听了又是一阵咋舌,回头看着身后的什么人问道:“白色就是白色,怎么还有几十种白色?” 被她看着的那个少妇不禁红了脸,害羞地抿了扭唇,这才细声细气道:“大姐姐不爱绣花,自然不知道,其实绣线里面,每一种大色都分好多种小色的,有些能分到几百种呢。” 这人原站在人群后面,珊娘一时没注意,直到她开口说话,珊娘才认出来,竟是个认得的——永宁侯世子夫人,沈氏。 二人目光相对时,沈氏看着她笑了笑,珊娘也回她一个微笑,然后拿眼往人群里一扫,却并没有看到永宁侯夫人,倒只见在场的都是二十至四十岁左右的女子,且都是妇人打扮,她心里顿时便有数了。 前世时,珊娘就知道,大公主学着外面的男人领头也起了个社,名字叫作“霓裳羽衣”——却是和袁长卿五老爷他们那些文会画社不同,大公主就爱个鲜亮衣裳,还爱个新鲜热闹,所以这“霓裳羽衣”社,只从字面上的意思就能知道,不过是个研究精美衣裳首饰,再加上一些吃喝玩乐的“纯玩社团”。 这些人,应该就是那个社里的成员了。 她扭回头,对大公主笑道,“我跟我们太太也学过一阵子刺绣的,光是看那各色丝线,就看得我快要瞎了眼了。拿我身上的这些颜色来说吧。”她指着裙子上绣的花瓣,“知道这是什么颜色吗?” 大公主凑过去看了看,笑道:“紫色呗。” 旁边一个年纪和大公主相仿的妇人也笑道:“该叫浅紫吧。” 于是大公主回头又把沈氏拉了过来,推着她道:“你老缩在后面做什么?人家十三儿也是新媳妇,怎么就没你这么放不开?” 沈氏无奈地看了珊娘一眼,红着脸小声道:“这是丁香紫。” “是。”珊娘冲她友善地一笑,指着那花瓣边缘处的一抹颜色又道:“那个叫丁香紫,这个叫灰紫。你们看看,两种颜色并在一处对比着看,好歹还能分出个浅淡来,可若单拿一根丝线给你认,谁又能认得出来?这两种颜色也就一个略深一点一个略浅一点而已,反正我是认不出来的。” “她能认得出来。”大公主笑着一推沈氏,又给珊娘做着介绍道:“这是我侄儿媳妇,娘家排行第九的,你叫她九娘就好。” 珊娘赶紧上前拉了沈氏的手,对大公主笑道:“我们认得的。”说着,冲着沈氏屈膝行了一礼,沈氏也赶紧还了她一礼。 沈氏虽是京城人,却是生得北人南相,眉目极是精致小巧。要说起来,珊娘的模样其实并不算出挑,偏她眉宇间有一股灵动之气,和生得极是漂亮的沈氏站在一处,竟是一点儿都不曾被比下去。 刚才跟珊娘搭话的那个妇人便笑道:“瞧瞧这两个新媳妇儿,两把水葱似的,倒把我们一个个比得更是面目可憎了。” 大公主笑道:“便是面目可憎,也是你,我可还年轻着呢。”说得众人一阵笑,大公主则又拉过珊娘,给她做着介绍道:“这是怀远伯夫人,你叫她一声九斤就好。” 显然这是怀远伯夫人的闺名。大公主跟人家是闺中好友,珊娘却是初次见面,她不禁一阵犯难。沈氏忙过来替她解围,笑道:“这是陆姐姐。” 大公主又一一给她引荐了在场的诸人。 前世时,加入这个社,曾经有一度还是珊娘的一个梦想。只是后来随着她跟袁长卿的冷战,叫她越来越封闭自己,越来越害怕被外人发现,她不过是表面的风光,所以渐渐的,她越来越不愿意出去面对人群了。为了逃避那些她不想去面对的人和事,也为了逼着儿女和袁长卿对她让步,她开始装起病来…… 那是前世。 这一世,珊娘大约猜到大公主大概是想把她引进这个社里的,所以才特意把这身看着低调却暗藏奢华的衣裳给穿了出来。 果然,在水榭里坐下后,不等大公主相问,“九斤姑娘”陆氏就先问着珊娘:“你这衣裳的花样很是别致,看着竟像水墨画一样,这真的不是玉绣?” 大公主突然想起什么,便问着珊娘:“听说是你母亲教的那些孩子?那这应该就是玉绣了。”又咋舌道:“你们这母女俩个,别人要个手绢大小的玉绣都得花上一大笔银子,你俩竟奢侈得拿来绣在衣裳上。” 珊娘笑道:“我们太太说,这种程度还不能叫玉绣。真正的玉绣,该看着有种精气神的,这个却只具有形而已。” “就这样已经很好了。”陆九斤道。又探头问着她:“那些孩子如今还在梅山镇上吗?” “有些还在,有些已经被别的地方的绣庄给聘走了,还有几个说要自己组个绣庄,我跟我们太太就入了股,连我们老爷都非要挤进来占了一股。听说如今生意挺好的。” 又有个人好奇问着珊娘:“就是说,你这些陪嫁的衣裳,也是她们给你绣的?你就不忌讳?” “我忌讳什么?”珊娘一阵诧异。 又有个贵妇道:“那些孩子,谁又知道她们是个什么出身,听说很多都是脏地方出来的孩子,因没人肯养,才给抛到那地方去的。” 珊娘听了心头有些微恼。可想想前世时自己也是那样想的,便按下恼意,对着众人叹了口气,道:“不说其中很多不过是父母双亡,家里亲戚不肯收养才沦落到那里去的,便是那些不知道父母的,他们又何罪之有?他们的父母生他们的时候,谁也没跟他们商量一声,说是问一问他们,愿意不愿意被生下来。若有选择,那些孩子怕也没有一个是愿意被生在这个世上的,可偏偏他们被人强逼着生了下来,这原该是做父母的罪过,却因为他们逃避了责任,一个个把罪责都推到无辜的孩子身上。说起来,不过是因为和那些抛弃孩子的大人相比,他们是孩子,他们更弱小,更容易欺负罢了。” “便如女人一旦遇到什么事,总是最先被指责的那一个一样。”大公主忽然沉声道。“其实我一直在想,就算是那个地方出来的孩子又怎样?真的要怪那些女人吗?没那些男人,又哪来的这些孩子?!祸根罪源,都是那些臭男人!” 于是,一时间,贵妇们都是一阵义愤填膺,纷纷说着各自曾遭遇过的不公平的事。大公主冷笑道:“我不过是死了丈夫,又爱穿两件鲜亮的衣裳,那些男人便当我是什么不正经的人,竟是什么话都敢在我面前说,恼得我打了人,便又说我仗势欺人。我若真仗势欺人,直接命人砍了他!” 珊娘今儿穿这一身过来,原不过是要引着人去关注孤贫院里的那些可怜人的,却再想不到,大公主从孤儿们的身上又联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公,一时带歪了话题,倒叫社里的其他女人们也跟着一阵愤慨叹息。 陆九斤叹道:“做人莫做女儿身,喜怒哀乐由他们倒也罢了,我最恨的是,不仅男人欺负我们,女人欺负起女人来,竟比男人还狠。” 大公主忙道:“怎么?你婆婆又折腾你了?” 陆九斤冷笑一声,“她敢!”又道,“她唯一的本事,不过是叫她儿子来压制我罢了。以前我总想着夫妻之情,看在他的面子上退一步也就退一步了,偏如今我才发现,我顾着他的面子,他却从来不顾我的面子。我想通了,他不顾我的死活要做孝子,便由他做去,我只做我自己。” 直到这时,珊娘才把怀远伯的名字和眼前的沈氏联系在一起。要说前世时,这位沈氏也是个有名的恶妇,据说对婆婆丈夫非打既骂,偏丈夫婆婆性情宽厚,屡屡容忍于她——如今听着众人的言谈,珊娘才知道,原来事情另有因由。 却说那怀远伯自幼丧父,全由寡母带大的,因此他极是孝顺。一开始时,一家子还算得和美,一切都在陆氏生了孩子后变了模样。因老夫人把孩子抱走抚养,且还在孩子面前挑拨他们的母子关系,陆氏便和婆婆冲突了起来。偏那怀远伯明知道事情真相,却不敢反抗他的母亲,总要求陆氏忍让。直到孩子再不跟陆氏亲近,陆氏才变得心灰意冷。偏要求和离,不仅怀远伯不肯,连她娘家也不肯,且还威胁她若和离就掐死她。如今这件事便这么僵持着,她只一个人住在临街的偏院里,再不跟丈夫和娘家来往。 大公主猛地一拍桌子,道:“早跟你说了……” 陆氏摇着手道:“我的事,不想拖累你。何况你的处境也不比我好多少。” 珊娘忽然一叹,道:“说那孤贫院里无父无母的孤儿们可怜,可至少他们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都说父母生养恩重,可我总觉得有些父母,其实并没有把儿女当儿女,而是把他们当成一种他们所创造出来的物品。这件物品是他们做出来的,所以他们就可以对这件物品为所欲为,所以这物品就要全然听他们的意思,全然不许有一点自己的主张。若稍有不从,便是做子女的不孝。他们要的,其实是个木偶,儿女幸福与否,是否开心,还是过得艰难,他们一概不闻不问……孝顺孝顺,孝以顺为先,他们只会要求儿女像儿女,却从来不要求自己像为人父母的……” 她这般说着时,陆氏不禁叹了口气。大公主顿了顿,忽地伸手一拍珊娘的肩,笑道:“难道疏仪先生也是那样不讲理的父母?” 珊娘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她不过是因为从陆氏父母对陆氏说的那些话,想起她前世时对她那对儿女的态度而已。她的这番话,与其是说陆氏的父母,其实倒不如说是在自我批判…… 她忙生硬一笑,道:“我爹我娘是天下最明事理的爹娘了。我只是说,世上有些爹娘就不是那样的……” “是呢,”陆氏叹道,“不是哪个做人父母的,都能像疏仪先生那样,替受了委屈的女儿向人讨公道的。更多的,不过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珊娘微笑着,抬手撑住了额角。 晚间,当袁长卿又来缠她时,她忽地抖了抖,推开他,只说自己累了。 袁长卿是何等敏锐的一个人,早发现她自大公主府回来后就有些闷闷不乐,忙压着她一阵追问。 如今珊娘夫妻间倒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有问题都不瞒着对方,于是珊娘叹了口气,把陆氏的事说了一遍,道:“我也是那种脾气硬的,什么事都要人顺着我,我对我哥哥弟弟都动不动非打即骂,将来……我怕我不是个好母亲……” 她一翻身,寻求安慰般地将脸埋进他的怀里。虽然她曾假托梦到的事,跟他说过前世的那些事,但她其实并不相信他会信她,所以她也只能含糊其词了。 而袁长卿立时就想到她曾讲过的那个“梦”。 不知为什么,明明他不信她的那个“梦”,可偏偏每次他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她的那个“梦”。甚至无聊时,他还会根据她的说法,偷偷推测她的“梦”发生的可能性。而遗憾的是,不管他怎么不愿意相信,事实是,若真是那样,他和她之间很有可能真的会变成她“梦”里的模样……甚至,对于子女,他大概也会如她的“梦”里那样,捡着她的漏,在孩子们面前扮演着完美的父亲…… 每每想到这些,他总有种心慌的感觉,似乎眼前的一切才是梦,她“梦”里的那一切,才是真实的存在……而,若是他没有体会过现在的幸福,大概也不会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更不会知道,他的人生有多可悲…… 他用力抱紧她,吻着她的发心道:“你不会的。你会是个好母亲,而且你还会是这世上最会宠孩子的母亲。甚至我觉得,若是没我管着,我们的孩子一定会被你宠坏。不过没关系,还有我呢,你宠坏了,我来把他们管教好了。你教歪了,我来把他们扶正了。若是他们敢对你有一点不敬,咱们干脆就把他们赶出去。不懂得感恩的小畜生,不要也罢,咱俩过咱俩的日子,不带他们!” 那最后一句话,不禁逗笑了珊娘。她抬头看着他,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宠坏孩子?” “其实,”袁长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以唇描绘着她的眼睫,轻声道:“你没发现吗?其实你一直在宠着很多人,你哥哥,你两个弟弟,我。甚至包括老爷太太。我们都没有变坏,将来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变坏的。” 第150章 ·小聚 昌元三十二年,似乎注定是个无法平静的年份。正月里,皇帝替江阴案翻案,闹得一阵鸡飞狗跳。二月里,江阴案又有了反复,把才官复原职的首辅大人再次打压了下去。三月里,闹出太子妃对贵妃娘娘不敬,被当庭罚跪的事件。虽然后来官方证实这是谣传,皇帝把太子的权限削减了再削减,而把四皇子的权限扩大了再扩大,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四月里,全国百姓都只关注着一件大事——今年的科举。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朝廷里的暗厢争斗依旧有迹可寻。据说皇帝原有意命四皇子去贡院宣旨的,因朝中大臣反对,甚至有个直脾气的,直斥四皇子是狼子野心,惹得四皇子当时就在金殿上掉了金豆子,跪请皇帝将差事交给太子,这才有了太子于贡院门前宣旨一事。因着此事,四皇子博得个敬爱兄长之名,太子倒落了个猜忌兄弟的评价。 五月里,今科新贵们纷纷就职,朝廷上各派势力都在忙着瓜分这批新鲜血液,倒叫派系之间的斗争有了暂时的缓和。但这就和这春末夏初的天气一样,看着似有梅雨将至,却又迟迟不来。便是来了,也是一阵和风细雨,叫人放松了警惕的同时,心底也有种隐隐的不安,总觉得有大雷雨就在后面。 六月里,大雷雨果然随着夏季到来了,满京城尽都传着一些不好的消息。头一条,便是太后病了;其次,是山东暴雨,皇帝连着几日训斥太子无能;再来,是四皇子领旨出京,巡视山东灾情……一条条一桩桩,都叫人觉得,太子的东宫之位简直是岌岌可危——谁都知道,太子之所以能稳坐东宫,都是因为有太后在背后默默撑腰。如今太后才刚一病倒,皇帝那里就动作频频,不得不叫人为太子提起了一颗心。 这样一来,才刚刚分了阵营的新科进士们,便又有些动荡了起来。那早早选了四皇子一系的,自是各怀窃喜;入了太子阵营的,有些是后悔不迭,忙着找门路改旗易帜;有些则咬牙切齿或忧心忡忡,还有一些,如袁长卿,则收敛了羽翼,悄悄在各自的职位上蛰伏下来。 如今朝中,太子一系和四皇子一系掐得那叫一个风声水起。但这一切却是和袁长卿的关系不大,他每日只老老实实往来于翰林院和福寿坊之间,循规蹈矩地做着他的“修书匠”。 虽说他是探花,且还是个被太子所看重的探花郎,可怎么说他也不过才是个职场新人——还是个被老皇帝“掐了头”,没什么未来的新人——在朝中那些大人们的眼里,他简直连只虾米的分量都算不上,因此,不管湖面上怎么波急浪涌,处于湖底最深处的他,倒难得地享受一片风平浪静。 当然,这只是表相。 暗地里,袁长卿在替太子做着什么,却是连珊娘都不知道。当然,她也没兴趣打听。 对于珊娘的兴趣缺缺,袁长卿暗戳戳地感觉很有些不爽,便在某个晚上,借着她最好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向她抱怨着她不够关心他。 珊娘像哄白爪一样顺着他的毛,笑嘻嘻地道:“我这不是信你才不担心你的嘛!” 其实信袁长卿还在其次,她更信的人是太子。虽说前世的这个时候,她正在西园里紧锣密鼓在备着嫁,已经一点儿也都不记得那时候朝里是不是有过这么一场风波了,但只冲着后来的昭文皇帝,她就觉得这一回应该是有惊无险的。 和受着重用的林如亭不同,林如亭白天要替皇帝干活,晚上还得替太子卖命;袁长卿则是被皇帝变相“冷藏”的人。要说那翰林院里的案牍藏书虽多,那破损的还真不多——翰林院里都是读书人,便是有人借阅那些案牍,谁又有那个胆子去故意损毁?!所以,他的活计可以说是极轻省,常常是在翰林院里露个面后,人就不知去向了。然后等快要散衙时,他才会再次出现。 和他一比,珊娘则显得忙碌了许多。如今大考结束,林如稚母女便又加入到洪夫人的捐募会去帮忙了。之前在梅山镇时,珊娘受林老夫人的点拨,就已经体会过了那种走出家门,走出“小我”,关注别人的乐趣了,如今自然而然地也跟着林如稚等人一同去帮忙了。且太太还答应了洪夫人要教孤贫院的孩子们学刺绣,每隔五日,她还要和太太一同去孤贫院走一趟;闲了时,大公主还爱叫上她参与她们的“霓裳羽衣社。” 其实珊娘加入那个社,是想引着大公主等人跟她一起去捐募会帮忙的,只是有好几回,她这里才将话题引到捐募会或孤贫院上,就有人不感兴趣地岔开了话题。珊娘自是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也只能看着时机再说出。 虽然那“霓裳羽衣社”一般多是在大公主府里聚会,可偶尔也会去别人家里。六月下旬的时候,珊娘便做了一回东道,请社里的诸人来她家里作客。 这是珊娘头一次在家里招待外客,且她还有她想要做的事,故而将这次聚会安排得极是细致。袁长卿见她一改往日的懒散,竟指使得花妈妈李妈妈等人一阵团团转,便误以为她这是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做主人,是紧张的,便悄悄往翰林院里替了假条,准备在家里帮她看着。 珊娘却忙糊涂了,以为袁长卿正好逢着休沐,也没在意,只笑道:“倒忘了你今儿休沐了。”她知道他不爱跟陌生人应酬的,便随手抓过蜷成一个毛球状,伏在窗台上睡懒觉的白爪,一把塞给他,又推着他笑道:“委屈你在后面你的绣楼上呆着吧,我们不去扰你。” 后院的小木楼,果然如袁长卿所说的那样,被他给弄得跟珊娘娘家那春深苑里的小楼一个模样了。楼前花砖铺地,楼后种植木兰,甚至连西墙根下种的爬山虎都是同一个品种的,不过因为时日尚短,还没能像珊娘的小绣楼那样爬得郁郁葱葱而已。 其实珊娘自己倒是无所谓的,可袁长卿极是喜欢那里。珊娘看着那小楼空着可惜,便自己占了二楼做书房,把一楼布置成了袁长卿的书房。虽然两个人都共用着那小楼,珊娘却故意嘲弄着袁长卿,非说那是“他的绣楼”。 又因社里有人是怀着身子的,迷信的人说,怀着身子的人是不能碰猫的,所以珊娘才把白爪抓过来塞给袁长卿,又回手将他和猫一同从角门里推了出去。 被推出角门的袁长卿低头看看怀里的白爪,白爪也瞪着双竖成一条线的乌眼在严肃地看着他。他叹息一扭,摸着白爪的背道:“看,我俩被嫌弃了。” 白爪顿时打喉咙里发出一声赞同的咕哝。 最先到的,自然是同住在福寿坊的大公主。还有怀远伯夫人陆氏。 珊娘正诧异着,陆夫人自己倒是一点儿都不避讳,甩着手里的帕子道:“那死东西又不知道在哪里灌多了猫尿,他那‘后宫三千’不够他闹怎的?竟想来闹我!我才懒得理他,转身就跑去大公主那里了。” 说话间,长宁侯世子夫人沈氏和与她交好的徐氏结伴而来。听到陆夫人的话,正在下车的徐氏道:“你也是,他那是变相向你求饶呢,你还那般倔着做什么?看在孩子的面子上,退一步吧。” 陆夫人立时竖起眉,怒道:“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又红着眼圈道,“若不是为了我儿子,我哪还肯留在那个家里?宁愿剃头发做姑子去,也不受那个气的!偏如今连他也被他们教得……” 大公主赶紧过去安抚地拍着陆氏的背,又扭头对徐氏道:“平常就说你的性子太和软了,什么事情都想着忍忍忍,退退退,才叫你家那位左一个右一个的往屋子里拉。” 徐氏的脸色变了变,抿着唇没吱声。 珊娘却是想到了之前的五太太,便站出来替徐氏解围,对大公主笑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徐姐姐故意的呢?我就认识这么一个人,她丈夫屋里的那些人全都是她自己主动塞过去的。我看啊,她恨不得她那丈夫再不要来烦她才好。” 徐氏不禁一阵惊奇,问着珊娘,“她就不怕失了她丈夫的心?“大公主一声冷笑,“便是不这样,难道你丈夫的心就在你的身上了?!” 徐氏顿时又被大公主说得一阵哑然。 珊娘道,“其实若换作是我,我也会像那人那样的。你既无心我便休。大不了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我们各不相扰。人都说,女人就该相夫教子,可我这人天生气量小,我付出多少,就要得到多少。我照顾你,是我的心甘情愿,却不是你的理所当然。没道理我这里白白付出着,你那里白白享受着,回头还要嫌我话多事多!” 前世时,她就是明白得太晚了,好在如今一切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于袁长卿之间,如今她对他俩的现状很是满意,但如果哪一天袁长卿变了,她也不惧。她想她许会难过一阵子,但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手,再不会前世那样傻,手里握着的不过是一些幻象,却还自己骗自己,以为自己真的在拥有…… “照顾别人之前,我们得先得学会怎么照顾自己。若是连自己都不肯去好好爱护自己,你又能指望谁能真心来爱护你?!” “说得好!”大公主用力一拍巴掌,“以前我心里懵懵懂懂就有这样的想法,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说,今儿倒叫你把我的心思一口都说了出来。十三儿,”她过去亲热地挽住珊娘的手,“听说你在学里是年年的魁首?怪道这么能说。”又斜睨着她道:“也怪道袁长卿那个奸滑似鬼的能被你迷住。” 正说着,方英也到了。她一抬头,见众人都站在车马院里聊着天,笑道:“哟,这可不敢当,叫你们顶着个大毒日头在这里迎我。” 第114节 珊娘这才想起主人的职责,赶紧笑着将众人引往上院。 谁知她们才刚进垂花门,小毛头就跑来报,说是又有客人来到。英姑笑道:“你去吧,我替你招待客人。” 众人里,只有英姑是来过珊娘家的,且她和袁长卿又是表姐表弟,原是一家子亲戚。珊娘便答应着出去迎客了。 等她带着新来的人进得正院时,就只见沈氏和徐氏都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欣赏着栏杆外那些高矮错落放置着的花。大公主和英娘则坐在紫藤架子下面的石桌旁。大公主霸占了袁长卿常坐的那张藤摇椅,英姑则懒洋洋地坐在石桌旁的一张藤制鼓凳上,一边跟大公主说着太子护送病情好转的太后去避暑山庄修养的事,一边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碟子里的瓜子等零食。 见她进来,大公主也不站起来,摇着那张摇椅笑道:“你这小院儿,看着也不大,偏眼睛看到哪里,就觉得舒服到哪里。可再细瞅瞅,你这里也没做什么特别的景致,连叠假山石都没有。这也是你父亲的手笔?” 如今五老爷会弄园子的名声也算是闯出去了。珊娘摇头笑道:“我可不敢叫他弄。他要弄,又得说什么无水不成景,非得把我这好好的地面挖得坑坑洼洼不可了。我才不干呢。”又道,“我这里就是居家过日子而已,我也不要求别的,抬眼就能看到我喜欢的花,伸手就能拿到我爱吃的东西,于我就足够了。” “哎呦,听着就是个会享受的。”徐氏正好打珊娘身边过,便伸手拧了一下她的脸颊,又探手过去抓了把瓜子,重新回到廊下的美人靠上,斜签着身子靠着那美人靠道:“我最爱的倒是这玩意儿,一下子叫人有种到了江南的感觉。” 这穿山游廊下的美人靠,则是袁长卿改造小楼的栏杆时,顺手给添置的。其实以五老爷的话来说,他嫌有些不伦不类,可珊娘两口子乐意。 新来的几个中,也有喜欢花草的,看到珊娘养的花草长得都极好,便问着她:“好几个都是传说中很是难养的,你怎么能养得这么好?” 珊娘倒也不抢功劳,忙笑道:“那几盆都是袁大养的,我也就只能养养旁边那几盆粗的。要说起来,这些花可折腾死人了,晒了不行,不晒也不行,干了不行,涝了也不行。亏得袁大记忆好,竟全都记得花匠的交待。说实话,我可没那个耐心,也就只能养养这些耐糙的。” 这边说着花,那边沈氏忽然细声细气道:“你们别光看外面,里面叫十三儿收拾得更仔细呢。” 因珊娘这个主人还没进院子,大公主等人便一直在外面坐着,只沈氏站在门口往那正堂上瞄了一眼。 众人听了,这才拉着珊娘一同进了屋里。 此时已近盛夏,天气更火热着,从室外到室内,众人只觉得两眼一阵清凉,竟连身上的暑意都消了三分。 便只见这屋子里到处都是薄荷绿的配色,连椅袱茶巾都是薄荷绿配浓绿绣花的,看着就叫人感觉到一阵清凉。 几人中,沈氏倒和五太太很像,不仅性情像,连爱好绣花这一点也像。众人不过是看一眼热闹,她则认真地看了半天那些绣活儿,回头问着珊娘:“这些也都是孤贫院里的孩子们绣的?” “这还是梅山的那些孩子绣的,”珊娘笑道,“京城的只教了两个月,不过如今已经有好几个绣得不错了,我母亲觉得,其中有两个姿质特别好,正用心教着呢。”又道,“我倒盼着这些孩子一个个都能学会这门手艺,至少能叫她们活得像个人样儿。”又叹了口气,“女孩子在这世上,原就已经不容易了。” 在座的都知道她经常跟在洪夫人身后帮忙的事,大公主便笑道:“你也是,我看袁大也不穷的,捐点钱就算了,偏你还劳心费力的做那些多余的事。” 珊娘摇摇头,正色道:“这却不是多余的事。我常想着,世人既然苛待我们这些女子,我们女子就更应该相互帮助才是。她们不过比旁人贫苦了一些,不过是生下来就被家人抛弃了,这些都不是她们的罪过。若连我们都嫌弃她们,她们还有什么盼头?” 又道:“我总觉得,女人的世界不该只有内宅,也不该只有丈夫儿女。天空原本是很辽阔的,可坐在井底的蛙却以为,天也就只有井口那么一点点大。如果我们的眼整天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一小片土地,那我们看到的也就只有这一点点大的小地方发生的喜怒哀乐。就像井里的回声,许只是一点点的小挫折、小苦楚,却因为那石子是落在井里的,叫那声音显得很大很大,大得简直叫人没办法承受。可若是我们能跳出那个井口,我们就会发现,原来那颗石子很小,小得根本就不可能伤害到我们,偏我们那里却真实感觉到,自己好像伤得已经不行了…… “外面的世界很大,不仅只后宅那一亩三分地而已,外面值得我们去看、去关注的东西也很多,不仅只有我们自己而已。只有当你的眼能够看到别人,你才会知道,你并不孤单;只有当你看到那些明明活得比你还要艰辛百倍的人,却整天仍是乐呵呵的,似没一点烦恼一般,你才会知道,你的那一点点烦恼根本就不算什么。说过不怎么好听的话,只有当你看到有人活得比你还要悲苦时,你才会意识到,原来你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惨……” “听着倒像是你借由那些可怜人在证明你的幸福一般。”大公主眯了眯眼,直言不讳道。 珊娘一阵沉默。事实上,便是她听着林老夫人的建议帮着那些可怜人,其实她自己也一直搞不清,她是不是如大公主所说的那样,是在借由那些可怜人来证明自己比他们幸福…… “不,”她摇了摇头,抬头看着大公主微笑道:“我不是。在您问我之前,其实我都没想过,我想从那些人身上得到什么。可您这么一说,才叫我明白,原来我是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什么的。但不是您说的,我在借由他们证明我的幸福,而是我借由他们,‘发现’我的幸福。” 顿了顿,她又道:“许我还有一种将心比心的想法。当我遇到困难,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自然希望有人能够帮我,”可那时候却没有。“所以,如今当我有能力的时候,我希望我也能够帮到别人。你帮别的人时候,你会感觉,你不是一个人,你会感觉……”她又顿了顿,再次摇了摇头,笑道:“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只有当你们亲自去做了,你们才能明白。” 直到这时候,珊娘才理解了,为什么那时候林老夫人叫她自己体会,而不是直接告诉她,那些她希望她明白的事。 别人说的终究只是别人的感觉,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那些感觉才是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忽地,沈氏拉了拉珊娘的衣袖,凑到她耳旁小声道:“下次你去孤贫院的时候,叫我一声儿,我也想去看看。” 徐氏听到了,也凑过来道:“我也去看看。”又犹豫道,“真的不可怕?听说里面还有疯子的。” 珊娘笑道:“若真可怕,洪夫人早出事了。” 大公主看着她忽地一挑眉,笑道:“我怎么感觉你就想忽悠我们跟你一起去孤贫院呢?” “这话没错!”珊娘坦然道,“我一个人的力量到底薄弱,所以我才想拉着你们一起去帮忙。”又笑道,“那些孩子里面,有许多都极有天赋,比如我今儿身上的这套衣裳,好看吧?就是里面一个小姑娘亲手做的,式样也是她自己想的。你们不是都爱个鲜亮衣裳吗?多教出几个这样的孩子来,明儿叫她们替你们一人做一身儿,带着感激的衣裳,可不是外面绣娘绣的衣裳可比的。” 这般说着时,珊娘忽然就想到了后院里的袁长卿。袁长卿要劝人做一件什么事时,往往都是润物细无声,等你做完了,你才会发现,原来你在做着他希望你做的事。偏偏到了她这里,都快说得磨破了嘴皮了,且还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用意……都这样了,不过忽悠到两个人而已…… “看你这么辛苦劝着我们,要不,我们找个日子去孤贫院一游?”大公主回头看着众人笑道。 珊娘:“……” 一游…… 第151章 ·善心一日游 要说起来,其实大公主在京城的名声并不算好,但怎么说她都是皇家贵胄,人的劣根性里多少总带有一点趋炎附势的成分,所以,哪怕她的那个“霓裳羽衣”社里还有个比她名声更臭的陆九斤,想要挤进社里来的世家贵妇们仍不知凡几。 去孤贫院“一游”的那天,大公主竟号召了不下二十个贵妇同往。 作为“一日游”的导游,珊娘引着大公主等人来到孤贫院时,那孤贫院上下内外光洁一新的模样,把常来常往的珊娘都给惊了一下。 她却是不知道,她把大公主等人要来“参观”的消息传给洪夫人后,捐募会的众人是何等的吃惊。话说自大周建国以来,靠科举上位的文人们便一直和靠祖荫庇护的勋贵之间有着很深的隔阂。两边的女眷们也多只是维持着表面的交往而已。和平民出身的洪夫人等人不同,便是为了个好名声,勋贵们也不会介意给穷人捐些财物出来的,但若是叫她们亲身参与进去,这些贵人却是死也不肯弄脏自己的衣裳的。那洪夫人自来是个倔的,起初时,也热血满满地奔波于各世家贵勋间,希望能够说动那些女眷们出来帮忙,可因她不懂得拐弯抹角,不仅没能达到她的目的,竟还落了个“狗不理”的外号,最后竟是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再没有世家敢请她上门作客了。如今得知珊娘竟然说动大公主带着一帮勋贵女眷们前来孤贫院“参观”,洪夫人怕错失这次良机,竟是连夜安排着孤贫院里的人打扫房舍,收拾内外,所以珊娘才会看出眼前这个整洁得有点过分的庭院。 全天下的孤贫院都一样,都是依附于寺庙庵堂所建,且分着男院和女院。珊娘带着大公主她们去的,自然是女院。然后,等她引着大公主进了二门,看到那些在廊下排得整整齐齐,一边拘谨地捏着衣角,一边又努力使自己不要显得太过于胆怯的女孩子们,珊娘又呆了呆…… 也不知道是哪一位的主意,洪夫人等人竟跟卖苹果的似的,把那些长相体面讨巧的女孩子们全都放在人前,而珊娘所认识的一些身有残疾,甚至看着有些吓人的妇人女童们,竟全都不在这里。 只略一眨眼,珊娘便猜到了洪夫人等人的用意——确实也是,这些贵妇们原本对孤贫院都抱了偏见的,若真见到那些叫她们感觉不好的人,不定就再没下次机会引着这些人来关注她们了。 她心里默默一叹,指着一个躲在人群里的女孩对大公主笑道:“大公主不是问,我那件衣裳谁给裁的吗?就是她。” 大公主歪头往人堆里一瞅,便只见一个瘦瘦小小,头发微黄的女孩,正涨红着脸,一副拼命要把自己往人群里藏的模样。 这孩子看着腼腆,却可以说是五太太最为得意的一个学生了。跟着珊娘她们一同来的五太太见她那样,便站出来替自己最钟爱的学生解着围,对珊娘笑道:“趁着这会儿阴凉,不如你带大公主各处转转吧,我先带孩子们进去了。”说着,向着大公主行了一礼,又招呼着那些跟她学刺绣的女孩子们,领着她们便要往偏院过去。 沈氏有心想跟五太太学刺绣,便跟在五太太身后问道:“我能跟着去吗?” 因沈氏家里跟林二夫人有着些七弯八绕的亲戚关系,所以五太太也认识沈氏的,便和蔼地携了她的手,笑道:“愿意来的都来吧。” 顿时,那些对玉绣感兴趣的,全都呼啦啦跟着五太太走了。 那些孩子们被五太太领走了一小半后,剩下的全都呆呆地站在那里,却是不敢动弹。珊娘知道这些贵妇里有好几个爱养花的,便指着其中一个晒得黑黑的小女孩道:“这孩子养得一手好兰花。”又对那孩子笑道:“你领夫人们去看看你养的花可好?” 那孩子却是个胆子大的,瞪着双满怀期待的眼问着珊娘:“夫人们会买我的花吗?” 大公主不禁一抬眉梢,看向珊娘。 珊娘笑着向她解释道:“说是前些日子,有孩子把她们绣的荷包送到山下的绣庄去寄卖,居然真卖掉了。这是这些孩子们头一次自己挣到钱,想来她是羡慕了吧……” 她话音刚落,那孩子就用力地点着头,点得人忍不住替她那细细的脖颈一阵担心。便有个妇人笑道:“快别点了,你这大头小身子的,看把自己点个倒栽葱!” 那孩子憨憨地一咧嘴,立时露出那缺了块门板的牙来。偏她才一笑,忽地又想起她缺了的牙,立时伸手一捂嘴。那稚气的动作,顿时逗得大公主等人全都笑了起来。 女人原就容易对孩子心软,且这孩子虽然生得黑了些,但胜在天真无邪。大公主便招手叫过那孩子,一边问着那孩子年纪,一边随那孩子去看她养的那些花了。 而其他的贵妇们,在没进孤贫院前,一个个根据坊间的传言,早把这些孩子想像成一副戾气十足的妖魔模样,如今亲眼看到这些孩子,不过就跟普通乡村里的孩子一样,且看着还更懂礼貌一些,一个个便渐渐地放下了戒心,一边说笑着,一边随在大公主的身后,往后院过去了。 等她们到得花房时,珊娘才发现,原说有事今儿不能来的林如稚竟也在。大公主是头一次见到林如稚,便笑道:“竟是状元郎的妹妹,幸会幸会。”直说得林如稚一阵脸红。大公主则笑道:“林先生大才,竟教出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偏我五弟蠢笨,跟先生学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寸进。” 珊娘笑道:“五殿下又不下场科举,若真要逼着他也下场,他大概也会认真学了。” “对!”大公主立时附和一声,又回头对陆氏道:“说起来,包括你家那位,都是日子过得太顺当了,小小年纪就承了爵,倒叫他们没了进取之心。倒不如这些孩子,一无所有,才知道用心用力。” 她们这里说着五皇子时,不免有听说过之前珊娘和五皇子“绯闻”的人,悄悄拿眼看着珊娘。不过多数人观察了一会儿,见珊娘那般落落大方,也就信了他俩果然是被人中伤的,只有少数别有用心的,心里的想法便不能为外人所道了。 只听陆氏忽然问道:“对了,五殿下今年也该有十八了吧?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宫里可有说法?” 大公主立时一声冷笑,道:“那位倒是看中了一个,可惜老五相不中。”说着,忽地看了珊娘一眼,笑道:“你可知道是谁?” 珊娘摇摇头,笑道:“我来京城才不过半年,又认得几个人。” “这人你还真认识。”大公主冷笑道,“是你妹妹。” 珊娘一愕,正想着家里哪个妹妹身份能够够到五皇子,就听得大公主又道:“袁家那姐妹几个,依我看,没一个好的,全都叫老太太给养歪了……” 珊娘这才恍然,原来大公主说的是袁长卿的妹妹,嗯,堂妹,袁咏梅。 不过,她心里倒是暗暗赞同着大公主的话。袁长卿同一辈的兄弟姐妹中,袁昶兴和袁咏梅自是不说了,全不是个好的。便是他的两个堂姐,其实多少也有点长歪了的。 二堂姐袁咏兰,人前看着是个极重情义的,后来珊娘才发现,这位与其说是感激四老爷这些年来对她们母女的照顾,倒不如说她天性里就有一种攀强凌弱的东西。对于比她强、比她地位高的,她会本能地依附上去,甚至觉得服从位高位者是天经地义的事。而面对地位不如她的,她立时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来。袁长卿未中探花前,她在他们夫妇面前没少摆架子,直到袁长卿高中后,她才对袁长卿略缓和了些,却仍装着个姐姐的款儿,在珊娘的面前更是立着她大姑子的威风。珊娘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明里暗里摆了这“大姑子'好几道,才叫她不敢再来惹她。 而三堂姐袁咏竹……其实珊娘有点不知该怎么对待她才好。这位三堂姐,看着似乎是这家里唯一一个站在袁长卿一边的,可接触下来珊娘才发现,这位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同情着袁长卿而已,当着人,却是一点儿实际的事也不肯伸手帮忙的……说起来,她的明哲保身原也没什么错处,珊娘绝不会苛责她不出面去帮袁长卿,可最叫珊娘感觉不舒服的是,这位袁三姑娘明明自己懦弱着,不敢正大光明地向着袁长卿,偏背着人的时候,又在袁长卿的面前表现出只有她是一心向着他的模样…… 至于说袁昶兴。也不知道袁长卿做了什么手脚,他竟是至今还不能出屋子。珊娘问过一次,袁长卿只轻描淡写地说他是寒气入骨,伤了根基,要长期卧床静养。 等到秋天时,袁昶兴的伤寒终于好了,终于被太医着允许下床时,他竟险些连路都不会走了。可等他终于重新能够不靠人独自站直了时,才发现,他那条断过重新接上的腿,竟比另一条腿整整短了有一寸。 在袁家人的一阵鸡飞狗跳中,新的一年到来了。 叫珊娘有点哭笑不得的是,她引着大公主去孤贫院,原是想要引着更多人来关心这些孤贫弱小的,却不想到了后来,大公主等人往孤贫院跑的次数竟比她还要多。且如怀远伯夫人陆九斤等几个有钱有闲还热心的贵妇,更是被林如稚直接拉进了捐募会去帮忙。 如今珊娘发现,她在捐募会里仍和她当初一样,属于那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有空才去帮忙的,大公主和怀远伯夫人等好几位,则几乎成了捐募会里的常客了。特别是陆九斤。因洪夫人怎么说都是年过五旬了,精力明显不如年轻的时候,而陆夫人却是年富力强,且她家里那情况又不需要她操心,倒正好叫她把精力全都放在捐募会的事务上了。如今洪夫人正跟陆夫人协商着,叫她担下下一任捐募会理事长的职务。 珊娘精于账务,所以,和当初在梅山镇一样,到了一年一度的冬季募捐时,她则又被分配去管了账目。 如今她做起这些事来,自是得心应手的,不一会儿就清理完了近几日募捐来的物品清单。她正坐在那里和陆氏喝着茶说着京里的一些八卦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陆氏隔着窗棂往外一看,立时便看到了裹着身黑色裘衣的袁长卿,回头对珊娘笑道:“你家里那口子又来接你了。” 珊娘跟着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忙放下茶盏,一边理着裙摆,一边对陆氏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陆氏挥挥手,又不无嫉妒地道:“瞧这热乎劲儿,果然是新婚燕尔。” “下个月就整一年了,还新婚燕尔呢!”珊娘扶着门框回头顶了陆氏一句,便掀着帘子出去了。 见她出来,袁长卿赶紧快走几步迎上去,一边皱眉道:“不在屋里等着,出来做什么?!看冻着!”说着,回手从六安手里抢过斗篷亲自给珊娘披了,又道:“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雪了,你明儿还过来吗?” 珊娘便知道,他是不想她冒雪出门的——要说起来,袁长卿有个特别叫珊娘满意的地方,就是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总会在第一时间询问珊娘的意见,而不是直接替她做了主……虽然,如果珊娘的意思跟他的意思有点相违时,他会偷偷地做些安排,拐着弯勾着珊娘去改变心意……当然,有时候他能得手,有时候则像现在这样,一眼就叫珊娘给瞧破了。 珊娘斜睨着他时,陆九斤也从屋里跟了出来,正好听到袁长卿的话,便对珊娘笑道:“今儿清理了一批,新的大概没那么快过来,你明儿可以不用来了。” 袁长卿感激地冲陆氏拱了拱手。 珊娘却故意跟他作对,明知道明天她可以不过来的,偏对陆氏笑道:“还是过来看一看吧,万一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呢?” 袁长卿的眼顿时眯了一眯。 陆氏看看袁长卿,再看看珊娘,摇了摇头,伸手一拧珊娘的胳膊,小声道,“惜福吧!” 珊娘悄悄一吐舌,送着陆氏进去,一回头,见袁长卿脸上明显露出着不高兴的模样,便一抿唇儿,过去悄悄握了他的手。 袁长卿原想继续板着脸的,可看着她畏寒地缩着脖子,心头一软,便叹了口气,以另一只手帮她拢了拢斗篷,拉着她上了马车。 那马车尚未启动,袁长卿便忽地一下合上车帘,一把将珊娘按在车壁上,恶狠狠地吻了过来。 纠缠良久,他才松开她,带着怒容道:“我又哪里惹你了?你故意气我!” 珊娘揪着他的衣袖道:“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可别每次都耍心眼儿算计我。” “我怎么算计你了?”袁长卿才不肯承认呢。 “还说没有!”珊娘凑过去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上次大公主邀我去西效时,你就不许我去,偏还不明说不许,拐着弯地说什么远啦,偏啦,不安全的。其实你只要跟我明着说,你不想我跟别人去,你想自己带我去,我肯定就听你的了。” 袁长卿看看她,叹了口气,“可你还是去了。” 第115节 “所以啊,”珊娘一点他的鼻尖,“少给我玩什么心眼儿,有话直说,多好。” “可我直说了,你就同意了?” “看情况呗。”珊娘笑道。 “瞧!”袁长卿一阵抱怨,干脆将她拉到膝上坐了,道:“我说了你不听,不说你也不听,我只有试着看看可有什么法子管用了……” 如今可以说,竟是珊娘比袁长卿要忙得多,外面交际应酬一堆一堆,倒是被老皇帝“雪藏”起来的袁长卿,闲得骨头都要发酥了。每天从翰林院下衙的第一件事,便是问着他的小厮,“夫人在哪”,然后非要亲自去接她回家,以至于如今京城几乎没人不知道,那“高岭之花”袁探花,竟是只为他媳妇儿开放的。 二人靠在一处说着闲话时,珊娘忽然感觉到下面似有什么东西硌着,伸手一摸,却正好摸到一个好东西。她忍不住睇了袁长卿一眼,袁长卿立时红了脸,凑到珊娘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 珊娘也红了脸,捶着他道:“你敢!” “今儿我请你去东城吃锅子。”袁长卿说着,忽地拉开前车窗,对那驾车的炎风吩咐了一声,然后又忽地合了车窗。 因知道珊娘畏寒,袁长卿便特意改装了他们家的马车。可以说,如今整个大周都再没有一辆马车比他们家的马车更保暖了,所以,像之前那种“在袁老太太的东阁里把珊娘给冻病了”的事,是再不可能发生了…… 第152章 ·年关 转眼又到了年关。 冬至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忙着祭祖,袁氏一族也不例外。 而便是袁长卿如今在朝中混得不如意,且族中许多人都认定他已无前程可言,可他仍是嫡系长房长孙的身份,因此,祭祀时,他仍是排在了前面。 因祭祀时仆役们是不许进大堂的,大病还尚未痊愈的袁昶兴便撑着根手杖跟在袁长卿的身后。 作为长孙媳,珊娘在女眷中也是排在前面的。且自那件事后,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袁昶兴出现在人前,就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以前的袁昶兴可算是个小胖子,这一病,倒叫他清减了下来,顿时,那脸部轮廓竟有几分像袁长卿了。以前他看人时,眼神里尽是一股油滑之气,如今则和袁长卿一样,眼神微冷。只是,袁长卿的眼是清冷,便是冷,看着也透着股清澈;而袁昶兴的冷,却是种阴冷,带着股阴寒的戾气。 许是珊娘看他的时间长了点,叫袁昶兴感觉到了。他忽地一扭头,先是看着珊娘唇角微微一抽,然后才冲她缓缓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珊娘只觉得后颈的汗毛微微一竖。她立时也细眯起那双细长的媚丝眼儿,看着他露出一个微笑来,然后又刻意放缓了目光,看向他那条短了一寸的腿。 袁昶兴的脸色一变,用力握了握那手杖,蓦地扭回头去。 他才刚扭过头来,袁长卿就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珊娘赶紧收敛起表情,一脸无辜地看向他。 袁昶兴也似讨好般,冲他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于是袁长卿又看了珊娘一眼,扭回头去。 焚香献祭毕,众人从祠堂里退出来,照惯例,是要在袁府聚餐宴饮一番的。 如今朝中四皇子得势,四老爷走着四皇子的路子,终于如愿得了他一直求着的那个差事,官级也往上提了一级,因此,正是春风得意的他对着袁长卿说话时,简直像是在朝堂上对下属说话一般,带着股上位者的不容置疑和威严。 倒是老太太和四夫人,跟珊娘说话时,那语气简直不能再和气了,若是那眼神里再带上一抹同情,怕是珊娘就该以为自己是那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了。 “你进门也有整一年了,怎么还没个动静?”四夫人一脸关切地问着珊娘。 珊娘心里微微一哂,她早料到今儿过来怕是要遭遇这番盘问的,却故意装着个懵懂模样,感慨道:“是呢,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似才眨眼的功夫,竟一年都过去了。算算,等过了年,我和四妹妹就都十八岁了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珊娘给扎狠了,吃过她几回暗亏后,如今袁咏梅是能离她多远就离她多远,再不肯主动往她身边凑了。这会儿她正和族里的几个姐妹坐在窗边说着小话。不过,只冲着她们时不时瞟向她这方向的眼,珊娘也能猜到,大概又在说她的什么是非了。 她学着四夫人的神情,一脸关切地看向袁咏梅,又略放大了一点声音,问着四夫人:“虽说京里的风俗,越是受宠的女儿,家里越不肯轻易嫁出去,可怎么说妹妹也到这个年纪了,便是四叔四婶再是心疼妹妹,也该操办起来了吧?女儿家的青春苦短呢。” 那些原被四夫人的话带着,正想凑过来问珊娘情况的族中女眷们,顿时被珊娘转移了视线,全都看着袁咏梅一阵附和。 说到底,袁咏梅是个脸嫩的小姑娘,又不像珊娘是个“回炉再造”的,被人当众提及这种事时,自是一阵抹不开脸,加上前一阵子有关她的婚事曾很是闹出点风声,她此时怒也不是恼也不是,又不好当面跟珊娘翻脸,只得一跺脚,从屋里跑了出去。 珊娘哈哈一笑,回头看着脸色不太好看的四夫人笑道:“瞧,四妹妹害臊了!”说得仿佛她刚才就是在有意打趣袁四的一样。 四夫人还没找到话回她,她那里又压着声音低声问四夫人:“之前我听大公主说,宫里好像是看中四妹妹的,只是没说要配哪个皇子。我正替四妹妹高兴呢,怎么如今又不提这事儿了?” 宫里看中袁咏梅的消息,自七月里就传开了,只是那时候五皇子和太子一起,陪着太后去避暑山庄休养了。且众人都知道,五皇子是太后的心尖尖,连皇帝都不敢轻易拍这个板,所以这件事才暂时搁置了起来。原说等夏天过去,太后回京后再议的,不想老太后在避暑山庄里不仅渐渐养好的身子,竟还住出了乐趣,住到秋天都没肯回来。直到进了冬月,大公主受皇帝之命亲自跑了一趟,才赶在京城的头一场雪落下前,把太后接回京里。 只是,自老太后回宫后,京里的风声渐渐就变了,先是从“宫里替五皇子看中了袁家四姑娘”,变成了“宫里看中了袁家四姑娘”,再到如今“宫里盛赞袁家四姑娘温柔贤淑”——消息灵通的,自然猜到,显然是这桩婚事叫太后给否了。不够灵通的,则还在猜着宫里到底想把袁四姑娘给哪个皇子。 要说起来,其实当初宫里向袁家提出此事时,老太太到四夫人都不乐意的。和朝中许多人一样,他们都觉得,只要老太后一咽气,太子的东宫之位也就算是坐到头了。太子得不到好,和太子同母的五皇子自然也不会有个好,袁家不该往那窟窿里白填一个女儿进去。而且,比起做堂堂正正的五皇妃,老太太更宁愿送四姑娘入四皇子府——便是四皇子府里已经有了正妃也无妨,且看看宫里的孟贵妃便知道了,身份无碍地位的。 这是老太太的想法。四老爷却巴望着四皇子能帮他提一提官位,便一口应承了下来。只是,老爷没料到的是,谁都以为七十好几的老太后该挺不过这一场病去的,偏叫她老人家挺了过去。且太后的病才刚有好转,老太太便闹着要去避暑山庄,说死也要死在当年先帝爷死的地方,最后逼着皇帝没法子了,这才派太子和五皇子护送老太后过去。却不想,隔了小半年后,原以为该折腾出个好歹来的老太后,竟是精神矍铄地回来了……偏在这之前,宫里大概以为老太后果真不行了,竟把看中袁四姑娘的消息传得满天飞扬…… 珊娘拿袁咏梅堵了四夫人的嘴,却堵不住其他族人女眷们的嘴,便又有人问着她“动静”的问题。 珊娘又装出个腼腆模样,回着那个婶娘道:“大郎说我们还年轻,不着急……” 如今老太太也算是知道了,珊娘就是个装猪吃老虎的,所以四夫人开口时,老太太一直憋着没开口,这时候才开口教训着珊娘道:“你也不能什么都听他的!我知道你们年轻,还在贪玩的年纪,这会儿不想叫孩子拖累了你们,可开枝散叶原就是女人的本分,何况他父母只他一个。你们若不愿意带孩子,等将来孩子生出来,大不了抱过来,我替你们养着。” 珊娘心头顿时便是一怒。她话还没有出口,就有个女眷拍着老太太的马屁,对珊娘笑道:“老太太能把大郎教成个探花郎,将来也定能将你儿子也教成个状元郎。” 珊娘呲着牙假假一笑,冲那妇人道:“您孙儿才刚满月吧?倒正好可以送来给我们老太太养着,将来定然还您一个状元郎,您就且等着吧。” 那妇人一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九婶听了,便微笑起来,对珊娘道:“才刚你说到大公主,我听说大公主从孤贫院里领了好些个孤儿回去,可是真的?” 珊娘笑道:“是呢……” 她再想不到,大公主对捐募会的事不感兴趣,却对孤贫院的那些孩子们感了兴趣,特别是最初问她要不要买花的那个黑皮肤的小女孩,如今已经被她领进公主府,做了她身边的一个贴身小女侍。至于其他几个小姑娘,是因为她爱穿鲜亮衣裳,又追求着与众不同,便在五太太教出来的那批孩子里挑了四五个,做了她府里的绣娘。 九婶道:“她就不怕那些孩子带坏了府里的下人?” 珊娘叹道:“这就是大家的偏见了。我不敢说孤贫院里的人个个都是好的,但那些肯用心做活来养活自己,而不是躺着等救济的,应该都是好的。大家不敢雇他们,不过是听多了各种谣传,说什么他们会偷盗主家财物,甚至杀人越货,可若仔细想想,每年京里发生那么多的案子,又有几件是他们作下的?”又道,“不仅大公主府里用了孤贫院里的人,我家里也雇了几个人帮忙的。比起外面雇的,他们知道他们能得到个机会不容易,反而比别人更是勤快认真呢。” 老太太插话道:“正要说你呢!你闲了多在家里照顾大郎不好?天天往外跑像个什么样子!偏大郎惯着你,也不说你。” 珊娘微眯起眼,正要顶撞过去,就听得门外一阵喧嚣,却原来是在外面吃酒的爷们儿也散了席,进来说话了。 袁长卿跟在袁礼身后,正好听到老太太的话,便看了珊娘一眼。 这边众人寒暄毕,老太太便当着众人,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对袁长卿和珊娘道:“女人的本分原该在家里相夫教子。” 见珊娘竖起眼,袁长卿忙看她一眼,抢着道:“十三儿心善,看不得那些人受苦。” 老太太道:“便是心善,捐些钱物也就罢了,何必要她亲自跑去帮忙?倒叫人笑话她不知尊重,竟是什么地方都敢去。” 袁长卿以眼神阻止了意欲开口的珊娘,对老太太又道:“那又不是什么不能去的地方,不仅大公主、太子妃去过,连宫里的几位老太妃也都去过。听说若不是最近雪大,路上不便,连太后都想去看看的,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袁长卿这么一说,老太太无语了。顿了顿,又挑起之前的话题,问起袁长卿子嗣问题来。 如今既然袁长卿来了,且之前还老阻着她跟老太太直接顶上,珊娘便趁势缩到他的身后,由着他去应答了。 袁长卿略一犹豫,向着老太太恭敬一礼,道:“该来时自会来的,许……”顿了顿,摇头微笑道:“再看看吧。” 一个“许”字,再加上“再看看”三个字,顿时叫人一阵浮想联翩。 九婶拉着珊娘的手惊喜道:“真的?” 珊娘正因袁长卿的话愕然着,赶紧冲着九嫂一阵摇头——她若有了,她会不知道?! 可忽的,她心头一拎。她想起来了,上一世时的这时候,其实说起来她已经有了,只是因为一直没什么反应才不知道的…… 不会是……真有了吧?! 算算时间,搞不好竟还是前世的那个孩子?! 蓦地,珊娘一阵浑身不得劲儿…… 回家的马车上,袁长卿握着珊娘的手,看着她笑道:“这个月你迟了。” 珊娘忍不住一阵眨眼。她的月信一向准时,可她却并不是袁长卿那样仔细的性情,所以都没意识到,早已经过了该来的时间。 “也、也许……是……误了?!”珊娘犹疑道。 袁长卿摸摸她的脸,道:“别担心,我已经请人往城外送信了,等我们到家,不定我师父已经到了。” 第153章 ·孩子 一路上,珊娘都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袁长卿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既兴奋又不安,便握着她的手,安抚地拢着她的肩。 其实自七八天前,珊娘该来的月信没来后,他心里就开始躁动了起来。只是他行事一向讲究个稳妥,在没有确定以前只不露声色,连对珊娘都不曾透露过一个字。 且自他入了翰林院后,就又开始跟老和尚学起了医。之前他就常拿珊娘做实验,天天都要拉着她诊一回脉,如今更是一早一晚都要来上一回。珊娘只当他是学出了什么心得,也不曾在意,哪里知道他心里暗藏着的那点小秘密。 然后,于三天前,他忽然似诊出了一点端倪,却到底不敢确信,直到昨天晚上,那种脉象再次出现,他才背着珊娘,急急命小厮连夜出城去请德慧老和尚过来。今儿一早,那种脉象又出现了。偏今儿是祭祖,二人都无法缺席,加上德慧还没进城,他也只能按捺下自己,带着珊娘去了袁府。 一路上的提心吊胆就不说了,到了那府里,他的眼也不曾离开过珊娘一刻。便是珊娘看到他在看她,也只当他是担心她在这府里受人欺负,都不曾留意到他的眼里压抑着的那份激动,直到老太太的话一下子戳中他的要害,叫他一时没能忍得住,便这么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等二人回到府里时,果然德慧和尚来了。叫袁长卿没想到的是,五老爷和五太太居然也在。 却原来,五老爷和德慧原就是画友,袁长卿派凉风去请德慧时,五老爷正好带着五太太出城赏雪景,就借住在德慧挂单的寺里。凉风连夜跑来时,五老爷正跟德慧和尚下着棋,要不是凉风再三保证,大爷和奶奶看着都挺好的,且那个时辰城门已经关了,五老爷怕是就得催着德慧和尚连夜进城了。 自袁长卿说出自己的怀疑后,他就似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了,德慧和尚给珊娘诊脉时,他两只眼牢牢盯着德慧的脸,好像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诊脉的结果一般。 五太太无意间一回头,看到袁长卿这呆像,不由抿唇一笑,才刚要拉着五老爷的衣袖叫他也来看这呆女婿,却发现,五老爷的表情看上去竟也不比袁长卿好多少。她看向珊娘,见珊娘也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二人不禁都摇了摇头。 德慧确认了半晌,才放开珊娘的手。 “如何?”老爷急切问道。 德慧摇着头,还没开口说话,那袁长卿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像是突然腿软了一般,倒叫众人吓了一跳。见众人全都望着他,袁长卿不禁一阵讪然,赶紧挥着说道:“您说,您好。” 德慧看着他又摇了摇头,道:“且先说说你诊的。” 袁长卿心里那个急啊! “哎呦,这可不是师傅考验徒弟功课的时候!”五老爷替他说了心里话。五老爷又扯着德慧道:“你个老秃驴,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急死人了!” 德慧无奈又是一阵摇头,老爷失落叹道:“不是啊……” “不是,”德慧道,“是你们太性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老和尚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日子还尚浅,眼下还不好说,最好再过一个月才能更准确些。不过,若叫我说,应该也有个七八成的……” 咕咚! 忽然,室内传来一声椅子被推了一下的声音。众人顺声看去,就只见袁长卿竟又后退了一步,直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 “七、七八成把握?!”袁长卿结结巴巴地问着德慧。 德慧又习惯性地摇了摇头,道:“这时候的脉息原就这样,忽隐忽现的,也亏得你能把得出来。”又道,“再过些日子,等坐胎稳了,脉息也就清晰了。到时候,便不是我,你怕也能诊得出来。” 咕咚! 第116节 袁长卿坐着的椅子又发出一声响。他忽地站起来,向着珊娘冲过去两步,偏到了她的跟前,又急急刹住脚,竟似连碰都不敢碰她了一般,嘴里喃喃说道:“这、这、这……现在怎么办?” 见人前一向稳如泰山的袁长卿这副挫样,五太太忍不住笑了起来,上前将袁长卿拉开,道:“该怎样就怎样。只若是真是怀上了,就得注意了,平常别让她爬高上梯的……”说到这里,太太忽然想起李妈妈来,忙回头叫着李妈妈,吩咐着她道:“不管是不是有了,如今就得注意了。这两个人都来年轻着,什么都不懂,妈妈得多操着点心。” 李妈妈早在外面听到了这个喜讯,正喜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点着头道:“太太放心,老爷放心。” 而五老爷,那嘴早笑得咧到耳根后面去了。“不行,”他道,“光李妈妈一个定然不成,且他们两个,哪一个又是能服人管的?!得我们才行。”又扭头对袁长卿道:“要不你们搬到如意坊去,要不我们搬过来……”顿了顿,“不不不,我们搬过来,这时候珊儿动不得……” 袁长卿心里也在担心着他俩年轻,什么经验都没有,偏李妈妈看上去又不是个能干的(其实人家挺能干的……),便附和着老爷点着头道:“这样最好……” 而,自德慧的确认后,珊娘便一直沉默着。这会儿她很有些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前世的许多事她都记得很清楚,连怎么生那两个孩子的过程,她都能记起来,偏就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甚至连名字都刻意忘记了……有时候她想,她之所以忘记那两个孩子,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不愿意想起她人生中做得最错的那件事,还有一部分原因,怕是她心里也在怨着那两个孩子,怨他们不肯原谅自己,怨他们不肯给她机会,也怨他们和他们老子一样的冷漠绝情…… 她陷入沉思时,老爷和袁长卿正认真地讨论着五老爷夫妇搬过来的可能。等她从沉思中回神,便听着那二人正一本正经地在那里商量着怎么挪屋子,怎么安排侯玦侯瑞还有全哥儿的住处。五太太则笑眯眯地听着,竟一点儿反驳的意思都没有。 珊娘忽地皱起眉,打断他俩的讨论道:“这又是做什么?家里又不是只老爷太太两个。不是说如今正在给全哥儿找先生开蒙吗?还有大哥,也在说着亲事。侯玦虽然入了杏林书院,可每逢休沐总要回来的,怎么说如意坊才是他们的家,叫他们跟着老爷太太住到我这里来,不说住不住得下,我怕他们先就要不习惯了。再说,我这里平常有李妈妈、花妈妈照顾着,家里还有那么多的丫鬟婆子,哪还能照顾不好我?便是老爷太太不放心,那如意坊离着又不远,你们随时都可以过来的,又何必巴巴地搬过来,闹得一家子不安。”好说歹说,才叫五老爷歇了搬过来的心思。 送走老爷太太还有德慧大和尚后,袁长卿回头看着珊娘,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竟似担心他的眼神重了些,都要伤着她一般。 这会珊娘心情正不好着,便白了他一眼,一扭身,回了院子。急得袁长卿在她身后直叫唤:“嗳,嗳!小心些!” 气得珊娘想跺脚,想想又怕真有了,会伤到孩子,可想到这孩子许就是前世的冤孽,她心里又是一阵烦恼,于是这不知是喜是忧还是恼中,她回房后就直接倒在床上睡觉去了。 袁长卿不放心地跟过去,见三和五福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她换衣裳,又见她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不禁悄悄松了口气,回头吩咐花妈妈和李妈妈,“今儿在那府里累了一天了,叫奶奶好好歇着,谁都别打扰她。” 晚间,等袁长卿从后面的小木楼出来,回到他们的正院时,只见珊娘正靠着床头看着书。袁长卿不禁一阵紧张,拿那书道:“看伤了眼睛。” 珊娘一阵哭笑不得,“我还没生呢!你当我做月子呢!” 说得袁长卿又是一阵讪讪,便问着珊娘:“什么时候醒的?怎么都没人去告诉我一声儿?我明明交待了的。”又道“可吃过了?” “吃过了。”珊娘道,“是我不让人去叫你的。”又斜他一眼,“你在你书房里翻了多少本书?” “没找到合用的,回头去藏书楼找找。”袁长卿一阵愁眉苦脸。这是珊娘头一次怀孕,他头一次当爹,他一切全无经验,便和所有的书呆子一样,“万事只向书里寻”了……等他意识到珊娘这是在调侃他时,不由睨着珊娘道:“怎么看起来你很是镇定的模样?” 珊娘又白他一眼,伸手抢过他一直握在手里的书,道:“不过是肚子里多了一块肉而已——且还不知道是不是的呢。着什么急啊!”说着,她的眼神微黯了黯。 若在平常,袁长卿大概就该注意到她神色的不对了,偏如今的他正为那个还不能完全确定的消息而激动着,竟是难得地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她情绪的低落。 因珊娘怕冷,他们的房间里虽笼着地龙,袁长卿竟又命人去拿了个熏笼进来。珊娘道:“好好的,又不冷,加什么熏笼?” 袁长卿回头冲她憨憨一笑,道:“我怕我身上凉,冻着你。”说着,便就着熏笼烤起手来,一边又絮絮叨叨地跟珊娘说起他在书上查到的一些东西。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听得记忆里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珊娘一阵摇头,然后渐渐的,又是一阵神思恍惚。前世她头一次怀孕时,袁长卿也显得很激动。但和如今这样的激动一比,显然,当时的那种激动是带着克制的,不像现在的他,在她面前都快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袁长卿烤完了手脚,热呼呼地上了床,然后忽地一低头,竟钻进了被子里。 珊娘不知道他要作什么怪,忙按着他道:“你做什么?” 袁长卿抬起头,从被子里露出一角额头,瓮声瓮气道:“跟咱们的孩子打声招呼。”说着,不顾珊娘的阻拦,硬是在她平平的肚子上亲了两口,然后才心满意足地钻出被子,又小心翼翼地将珊娘挪进他的怀里,再扭头过去亲了亲她的额角,叹了一声:“这一下,我们终于是完整的一家人了。” 珊娘心头蓦地一动,抬眼看向他。可以看得出来,他很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很渴望有儿有女……而前世时,这些对于他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还记得那年你跟林如轩在大讲堂里讲,你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吗?”她忽然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一愣,带着几分警觉看向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只是在想,”珊娘把玩着他的手指,缓缓道:“若是真像你说期望的那样……” “不是我的‘期望’,”袁长卿立时打断她,“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夫妻,什么是正常的家庭,那只能说是我的‘痴人说梦’。” 忽地,珊娘明白了。她原想问他,为什么前世的他和现在的他有如此明显的不同,如今他这么一说,她便知道答案了——前世时的他,眼前从来没有过一个好的范本,而这一世,有她,有五老爷五太太,叫他看到了一种他想要过的生活,所以他才会改变这么多…… 袁长卿默默等着她往下继续问,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珊娘的回答,便低头看着她道:“你要说什么?” 珊娘摇摇头,然后伸手摸了摸肚子,带着忧心道:“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袁长卿道。 “你怎么知道?”珊娘抬头。 “忘了?咱们走百子桥时,是双数的。” 珊娘默了默,笑道:“到底不准的。” 袁长卿侧头凑过来又吻了吻她的发际,道:“男孩也好,女孩也罢,只要是我们的孩子,都好。” 珊娘没吱声。她的忧虑没办法说给袁长卿听,且她的心情也没办法叫袁长卿理解,她只能自己默默去想办法化解掉这个心结了…… “我算着,这孩子应该是那天有的。”忽然,袁长卿凑到她的耳旁小声道:“就是京里头一次下雪的那天,在马车上……” 珊娘的脸忽地就红了,用力拧着他道:“还敢说!炎风一定都听到了!” “必要的时候,炎风是聋子。”袁长卿很不要脸的笑道。 而忽地,珊娘就想起来了,前世可没有这一回的——就是说,十有八-九,这孩子不是前世的那一个…… 原正因为这个可能而忧心忡忡的珊娘,该觉得一阵轻松才是,她却莫名感到一阵失落…… “啊,对了,”袁长卿道,“炎风说,想要娶五福呢。我原叫他来跟你说的,如今你这样,倒不好管这件事了。明儿我跟李妈妈说吧,叫李妈妈去问五福一声儿……” “等等!”珊娘一阵惊讶,抬头看着袁长卿,“炎风?想要娶五福?” “是啊?” “可……”珊娘糊涂了,“可他俩一碰面就吵,五福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齿……五福不会同意吧?” “是吗?”袁长卿微微一笑,低头看着她道:“要不,我们打个赌?” 第154章 ·丫鬟们 事实证明,袁长卿也不是万能的,关于五福的反应,他就猜错了。 珊娘原想自己去跟五福说的,可如今袁长卿看她看得紧,只好由李妈妈去跟五福说了。而五福一听就炸了毛,在西间窗下坐着的珊娘都听到了她那吃惊的一声,“什么?!” 今儿不是休沐,这会儿袁长卿已经上衙去了,可临走前,他又把看牢珊娘的活计交待给了死心眼儿的六安。 珊娘先还安安稳稳地坐在正房里听着那厢李妈妈和五福的动静。可五福叫了那一嗓子后,就再没动静了。珊娘好奇得不行,便穿鞋下了炕,才刚要掀帘子出屋,正坐在堂屋里绣着花的六安忙放下手里的绣棚,迎上来笑道:“奶奶要什么?”见珊娘不理她,竟是要往外面去,六安急了,跟只坚决执行主人命令的忠犬似的,死死拦在那门帘前,劝着珊娘道:“奶奶快别出去了,外头冷。且那廊上还有积雪没扫干净呢,小心摔着。” 珊娘没好气地横她一眼,道:“知道积雪没扫干净,你干嘛还在这里?” 六安一本正经地道:“爷叫我看着奶奶呢。” “哈,你倒成狱卒了!”珊娘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便隔着门帘叫着五福。 五福磨蹭了一会儿才过来,且脸色还很不好看。见珊娘那么笑眯眯地看着她,她立时涨红了脸,瞪着双原就比旁人大上一号的眼睛道:“奶奶也看我笑话!” 珊娘看看六安,对她笑道:“行了,我跟五福有话说,你出去吧。”见六安一脸不信她的模样,珊娘咬牙道:“你到底是谁的丫头?!怎么不听我的,倒只听大爷的?!快,出去!我有话跟五福说呢。”又道,“我不出去还不行吗?!” 见珊娘做了保证,六安这才夹着她的绣棚出去了。 “死心眼儿的丫头!”珊娘摇着头骂了她一句,这才回头对着五福笑道:“我可不是看你笑话来的,我这是老怀大慰。吾家有女初长成,你这毛躁丫头居然也有人能看得上。” 五福一听就恼了,叉着腰道:“我哪儿差了?!” “不差不差,就是脾气急了点,”珊娘逗着她道,“可换句话说,咱这也叫急公好义不是。” 三和正好提着热水进来,听到珊娘这一句,“噗嗤”一下就笑出声儿来。 五福不敢跟珊娘翻脸,闹三和还是分分钟的事儿,扑过去就要拧三和,“叫你看我笑话!” 三和赶紧一抬手里的茶壶,“看烫着!” 珊娘摆摆手,对二人道:“我正有话要问你们呢。”说着,领着二人进了里间,又在炕上坐了,问着三和五福:“你俩都比我大一岁,等过了年,就都该十九了,也该考虑考虑自个儿的事了。我问你们,你们都有什么打算?” 这竟还是珊娘头一次主动问她们对未来的打算。 许是前一辈子管得太宽了,这一世,她对家下人等简直可以说是在“放羊吃草”。一般来说,只要大方向上不差,她都不会去过问——而,前世时,她辛苦成那样,家里仍跟一盘散沙似的,手下人各有各的盘算。偏这一世她什么都不过问了,家下人等倒团结得狠,少有勾心斗角的时候。往往就算是有争执,也都争执在明面上,并不带个人恩怨的。 虽然她看似什么都不管,其实做为当家主母,家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珊娘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比如,家里谁跟谁要好,谁跟谁不对路,谁跟谁又有着怎样的苗头,她全都知道。她知道三和跟凉风两个要好着,却因为凉风比三和小两岁,叫三和心里存着顾忌;还有李妈妈,桂叔如今虽然回了如意坊的宅子,可还是常找着借口来找李妈妈,她奶娘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再不敢有那方面的想法;至于炎风,她自然看得出来,他是喜欢五福的,可五福这孩子明显还没开窍……所以,袁长卿那般信誓旦旦时,珊娘只不吱声儿地看着他的笑话。 珊娘这般问着二人时,三和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五福却一拧脖子,道:“我就不明白了,女人非要嫁人吗?干嘛要嫁人?一个人不挺好的吗?我现在只要管好我自己就好,若嫁了人,我就得管一家子的吃喝拉撒了。整天累得跟个老妈子似的不说,好与不好的还得看他们的脸色,再遇到个浑蛋点的,就该像李妈妈一样……” 她忽地一缩脖子,忙跑到门边上探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回头吐着舌尖压着声音道:“李妈妈不在吧?” “你还知道!”三和嗔她一眼,又对珊娘笑道:“上次厨房做的桃花糕,大爷说味道没有奶奶做的正,田妈妈不敢扰了奶奶,就拉着李妈妈去教她了。”又回头对五福道:“你说那些有什么用?男婚女嫁,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不是你不想嫁就不嫁的事儿。”又道,“这是我们大周,若换作前朝,听说满了十八岁没出嫁的,朝廷会给硬派嫁出去呢!” “这倒是,”珊娘道,“史书上可是有记载的。” “女人又不是牲口!”五福一噘嘴,“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总觉得,这娶啊嫁的,全都是男人家想出来的主意,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不要工钱的老妈子罢了!比如我爹,好吃懒做成那样,每天只要有酒什么都好,一旦没酒就摔桌子打板凳的,跟我娘欠了他的酒似的!这家里家外所有的事全都是我娘在操持着,明明他什么都不做,偏说起他才是家主,我娘倒一句话都说不上。我哥要娶媳妇儿,他跟我爹一样的懒,自己挣不来老婆本儿,竟就盯上了我,想拿我去换亲。好在那会儿我才七岁,他看上的人家看不上我,才没叫他换成。后来我娘看着不是办法,才托人把我带到城里来,我这才进入府里,伺候了奶奶。也亏得我进了城,不然我怕我这一辈子又得像我娘那样,苦一辈子还只当这是命呢!” 三和顿了顿,笑道:“其实,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样的,嫁的时候眼睛擦亮点就有了。比如我们大爷,”她看看珊娘笑道,“这世上怕是再没人比他更惯着我们奶奶的了。” 正要伸手去拿茶壶的珊娘听了,立时回头道:“他怎么惯着我了?其实若依着我的意思,一辈子不嫁倒更自由呢。就像五福说的,我只要管好我自己就好了。现在倒好,做什么事之前我都得先想一想他会怎么说,如今……” 她低头看看平坦的腹部。真是奇怪,昨儿她还因着这肚子里有可能是前世的那个孩子而别扭着,可昨晚袁长卿说有可能不是时,她心里忽然又是一阵莫名的失落。而这么一纠结,倒叫她再想到到肚子里的那块肉时,心情忽然就平和了下来——便真是前世的那个孩子,大概他们母子之间也不会再是那样了。毕竟,她就已经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 她沉思时,五福正和三和说着,“瞧,连奶奶都这么说!反正我不嫁!” 珊娘抬头笑道:“你可别拿我做借口,你爱嫁不嫁,那都是你自己的事儿,跟我无关。我早说过,自己的路自己的走,别人谁也替不了谁。我只是问你,想不想嫁。你想嫁呢,我就替你备嫁,你若不想嫁,那就不嫁。倒不必因为大爷看重炎风,就怕我这里不好跟大爷交待。” 前一世她太过于好为人师,总觉得她以为好的别人也该以为是好的,这一世她则一直劳记着,每个人都该先做好自己,对于别人的事,或许可以给予建议,却绝不可以干涉。因为,那是别人自己的人生。 五福“啪”地一合掌,笑道:“我要的就是奶奶这句话!只要奶奶不赶我走,我就死赖在奶奶这里了。” “可有件事我得问清楚了,”珊娘又道,“你是这一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呢?还是你只是不想嫁给炎风?” “反正现在我不想嫁人!”五福向来是个心大的,从来不会像三和那样想得很远。而,一提到炎风的名字,她果然又是一阵咬牙切齿,又叉着腰怒道:“那炎风,是不是哪里有什么毛病啊?!每次我跟他一碰面,他就非要损我一顿才甘心,我还以为他跟我讨厌他一样讨厌我呢,怎么这忽不啦的,竟跟大爷说想娶我?!他是不是脑袋被门夹啦?!他又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他有那个意思了?!” 三和笑道:“你家里不是也有兄弟的吗?怎么这都看不明白?有时候男孩子就那样,喜欢你又说不出口,就故意去惹你生气,不过是想要你去注意他罢了。”又笑道,“这一点上,炎风倒是做到了。每回你只要在外院一碰到他,我们准知道。” “诶!”珊娘也笑道,“你只要一碰到他,回来必定骂上他好几天。可见他这法子还是挺管用的,再没见你嘴里提过其他男孩子的名字呢。” 她和三和调侃着五福,直把五福说得急了脸,跺着脚道:“我哪里没提过别人了?!比如凉风,”她看向三和,“我就没少替他给你带口信儿!” 五福忽地一捂嘴,眨巴着眼睛看着珊娘。虽说凉风跟三和的事,几乎是家里公开的秘密,可这到底不曾摆上台面,说是私情也不为过的…… 珊娘笑眯眯地一歪头,看着三和道:“是呢,别老说五福,你的事又有什么打算?还打算这么一直不明不白下去?” 五福听出珊娘没有怪罪的意思,立时松了口气,带着歉意看着三和憨憨一笑。 她却是不知道,比起大咧咧的她来,三和一向是个主意正的。其实早在她和凉风彼此有了默契后,她就私下里跟珊娘露过口风了,甚至还曾经因为她比凉风大两岁的事,在珊娘面前掉过一回眼泪的。 如今见珊娘问,三和落落大方道:“原想找个机会求奶奶大爷恩典的,偏最近事多,奶奶身上又有了喜,我们就想着,等过完了年再说的。如今既然奶奶问起来,也不瞒奶奶了,他问我愿意不愿意,我答应了。”又笑道,“他原说要向大爷开口的,偏叫炎风抢了先。”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袁长卿的四个小厮里,炎风最是能说会道,凉风则比较闷,他怕自己不会说话,便去找炎风讨主意,却不想这话题立时就勾起了比他还大两岁的炎风的心思,凉风这里还在犹豫着要怎么跟大爷大奶奶开口,炎风已经按捺不住,竟抢先一步向袁长卿开了口……只是,他注定要失望了。 大概凉风也没想到,他那里还在想着该怎么跟大爷大奶奶开口,三和已经抓住机会先跟珊娘说了。 珊娘好奇道:“之前你不是犹豫着你比他大两岁的呢?怎么现在又不犹豫了?” 三和叹道:“之前犹豫,是因为觉得他比我小,我怕他后来变了主意。如今都两年过去了,他还是当初那样,我觉得我该信他。” 珊娘一阵沉默。前世时,她曾怨恨过没人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可其实重生后,她也没打算给袁长卿一个机会的。只是一系列的阴差阳错,加上袁长卿的坚持,才叫他们走到如今。而,其实说起来,倒不是她给了他一个机会,其实是她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一个圆过去梦想的机会…… 再给人一次机会,或许会叫自己再受伤害,可也许,这一次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 第117节 只听三和对五福笑道:“你才刚说什么上伺候老下伺候小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几个都是孤儿,家里可没有老的小的要你伺候。” 珊娘也道:“我不劝你什么,但我只劝你一句,给自己一个机会,炎风不坏。” 五福这人一向倔,便是听了珊娘和三和的话,也只翻着白眼没往心里去。 珊娘和三和都是知道五福是那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都怕劝狠了倒叫这孩子逆反了,便都不再说那件事,而指着别的事议论了起来。 正闲话着,六安跑了进来,禀道:“炎风哥哥进来了,说是要见奶奶。” 珊娘看看脸色突变的五福,问道:“他有什么事吗?” 今儿跟袁长卿出门的是景风和巨风,炎风和凉风都留在家里了。 六安一向有点怕五福的,小心看看五福,道:“说是跟奶奶,还有五福姐姐道歉来了……” 珊娘想了想,又抬头看看五福,对五福笑道:“我这里倒没什么需要他道歉的地方,他倒确实是莽撞了,欠你一声道歉。不如你去见他吧,我就不见他了。”——而且,炎风进来,明显就不是来见她的。这点珊娘还是很清楚的。 五福一听,立时撸了袖子,道:“好,我去会会他!” 珊娘赶紧又冲着她的背影交待一句:“不许打人!”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闲,看到你的留言了,就是不知道你现在还是不是在追这文。我一直主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别人最好不要置喙,所以我也不劝你什么,你的情况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我只是想说,有时候人是需要机会的,机会不仅是给对方,其实也是给自己的,如果可以的话,鼓起勇气给自己一次机会吧。也许会再次受到伤害,但你勇敢地挺过了第一次伤害,不是吗?再来一次也不过如此。就算有第二次伤害,也可以叫你看清未来。而第二次,也许就不是伤害了,而是幸福呢?祝一切安好! 第155章 ·兄长 这是珊娘他们搬出来后头一次独自过新年。 作为当家主母,珊娘心里早列了一套又一套的计划,想着到时候该怎么收拾布置家里,该怎么筹备年酒,怎么置席宴客……偏如今因为她肚子里疑似揣了点“意外情况”,叫一家子把她当成了易碎物般看得牢牢的,别说是置酒设宴了,若不是她强烈抗议,怕是袁长卿连房门都不许她迈出半步的。 自老和尚走后,袁长卿便一得空就来替珊娘诊脉,几乎没把珊娘给诊毛。可每次看着他那黑亮黑亮的眼,她则又忍不住一阵心软。一咬牙,也就随他去了。而,许正是他这不同于前世的期待,叫她那患得患失的心竟渐渐平复了下来,便是偶尔再想起肚子里揣着的,有可能就是那前世的讨债鬼,她心里竟也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抵触了。 如此这般,好不容易煎熬着又过了半个月,进入正月时,都不用袁长卿去请,五老爷算着日子,亲自把老和尚给接了来。这一回,则是真正确诊了,珊娘果然是怀上了。 算算日期,还真就是马车上荒唐的那一次。 不说袁长卿如何欢喜,连五老爷也是喜不自胜,各种补品跟不要钱似的从如意坊往福寿坊里淌着。 而之前年关时,虽然还不确定,袁长卿还是给珊娘往各处报了病。便是袁家除夕团圆宴,还有各家请的年酒,他都没有肯放珊娘出门,他自己也总是快去快回。偏他生就一张看不出个喜怒哀乐的脸,别人问起珊娘时,他只淡淡一句“身子不好”,倒害得外人纷纷猜着珊娘是不是真得了什么重病了。偏跟袁长卿说起要去“探病”时,袁长卿怕他们打扰了珊娘,客气且坚决地给一口否了。于是,暗暗的,便又有人传说起,袁长卿这怕是把他媳妇儿给关起来了……总之,等消息传到袁长卿耳朵里时,风声已经变成了“袁探花攀高爱富贵,深院病锁贫贱妻”的戏码了…… (——果然,群众的脑洞是无穷的……) 那五老爷五太太向来是云端里的高人,从来不听闲言碎语的,故而他们一点都不知道外面的热闹。珊娘被袁长卿关在家里,她也自是不会听到任何风声的。至于袁长卿,如今替太子管着一些隐秘事,京里的大事小情倒少有他不知道的,因此,风声才刚一传起时他就知道了,且还知道这些谣言是谁造出来的。只是他并没把这些谣言放在心上。一则,是他正因为当爹的事,而兴奋得任何事都破坏不了他的好心情;二来,如今朝中风云变幻,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要被人拱到台前去了。便是出于未雨绸缪,他也宁愿别人不知道珊娘才是他唯一的弱点,倒巴不得人都以为他不重视珊娘的。第三,虽说他很想告诉全天下,他就要当爹了,可李妈妈却告诫他,说是不满三个月时喜讯还不好往外传,怕惊扰了胎神。所以,这会儿他倒宁愿任由那些谣言满天飞着,等他终于可以向袁家诸人宣布这个好消息时,他很乐意亲眼看一看,当初传出这些谣言的人,会有个什么样的脸色。 袁长卿把各方各面算计得很清楚,却偏忘了一类人。他算到了五老爷和珊娘不会理会这些谣传,算到了袁家人会推波助澜,也算到了方家和林家这些跟他们夫妇亲近的人不会相信这些谣传,恰偏偏漏了那些跟珊娘交好,却对他不怎么熟悉的人——比如,陆氏、沈氏,还有大公主。 袁长卿于人前一向维持着个高深莫测的形象,因此,谣言起来时,除了方家林家这些深知他们夫妇真相的,连大公主在内,跟珊娘要好的众人都免不了替珊娘担了一回心。偏大公主和陆氏往珊娘家里递了几回帖子,都叫守门的独腿巨汉给拒了,毛大只瓮声瓮气说家主人在养病,不宜见客,倒叫“霓裳羽衣社”的众人更是担心了。若不是林如稚和方英两人拍着胸脯向她们保证珊娘肯定没事,大公主和陆氏等人不定就得商量着要不要闯门了。 不过,这谣传也没传多久,就被另一则真正的大新闻给挤下了头条——二月二的农耕祭典上,老皇帝突然晕厥了过去。 这可是关系着国计民生的大事!又岂是袁长卿家那点内宅小事能比的。 于是,一时间,京城里一阵风起云涌,各种流言此起彼伏。虽说最后朝廷给出的官方说法是老皇帝感了风寒,于龙体并无大碍,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小道消息传说着,老皇帝是人老心不老,后宫又有人妖媚惑主,给老皇帝用了那虎狼之药…… 话说昌元帝原就不是个勤政的皇帝,以前逢着个刮风下雨都要免了朝会的,偏如今他这一病,倒变得勤快起来了,只略养了几天就说自己好了,且还头一次风雨无阻地参加了大小朝会——懂得其中关窍的,则都在底下悄悄议论着,说那位是怕底下朝臣见他身子不好,奏请太子监国,从而叫太子的权势更进一步扩大。 二月中时,老皇帝竟又晕厥了一回。这一回,太后发了狠,直接命人把后宫那位哭哭啼啼地嚷嚷着要跟老皇帝“同生共死以免受辱”的贵妃娘娘给狠狠罚了一通,老皇帝这才不甘不愿地躺下养了病。虽说他不甘愿地传旨让太子监了国,却同时也命四皇子从旁协理,且还改四皇子的封号赵王为魏王——当今登基前的封号就是魏王。顺便的,五皇子也被老皇帝封了个瑞王的封号。 便如当初袁咏梅所说,和平民百姓们讲究个“早生贵子”的早婚早育不同,京城贵勋家的子弟们都讲究个晚婚的,如今五皇子也有十九岁了,他的婚事怎么也该提上日程了。而许是皇帝也知道这一次自己身子亏狠了,怕自己出个什么意外,真叫宫里他最宠的那个“日后受辱”,竟除了硬给太子的东宫里塞了个孟家姑娘外,还咬死了要给五皇子定下袁家四姑娘为妃。偏五皇子看不上袁四姑娘,死也不肯点头。太后一边不愿意委屈了最心爱的孙儿,一边又怕病中的儿子气出个好歹,只好两边和着稀泥,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干耗着了。 那五皇子耗着倒没什么,这一下可苦了已经十八岁的袁咏梅了,是另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竟就这么白耽搁在了那里。 朝中的事珊娘没兴趣知道,五皇子的事,她倒是在五皇子过来向袁长卿抱怨时,听了一耳朵。就如她一贯的坚持一样,便是如今她已经原谅了五皇子,彼此间也算是挺要好的朋友,她依旧守着分寸,不肯对他的婚事置喙半个字,直气得来寻求安慰的五皇子冲着他们夫妇一阵干瞪眼,直骂他俩都是同样的“冷心冷肠”。 珊娘一阵不客气地冷笑,道:“这会儿你要我说什么?劝你认命?你得骂我不够朋友了。跟着你起哄?叫宫里知道,还不得治我个不敬之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们除了带个耳朵听着,还能说什么?” 五皇子张张嘴,泄气地走了。 袁长卿和珊娘这对“冷血夫妇”对五皇子是半句话也说不得的,可对她哥哥侯瑞,则就不同了。 三月里,珊娘的月份满了三个月的同时,袁长卿的生日也到了。 男子二十而冠,今年正是袁长卿二十岁的生日。去年的这个时候,因他忙着赶考,便一切从简了,那时候珊娘就打算着,今年他满二十时要替他大办一场的,偏如今逢着她有了身孕,她这里想要办,袁长卿却说什么也不肯。夫妇二人正打着口舌官司时,桂叔满头大汗地跑来,问着大爷有没有来过。 袁长卿一听就要把桂叔往外领,珊娘哪肯叫他如愿,威吓着他道:“你敢!”说着,直接从炕上站了起来。 见她站得那么高,袁长卿立时萎了,忙过去将她扶下来,皱眉道:“胡闹什么?!” 此时珊娘也来不及跟他较量长短了,忙问着桂叔:“到底怎么回事?” 桂叔这才意识到,他莽撞了,不禁一阵后悔。可事已至此,且珊娘的个性他再没有不清楚的,若这时候不跟她说清楚,她之后还不知道怎么报复他呢。 于是桂叔看了一眼袁长卿,把事情略减了几分严重性,跟珊娘说了。 却原来,侯瑞过了年后也该二十了,偏他仍是不改他那中二的性情,便是五太太为他的婚事操劳着,他自个儿仍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模样。五太太要带他去相亲,被五老爷骂狠了他也会去,去了也照样跟人家姑娘有说有笑的,只回来后就一个劲地摇头,只说自己功不成名不就的,不好耽误人家姑娘——别说,还真是。如今他又不上学了,考文是不行的,考武五老爷又不乐意叫他当兵,于是他整天游手好闲着,竟没个正经事可做。 多少年了,五老爷都是那个落拓的禀性,如今也不曾变化多少,直把家里几个孩子养得跟那山坡上的羊似的。侯玦天生胆小听话,是个省心的,至于侯瑞,只要侯瑞没把人打出个好歹来,只要没人跑来找他告状,只要侯瑞天天按时归家,至于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老爷竟是统统不问。老爷不问,太太偶尔倒还问上两句。侯瑞只说跟几个去年落榜却没有回乡的同窗一起去哪儿哪儿玩了,太太一个不爱出门的妇人,也不知道那哪儿哪儿到底是哪儿哪儿,问了两遍也就不问了。 因着袁长卿二十岁快到了,老爷在给袁长卿备贺礼时,经五太太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家大儿子也是二十了。如今二十岁的袁长卿都要当爹了,偏他儿媳妇连个影子都没有,加上五太太在一旁感慨着方家大太太介绍的那个神威将军家的姚姑娘“其实看着挺好,人家对瑞儿也挺满意的,不知道瑞儿到底看不中人家哪点”,五老爷一听,立时便叫来了侯瑞,道:“你既然定不下来,那我替你做主了,就姚家的姑娘吧。” 侯瑞一听就急了,道:“我没看上那姑娘。” 老爷嗤之以鼻,“你也不瞧瞧你自个儿的德性,人家能看中你就不错了,你还挑人家?!得了,就这样了!” 老爷这一蛮横,便把侯瑞的心里话给逼出来了,冲老爷嚷嚷道:“我不娶亲,我还想出海呢,娶了亲还怎么出海?!” 一句话,顿时叫老爷炸开了,夺了桌上的茶杯就往地上一摔,直把五太太当场吓得掉了眼泪,这才没叫那父子两个打起来。等五老爷安抚完五太太,回头再找那个“孽子”时,侯瑞的屋子里早叫他收拾得跟个雪洞似的——人竟打包跑了! 珊娘一听就急了,“跑去哪儿了?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 桂叔苦笑道:“人生地不熟几个字,姑奶奶休提吧。” ——也是,那侯瑞可不是胆小的侯玦,野得跟只猴子似的,来京城不到三个月,就把京城的内城外城,除了那进不去了皇城,竟是哪儿哪儿都逛遍了。 “那现在呢?”珊娘问道。 “家里还在找着。”桂叔说着,又对珊娘笑道,“姑奶奶别急,我也就是来问问大爷有没有过来。”又道,“大爷有几个同窗也在京里的,老爷太太也派人过去问了,不定大爷是投奔他们去了。” 袁长卿也安抚地拍拍珊娘的手,道:“你别慌,有我呢。京里还没有我找不着的人。” 珊娘虽然不问袁长卿的事,可多少也知道一点他如今在干什么,便定了定神,又安抚着袁长卿道:“你别担心我,我没那么脆弱。”又咬牙切齿骂了句,“浑小子!”——竟浑然忘了,她是妹妹,侯瑞才是哥哥。 袁长卿也眯着眼跟着骂了句“浑小子”。 等消息再次传来时,却说侯瑞并没有去投奔他那几个同窗。 袁长卿又安抚了一回珊娘,再亲自去了一趟妙园,回来告诉珊娘道:“他那个小厮说,他平常最爱去西郊码头,且跟那些船老大似交情都不错。我想着他之前就爱船,又跟老爷说过那句话,不定是上船去了。”见珊娘脸上变了色,袁长卿忙又道:“你别急,只要他还在京城,我总能找到他。就算他上了船,只要他还没跑去南洋西洋,我也总能找着他。” 等人把捆成粽子似的侯瑞送到福寿坊时,已经是七八天后的事了。珊娘问了问才知道,侯瑞果然是跑上了海船。 看着仍犟着脖子不服气的侯瑞,珊娘一阵气不打一处来,习惯性地又要伸手去拍她哥哥,这才发现,她哥哥竟比两年前又高了些,叫她拍起来实在有些吃力。 袁长卿看出了她的打算,便忙按下她的胳膊,哄着她道:“你先进去,我来劝他。” 对于袁长卿的口舌之利,珊娘多有领教,便放心地将侯瑞交给袁长卿,自己扶着三和的手进了内院。 等珊娘的身影消失后,袁长卿过来解了捆着侯瑞的绳索,一脸平静地问着他道:“你真铁了心要下船?” 侯瑞揉着手腕道:“那是……” 话音未落,他下巴上就挨了重重一拳。他踉跄后退,愕然看着招呼都不打一声儿就动手的袁长卿。 那袁长卿一向给人的印象都是文质彬彬的,却再想不到,拳头打人还挺重。侯瑞揉揉下巴,才刚站直了,袁长卿那里又是一拳挥了过来。这一回,便是侯瑞有了防备,竟也没能躲得过去,肚子上又挨了一拳。 袁长卿淡淡道:“才刚忘了,不该打在你脸上的,不然珊儿见了又该担心了。”说着,拉起被他打成一只虾状的侯瑞,在他肚子上又重重砸了一拳,道:“这一拳头,是教训你为人子女兄长,却一点儿都不懂得为人兄长子女的责任的。你不是一个人,你有父母弟妹,你竟一点儿都不曾想过,若是你出了什么事,他们会怎样。”说着,又捣了一拳过去,“这一拳是为珊儿的。珊儿如今情况特殊,偏你还要叫她替你操心,她若有个好歹,我先打死你算了……” “等、等等……”侯瑞赶紧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喘着气道:“这不公平,我都没准备好……” “好,叫你准备好。”袁长卿甩开他,后退一步,抱着胸道:“你有志向,你想出海,这不是什么坏事……” “可老爷不听!”侯瑞说着,忽地直起身,向着袁长卿偷袭过去。 袁长卿只一个侧身便避开了他,抬脚将他踹了出去,道:“老爷不听,还是你根本就没想过怎么找到方法叫他听你的想法?遇到事只会抱怨……”侯瑞再次扑过来时,他伸出一只手按住侯瑞的肩,只轻轻一拨,便又把他摔了出去,然后气定神闲般站在那里冷笑道:“便是你没法子,就不能问问别人有没有法子了?万事只想你一个人扛着,偏你还扛不住!不过是逞着匹夫之勇罢了……” 他一边嘲讽着,一边手下不留情面地痛殴着,最后直把侯瑞打得一阵气喘吁吁,他倒看起来连一滴汗都不曾出过的模样。最后侯瑞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倒在地上不肯起来了。 袁长卿踢着他道:“起来。” “不起!”侯瑞一抹鼻子。才刚他不小心撞到了桌腿上,把鼻子撞得火辣辣的一阵痛,他以为要流血了,偏什么事都没有。 “起来!”袁长卿又踢了他一脚,且这一脚有点重,“再跟我打,我还没消气呢。”他道。 侯瑞:“……” “你气什么?!”他诧异道。 袁长卿没吱声,只拎着他,逼着他又跟他对打了一阵子——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痛殴了侯瑞一阵子——直到侯瑞喊着“投降”,他这才不甚满意地放开他,道:“你不是以为自己挺强吗?怎么也不经打。” 侯瑞抹着鼻子——这回真出血了——道:“你不是文探花吗?怎么这么能打。” “我十岁学武。”袁长卿道。 “诶?!”侯瑞一阵惊讶,“学得也不早啊……” “之前家里什么都不让我学,想把我养成个废物,可我不愿意做废物,就想着法子学了。”袁长卿看看他,又道:“如今你比我那时候好多了,不过是老爷不理解你的想法而已,但凡你愿意成材,我想老爷定没有不同意的。” 侯瑞顿时一阵若有所思。 袁长卿又道:“你说你想出海,你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你从没有为你的想法做过一些什么。你有了解过大周对于百姓出海有什么规定吗?你知道什么人才能出海?你知道出海后你需要面对一些什么?你知道你上船后,你又需要做些什么?你知道遭遇风暴或者遭遇海盗时,你又该做些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去了解过,有的只是个空乏的想法,老爷能相信你才有鬼。” “好好想想吧。”他甩甩有些红肿的指节,转身出了门。 谁知他的一只脚才刚迈出门,就看到已经回了内院的珊娘正侧身站在门边上,歪头看着他。 他不禁一阵眨眼。 珊娘看着他摇了摇头,拉过他的手,看着他红肿的指节道:“拿鞭子抽他一顿好了,干嘛拿手打他。你不痛的?!” 屋里那被袁长卿打得遍体鳞伤的侯瑞险些一口气没能喘得上来——果然是嫁出门的妹妹泼出门的水…… 第156章 ·侯瑞的婚事 珊娘自是不会同情她哥哥,不为的别的,单只为了侯瑞打乱她的全盘计划,她都恨不能亲自动手揍他一顿。 因去年忙着备考,袁长卿生辰时,她只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给他简单地过了个生辰。那时候她就跟袁长卿说过,等来年他二十岁的生辰,她一定要替他好好热闹热闹。却不想如今她怀了身孕,那袁长卿只恨不能把她给供起来才好,哪还肯劳累她来替他办什么生辰宴。夫妻二人正为此争执着时,侯瑞就离家出走了。而等把侯瑞追回来后,袁长卿的生辰也过了…… 这一下袁长卿振振有辞了:“自古以来就只有提前做生辰的,哪有推后的?”又哄着珊娘,“以后日子长着呢,何况早在跟你订亲那年,老师就替我行过加冠礼了,这生辰宴不做也罢。你若实在过意不去,明年吧,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明年再替我大办一场也是一样。” 袁长卿觉得,他的生辰宴办不办没什么要紧,但有一件事,他却是一定要去做的。 第118节 于是,侯瑞找回来的第二天,恰逢着休沐,他便收拾了一通,把珊娘留在家里,他则去了袁府。 听说他来了,老太太一阵诧异,袁四老爷袁礼也是一阵惊讶。 话说,老皇帝病倒后,虽然曾命四皇子“协理”太子一并监国,可四皇子却吃惊的发现,只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朝政竟全叫太子一人把持了,他竟连个插手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原本正因得了皇帝支持而春风得意着的四皇子这才知道,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太子早已经是根深叶茂,不说这会儿皇帝病了,便是皇帝好着,是太后不好了,皇帝若真想要换掉太子,怕都未必真能撼得动东宫那棵大树了。于是,四皇子小心翼翼地收敛了明面上的势力,只在老皇帝面前装着个孝子模样,暗地里却跟太子打着擂台。而每吃了亏,他便跑到老皇帝那里去哭诉太子毫无兄弟友爱。偏老皇帝偏听偏见,只当太子眼里果然没他,没兄弟,频频把太子招过去痛责一顿。太子顾忌着皇帝,也不好对四皇子如何,因此,一时间,两方势力倒维持着个微妙的平衡。 便是如此,到底是太子把持了朝政,那些许多著名的太-子党们都纷纷得了重用,袁四老爷原以为,袁长卿这众所周知的太-子党应该也会得到重用的,偏他直到如今,仍在翰林院里做着他的编修,职位竟一点儿变动都没有。 袁长卿进来后,依礼向着老太太和袁礼行了礼,然后便坐在那里默默喝着茶,不开口了。 袁家人可不是珊娘,自是从来没见过他在人后嘴皮翻飞的模样,只当他自来就是如此,老太太便主动问着他道:“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了?”又问在,“十三儿的病好些没?年纪轻轻的,怎么三天两头的病?可别落下什么大症候……” 这句话,袁长卿可不爱听了。他“叮”地一声放下茶盏,起身对着老太太躬身一礼,道:“谢老太太的关心,十三儿好着呢。我今儿来,是有件喜事要通报祖宗一声儿的,还请老太太和四叔开了祠堂一用。”袁长卿是长房长孙,他的头生孩子自该祭告祖先一声儿的。 等他把话说完,便很快地直起腰来,默默欣赏着老太太那变幻不定的脸色。 老太太还没有开口,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袁长卿身后道:“大嫂有喜了?倒真要恭喜大哥了。” 袁长卿的眼忽地一眯,蓦然回身,便只见袁昶兴扶着根手杖站在门外。虽然他话音里带着笑,那背着光的脸上却是一片模糊,看不清是个什么表情。 如今侯瑞被袁长卿打了个满脸开花,自是不好放他回去惊吓着五太太,他便被珊娘和袁长卿暂时收留了。 珊娘派人去给五老爷送信时,五老爷果然是个心大,听说侯瑞没能跑得掉,他立时就放了心,也不忙着看这儿子是不是破了皮少了肉,只带话回来,叫袁长卿“只管替我管教着,打死不论”,竟是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袁长卿是妹夫,且比侯瑞还小了两个月。 要说侯瑞这中二青年就是个欠揍的。之前他多多少少总有些看不上袁长卿,如今被袁长卿狠揍了一顿,倒叫他忽然对袁长卿服气起来了。且袁长卿说的那些话,也难得地叫他沉静下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默默静思了好几天。 事实上,侯五老爷一家都不是那种会教导人的,几个孩子都算得是野生野长的,从来没有人像袁长卿对他那样,教过侯瑞怎么去想去思考。一直以来,他都只知道一根筋地想着自己要去做干什么事,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样才能做成那件事。袁长卿的话,像是打开了他眼前的一扇窗,终于叫他找到了通往他想去的地方的路,于是,等他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能见人了,他依旧没肯回五老爷府上,只答应了袁长卿再不离家出走,便整天又不见了人影。 一开始珊娘还有点担心,可知道侯瑞每回都是乖乖带着小厮出门的,并没有想要离家出走的模样后,加上袁长卿劝慰着她,说侯瑞怎么着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应该怎么去思考,怎么去行事,只能由他自己去摸索,别人谁都代替不了他。珊娘想着前世自己管得太多的那些不好的结果,便叹了口气,默默放了手。 如此这般又过了个四五日,侯瑞找了一回袁长卿后,便回家去了。 等到了四月中旬,五老爷带着侯瑞来到福寿坊时,侯瑞的身上已经换了套军服——却原来,听了袁长卿的话后,他便往码头他认识的那些船老大处跑得更勤了。之前他总是找着那些船老大打听着出海的趣事,却是从来没想过,他若真要出海需要学些什么。如今细一打听他才知道,原来出海并不是他所想像的那般容易,那些船只也远没有他所想像的那般容易驾驭,且他想要的,是能够独立驾船行于海上,而不只是听众船长号令,只懂得起帆拉锚的普通海员。思量定自己想要的,他便又向那些船老大们打听起哪里可以学习这些东西。恰正好,他又遇到了之前曾带他和袁长卿他们上过飞燕船的那个朱三。朱三听了他的志向后不禁一阵大笑:“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吗?京师就有讲武堂,你去考水师讲武堂,出来后还怕没船给你驶?!” 侯瑞知道京师有讲武堂,却还不知道讲武堂里分陆师水师的,听了不禁一阵大喜,回去就跟袁长卿一阵商量。 说实话,袁长卿可真不是个什么热心人,他从来就是个寡淡的性情,之前之所以会出手教训侯瑞,还是因为他给珊娘制造了麻烦,若不是因为这个,侯瑞倒在他脚尖前,他大概都懒得看他一眼。此时他早嫌侯瑞这个大舅子整天呆在他的家里,打扰了他和珊娘的二人世界,巴不得早些赶他走才好,便带着私心道:“你赶紧回去跟老爷说。我猜老爷不同意你出海,不过是怕你一时少年心性,不知道海上的利害,把出海当成了一件新奇事罢了。如今既然你什么都打听清楚了,连怎么做心里都已经有了谱,只要你把你的所思所想跟老爷说透了,老爷就该知道,你不是图着好玩才要出海的,你是正经想要做成这件事。老爷若还不同意,我再去帮你敲敲边鼓,想来成事应该不难。” 而叫侯瑞没想到的是,他诚恳地把自己的想法跟五老爷说了后,都没需要袁长卿出面,五老爷沉思了一天后,也就答应了他——却原来,还真叫袁长卿猜对了,五老爷并不是那种不开明的家长,其实他不反对侯瑞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他反对的,不过是侯瑞的想到一出是一出而已。 之后,连五老爷也帮着打听起怎么报考水师讲武堂来。 袁长卿见状,这才装着个好人模样,把他所知道的水师讲武堂的情况向五老爷和侯瑞一一道来。 却原来,那水师讲武堂虽然隶属于京师讲武堂,其本堂却并不在京城,而是设在津沽港口。自世祖皇帝创立水师以来,大周就极重视水师人才的栽培。每个考上水师讲武堂的生员,都需得先在京师讲武堂学一年的基础课程,成绩优异者,才有资格升入本堂继续学习。而一旦入了本堂,他便再也不是生员了,而是一名正式的军人。 自古以来,大周这片土地上就有“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俗语,便是大周的军人地位要比前朝高,在世俗眼里,当兵吃粮的,那职业风险明显高于其他职业,便是将来侯瑞从讲武堂毕业出来,最少也是个少尉级的军官,却到底脱不了一个“兵”字。 有生以来头一次,侯瑞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复习备考当中。五太太却忍不住替他犯起愁来。要说侯瑞今年都二十了,再入了伍,怕是再没人敢嫁他了…… 五老爷是个看得开的,只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便乐呵呵地又去会他的画友了。 珊娘原还以为,受着侯瑞的教训,五老爷怎么也该把侯玦和全哥儿的教育抓起来的,却不想五老爷这人已经定了型了,再不可能有改变的——有时候珊娘甚至觉得,他怕是从小被孟老太太管狠了,所以才逆反着,对子女们一律放羊吃草了…… 总之,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叫侯瑞考上了水师讲武堂,如今他已经是讲武堂里的一员武生员了。 所以说,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角度总是不太一样,五老爷没把侯瑞的婚事放在心上,五太太虽然不是侯瑞的亲娘,可到底是看着他长大的,哪能真不管他?! 也好在这一年里,侯瑞还只是个生员,且仍在京城上学。这一年里,他都会和其他书院的学生们一样,逢五都有一天休沐的,于是五太太便又搞起了“密集相亲”。 侯瑞仍和以前一样,太太叫他去相亲他就去,见了人家姑娘也照样该怎样就怎样,只多了一条,他逢人就说,他将来是要出海的……只这一条,就吓跑了无数姑娘。 此时已是五月,春天即将过去,夏天将要到来。看着心愿达成,似再无所求的侯瑞,五太太和珊娘一阵对眼叹息——那边的中二青年哟,你的春天,到底在哪里? 第157章 ·吵架 自确定珊娘怀了身孕后,头一次当爹的袁长卿简直不知该怎么是好了,总想把珊娘给包起来裹起来藏起来,生怕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遭遇了什么意外。 而珊娘恰正好跟他相反,极力不去想她肚子里揣着的,很有可能就是前世的那个,所以她总下意识里装着她没这个肚子的。偏袁长卿的小心谨慎简直就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一开始,她还体谅着他从小孤单,又是头一次当爹,这是小心过了头。可当她动辄就被袁长卿限制了行动后,她就有点恼了。偏袁长卿当着人不爱言语,对付起她来,竟是什么不要钱的甜言蜜语都说得出口,直把珊娘的那点小恼怒瞬间就化为了乌有。直到四月里,珊娘无意间发现袁长卿的一个阴谋,她才真生了气。 之前因着还不确定,袁长卿总不放她出门,加上那时候天寒地冻,珊娘也懒怠动弹,故而便是她发现大公主和林如稚她们只往她这里递着问候的帖子,却没人亲自过去看她,她也没往别处想,只当人都跟她一样畏寒不愿意出门的。然后到了三月里,她终于坐稳了胎,想着可以出门逛逛了,却又出了侯瑞的事。四月里,侯瑞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且又是春光最好之时,珊娘看着自家小院里开得甚是茂盛的花花草草,便想着下帖子把羽衣社和林如稚等人全都请来消遣一回(其实是卖弄她家漂亮的庭院),却是这才于无意中得知,原来大公主她们好几回给她下帖子,都叫袁长卿背着她给回了…… 这一回,珊娘可忍不住了,竟是两人结婚后,头一次冲袁长卿发了大火。 袁长卿下衙回到家,才刚一进门,就发现毛大以奇怪的眼神偷偷瞅着他。他才刚要开口询问,毛大就装着个天下太平的模样,忽地扭过头去,呼喝着才刚放学的小毛头去做功课。 袁长卿疑惑地扬了扬眉,也不曾多说什么,就进了二门。 二门处守门的婆子原正跟另一个婆子在小声说着什么,见袁长卿进来,二人如触电般跳开,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 袁长卿的眼不禁眯了眯。 等进了院门,他便发现,院子里竟是人来人往,偏一个个屏声静气的,只偷偷拿眼角瞅着他。隔着窗户,还能听到珊娘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这个拿出去,那个留下。还有这个,也搬过去……” 袁长卿知道珊娘喜欢随着心情改变他们房间里的装饰,只当她是又在折腾了,便一边掀着帘子进卧室,一边头也不抬地笑道:“又折腾什么了?没事也不肯歇着……” 他一抬头,恰正对上珊娘冷冷看着他的眼。他的话尾顿时一滞。珊娘却已经收回了视线,回头冲着因袁长卿的出现而停了手脚的六安等喝道:“还不快些?!!” 六安不安地扭了扭脚,到底还是抱着枕头从袁长卿的身旁绕了过去。 袁长卿一见她怀里抱着的是枕头,立时就皱了眉,一把拉着她,回头问着珊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珊娘就跟没听到一样,吩咐着三和,“再拿床被子过去,我怕晚上会凉。”又回头问着不安地搓着手的李妈妈:“我的浴桶搬过去没?” 李妈妈立时巴巴地看向袁长卿。袁长卿则拧了眉。珊娘仍是没理他,回头往四周打量了一圈,指着妆台道:“妆盒子怎么还在这里?五福!” 五福赶紧从外面进来,一边过去抱起妆盒,一边借着转身的机会,悄悄冲袁长卿呶了呶嘴,又拉长着下巴,向袁长卿示意了个“奶奶在生气”的表情。 其实这会儿便是五福不示意,袁长卿也看出来了。他沉了沉眼,过去扶住珊娘的胳膊,逼着她回头看向他,又头也不回地冲屋内众人喝了声“都出去”。立时,李妈妈抢过六安手里的枕头往床上一扔,推着她,又招呼着三和五福,只眨眼间,屋里众人全都一哄而散。 珊娘扭头看看卧室门上新挂起的竹帘,默默咬了咬牙,然后用力从袁长卿的手里抽回手臂,转身就要出卧室。 袁长卿赶紧一把拉住她,皱眉道:“我们说好的,有什么事都摊开了说。怎么了?” 珊娘原想学着袁长卿前世对付她的手法,给他来个“拒绝交流”的,可这从来就不是她的性情,她冲着袁长卿默默运了一会儿气,一边气袁长卿竟把她当他的私有物一样控制着她,一边又气自己学不来袁长卿前世的冷漠模样,一边还有点心疼前世被他那样对待的自己,然后……那眼眶就湿了…… 要说袁长卿可算是天不怕地不怕,偏就怕珊娘红眼眶。见她什么话都没说就先红了眼,他立时慌了手脚,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两只手在珊娘的身侧划啦了半天,就是没敢去碰她。隔了一会儿,他才不安地弯下腰,讨好地看着她道:“你……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可好?你……你这样,我……我会慌的……” 珊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其实她原不是个好哭之人,可刚才不知为什么,就是忍不住的一阵委屈。她用力眨了眨眼,把眼里不争气的水气全都眨了回去,然后猛地一推他……偏他是练家子,下盘稳扎得很,哪里是她能推得动的,倒叫她险些闪了腰。 袁长卿吓了一跳。如今珊娘可显怀了! 他赶紧伸手去扶她,却叫她一巴掌给拍开了,然后转身出了卧室,气呼呼地坐在那玫瑰椅上扭着头不看他。 “好吧,”袁长卿跟出来,看着她叹了口气,又摸着鼻子道:“看来是我惹你生气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何况珊娘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透明的一样,只略想想,他就猜到大概是东窗事发了。顿了一顿,他侧过头,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道:“是……因为……永宁侯府的帖子?” 珊娘的眼忽地就瞪大了。她知道袁长卿替她拒了大公主邀宴的帖子,还有林如稚请她小聚的帖子,和陆氏请她去听戏的帖子,竟还不知道沈九也给她下过帖子。“你……”她拿手指着他。 袁长卿却上前一步,以双手合着她的手,先一步道歉道:“我知道我那样不对,”紧接着,又替自己找着理由,“可我是担心你……” 见他竟打着为她好的旗帜,珊娘一阵火大,拍开他的手,冷笑道:“你的意思,你是为我着想,全都是为了我好喽?!我竟是个三岁孩子,什么都不懂,全要你来替我做主,我才能好好活着,可是?!” 袁长卿一愕,微眯着眼道:“我何曾说过那样的话?” “可你在做着这样的事!”珊娘怒道:“平常你管着我,不许我这个不许我那个也就算了,我体谅你担心我的心情,可这一回你实在太过份了!别人给我下的帖子,去不去该由我自己做主,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我是你丈夫。”袁长卿道。 珊娘一噎。前世时他也是她丈夫,可他管过她的死活吗?!这么想着,她的眼又红了。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个人直直顶到袁长卿的鼻尖前,盯着他的眼,压着声音怒道:“别拿三纲五常那一套来跟我说事儿!那不过是唬唬一些无知妇人的陈词滥调!是,你是我丈夫,可我认你是我丈夫时,你才是我丈夫,我不认你时,你什么都不是!” “你!” 最后一句话,刺激得袁长卿那乌黑的眼立时又黑了三分。 珊娘垂眸看看他捏紧的拳头,又抬头看向袁长卿的眼,讥嘲一笑,道:“你以前不就是这样想的吗?妻子于你又是什么?想起来时她是妻子,想不起来时,她什么都不是。你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你给予她你的保护,于你来说,这就足够了。不是吗?!可于我呢?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不,你没想过,因为你觉得这个交易很公平,你没想得到的东西,自然也没想过要去付出。这也罢了,原是我自己蠢。可你所谓的‘为我着想’,真的就是‘为我着想’吗?你扪心自问,你的‘为我着想’,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你怕我有闪失,不是怕‘我’有闪失,而是怕‘我有闪失’会对你造成损失!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成是一个跟你一样的人,在你眼里,我只是你的妻子,是附属于你的人,所以你有权利管着我的一切。可是我告诉你袁长卿,许以前的我心甘情愿做那样的人,可如今的我再不是那样的人了,我绝不做那个你需要我时我就在那里,你不需要时就可以置之不理的我!除了是你的妻子之外,告诉你,首先我还是个人,我是我自己!我自己有能力替自己做主,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保护,就算有一天你真的不要我了,我也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感觉了无生趣,因为我已经知道了,除了做你的妻子之外,我还可以做我自己!我,不是你的,我是我自己的!你永远、永远都休想再主宰我!” 她一下下地戳着袁长卿的胸口,那细长的媚丝眼儿狠狠眯着,目光中满是坚定,倒叫袁长卿一阵无语。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不是那种菟丝花一样的女孩,偏他忍不住想要把她护在他看得到的地方……而正如珊娘所说的那样,他为的,其实不是珊娘,他安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心…… 二人一阵默默对视。 袁长卿此人有个优点,便是他极理智,知道自己错了时,许不会道歉,但也不会强行狡辩。何况如今珊娘还“情况特殊”着。便是他真有理由替自己分辨,也怕她动了胎气……而且,从她的话里,他又听到了她那个“梦”的影子。显然心里介意着那个“梦”的,不仅只有他……且似乎她还混淆了现实里的他和那个“梦”里的他。虽然他每每想起来,总觉得若真落到那样的情况下,他不定就真是她梦里的那个模样…… 看着珊娘,袁长卿心里莫名一阵愧意。许正是因为这无缘由的愧意,竟叫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珊娘看看他,忽地一把推开他,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去哪?”袁长卿赶紧一把拉住她。 珊娘头也不回地道:“我现在不想看到你。”说着,用力抽回手,隔着帘子叫着三和,“还不快些,天都快黑了!” 袁长卿又横出一步,拦住她的去路,“你要做什么?” 三和正好进来,见二人僵持着,便讷讷道:“奶奶说,要搬到后头的楼上去住两天……” 袁长卿看看珊娘,又垂眼看看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太阳穴边的青筋默默跳了一跳,咬牙道:“你莫动,我搬过去。” 偏珊娘不领情,横他一眼,冷笑道:“还想指使我?!”说毕,甩着帘子出去了。 袁长卿呆了呆,也顾不得三和在一旁看着,忙掀着帘子追了出去。 见李妈妈和五福六安她们全都聚在廊下面面相觑着,珊娘立时呼喝着五福六安快去搬东西,又一把抓过李妈妈的手,拖着不情不愿的李妈妈,头也不回地出了角门。 直到拖着李妈妈走到那小木楼前,珊娘才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不对,忽地一回头,只见袁长卿竟始终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蓦地,珊娘心头一软。可想想若不给他个教训,以他那蹬鼻子上脸的性情,下次不定还要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她立时冷哼一声,回手指住他:“不许跟着我!” 袁长卿立时听话地站住了。 直到她扶着李妈妈的手上了楼,又从栏杆处悄悄往下看,仍能看到袁长卿站在庭院当中,巴巴地仰头看着她——跟只遭遗弃的小狗似的。 第158章 ·又见爬墙 其实珊娘真的不是个能狠得下心的人(前世就不是,不然也不会让自己落得那样一个凄凉的下场),加上她又深知袁长卿若真想劝服人,没有他做不到的,她怕自己会心软,于是干脆连晚饭都没有下楼去用,只命人把饭菜都送上楼来。 她这里正吃着饭时,忽然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骚动。不用她吩咐,爱热闹的五福就已经先跑了出去。可只眨眼的功夫,这孩子又跑回来了,且还咬着唇,憋红着一张脸。 珊娘和三和对了个眼儿,立时都知道,她大概是看到炎风了。 自那日五福拒了炎风的亲事后,谁也不知道炎风过来给她道歉时二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也不清楚五福有没有真的动手打人,但自那天以后,炎风便规矩了起来,再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跟逗小猫小狗似的来招惹五福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再看到他,五福心里却带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这孩子有点傻,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别扭,便每回看到炎风就躲,倒害得炎风当她是记恨上了他,很是黯然了一阵子。 “我去看看。”三和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五福,起身走了出去。和五福炎风不同,如今她和凉风已经由袁长卿做主订了亲,婚期就在下个月。 三和先是站在前廊上往楼下看了一会儿,然后忽地一转身,竟下了楼。过了半晌她才回来,且唇角还抿着一丝笑意,回禀珊娘道:“是花妈妈带着炎风他们几个,把大爷的东西往楼下搬呢。” 珊娘:“……” 第119节 当初袁长卿把这小楼按珊娘的春深苑重新整修后,珊娘便把一楼布置成了袁长卿的书房,自己用了二楼。而要说起来,其实袁长卿对人对事都很挑剔,唯独对物有种近乎苦行僧般的无视。珊娘甚至觉得,便是叫他住在猪圈里,他大概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困扰。所以两人的书房从装饰到布置,全都是她一手包办的,所以她自是知道,楼下和她这楼上一样,也布置了一张可供小憩的床。 “大爷这定是不放心奶奶,才追着奶奶来的。” 五福一边斜眼看着珊娘,一边故意这般说着。 三和则抿着嘴看着珊娘一个劲儿地笑,直笑得珊娘的脸都红了。 李妈妈则叹着气劝着珊娘道:“看看看看,姑爷都这么迁就姑娘了,姑娘竟还使小性子。不过是件小事,姑爷也是为了姑娘好,偏姑娘还记恨上姑爷了。”又略放低了一点声音嘀咕道:“我看啊,姑娘这是被姑爷给惯坏了!” 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自显了怀后,珊娘的脾气就明显见涨,竟是一句逆耳的话都听不得,所以三和五福才那么拐着弯地劝着她,偏李妈妈因为忧心这小俩口吵架的事而大意了,竟直接劝了上来。珊娘沉着脸才刚要顶回去,一回头,偏又恰好叫她看到六安认同地看着奶娘一阵点着头……要说,李妈妈原就是那种老式的女人,不然也不会被死了的李大欺压成那样了,而六安也是个本分传统的,加上如今她天天跟着李妈妈,倒叫李妈妈给灌输了一脑门子的“贤良淑德”…… 珊娘张张嘴,有心想把她重生后的种种感悟说给她们听,可忽然又是一阵泄气。其实李妈妈认定的那一套,才是普世的观念,而她的想法,才是有些惊世骇俗。便是她跟她们说了,她们能不能理解且不论,至少李妈妈就常常暗示她,觉得她的想法做法太过于自私,太过于不把丈夫放在眼里了…… 就在珊娘一阵心浮气躁之际,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响动。六安大概以为是袁长卿上来了,一转眼便跟只小耗子似地抢了出去,可只瞬间又转了回来,向珊娘禀道:“花妈妈来了。” 花妈妈提着个食盒上来,对珊娘笑道:“奶奶早上说想吃必春和的蒸饺,这是才刚出炉的,奶奶趁热尝尝。”说完,向着珊娘行了一礼,竟是一个字都不曾提及袁长卿,就这么又下了楼去。 看着那食盒,珊娘一阵沉默,李妈妈则又叹息道:“瞧瞧,定是姑爷想着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三和拽了一下她的衣袖。李妈妈看看三和,这才注意到珊娘那阴沉的脸色,赶紧闭嘴不言语了。 等珊娘这里用饭毕,看着人收拾了碗筷,李妈妈竟丢下珊娘也跟着下了楼。珊娘只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大概是李妈妈见说不动她,这是去找袁长卿做和事佬了。 果然,很快,李妈妈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 这会儿珊娘正拿着本书靠在大迎枕上翻着,听到李妈妈的声音,她忍不住竖着耳朵听了听,却是自始至终只听到李妈妈的絮絮叨叨,竟一点儿都没听到袁长卿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李妈妈叹着气一个人回来了。 珊娘看看她的脸色,便知道大概袁长卿给她来了个“打死不开口”。想着袁长卿这么兴师动众地搬到楼下来,应该是想要向她求和之意的,偏李妈妈去劝说,他竟又是这么个态度,珊娘倒有些不太确定他的想法了。 李妈妈见珊娘一本正经地看着书,便假装在收拾屋子的模样,一边摸东摸西地磨蹭着,一边又装着自言自语的模样嘀咕着什么“姑爷心里难受,都没吃晚饭”等等等等。 珊娘扁了扁嘴,只当没听到的。等实在被李妈妈唠叨烦了,她便忽地一合书,对她奶娘道:“我困了,要睡了,你们都下去吧。” 自来珊娘都是不要人守夜的,可之前因为有个袁长卿天天跟她同床共枕,如今小俩口吵了架,偏珊娘又是这么个状况,李妈妈肯放她一个人呆着才怪!所以不管珊娘如何说,李妈妈硬是把自己的被褥给抱了来,甚至扬言,珊娘若不让她在屋里守着,她就睡在前廊下,“反正姑娘跟前不能没人”。甚至三和五福六安说要替她,她都不肯。珊娘被奶娘磨得没法子了,只得无奈地随她去了。 说是要睡了,可这会儿珊娘哪能睡得着,便靠着床头看着书。 只是,李妈妈却发现,她家姑娘呆呆盯着一页书看了足有两刻钟的时间,那眼竟是连个位置都不曾挪过。见珊娘如此,李妈妈有心想劝,可想想三和背着人说的那些话,便又摇着头叹着气,把满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 而就在这时,寂静的室内忽然响起“哔剥”一声响,像是石子打在窗框上的声响。 珊娘一惊,从书上抬起眼,扭头看向声音的方向。那是从东间里传出来的声音。 她正疑惑着,东间里又传来一声脆响。这一回,明显是石子直接丢到窗户玻璃上的声音。 珊娘眨眨眼,扭头看向门的方向——若是她猜的那个情况,走门不是应该比爬窗更容易一些吗?! 她这里疑惑着,那窗上又响起一声“哔剥”。 李妈妈早听到这一声儿接一声儿的怪响了,她岂能不去看着究竟?偏这会儿珊娘正看着门口满心疑惑着,一时竟没注意到她奶娘的动向,直到李妈妈在东间里发出“哟”的一声惊呼,她这才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穿鞋下了床,探头往东间里一看,便只见李妈妈正站在北窗下,双手合在嘴边,似要阻止自己惊呼出声一般。 珊娘忙往前走了两步,等她看清北窗外月光下那个站在树枝上的人影后,她忽地咬住唇,站住脚。 这时李妈妈正好也回头过来看向她。 珊娘立时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话说袁长卿爬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偏做姑娘的时候从来没被人发现过,如今俩人明明可以正大光明面对面说话的,那家伙竟又跑来爬墙……还叫李妈妈逮个正着! 也亏得李妈妈随手带进来的烛台放在珊娘的身后,所以李妈妈没瞧见珊娘那尴尬的脸色,只当她也跟她一样,是被窗户外面的袁长卿给吓到了,便对珊娘摆了摆手,道:“姑娘莫怕,是大爷。”又回头对僵在树上的袁长卿道:“好好的,大爷爬到树上去做什么?赶紧下来……” 袁长卿再想不到,从来不留人守夜的珊娘屋里会有个李妈妈在。他一时被这意外惊到了,竟险些没失手从树上掉下去。偏他们家小楼后面的这棵玉兰树是今年才种下的,不像珊娘家那棵已经长了十几年的枝杆粗壮,他这里手上一滑,脚下一用力,立时便听到脚下的树枝发出一声危险的断裂声…… “……哎呦!” 正喋喋不休着的李妈妈忽地发出一声惊呼。 珊娘也听到了那声树枝断裂声。她吓了一跳,忙推开奶娘扑到窗口,便只见袁长卿双手抓住头顶上方的树枝悬在半空中,脚下的树枝正“唏哩哗啦”地往地面上砸去…… “你……真是的,你快下去!”她急道。 “你让让。”袁长卿冲她偏头示意道。 珊娘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拉着李妈妈让出窗口。 袁长卿腰力一挺,便跟只猴子似的从窗口窜了进来。 他才刚刚站定,珊娘便扑过去把他浑身上下一阵乱摸,一边连声问道:“可摔到哪里了?” 袁长卿:“……” ——掉下去的是树枝,他明明一直挂在树上的好吧…… “我没事。”他握住她的手,因她生气而一直忐忑着的心,忽地就这么安稳了下来。 这时珊娘也醒悟了过来,不禁一阵羞恼,便挣扎着从他的手里挣脱一只手,用力拧着他的腰间,恨恨道:“找死啊你!” 袁长卿倒抽着气,按着她的手道:“我没想到……”他忽地扭头看向李妈妈。 李妈妈这会儿早惊呆了。她再想不到,她家文质彬彬的姑爷竟跟个采花大盗似地翻墙跳窗……也再想不到,探花郎居然有如此矫健的身手…… 见他看着李妈妈,珊娘也这才想起来,她奶娘还在,便忙从袁长卿的手里挣扎着要将另一只手也挣脱出来。袁长卿却怎么也不肯放开她,且还将她挣脱的那只手重又捉了回来。 二人一阵拉拉扯扯,却是这才惊醒了呆怔住的李妈妈。 “啊……哦……呃……那个……”李妈妈一边支吾着一边连连划拉着双手,一边后退一边又闪烁着眼不好意思看向那仍纠缠着的两个人,一边还喃喃不清地嘟囔道:“姑娘,姑爷,那个,我,这个,哦,嗯,那个……”她一时找不着话了,便干脆摆了摆手,道了句“你们聊”,一转身,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珊娘便听到楼梯上响起李妈妈欢快的脚步声,以及那没能压抑得住的一声笑。 珊娘立时窘了,因两只手都被袁长卿抓着,便拿肩去撞他,“你可……” 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叫袁长卿蓦地托住她的脑后,用力吻了上来…… 缠绵良久,袁长卿才略松开了她一点,那唇却依旧不肯离开她,贴在她的唇上低喃着她的名字,“珊儿。” 珊娘柔软地靠在他的怀里,两只手臂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攀上了他的脖颈,“别以为我不生气了。”她也贴着他的唇低喃着。 “你可以生气,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你别不理我。我真害怕了,珊儿,以后别这样吓我好吗?我只有你的。” 袁长卿那带着脆弱的声音,立时叫珊娘无条件地投了降。她用力抱紧他,道:“我知道你怕我不见了,所以你才那么想要把我放在你能看得到的地方。可你也要记住,我不是一件属于你的物品,我有我自己的感觉,有我自己的想法,你感觉不安的时候你可以跟我说,但你别替我做主,你叫我觉得我好像又不是我了,我好像只能等着你怎么样。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别说了,我知道错了,再没下次了。”袁长卿连连吻着她,又低喃道:“我有我怕的东西,你也有你怕的,我不该因为我感觉害怕就强迫你来将就我,可你也不能因为你害怕,就强把你以为我会做的那些事强加在我的身上。你说我需要你的时候才会记得你是谁,不需要你的时候就会丢开你,我从来没有那样过,你那样说对我很不公平。便是之前我那样想过,也是因为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是想像着我可以那样而已,可如今你应该早知道的,我做不到,我怎么可能丢开你,我只怕你会丢开我,怕你不要我……” 珊娘忽地将头往后一仰,避开他的唇,又抬手将一根手指贴在他的唇上,挑着眉梢看着他道:“怎么?这是秋后算账吗?” 袁长卿一怔,想了想,不禁一窘,难得地带着几分憨气道:“就是抱怨一下。你那么说的时候我很不服气,又不好跟你吵。”说着,他将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而就在这时,珊娘的肚子竟微微一颤,直把袁长卿吓了一跳,如触电般松开手,惊疑地看着珊娘:“这……” 头一次当爹的袁长卿自是不知道,这是胎动。曾生过两个孩子的珊娘对这种感觉却是一点儿都不陌生,何况之前她就已经感觉到了。 她微笑着拉起他的手,将他的手再次放在她的腹部,低头看着他的手道:“你也感觉到了?这是他在跟你打招呼呢。” 此时珊娘已经准备就寝了,身上的衣裳极是单薄。隔着那薄薄的衣衫,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袁长卿心里不禁一阵滋味复杂,“听起来,好像他已经跟你打过招呼了。”他微有些嫉妒地道。 “可不,”珊娘得意笑道,“早在一个月前我就感觉到了。” “什么样的感觉?” “跟小鱼儿吐泡泡一样。一开始还以为是肚子饿了呢。今儿这么大的动静倒是头一次,竟就叫你遇上了。” 袁长卿一阵沉默,又嘀咕道:“可我还是有点嫉妒你。怎么男人就不能怀孩子呢……” 春天的夜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一对傻瓜似的准父母依偎在一起,喃喃说着些叫人不忍卒听的傻话,直叫小楼后面那株才刚被踩断了一根树枝的玉兰树,摇摆着宽大的树叶发出一阵沙沙的抗议…… 第159章 ·妇唱夫随 之后,袁长卿果然不再把珊娘锁在家里了,只是…… 恒天祥制衣坊的二楼上,大公主穿着才刚做好的衣裳,正伸着手臂展示给珊娘和陆九斤她们几个看,忽然从眼角处瞅到楼下大堂里的一阵骚动。她微一挑眉,转身走到窗边探头往楼下看了一眼,然后回头瞅着珊娘一阵怪笑。 坐在珊娘旁边的陆九斤都没有站起来往窗外看,就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回头对珊娘笑道:“看样子,你家的来接你了。” 珊娘原正和林如稚两个凑在一处低头翻着制衣坊的衣样图册,听到陆夫人的话,她一抬头,又见大公主看着她笑得坏眉坏眼,这才伸长了脖子往窗下看了一眼。 只见一楼的大堂里,袁长卿正被店里的侍女引着,在那待客的八仙桌旁坐下。他坐下后,从容地调整了一下衣袍下摆,然后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盅慢慢品着茶,似乎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四周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频频偷窥向他的眼一般。 这恒天祥是御用制衣坊,其每季出品的新鲜样式衣衫可谓是独步天下。以前珊娘还住在西园时,她家老太太就是这恒天祥的常客。只是,老太太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式规矩,且她认为把制衣师傅叫到家里去专门替她量体裁衣,这才能体现出她身份的尊贵,所以那时候珊娘竟是一次也没去过恒天祥的店里。 而京城的女人们讲究的却是不同。虽然以身份来说,显然大公主的身份更尊贵一些,但比起把制衣师傅叫到公主府去为她服务,大公主倒更愿意“亲民”一些。一则,逛街的乐趣远远高于那种讲究面子的虚荣;二则,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们能带来各路的八卦消息——这原就是逛街的乐趣之一。其三,有了漂亮衣裳,若不穿给人看,可不就是锦衣夜行了?! 所以,京里的女人们除了少数像老太太那样坚持着老式规矩的,一般都更宁愿亲自来制衣坊挑选面料,定制衣衫…… 也就是说,恒天祥的客人们都以女人居多。 所以,恒天祥有个规矩,二楼只许女人们上去,便是来定制衣裳的男士们也只能在一楼后面的包厢里接受服务,却是再不允许上二楼的。袁长卿是来接人的,就更不可能许他上去了。 偏袁长卿长成那样,且还是这么一副禀性。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热闹的大堂间里,看着简直就是一幅格格不入的水墨画…… 大公主看着珊娘笑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下的大堂,忽地冲着陆夫人比了个四的手势,笑道:“老规矩,一盏茶的时间。赌我那根金莲步摇。赌不赌?” “不可能!”陆夫人站起来,也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袁长卿,笑道:“哪能天天有那么多没羞没臊的,我跟你赌了,就赌上次你看中的那个耳环。”又回头问着林如稚,“你赌吗?” “赌!”林如稚笑道:“上次在茶馆就已经三个了,我也赌四个。” 珊娘重重叹了口气,用力合上那画册,嗔着大公主她们几个道:“你们无聊不无聊?!” 如今袁长卿虽然肯放她出门了,却是仍不放心她。只要他有空,她的朋友们又不介意,他甚至会做她的尾巴,跟着她去参加那些女人们的聚会……不过这种情况很少,虽然仅凭着他那张脸,大公主她们就挺欢迎他这探花郎的,可珊娘却不愿意带着他玩儿(因为他老管着她,叫她玩也玩不尽情),所以,袁长卿只能退而求其次,她不许他跟着时,他就早早地过来接她。 而珊娘她们也并不老是在谁的家里聚会,有时候也会出去茶楼酒肆,或像今天这样,出门逛街购物。林如稚所说的“茶馆”事件,便是上一次她们几个去茶楼喝茶,袁长卿来接珊娘时,见她们的茶会还尚未散席,他便先在楼下坐着等。偏他那张脸太招人了,他坐下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竟连着有三个女孩儿找着各种借口过去跟他搭讪……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就是无聊才打这个赌的啊。”大公主笑着转过身,一边任由裁缝师傅帮她调整着衣裳下摆,一边又好奇问着珊娘:“你都不嫉妒的?” 陆九斤笑道:“她呀,不定是在我们面前装着个大度的模样,回去还不知道怎么折腾我们探花郎呢!” 林如稚则问着珊娘:“师兄都不忙的吗?我大哥忙得整天都快看不到人影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珊娘老实答道。 如今朝中太子得势,别人都当那摆在人前的太-子党袁长卿一定会得到重用,那明显受着老皇帝重用的隐性“太-子党”林如亭可能会被搁置。却不想太子很有“容人之量”,竟是“依旧”重用着林如亭,对袁长卿却并没有像众人猜测的那样给予任何提拔……当然,大概也只有珊娘知道,袁长卿这并不是被太子冷落了,而是他仍在幕后替太子做着一些什么事。只从他以前总是随意迟到早退,如今却是掐着钟点上衙下衙便能知道,显然他身上的事要比以前多了许多——要说袁长卿此人做事极有规划,他从不会把公事带回家来做,也不会叫公事影响到他私人的生活,所以只要珊娘不问,他一般都不会主动说他在忙些什么。偏珊娘受着前世的阴影,极少过问他在做些什么。 “来了!”忽然,一直站在窗口处的陆氏笑着叫了一声,又报着数道:“一个。” 珊娘忍不住好奇地站起身,却只见袁长卿仍是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并没有陆氏所说的来搭讪的人。 “没有啊。”她道。 林如稚却看到了,笑道:“跑了。”又道,“才刚那个女孩假装被绊了一下,人还没冲到师兄的面前呢,师兄就端着茶盅闪到一边去了,把那个女孩羞得扭头就跑了。” 第120节 正被裁缝扯着衣摆的大公主踮着脚尖看了看,笑道:“老花招了,也不想点新招术……” “又来一个!” 大公主话还没说完,陆夫人又叫了一声儿。 这回大公主忍不住了,扯着裙摆就过来了。 却只见,这一回,袁长卿不仅没让开,还主动给过来的那个妇人让了座…… “啊……”大公主“啊”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珊娘的肚子,笑道:“如今大概也只有孕妇才能跟他搭上话。”又回头叫着在门边上站着的三和五福道:“赶紧把你家夫人领走!然后再把你家探花郎也给带走!再不走,我这裙子怕是明年也做不好了!” 珊娘由三和五福扶着下了楼,才刚下到一半,那袁长卿就跟脑袋后面也长了眼似的,忽地扭头向她看过来,然后那乌黑的眼微微一弯,回头向那个坐着的妇人略一颔首,便急急跑上楼梯,过来代替五福扶住珊娘的手臂。 因来的时候就是珊娘去接的林如稚,所以走的时候林如稚也跟着珊娘一同下来了。见袁长卿过来,林如稚好奇地看了一眼才刚跟袁长卿说着话的那个妇人,见那妇人和珊娘一样,都挺着个大肚子,便对袁长卿笑道:“师兄刚才跟人家聊什么呢?”——要知道,袁长卿可不是个愿意跟陌生人说话的人。 袁长卿没有回答她,而是专心致志地扶着珊娘下了楼梯,这才回头答着林如稚道:“那位大嫂跟十三儿一样,也是六个月了,”他低头看看珊娘的肚子,略有些忧虑地道:“她的肚子看上去更大一些。” 珊娘忍不住就白了他一眼——还真是,虽说她已经六个月了,可那肚子看上去却跟五个月差不多,并不是很大。偏她已经努力在吃了,不仅她没胖,肚子也不见大,都不知道吃进去的东西都去了哪儿…… 袁长卿这里话音刚落,旁边就响起一阵带着炸子音的笑声。珊娘等人一回头,便只见那原先跟袁长卿说着话的妇人撑着腰过来了。那妇人先是看了一眼珊娘的肚子,然后对她笑道:“这是头胎吧?”又对袁长卿笑道:“头胎一般肚子都不大。再说了,肚子大了,生的时候可就受罪了。当初我生我们家丫头的时候,可疼了我一天一夜呢……” 蓦地,珊娘手上一紧。她抬头看向袁长卿,便只见袁长卿的脸上微微变色,她不禁一阵疑惑,默默回握了他一下,又询问地歪了歪头。 袁长卿什么都没说,只也轻轻回握了她一下,便微笑着向那妇人又颔首行了一礼,然后便扶着珊娘出了店门。 他走了,那被他的微笑勾得犯了花痴的大肚婆在他身后则是一阵呆怔。直到和那妇人同来的其他妇人围过来,这妇人才回过神来,抚着胸口叹着气道:“我的娘呀,瞧见没?冲我笑了!”又抚着肚子道:“不定我这孩子也能沾着探花郎一点儿仙气儿,明儿长得也那么漂亮!” “得了吧,”同来的妇人打趣着她道:“就你们两口子那模样,狗尾巴草怎么也开不出个牡丹花来!再瞧瞧人家两口子,不定那肚子里又是个挟高岭之花’呢!” 且不说那厢的打趣,只说袁长卿扶着珊娘上了马车后,林如稚也跟了上去。趁着袁长卿还没上来,林如稚凑到珊娘耳旁小声笑道:“人都说袁师兄性子冷,我瞧着他将来一定挺会惯孩子的。” 珊娘怔了怔。前世时,袁长卿其实是挺会惯孩子的,以至于她总觉得他会把孩子们给惯坏了,觉得他不够“严父”,所以她才强撑着自己做了个“严母”……所以,孩子们全都怕她而亲近于他。 她默默咬了咬唇,暗自提醒自己,这一世再不要那么吃力不讨好了,孩子都是那风里的草,便像她和她那两个兄弟,五老爷五太太从来不问他们的,也没见他们长歪掉…… 她正想着她那俩兄弟,忽然就看到街道旁,一身戎装的侯瑞双手捧着一只盒子,和一个姑娘并肩走在一处,且那二人一边走一边亲密地说笑着。 她忽地站起身,差点和正要上车的袁长卿撞在一处。袁长卿赶紧扶住她,道:“怎么了?忘了什么东西吗?” “我哥……” 珊娘将头探出车厢,却只见街上人来人往,竟是一下子就没了侯瑞和那个姑娘的身影。 “侯大哥吗?我没看到呀!”林如稚也隔着车窗往外看着,又对珊娘道:“你看差了吧?” 珊娘疑惑地偏了偏头。打小侯瑞就对女孩子没什么好感,总觉得女孩又娇气又难缠,珊娘还真没见他对哪个女孩那般亲热地笑过…… “许真是看错了吧。”她笑道。 第160章 ·前世的梦魇 说起来,其实袁长卿是个极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他才总想着把身边的一切全都掌握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可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且不说珊娘也不是个乖顺的性情,只这怀孕一事,就叫他伤透了脑筋。 珊娘怀孕初始,他便到处向书本上询问着那些孕期知识。可后来经他一番考据,又觉得“尽信书还不如没有书”,于是又改向那些有生养经验的老妇们打听。偏那些老妇们的说法也是五花八门,便如珊娘这肚子的大小,有老妇说,当然是越大越好,越大表示孩子越健康,偏在恒天祥遇到的年轻妇人却又告诉他,肚子大生养起来艰难,大人受罪不说,孩子也未必就长得壮实……这一下,可叫袁探花犯了难,天天盯着珊娘的肚子,是既怕她吃不好,又怕她吃得太好……那个纠结劲儿,看得珊娘都忍不住替他一阵难受。 一般来说,珊娘都尽量体谅着他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只要在她还能忍受的范围内,只要他不算太离谱,她都愿意由着他去折腾,只当是安他的心了。可袁长卿这人虽然看着一副纤尘不染的出世模样,其实性情里很带着点偏执,遇事总是非左即右,于他再没个中庸之道的。当初听着老妇人的话,觉得肚子大好,便天天填鸭似地逼着珊娘吃吃吃,如今听说肚子太大生养起来困难,又吓得他天天盯着珊娘叫她动动动……以前珊娘要出门,他嘴里不说,那眼神里总带着不赞同的,如今她两天不出门,他就开始问着她要不要出去转一转了…… 就算珊娘爱热闹,也没个天天出门会友的道理。何况如今天气往盛夏里走了,没事谁爱出去晒日头?! 六月初的时候,珊娘的孕期进入了第七个月,那肚子终于看起来跟别人七个月的肚子差不多大小了。珊娘很是满意,袁长卿这“迂夫子”却又开始担忧她那肚子是不是太大了…… 这一日,永宁侯家的长孙满月,依礼往探花府上递了帖子——说来也巧,那沈氏比珊娘早结婚四个月,孩子来得也正好比她早四个月,所以如今她这里还怀着,那边已经生了下来。 要说永宁侯府也是知道珊娘如今不方便出门的,递帖子过来也只是走个礼数而已,偏袁长卿忧心着最近珊娘动得少,老忽悠着她去那府里转转,“正好也向你沈姐姐打听打听她生产的情况。” 虽说前世时珊娘曾有过两次生养的经验,可说到底时日隔得太久了,当初的经历她早已经忘了大半,听袁长卿这么说,她不禁一阵意动。加上永宁侯府请客前一天才刚刚下过一场雨,天气竟是格外的凉爽,五太太那里派了个妈妈过来送吃食时,那妈妈无意中又说起太太也打算去永宁侯府吃满月酒的事,珊娘便回了帖子说要去。 珊娘到的时候,五太太已经先到了——说起来,那沈氏也该算是五太太的学生了。因沈氏也是个爱刺绣的,且跟五太太一样性情沉静,所以她跟五太太竟是十分投缘。在生孩子之前,跟五太太学的玉绣,连太后看了都赞着“有了几分模样”的。 她进来时,永宁侯夫人正和五太太说着话。一看到她,永宁侯夫人就伸长了脖子往珊娘身后看去,一边笑道:“今天没带尾巴来?” 袁长卿之黏珊娘,如今早成了各家的笑话了。珊娘抿唇笑道:“被侯爷拉到外间去吃酒了。”又问,“沈姐姐和孩子呢?” 旁边一个太太笑道:“正是呢,叫探花夫人也沾沾喜气去,赶明儿也生个大胖小子。” 珊娘眨了眨眼,笑着没言语,五太太接过话去笑道:“我们家大郎跟别人可不一样,一心盼着要个闺女呢,整天对着珊儿的肚子喊着闺女长闺女短的。” 这倒是实情。珊娘原以为他是在宽她的心,不想袁长卿竟真是喜欢女孩多过喜欢男孩,甚至笑说:“生个女儿,我一个人宠着你们两个,生个男孩,竟生生要把你分了一半给那臭小子,我才不干!” 说话间,就只见大公主怀里抱着孩子,沈氏和陆九斤跟在她的后面,几人说笑着从里间出来了。 大公主喜欢孩子,却又不想再嫁,所以如今她把她对孩子的喜爱全都给了孤贫院里的那些孩子。那陆九斤则天天忙着捐募会的事。倒是把她们带进孤贫院和捐募会的珊娘,因为身子的缘故,如今已经很少过去帮忙了。 和大公主一样,珊娘也是个喜欢孩子的,便笑着凑过来看着那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婴儿。若不是规矩说怀孕的妇人不能抱孩子,她就该把那孩子抱过去了。 见她这眼馋的模样,大公主笑道:“别急,也就再过几个月的事儿。等瓜熟蒂落了,有你抱的时候。”说得众人一阵笑,又纷纷问着珊娘的反应。 珊娘撑着腰笑道:“这孩子竟是极乖,从打头一天起,竟就没有过什么反应,连一口水都没有吐过呢。” 一个妇人笑道:“这可不一定。我一开始也是这样的,结果临生产时倒有了反应,吐得我昏天黑地的。” 又有妇人道:“我那媳妇更惨,从怀上后就一直吐,吐到生养,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女人们凑在一处,又是来吃满月酒的,那话题自是围绕着怀孕生子一阵打转。且在座的妇人多是生养过的,便又各自说起各自生产时的状况来,这个说怀孕时怎么辛苦,那个说生产时怎么危险,一时间,竟成了个“比惨大会”。 珊娘默默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却在努力追忆着前世那些被她忘记了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时日隔得太久了的缘故,或者是新的记忆代替了旧的,之前珊娘就记不起来那两个孩子的模样了,如今更是连怀着那两个孩子时是个什么状况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最多只隐约记得她生头一个时,整整折腾了六个时辰,而生第二个时,却容易得跟放屁一样…… “是不是吓着你了?”忽然,沈氏凑过来问着她。 “什么?”珊娘回头。 月子里也同样养得白白胖胖的沈氏歪头看着她道:“你看上去一脸害怕的模样。” 珊娘自是不好告诉她,她心里害怕的并不是沈氏以为的那个理由。 “没事儿,”沈氏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着她的手臂安抚她道:“你别听她们瞎忽悠,生的时候固然辛苦,可等孩子一生下来,你一看到孩子,立时便什么辛苦都忘了。” “这话倒是!” 沈氏的话,立时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于是,座间的妇人们又开始比较起各自的孩子生下时的斤两来。再于是,陆九斤出生时那九斤的体重,再次成了众人调笑的话题…… 众人调笑时,珊娘却看着自己的肚子一阵沉静。头一次抱着那两个孩子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竟也给忘了…… 肚子里的这一个,到底是不是前世那一个?若真是前世的那一个,她倒有许多话想要问他——她对他,就真的那么不好?竟叫他那么记恨于她?便是她对他做过许多错事,她就没有一处做得对的时候?他和他老子一样,人前给予她虚无的体面尊重,人后却无视于她的存在时,他是怎么想的?他是对她彻底失望了吗?!还有,她死后,他又是怎么想的?他有后悔过那么对她吗? 这些问题,珊娘知道,她怕是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然后,于一个意外的情况下,她竟以另一种方式知道了答案…… 从长宁侯府回来的路上,袁长卿一个劲地向珊娘打听着沈氏生产时的情况,偏珊娘因被沈氏的话触动而想起前世,正心情郁闷着,便不客气地把袁长卿顶了回去,“那是别人的媳妇,你那么关心她做什么?!” 袁长卿一噎,顿了顿,才略有些委屈地道:“我不是想打听清楚,等你生产的时候,我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嘛。” 珊娘默了默,然后蛮横地一皱眉,怒道:“真是麻烦!不过一个肚子而已,生下来就是,哪有你想的那么多的事!” 随着身子愈发的沉,珊娘的脾气也愈发的见涨。袁长卿不敢惹她,只以乌黑的眼幽幽地瞅着她,顿了顿,才一副受气媳妇儿似的模样小声嘀咕道:“若是我能生,我倒真愿意是我来生。”又小心翼翼伸手过去覆在她的肚子上,带着些许羡慕道:“真想知道孩子在自己的身体里长大,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其实每回珊娘冲着袁长卿发了无名火后,她总要后悔的。如今见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她不禁又是一阵后悔。“那又如何?!”她咬咬唇,忽地扭头看向窗外,喃喃道:“你怀着他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就是你的一部分。可生下来之后,他就再跟你无关了……”你给他一切你以为最好的,可那却未必是他想要的。你给的,他不想要,而他想要的,许正是你不愿意他有的。你拿走他想要的,他不会记得你给了他多少,他只会记得你拿走了什么…… 人总是自私的,人的眼睛往往也只看到自己的那一点利益得失,就像她觉得她是在为他付出,却看不到他因为她的专横而不得不放弃的那些东西一样……不,其实往深处想,应该说,她并不是在为他付出,而应该说她是在为她自己付出。她希望他能成为她所希望的模样,却不是由着他的意愿,成为他自己想要做的那个自己……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她大概也没理由怪他吧,她不是个好母亲,他也不是个好儿子…… 当初珊娘跟袁长卿说起那个“梦”的时候,刻意一言带过了她曾做过的那些最坏的事。所以有关孩子的事,袁长卿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而已,这会儿她有感而发时,他只听了个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他问。 珊娘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看着肚子皱眉道:“我只是在想,这会儿他呆在肚子里倒是挺乖的,就不知道生下来后又是什么模样,长大后会不会长歪了……” “不会!”她话还没说完,他就断然打断了她。“我们的孩子定然不会长歪!我会仔细教养于她的。”——竟是一个不好都听不得的模样。“对了,”他忽地想起什么,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只仔细叠成方胜状的线条递给珊娘,道:“昨晚做梦时梦到的,原说一早给你看的,竟忘了。你看看,可还行?” 珊娘打开那方胜,只见纸条上以娟秀的簪花体写着个“霙”字。 珊娘眨了眨眼,心里微微一窘——霙,雪花也…… 果然,不要脸的袁长卿凑到她耳旁道:“这个字好,‘晚雨纤纤变玉霙’,可不就正是有她的时候,拿来做她的名字正好,袁霙……” 珊娘脸一红,一肚子无处述的烦闷立时烟消云散,便拿手肘撞了他一下,又微斜着媚丝眼儿睇着他道:“竟还好意思拿来做名字,将来孩子问这名字的由来,看你有脸说!” 她这媚眼如丝的模样,直勾得袁长卿一阵心痒,掰着她的下巴就要凑过去做些什么。 珊娘猜到了他的意图,拿肩又撞了他一下,侧头躲开他的手,却恰好隔着那车窗,看到马路对面,一个高瘦的戎装青年正被一个提着竹篮的女孩拦住去路。 珊娘一怔,立时一指那边,扯着袁长卿道:“看,侯瑞!” 袁长卿抬头,就只见侯瑞一脸惊喜地看着那个女孩。女孩却匆匆一闪身,躲到了侯瑞的身后。只眨眼的功夫,侯瑞和那个女孩就被几个混混模样的人给围了起来。 不待珊娘开口,袁长卿立时敲了敲车壁,驾车的巨风将马车赶往路旁停下,二人便隔着车窗,默默注视着马路对面的动静。 只见侯瑞伸着手臂将那个女孩拦在身后,跟那几个混混说着什么,然后几个人便纠缠在一起,推推搡搡地进了旁边的小巷。 袁长卿自是知道,珊娘和五老爷一样,都是“护犊子”的性情,忙安抚地拍拍珊娘的手,道:“你在车里等着,我去看看。” 叫袁长卿意外的是,珊娘一把抓住他,一边头也不回地看着车窗外,一边低声道:“先别去。” 因为,她看到了前世时见过的一张脸,那张导致他们母子分裂的脸……虽然那时候那个人已经年过四旬了,这时候他才二十来岁,可他额头那颗长着恶心黑毛的痦子,仍是叫她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第161章 ·重演 珊娘不知道那个躲在地痞们身后悄悄关注着巷子里动静的男人,此时是个什么身份,跟那个卖花女又是什么样的关系,但这并不妨碍她猜测着那个男人所策划的阴谋。因为前世时,那人也以这一手用在她儿子身上的…… 她几乎可以想像得到,事情是怎么开始的。许和前世一样,一个美丽的卖花女在侯瑞面前遭遇人的调戏,侯瑞和她那个傻儿子一样,以为自己充当了一回正义使者,救了那个卖花女一回。卖花女对英俊潇洒的救命恩人自是感恩戴德,偏又屡屡当着恩人的面受着流氓地痞的欺负。这么一来二去,一个以看天神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美丽少女,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间,还能发生什么样的事?! 其实说白了,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仙人跳戏码。这样的戏法在大周并不算新鲜,甚至一度曾颇具规模。有那泼皮破落户从各地收来漂亮的小女孩,从小当花儿一样养大,然后教着女孩们像那卖花女一样,在有钱人家的老少爷们面前上演着这“美人落难”的戏码。若是能勾得那有钱人入了巷,背后的破落户便会以家人名义,或逼着那有钱人拿钱消灾,或者干脆把女孩卖于对方为妾或是置为外室,做着那放长线钓大鱼的生意——这一行当,当时有个名字,叫作“养花”。 前世时,珊娘的长子就中了这样的圈套。只是,谁都没想到的是,那圈套中的两个孩子竟都对彼此动了真情…… 虽说自古以来都说“养不教父之过”,似乎教养孩子更大的责任在父亲,可那时候的珊娘跟袁长卿的关系已经极其僵硬,甚至袁长卿三两个月不进内宅都属常情,且那时候的她也已经养成了说一不二的偏执脾性,她总认为这点小事她就能处理好,所以都不曾将事情告诉过袁长卿,直到她给了那“痦子男”一大笔银子,叫他将那女孩卖去别处。 叫珊娘没想到的是,那女孩被那“痦子男”卖去了那种地方,然后,自尽了…… 和她儿子一样,那一年,那孩子也才十五岁。 看着那“痦子男”,想着前情往事,珊娘抓着袁长卿的手不禁越捏越紧。 袁长卿很是意外地小心看着她,也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珊娘眨着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指着对面仍鬼头鬼脑往小巷里张望着的“痦子男”道:“你不觉得那人奇怪吗?刚才那一出,倒叫我想起前些时候听陆姐姐说的那些事。那人,不会是个‘养花的’吧?” 对于这些街头上的手段,可以说袁长卿要比珊娘知道得多。不过他也知道,珊娘不是那种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温室小花,所以他对珊娘的解释倒不曾起疑,于是也跟她一同,默默盯着那个痦子男的一举一动。 第121节 不一会儿,便只见侯瑞揉着手指从巷子里出来了——显然是这一架打胜了。在他的身后,那个卖花女正感激地跟他说着什么,见他揉着手指,便凑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他那只因打架而受伤的手,看着一脸心疼的表情。侯瑞全无防备,顿时便被那个女孩抓了个正着…… 看着她哥哥那呆呆的模样,珊娘看不下去了,扶着腰就要下车。袁长卿赶紧一把拦住她,道:“你别急,我来。” 不过袁长卿也不曾下车,而是拉开车窗,冲着马路对面叫了一声:“侯瑞。” 侯瑞正怔怔地看着那个抓着他手的女孩,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本能地一缩手,又赶紧后退一步,然后回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然后…… 他就看到了五老爷。 是的,侯瑞看到了五老爷。 却原来,也叫事有凑巧,五太太去永宁侯府吃满月酒,五老爷却怕了那些达官贵人们总想跟他求画,便难得地没跟着五太太,而是受邀和几个画友上茶楼谈画论道了。他原正在茶馆二楼上喝着茶,忽然就看到楼下一个戎装青年和卖花女“打情骂俏”的背影。他原只觉得那背影有些像侯瑞,可想着侯瑞对女孩子向来没什么好感,也就只当是他看错了,不曾在意,直到袁长卿叫出那一嗓子。 而五老爷正临窗而立,袁长卿却因偷懒躲在马车里,侯瑞这么抬头一看,自然一眼就看到了那目标明显的五老爷。 五老爷并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别说侯瑞只是跟个卖花女在“打情骂俏”,只要他不是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五老爷都懒得过问。可许是因为擅画的缘故,五老爷为人虽不算精明,却有种野兽般敏锐的洞察力。当初头一次遇到袁长卿,虽然袁长卿在他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他仍是一眼就看穿了袁长卿的伪装。如今马路对面那个卖花女,虽然看着挺单纯的一个小姑娘,给他的印象却并不怎么好。因此,见侯瑞看过来,他立时竖着眉冲侯瑞勾了勾手指——他竟忘了是谁叫的那声“侯瑞”了。 而侯瑞却以为是五老爷在叫他,冲着那个卖花女说了句什么,便匆匆横过了马路。 马车里的袁长卿和珊娘见他过了马路,还以为他是看到了他们,袁长卿立时打开了车门,却眼睁睁地看着侯瑞目不斜视地从马车旁过去了…… “瑞哥儿!”袁长卿只得冲着侯瑞的背影又叫了一嗓子。 侯瑞一回头,这才看到袁长卿。且很明显他妹妹也在那马车里。更叫侯瑞不自在的是,从他现在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那个卖花女仍痴痴望着他。想着之前被那个女孩抓住手的模样,侯瑞不禁一阵发窘,伸手摸摸鼻子,才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五老爷,便又回手指着身后的茶楼道:“老爷也在……” ——好吧,谁说京城大的?! 老爷丢开那几个画友单独叫了个雅间。一家人坐下后,老爷却是先不料理侯瑞的事,而是围着有几天没见的珊娘一阵问长问短,又责怪了一通袁长卿不该叫已经七个月的珊娘出门,再问着五太太什么时候散的席。 那侯瑞早习惯了有珊娘在时,他在老爷眼前就是个透明的,老爷把他丢到一边不予理睬,他也不以为意,只在心里忐忑着,不知道老爷和珊娘有没有看到他“唐突佳人”……虽然其实严格说来,是他被佳人给唐突了…… 五老爷围着珊娘问长问短时,袁长卿便问着侯瑞,“今儿没课?” 侯瑞道:“先生放得早。” 袁长卿点点头,扭过头去听五老爷跟珊娘共同回忆了一回五太太生产那会儿的旧事,才又扭回头问着侯瑞:“那个卖花的姑娘,跟你认识?” 他这话一问出口,正说着全哥儿才刚出生时像只猴子的那父女两个全都同时住了口,回头看向侯瑞。 侯瑞赶紧站起来,摇着手道:“原不认识的……” 却原来,果然如珊娘所猜测的那样,侯瑞于一天放学后,在路上遇到被混混纠缠着的卖花女。侯瑞一时正义感发作,便伸手管了一回闲事。却不想那卖花女竟常在讲武堂附近卖花,故而二人倒常常能碰到。这么一回生两回熟的,加上那卖花女“常被地痞混混们敲诈着”,他帮的忙多了,二人也就有了交情。 “不过是举手之劳,”侯瑞道,“倒是那姑娘挺有心,总记着。每回遇到我便要过来打声招呼。”许是五老爷和珊娘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侯瑞赶紧又摇着手道:“我跟她真的没什么的,就是……就是……就是觉得她是个可怜人……” 珊娘的眼忽地便是一眯。这句话她儿子也说过。“她怎么可怜了?”她问。 侯瑞道:“她自小没了父母,跟着个哥哥长大的,偏她哥哥身子不好,常年要吃药,如今家里全靠她卖花支撑着。一个小姑娘家家的……” 侯瑞摇头叹息着,珊娘的脸色却是一阵阴沉,皱眉道:“你信?!” 侯瑞一阵诧异,“为什么不信?她也没理由骗我……”顿了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珊娘笑道,“你可是觉得,她是编故事来骗我钱财的?放心吧,她不是那样的人。我曾主动要给她钱来着,可她拒绝了,一文钱也没要我的。” 五老爷竖着眉锋道:“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而已!你那点钱算得什么?!不定人家就等着你这呆子上钩,好捞笔大的呢!”又道:“以后你离她远些,那丫头看眉眼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侯瑞被五老爷教训得一阵沉默。 珊娘也道:“京城不比梅山镇,那梅山镇上人人都知根知底,我们自不会担心你上当受骗。京里人多,又很难知道一个人的真正底细,所以也难说那姑娘就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小心总没大错。何况京里还有一种叫作‘养花’的勾当,谁又能知道她是不是谁家养的‘花’呢?” 珊娘话毕,侯瑞又沉默了一下,然后抬头笑道:“原不过是萍水相逢,我跟那姑娘原就没什么,你们多心了。” 珊娘觉得自己也算是了解侯瑞的,知道他是个在女色上不用心的,如今听着他这么说,便放了一半的心,又把她所知道的“养花”一事跟侯瑞细说了一遍究竟,嘱咐他道:“京城人流复杂,你在外面时万事小心。” 五老爷竟也是头一次听说还有这种“养花”的勾当,倒好奇地跟珊娘打听了一回,又问着袁长卿。袁长卿知道的自然比珊娘知道的详细,便给五老爷细说了一回。几人闲聊了一会儿京城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勾当,便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袁长卿这人一向仔细,回去后,仍是叫人追查了一回那个卖花女和“痦子男”的底细。 他原还觉得珊娘这是多心了。要知道,五老爷一家在吃穿用度上都不怎么讲究,看着一点儿都不像是有钱人家的模样,何况侯瑞还是个有好衣裳都穿不出个好模样来的“糙汉子”。便是照着常理,他这样的也不可能入得那些“养花人'的眼。而叫袁长卿没想到的是,下面人送来的消息却证实了珊娘的猜测。那个“痦子男”,竟果然是个“养花人”…… 起了疑的袁长卿一阵追查,最后竟沿着那些草蛇灰线,将线索引到了袁昶兴的身上。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袁昶兴这应该是在报复珊娘打他的那一回。如今珊娘的月份越发大了,袁长卿自是不可能再把这些烦心事告诉她的,便想着找个机会跟侯瑞深谈一次。 只是,计划总跟不上变化。他这里还没能抽空去找侯瑞,如意坊那边就传来消息,因着那个卖花女的事,五老爷父子两个吵翻了…… 第162章 ·心解 五老爷是个不擅长表达情感的,虽然他看似对几个孩子都是“放羊吃草”的教养方式,其实心里还是挺关心每个人的。加上侯瑞在五老爷心目中已经定型为一个不靠谱的形象,珊娘那里选择了相信侯瑞时,老爷则抱着怀疑的态度,于暗地里悄悄注意着侯瑞的一举一动。 一开始,侯瑞倒是依着和珊娘的约定,没有主动去找那个卖花女。可架不住那卖花女惦记着他,总是主动来找他。侯瑞是个直爽的性情,便直接问着那女孩是不是被人养的“花儿”——他却是不知道,“养花”的行当中有一个惯用的手法,便是在被目标发现身份后,那些“花儿”会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然后反过来装着个柔弱模样,处处向他展示着自己的卑微可怜,以及她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此时侯瑞只是个才刚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又不像袁长卿从小就活在各种算计中,平常也不怎么跟女孩子打交道的,被卖花女以那种充满爱慕的、既卑微又热烈的眼神瞅着,小伙子难免就有些飘飘然了,然后也就忘了珊娘的告诫。 就这一点来说,五老爷不信任他还是有些道理的。 五老爷也不是袁长卿那种谋定而后动的性情,他对侯瑞,其实很有些像前世珊娘对她儿子那样,是严厉有余而了解不足。发现侯瑞跟卖花女又“勾搭”上后,老爷立时动了火,把侯瑞拽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 侯瑞原就是个逆反心很重的孩子,被老爷这么一教训,他立时想起“卖花女”之前曾跟他说过的,那些有关世人对她们这些人的偏见和误会,便和五老爷犟了起来,只说那行当虽然脏,女孩儿却是干净的,她也不甘心做“花儿”,只是求告无门,想要借着他逃出“养花人”的魔爪而已。 五老爷哪里肯信他的话,一心认定了侯瑞这是“色迷心窍”,于是又是一通蛮横的打骂。 和当年珊娘那才十五岁的儿子不同,此时侯瑞到底已经成年了,被老爷骂急了,他反身就出了家门,干脆住进了讲武堂里。 这一下好了,倒更便于那卖花女下手了。 若是平常,不定五老爷就该去找珊娘商量对策了,可如今珊娘月份日足,老爷不想打扰于她,又觉得这是“家丑”,若告诉了袁长卿,倒叫珊娘在袁长卿的面前失了脸面,便没找任何人商量,直接找上了那个“痦子男”,竟和当年珊娘一样,想着拿钱买平安的主意——只这一点便看出,这果然是父女俩,想出来的主意都是一样一样的。 老爷又哪里知道,“养花人”的这一单“生意”,并不只是单纯的“卖花”。那“痦子男”收了钱财后,便假装把卖花女“卖”去了别处,那卖花女半中间得以“逃脱”,便“投奔”了侯瑞。一番哭诉后,侯瑞自是以为五老爷生了歹意,要把那卖花女卖往见不得人的地方。 这一点,侯瑞则好于珊娘那个儿子。珊娘的儿子跟他爹一样,平常想什么都不会跟人说,侯瑞却是个一根肠子直到底的,于是就跑回家去跟五老爷闹了起来,直说五老爷这是“草菅人命”。五老爷哪里肯认这个罪名,父子俩就这么闹了起来……偏那几天四皇子那里有些不寻常的动向,一时分了袁长卿的神。等处理完了正务,他得了空闲再回头来准备料理侯瑞的事时,事情便已经是这样了。 因那父子俩都是火爆脾气,在家里闹得狠了,把五太太给吓着了,便派了侯玦过来叫袁长卿过去劝架。侯玦可算是五老爷的孩子里唯一一个细心的,倒知道要小心避着珊娘的,可前世袁长卿不爱珊娘管他的事时,珊娘都能紧紧抓住内宅的大权,又何况如今袁长卿全然放手于她,所以不一会儿,那风声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于是,不管袁长卿如何阻止,珊娘铁了心要过去。袁长卿也拿她没办法,只好和侯玦两个护着她去了如意坊。 再有一个月,珊娘就将临盆了,侯瑞和五老爷见都惊动了她,立时不敢对阵了,忙过来围着珊娘一阵问长问短,又相互埋怨着怎么就把她给叫了回来。五太太此时也觉得自己莽撞了,不禁一阵不安。 珊娘难免安慰了一回五太太,又把五老爷支开,问着侯瑞到底是怎么回事。侯瑞先还不肯开口,侯玦便把他所知道的事情说了个大概。珊娘听了不禁一阵暗自神伤,五老爷处理此事的态度,竟和她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她这里默默伤着心,袁长卿则在问着侯瑞:“你可是直接问过那个女孩了?”不等他答应,又道:“那女孩可是直接承认了?又说她早想要脱离那个苦海,求你帮她?” 珊娘一怔。前世时,她儿子也是这么说来着…… 侯瑞一阵点头,道:“她是个好女孩,只是不幸落在坏人的手里……” 袁长卿也不跟他辩驳那个女孩到底是好是坏,只挥了挥手,又道:“她可是跟你说,老爷给了她家里一笔钱,叫人把她卖去那个脏地方?!” 侯瑞点头。珊娘则是一阵怔忡。 袁长卿一阵冷笑,道:“这是他们惯常的手法之一。若是苦主家里找来,自是要敲一笔钱的。如果苦主听了家里的劝就此回头,他们也已经得了一笔钱;若苦主跟家里闹开,他们则可以趁机再敲上一笔,甚至是勾着人替他们置办家业,从此做个外室养着。不过你的情况却又特殊一些。”他把他调查到的事说了一遍,又叹道:“说起来你也算是受我的连累了。我信老爷给那‘养花人’一笔钱,是想叫他放过于你,并不曾想过要为难那个女孩,之后的那些手段,不过是想借机挑拨得你们父子离心罢了……” 珊娘听了,不禁一阵默默心惊。难道前世时,她也是落进了袁昶兴的算计?!可转念一想,她又沉默了。那时候袁昶兴早已经叫袁长卿打压得在京城呆不下去了。且若真有袁昶兴伸的手,想来事后袁长卿也不至于跟他儿子一样,认为错全在她了……不管她事后如何辩解说她没想到那“养花人”会这么处理那个女孩,可事实上,她给钱时确实叫人带了话,叫那“养花人”好好给那个“存了痴心妄想”的女孩一个教训。许是那个“养花人”看出女孩是真心想要脱离他,才下了那样的狠手,可对于珊娘和她儿子来说,那个女孩到底是因她的一句话而导致了那样的结局……这,便是珊娘一辈子都在愧疚的原因,因为她心里其实很清楚,她只是迁怒于那个女孩而已,整件事里真正有罪的,其实是她花钱收买的那个“养花人”…… 侯瑞讷讷道:“可那个女孩……” 袁长卿摇了摇头,叹道:“或许真有真心想要脱离那个苦海的姑娘,可是这一个显然不是。她若是,她就应该把她的‘养花人’指使她做的事全盘都告诉你。可她没有……” 珊娘伸手抚过额头,心里一阵默默难受。许她儿子遇到的,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姑娘,只是那时候她不曾信过她,也不曾信过她的儿子。那时候她总怨着别人不肯给她机会,其实回头想想,她也从来没学会给别人机会…… 劝得侯瑞冷静下来后,珊娘就跟着袁长卿回家去了。马车上,她问着袁长卿:“老爷做错了吗?” “老爷也没错,”袁长卿叹道,“老爷只是以他所知道的方式在保护你哥哥而已。” 虽然是隔了一世才听到袁长卿这句话,珊娘仍觉得似得了些安慰,又带着些疲倦道:“好心办了坏事,值得被原谅吗?” 袁长卿想了一会儿,诚实道:“这要看了。不是所有好心办坏了的事都值得被原谅的。不过,就这件事来说,我觉得你爹和你哥哥之间应该不会有事。怎么说他们都是父子俩,且老爷那么做,也是为了他,便是用的方式方法不对,一颗为人父母的心总在那里。瑞哥儿一时想不通,日后总能想通的,何况如今看来,他应该是上了当的。” 虽然袁长卿预测着五老爷父子应该会和好,可直到珊娘将临盆时,侯瑞仍是在讲武堂里住着,不曾搬回家去。珊娘总忧心着这件事,叫袁长卿看出来了,便找了个休沐日,将侯瑞叫了过去。 很多时候,男人之间更容易沟通一些,袁长卿把侯瑞灌了个半醉后,也就知道了侯瑞的想法。 却原来,侯瑞不是还记恨着老爷,而是他自觉丢脸,不好意思面对老爷罢了。且跟老爷吵架时,老爷话里话外的鄙视,叫他头一次意识到,老爷真是把他看扁了。偏他自小就不是个用功的,难得用功一回考上讲武堂后,就又有点放任自己得过且过了。倒是他弟弟侯玦,因珊娘和袁长卿的榜样作用,如今每回年考都是书院的前十名以内。侯瑞一阵自省后,也就默默发了狠,一定要叫老爷对他改观。他没有搬回去,则是觉得,住在条件艰苦的讲武堂里,更能叫他专注于学习。 把侯瑞安置在客院里睡下后,袁长卿回了房,见珊娘靠着大迎枕一脸沉思的模样,便过去将耳朵贴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听了听,笑道:“今儿你们母女两个可还好?” 珊娘白他一眼,撇着嘴道:“谁告诉你这是女儿的?” 袁长卿笑道:“我想她是女儿还不行吗?” “若是儿子呢?”珊娘道。 袁长卿学着她撇了撇嘴,道:“儿子就儿子吧。有个哥哥也好,正好学着护住他妹妹。” 珊娘一阵无语,瞪着他道:“这个还没生呢,你就想着下一个了?!”又问着他和侯瑞谈得如何。 袁长卿把侯瑞的话跟她说了一遍。他是个心细之人,早发现侯瑞的事似乎叫珊娘很是心神不宁,但他再猜不到珊娘的心结所在,只当她是担心侯瑞父子关系,便又笑道:“放心吧,他们总会和好的。” 顿了顿,又道:“回头我再去劝劝老爷,对孩子不能那么简单粗暴。其实要叫我说,瑞哥儿不过是觉得自己在助人于危难而已,他对那个女孩,倒未必是有什么私情在里面。老爷若是不插手,不定侯瑞都没觉得那女孩怎样,老爷这么一插手,倒叫事情复杂了,叫瑞哥儿对那个女孩抱了愧疚。若不是我查到这里面有问题,不定还真能叫那个女孩得了手。” “你呢?”珊娘忽然道,“若是我们的孩子遭遇这样的事,若是其中没有袁昶兴的计谋,单纯只是遭遇到‘养花人’,你会怎么做?” 自珊娘有孕以来,袁长卿像强迫症一般,总找着那些有经验的妇人们收集着有关孕妇的那些知识,所以如今他对孕妇的喜怒无常和情绪波动已极是熟悉。且他还发现,珊娘和别的孕妇不同。别的孕妇多少总担心自己生产时的安全,以及肚子里的孩子是否健康,她却莫名其妙地更是担心孩子们的未来,总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地抓住他,设想出种种以后他们可能会遇到的教养子女的问题,逼着他给她答案…… 袁长卿想了想,侧身和珊娘挤在一个大迎枕上,答道:“我大概会先看着,若他只是同情心发作,便罢了……” “若他真动了心呢?”珊娘截着他的话道。 “这个嘛,”袁长卿道,“先看看那姑娘如何吧,若是还行……” 他话还没说完,珊娘就生了气,撑起手臂怒道:“你说得轻巧!你现在说得那么理智,可事情真正临头时,谁还能保证一直那么理智着?!我恨不能把那姑娘从我儿子身边远远的赶开,谁能想得到她会如何?你倒好,平白捡着漏,装个好人……” 虽说天气已经渐渐入了秋,珊娘原还是个畏寒的体质,可如今却因着怀着个身子的缘故,叫珊娘总觉得身上燥热着,连带着那脾气也变得更是火爆了三分。见她动了气——当然,这时候的孕妇要生气,简直没个理由可讲——袁长卿忙一阵伏低做小,顺着她的意思道:“对对对,你说得对,我那不过是假设嘛,真正事情临头时,我定然也理智不了的。”又哄着她道,“若是我们儿子遇到这样的事,我定然会带着人把那‘养花人’的老巢给端了,如今留着他们不是还有用嘛!” 他凑到珊娘耳旁,把他反过来算计袁昶兴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这会儿珊娘才不关心那袁昶兴的死活呢,她正因她的心结而烦躁着,便揪着袁长卿的衣襟,瞪着他道:“我们换种说法。如果你是我儿子,你遇到一个卖花女,你真心喜欢上了她,她也真心喜欢你,可我觉得你俩门不当户不对,我就给了她爹一笔钱,叫他把那女孩弄得远远的,再别出现在我儿子面前。我不知道她是别人养的‘花儿’,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爹就是‘养花人’,那个‘养花人’从我这里知道那个女孩要背叛自己,就把那女孩卖去了烟花地,然后那女孩自尽了,死得极惨。那是你极喜欢的女孩,你会因此恨我吗?” 见她又展开了她的想像力,袁长卿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才刚要配合着她的“游戏”,她却忽地一戳他的胳膊,皱着眉头又道:“不对,换种比方。比如,我是那个‘花儿’,你姥姥是你娘,你喜欢上了我,姥姥却觉得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想要叫我的‘养花人’把我弄走,结果却害我死得很惨。这时候你会不会恨姥姥?” 袁长卿一阵皱眉。 珊娘又道:“你别顺着我的意思去想,只说你自己。如果依着你本来的性情,你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袁长卿果然认真想了想,道:“我应该会很生气吧……” “会恨她吗?”珊娘问。 “也……许……”袁长卿沉思着道:“也许会恨一阵子,但大概不会永远恨着吧。不管怎么说,便是她做得过分了,她总是为了我。”他握了握她的手,“你若是因她出了什么事,我或许没办法原谅她,但应该也不会真的恨她。便是我心里始终过不去那道坎,但……”他又摇摇头,“怎么说,她都是我的亲人。” 珊娘不禁想起她最初开始装病时,便是两个孩子再怎么生着她的气,也总是在第一时间赶回来…… 忽的,她豁然开朗——便如她的父母对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她心里或许会一直过不去那道坎,或许会一直怨着他们带给她的那些伤害,但若说真的会一辈子恨父母,别说袁长卿,便是前世变得那般偏激顽固的她,大概也做不到吧。 第163章 ·瓜熟蒂落 第122节 转眼便到了九月。 以大公主的话说,就是到了珊娘该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许是自恃着前世生养过的,珊娘还真没把生孩子当回事。可袁长卿就不同了,自进了九月后,他就紧张得不行。晚上珊娘略翻个身,他都要凑过去一阵仔细打量。偏珊娘的睡眠一向轻,他这么一凑过来,她就本能地醒了。见她醒了,他总担心她是发动了,免不了一阵问长问短,直问得珊娘的睡意全消。若不是这时候她行动实在不便,直气得她恨不能一脚丫子将他踹下床去。偏赶他去别处睡,他又担心着她而不肯,珊娘又不好真叫他在床边的脚榻上打地铺,只好恨恨地咬牙忍了。 好在她也没忍得多久。 初九,重阳节那天,虽已是入了秋,可如今的珊娘很是怕热,一早就命人把早饭布置在院子里的紫藤架下,她和袁长卿两个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吃着新出炉的重阳糕。一块重阳糕才下肚,她就感觉肚子一阵坠坠的发紧。这原是这两天常有的情况,可今儿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前世的两次经验告诉她,大概是时辰到了。于是她很是镇定地抬眼问着袁长卿,“今儿你还去翰林院吗?” 如今老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朝中太子一系与四皇子一系的争斗也日益激烈。但于袁长卿来说,竟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自进了九月后,他竟只每天去翰林院点个卯,然后就溜回来守着珊娘不肯挪窝了。若不是太子妃那里常常借着大公主的名义悄悄给珊娘送些补品过来,珊娘差点就以为他这是被太子给厌弃了。 她这么问时,袁长卿原也没有在意,只随口应了一声,又向她保证着他一定会早去早回,然后便转身出了门。可等他的一只脚踩上马车,另一只脚仍立在地上时,他忽然整个人都立住不动了——虽然珊娘那句话问得很平常,神情里也没什么不一样,可他就是觉得似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歪头想了想,怎么也没想起来到底哪里有古怪,偏那如芒在背的不安就在那里。于是他一皱眉,干脆放弃了挣扎,脚跟一旋,重又往回走了。 他还没走到垂花门前,就只听得内院里一阵忙乱,花妈妈一向压抑着的大嗓门竟难得地放开了音量,正在那里呼喝着谁:“……还不快去!还有你,呆站着做什么?烧水去!你,还有你,你俩……” 花妈妈还没嚷嚷完,就听得珊娘有气无力地截着花妈妈道:“妈妈妈妈,别慌,没这么快的,谁都别慌……” “对对对,不慌,不慌……” 李妈妈应和着珊娘的话,可那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慌张。 袁长卿一听就急了,三两步蹿过垂花门,一抬眼,只见珊娘仍坐在他离开时的那张藤椅上,李妈妈站在她的左侧握着她的左手,一向沉稳镇定的三和一脸无措地站在珊娘的右侧,花妈妈在廊下指挥着丫鬟婆子们一阵乱窜,六安抱着个斗篷从屋里跑出来,差点被台阶绊倒摔下去,亏得五福拉了她一把。 “怎么了?!”袁长卿跟着这一团混乱吼了一嗓子,扑过去从李妈妈的手里抢过珊娘的手,又半跪在她的面前,白着一张脸问着她:“可是发动了?” 珊娘看着他一阵眨眼,道:“你怎么还在?” 袁长卿急了,弯腰就要将她抱起来。珊娘赶紧推着他,“别……”这会儿她羊水破了,身下的裙子早脏了。 袁长卿低头看看已经湿了的地面,一下子就明白了珊娘的顾忌,急着抱怨了一句:“都这时候了!”便不顾她的抗议,将她抱了起来。 产房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连产婆都已经请在家里住了好几天了,偏这会儿袁长卿竟跟不记得产房在哪里了一样,抱着珊娘原地打了个转,惹得珊娘在心里一阵无奈地摇头,拍着袁长卿的肩,指着产房道:“那里。” 六神无主的袁长卿似这才找着方向一般,抱着珊娘往产房过去。李妈妈忍不住在一旁叮嘱着:“小心……” 她这一叮嘱,险些叫袁长卿不知道该迈哪条腿了,竟站在那里一阵纠结,然后低头无助地瞅着珊娘。 这会儿他的脸色比珊娘还白,珊娘看着倒是一脸的镇定。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胸口,安抚着他道:“没事没事,这才发动而已……” ——泪,到底谁才是孕妇?!谁才是要生产的那一个?!为什么搞得人人都一脸的慌张,倒要叫她一个孕妇来安抚众人的情绪?! 好在袁长卿的失措也只是瞬间的。见珊娘忍着痛安抚他,他立时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满心的慌张,冲着满院子乱蹿的丫鬟婆子们沉声喝了句:“镇定!”然后便抱着珊娘,像是怕踩死蚂蚁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她送进了产房。 五老爷五太太接到消息过来时,袁长卿仍赖在产房里不肯出去,害得产婆在旁边一阵跺脚。最后还是终于冷静下来的李妈妈说了一句:“姑爷在这里看着,只会让姑娘紧张。”这才把袁长卿哄了出去。 其实还真是,看着袁长卿的脸色比她还白,珊娘便是肚子抽痛着也不敢哼哼,这会儿他才刚一出去,她忍不住就放松地哼出声来。于是,立时,前脚才出去的袁长卿后脚又进来了,气得珊娘一瞪眼儿,冲他喝了声:“滚!” 袁长卿怔了怔,见珊娘那眼神是认真地,只得认命地出去了。 他才刚一出去,顶头就撞到五太太正好要进来。见他脸色不好,五太太便道:“这会儿你可不能乱,你一乱,珊儿岂不是更要乱了?” 袁长卿立时反应过来,“对对对,”他点着头,忽地回身撩起产房门前挂着的帘子,对珊娘道了句,“我不乱,你也别慌。你别怕,我就在外面守着你,哪儿都不去。” 珊娘冲他翻了个白眼儿,然后才对推开袁长卿进来的太太道:“我猜应该没这么快,该还早着呢。” 太太来时,见一家子上下都乱着,原还以为珊娘有什么不好了,这会儿见她精神气色都不错,这才放了心,过去握了她的手道:“头一胎都没那么快。”又悄声笑道:“原看着长生挺稳重的一个人,你家上上下下也全都是老道持重的,怎么这会儿一个个都现了原形了?竟都没你镇定。” 珊娘抿嘴一笑,小声夸着也是一脸镇定的太太:“太太也没乱不是?” 太太叹道:“老爷在外面慌得什么似的,我再乱了,这家里可没人撑着了。”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都忍不住摇了摇头——谁说一个家里男人才是最重要的?若说男人是主心骨,那女人就是支撑着那根主心骨的肋骨。拿掉了肋骨,主心骨怕也很难立得住。 产房里,两根“肋骨”窃窃私语地交流着生孩子的那点心得,产房外,两根“主心骨”则六神无主地相互对视着。 半晌,被太太和珊娘的镇定影响着也跟着镇定了下来的李妈妈出来,见这两个男人像两个门神似地站在门边上,便笑道:“早着呢,老爷和姑爷去外面坐坐吧,别守在这里了。”说着,叫了一声五福,把两个爷们交给五福去照顾,她则拉着三和忙她的去了。 虽说三和已经跟凉风成了亲,可她和花妈妈一样,都是没有生养过的,所以两人都没那资格进产房,只能在产房外帮着忙。五福则是至今仍跟炎风处于那种“你心里有,我心里有,就是打死不开口”的暧昧状态,还未嫁的她和六安一样,连靠近产房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才被李妈妈安排着去照顾两个老爷了。 直到午时,珊娘那里仍是没什么动静,这可把袁长卿煎熬坏了,在那紫藤架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来来回回地倒腾着。五老爷原就不是个务实的禀性,被袁长卿带得更是坐立难安。两个老爷这么没主张的一慌一乱,带得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的下人们又开始不镇定了。 亏得这时候方老夫人带着大夫人和方英过来了。 老夫人只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又知道大概是没办法把袁长卿支开的,便好歹压制着他,不许他再像之前那样廊上廊下的到处乱窜,平白扰得下人们都跟着慌了神,这才控制住了局面。 珊娘真正发动时,是天刚擦黑那会儿。枯坐了一天的五老爷正找着话题问袁长卿,“可有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其实五老爷的意思是想说,要不要我给孩子起名字? 袁长卿心思哪里在五老爷身上,正心不在焉地说着那个“霙”字,忽然就听到产房里,一直只是低低呻-吟着的珊娘尖锐地叫了一声儿。袁长卿的声音一抖,立时闪过受方老夫人指派,在台阶上守着不让他靠近的花妈妈,转眼就冲到产房门前。若不是英姑正堵着门,他不定就得冲进去了。袁长卿才刚要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推英姑,老夫人在他身后厉声喝道:“站住!你媳妇儿正在吃紧的时候,莫要叫她分了神!” 袁长卿一怔,死死咬住牙,到底没有动手推开英姑。 只听得里面传来珊娘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声,还有产婆模模糊糊地喊着“快了快了”、“看到头了”。袁长卿用力握着拳,脑子里一遍遍闪过的,全都是那些妇人们告诉他的,生产时遭遇的各种危险…… 所以说,有时候知道得太多真的不是好事…… 他默默颤抖着,害怕着,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人再被无情的老天爷给收了回去……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倒堵住了门口。英姑看看他,担心地将他拉到一边,他跟只木偶似地,任由英姑将他推到一边,只那乌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牢牢盯着产房低垂的门帘,似乎这样就能叫他看到里面的珊娘是否平安一样。 五老爷和老夫人都瞧出了他的不对,不由相互对视了一眼。五老爷过去,想要将他拉下台阶,却叫袁长卿回手将他推开了。 这会儿他不敢动。他生怕他贸然的一个举动,便叫天上的什么神灵注意到他,注意到他的家人……他怕那神灵会像收回他的父母一样,收回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收回他好不容易替自己营造出来的幸福生活…… 他那惨白的脸色,吓得五老爷也不敢再去动他,只带着焦急,来回看着产房和袁长卿的脸,直到产房里面发出一声欢呼。 “生了!”英姑低低叫道。 袁长卿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仍乌沉着一双眼,死死盯着产房低垂的门帘。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两声清脆的巴掌声。随着巴掌声,满屋子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 老夫人也忍不住走了过来,拍着袁长卿的背默默看着那产房的门帘。 袁长卿仍是一动不动。 这时,只见李妈妈激动地撩开帘子,一探头,看到门前围着的众人,立时便笑开了,又找着袁长卿的眼,看着他报着喜道:“恭喜姑爷,是个哥儿,母子平安……” 她话音未落,人就叫袁长卿一把给拨拉到了一边。紧接着,他便一下子窜进了产房。 “哎,这不合适……” 不知是谁的惊呼,被袁长卿远远抛在了身后。 产房里,产婆正在收拾着,太太则将怀里的孩子递给珊娘,见袁长卿闯进来,连产婆带太太,全都吓了一跳。 “哎呦……”太太叫了一声儿,却忽然看到袁长卿那泛着红的眼圈,她立时没了声儿,又体贴地后退一步,将珊娘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袁长卿看着珊娘,珊娘也抬眼看着他。然后她缓缓一笑,对他道:“瞧,我说对了,是儿子。” 忽地,袁长卿的泪就忍不住了,蓦地扑过来,一把抱住珊娘,将眼埋在她的肩上。 太太见状,赶紧挥了挥手,带着产婆等人全都退了出去。 珊娘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抚着袁长卿的头,半晌没有出声。 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到袁长卿控制住了自己,她这才柔声笑道:“吓着你了?” 袁长卿倒也没觉得难为情,哽着声音承认道:“吓死了。”又道,“我们不生了吧,太吓人了。” 珊娘这才头一次低头看向那个伏在她怀里,安静地闭着眼的小婴儿。她怔了怔,又眨了眨眼,然后微笑着看向袁长卿,道:“怕是不行,他应该还有个妹妹呢。” 这会儿她竟认出来了,这孩子,竟还是她前世的那个孩子。只是,她仍记不起来他的名字……不过,既然袁长卿重新给了他一个新名字,那原来的名字记不记得也没什么意义了。 “大名儿是你起的,小名儿我来起吧。”她伸手碰了碰孩子那似半透明般的小手,却立时被那只小手牢牢地握住了。 “叫‘阿好’可好?你好,我好,他也好。我们一家子都好好的。可好?” 第164章 ·捡漏与黑锅 袁长卿下衙回到家,头一件事便是进内室去看珊娘和他们的儿子。 他进来时,只见珊娘侧身卧在床上,正痴痴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小袁霙,那右手的小指则被小家伙牢牢地握着。 “竟是看不够怎的?” 袁长卿不无醋意地说了一句,这才回身,命人端水进来,然后就在内室里细细地净了手脸。 珊娘睇他一眼,“还说我,你不也是急急跑进来看他了?衣裳也不换,手脸也不洗。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吗?” 袁长卿也不辩驳,只回头对她笑了笑。等净完了手脸,又换了衣裳,他这才凑过来,双手撑在床沿上,探头看着仍睡着的小袁霙。 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生下来还没到袁长卿手肘那么长的小东西,如今竟似那发面馒头般,变得白白胖胖起来,看着煞是惹人爱。这会儿那小家伙正嘟着个嘴儿,睡得甚是香甜,叫袁长卿看得心头一阵发痒,便伸手想去撩拨于他。 珊娘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嗔着他道:“又来了!正睡着呢,你扰他做甚?!” 袁长卿无声一笑,从手肘旁偷眼往屋内看了一圈,见这会儿正好没人,便飞快地凑过去在珊娘唇上吻了一下,小声道:“这会儿我碰不得你,竟还不让我碰他?” 这不要脸的话,立时叫珊娘红了脸,伸手就去拧他的耳朵。 袁长卿不仅不躲,且还故意往她怀里腻乎着,又使劲嗅了嗅她身上的奶味儿,小声道:“我想你了。” 珊娘的脸更红了。她也瞅了一眼那低垂的门帘,忽地勾过他的脖子,用力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道:“忍忍。” “不忍我还能怎的?”袁长卿笑着,正待凑过去再讨点便宜,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六安的一声“哎呦”。夫妻二人一回头,就只见那门帘在晃动着,却并没有看到六安的影子。 袁长卿摇了摇头,扭回头才刚要跟珊娘说什么,却忽地对上一双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眼——却原来,许是被六安那莽撞的一声所惊扰,原正熟睡着的小阿好竟醒了。 “醒了。”袁长卿惊喜地叫了一声,伸长手臂过去抱起阿好,又看着珊娘道:“亏得嘴长得像你。” 这孩子的眉眼脸庞生得都和袁长卿几乎一模一样,特别是那双黑溜溜的眼眸,看着人时有种叫人心醉的专注,唯有那菱角似红艳艳的小嘴儿生得像珊娘——五老爷也说,亏得这嘴生得不像他爹那样无情单薄,像珊娘才更有福气。袁长卿深表赞同。 他伸手点了点孩子那红润的小嘴儿,却勾得阿好扭着头追着他的手指一阵寻找。珊娘见了,便知道孩子是饿了,忙伸手从袁长卿的手里接过孩子。 前世时,珊娘信奉着孟老太太教的一切,总怕她自己会惯坏了孩子。如今换了一世,她再也不愿意压抑自己的本性了,所以她能亲手照顾孩子时,都是尽量亲自动手的。只有忙不过来或奶水不够时,才会用到袁长卿千挑万选来的那个奶娘。 阿好的性情可不像他爹那般挑剔,竟是极好带的一个孩子,饿了时也只哼哼两声,却是很少会哭闹。 看着这孩子时,珊娘总免不了想起前世时的那个孩子,却发现,随着她和阿好相处日久,那些原本已经想起来的往事,竟渐渐地又开始模糊了。如今她再想起那前世的孩子,眼前闪现的竟全都是怀里这小小的人儿…… 许是闻到了他娘身上的奶香,阿好不耐烦地扭着头,轻轻哼哼着。珊娘伸手才刚要解衣襟,见袁长卿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上,两只眼睛巴巴地看着她和孩子,她忽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推着他道:“你先出去。” 袁长卿哪里肯走,“又不是没见过。” 珊娘正待要跟他争执,阿好那等不及的哼哼声似在转向哭泣的势头,她只得瞪了袁长卿一眼,一边哄着阿好,一边解了衣襟。 袁长卿默默看着她给孩子喂奶,忽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都说月子里不该劳累的,偏说你也不听,非坚持要自己带孩子。瞧瞧,别人月子里谁不是养得白白胖胖的?就你没能养得起来。要不,我们不做满月了,做双满月吧,或者干脆做百日。” 珊娘立时抬头白他一眼,道:“你当是养猪呢!我都胖了一圈了,竟还说我没能养得起来!”顿了顿,又道,“不管做什么,袁家那边该是要请的吧?可我真不想请他们。” 袁长卿默了默,道:“那天四叔去翰林院找过我,那意思,想我们带着孩子搬回去……” 第123节 “那怎么行?!”他话还没说完,珊娘就叫了起来,扰得阿好受惊似地动了动。珊娘赶紧放低了声音,道:“我们大人在他们手里都差点吃亏,孩子这么小……” 袁长卿立时安抚地又摸了摸她的脸,道:“我知道。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一件事罢了。”又道,“你且放心,我再不可能让他们欺负了你们。而且,便是请他们来也无碍,他们不过是秋天的蚂蚱……”他顿了顿,低声笑道,“总有他们自作孽的一天。我们且看着。” 珊娘知道他在袁家人,特别是袁昶兴的身上做了些手脚,可不管她怎么问,袁长卿为了维护他在珊娘心里的“纯洁”印象,竟就是不肯告诉她细节。 这里哄着阿好重新睡着后,外面的晚膳也已经备好了。奶娘进来看护着阿好,珊娘便和袁长卿出去准备用饭。 别人都还好,只六安看到袁长卿和珊娘时,总忍不住脸红别扭,竟好几次险些出了错,惹得李妈妈冲她一阵瞪眼。 珊娘摇了摇头,对李妈妈笑道:“原当六安像三和的,如今看着倒越来越像五福了。” 偏这句话叫那在廊下点着食盒的五福听到了,便隔着帘子抗议道:“奶奶又说我坏话!我又哪里有不是了?!““瞧这丫头凶的,我还说不得了!”珊娘立时指着帘子向袁长卿告着状,又瞪着帘子道:“都是我惯的你,竟都敢跟我顶嘴了!赶明儿我问问炎风可还肯要你,他若肯,我就把你给嫁过去,管你愿意不愿意!”——如今做着月子的她哪里都去不了,于是拿炎风打趣着五福,也就成了她少有的娱乐。 “他大概不肯了吧。”袁长卿忽然道。 忽地,外面没了动静。 珊娘也是一阵惊讶。要知道,炎风前两天还央着五福给他做鞋来着……她回头问着袁长卿:“你说什么?” 袁长卿悄悄冲她一挤眼,道:“哦,我听说他央着谁给他做双鞋的,那人没肯,他就叫别人替他做了。这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的,我猜他十有八-九是灰心了,这才去找别人了吧……” “咣”的一声,外面传来碗掉在地上的声音。六安赶紧掀着帘子出去看个究竟,却劈头就被五福给骂了,“都当差这么久了,怎么做事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碗也不放好了,看,打了!算你的还算我的?!” 说到最后,五福的声音都抖得走了调。珊娘才刚扬起眉,想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就听到六安叫了声“五福姐姐”,然后便是五福跑开的声音。 “真的假的?!”珊娘立时回头瞪着袁长卿。 袁长卿拿筷子夹着颗虾仁放进嘴里,才笑眯眯地道:“当然是假的。”又道,“在这方面,炎风跟我一样的死心眼儿呢。” 这一回,别说是脸嫩的六安,连李妈妈都站不住了,赶紧找着借口从屋里出去了。 *·*·* 便是珊娘再有什么顾虑,孩子的满月席总是要办的。 不过,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了。虽然对于袁家老夫人来说,袁霙是她的“重孙儿”,可对于方家老夫人来说,这也是她的“重外孙儿”。而一般来说,那冷脸不爱笑的,给人带来的压力要远大过于那总是笑脸迎人的,于是袁老夫人在这一点上,竟是天然地抗不过一脸严肃的方老夫人。方老夫人自来了后就霸占着小阿好,那虎视眈眈的眼,镇得袁老夫人只草草看了一眼孩子,连碰都没捞到个机会碰一下他——当然,这叫小心眼儿提防着她的珊娘放心了不少。 其实要说起来,袁老夫人也不可能蠢到当众对个小婴儿做什么手脚,可架不住珊娘是为人母的,面对孩子的事时,竟比袁长卿还要会多心多疑。而袁老夫人如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叫袁长卿夫妇脱离了袁府,叫她深有鞭长莫及之感。所以她想尽了办法,哪怕摆出一副哀兵之态,也想忽悠着珊娘和袁长卿再搬回去。对付老太太,珊娘可谓是“经验丰富”了。老太太那里表演着温情,她这里就装着个柔顺,老太太改而义正辞严,她立时开始插科打诨,总之,老太太有来言,她就有去语,一套八卦拳法打得虎虎生风,惹得方老夫人频频斜眼瞅着她一阵唇角含笑。 晚间,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袁长卿回到内院,便只见珊娘如死猪般瘫着手脚躺在床上。在她的后侧,刚解了襁褓的小阿好正自由地挥舞着手脚,一边咿咿呀呀地不知跟自己在聊着什么。 袁长卿解了腰带,侧身坐到珊娘的身边,伸长手臂过去逗着阿好抓住他的小指,然后垂头看着懒怠动静的珊娘,笑道:“累了?” 珊娘闭着眼点了点头,道:“连生这小子,再带做月子,我感觉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过那么多的话了。” “不爱跟人说话,不说便是。”袁长卿宠溺地抚着她的眉心。 珊娘睁开眼,嘲讽地看他一眼,道:“你定是巴不得把我锁在家里才好呢。” 袁长卿的眉一动,竟没有否认。 珊娘则摇着头叹道:“不行。关在家里这几个月,我感觉我都快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了。我才不要被你关成傻子。”她忽地抬头看向他,“你不会不许我出去吧?” 袁长卿默了默,道:“我心里是不想你出去的,可……”他无奈一笑,“我也知道我关不住你。与其惹你厌了我,倒不如放你自由。反正我就在这里,只要你记得回来就好。” 珊娘一震,直直看着袁长卿,眼里忽地冒出崇拜的火花——果然,比起她来,袁长卿要精明了百倍。前世的她若也能有这样的智慧,怕他俩就不会有那样糟糕的结局了…… 她却是不知道,若依着袁长卿霸道的本性,他定然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体贴的。一切全都因为她给袁长卿描述的那个“梦”,给他起了很大的警示作用——好吧,严格说来,好像他又在捡着她的漏了…… 虽然珊娘话里话外一副“不安于室”的模样,可其实比起外面的诱惑,她更愿意跟儿子腻乎在一起。前世时她就很愿意去溺爱她的孩子,不过因为她那时候的错误想法,才导致了后来的错误做法。至于如今……袁长卿说,她教歪了,他来扶正。既然袁长卿欠她一世,这一世,她只要做她愿意做的就好。何况,所谓“养不教父之过”,便是孩子被她教坏了,那黑锅也该袁长卿去背。 于是,对于阿好的每一点成长,不仅初为人父的袁长卿感觉很是惊奇,前世不曾参与过孩子成长的珊娘也同样深感惊奇,以至于每每袁长卿下衙回来后,珊娘迎上来的头一句话,便是说阿好今天又学会了个什么新把戏,直刺激得袁长卿恨不能整天守着妻儿,哪儿也不去才好。 都说孩子只愁养不愁长,转眼的功夫,便过了新年。二月里,袁霙五个月大的时候,炎风终于修成正果,娶到了凶悍无比的五福。四月里,袁霙能独自坐着时,林如稚的未婚夫梅欢郎以二甲第十名的成绩中了进士。五月里,已经开始学走路的袁霙被抱进林如稚的新房,做了一回压床童子……然后,几乎是眨眼的功夫,那躺在床上连抬头都不会的小婴儿便满了一岁。 能跑能跳会叫人的袁霙,如今竟是越长越好了,那眉眼比他爹生得还精致,特别是那红艳艳的唇色衬着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几乎叫所有见过他的妇人都想把他抱过去咬上一口。 偏这孩子明明小时候挺乖挺爱笑的,却不知为什么,竟是越长大性情越像袁长卿,能以表情表达意愿时,他绝不肯开一开金口的。便是被大公主等人骚扰得烦不胜烦,他也只皱着个小眉头,以比他爹还黑还亮的眼,酷酷地看着那令他不高兴的人——偏他越是这般高冷,就越勾得人欲罢不能地去逗弄他。 这时候,若是珊娘不在附近,这才一岁的孩子,会学着他爹的模样,老气横秋地跟那抱着他的人商量:“能先放我下来吗?” 而若是叫他发现他娘亲就在附近…… “娘……” 原本还一脸高冷的小人儿,立时变成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泪包儿。 第165章 ·争风吃醋 虽然珊娘跟袁长卿说不愿意守在家里,可事实上,从怀孕生子到袁霙抓周之前,她简直就是被绑在了家里,竟是哪里都去不得。如今好不容易袁霙终于能走会跑了,她才得以再次走出家门。 袁霙是重阳节的生日。过了重阳,那捐募会便又要开始筹集冬季的慈善募捐了。因之前珊娘曾提过可以离家帮忙的话,陆夫人也给她下了张帖子。 而直到这时,珊娘才发现,原本门庭冷落的捐募会,竟在大公主和陆夫人的带动下,影响了京城里许多勋贵人家的女眷们走出家门来帮忙。倒是以前是常客的她,叫那些新来的小姑娘们觉得面生,竟还有个小姑娘笑着问她是不是头一次来帮忙的…… 陆夫人在楼上听到楼下的动静,探头一看,见是珊娘,立时便笑开了,对那不认识她的小姑娘笑道:“这你们都不认识?这是探花娘子。” 虽然在袁长卿之后,又出过两任探花,可京城人似乎只认定了袁长卿才配得上这“探花郎”的名字一般,说起“探花郎”三个字,竟没人再想到别人身上的。 这会儿正好大公主也在,听说珊娘来了,立时跑下楼去,探头看着珊娘身后:“咱们的小探花郎呢?”说话间,正好看到奶娘怀里抱着的小袁霙,她立时过去,喜滋滋地将袁霙抢入怀里。 和别人家养得甚是精细的孩子不同,珊娘和袁长卿都没什么育儿经验,加上他们家里又没个长辈整天看着,那花妈妈没孩子,李妈妈又是个软性子,所有有关养孩子的一切,全都是这夫妻俩自己瞎折腾,所以养得袁霙竟是一点儿都不怕陌生人。 被大公主从奶娘手中抢过去,这孩子竟也一声不吭,只睁着双乌黑的眼,专注地瞅着大公主,直瞅得大公主心里一阵酥麻,凑过去在他脸上狠亲了两口。 那袁霙虽然不怕陌生人,可他和他爹一样,都不爱跟人亲近,立时不满地皱了眉,回头看着他娘叫了声,“娘。” 珊娘却一撇嘴,道:“说了不带你,偏你闹着不肯放我走。既然是你闹着要跟来的,好也罢坏也罢,你自个儿受着吧!” 小家伙见求救无效,便委屈地扁了扁嘴,又抬头看看大公主,想起来这位常往他家跑的,也不算是个陌生人,便求安慰似地将大脑袋往大公主的肩上一搁。那委屈的小模样,立时哄得大公主一阵心软脚软,护着他就嗔着珊娘道:“有你这样给人当娘的嘛!” 陆夫人则惊奇道:“你家这个才十三个月吧?怎么竟什么话都听得懂似的?都说你家长卿是神童,不想你们儿子竟也是个小神童呢!” 珊娘忍不住一阵讪然——事实上,倒不是这孩子早熟,而是那袁长卿从来就不是个软性情的人,对孩子讲话总像跟对个成年人似的,害得珊娘也受他的影响,自打袁霙能听得懂人说话起,就没把他当个孩子看待过。加上这孩子自己也不是那种爱哭闹的小孩儿脾气,渐渐的,竟叫一家子也全都习惯了当他是个小大人一般。也只有外人才觉得他这模样有点早熟…… “其实我原没打算带他来的,”珊娘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可这小东西缠人缠得太紧了,我不带上他,他能从我出门一直哭到我回去。”——就拧脾气这一点,倒是十足十像珊娘。 “正该带着他才对!”大公主立时抬头笑道:“就冲着咱阿好这张小脸蛋儿,就能多募得好些善款。”又道,“你若是再能把你家探花郎贡献出来,这国色天香的一对儿父子,只往那里一站,还不得叫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全都掏空了荷包?!” 大公主的话,逗得众人一阵笑。 所以说,其实不管哪个年代,都是个看脸的年代。特别是生得漂亮可爱的孩子,在女人堆里更是无往不利。加上袁霙也不认生,只要他能从眼角处瞅到他娘的身影,他也就任由那些女人们抢着将他抱来抱去的,竟是一点儿都不哭闹,就更得赢得了一片赞誉。 珊娘则趁机和陆夫人讨论起这次募捐的事来。 陆夫人道:“还是老规矩,你管账。”又道,“阿如听说可以把账本甩给你,高兴得什么似的。可惜今儿她家里有事,没能来,等她来了,你俩再交接吧。” 正说着,那个错认了珊娘的小姑娘不好意思地过来了。她先是抬手揉了揉鼻子,然后跟个男儿似地,忽地冲着珊娘一抱拳,道歉道:“姐姐莫怪,是我眼拙了。” 珊娘一怔,然后便笑开了——这姑娘,有点意思。 只见眼前站着的女孩大约十七八岁左右,那个子在女孩中算是高的了,偏在头顶紧紧盘了个小小的发髻。若不是那发辫辫了些花样,珊娘差点就误认为这是男子的发髻了。且,这孩子身上穿着的,明显是箭袖骑马装,而不是别的姑娘身上的那种常服。 陆夫人忙在一旁介绍道:“这是神威将军家的姑娘,姓姚,闺名一个‘桃’字。” 姚桃笑道:“姐姐叫我五儿就好。” 神威将军,姓姚……珊娘忽地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 晚间,等袁长卿下衙回到家,珊娘便把今儿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又说起姚桃,歪头道:“我怎么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她的名字的?” 正拿巾子擦着手的袁长卿歪头想了想,道:“我只知道他们姚家上一辈子全是男孩,这一辈子也只这么一个姑娘。”又道,“许是大姐姐跟你提过的吧,姚家和方家是世交。” 袁霙抓周后,方家老夫人和方英就回了关外。如今京城里守着方府的,又只剩下大夫人带着仍在上学的方经方纬兄弟俩了。 珊娘摇了摇头,才刚要说什么,那袁长卿忽然“嘶”了一声,丢开手里的巾子。 “怎么了?”珊娘赶紧过去,抢过袁长卿的手看了一眼。 却原来,是袁长卿的指甲不知怎么折断了,竟直扣到了肉里。 “怎么了?!”她皱眉看向他。 袁长卿笑道:“没什么,早晨练功时没注意,不小心劈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珊娘责怪着,拉着他的手在窗边坐了,又从笸箩里拿过剪子,一边细细替他修着指甲,一边忍不住抱怨道:“之前明明是我先引着大公主和陆姐姐进会里帮忙的,如今我倒成了新来的人,”又翻他一眼,“都是你和那小东西捆住了我的手脚!” 这会儿屋里没人,袁长卿便伸长手臂,撑在珊娘的另一侧,又歪头看着她道:“一直忘问你了。你是为了什么去帮忙的?是为了叫人知道你也去帮忙了吗?” 珊娘怔了怔,忽地抬头怒瞪着他,“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袁长卿微微一笑,拿鼻尖一蹭她的耳朵,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和阿好误了你……” “才不是!”珊娘以手肘给了他一击,“我、我只是……”她一时也说不清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罢了。她甩开他的手,“我也不知道。”又道,“不过跟你说说罢了……” “我知道。”袁长卿忽地一翻手掌,扣住她的手,手指沿着她的手腕摸进她宽大的衣袖,一边在她的肌肤上轻轻勾画着,一边凑过去,以唇似有若无地碰触着她的耳朵,故意低沉着声音笑道:“我知道,你不过是小心眼儿了,感觉明明该你走在人前的,如今却落在人后面了。可你也并不是一无所得不是?你有我,还有阿好……”说着,他拨开她的衣领,轻轻咬着她肩颈交接的地方。 珊娘被他撩拨得忍不住合了合眼,又侧过头去,将整个脖颈全都向他敞开着,一边喃喃道:“我没有后悔,就是有点……” “小心眼儿。”袁长卿在她的脖弯处轻咬着,然后忽地用力一吸。 珊娘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他的头,嗔着他道:“要死了,又来了!说了多少遍了,不许留下印子!你再这样,我可不许你碰我了!” “还不许我碰?!”袁长卿干脆揽住她,整个人都压了过来,一边抱怨道:“你算算,你欠了我多少次?我总觉得,自有了那个小家伙后,我在你心里就没那么重要了……” 正说着,原本寂静无声的外间里响起门帘被人甩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细碎脚步声。珊娘如受惊的兔子般,立时将袁长卿从身上推开。 她这里才推开袁长卿,小袁霙就顶着门帘进来了,他奶娘正急急追在他的身后——这个年纪的孩子,明明路还没走稳,偏偏跑得飞快,叫大人捉也捉不住。 见奶娘一脸不安,珊娘叹着气挥了挥手。奶娘立时如释重负般退了出去。 跟只小猎豹般窜进来的袁霙却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娘和奶娘间的那些互动,甚至都没看到他爹那黑了一层的脸,只欢快地叫了声“娘”,便冲着珊娘扑了过来。 而,直到扑到近前,袁霙才注意他爹正和他娘并肩坐在一处,且他爹的手还放在他娘的身上。 小家伙立时皱了眉,过去推着袁长卿的膝盖,硬是挤到他和珊娘的中间,然后那双乌黑的眼,甚是高冷地看看袁长卿,一扭头,冲着珊娘甜甜一笑,伸长手臂,奶声奶气叫了声:“娘,抱。” 珊娘才刚要弯腰去抱他,却叫袁长卿一把将袁霙给拎了起来。袁长卿把儿子放到自己的另一边,盯着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教训着袁霙道:“都一岁了,大孩子了,怎么还叫你娘抱?!羞也不羞?!” 羞与不羞的,一岁的袁霙可不懂,他只知道,他爹又不许他跟他娘撒娇了。于是那乌亮的眼里立时就蓄了泪,小家伙侧头绕开他爹,看着他娘伸开双手,可怜兮兮地叫着“娘”。 明知道这小家伙的眼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珊娘看了仍是忍不住一阵心软,赶紧拍了袁长卿一记,从他手里抢过儿子,道:“有你这样当爹的嘛!他才一岁,能懂什么?” 什么都不懂,却无师自通懂得怎么跟他爹争宠的袁霙,终于如愿以偿地坐进珊娘的怀里。那原本看着都要掉出眼眶的眼泪这会儿早没了踪影。“娘。”他窝在珊娘的怀里,炫耀似地看了他爹一眼,然后扭过头去,嘟嘟囔囔地跟珊娘不知嘀咕着什么,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人前那不爱开口的高冷模样。 袁长卿看着袁霙皱了好一会儿的眉,对珊娘又抱怨道:“看吧,我就说自有了他后,你心里就只有他了。” 珊娘不禁一阵哭笑不得,拿手指一戳他的脑门儿,道:“好意思的!竟还跟你儿子争风吃醋。” 第124节 袁长卿却一把抓住她的手,闪着眼眸道:“今晚你得依我,不然我把这小子扔出去。” 珊娘立时瞪他一眼,抽回手道:“孩子在这儿呢!”又哄着袁霙:“早间你爹上衙去时,你哭成那样,怎么这会儿又不要你爹了?” 袁长卿摇头道:“我算是知道了。有你在的时候,他才不会要我呢。”又凑到珊娘跟前,“要不,再生一个吧。生个女儿。都说儿子跟娘好,女儿一定跟我好。” 第166章 ·棒打薄情郎 原本按照陆夫人的安排,珊娘和林如稚是要在第二天交接捐募会的账务的,可林如稚带信来说,家里有事走不开。直到又过了两天,林如稚才给珊娘送信,二人约着一同去捐募会交接账务。 珊娘来时,林如稚还没到。陆夫人便笑道:“不会是那丫头有什么情况了吧?” 所谓的“情况”,指的是林如稚可能怀孕了。 珊娘笑道:“这也属正常,怎么说她新婚已有半年了。” 陆夫人微笑着,给珊娘相让了一回茶点。 珊娘看看陆夫人,心里一阵默默叹息。当初陆夫人跟夫家闹翻,就是因为她婆婆强把她儿子抱了去。且她那个婆婆还十分恶毒地给她儿子灌输了许多陆夫人的不是,教得她儿子从小就看不起她这个母亲,以至于如今他们母子关系极是糟糕。珊娘前世曾受过同样的苦楚,所以她极是同情陆夫人。只是,这种事又不是别人可以插手帮忙的,她竟除了同情外,也别无他法。 她正感慨着时,林如稚到了。 林如稚一进院门便笑道:“都是我的错,竟差点误了正事,我认罚。” 珊娘回头看去,只见林如稚穿着身樱红的褙子,下面露着一截牙白的裙摆,头上郑重地盘了个八宝髻,那向来不施脂粉的脸上竟少见地抹着胭脂水粉。她不禁笑了起来,迎过去道:“今儿是什么日子?竟难得见你打扮得这么隆重。” 可等她走到近前,珊娘才发现,林如稚的眼底竟有着两抹脂粉都遮不住的青影。她不禁一阵疑惑,正待要发问,林如稚已经一如既往地挽住她的胳膊,对她亲热笑道:“大公主说,女人不该只为悦己者容,更该为己悦而容。我觉得这话对极了。谁说我们打扮就该给谁看的?我们打扮自己,是我们自己高兴。对不?” 若她的声音没有比往常略高了那么一些,珊娘大概也就信了她正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活泼了。她默默瞥了林如稚一眼,笑着应和了一句,并没当面拆穿她。 沈夫人站在廊下没有迎过去,见林如稚难得的这一身装扮,也跟着笑道:“定是有什么喜事,只是如今还没到时候说。可是?” 风俗里都说,怀孕不满三个月时是不宜让人知道的。林如稚自然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沈夫人的意思,先是怔了怔,然后又略有些古怪地歪头笑了笑,对沈夫人道:“没有的事。” 三人一阵说笑后,林如稚便拉着珊娘去了账房。两人交接完了账务,林如稚仍是带着那种奇怪的兴奋,拉着珊娘一阵叽叽喳喳,似乎是害怕她一旦停下话题,便会找不着话说一般。 “小阿好呢?你没带他来吗?”林如稚道,“我还给他带了我亲手做的桂花糕呢。” 珊娘笑道,“今儿太太也来了,和大公主带着他去后头的绣庄上玩去了。” 如今孤贫院的那些孩子跟五太太学刺绣也快有两年了,大公主想替这些女孩子们谋条出路,便想起之前珊娘说过的,梅山镇孤贫院的女孩子们开绣庄的事,于是利用捐募会后面空置的院子也办起了一个绣庄。因京城孤贫院的孩子们到底功力还浅,大公主又特意派人去梅山镇请了好几个太太曾教过的女孩们进京来做绣娘。 这事儿林如稚也是知道的,只是,珊娘提到绣庄时,她奇怪的有些怔忡。 珊娘也没注意到她的古怪,只拿手推着她,取笑她道:“你什么竟也会做桂花糕了?”要知道,林如稚可谓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偏在厨艺上极没有天分。“不会是,你学来讨好你家梅郎的吧?” 她的取笑,却忽地叫林如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珊娘的眼立时一眯,心里大概猜到了她那眼下青影的来历——该不会是这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吵架了吧? “怎么?吵架了?”她挪到林如稚的身边坐下。 要说林如稚一向是个有话就说的性情,这会儿她却难得地沉默着没有回答。 想着她和袁长卿也没少吵架,且有时候夫妻之间的吵架简直没有道理可讲,珊娘便以一副过来人的架式,笑着伸手过去拍了拍林如稚的手,连他俩为什么吵架她都懒得问,只道:“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吵架不记仇。这会儿你烦恼着,等过个几天,你自己都会觉得这吵架的理由好笑了。” 林如稚垂眼看看珊娘仍握着她的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笑道:“姐姐说的是。”又道,“我们原也没吵,就是……”她顿了一顿,忽地一挥手,笑道:“大概是我多心了。” 仿佛珊娘的劝慰真的起了作用,不一会儿,林如稚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开朗。珊娘便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却再没想到,后面竟兴起那么大的风波。 二人对完了账,从账房里出来时,五太太和大公主已经带着袁霙从后面回来了。 珊娘出来之前,袁霙正坐在五太太的怀里,自顾自地低头玩着大公主给他的玩具。不管大公主和陆夫人如何逗弄讨好着他,他只在他感兴趣的时候才偶尔抬一抬眼。可珊娘的身形才刚一出现,他立时就发现了,然后跟条小泥鳅似的从五太太的膝上滑下去,一下子就扑到珊娘的身上,这才表现得跟个一岁小孩儿似的,哼哼叽叽地抬着一条腿,一副想要往他娘身上爬的模样——竟是一下子就从不理人的高冷宝宝,变身为一个离不得娘的小屁孩儿了。 珊娘抱起他后,林如稚便逗着袁霙道:“我带了桂花糕来。可要?” 别看袁霙生在北方,却是标准的南方人口味——嗜甜。 小家伙先是歪头看看林如稚,然后抬头看看他娘,见他娘没有任何表示,这才如恩赐般地一点头,轻吐出两个字:“好吧。” 顿时,在场的众人都笑开了。 众人正笑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吵闹声。珊娘抱着袁霙跟着众人出去一看,只见院子当中,姚五姑娘姚桃拿着根长棍,竟耍了个枪花,以棍尖抵着一个戎装青年的胸脯。 那青年低头看看胸前的棍尖,一抬头,怒瞪着姚桃:“你什么意思?我都不认识你!” 珊娘这才惊讶地发现,这戎装青年竟是她哥哥,侯瑞——侯瑞于春天时通过了京城讲武堂的考核,如今正在津沽港的军舰上实习着,竟已经半年不曾回过家了。今儿他是难得得了半个月的探亲假,人才刚到京城,便带着给袁霙的礼物去看他的小外甥,却不想珊娘母子竟不在家,所以他这才找了过来。 “瑞哥儿?!”五太太也是一阵惊讶。 “太太……” 侯瑞才刚说了两个字,姚桃怒喝了一声,“你竟不认识我?!”手里的木棍一挑,竟又向他袭了过去。 果然这一年来侯瑞没有白白浪费光阴,只见他腰一拧,极灵活地避开姚桃的棍尖,一边躲闪着一边皱眉道:“这位姑娘,你能不能讲一讲理?!我不是闯空门的歹人……” 说话间,二人早交手了四五个回合,直惊得珊娘和五太太以及大公主等人全都呆在那里一阵不知所措。最后还是侯瑞见这样躲闪不是法子,便叫了声“得罪”,忽地猫腰钻进姚桃的棍影里,拿肩一撞姚桃。姚桃虽然棍法不错,可到底是个女孩子,力道哪里比得过侯瑞,立时一个立足不稳,眼看着就要摔倒,侯瑞又一时心软,及时伸手拉住那根棍子,这才避免了叫她当众出丑。 姚桃丢开棍子,一抹额头的汗,叉着腰对侯瑞道:“功夫不错。” 侯瑞:“……” 珊娘赶紧抱着袁霙过去拦在这二人中间。想着侯瑞一向是个莽撞的,不管他到底为了什么挨打,大概十有八-九是他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吧。于是她不客气地瞪了侯瑞一眼,然后才回头问着姚桃:“姚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哥哥可是哪里得罪你了?” 侯瑞立时在她背后不满道:“怎么可能?!我都大半年没在京城了,这才回来。再说,我又不认识她……” “你不认识我?”忽然,姚桃往旁跨出一步,绕开珊娘,直直顶到侯瑞的鼻尖前,盯着侯瑞的眼道:“你再仔细看看,你可认得我?” 侯瑞被她这突兀的举止惊得赶紧后退一步,姚桃却不依不饶地跟上一步,仍那么紧紧顶在侯瑞的鼻尖前。 侯瑞一边往后仰着身子,一边被迫看着她,然后硬挤出一个笑道:“姑、姑娘,恕、恕我眼拙,没……想起来……” 姚桃盯着他看了两瞬,忽地一阵泄气,后退一步,道:“你竟真不记得我?” 侯瑞眨巴了两下眼,又仔细看她一眼,然后憨憨地摇了摇头。 姚桃顿了顿,脸色一阵变幻不定。紧接着,她忽地又是一挺胸,再次逼到侯瑞的鼻尖前,道:“那你现在仔细看看我。记好了,我叫姚桃,小名五儿,去年二月份的时候曾跟你相过亲来着。而且,我看上你了!” 侯瑞:“……” 若不是他在船上练出一身极佳的平衡能力,这姑娘的话险些叫他闪了腰。 他立时求助地看向珊娘。 珊娘则是一阵恍然——她就说神威将军和姚五姑娘的名字很有些耳熟来着! 却原来,要说起来,这姚五姑娘还该算得是侯瑞离家出走的“初因”。那时候的侯瑞一心想着要出海,老爷却觉得成家立业或许能叫这不靠谱的儿子安定下来,所以听五太太说神威将军家的姑娘对侯瑞很满意后,便不顾侯瑞的抗拒,发了狠话,逼着侯瑞娶妻,这才激得侯瑞最后离家出走了。后来侯瑞回来后,又是忙着考讲武堂,又闹出什么“卖花女”的事,跟五老爷闹翻了一阵子,五老爷听着珊娘和太太的劝,也就暂时歇了给儿子找媳妇的心思,和姚家的事,也就这么再不提了。 却是再没想到,自打相亲见过一面后,姚五就中意上了侯瑞。因侯瑞的逃跑,叫侯家一时没能顾得上这桩婚事,让小姑娘心里抱了希望,还当这件事能成的,偏后来侯瑞被抓回来后,跟五老爷达成了协议,这桩婚事竟黄了。小姑娘家里两代都是男子,所以把她也养成一身的男儿禀性,竟是个不服输的。她很想知道自己哪里不入侯瑞的眼了,便一直悄悄注意着侯瑞的动向,然后就知道了侯瑞跟那个“卖花女”的事。一方面,姚五觉得,侯瑞是个心善的,可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为自己一阵抱屈——她哪点比不上那个虚情假义的卖花女了?!所以,今儿在捐募会门前撞见侯瑞,她立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才拿着棍子想要教训一下这“不长眼”的意中人…… 而,这么一出“棒打薄情郎”,不仅没叫她把自己的一腔怒气打掉,倒因他看到她要倒地时拉了她一把,叫她又动了心。所以…… “你仔细看看我,”姚五姑娘又顶到侯瑞的鼻尖前,盯着他的眼道:“我看上你了,你能看上我吗?” 第167章 ·多心 接下来的日子,倒叫珊娘瞧了好一阵子的热闹。 回家度假的侯瑞只要一出门,准能撞见姚五儿。姚桃又是那样一个直爽的性情,除了没有主动请媒人上五老爷府去提亲,这姑娘简直把她对侯瑞的心思袒露得一览无余——比当年追着袁长卿跑的那些姑娘们可大胆多了。 后来珊娘才知道,姚家世代镇守在西陲边塞,直到姚五她爹和她的哥哥们能挑起大梁,她爷爷才带着她回京城颐养天年。那西陲边塞外族众多,民风彪悍,别说男的抢婚,女的抢婚都是常见的事。加上姚家两代人中只姚五这么一个姑娘,偏她娘又死得早,家里一群男人哪里知道该怎么正确教养一个姑娘,因此,竟养得这姚五也是一副豪放直爽的男儿性情。 侯瑞一开始并不乐意有这么个姑娘追在他身后的,可这孩子和珊娘一样,有个致命的弱点:心软。他那里被姚五追急了,或沉了脸,或说了什么重话,令姚五一阵垂头丧气后,侯瑞自己心里就先过意不去了。而他才刚刚给姚五一点好脸色,姚五立时又复原成神采飞扬的模样……那一刻,侯瑞忽然就觉得,比起她垂头丧气来,还是神采飞扬更适合于她——后来他才明白,其实当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时,他就已经对她动了心了…… 就在珊娘饶有兴味地关注着她哥哥和姚五姑娘之间的动向时,林如稚出事了。 林如稚来时,那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眼圈立时叫珊娘将众人全都遣了下去。 三和的脚跟才刚消失在门帘外,林如稚就扑到珊娘的肩上,无声抽噎起来。 珊娘眨着眼,硬是按捺下满肚子的疑问,直等林如稚哭够了,这才扶着她的肩,柔声道:“别急,有话慢慢说,怎么了?” 林如稚抽噎道:“他,他变心了……” 珊娘立时就怔住了。“谁?你们家欢哥儿?!”算算林如稚和梅欢歌新婚都还没到半年呢,这怎么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怀疑?可有什么证据?”珊娘小心问。 “什么怀疑?!还用得着怀疑吗?!”林如稚哭道,“我亲耳听到的!” “啊?!”珊娘又是一阵呆怔。眨了眨眼,她才又拍着林如稚的手道:“别慌,别乱,慢慢来,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却原来,事情还得从大公主派人去梅山镇孤贫院请绣娘的事说起。 虽然对于生活在孤贫院里的人来说,能够受大公主的聘用,是难得可以摆脱眼前困境的一件好事,可梅山镇到底是个小地方,且自古大周就有“人离乡贱”的说法,便是孤贫院再简陋贫瘠,好歹总能勉强维持生计,因此,竟是除了一个叫草儿的姑娘很有股求上进的企图心外,其他姑娘们竟没一个敢应征的。 那时候珊娘正在家里待产,五太太又是那样一种不问事的性情,大公主便想起了林如稚,想着请她帮忙招募人手。而要说起来,林如稚在梅山镇上其实也没呆上几年,倒是梅欢歌,原就是孤贫院的出身,且那时候他仍在梅山书院里读着书。受了大公主所托后,林如稚便给梅欢歌写了信去,叫他劝说那些女孩们。加上草儿的努力相劝,大公主那里才募得了眼下的这六个绣娘。 六个绣娘进京后,梅欢歌也进京赶考了,且还考上了庶吉士,然后于考中后的第二个月,他如愿和林如稚完了婚。婚礼前,草儿特意带着她亲手绣的贺礼去林家给林如稚道贺,只说她们能有今日,全都是林如稚和梅欢歌的照顾,她愿意认林如稚作姐姐。林如稚也不以为意,便认下了这个妹妹。在她和梅欢歌完婚后,那草儿跟他们夫妻更是常来常往的。 一开始,林如稚并不曾留意到有何不妥,直到她发现,草儿每回来找她,总是挑着梅欢歌也在家的时候。而若是偶尔一两回梅欢歌不在家,草儿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且还总打听着梅欢歌的去向,林如稚这才动了疑。而当她把她的疑心换了调-笑的口吻跟梅欢歌说时,梅欢歌却很不以为意,笑话她是多心了。那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大概真是多心了,直到今日事发。 今儿她原回了一趟娘家,可因家里突然来了访客,她便提早回去了。等她回到家才知道,梅欢歌今日不知为什么也提早散了衙,且正好草儿也来了。听说梅欢歌在花厅上招待着草儿时,林如稚心里虽觉得别扭,可也没往深处想。直到她走到花厅那里,看到原该在花厅上侍候茶水的婆子竟远远站在大太阳底下,且看到她之后,那婆子的脸色简直可以说是大惊失色,竟转身就要往花厅过去。 起了疑心的林如稚岂肯让她逃脱,命人拿住那婆子,她则一个人蹑了手脚,悄悄潜到后窗处一听,顿时便气炸了肺腑。 只听梅欢歌在说着:“你想叫我如何?”草儿则哭着道:“我原不想叫你如何的,只想叫你知道我的心。可如今我却受不了了,我想要日日能够看到你,只要姐姐点头,我做小也愿意的……” 长这么大,林如稚哪里受过这样的气,立时不管不顾地冲进花厅,把那不要脸的两个人砸了一身的茶水,便哭着跑了。想着她母亲原就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她瞎了眼竟看上了梅欢歌,她没脸面去找她母亲哭诉,便跑来找珊娘了。 听了前因后果,珊娘不禁一阵呆怔。虽然之前在梅山镇时她就认识了梅欢歌,可说到底她跟他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接,直到他娶了林如稚后,两家来往多了,她才对梅欢歌认识更多了一些。那时候她还曾跟袁长卿感慨过,说世情易变,人心易变,偏这梅欢歌看着竟跟少年时没什么变化,竟还是当年从孤贫院里出来的那个纯朴模样。袁长卿也曾悄悄评点梅欢歌此人应该更合适接了林二先生的衣钵,做个教书先生,说他的性情并不适合官场……却想不到,以为不会变的梅欢歌,居然这么快就迷失在京城的花花世界里了! 珊娘一阵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地把梅欢歌一阵痛骂。正骂着,毛大进来回禀,说是梅大人来接梅夫人。 珊娘立时喝了一声:“打出去!”一顿,忙又道:“等等……” 她还没说完,林如稚便慌张地抓住她的衣袖,抬着那红肿的双眼,拼命摇头道:“我不见他,我再也不要见他了!” 珊娘赶紧抱住她,安抚地拍着她的肩道:“我不会让你见他的!可我却是要见一见他!我还要看看他的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再不济,总要有人替你骂一骂他,出出气才好!” 珊娘怒气冲冲地来到前厅时,就只见一身狼狈的梅欢歌正在前厅里来回踱着步,那月白色的袍襟上,印着一块明显的茶渍——显然就是不久前才被林如稚给泼的。 看到他这明显焦急的模样,珊娘忽地一眨眼,压抑下怒气,拿出陪袁家老太太演戏的本领,硬是挤出个笑容来,对梅欢歌道:“哟,今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阿如呢?没跟你一起来吗?” 梅欢歌一怔,呆呆望着珊娘道:“阿如没来?” “啊?”珊娘装着傻道:“没来啊。” 梅欢歌急得一阵搓手,道:“那她还能去哪?”说着,冲珊娘草草一拱手,道了声“打扰”,转身便要走。 第125节 珊娘冷笑一声,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没吱声。 梅欢歌才刚要转过影壁,一抬头,蓦地看到在门厅里正往这边张望的毛大,他忽然反应过来,回身看看珊娘,又急急跑回厅上,向着珊娘一躬到底,道:“姐姐莫要骗我了,我知道她在你这里,还请姐姐行个方便,叫我跟她说两句话……” “说什么?!”珊娘冷笑道:“休妻,还是和离?” 梅欢歌吓了一跳,忙摆着手道:“谁说的?!” “那就是要纳妾了!”珊娘顶着他的话道,“你可是这主意?!” “我、我……”梅欢歌一阵词穷,又急得一跺脚,道:“不是这样的,阿如误会我了!” “误会你了?!” “是的,她误会了,我跟草儿没什么的,是她多心了!”梅欢歌急道。 “这么说,是阿如听错了,草儿没有给你做小的心?!”珊娘再次截着他的话道。 梅欢歌忽地不吱声了。 珊娘便知道,这应该是实情了。她忍不住一阵冷笑,道:“那你倒说说看,你跟草儿是怎么回事。” “我……她……”梅欢歌一阵吭吭哧哧,直急得一阵脸色赤红,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急狠了,他一跺脚,对珊娘道:“你们女人家就是这么小心眼儿,她也没做什么,再说我又没答应……” “哈?!”立时,珊娘那压抑着的火就压不住了,若不是眼前没个武器,她就该学着姚五对她哥哥那样,拎棍子打人了。“毛大!”她再懒得跟梅欢歌生气,回头就冲着门厅里听着动静的毛大喝道:“送客!”又道,“把他给我丢出去,再不许他上门!” 要说如今这探花府里,可以不听探花郎的吩咐,却千万不可以不听夫人的。毛大答应一声,醋钵大的拳头往梅欢歌胸前一伸,便揪着他的衣襟直接拎着他,将他丢出了府门外。 回到屋里,看着林如稚那哭得似烂桃一般的眼,珊娘的怒气不禁又升了三分,拍着桌子咬牙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只管在我家住下……” 她忽地一顿。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不是只有林如稚会偷听,前世时她也偷听到一段叫她肝肠寸断的话来着…… 虽然因为时日隔得太久,她已经记不清当时林如轩到底是怎么说的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前世的林如稚似乎过得并不如意,袁长卿也过得不如意。而且,做事一向干脆利落的袁长卿只说林如轩那么说是在败坏林如稚的名声,却对他跟林如稚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不置一词…… 忽地,珊娘的后背刷过一层冷汗。 而与此同时,下衙回到家的袁长卿,则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捡到一个衣衫落魄的熟人…… 第168章 ·没吵起来的架 袁长卿进屋时,珊娘正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袁霙折腾着白爪。 如今已经长成一只大猫的白爪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猫大爷派头。以前家里唯一受它待见的人只袁长卿一个,可自打有了个小袁霙后,竟是连袁长卿都不受它待见了,它竟是只钟爱袁霙一个。哪怕袁霙把它当布偶一样,在它身上爬来滚去,哪怕他没轻没重地揪它的尾巴,白爪都只是一声不吭地默默忍受着。甚至有时候,珊娘觉得它看向袁霙的眼神里像是带着种无原则的溺爱一般…… 往常只要袁长卿一进门,珊娘总会主动迎上来,一边帮他换下身上的官服,一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家里这一天来发生的大事小情,可今儿袁长卿都已经凑到她的跟前了,她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珊娘被袁长卿突然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不由“哎呦”叫了一声,推着袁长卿道:“要死了,吓我做什么?!” 她这一声儿惊动了跟白爪玩得正欢的袁霙。袁霙抬头往这边瞅了一眼。见是他爹回来了,小人儿犹豫了一下,看看他爹,再看看不时动着猫耳朵的白爪,到底还是觉得猫耳朵的乐趣比他爹大,便又扑过去揪着白爪的耳朵玩了起来。 袁长卿无奈地摇了摇头,向珊娘告状道:“瞧瞧,这孩子像谁?!” 珊娘立时反驳道:“还不是像你!” 还真是像袁长卿。不管袁长卿人前装着个什么彬彬有礼的温顺模样,其实他骨子里待人极是冷淡,不感兴趣的人就跟袁霙一样,他会统统无视掉。 袁长卿自己也是知道的,便以一只手撑在罗汉榻的床沿上,越过珊娘,泄愤似地伸手在袁霙和白爪的脑袋上各揉了一把,叫白爪不满地冲他挥了一爪子,他这才缩回手,回头问着珊娘:“才刚你在想什么?竟想得那样入神,连我进来都不曾听到。” 想你跟林如稚之间到底有没有事——这句话差点就叫珊娘脱口说了出来。正这时,外间条案上的自鸣钟“当当”响起了报时声。珊娘忽地一扬眉,问着袁长卿:“你今儿怎么晚了?”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袁探花竟是个惧内的,每天只上衙下衙两点一线地跑,再不往别处去应酬的。 “也没晚,”袁长卿横过一步,在她的面前伸展着手臂,示意珊娘替他更衣,“回来时在门外的台阶上看到了梅欢歌。” 珊娘原都已经站了起来,听到这名字,忽地又坐了回去,抬头瞪着袁长卿道:“你放他进来了?!” 到今年年底,袁长卿和珊娘成亲就有整四年了,因此,他对珊娘的脾气禀性可谓是了如指掌。看到呆坐在他家门前台阶上的梅欢歌时,便是没有毛大在大门后面冲他挤眉弄眼地打眼色,他也能猜到,必定是林如稚这小两口闹了什么别扭,且显然珊娘还认定了错在梅欢歌这一方。而被珊娘拒之门外的人,他若敢不经她同意就放进家来,今晚他怕是就得去后面的小木楼上过夜了。所以袁长卿也没有放梅欢歌进门。可也不能就这么让个翰林老爷坐在自家门前不管,他便把人掇弄到巷口的茶馆里去坐了,然后才回来。 “……问他怎么回事,他还不肯说,只说要见阿如。对了,阿如呢?”袁长卿问着珊娘。 “哭了一下午,哭得头都痛了,我就安排她在客院里住下了。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说着,珊娘忍不住一阵义愤填膺,便把事情经过跟袁长卿说了一遍,怒道,“原以为他是个老实的,没想到两人新婚还不到一年呢,竟就变了心!”想着前世时袁长卿和林如稚之间的那点疑问,珊娘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溜溜的不得劲,便又咬牙道:“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袁长卿回头看看她,无奈道:“我又没惹你,你干嘛把我也带上了。” “若给你机会,你能说你不嘴馋?!”珊娘撇着嘴道。 袁长卿飞快地看了一眼和猫在罗汉榻上扑腾着的袁霙,凑到珊娘耳旁小声道:“你榨干我,我就没力气偷嘴了。” 珊娘一窒,也回头看了一眼袁霙,咬着唇狠狠在袁长卿的腰上拧了一把,小声骂道:“不要脸!” 这一拧,却是拧得袁长卿心里忽地就痒了起来,那手指顺势沿着珊娘的衣袖摸进她的袖口,在她敏感的肌肤上轻轻刮擦着,回头对着外间叫了声“来人,看着点大爷”,便硬把不情愿的珊娘推进了卧室。 卧室门上的帘子才刚一垂下,他便抱着珊娘的腰,一把将她按在门旁的墙上,低头就狠狠吻了下去。 门帘外,五福听到招呼进来,只见袁霙一个人在罗汉榻上玩耍着,又看到卧室门口的帘子在微微晃动着,忍不住抬手遮在唇边就无声地笑了起来。 六安也听到了招呼,探头进来,见只有五福,竟没看到袁长卿和珊娘,便问了句:“老爷夫人呢?”——自有了袁霙后,袁长卿和珊娘就自动升格为“老爷”、“夫人”了。且随着老皇帝身体日益衰弱,太子的势力日益巩固,如今袁长卿也终于不再在人后做他那默默无闻的“修书匠”了,而是被太子越级提拔任了翰林院侍读一职,从七品升为从五品。珊娘跟着夫荣妻贵,身上也有了相应的品级,所以倒也担得那一声“夫人”的称呼。 五福回头看看六安,然后冲着那低垂的门帘呶了呶嘴,两个人一阵挤眉弄眼地笑。 帘内,珊娘以为袁长卿不过是偷个香而已,所以他把她推到墙上时,她只是笑着没有反抗。直到她听到一帘之外六安的声音,便伸手去推袁长卿。袁长卿却仗着他俩单独在一起时没人敢闯进来,竟将她的手腕举到头顶处扣住,然后伸手托住她的腰,竟吻得愈发的深了…… 帘外有人,他俩却在帘内做着这样的事……珊娘又是心虚又是紧张,便在他怀里扭动着挣扎了起来。偏她的挣扎,竟更加刺激到了袁长卿,令原只想偷个香的他浑身一阵冒火,竟忍不住吻得更深更狠了……直到感觉到他的欲念,珊娘才知道她用错了策略,忙不敢用力挣扎了,只顺从地安抚着他,一边小幅度地缓缓撤退着…… “珊儿,”他渐渐放开她的唇,咬着她的耳朵道:“我才刚从太子爷手里弄来一个温泉庄子,赶明儿我们谁都不带,只我们两个去住几天。可好?”又抱怨道:“自有了阿好,这屋里就没断过人,闹得人不得清静。”他原就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且也不喜欢人多。 珊娘这会儿仍被他撩拨得一阵头晕目眩,正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胸前默默喘息着。直到她的腿重又恢复气力,她这才嗔他一眼,又伸手去拧他,“真是的,外面全是人!” “可别再拧我了,”袁长卿赶紧握住她的手,咬着她的下巴道:“原就是你拧出来的火。”又抬头问她:“你还没说好不好呢。” “只我俩?”珊娘抬起头配合着他,“不带阿好?” 袁长卿立时皱了眉,道:“给老爷太太带两天也没事。正好还有全哥儿给他作伴。” 五岁的全哥还不太能理得清亲戚关系,每次珊娘带着阿好回娘家,他总拉着阿好叫“弟弟”,等知道自己是“舅舅”不是“哥哥”时,小家伙还一脸的不高兴——也是,太太的娘家自那次来梅山镇闹过事后,就再没敢在五老爷夫妇面前出现过。全哥儿自己没舅舅,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是“舅舅”,他倒是有两个哥哥的。所以在他的认知里,“哥哥”可远比“舅舅”威风多了。 想到全哥儿,珊娘忍不住一阵微笑。可转瞬间她又想到林如稚的事,便忽地从袁长卿的怀里退出来,恨恨地拧着他的手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阿如还在咱家呢。” “依我的意思,”袁长卿道,“他们夫妻的事就该他们两个自己去解决,我们原不该插手的。” 珊娘立时皱着眉头,道:“难道就看着阿如受人欺负?!” 袁长卿冷静道:“是不是‘欺负’还不定呢。我们只听了阿如一方面的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该听一听梅欢歌的说法。” 这倒是。珊娘一阵沉默后,道:“可阿如现在这模样,也没办法冷静下来跟梅欢歌说话的。” “那也不能把她留在咱家。”袁长卿道。 珊娘忍不住抬头横了袁长卿一眼。就像袁长卿了解她一样,她也很是了解袁长卿。袁长卿这人生性寡淡,且还很是自我,除非是他放在心上的人和事,不然不管是谁遭遇到什么难事,都难以叫他伸一伸手的。别说是梅欢歌跟林如稚吵架,便是这二人真的闹和离,他怕也只会冷眼旁观,再不发一言的。 何况,他原就不是个好客之人,白天里有朋友来访倒也无妨,晚间却是独属于他的时光,他可不乐意叫林如稚给打扰了——他的小心眼儿,珊娘一眼就看穿了,翻着白眼不满道:“她是我的好朋友!” “她还是我师妹呢。”袁长卿道。见她瞪他,他跟安抚炸了毛的白爪一样抚着她的背又道:“你是急公好义,可也不能越俎代庖了。阿如不是三岁小孩,她自己的事就该由她自己去面对才是。如今你把她护在咱家里,又不许梅欢歌进门,往好处说,你是在照顾朋友,可往不好处说,怕是就要叫人说你从中作梗了。从来夫妻吵架都是劝和不劝分的。” “什么劝和不劝分?!”珊娘又炸了毛,“事情总有个是非对错的!”她一把推开他,“听你的意思,你竟觉得梅欢歌是对的了?!赶明儿你是不是也要纳个妾来气我?!” 袁长卿摇着头,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就听珊娘怒道:“只要你敢纳妾,我就跟你离!我说过,我这人什么都吃,唯独不肯吃亏,只要你敢在外面采什么野花,就别怪我给你戴绿帽子……” 袁长卿神色一变,忽地伸手捂住她的嘴,那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气惊得珊娘一愣。 顿了一顿,直到压抑住心里升腾着的怒气,袁长卿才看着她摇了摇头,道:“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脾气?!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竟就什么都敢说了。”又顿了顿,似到底没能全部压抑住那股怒气一般,他忽地凑到珊娘耳旁,咬牙切齿道:“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又顿了一顿,“我从不信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我宁愿信人做出来的事。可你若想听,我也可以再说一遍。这一辈子我只要你一个,我再不会看别人一眼,所以你以后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来气我。” 夫妻二人紧紧贴在一处,那交汇着的目光渐渐融合,竟似再分不出彼此一般。 半晌,珊娘叹了口气,伸手圈住袁长卿的脖颈,踮着脚尖在他嘴上啄了一下,又侧头贴在他的胸口处,道了声:“对不起。”刚才她那么说,不过是图一时的嘴上快活,却忘了袁长卿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她的一时痛快,却已经狠狠地伤害到了他…… 看着偎在他胸前的珊娘,袁长卿一阵呆怔。从十六岁那年认识她之后,她在他的面前永远是那么的嘴硬,再如何也不肯低一低头的。这竟是她头一次在他的面前服软认错…… “再没下次就好。”他就势抱住她。 二人默默依偎了一会儿,珊娘道:“我以为我已经很努力在改自己的那些坏毛病了,可有时候真的很难。比如,你说得对,我又越俎代庖了。”她推开他,“你去把梅欢歌找来吧,我去劝劝阿如。总要叫他们摊开了说清楚。如果他真有心纳妾,再看阿如什么意思吧。” 至于前世的袁长卿和林如稚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跟现在有关系吗?! 第169章 ·梅呆子 珊娘来到客院时,林如稚已经醒了,正靠着床头呆呆地出着神。见珊娘进来,她硬挤出一个笑,想要说什么,可忍不住又是一阵鼻子发酸。 珊娘叹了口气,在床边上坐了,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道:“梅欢歌想见你。” “我不见他!”林如稚接过帕子捂住眼,哽咽道:“我再不想见他了!” 珊娘由着她哭了一会儿,才劝着她道:“你总要听一听他的说法,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还能哪样?!”林如稚拿开帕子,握着珊娘的手流泪道:“我是没脸告诉你,其实之前我就在疑心了。可我总想着不能够,想着他不可能那么伤我的心,想着定是我多心了。偏今儿竟叫我亲眼撞破了,这还能叫我怎么想?!便是他来,也不过是一套骗我的鬼话,我再不信他了!” 珊娘一阵沉默。好朋友遇到这种事,任何劝说都是乏力空白的。除了沉默,她也想不出什么说辞来。半晌,她叹了口气,又道:“可你也不能永远这么避着他。” 林如稚拧着帕子也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幽幽道:“其实之前我就一直想着,若我的疑心是真的,我该怎么办。”说着,那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再次拿帕子捂了脸,哭道:“我甚至梦到过草儿跪在我的面前,求我收下她,求我成全她……我……我没法子,只能违心让他收了她……谁叫我是女人,谁叫我不能嫉妒……可我心里……呜……” 珊娘不禁又是一阵沉默。便是大周比前朝风气要开明,可对于女人三从四德的标准,却是从来都没有改过。前世时她也曾像林如稚这样的认命,可重活一世后,她就再不愿意那样委屈自己了。也亏得袁长卿虽然性情清冷,倒也是个心胸宽广的,从不曾像世人那样,认为女人天生就该比男人低了一等。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林如稚抽噎着又道,“如今我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他若真铁了心要纳她,我还能怎样?难道真的为了个妾跟他和离?!说出去我也没脸见人了……” 珊娘一怔,“你竟愿意答应他纳妾?!”她再想不到林如稚在梅欢歌身上竟用情如此之深……可转念间她就明白了。说到底,林如稚不像她多了一世的经历,怕是此时的她也和前世时的自己一样,把事情想得极是简单,以为妾不过是个玩物,纳妾也不过是安抚丈夫的一点小手段而已。 可那个草儿不是六安,林如稚也不是像她从小就受着大宅里争斗的教养,几乎用脚趾头她都能想像得到,心高气傲的林如稚便是勉强委屈自己吃了眼前的这个亏,一时一日她许还能压抑着自己,天长日久,怕是夫妻间的那点情分也就渐渐地被磨光了…… 珊娘蓦地一阵眨眼。前世时林如稚过得不好,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可,不是还有林二先生和林如亭吗? “你父母和你哥哥……”她道。 林如稚摇着头道:“我哪敢让他们知道。我娘原就不同意这件事,只因我爹也看重于他,这才勉强同意的。若知道他竟变了,我娘非要跟我爹闹一场不可。我娘总说我一辈子没叫她操过心,偏在婚事上叫她落了那么多的泪,如今偏又闹成这样,我、我再没脸跟他们说的……” 珊娘心中一阵恍然。怕是前世时林如稚并没有像这一世这样跑来找人哭诉,而是隐忍了下来,却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个不幸的妇人。所以林如轩才说她和袁长卿都是“苦命人”。 至于林如轩酒后那句所谓的“彼此心里有对方”,如今珊娘更是肯定了,这不过是林如轩的臆想。因为以她所知道的那个林如稚和袁长卿,他们若是彼此有意,怕都不会另娶另嫁。特别是袁长卿,若他心里有林如稚,是再不可能任由林如稚嫁给别人的。 珊娘眨了眨眼,伸手拉下林如稚捂在脸上的手,看着她的双眼道:“你真愿意他纳妾?” 林如稚落泪道:“不愿意又能如何?谁叫我是女人……” 珊娘放开手,皱着眉头道:“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迂腐之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你以前的胆量都去哪里了?!你以为纳妾是给家里添一尊塑像吗?那是个活生生的人!你能做得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亲热吗?!反正我是做不到。我宁愿宰了袁大,也绝不许他碰别的女人一下的!” “你以为我愿意?!”林如稚抬头叫道,“可我又能如何?” “你不能如何吗?”珊娘双手抱胸,冷笑道:“你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不能如何了?!若是我,我定要向袁大表明态度,我不许他纳妾……” “会被人说的……”林如稚小声道。 珊娘一怔,那细长的眉顿时一竖,伸手戳着林如稚的脑袋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道学了?林老夫人见你这样,定要气死!以前也没见你这样畏惧人言啊!” 第126节 “那是因为……”林如稚顿了顿,那眼泪又下来了。她拿帕子拭着泪道:“在家时我是女儿,可以恣意妄为,我什么样儿父母都会接受我。可如今我已经嫁了人,我怕我行为出跳,会惹得人笑话梅郎,叫梅郎嫌弃……” 珊娘又怔了怔。林如稚的心情,她竟是了解的。前世时她为了袁长卿,也曾这样努力去改变过自己,结果不仅把自己做了个四不像,也叫袁长卿离她越来越远。 她默默叹了口气,伸手抹去林如稚脸上的泪珠,道:“你认识梅欢歌时,你就是那样的性情了。他若不喜欢那样的你,又怎么会跟你好上?如今你变成这样,不定他还不喜欢呢……”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拉住林如稚的手道:“不定你们之间叫草儿插上手,就是因为你老是这么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叫他觉得你变了呢!”又道,“我总认为,做人先该做好自己,忘了自己,单纯为了讨好别人而改变自己,这个你还是你吗?便是被你讨好的人喜欢上了你,他喜欢的怕也不是真正的你。只冲着这一点,我就觉得你跟梅欢歌需要好好谈一谈。至于同意不同意他纳妾,我认为你还是需要好好想想,你若能够忍受他跟别的女人亲热,那我也就什么都不说了,若不能,我劝你慎重。” *·*·* 梅欢歌被袁长卿迎进府来,看到珊娘站在花厅门口等着他,他立时显出一副心有所畏的模样来,像是害怕珊娘会扑过来打他一般。袁长卿见了心里一阵好笑,便冲着花厅的方向伸了伸手,又道了一声“请”。 梅欢歌犹豫了一下,直到原本站在廊上的珊娘走下台阶,又斜眼看着他冷哼了一声,他这才讪讪地冲着珊娘拱了拱手,提着袍角上了台阶。 珊娘回头看着梅欢歌的背影,正想着要不要绕到后窗那里去偷听,就听袁长卿在她耳旁低声道:“才刚你做什么了?看把梅郎吓的。” 珊娘一阵诧异,回头想了一下,道:“我也没怎么着他啊。” 站在他们身后的李妈妈并没有看到袁长卿忍着笑的模样,听他问着珊娘,便以为之前珊娘赶走梅欢歌的事让袁长卿不高兴了,忙替珊娘说话道:“我们姑娘没做什么……”可想想平常珊娘对袁长卿动不动就呛声,甚至还经常上手,她怕袁长卿不信,忙又笑道:“待客的礼数我们姑娘可从来都不缺的……”这句话一出口,她立时又担心袁长卿心里会存了什么不满,赶紧又道:“我们姑娘再知礼不过……” 袁长卿是什么人,李妈妈的那点小心思他岂能摸不透,便看着珊娘笑了笑。 珊娘也知道自己的坏毛病,可对着袁长卿她就是克制不住,那手竟忍不住又伸了出去。 李妈妈一看就着急了,突兀地横插-进珊娘和袁长卿的中间,对他们二人笑道:“也不好尽站在这里,要不,姑娘姑爷先回去,等里面说完了,我再派人去请?” 袁长卿了然地看了李妈妈一眼,对珊娘道:“我去听听。”说着,便从旁边绕到廊下,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 李妈妈则扭头责备着珊娘道:“跟姑娘说了多少次了,女儿家不要太刚强,说话做事都要和软着些。姑爷如今正往上走着,姑娘行事有差,会叫人连姑爷也一同笑话的。” 立时,珊娘就明白林如稚怎么嫁了人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世人对未嫁的女儿和已嫁的妇人要求是不同的,做女儿时乖张一些无妨,可做了妇人后,就再不许任性了。偏林如稚不像她,曾有过一世憋屈的经历,若再遭遇到像李妈妈这样的“好心劝说”,她怕是再难扛住的。 “我又没做什么。”珊娘抱屈道。 “还没做什么!”李妈妈道,“如今姑爷待姑娘好着,姑娘便是呛姑爷一句,或者动一动手,姑爷自是不会往心里去,可长久下去,难免姑爷不会往心里去。等时间长了,不定姑爷就要觉得姑娘对他不够尊重了。” 珊娘怔了怔,正想着她是不是要改进一下对袁长卿的态度,就听得袁长卿在她身后道:“奶娘错了。” 她一回头,这才发现袁长卿不知什么时候又绕了回来。袁长卿看着她道:“十三儿的脾气我了解。她若客客气气地待人,那才是把别人当外人了。只有自家人,她才会这般不客气。” 要说起来,袁长卿和珊娘还真是两个极端。袁长卿是只对他放在心上的人体贴周全,珊娘则正好跟他相反,在外人面前永远是那么礼貌周到,只有面对自己人时,她才会那般恣意妄为。 珊娘被他看得一阵脸红,便打着岔问道:“里面如何?” 袁长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哭着呢。”又道,“亏得你不爱哭。” 珊娘横他一眼,“若哭有用,我也哭的。”说着,回身便要上台阶。 袁长卿赶紧一把拦住她,道:“你别插手,该由他们自己学着解决才是。”又不满道:“总不能老叫你替他们操着心吧。” 得!珊娘立时知道,袁长卿的小心眼儿又发作了。 袁长卿拉着珊娘绕到花厅后面,二人在窗下站了半晌,才听到室内传来梅欢歌的声音。 “求、求你别哭了,”梅欢歌讷讷道,“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还在乎我哭不哭?!”林如稚哑着声音幽幽道,“我还当你如今有了新欢,再不记得我了。” “你、你真的误会了,”梅欢歌急道,“我跟草儿真没什么的……” “还说没什么!”林如稚跳起来叫道,“我都亲耳听到了,人家愿意给你做小,这还叫没什么?!” “可我也没答应她呀!”梅欢歌也叫道。顿了顿,他顿足道:“冤死我了!我真没那个心的,只是……只是,只是因为她……哎呦!” 隔着玻璃窗,珊娘看到,一向沉稳木讷的梅欢歌竟跟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般,在花厅上一阵顿足甩手。她立时“扑哧”一下笑出声儿来。袁长卿赶紧伸手盖住她的嘴。 厅上,林如稚也从来没见梅欢歌这样过,不禁拿开捂在眼睛上的帕子,看着梅欢歌一阵发呆。 梅欢歌顿了两下足,见林如稚终于不哭了,便也顾不上什么男儿的体面,过去蹲在她的膝前,看着她道:“你不嫌弃我,愿意嫁我,我心里早已经跟自己发了誓,这一辈子不负你的。你放心,我心里除了你,再没别人了。” “可草儿又是怎么回事?”林如稚问。 “这个……”梅欢歌一阵犹豫,见林如稚拧了眉,他这才道:“我们自小一起在孤贫院里长大的,我从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我的,直到有一天她来家玩,因晚了,你说她一个人走夜路回去不好,叫我送一送她。可半路上,她忽然就哭了起来,说她打小就喜欢我,又说她原想忍着不说的,可她忍不住了,她想要我知道。我,我对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她也说她什么都不图我的,她只是希望我知道这件事而已。我就想着,这也不碍着谁的事,就、就没告诉你。可今儿她来时你不在家,偏我提早下了衙,她看到我,忽地就又说起这件事了。我、我也被她吓到了,然后你就回来了。”又道:“真的,我跟她真的没什么,她之前也从来没说过什么愿意做小的话,她若说了,我再不肯见她的……” 窗外,袁长卿凑到珊娘耳旁道:“呆子一个!” “什么?”珊娘回头。 袁长卿悄声又道:“那姑娘说喜欢他,原就是试探于他的。不管他有什么反应,只要他还愿意叫那个姑娘靠近他,在那姑娘看来,便是他对她也存了一丝情义的。许那姑娘原本真的什么都没想做,只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思,可见他这样,倒叫姑娘心大了起来。可不是个呆子?!白白叫自己陷在这一堆麻烦事里。” “就你聪明!”珊娘给了他一个肘击,也悄声道:“我就不信,有姑娘跟你说喜欢了你许多年,你能狠得下心来再不搭理她。便是嘴上说不行,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得瑟呢!人家姑娘再加把劲,不定你们也就委屈自个儿,将就了这到了眼前的齐人之福!” 见她打翻了醋坛子,袁长卿默然一笑,又见左右没人,便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咬着她的耳朵道:“我可不敢,我怕你宰了我呢。” 珊娘立时知道,他大概是偷听了她和林如稚的谈话。 且不说袁长卿那里如何借着夜色的掩护动手动脚地吃着自己媳妇儿的豆腐,再说回花厅上。 林如稚咬唇沉思良久,终究觉得半信半疑,问着梅欢歌道:“若是你跟她没什么,为什么你跟她单独呆着?还叫婆子在一旁替你们望风!” “哎呦,真是冤死了!”梅欢歌忍不住又开始顿足了,他急道:“她原好好的坐着,我们原正说着话,一边等你回来,可她忽然就哭了起来,我只当她是遇到了什么不好说的事,这才把侍候的人打发了出去,可我哪里知道她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又道,“你若不信,你可以问当值的婆子。那婆子一直没走远,原就在廊下看着呢。你走了之后我问那婆子怎么回事,那婆子说,她听着草儿动静不对,偏又看到你回来了,她怕你生了误会,这才急急过去拦你的,偏你还是误会了,且还一句解释都不肯听我说,甩手就走了……哎呦,”他又顿起足来,“哎呦,可真是冤死我了!不信你可以回去审那婆子,可是我说的那样!” 窗外的珊娘听了不禁一阵眨眼。她抬头看向袁长卿。袁长卿低头看着她点点头,道:“我信他说的是真的。”又道,“一个人不可能变得那么快,便是要变,也总是有迹可寻的。我觉得这梅欢歌,应该还是我们知道的那个梅呆子。” 既然事情说开了,珊娘也就再没必要当那个“护花使者”护着林如稚了。把梅氏夫妇送走后,珊娘低头一阵沉思,又抬头问着袁长卿:“若是今儿林如稚没闹开,还一直隐忍着,梅欢歌会变心吗?” 袁长卿摇头道:“不好说。” 珊娘不禁不满地一皱眉。她知道,袁长卿最是擅长依据各人的禀性处境,推测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便逼着他道:“那你猜猜看呢?” 袁长卿偏头想了一会儿,道:“亏得京里有你,若是没你,怕是阿如也只能把这件事闷在心里了。那个草儿,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不过冲着她敢头一个应大公主的聘,便可以知道,那至少是个有胆识的。且我早说过,梅欢歌这人机敏不足。若是今儿没被阿如撞破,或者阿如没有发作出来,梅欢歌那里怕还是摆不出什么决绝的姿态来拒绝那个草儿。那个草儿一定会觉得她有很大的机会。我猜,她十有八-九会把这件事闹开,逼着阿如不得不把她收入内宅。至于梅欢歌,许他多少也觉得有些对不住草儿对他的一片深情,既然阿如都没意见把人收下,他自是不会拒绝的。可便是阿如做了妥协,她的性子在那里,怕是……”他不看好地摇了摇头。 珊娘咬着唇沉思了一会儿,道:“忘了提醒阿如了。我觉得,她和梅欢歌最好能一起去对付那个草儿,把该说的话全都说透了,叫那个草儿再难作怪。” “阿如没你想的那么笨,”袁长卿道,“不过是今儿受了惊,叫她一时乱了手脚罢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回到了内院。袁长卿挥手赶走过来的丫鬟,亲自替珊娘打起帘子。 珊娘一边进屋一边道:“我还是不放心。明儿我得跟她好好谈谈。”又回头对袁长卿道:“还有梅欢歌,你也得找他谈谈,他那种想法太天真,也太危险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叫袁长卿一把将她拉了过去。袁长卿不满道:“今儿一天就只见你围着他俩转了。就算她是你的好朋友,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把你的心思放在她身上做什么?”说着,拉起珊娘的手塞进他的衣襟,“你该多关心关心我才是。才刚被你拱起的火可还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曾有妹子说,怎么不给珊娘一个男二,我不干的理由就是因为这个——不管男人女人,有了主的就是有了主的,谁都不该去觊觎!要暗恋的男二干嘛?做备胎吗?且不说对备胎公平不公平,就是对自己的另一半,也很不公平。谁知道那人会不会成为草儿,觉得你对他(她)的容忍是放纵,是心软,然后觉得她也有机会上位呢? 真正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的态度,应该是像袁长卿这样,除了自己看上的人之外,不给别人任何一点机会。 总之,我是不理解觉得有人暗恋自己也挺不错的人是怎么想的,我挺烦有人暗恋自己的。除了能叫自己心里觉得有点得瑟外,他们于我何益?我又不能多吃多占,反而还给自己的感情生活制造隐患。要不得,要不得。 第170章 ·其他人其他事 第二天一早,珊娘就唠叨着说要去找林如稚,可她还没能成行,就先收到了她七姐姐的帖子。 这些年,因着老皇帝和太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倒叫次辅大人得了益处,如今竟意外地坐上了首辅的位置。可因着这个首辅,却是叫七娘的丈夫刘洋为了难。那刘洋也是个有才情的,偏他爷爷一辈子谨慎小心,如今又坐上了首辅之位,更是不肯叫家里人惹了眼,连珊娘招呼着她七姐参与捐募会的事,老爷子都给打了回票,刘洋更是被他爷爷关在家里几年不曾放出去科举。直到今年年初的时候,首辅夫人从七娘那里得知袁长卿升了职,再一对照自家无所事事的孙儿,立时觉得老爷小心忒过,倒耽误了小孙儿,于是便悄悄做了局,一家子瞒天过海地让刘洋下了场。等刘洋高中的消息传来时,首辅大人也就只好认命了。 七娘这次来,却是通报一声儿的,刘洋得了个外差,家里已经同意他们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一同上任去。 “原说他先过去,我们娘儿几个等过了年再走的,老太太许是觉得这些年都委屈了他,竟忽然又说,让我们一家子一块走。”七娘笑道。 “什么时候走?”珊娘问,又道:“大郎也罢了,小哥儿才一岁,路又那么远,他们可吃得消?” 七娘和小儿子和袁霙一般大,两个孩子只差着个月份而已。 七娘笑道:“那孩子,皮实着呢,打出生至今,连个咳嗽都没有过。”又道,“月底就走,所以今儿来跟你说一声儿,也算是辞行了。等我们走的那天,你们也都别来送。因着他偷偷下场的事,老爷子心里正窝着火呢,不许我们大张旗鼓地走。” 如今刘老爷子在朝中得了个诨名:和泥相爷。说的便是他帝帮太子帮两不相帮,遇到事儿他只两边和着稀泥。不过话说回来,也亏得有他在其中和着稀泥,才能叫两帮人马没有明刀明枪地干上。 七娘叹了一口气,又道:“如今朝局不好,所以老爷子才给他谋了个外任。出去三年,等再回来时,想来事情也就尘埃落定了。”又道,“叫你家大郎也找着机会放外任吧,如今这京里实在是……” 七娘的话虽然没说完,珊娘却是明白她的意思。随着老皇帝日益衰弱,四皇子的动作愈发的频繁了。敏感的人都觉得,总有一□□中要出大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过珊娘也知道,袁长卿是再不可能赴外任的。虽然外面不显,只冲着袁长卿如今在书房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也能猜到,怕是太子对他愈发地倚重了。 说起来,七娘和珊娘一样,都不怎么关心政事,且她俩的丈夫也都有一个共性,就是不爱叫内宅操心他们的公务,她俩也就乐得偷懒了。想到这一点,珊娘忍不住问着七娘,“等你到了地方上,怕是就没这闲散日子过了。我听说,下面最爱搞什么‘夫人□□’,许多事情都不是大人们在衙门里办成的,而是夫人们在私底下串联的。” 七娘鄙夷地一撇嘴,道:“我家那位说了,没本事的才要靠女人在背后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真有本事的,自己就解决了,哪劳动到女人。还说,咱大周的风气就是被这些‘夫人帮’给弄坏的,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去解决的事,非要走那些歪门邪道,反正他是再不许我那样的。”忽地又道:“你有没有觉得,自生了孩子后,我就越来越笨了?想当初我们在西园的时候,谁不是八面玲珑,听锣听音的伶俐人儿?可如今我却越来越觉得我笨了,整天除了孩子家里,就再没心思跟人勾心斗角了。” 珊娘调侃着她笑道:“那说明姐夫把你养得好呗。刀子都是越磨越锋利的,你过得好,不需要跟人斗心眼儿,自然也就越来越笨了。” “还说我!”七娘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拍了一记,笑道:“袁大待你差了?!之前的你是多爱拔尖儿的一个人啊,如今竟也成了芸芸众生了。若不是袁大宠得你整天游手好闲,你能懒成这样?!” 顿了顿,她忽然又问着珊娘:“你收到过家里的信吗?” 这个家,自然是指梅山镇的侯家。 珊娘摇头笑道:“老太太原就不待见我,哪能给我写信。” “那你是不知道了。”七娘叹道,“家里又出大热闹了。年初时,老太太不是叫四叔进京拉五叔回去,却没能如愿吗?老太太就想自己进京城来找五叔,偏叫老太爷给拦下来了。可老太爷自己不知怎么又动了心思,也想要进京城来玩一玩,结果他还没动身,他养的那些鸟啊狗的不知怎么死了好几只。老太爷非说这是老太太报复他之前不许她进京给下的黑手,老两口就这么闹了起来,然后老太爷气得也不进京了,只说要护着他的那些鸟啊狗的。阿弥陀佛,亏得这两人自己那么闹着。老太爷倒也罢了,若叫老太太进京,我真怕她没头没脑地一头扎进这堆混乱里。我们老爷好不容易才头脑清醒了,再叫个糊涂老太太给搅进去,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老爷当年一心想在京里谋个职,可等他进了京,跟当时才被推上首辅之位的刘老爷子一通促膝长谈后,大老爷就改了主意,主动要求续了之前的那个职位,再不往京里凑了。甚至之后老太太叫他往孟家门下走动,大老爷也不肯。当时七娘只听了一耳朵,好像是刘老爷子拿历代帝位之争的事吓唬了大老爷一通。那从龙之功虽大,可也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交易。大老爷虽然有心上进,可再好的前程也得有命去享,所以不管老太太再怎么催促着大老爷,被从利益梦里点醒的大老爷则死咬了牙,宁愿学着亲家保守行事,也再不贸然抱大腿了。 说实话,这不禁叫珊娘大大地松了口气。前世时,新帝登基后,因受孟家的牵连,侯家的日子曾经很不好过了很长的时间,所以那时候老太太才怨着她明明是袁长卿的妻子,却一点儿也帮不上自己娘家的忙。而这一世,以她所知道的袁长卿的性情,怕是除了五老爷一家,侯家其他人的死活袁长卿也不会过问的。 至于五老爷。去年珊娘还怀着袁霙时,老太太曾派过一次三老爷进京,想要把如今名声终于传到梅山镇上的五老爷抓回去。五老爷好不容易脱离了樊笼,哪里肯再入樊笼,便以珊娘待产为由,把三老爷打发了回去。今年年初的时候,老太太又派了四老爷来劝说五老爷回去。五老爷这一回干脆玩了阴的,带着四老爷京里京外地一通转悠,直转悠得四老爷花了眼,竟险些被五老爷说动了心思,想要留在京城也不回去了。只是,四老爷到底不是五老爷,原就是庶子,且也没有五老爷自己养活自己的本事,被老太太提了提钱袋子,四老爷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二人说了一会儿家里奇葩的老太太和老太爷,那七娘“哎呦”了一声,拍着手道:“看我,说着说着就说岔了。我要说的是十四妹妹。十四妹妹给我写了信,说是明年十四妹夫想要进京赶考,偏我这里又要离京了,所以我跟你说一声儿,等他俩来了,你帮着照顾一二。” 十四上一辈子是被老太太嫁了个粗鲁的军汉,这一世却因为跟珊娘的冲突而上了老太太的“黑名单”,后来由其嫡母做主嫁了个小秀才。偏这小秀才娶了佳人后,突然就发奋了起来,费了三四年的功夫,终于考上了举人,所以如今想试试能不能更进一步。 那珊娘可从来不是个大度的,想起那年中秋夜十四勾引袁长卿的事,她心里就有火,便道:“她干嘛不给我写信?!” 七娘横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俩的那笔旧账还没算完?如今都是有孩子的人了,竟还这么小肚鸡肠。”又道,“小时候喜欢的人未必就是真喜欢,其中不定加了多少自己的想像呢。真正居家过日子就又不一样了。如今十四两子口过得和和美美的,她哪还能惦记着你的东西?!她不给你写信,就是心里对你有愧的意思,偏你还不依不饶了!当年可是你说的,一家子姐妹,能有什么隔夜的仇?!何况那时候她还小着呢。” 珊娘微一撇嘴,心道,只比我小一岁而已。顿了顿,到底答应着七娘道:“我替她在学府附近看看,找间房租了也就对得起她了。”又道,“不是我不把她当姐妹,当年她可就没把我当姐妹。如今嘛,再看她的表现了,她像个妹妹,我自然是姐姐,她若还那样,我可不认识她。” 七娘笑着伸手来拧她,道:“我记得那时候我才是眼里不揉砂子的那一个,你才是人前最奸滑的一个,如今怎么倒反过来了,我老实了,你倒越发的挑剔了。可见袁大对你可比我们家那口子对我要好,才惯得你这样。” 珊娘躲着她的手笑道:“主要是我家里上面没长辈,不需要给人伏低做小。” 说到这里,倒勾起了七娘的好奇心,道:“对了,听说袁咏梅病了?” “是吗?”珊娘倒没听说过。正如七娘所说,如今袁长卿把她和袁霙护得滴水不漏,不管是袁家的事是朝廷的事,任何会叫珊娘觉得心烦的事,他都不会叫人捅到珊娘的面前来。加上这两年珊娘就忙着怀孕生子了,跟袁家人也没多少机会见面,何况袁咏梅因为五皇子的事,也再不像之前那样常在人前出现,所以珊娘还真不太知道她的事。 “是呢,”七娘道,“听说都送到乡下的庄子上去休养了。”又窃笑道,“京里人都说,定是五皇子那里传出要订亲的消息,叫袁四姑娘脸上无光,袁家这才找着借口把她送出京城去避一避风头的。” 珊娘听了一阵沉默。袁咏梅跟她同年,如今也有二十了。便是京里的女孩子比南方的女孩嫁得晚,这也算是晚婚了。偏五皇子最后选定的五皇妃是太后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孙女,倒叫空挂着的她一下子没了着落。虽然袁咏梅对她多有挑衅,但同为女儿身,且袁咏梅还是被自己的亲娘亲祖母算计成这样一个结果,连珊娘都忍不住同情起她来。 七娘走后,珊娘正想着要去梅府,林如稚自己上门了。 林如稚对着珊娘一阵不好意思地笑,道:“昨儿扰了姐姐了。” 见她如此,珊娘便知道,这心软的丫头肯定是跟梅欢歌和好了,便问道:“怎么回事?” 林如稚道:“真的就是他说的那样,是我误会了。” 珊娘可没她那么天真,忍不住皱了眉,道:“梅欢歌怎么说?” 第127节 “我跑开后,梅郎就跟草儿直接说了,说他的心在我这里,再不可能要她的,也跟她说了之后再不会见她。”林如稚红着脸道,“我家梅郎,姐姐也是知道的,有些木讷……” 珊娘一撇嘴,忍不住叽咕道:“草儿跟他说喜欢他的时候,他若心里无私,就该从此避着她才是!” 林如稚诧异道:“姐姐怎么这么说?他正是心底无私,才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的。” 愚蠢。珊娘默默在肚子里骂了梅欢歌一句。 顿了顿,林如稚叹了口气,道:“梅郎的想法我虽然明白,可说实话,我心里并不舒服……” “那就告诉他,他的做法叫你心里不舒服!”珊娘道。 林如稚又顿了顿,点头道:“我会告诉他的。”又道,“如今他也受了教训,昨儿回去他也说了,以后再不会存着侥幸,觉得别人对自己有好感是件跟自己没关系的事了。” “那草儿呢?”珊娘道,“你打算怎么处理她?” “处理?”林如稚又是一怔,“干嘛要处理她?她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把不该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而已。” 珊娘看着林如稚一阵无语。这时候,她突然觉得林如稚果然是林老夫人的孙女儿,心底比她宽广多了。 她皱眉道:“你这么放任她,不怕她还不死心?!” 林如稚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祖母总教我,要给人改正的机会。虽然她伤害到了我,我仍然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做到如今也不容易,不过是错了一步,总不能一棒子把她打死,总要给她一个可以回头的机会……” “你就不怕她不知悔改,再扑上来咬你一口?!”珊娘瞪着林如稚。说实话,她可做不到林如稚这样,她向来宁愿选择快意恩仇的。 林如稚又沉默了片刻,道:“我心里虽然不舒服,可我们帮她们,不该只帮着表面,我愿意试上一试。如果她再犯这错误,我再做什么,便不是我的错了。我已经给过她自新的机会了。” 她看看珊娘,忽然笑道:“我原想请姐姐跟我一起去找草儿谈一谈的,如今我倒觉得,姐姐还是别去吧。姐姐去了,不定就得先把草儿打了顿了。” “她原就是欠揍!”珊娘愤愤道。 依着她的本性,她原是不放心林如稚的,可这会儿的林如稚看起来却是一点儿也没有了昨天的仓皇无助,倒有一种林老夫人的镇定气势。想着她老爱替别人做主的毛病,想着昨天袁长卿的劝告,珊娘咬了咬牙,道:“你去吧,回来告诉我结果就好。” 等到了晚间,珊娘把今儿来访的两个人说的那些话跟袁长卿絮叨了一回后,袁长卿忽然一阵沉默,然后才告诉珊娘:“四丫头不是被送到乡下去了,她……”他顿了顿,“她跟人私奔了。” “啊?!” 第171章 ·私奔 却原来,袁咏梅虽然被老太太养得很有些“孟氏风范”,可也不是个真没头脑的。自从她爹娘祖母为了巴结孟贵妃而打算牺牲她的终身,她又抗议无效后,她就省悟了过来,觉得这么多年家里人宠着她,其实并不是真的为她好,而是把她当枚棋子养着罢了。 要说袁咏梅和袁长卿怎么说都是一家子的堂兄妹,所以她的禀性里多少也着点袁长卿的冷酷和谋算。自对家人失望后,她就冷了心肠,开始自己替自己谋划出路。偏这时,她认识了一个货郎……原来,那天她因着心情不好,甩开下人们独自一人在乡间纵马时,不小心撞翻了一个路过货郎的货担。货郎见她脸上有泪,竟没有向她索赔,且还格外安慰了她几句。恰正是这几句暖心的话,叫袁咏梅动了心,以后也常常找着机会接近那个货郎。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首尾。那货郎是个忠厚老实的,袁咏梅却是个有算计的,心里认定了这个货郎后,她便打着备嫁的借口,从老太太和她爹娘那里挖了不少银子,然后就带着银子拉着货郎跑了…… 前世时,袁咏梅是顺顺利利嫁给了承安伯长子的。这一世,却因着太子比前一世得势早,叫宫里乱了手脚,这才算计上她。可再没想到,她竟会跟个货郎私奔了…… 珊娘不禁好一阵子吃惊,“她竟这么大胆子?!”她印象里的袁咏梅可算不得是个聪明人,甚至都算不得是个机灵人,再想不到,她竟敢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来。 袁长卿道:“如今那府里也不敢往外声张,只说她是病了,送到乡下养病去了,又派人悄悄往京城各处寻着那对鸳鸯。不过他们还不知道,那两个早出京城了。” 珊娘听锣听音,立时抬头看向袁长卿:“你怎么知道?” 袁长卿的唇角微微一抿。 珊娘忍不住叫道:“不会是你也在其中插了一手吧?!” 袁长卿道:“我不过是稍微误导了一下那边府里而已。”又道,“整件事我也只是看着,并没有插手。” “可是,”珊娘不无忧虑地道,“她也太莽撞了,这不知根不知底的,万一吃了亏……” 袁长卿却摇了摇头,道:“你也忒小看她了,以她的精明,哪能挑上一个她挟制不住的人。何况,她能从老太太和她爹娘那里骗了那么一笔银子,就可见她还是有些本事的。”又道,“据说那个货郎确实是个老实的,家里老子娘死了后,几个哥哥说他还没有娶亲,便瓜分了大部分的家产,只给他留了极少的一点东西,他竟也不知道吭个气儿。” “可……”珊娘才说了这一个字,就闭了嘴。所谓各人各缘法,谁又能说袁咏梅就不可能有个好结果呢?何况那货郎还是这样的禀性。小两口换个地方重起炉灶另开张,只要有心,还怕过不好日子? 想着原该嫁货郎的三和倒嫁了凉风,原该做世子夫人的袁咏梅倒跟个货郎跑了,珊娘忍不住一阵摇头叹息。 很多年后,袁长卿从阁老的位置上退下来,带着珊娘一路游山玩水,顺带去看他们刚出生的小外孙时,两人竟无意中于一个偏僻的小镇上遇到了袁咏梅夫妇。货郎的货担如今早已经成了一间门面不大的杂货铺子。看着笑容可掬逗弄着孙儿的袁咏梅,珊娘不禁一阵深深感慨——日子都是靠人过的,谁又能说一个知足常乐的杂货铺老板娘,就没有那整日陷在勾心斗角里的深宅贵妇幸福呢? *·*·* 七娘夫妇去上任后不久,京城下起了今年的头一场雪。 随着这场初雪一同来临的,是侯瑞的婚事。 当然,新娘人选毫无意外——就是姚桃。 那姚家是军人世家,五老爷又是个洒脱的,加上姚桃一心想嫁,侯瑞还要去津沽港继续学业,于是两家几乎是一拍即合,月初时议婚,月底时就娶亲了。那速度,叫见多识广的京城人都是一阵大跌眼镜。甚至还有些三姑六婆拿怀疑的眼神频频往新娘子纤细的腰间扫荡着。 婚礼那天,除了大公主因是寡妇身份需要避讳而没有来之外,捐募会的人几乎全都来了。挑盖头时,有几个活泼的小姑娘捉弄着侯瑞,问他:“新娘子漂亮吗?”侯瑞不好意思地摸着耳朵还没吱声,那才刚揭了盖头的新娘子就先跳起来维护着侯瑞道:“你们不要欺负他。”逗得众女眷们笑得一阵前仰后合。便又有人开始逗弄起新娘来。 叫珊娘意外的是,她那一向不解风情的哥哥这会儿居然也知道要回护才刚娶进门的媳妇。于是她凑到林如稚耳旁笑道:“难怪都说女追男隔层纱了。” 因着侯瑞的婚事议得仓促,珊娘最近一直在娘家帮忙,因此已经有一阵子没有问过林如稚的情况了,便借着机会问着她:“你和梅欢歌怎样了?” 林如稚忙道:“正是呢,我原说等你忙过这阵子,要好好请你和袁师兄吃顿饭的。那天,要不是师兄跟我们家那个呆子把整件事都分析了个透彻,不定他还觉得他也挺冤枉的呢……” “等等,”珊娘一怔,“袁大找你家梅郎了?” “是啊,”林如稚笑道,“多亏了师兄。那天师兄跟他谈过之后,他回来就郑重地向我道了歉,也向我保证了,若再有这样的事,他绝不再心软,也不再瞒我。” 珊娘忍不住一阵眨眼。林如稚以为袁大是热心助人,她却很是怀疑。她总觉得,袁长卿之所以会管这件事,不定不是因为林如稚,而是因为他觉得她太过于关注这件事了,所以才勉为其难地伸了一伸手…… “那个草儿呢?”珊娘问。 林如稚摇了摇头,正待答话,陆夫人走了过来,恰好听到珊娘的问话,便笑道:“你消息够灵通的啊。” “什么?”珊娘被她说得一阵云里雾里。 陆夫人笑道:“你们不是在说那个草儿吗?绣庄的那个?” “是啊?她怎么了?”林如稚也问道。她去找过一回草儿,可草儿没肯见她。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她了。 “你们不知道?”陆夫人笑道,“还当你们知道了呢。那恒天祥出重金要挖她过去,她不仅没肯去,且还向大公主请辞,说是要以你母亲为榜样,回乡去教那些孤贫院里新来的孩子呢。大公主觉得她挺有志气的,就破例答应了她,且还帮她出了船资。恰好就是今天的船期呢。” 珊娘看看林如稚,不禁一阵微微怅然。前世时她对人就缺乏宽容,不仅不能容忍别人犯错,犯了错的她也绝不会给予第二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不想这一世,一不小心,她竟又差点犯了同样的毛病。 因珊娘也算得是半个主人,所以她跟林如稚和陆夫人略聊了两句后便走开了。 此时雪花仍在飘着,六安替珊娘打着伞,主仆几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往前厅过去。一行人才刚要进院门时,忽然从后面窜过来一个人,竟险些冒冒失失地和她们撞在一处。 “哎呦,这是谁啊?”五福赶紧一把抓住来人,待仔细一看,几人才看清,这竟是个十二三岁左右的男孩,且还很有些面生。想来是哪个宾客家的孩子。 珊娘看看男孩过来的方向,却是后面女眷们吃酒的花厅方向。想着许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淘气,她便摆出一个笑脸,才刚要问着他是谁家的孩子,那男孩忽地一旋手腕,竟跟只泥鳅似的从五福的掌下逃了出去,眨眼间就钻进了前厅。 “谁家的孩子,这么淘气!怎么都跑到后面去了?”五福皱眉道。 珊娘尚未接话,忽然看到她弟弟侯玦急急跑了过来。侯玦挤开六安,扶住珊娘的手臂道:“还下着雪呢,姐姐出来做什么?姐夫看到又该说你了。” 侯玦如今已经十二了,开始抽条的他看着再不是当初那个软萌萌的小胖子了。偏他眉眼越生越像侯瑞的时候,那性情却是越来越像袁长卿了——不过这也难怪。若说还是个软萌小胖子的儿童侯玦崇拜着他那暴力的姐姐,那自他十岁以后,成为小小少年的侯玦就改而崇拜起他智多近妖的姐夫袁长卿了。因此他潜意识里学着袁长卿的一举一动,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才刚可有被撞到哪里?”侯玦问着珊娘。 珊娘便知道,他应该是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又反问着侯玦,“刚才那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看着很有些面生?” 侯玦奇道:“姐姐竟不认识他?他娘跟姐姐不是好朋友吗?他是怀远伯世子,陆升啊。”又道:“这就怪了,他常问着我一些姐姐的事,我还当他跟姐姐也很熟呢。” 珊娘这才知道,这孩子原来就是那个被陆夫人的婆母抱走的孩子。而就她所知,那孩子自小被陆老夫人教唆得极是看不起陆夫人的。“他叫陆升?你跟他是朋友吗?”她问着侯玦。 “是啊。”侯玦皱眉道:“一开始他跟我倒没什么交情的,后来听说你是我的姐姐后,他才开始跟我交往的。所以我才当姐姐也认识他的呢。” 珊娘的眉忍不住动了动,道:“平常你们都聊起什么?” “哦,”侯玦小心翼翼扶着珊娘下了那落着积雪的台阶,道:“姐姐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平常他老勾着我说些捐募会的事呢。之前我倒没在意,现在我才觉得奇怪。那些事他问他娘不就知道了吗?他娘可是捐募会的理事呢。” 侯玦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且还是男孩子,怀远伯家里的那点内情,自是不可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去的,所以他才对陆家的事一无所知。 珊娘看看他,不禁一阵沉思。 侯玦不太高兴地又道:“他原不是那样莽撞不知礼的人,刚才也不知道他急个什么。等一下我去找他,险些撞了人怎么也该道声歉的,我叫他来给姐姐道个歉。” 珊娘想了想,便把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不用”又咽了回去。 第172章 ·母子 珊娘之所以过来,其实是不放心她那个不靠谱的爹。等她到得前厅,隔着窗户往里看去,看到袁长卿自始至终跟着五老爷,她也就放了心。 于是她也不进前厅,只回头跟侯玦说了一声,就拐到一旁的偏厅里去侯着那个陆升了。 不一会儿,侯玦果然拉着满脸不乐意的陆升进来了。 以后世的说法,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叫他向人低头认错,简直比登天还难。见陆升拧着个脖子,侯玦不高兴地甩开陆升的手,道:“刚才你是怎么说的?!”又威胁着他,“再不道歉,以后我可不理你了。” 可见陆升还是挺把侯玦当朋友的。他看看侯玦,又咬了咬唇,这才上前向珊娘作了一揖,讷讷地道了歉。 要说世家间的关系果然是错综复杂,珊娘已经打听出来,那怀远伯家里跟姚桃的母亲那边沾着点亲戚关系,所以陆升是跟着他父亲来的。想着他刚才趁人不备溜到后面的花厅里去偷窥女眷,又想着他结交侯玦的过程,珊娘猜着这孩子大概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对陆夫人无动于衷,便笑着把陆升扶了起来,然后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了侯瑞,这才拉着陆升坐下,直言不讳地问着他:“你刚才去后面,可是想去见一见你母亲的?” 陆升一惊,立时叫了声“我没有”,又如一只小刺猬般竖起一身的刺,戒备地瞪着珊娘。 珊娘道:“外面都说你不喜欢你母亲,甚至连她的面都不肯见……” “胡说!”陆升跳将起来,竟险些带翻了一旁的茶几。小家伙紧捏着拳头,瞪着微红的双眼怒道:“明明是她不要我的!”一句话出口,他忽地又咬住唇,倔强地扭过头去不看珊娘。 珊娘心里微微一叹,想要伸手过去摸摸他的头,可想着当年她儿子这个岁数时也如这孩子一般别扭,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轻易也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安抚,她只得默默垂了手,看着陆升的后脑勺道:“谁告诉你,你母亲不要你的?哪个母亲舍得放弃自己的孩子?你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更别说,你母亲有事没事就跟我提到你呢。只可惜,你总不愿意见她。” 陆升沉默半晌,又歪头看着珊娘道:“你是她的朋友,你自然是向着她说话的。”又道,“她若真像你说的那样,她干嘛要跟我父亲闹成那样?一家子好好的不好吗?明明都是她的错……” 珊娘忽地冷笑一声,打断他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母亲不肯委屈自己来讨好你,这就是她的错。是吗?那我怎么没见你委屈自己来讨好她?!你问她干嘛跟你父亲闹成那样,听起来,你觉得你母亲应该委屈求全,牺牲她一个,好叫你们一家其他人都快活。可是?” 陆升一怔。自小他听到的话,都是在说他母亲怎么自私怎么不顾家,怎么不要儿女,他却是从来没站在他母亲的角度想过这件事。 珊娘叹了口气,又道:“你父亲和你母亲之间的事,自该由他们大人自己去处理,这原不关你的事。对于你来说,你只要记住,他们一个是你的父亲,一个是你的母亲就好。他们之间如何,原就跟你无关。你说你母亲不肯要你,那她去看你时,你在做什么?!” 陆升讷讷道:“祖母不让我出去见她……” “所以,不是她不见你,是她见不到你。可是?”珊娘道。 陆升一阵沉默。 珊娘又道:“我可听说,你觉得你母亲不好,才不肯见她的。” “她……”陆升垂着眼,看着鞋尖道:“她原就不好。京里人都说她不好的。” “京里人也说你不孝呢!”珊娘道。 陆升忽地抬起头,不等他开口,珊娘又道:“可冲着今儿你偷偷跑去看你母亲,我猜你应该就不是个不孝的。” 陆升又垂了头。 “你今年多大了?”珊娘问。 第128节 “十二。”陆升道。 “十二岁了,说小也不小了,也该知道一些是非曲直了。你们家的事,我不好、也不想置喙,但我只想说一点,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便会有不同的看法。你身为她的儿子,自然觉得你母亲做得不对,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可我倒想问一问你,你又有考虑过你母亲的感受吗?你有站在她的立场上想过这件事吗?你只抱怨她不是个好母亲,可你连见她一面都不肯,或者不能,又叫她怎么向你证实,她不是你所想的那个模样?!还有,你觉得你母亲叫你失望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不定对你也很失望呢?有这样一个处处看不起她,且还跟着别人一起说她坏话的儿子,难道你母亲就不伤心,不难受,不失望?!你说你母亲的名声不好。所谓‘三人成虎’,外面传的话,未必就是事实。如今你也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你有自己的眼睛,也长着一颗看起来挺正常的脑袋,我相信只要你有心去了解,你应该就能知道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就能理解你母亲的难处,而不是像现在,想的只是你自己!” 陆升被珊娘教训得一阵垂头不语。 珊娘看着他又道:“刚才你溜到后面去,是不是想去看一看你母亲的?” 陆升仍是不吱声。 珊娘又道:“你若愿意,我现在可以叫人把你母亲找来,你有什么想问她的,今儿可以叫你问个明白。”不等陆升有所反应,她又道,“当然,若是你没这个意思,那我也就不多这个事了。你现在就可以回厅上找你父亲去。” 像是怕他稍有动作就会被珊娘误会一般,陆升僵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珊娘默默一笑,看向站在门口的六安。六安微一点头,便转身出去了。珊娘看到,陆升偷偷抬眸盯着六安出去的方向,见她是去了后面的花厅,那僵直的肩立时微微松了松。珊娘忍不住又笑了笑,对陆升道:“你且在这里坐会儿吧,我还有事。”说着,便领着人出了偏厅。 远远地,她看到一脸激动的陆夫人正一边问着六安什么,一边急匆匆地往偏厅那边过去,便叹了口气,又颇有些怅然地冲着自己摇了摇头。若是她的话能化解掉这母子间的心结,也算是她的一件功德了,也……算是给前世的自己一个交待了吧。 忽然,五福在珊娘身后笑了一声,对珊娘道:“夫人可知道六安的事?” “她怎么了?”珊娘回过头来。 五福捂着嘴一阵笑,道:“我们家那口子说,林家三爷的小厮,叫灵芝的那个,好像看上她了。” “啊?”珊娘一阵诧异,“这丫头才多大……”顿了顿,她才忽然反应过来。等过了年,她就二十了,六安比她小五岁,那就该是十五了,大姑娘了。“她怎么说?”她感兴趣地歪头问着五福。 五福笑道:“那丫头看着还没开窍呢,只当那孩子是喜欢找她玩而已。” 一旁三和听到了,便笑着拆五福的台,道:“是谁不开窍了?” 五福脸一红,回手就去拧三和。 珊娘赶紧拦着她们道:“看着点路,下着雪呢,看滑倒栽了牙!” 第二天,陆夫人冒着大雪亲自上门,为了这场背着怀远伯府的母子相见而向珊娘郑重道了谢,又抹着泪道:“我一直盼着他长大了就能懂得我的心,偏他之前那个态度,叫我都快要绝望了。如今不管怎么说,他终于肯听我说话了。这多亏了妹妹帮我们撮合。” 珊娘心里一阵叹气,又问着陆夫人,“如今你们怎么说?” 陆夫人叹道:“那孩子是个心软的,又是老太太一手带大了他,偏老太太如今不太好,他不愿意叫老太太知道,所以我们只能偷偷找机会见一见面。不过,”她开心笑道,“至少我儿子愿意跟我说话了!” 如此卑微的母爱,令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阵感慨。陆夫人走后,她便把小袁霙拎过来,指着他的鼻尖道:“我告诉你,这一辈子你必须得孝顺我!就算我哪里做得不如你的意了,你可以跟我生气,但不许不见我!知道吗?!” 小袁霙哪里听得懂她的话,腻在她的怀里,冲她咧着口雪白的小乳牙,笑得软萌软萌的。 “你哟!”珊娘捏着他的脸颊道:“跟谁学不好?偏学你爹!人前一个模样,人后又一个模样!” 她正教训着小袁霙,袁长卿披着一身雪花进来了,道:“好好的我又哪里惹你了?”他抬手阻止了想要过来的珊娘,道了句“我身上有寒气”,便解了斗篷扔给李妈妈,又就着熏炉暖着手,一边看着珊娘笑道:“我儿子自然该像我的。” 袁霙看看他爹,忽然从炕上站起来,向着他爹扑了过去。袁长卿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接住他,奇道:“今儿怎么了?怎么竟主动要我了?可是你刚才骂他,叫他不高兴了?” 袁霙却哼哼着,揪着他爹的衣领,指着那挂着门帘的门。 珊娘立时明白了,笑道:“哪里是要你,他是想出去玩儿。因今儿一天都在下雪,我就没放他出去。这小鬼灵精,怕见我这里行不通,这才绕到你那里去的。”说着,起身过去,拧着袁霙的鼻子道:“才多大一点小人儿?鬼心眼儿倒不少,跟你爹一个德性!” 袁长卿道:“这一场雪看着不会小。都说今年冬天冷,冬至祭祖的时候,看情况吧,你和他就都别去了,省得白白冻坏了。” 珊娘奇怪道:“如今还没进腊月呢,怎么好好的,倒扯到冬至祭祖去了?” 袁长卿道:“今儿半路上遇到四叔了,因他提到祭祖的话,又说袁霙年纪小,最好别带去了。” “他?能有这个好心?”珊娘忍不住一撇嘴,道:“不定打着什么鬼主意呢!” 她却是不知道,这随口的一句,恰正叫她说中了事实。 第173章 ·圈套 进了腊月,时光也就过得飞一般的快了。忙忙碌碌地备着年货,洒扫除尘,不知不觉中,冬至就到了眼前。 都说冬至大如年,这一天祭祖,是祖上就传下来的规矩。便是搬出了老宅,作为长房长孙,祭祖一事袁长卿也需得必到的。何况如今他正春风得意着——年初时,他才被越级提拔为翰林院侍读的,年底竟又兼了詹事府洗马一职。谁都知道,詹事府诸人可谓是辅助储君的中坚力量。只从这一任命上,明眼人便能看出,显然太子爷是把袁长卿作为未来重臣在培养着的。因此,袁家族人对袁长卿的态度,立时从一开始的不闻不问,转变成了如今的刻意讨好。 冬至前夕,族里许多人在来拜访时都跟珊娘客气上一句:“今年雪大天寒,那祠堂里又到处窜风,你身子弱,阿好又小,你俩就都别去了吧。”连九婶来串门时都没忘了嘱咐珊娘这么一句,倒是袁四老爷那里竟再没提及这话了。 袁长卿也考虑到天寒地冻的,便跟珊娘商量着,叫她带着袁霙留在家里。珊娘却想着四老爷之前巴巴提到过这句话,偏如今没了声儿,她怕一个不对被老太太和四夫人挑了礼数,便摇头道:“不好。那府里先还那么说的,如今竟又没声儿了,显见着是挖坑等着我们呢。我若真不去,他们不定就得跟人张扬我是目无尊长了呢。我才不上这个当!” 袁长卿看着她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可想了想,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珊娘以为他是想要继续劝她,倒也不曾在意。回过头来袁长卿就悄悄嘱咐了三和几个,叫她们冬至那天都跟牢了珊娘,一步也不许离了她。 冬至那天仍在下着雪。 珊娘自己是必要去的,可她不愿意儿子去受罪,便把袁霙留在了家里,又听着袁长卿的建议,安排了心细的李妈妈留下照顾他,她则带着花妈妈,三和五福六安,以及呼啦啦七八个媳妇婆子出了门。 坐在马车上时,珊娘回头看看后面跟着的一溜大马车,对袁长卿笑道:“有必要摆出这阵仗吗?倒叫人看着觉得我轻狂了。” 袁长卿却沉着眼道:“小心无大过。” 珊娘蓦地一眨眼,扭头看了袁长卿一眼,便不吱声了。夫妇成婚日久,便是袁长卿再怎么端着张看不出端倪的铁板脸,她也能轻易察觉到他的心思——显然是袁长卿感觉到了什么,可又不太确定,这是怕说出来白白叫她担忧,所以才做了这些安排的。 一开始,珊娘真没觉得今儿可能会出什么事,整个祭祖过程都很顺利,直到按惯例,所有族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时,她才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往年袁府里摆年筵,都是男人们在前厅,女人们在花厅,且都是团团围了张大桌吃饭的。今年四夫人却玩起了“风情”。男人们在老太太的萱宜堂后面那个小梅花林里摆了宴,女人们则全都被带到了后花园的暖阁里。且也不是大家一桌子团团围着吃饭,而是学着古风,一人给了个独立的小几,每个人的饭菜也是分成一个个小份单独送上来的。 四夫人还对珊娘笑道:“听说这是从你父亲的妙园里兴起来的风潮,如今连宫里都学着这么个摆法呢。” 老太太也笑道:“这样也好,年年都是老样子,如今瞧个新奇也不错。”说着,便端起酒杯,殷勤地请着众人。 珊娘微笑着端起酒杯,却并没有让那酒杯碰到唇——若是之前没有袁长卿的警惕;若是她不知道袁咏梅是跟人私奔了,而不是像老太太跟人感慨的那样,“送到乡下养病去了”;若不是她确定,在还没找到袁咏梅的情况下,四夫人再不可能有心思搞出这些花样,她不定还真不会动疑。可一旦起了疑心,这小几上的任何酒水饭食,她就再不可能碰一下了。 她假装吃喝着,却悄悄把那些酒水食物全都扔到了一旁的钵盂里。找了个空,她回头吩咐着三和:“你去老爷那里看看,叫他小心些。” 因花园暖阁里的地方不大,所以每个人身边只能留一两个人侍候,珊娘便只带了三和五福两个进了暖阁,六安和花妈妈则被留在了暖阁外面。 三和道:“老爷说了,叫我们一个也不能离了夫人。” 珊娘便知道,袁长卿那里应该也是有了提防的。只是,虽然知道袁长卿的能耐,她终究还是不放心,又道:“你出去叫六安走一趟,我不放心。”——如今想来,竟连把她们女眷安排在这局促的暖阁里,身边不让多带人,应该也是算计的一部分了。 不知道今儿袁家人算计的目标是她还是袁长卿,如今除了提高警惕外,珊娘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三和默默点了头,便转身出去了。 她这一出去,珊娘便看到,老太太和四夫人的眼几乎是粘在三和背上的。顿时,她更相信,今儿肯定有什么事了。不一会儿,三和又进来了,且冲着珊娘点了点头。珊娘微微松了口气。 老太太看看三和,又看看珊娘,忽地指着珊娘面前的小几笑道:“怎么没见你动筷子?可是不合你的口味?你四婶还特意请了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子,看来手艺仍是不地道啊。” 珊娘忙笑道:“倒也不是。是最近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胃口不好。” 四夫人拿帕子掩着嘴笑道:“别又是有什么情况了吧?” 老太太也一脸关怀地道:“是呢,阿好也虚两岁了,你们也可以预备着再生一个了,省得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怪寂寞的。”又道,“今儿这么大的雪,我原说叫人送信过去,叫你们母子都别过来了,偏你腿脚快,我的人还没出门呢,你们竟全都到了。亏得你们还算机灵,没把阿好带过来。” 几个女人虚情假意地应酬着,又遥遥地彼此祝了酒——当然,那酒水依旧是进了钵盂——偏有那不知情的凑过来奉承着老太太和珊娘,竟说再没见过如此和睦的一家人了。珊娘听了,心里顿时一阵冷笑。 珊娘这里时刻提防着,可叫她意外的是,竟是直到酒宴将近尾声,她都不曾遭遇过任何异常的情况。只除了她起身要去更衣时,四夫人笑着说她也要去,竟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像是怕她半途跑了一般。回来的路上,她想找花妈妈和六安问一问袁长卿那边的情况,却被四夫人紧缠着,叫她没能得着那个机会。 等到得散宴时,老太太留着一些长辈们,说是新得了个什么东西要显摆给众人看,然后又一脸和蔼地对珊娘道:“外头冷,你就别去前头乱撞了,先去我那里。我派人叫大郎过来接你。”说着,不容分说地拉起珊娘,邀着众人一同往那萱宜堂过去了。 忽的,珊娘只觉得颈后的寒毛一竖——要知道,男客们可都在萱宜堂后面的小梅林里呢! 她顿时明白了,这阴谋显然是针对着袁长卿去的! 她看了三和一眼。三和微一点头,便在众人出来时,悄悄往人群里找着花妈妈和六安。而叫她吃惊的是,她竟没找到她俩。 一个丫鬟见她东张西望,便笑道:“可是找花妈妈和六安妹妹?”又道,“前头说大爷喝醉了,来人把花妈妈和六安都叫走了呢。” 三和一惊,忙急急追上珊娘。偏这时候老太太正拉着珊娘的手,竟叫她一时没办法向她禀报这消息,只得自己暗自着着急。 她着急,时刻关注着她动静的珊娘见她没找到花妈妈,心里也着了急。而拉着珊娘不放的老太太似乎也挺着急,在刚停了雪的小径上竟走得比往常都要快了几分。于是,还没走出多远,老太太一个没留神,便险些滑了一跤。亏得她拉着珊娘,珊娘下意识一扶,这才没叫她摔倒。 老太太这一滑,叫珊娘吃了一惊,倒一下子镇定了下来,便扶着老太太故意道:“虽然雪停了,可这路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扫清呢,这么走过去太危险了。我们年轻,摔一跤倒也没什么,老太太和几位老祖宗都上了年纪,可经不得一摔的。不如我们先回去,等人抬了暖轿来再过去吧。” 老太太却道:“无妨无妨,大家都走慢些,正好还可以顺便赏一赏雪景。”说着,到底没敢再扶着看起来挺单薄的珊娘,而是找了个健壮婆子来扶着她。 得了自由的珊娘立时悄悄退后一些。等着三和赶上来。三和三两步凑过来,低声把情况跟珊娘说了一遍,又道:“夫人别急,老爷那里早有提防,应该不可能吃亏的。” 珊娘点了点头,没吱声儿,心里却是一阵沉甸甸的——若是袁长卿那里没什么事,花妈妈和六安又怎么会不见了?所以,定然是出事了! 第174章 ·布局 出了花园,去往老太太的萱宜堂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从西面过去走正门,另一条则从东面过去走后门。往常大家都习惯走正门,今天老太太却带着众人拐上了通往后门的路,且还一边笑着跟众人解释,“都是自家人,就不讲究那些了,这边路近,也省得冻着大家。” 珊娘微皱了下眉。从东边的后门进去,首先得打老太太的东暖阁旁经过。别人不知究竟,她却是知道的,自从上次在东阁没能算计到她,倒叫袁二吃了大亏后,老太太就命人封了东阁,甚至连提都不让提东阁的。今天居然打算从东阁那里过,用脚后跟想都能知道,里面一定有问题。 只是,此刻珊娘挂念着袁长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只能将计就计地走一步看一步,先确定了袁长卿的安危再说。 果然,才刚进后门,老太太就“咦”了一声,问着身边的婆子:“谁开了东阁?” 那婆子笑道:“说是大爷喝醉了,暂时歇在东阁里呢。” 老太太皱眉道:“东阁很久没用了,哪里能呆得人?”又道,“大郎竟醉成这样了吗?含翠轩离着又不远。” 四夫人笑道:“怕是因为地上积雪的缘故,老爷才这么安排的吧。”又回头对珊娘道:“我们去看看吧。”说着,不等珊娘有所反应,就扶着老太太,一众人等全都往东阁过去了。 从三和回来说了花妈妈和六安不见了的事后,五福心里就紧张了起来,此时不由下意识握紧了珊娘的胳膊。直到珊娘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她这才反应过来,不由讪讪地叫了声“姑娘”,竟是把旧时的称呼又翻了出来。 珊娘安抚地又握了一下她的手,主仆三人相互对了个眼色,全都沉默着跟在老太太的后面。此时她们什么也做不得,也只能到时候看情况再随机应变了。 袁氏族人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老太太婆媳两个和珊娘之间那微妙的紧张,众人如常说笑着,一同进了东阁。就只见那东阁里一片宁静,似是袁长卿在屋里睡着了一般。珊娘则首先注意到,那台阶上的积雪被人踩得一片零乱,简直像是刚有人在这里打了一架一般。于是她跟三和五福又默默对了个眼儿。 她们进来时,谁也没有刻意放低音量。偏这乱哄哄的一片,竟没能勾得一个人从屋里出来查看,老太太便在台阶下站住,皱眉道:“竟没人守着吗?” 四夫人也装腔作势地扭头看看左右,道:“许是见大爷睡着了,在茶房里偷懒吧。”说着,叫过一个才十来岁的小丫鬟,道:“进去看看,谁在当值。” 丫鬟答应着,才刚要上台阶,珊娘赶紧道:“我去吧。” 顿时,四夫人飞快地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的唇角则微不可辩地一翘,对珊娘点头道:“也好。”四夫人则出声又叫住了那个丫鬟。 她若没有叫住那个丫鬟,珊娘不定就真要抢在那丫鬟前面进去了。如今见四夫人竟想要叫她头一个进屋,她立时改了主意,倒不肯做那个急先锋了。于是她一只脚踏上台阶,却装作不小心被台阶上的积雪滑了一下的样子,扶着腰一阵“哎呦”。 三和五福不知真假,忙簇拥过来,扶着她一阵急切地问长问短。其他族人也急急围了过来,九婶更是连声说道:“快扶进屋去。” 珊娘一边装模作样地呼着痛,一边不着痕迹地从眼睫下方观察着老太太和四夫人。 而作为主人,有客人闪了腰,这时候怎么着也该先把客人弄进屋去才对,偏老太太和四夫人像是没听到九婶的话一般。老太太仍一如既往地装着个和善人儿,一脸着急地问着珊娘,“可是闪到腰了?怎么这么不小心?”竟是避不理会九婶的建议。珊娘却眼尖地注意到,她于说话间,貌似不经意地看了身后的婆子一眼。那婆子接到老太太的眼风,便悄悄退出人群,然后趁着没人注意着她的时候,竟转身出了东阁。 而珊娘注意着那个婆子的动向时,也就没有看到,四夫人回头向那个仍站在台阶下的丫鬟打了个手势。 丫鬟屈膝行了一礼后,便急急上了台阶。等珊娘回过头来,就看到丫鬟的背影已经有一半消失在门上挂着的锦缎门帘后了。 而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那丫鬟才刚一只脚跨进屋内,却忽然惊叫一声,转身就又窜了出来。偏另一只脚已经在门槛内了,叫她绊了个狗吃-屎。小丫鬟也顾不得痛,竟是连滚带爬地从台阶上扑下来,一下子抱住四夫人的腿,一边惊慌大叫着:“鬼、鬼!里面有个吊死鬼!” 众人不由全都一愣。 第129节 四夫人则嫌弃地一脚踢开那个小丫鬟,喝道:“胡说什么呢?!大白天的,你活见鬼啦?哪来的吊死鬼?”又回头命另一个婆子,“你去!” 那婆子看了一眼被四夫人踢得撑着手臂呆坐在地上的小丫鬟,便疑疑惑惑地靠近那门帘,又小心翼翼地挑着门帘往里看了一眼,却是立时就尖叫一声,回身跑下了台阶,抖着双手向四夫人禀道:“真、真有个吊、吊死鬼……” “胡说!”四夫人怒喝一声,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那婆子已经更正道:“不、不是,是,是梁上吊着个人……” “嗡”的一声,原本围在珊娘周围的众人一阵哗然。有几个大胆的婆子立时扑到那门帘外往里望了一眼,然后纷纷惊叫着后退,一边嚷嚷着“死人了,死人了”。 此时珊娘也顾不得再装闪了腰,忙扬声问道:“什么人死了?” 一个婆子道:“是、是个丫鬟。” 顿时,珊娘松了口气。可想着六安下落不明,她立时又提起了心,问道:“谁?” 老太太竟也异口同声地问着那婆子同一句话。 那婆子壮着胆子挑开门帘又往里看了一眼,道:“没、没穿衣裳,看、看不出来。” 忽地,珊娘就感觉几乎所有人的眼全都看向了她。 九婶过来握住珊娘的手,暗示着她不要冲动,一边问着那婆子,“里面还有别人吗?” 四夫人赶紧接了一句,“对啊,不是说大爷歇在里面的吗?” 那婆子只得又挑着帘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回头禀道:“外、外间没有大爷……”顿了顿,又道,“地上有男人的衣裳……” “嗡”,众人又是一阵小声议论,看向珊娘的眼更加暧昧不明了。 “我看看去!”珊娘想要从九婶的手里挣脱出来,却被九婶死死握着她的手,劝着她道:“你别去……” 五福一咬牙,跺着脚道:“我去!”说着,便三两步地上了台阶。 她站在门帘旁,鼓足勇气才刚要伸手去揭门帘,忽然听得背后传来“吱呀”一声响。五福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就只见旁边那间耳室紧闭的门,竟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然后,她就看到,六安捂着后脑勺,摇摇晃晃地从耳室里走了出来。 “六安!”五福大叫了一声。 六安吓了一跳,抬头懵懵然地看着五福,竟像是一时不认得她了一般。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你侍候着老爷的吗?老爷呢?”五福扑过去抓住六安就是一阵连珠炮似的问话。 六安原就苍白着一张脸,哪里经得起她这么又是摇又是问的,只嘟囔了句“想吐”,便推开五福,扶着廊柱一阵干呕,一边还伸手去摸后脑勺。 袁家原就是军人世家,便是如今一代不如一代,众女眷们已经养尊处优日久,可也有当年曾跟着夫婿驻防过兵营的妇人。便有那见过一些世面的说着:“这是被谁打了脑袋。”又有人道,“这时候千万别碰她,找个地方让她躺下。” 四夫人皱眉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屋里吊着的人是谁?大郎呢?” 三句问话,立时把被六安分了神的众人的注意力又抓回到正屋那诡异的情况上来。 珊娘道:“总要有人进去看个究竟的。”说着,便要过去。 九婶拦住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直没出声的老太太此时忽然大声说道:“谁都不许进去!” 直到众人全都扭头看向她,老太太才接着又道:“既然死了人,就不是什么小事了,必是要报官的。我们这么贸贸然进去,不定就破坏了什么要紧的证据。依我的意思,我们谁都别进去。”顿了顿,又意味不明地看了珊娘一眼,道:“也别叫里面的人出来。”她看向一个婆子,示意着她道:“一切等老爷过来再说。” 那婆子机灵地屈膝一礼,忙忙地转身走了。 珊娘不禁一阵咬紧牙关。之前她闹着要进去时,老太太和四夫人都没有阻止她,显然是确信袁长卿一定在里面了。而这会儿她若是再闹着要进去,却等于是坐实了里面的人是袁长卿了。偏这会儿叫她一时又想不到什么能让屋里的人脱困的办法…… 她蹙眉沉思着对策时,忽然听得外面一阵乱哄哄的吵嚷,竟是四老爷提前到了。 老太太忙迎着四老爷过去,道:“你来得倒快。你可知道这里出事了?” 四老爷沉着脸道:“原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又喝令着他带来的人,“把东阁围起来,任何人不许进出!”然后才回头对老太太又道:“大郎醉了,我看天寒路滑的,就叫人把他送来老太太这里暂时歇着。后来他的丫鬟找过来,我就叫王二家的把她也送到东阁来,结果王二家的在门外听到屋里的动静不对,怕出什么事,就过去请我过来。偏我那时候在厅上跟几位长辈说着话,一时没搭理她。等我得了空,知道怎么回事时,半路上又遇到老太太派来的人,这才知道出了人命。” 老太太皱眉道:“你确定里间的人是大郎?” 九婶忍不住道:“还是派个人进去看看吧。我们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大郎若真在里面,怎么没个声响?” 四老爷冷笑道:“他醉死成那样,有动静才怪!”又一挥手,对一个长脸婆子道:“你把你听到的都跟大家说一遍。” 那长脸婆子立马上前向着众人行了一礼,口齿伶俐地道:“是这样的,大爷醉了,老爷担心含翠轩离得远,又天寒路滑的不好走,就叫小的们把大爷送到老太太的院子里暂时歇一歇。大爷进来后,非要在东阁里歇着,老太太跟前的明霞姑娘先很是为难,可大爷醉成那样,不好跟大爷讲道理,明霞姑娘也只得依了大爷,开了东阁,然后小的就回去了,留明霞在这里照顾大爷。小的才回到厅上,大爷身边的丫鬟就找过来了。老爷吩咐小的把那个小丫鬟送过来,小的过来时,先是听到明霞姑娘在屋里哭来着,小的还没进门,就叫大爷的小厮给堵在了外面。小厮只放了那个小丫鬟进去,把小的赶走了。小的原想走的,可想着之前好像听到明霞姑娘的哭声,觉得不太对劲,就又转回来隔着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偏就看到大爷跟前的小厮抱着那个小丫鬟,两人在调-笑着。小厮解着那丫鬟衣裳的时候,大爷忽然光着身子从里间出来了,见小厮跟丫鬟抱在一起,竟生了气,把两个人都给打昏了,然后我就听明霞姑娘在里面说了一句什么,大爷火了,说‘有胆你就死去’,我听着不对,也不敢就这么进去,只得回去找老爷做主,偏老爷那会儿不得空,谁知道竟真出了事了……” 第175章 ·解套 婆子说着那些话时,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眼全都在看向珊娘,珊娘则默默观察着四老爷和老太太。 四老爷倒背着双手,看起来一副既恼怒又无奈的模样,只那微微抬起的下巴,透露着他此刻心里暗藏的得意和志在必得。 而老太太先还是一副淡定模样,直到那婆子说到还有一个小厮时,老太太的眼忽地一睁,蓦地看向六安。 珊娘捕捉到她神情的变化,立时微微横出一步,把软软靠在五福怀里的六安护在身后,一边迎着老太太的眼看了过去。 老太太看着她微一眨眼,便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只是,移开视线后,老太太的眼便一直在努力捕捉着四老爷的视线。 四老爷则仍是摆着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珊娘。 于是珊娘心念一转,故意装出一副挑衅的模样,抬着下巴定定看着四老爷,勾得四老爷和她拿目光一阵较劲,因此,竟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老太太正在给他打着眼风。 直到那婆子说完了,珊娘才忽地移开视线,看着那婆子道:“你说完了?” 老太太赶紧道:“这件事……” 珊娘却很是无礼地一挥手,头也不回地道:“虽然这位妈妈没有直接说里面吊着的那人是我们老爷弄死的,可到底她这话叫我们老爷沾了嫌疑,还请老太太先让我问完话您再说其他的。”说着,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又问着那婆子,“你说你受四老爷之命领着我家的丫鬟去找大郎,那你说一说,那丫鬟叫什么?” 婆子道:“那丫鬟原是跟着大奶奶您的,小的倒不知道她叫什么。” “是吗?”珊娘扯着唇角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是毫无笑意,“那么你来认一认,那个被大爷打昏的丫头,可是她?” 她忽地一侧身,让出一直被她遮在身后的六安。 此刻六安的脸色已经稍微缓和了一些,看着那婆子惊叫道:“是你!” 那婆子立时叉手回着珊娘的话道:“正是这位姑娘。” 珊娘从眼角处看到老太太又要张嘴说话,便抢着她的话头,回头问着六安,“你现在能说话吗?” 六安靠在五福怀里点着头,软软地道了声:“能。” 老太太插话道:“这事儿……” 珊娘却像没听到她在说话一般,对六安点了点头,道了声“那好”,又回头看向众人又道:“便是刑部过堂,也总要三方六面地问个清楚,总不好只听那婆子的一面之词,我们大家且先听我这丫头怎么说吧。”说着,斜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立时闭了嘴,那脸色一阵变幻不定。 直到这时,四老爷才注意到老太太的脸色,母子俩一阵目光交流。偏许多话不是几个眼神就能说明白的,于是老太太用力看了一眼东阁,老爷则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老太太重重地吸了口气,看着珊娘冷冷一笑,神色重又变得淡定起来。 只听六安缓缓说道:“夫人叫我去看看老爷,我到得厅上时,那位妈妈说,老爷喝醉了,要带我去找老爷。可没走几步,忽然有人从后面打了我,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伸手摸摸后脑勺,却是痛得“嘶”了一声。 五福拨开她的头发看了看,道:“有一道口子,都流血了。” 九婶也凑过去看了一眼,惊叫道:“哟,可不是!这像是棍子打的,还沾着木屑呢。” 珊娘冷笑一声,回头问着那婆子,“你看到大爷拿什么东西打的她?” 婆子愣了愣,道:“我隔着窗户,就只瞧见大爷打人的影子,并没有看到大爷拿什么东西打的人。” 珊娘再次扯着唇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道:“好吧。那么,跟着大郎的小厮又是哪个?我这丫头你不知道名字,总不至于大爷的小厮你也不知道名字吧?” 几个风跟着袁长卿可不是一年两年了,婆子立时答道:“是巨风。” 其他几个风都是袁家军的遗孤,只这巨风是方家送的,且也是几个风里拳脚最好的一个。想着台阶上那混乱的足迹,珊娘心里不禁抱了丝侥幸,便又是一声冷笑,问着婆子道:“你刚才说,巨风也叫大爷打昏了?” “是。” “那人呢?” “在……” 婆子往人群里一阵张望,九婶等人也跟着一阵张望,四老爷甚至命人往那仍吊着死人的房间里也张望了一眼,却是哪里都没有看到巨风的影子。 那四老爷接到老太太头一次派去的人通报后,就带着王二家的赶了过来。半路上,他们遇到老太太第二次派去的人。而因这件事四老爷一家筹划得很是机密,故而并没有几个下人知道具体的内情,第二次被派去的人更是什么都不知道,见到老爷后,那吓坏了的婆子一阵颠三倒四,只除了说东阁里发现一个吊死的丫鬟外,竟再说不清什么了。四老爷只当他们得了计,也再懒得细问那个婆子,于是就这么过来了。 而老太太在看到被打昏的六安从耳室里出来后,先确实也有一点疑惑和吃惊的,因为他们原先的计划中并没有六安。该被打昏了,且被扔在明霞尸体旁作为活生生的见证人的,原该是袁长卿的一个小厮,和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另一个丫鬟。见六安时不时地摸着后脑勺,一副曾被人打昏过的模样,老太太便当是计划临时出现了变化——想着若是由珊娘的丫鬟代替他们安排的那个丫鬟,倒显得整件事更为可信,老太太只当是四老爷临时抓住了机会,故而也没有往深处去想。直到那婆子提到应该还有个被打昏的小厮,老太太才忽然惊觉到,现场少了个人。只是这时候她已经没办法打断那婆子的话了。 也亏得这一点不是没办法补救的。于是老太太淡淡说道:“别找了,许是半中间醒了,看到这里出了人命,一时害怕,跑了吧。” 老爷立时点着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又咋咋呼呼地喊着人去搜巨风的下落。 珊娘却是不理会他们的任何动作,只仍盯着那个婆子问道:“你说你看到大爷是在旁边那间屋子里打昏了巨风和六安的?那怎么六安会在旁边的耳室里醒来?” 婆子一阵语塞,看向四老爷。 四老爷道:“许袁长卿嫌他们两个碍事,把他们两个搬到耳室去的。” 珊娘冷冷一笑,道:“四老爷好像认定了内室里躺着的人就是袁大了。这倒让我更好奇了。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进去就进去!”此时四老爷是胸有成竹,瞪着珊娘道:“你不怕吊死的人找你索命,那我们就进去!” “被人索命的,只有欠了人命的人!”珊娘冷笑着反唇相讥了一句,甩开那些仍想劝她不要去看死人的妇人们的手,便真要跟着四老爷一同进去。 而正在这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夫人原来在这里!老爷也不知道被人喂了什么,竟是人事不醒,如今正在含翠轩呢,夫人快去看看吧。” 三和回头一看,顿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只见花妈妈不知打哪里冒了出来,正急急向他们走过来。若不是这一回她脸上明显带着慌张,三和差点就以为那一年的事又重新上演了一回。 珊娘则是被花妈妈的话给吓了一跳,忍不住问了声,“什么?!” 花妈妈以为她没听清,便又重复了一遍,“老爷也不知道被人喂了什么,如今竟人事不省,巨风也被人下了药,夫人快去看看吧,人都在含翠轩呢。”又拿那只独眼恶狠狠地瞪着四老爷和老太太道:“老爷若有个三长两短,看这府里能饶过谁!” 只听着“人事不省”四个字,珊娘便有些慌了手脚,可等花妈妈发完狠话后,她忽地又镇定了下来,回头看着四老爷道:“看来屋里的人不是大郎了。偏四老爷和老太太竟好像咬死了那就是大郎,偏如今大郎还被人下了毒。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讨个公道的!世间的黑白是非不是谁随口说说就能定下来的!” 说着,她拉着花妈妈便要往含翠轩赶。花妈妈却一把拉住她,道:“炎风已经请了大夫过来,大夫已经解了毒了,一时于性命无碍。只这里的事却不能就这样结了!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能往我们爷身上拉的,我倒要看看里间的是谁。” 说着,她回手把珊娘塞给三和,大步过去,无所畏惧地一扯那门上挂着的帘子,竟就这么把那帘子扯了下来。顿时,一阵穿堂风吹进室内,吹得那梁上挂着的人影一阵晃动,直惊得门外毫无防备的众人一阵惊呼,连四老爷都吓得险些失足从台阶上摔下去。珊娘只隐约看到一个白条条的人影,便叫三和推着她转了个身。 花妈妈回头轻蔑地看了四老爷一眼,道:“亏得老爷是领兵打仗的,没见过死人怎的?!”又撸了撸衣袖,抬脚踢着地上的衣裳道:“今儿我们爷出门,难得穿了身锦白的袍子,这地上的袍子可是青色的,你们瞎了眼才栽赃到我们爷的身上!” 这么说着,她三两步窜过室内,一下子就到了内室门前,又是那么随手一扯,就扯掉了内室门口挂着的帘子,冲着室内床上的某人大笑一声,“啊哈,竟是你!”说着,三两步过去,只眨眼间,就拖着个赤条条的人出来了。 顿时,室外的妇人们又是一阵惊呼,忙不迭地避着眼。花妈妈却一边拖着那人到了门边上,一边喊了一嗓子,“都来瞧瞧,这是我们大爷,还是我们二爷?” “啊?!” 众人一惊,再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了,回头往那光着的人脸上一瞧,可不正是袁昶兴! 珊娘看着袁昶兴一阵眨眼,六安也好奇回头,却叫五福忽然横着手过来捂了她的眼睛。 五福嫌弃道:“别看,脏了眼睛!” “怎么回事?!”老太太和四老爷四夫人也是一阵大惊,偏这会儿袁昶兴就跟死了一般,软绵绵地任由花妈妈拖着他的一条胳膊。 第130节 花妈妈扔开那条胳膊,又鄙夷地拍了拍手,道:“看清楚了,这人是谁!可别再栽赃我们爷了!”又招呼着珊娘,“夫人快些吧,老爷那里还没醒呢!” 于是珊娘再也顾不上瞧袁昶兴的热闹了,忙拉着花妈妈急急往含翠轩过去了。 和珊娘一样,老太太、四老爷和四夫人此时也没那个心思去管珊娘的去留,只急急命人拿衣裳来裹了仍裸着的袁昶兴,四夫人则早抱着人事不省的袁二一阵痛哭了,竟是都忘了她身后还高高吊着个人。 寒风中,那赤条条的人影随风晃动着,猛一看去,竟跟她也在兴高采烈地看着这热闹一般。 *·*·* 且说珊娘跟着花妈妈急急回来含翠轩,一路上问着花妈妈,“你去哪里了?” 花妈妈道:“六安出去没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偏又有个婆子过来说我们爷醉了,想骗我也过去。加上来府里之前老爷叮嘱了我们好几遍要守好夫人,我心里就起了疑。果然半路上那婆子伙同别人想要打我闷棍,却叫我给敲晕了。我想着今儿的事应该不是对着夫人来的,倒像是对着老爷去的,且夫人这里还有别处的人暗地里守着,我就翻墙出去找了炎风。我们几个正商量着,那暗处的人就报了信来,说是老爷中了毒,且还被人算计了。之前老爷就算计好了,若是这府里为难我们,就还像上次那样拿袁二做筹码,却再没想到,我们去抓袁二时才知道,这些事竟全都是他在背后鼓捣的,连给老爷中的毒都是他找来的。我气不过,就依葫芦画瓢,把剩下的药全倒到袁二嘴里了,又把他剥光了,塞回了东阁。偏我回头再找夫人时才知道,老太太竟拉着夫人来了这里。” 等他们一行人急匆匆进了含翠轩时,就只见炎风站在门口处正等着他们。 “阿弥陀佛,”不信佛的炎风竟喊了声佛号,道:“夫人来的正是时候,老爷才刚醒。” 第176章 ·脱险 珊娘三两步冲进室内时,袁长卿正靠着迎枕坐在床头处,和一个看上去都还没到二十的小和尚说着话。她这一突然闯进来,把小和尚吓了一跳,赶紧从床边上站了起来。 珊娘却是看都不曾看向那个小和尚,而是急急扑到床边,一把握住袁长卿不自觉冲她伸过来的手。立时,她便感觉到,一向手心里暖暖的他,这会竟是手指冰凉。 且,袁长卿原就生得白皙,如今则看上去更是苍白得厉害,连一向红润的唇色都是泛着青白。 珊娘鼻头一酸,差点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可这还不是哭的时候,于是她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握着袁长卿的手指,问着他道:“你感觉如何?” 袁长卿岂能看不出来,有一刻她连眼圈都红了,却因着时间地点不对,叫她硬生生把眼泪又给压了回去。他看了不禁一阵心疼,忙也回握着珊娘的手,安抚着她道:“别担心,我没事了。” “什么没事?!”原都已经退到门边上,正打算出去的小和尚却忽然回头叫道,“要肃清体内的余毒,怎么着也得两三个月的功夫呢!” 珊娘一惊,回头看向那个小和尚。 袁长卿则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抬头对那小和尚叫了声:“师兄!” “原是实话……”接到他警告的眼神,小和尚一边嘟囔着,一边转身退了出去。 珊娘回头看向袁长卿,眼神里的担忧竟似要满溢出来一般。 袁长卿见不得她这样的眼神,忙打着岔道:“那是我师父的徒弟,含一师兄。别看他看着年轻,其实比我年长了近十岁……” 珊娘一捏他的掌心,恼怒道:“少贫嘴!我问你,你平常那么仔细的一个人,且都已经猜到他们要使坏了,怎么竟还上当?还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 袁长卿看着她厚颜一笑,道:“八十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翻船了呗……”见珊娘拿眼瞪他,他这才正色道:“我原也提防着的,那些酒水饮食我都没碰,却再没想到,他们在祭祖时我要用的香上面做了手脚。”又道:“你别担心,身上的毒基本都已经解了,只是些余毒而已,不碍事的。” 珊娘垂眼看着他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以前还都是些小打小闹,最多不过是拿我们的名声说事,怎么突然就这么下了狠手,竟想要了你的命?!还有……”她把那个婆子说的话给袁长卿学了一遍。 袁长卿倒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听了后不禁一阵皱眉沉思。 珊娘叹道:“亏得你事先留了后手,不然只怕我们再难逃过这一劫了。” 袁长卿抬头看看她,忽然笑道:“错了,这一次最大的功劳可不是我的。” 却原来,便如袁长卿所说,他确实是有些大意了,只以为老太太又是要针对珊娘搞一些什么小动作,所以他把珊娘那里安排得极好,甚至还把太子给他的暗卫也拨了两个于暗处悄悄护着珊娘,他则自恃他智力上的优势,除了太子给的暗卫外,竟就只带了个武力值最高的巨风去小梅林赴宴。却再想不到,袁家人的目标竟不是珊娘,而是他。 也亏得他留了一个暗卫跟着他。见他和巨风被人药中后,那暗卫便赶紧去找了炎风。恰正好这时候花妈妈不放心,也翻墙出来找炎风。那炎风自小跟着袁长卿,也是个一肚子鬼主意的,略想了想,便把剩下人手分了几拨,在整个袁府里找着袁长卿的下落。也幸好袁府占地不大,也就有数的那几间屋,等炎风花妈妈找到东阁时,那自以为得计的袁二,正得意洋洋地在全身瘫软无法动弹的袁长卿面前耀武扬威着。 炎风他们抓住袁昶兴时,他正愚蠢地跟袁长卿炫耀着他下毒的经过。虽然他还没来得及炫耀他们的全盘计划,只炎风他们进门的头一眼就看到了外面梁上吊着的人,还有地上躺着的巨风和六安,自然也就猜到了袁家人的打算。便是那时候袁长卿全身瘫软口不能言,也不曾妨碍他们做局反将了袁府众人一军。 “所以说,所有后面的那些布置,包括把巨风抬走,把六安留下,还有花妈妈进去把袁二揪出来,都是炎风的安排?!”珊娘听了一阵瞠目结舌。半晌,摇头笑道:“我们家这些人,放出去都能独挡一面了。” 袁长卿的眼微微一闪,其实这正是他一向的计划。想着这一回的事,袁长卿摸着下巴又道:“平常也没见袁二有这样的能耐,怕是后面有能人给他们支招吧……” 他沉思时,珊娘却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看着袁长卿道:“你如今感觉如何?我叫炎风去找抬暖轿来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回家再说。” 袁长卿从沉思中回神,点头道:“正是。”又道,“我没事,能走。”说着,掀了被子便要下床。谁知他才刚挪出一条腿,就全身一软,倒在珊娘的身上,吓得珊娘不由尖叫了一声,立时引得含一和尚和炎风全都冲了进来。众人七手八脚扶起袁长卿,袁长卿则看着珊娘苦笑道:“别怕,不过是药性还在,身子还是软的而已。” 含一嘲讽着他道:“还当你是铁人,这么一会儿就恢复了呢!” 珊娘吸着气镇定了一下,指挥着炎风道:“去,找顶暖轿来……” 袁长卿忙道:“不用,来不及了。”又道,“炎风,过来背我。刚才我已经叫暗卫去报了官,怕是没多久衙门里就要来人了,最好我们能赶在来人前离开。” 一众人等赶紧行动起来。炎风过来背起袁长卿,珊娘在一旁护着他,袁长卿却忽然道:“等等。” 他看了珊娘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搬家时没有搬走的那张旧床,冲着珊娘暧昧一笑。 珊娘被他笑得一阵云里雾里,顺着他的眼看过去,便看到床的里侧断了一根栏杆。想着那根栏杆是怎么断的,珊娘的脸立时一阵通红,伸手想要去拧袁长卿,可又舍不得,只得瞪着他一阵咬牙。 袁长卿却是一阵满意地微笑,道:“现在气色看上去好多了。”——从刚才起,珊娘的脸色就是煞白煞白的,看着倒像她才是中毒的那一个一样。 他们出来时,果然袁府里有下人想要过来阻拦。小厮里年纪最小的景风亮出短剑,一脸杀气腾腾地在前方开着路,花妈妈拿着根不知哪里找来的木棒断着后,一行人就这么闯出了袁府。 看着凉风把巨风背上了后面的马车,珊娘这才上了车。他们的马车才刚刚启动,珊娘便看到四老爷气急败坏地从府门里追了出来。而从另一个方向,一队穿着皂衣的衙役也正急急地跑来…… 探头看了一会儿后面,见四老爷无奈地回身去应付那些衙役,珊娘这才缩回头。见袁长卿软绵绵地靠着车壁,她便把他的脑袋搬到自己的肩上,然后伸手揽住他的腰,问着他:“可有哪里难受?” 袁长卿靠在她的脖弯处笑道:“有你在,哪儿都不难受了。” 这一句,立时勾得珊娘压下去的泪险些又涌了起来。她作势拍着他道:“都这样了还贫!人前的‘高岭之花’哪去了?” 袁长卿淡淡一笑,道:“你是我媳妇儿。” 珊娘搂着他,二人一阵静默。半晌,袁长卿忽然在她耳旁小声道:“那会儿我真以为我要死了。我就想,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呢?倒不是我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只是,留你一个人,叫我怎么放心呢……” 顿时,珊娘的泪就崩了,贴着他的脸骂着他道:“胡说什么呢!我们都好好的,全都好好的……” 见又招下她的泪来,袁长卿不由一阵后悔,想要抬手去替她擦泪,却抬到一半就无力地落了下去。珊娘干脆抓住他的手,拿他的手当帕子擦着泪,道:“以后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了。你死了,我仍要快快活活地活下去;我死了,你也要快快活活地活下去,谁也不许胡乱活着。人活一世多不容易,便是你死了,我也要替你好好活着。同样,我死了,你也要替我好好活着。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谁又能说谁死了呢?只有没人记得的人,才是真死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是一阵伤感。 袁长卿一阵无奈,道:“我道歉,不过随口一句感慨,倒招得你成了泪人儿,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全都挂在嘴上了,竟也没个忌讳。” 珊娘顿时就被他气笑了,拧着他的腰间道:“谁先说什么死啊活的?!” 袁长卿故意倒抽着气,道:“我,我。我的罪过。”又笑道,“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经能觉得痛了。刚才师兄给我施针时,把我扎成了个刺猬我都没一点感觉。” 珊娘道:“对了,你师兄……” “啊,”她话还没问完,袁长卿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了,截着她的话道:“我师兄一直被太子爷供奉在宫里,跟着我的那个暗卫回东宫报信后,太子爷就把他给派来了。” 珊娘一阵沉默,半晌才道:“总觉得这件事有点诡异。怎么好好的,他们竟有了那么的大胆子,想要毒杀你?还布了一套又一套的局。若说陷害你逼杀人命,就已经够你吃官司丢前程了,干嘛非要害你性命?要害早些年也该下手了,怎么也不会轮到如今……” “你以为之前他们没下过手吗?不过我一直提防得紧,没叫他们得手罢了。”袁长卿冷笑道。 珊娘一惊,扭头看向肩上的袁长卿。 袁长卿却趁势在她的唇上偷了个香,又笑道:“倒是这一次,我想着,不管是袁四老爷还是袁二,应该都没那个能力布置得这么周详,竟连对巨风的处置都算计得那么细致,可见应该另有能人……” 说到这里,他忽地一阵沉默。 珊娘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关键之处,便也不去打扰他,由着他静静沉思。她则细细回想着袁府里发生的事。 说实话,自从知道袁长卿是他们的目标后,虽然她外面装着极坚强极镇定的模样,其实心里早慌乱成一团麻了。甚至在东阁里应对着那个婆子和老太太等人时,她都是凭着本能在行事的,所说的话,做的事,全都不曾仔细去想过。如今回忆起来,她竟没出什么大错,这真是侥天之幸了。 “你在想什么?”忽然,袁长卿的手落在她不自觉蹙起的眉宇间。 珊娘眨眨眼,不禁一阵惊喜,“你的手有力气了?”她话音未落,袁长卿的手又支撑不住地落了下去。 他笑道:“瞧,比刚才又好点了。” 珊娘这才明白,他是怕她担心,所以才演示给她看的。 “省省力气吧。”她握住他的手,又看了一眼窗外,道:“今儿怎么这么慢?!” “才刚停雪,地上积雪也没扫。”袁长卿道。 珊娘忽地一阵恍然。从雪停后到现在,也不过才一两个时辰,她却感觉她好像已经久久地煎熬了一整天似的。这么想着,她忽地一阵疲累,好不容易忍下一个哈欠,又道:“回去后你想吃点什么?怕是席上我俩谁都没敢动筷子。” “长鱼面。”袁长卿忽然道。 “什么?” “就是我在你家生病的时候,你给我做过的那个。” …… 有……吗?说实话,她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而这么想起来时,她才发现,果真是时光如流水,转眼她认识他已经很久很久了……当然,从上辈子算起,更久! “其实那时候我就想叫你再给我做一回的,”袁长卿靠在她的肩上笑着又道,“可你那会儿正纠结着要不要嫁我,我不敢惹你。后来你嫁给我,我倒忘了那面了,偏今儿竟想了起来……哎呦,竟越想越馋了。” 珊娘睇他一眼,道:“少在这里耍痴卖乖!不就是一碗面嘛,给你做不就得了?偏你做出这种模样来!叫你儿子瞧见,看不笑话你!” “那小东西!”袁长卿抱怨了一句,忽然道:“对了,你才刚皱着眉头在想什么?” “啊!”珊娘道:“都怪你老打岔!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他们都要害你性命了,还演那么一出戏干嘛?还白白害死个丫鬟。” 袁长卿动着手指握了握她的手,缓声道:“我猜,许是这样的。如今好歹我是朝臣,且太子那里又很是看重于我……” “看出来了。”珊娘嘀咕道。 袁长卿咂着嘴横她一眼。珊娘忙吐舌一笑,他这才又道:“我若无缘无故死了,朝廷定然是要追问缘由的。而我若是逼-奸出人命,然后服毒自尽的,朝廷应该也就不会细究了。而为了坐实我逼杀人命之罪,必然要布一个完整的局,至少叫太子爷那边挑不出毛病的局。且谁都知道,我不可能单身一人行动的,身边至少也要跟着个小厮,如果我出事时小厮不见了,自然会遭人怀疑。可我的小厮又不可能被他们收买,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叫小厮的供言显得不可信……” “所以他们才陷害说巨风和六安有私情。便是事后巨风和六安作证,说自己是被人打昏的,袁二他们也可以说,他们是害怕自己的私情外漏才说谎的。”珊娘道。 “嗯。”袁长卿道:“他们应该另备了一个什么串通好的丫鬟的,到时候那个丫鬟一反口,这件事也就坐实了。至于六安,许是袁二自作聪明,认为你的丫鬟跟我的小厮有染更能叫人相信。至于之后,六安和巨风就算死咬着不肯认,有那个婆子的证实,再加上一些手段,想要定他们的罪并不难。而坐实了他们的罪名,也就能顺理成章地跟着坐实了我的罪名。一个有罪之人,且还是一个没了任何用处的死人,想来连太子爷也不愿意花大力气去查我是否清白吧。” 珊娘默默搂紧袁长卿的腰。便是太子如此器重于他,她却知道,袁长卿于心底深处始终对太子爷保持着一定距离的。想着他从小受的种种磨难,想着那把他养成这种对谁都不信任不亲近的罪根祸缘,珊娘一阵咬牙切齿,道:“我要叫他们一家子都死得很难看!” “放心,一定的。”袁长卿道。又冷笑道:“之前是我没那个能力,如今却是再不同了。” 顿了顿,他扭头看看外面的天色,皱眉道:“怕是要变天了。” 他说的是天气,可那语气却叫珊娘觉得,他指的不一定是天气。 见她看着他,袁长卿笑了笑,拿鼻尖蹭着她的脸颊道:“只此一次,下次再不让你担心了。” 第177章 ·长鱼面 因有人先骑马回去报了信,珊娘他们的马车才一进府门,就看到花叔已经领着人抬着顶暖轿等在那里了。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袁长卿抬上暖轿,珊娘尾随着一同进了正院。 才刚一进正院,夫妻俩远远就听到袁霙那撕心裂肺般的嚎哭。 那袁霙原是不爱哭的,长这么大,这竟是珊娘头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哭法。偏这里才落了轿,她既放心不下袁长卿,又放心不下儿子,只好站在原处扬声问着屋里:“怎么啦?” 听到院子里乱哄哄的声音,李妈妈和奶娘都知道,应该是珊娘他们回来了,便抱着袁霙迎了出去。李妈妈还一边哄着袁霙道:“快别哭了,看,老爷夫人回来了……哎呦!” 第131节 李妈妈一抬头,看到正被炎风背下暖轿的袁长卿,不禁吓了一跳,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珊娘也顾不得上答她的话,一边嘱咐着炎风小心点,一边又问李妈妈,“阿好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这会儿阿好倒是不哭了,正睁着双湿漉漉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被炎风背着的袁长卿。 奶娘忙道:“也不知道大爷是怎么了,午睡正香呢,忽然就哭了起来,且还怎么哄都哄不住,还直嚷着要找老爷夫人呢。” 这时炎风已经背着袁长卿上了台阶。奶娘抱着袁霙往旁边让了一步。李妈妈赶紧过去打起帘子,好让炎风背着袁长卿进屋,珊娘则回身想要抱袁霙,袁霙却忽地避开她的手,冲着袁长卿伸长手臂叫了声“爹”。 以袁长卿此时的状况,自己走路都困难,哪里能抱得他,便应了他一声,低头避开头顶上方的帘子,由炎风背着进了屋。 袁霙见他爹没理他,立时小嘴一咧,“哇”地一声又哭开了,一边还可怜巴巴地冲着他爹的背影伸着手。 要说袁霙向来是跟珊娘亲的,对他爹倒老是一副爱理不理的德性,偏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爹那从来没有过的虚弱模样吓着小家伙了,竟主动要起他来。 珊娘抱着袁霙跟在袁长卿的身后进了屋,看着三和等人将他扶上床,袁霙立时在珊娘怀里蹦跶着要往袁长卿的身上扑。珊娘便将他放到袁长卿的身旁,一边给他脱着鞋,一边对袁长卿笑道:“之前从没见他这样黏过你。” 夫妻二人对了个眼。 袁霙乖乖让珊娘给他脱了鞋,便手脚利落地爬到袁长卿的身上,将头靠在他爹的胸前,然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此时众人已经全都退了下去。珊娘便坐在床边上,伸手过去摸了摸袁霙的头,对袁长卿道:“都说孩子有第三只眼,怕是他也看到你有危险了,所以才突然这么黏你。” 袁长卿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袁霙,然后凑过去在小家伙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再次向珊娘保证了一遍:“再没下次了。” 许是因他们全都平安到了家,珊娘紧绷了一天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下来,这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袁长卿往床的内侧挪了挪,拍了拍床边,道:“你也担心受怕半天了,上来歇歇。” 珊娘笑道:“不急,反正都已经到家了。你不是说要吃长鱼面的吗?我给你做去。”说着,便反身出去了。 外间,五福正跟李妈妈比手画脚地说着今天的惊险,惊得李妈妈握着嘴压着声音一声声地惊呼着。见珊娘从里屋出来,五福赶紧住了嘴,跟过来禀道:“花叔安排含一大师在客院住下了。” 珊娘点点头,又问着巨风和六安的情况。五福道:“巨风就是中了一般的迷药,药性过了也就好了。六安脑袋上挨了一下,估计得养些日子了。”又道,“三和照顾着她呢。夫人累了一天了,且午膳也没怎么用,可要叫厨房做些什么?” 珊娘道:“老爷想吃长鱼面,我亲自给他做去。” 李妈妈笑道:“巴巴的,怎么想上这一口了?”又忽地一拍手掌,道:“是了,照着我们老家的规矩,遇到这种晦气事,该得吃碗猪脚面线去去晦气才是。”说着,便也跟珊娘一同去了厨房。 也亏得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家里厨下什么食材都是齐整的,珊娘亲手炖了长鱼汤,才刚要去擀面条,那锅里飘出的鱼汤味儿却蓦地叫她一阵犯恶心。她抚着胸口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压抑下往上涌着的酸水。 “怎么了?”在一旁做着猪脚面线的李妈妈见她忽然站住不动,便凑过来问道。见珊娘脸色不好,忙道:“姑娘放着吧,我来也一样。” 珊娘摇摇头,才刚要开口,却是闻到李妈妈身上沾染的猪油味儿,顿时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李妈妈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抚着珊娘的背,那眼睛接连眨巴了好几下,好像在算着什么,然后忽地一阵又惊又喜,凑到珊娘耳旁轻声道:“这个月迟了。可是有了?” 珊娘心里也在算着。不过她算的是前世那个和她一个脾性的女儿…… 她默默叹了口气,对李妈妈笑道:“忙着过年,就给忙忘掉了。” 李妈妈听了,脸上立时露出喜意,简直当她已经怀胎八月一般,扶着她的手臂道:“姑娘快去歇着吧,这里我来。”又笑嘻嘻说道,“反正那长鱼汤是姑娘亲手做的。” 说着“长鱼汤”三个字,顿时叫珊娘又注意到那汤汁的味道,不禁又干呕了一声。 她这里一声儿未歇,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干呕。珊娘回头,就只见五福捂着嘴急匆匆地跑出了厨房。 前一世时,珊娘只当下人就是下人,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如何,而且五福嫁了炎风后就再没进来当差了,所以她并不知道五福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这会儿她不禁和李妈妈对了个眼儿,然后双双跟了出去。 门外,五福扶着廊柱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直到感觉不再反胃,便转身打算再进厨房,却是这才看到李妈妈和珊娘竟出来了。她立时竖着眉咬牙道:“定是那府里在饮食上做了手脚,我怕是也中毒了,这都吐了好几回了!” 珊娘和李妈妈又对了个眼儿,二人同时笑了起来。珊娘笑道:“傻丫头!” 李妈妈道:“你上个月不是说你月事没来吗?这个月可来了?” 五福茫然道:“我原就不太准,一年也总有一两个月没来……”她看着李妈妈和珊娘眨巴了一下眼,忽地一惊,耸着肩道:“妈妈的意思是……” 她捂着肚子,怔忡半晌,眨着眼道:“不能吧……三和可在我前头成的亲……” 珊娘笑道:“这哪有个准。”见这丫头仍是一副恍惚的模样,她又道:“正好,含一师傅在的,要不,你请他替你诊诊?顺便我也诊诊。” “哦……”五福应着,回身才走了两步,忽地又站住,回头呆呆地看向珊娘。“那、那、那个,姑娘……姑娘也……”她忽地指住珊娘,竟是连称呼都不自觉地变了回去。见珊娘微笑着,她立时用力点着头,道:“我去请那个小师傅。”说着,提着裙摆就要跑。 “嗳!”李妈妈立时叫道:“不能跑!”又道,“你老实呆着,我另外叫人去请。” 她回身叫着小丫鬟,五福则走回珊娘身边,一边看着李妈妈前前后后地忙碌着,一边一脸茫然地按着肚子,问着珊娘道:“这就有了?可夫人怀着大爷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啊。” 怀着袁霙时,珊娘竟是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一点反应。珊娘笑道:“这都是因人而异的,有些一开始就有反应,有些快生了才会这样,还有些,便像之前我怀阿好的时候,竟是从来没有的。”她忍不住也学着五福的模样,将手放在腹部,心里想着那个跟她一样性情偏激的女儿。 若是这一个也还是前世的那一个,这一世,她定然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只单纯地强迫着女儿一切听从她的指挥,最后激得她们母女的关系越来越糟……也养得女儿跟她一样擅长伪装,人前装着个和善模样,偏跟她冰话时,那话怎么伤人她就怎么说……当然,她也一样…… “啊!”忽然,五福大叫一声,“竟忘了件大事!”说着,凑到珊娘耳旁低声道:“太子爷来了。” *·*·* 珊娘急匆匆回到正院时,就只见那廊下站着好几个穿着便服的男子。但,便是穿着便服,那一身军人的彪悍气息却是再难遮掩。见珊娘过来,为首的一个上前冲着珊娘抱了抱拳,便转身进了屋内。不一会儿,他出来向着珊娘又抱了一拳,替珊娘挑开了帘子。 珊娘不禁一阵腹诽:这到底是谁的家?! 她进去时才发现,太子爷竟不是在外间,也不是在起居间,而是直接进了卧室! 卧室里,袁长卿仍靠着床头坐在床上,一身便服的太子爷十分亲民地坐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袁霙则坐在太子爷的膝头。太子爷正低头逗着袁霙说话,袁霙却维持着一贯的高冷,竟是理都不理太子,只全神贯注地把玩着一只显然是刚从太子身上卸下来的玉佩。 见太子爷竟进了他们的卧室,珊娘心里一阵不高兴——连下人们轻易都不许进他们卧室的——因此行礼时便略慢了一拍。恰正好太子爷原就在等着她进来,见她进来,立时就道了声“免礼”,于是珊娘立马从善如流,只屈膝行了一礼就退到了一旁。 前世袁长卿得昭文帝重用时,珊娘的身体已经开始不行了。且一开始袁长卿的品级并不高,等他的品级升到可以叫她近距离看到昭文皇帝时,她也已经病得不合适再入宫了,因此她对这位未来的昭文皇帝其实并不怎么记得了,倒是太子妃,曾跟她在大公主那里,还有捐募会的时候见过几面的。 她这里悄悄从眼角处打量着太子,太子则一脸正色地逗着袁霙,或跟袁长卿说着话,却是连眼角都不曾往她这里瞅一眼……也亏得如此。 这未来的君臣二人组说了一些珊娘听不明白的人和事后,外面那个大胡子军汉又进来禀报,说是下人抬了吃食进来。 太子爷笑道:“因今儿的事,倒惊得我连午膳都还没用,不知道可有我的份儿?”说着,他这才看向珊娘。 珊娘立时笑道:“自然有的。” 说话间,那大胡子端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是两碗袁长卿点名要的长鱼面。 “这是什么?”太子兴致勃勃地伸手拿了一碗面,抬头问着珊娘。 闻到那股鱼腥味儿,珊娘正反胃着,偏又不好在太子面前失了礼仪,只好憋了口气,扭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则不太高兴地看着太子手里的那碗面,道:“长鱼面。”——这可是他媳妇儿特意给他做的面! 小心眼的袁长卿盯着那面条,不禁一阵开动脑筋,想着怎么忽悠着太子爷别碰他的面条…… 也亏得一般人都不太看得出来袁大的喜怒哀乐,太子也不曾看出他的不高兴,仍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显见着是夫人的手艺了。今儿倒是我有了口福。”说着,叉着面条便要往嘴里送,却叫袁霙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臂。 袁霙看着太子张开嘴,以动作表示着他也要吃。 太子见了不禁笑了起来,对袁长卿道:“显见着你俩是父子,这竟也是个跟你一样不爱开口的。”说着,便叉着那面条逗着袁霙开口。袁霙眨着眼看看太子爷,先是委屈地叫了声“娘”,然后忽地一转身,扑到他爹的怀里,却就是不肯如太子的意,跟他说上一句话。 太子不禁一阵哈哈大笑,道:“瞧,果真跟你小时候一个模样……” 他这里开心了,珊娘却受不住了,忽地捂着嘴就跑了出去。 袁长卿一阵着急,偏这会儿他手能动了,脚还是没力气,只能冲着珊娘的背影问了句:“怎么了?” 那未来的昭文皇帝眼一闪,垂眼看看手里的鱼汤面,再看看那晃动着的帘子,心里一阵了然,回头对袁长卿笑道:“看来要恭喜大郎了。”又道,“这两天太子妃也闻不得这鱼腥味儿。想来她们两个的日子相近,将来若有缘,我倒愿意我们两家结个亲家。” 自生了袁霙后,珊娘的日子便总要推后几天的,因此,便是仔细如袁长卿,也不曾想到过她此时会又有了身孕。一阵惊喜的同时,小心眼儿的袁长卿不免又不满地看了一眼太子爷——独家喜讯,竟叫太子爷也给掺和进了一脚,袁大表示:不高兴! 因此,他看着太子淡淡说了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总要看一看他们自己的意思。”又扯回正题道:“便是殿下不来,我也要给殿下写信去的。眼下最要紧的,是我刚才说的那几件事,特别是最后那件事,太子爷千万要查仔细了。若真是我猜的那样,我们怕是就得赶紧做些预备了,省得到时候和今天一样的被动。” 被他这么一提醒,太子爷再也吃不下那面条了,便把一口没动的鱼汤面放回到托盘上,对袁长卿道:“你只管好生在家休养着,有什么事我会派人来找你的。”又道,“还有,那件事我来安排,你别动手,省得叫那些老古董知道了,倒说你不顾亲情什么的。” 第178章 ·“小可怜儿” 太子爷出来时,花叔正跟珊娘禀报着,衙门里来人要见袁长卿的事。珊娘立时知道,这些人定是被袁四老爷指派过来的——想也知道袁四老爷会对那些人说些什么。 她不禁一阵气恼,怒道:“欺人太甚!明明我们才是受害的!”说着,便要随花叔去会一会那些差役。 太子忙掀帘子出来,拦着珊娘道:“哪里用得着夫人出面。”说着,冲那一直守在门口的大胡子挥了挥手,大胡子便领命而去。太子又回头对珊娘笑道:“夫人莫恼,夫人这时候更该保重自己才是,大郎还需得夫人的照顾呢。”又道:“等夫人方便时,不妨和太子妃多来往来往,想来你们一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珊娘并不知道太子之前跟袁长卿说的那些话,只当他指的是袁长卿中毒需要她的照顾,所以才叫她保重身体的,便屈膝应了,又预备亲自送太子爷出去,却被太子拦下了,道:“我原就是私下里来的,倒不必那么兴师动众。” 只是,就算他那么说,珊娘也不好太过失礼,到底还是将一行人送出了二门,她这才转回来。 才一进正房,李妈妈便迎过来对珊娘笑道:“姑娘别进去。姑爷在里面吃长鱼面呢,说是怕味道熏着姑娘,叫我在这里拦着姑娘。”又抿着嘴小声笑道:“姑娘告诉姑爷了?” 珊娘眨了眨眼。打她起了怀疑到现在,夫妻俩还没捞着机会独处呢。不过想着那个人一向的能耐,珊娘倒也不以为奇,便挑着帘子往起居室里看了一眼。 这会儿袁长卿已经从卧室里出来了,正坐在起居室窗下的炕上吃着面条。袁霙则扶着炕沿巴巴地看着他爹,看得眼馋极了,便拽着袁长卿的膝盖叫一声“爹”,袁长卿这才施舍似地挑了一根短短的面条喂他。这一点哪能叫袁霙吃得过瘾,倒白白被勾上了瘾头,便又扒拉着袁长卿的膝盖,眼巴巴地望着那面碗,惹得袁长卿恼了,以指头一戳袁霙的脑袋,教训着他道:“你这熊孩子,怎么这么馋?家里缺你吃的了?!” 珊娘看了忍不住笑出声儿来,站在帘子下对袁长卿道:“他不过是眼馋罢了,你喂他两根又怎么了?” 袁长卿抱怨道:“都喂过他好几根了!”又瞪着他儿子,“人要知足!” 袁霙看看他爹,委屈地扁扁嘴,回头看向珊娘,告状似地叫了声“娘”,然后便舍弃了他那小气的爹,以一岁半的孩子特有的那种跌跌撞撞偏又不会摔倒的步伐,一下子扑到珊娘的腿上。 他这一扑,却惊着了袁长卿,立时“诶”地叫了一声。 珊娘看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袁长卿低头看看面碗,不禁一阵郁闷,“刚才。”想着自家媳妇的好消息不是他头一个知道的,倒叫太子先一步点破了,袁长卿心里哪哪都不得劲——太子爷可真冤枉,他以为袁长卿是知道的,所以才一时兴起,拿那两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开玩笑,以显示他对袁长卿的看重罢了…… 珊娘道:“还不确定呢。便是真的,日子也还浅着呢。” 袁长卿看看她,挥着手道:“你闻不得这个味道,先出去吧。” 于是珊娘便带着小袁霙出去了。 袁长卿那里吃完了面条,命人进来开了窗户通风换气,他这才扶着小丫鬟的肩出来。见袁霙坐在珊娘怀里正向她炫耀着他新得的玩具——太子爷给的那块玉佩,便皱了眉,对珊娘道:“你可别再抱他了……” 小家伙听到他爹不叫他娘抱他,立时“啪”地一下扔了那玉佩,抱着珊娘的脖子就不撒手了,逗得珊娘一阵笑。 李妈妈则赶紧过去捡起那玉佩,念了声佛,道:“亏得没摔坏。”又对袁长卿道:“姑爷也真是,这东西哪能给大爷当玩具,摔了多可惜。”她却是不知道,这其实是太子爷给袁霙的见面礼。 袁长卿也不给她作解释,只挪动着还不怎么灵便的腿,在珊娘身旁坐了,又拉过她的手腕,替她诊着脉。 珊娘道:“这才多少日子?哪能诊得出来。”可就算诊不出来,想他大概也还是要诊一诊才安心的,她便不管他了,只又道:“好好的,你又不是动弹不得,干嘛非要在卧室里见太子爷?” 直到诊完了脉,袁长卿才答着她的话道:“来得突然,我没个防备。”又不无讥嘲地道,“那位就好显摆个‘礼贤下士’,不这样,哪能体现得出来他是如何看重于我。” 要说那位后来的昭文皇帝,也是个极富心机的主儿,那心眼儿比起袁长卿来简直可以说是不遑多让,且比袁长卿还更会作戏。 珊娘便把衙役上门,叫太子派人打发了的事也跟袁长卿说了一遍。袁长卿也把太子的话跟珊娘学说了一遍,然后又道:“最近几日你总没什么精神,我原当是年尾节下忙的,如今三和五福也该能顶起事来,有事情你只管放给他们去做便是。” 珊娘立时笑着把五福的喜事也说了一遍,道:“那个傻丫头,还当她也中毒了。” 二人话着家常,竟跟没有遭遇之前的那番凶险一般,叫李妈妈看了不禁一阵摇头,出来对花妈妈感慨道:“我们家这两个,都是心大的。” 第132节 等她再次进去时,原正坐在外间说笑着的珊娘和袁长卿已经不在了。一问小丫鬟,小丫鬟笑着指了指里间。李妈妈扒着帘缝往卧室里看了一眼,便只见那一家三口正并头躺在床上,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竟全都已经睡着了。 *·*·* 话说袁府闹出这出人命官司时,已经离除夕没几天了。此时朝中多数衙门都已经放了春假,也就只有京畿府衙还有人值守。接到探花郎的报案后,京畿府尹甚是重视,便带队亲临了现场。偏他到了,那袁长卿却跑了,现任忠毅公袁礼更是当场指责逼杀人命的嫌犯就是那报案的探花郎袁长卿。府尹大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当时在场的袁氏族人中就有人站出来反驳着袁礼的话,说他们看到滞留在现场的人并不是袁大,而是袁礼的亲生子袁二郎…… 能做京畿府尹的,自不可能是什么无能之辈,府尹大人极是精通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圆滑之术,听着两方的供词时,老爷先还一阵惶惶,暗自后悔这一回该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然后他忽然就听到那袁氏族人又咬出袁大袁二都已身重剧毒之隐情…… 立时,府尹大人心头一阵狂喜,忙拍着桌子大义凛然地背了好一通大周律法,只说那重病之人按律法不得收监,当即判了袁大袁二各自取保在家候审,等年后开了衙再来审理此案——当然,等到那时,他总有办法把这案子推到部里去的。到时候,该为难头疼的就不是他这个小小府尹了。 虽说府尹大人推得一手好太极,竟是暂时将此事搁置了起来,却架不住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如今新年将至,除了各家主妇们忙着,那闲着的大老爷们却是大把大把的。加上各部衙又放了春假,酒楼茶肆间一时竟是人满为患。于是,忽然间,仿佛一夜春雨百花开,坊间不少说书先生竟都同时说起了一个新段子——却是假古谕今,借着前朝的外衣,假说某个朝代的探花郎如何欺长凌幼,为了传承一个爵位,竟陷害亲叔毒杀堂弟等等等等…… 要说京城为官,耳目聪慧是第一要诀,虽然袁府不曾对外宣扬“家丑”,可想要人知道的事情总会有人往外说的,因此很快大家便都知道了,这是在隐射着忠毅公府和袁探花的事,然后,渐渐的,袁府的人命案便这么为众人所知了。 听着外面的传言,袁长卿不禁一阵失笑。这制造舆论原是他最常惯用的手法,不想竟叫别人学了去,且还叫对方抢了个先手。见也同样听到那种传言的珊娘满脸不高兴,袁长卿笑道:“不是谁先开口谁就会赢的。人心复杂着呢。” 于是,紧跟着,便又有说书先生就着同一个故事,编出了一个不同的蓝本。只是这一回,那故事里竟没有明着指出任何一个罪犯。有的,只是那个倒霉催的、被人下了毒,然后又被人设计和死人放在一起的探花郎…… 恰如后世的人爱看悬疑剧一样,茶客酒客中也不乏那爱做包青天的。渐渐的,那前一个无法挑战智力的版本竟再没人提起了,常被人挂在嘴边议论的,则是这后一则更为曲折离奇的故事。甚至还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着案情,拍着胸脯打赌道:“那探花郎就是罪魁祸首!所有一切不过是他故布疑云罢了。”理由是:“他若不是心虚,就该呆在那府里等官府来人,然后趁势替自己辩白,偏他不敢见官,竟先行逃走了,可见是心虚的!”而那持相反意见的则反唇相讥道:“这哪能叫作逃走?!他在那府里都给下了毒了,这时候自是保命第一。不然等官府来人,不定他早成一具尸体了。且他若真想逃走,被小厮换出来的时候就该直接走人的,哪会傻到等大夫替他解了毒后再离开?可见那探花郎原是问心无愧的,不过是后来突然想到那府里的凶险,这才先一步离开的。要叫我说,那府里的大老爷才是罪魁祸首!定是他看自己儿子没出息,怕自家爵位叫那探花侄子抢了去,这才设下这么一套陷阱,偏叫探花郎的小厮误打误撞,竟绑了那二公子做了替死鬼。活该!” 这个新年,各酒楼茶肆和说书先生们,竟是凭着这么个故事,一个个赚了个盆满钵满。那袁府四老爷一家,更是被各种流言逼得都不敢出门作客,甚至连府里的年酒都这么被耽误了。 而对于袁长卿夫妇来说,便如李妈妈背后跟桂叔议论的那样,这两人“简直心大到没边”了。便是此时一个身上余毒未清,一个又疑似有了身孕不便出门,二人照旧在家里呼朋唤友,竟是搞得那每一场年酒都跟另一场绝不相同——事实上,以袁长卿的清冷,他乐得借着外面的流言跟珊娘两人关门闭户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可珊娘却替他感觉委屈,坚持不肯“龟缩起来过日子”。 何况,她嫁过来的头一个新年是在那府里过的,那年酒自是不需要她来筹备。等二人终于搬出来的第二年,她踌躇满志地计划各种年酒时,却因为她怀了袁霙而叫她的计划全盘落了空。第三年,那时候袁霙才两三个月大,头一次亲手带孩子的她一阵手忙脚乱,因此也没能顾得上她那已经在肚子里默默筹划了好几年的年酒。直到今年,她早早就排好了计划,想着在大公主等人面前显摆一下她那布置居室的爱好,却不想她竟又怀上了……上一次她是体谅着袁长卿头一次当爹,慎重过了头,才默默忍受了他的霸道,由着他把她“看管”了起来。这一次,她却是再不肯惯着他了,只坚持要办这年酒。而其实若珊娘真倔起来的时候,往往都是只有袁长卿作退让的,因此虽然他很是担忧,可到底还是依了她。 照着计划,珊娘今年要请四场年酒。因着请客对象不同,她将家里的布置全都做了一番调整,叫恰好连着赶了她两场年酒的大公主和林如稚都是一阵惊讶。大公主笑道:“若不是你家房子布局未变,我还当你搬了新家呢!想不到你竟还有这一手。”林如稚笑道:“您也不看看她父亲是谁。”说得珊娘一阵得意洋洋。前世时她就喜好这个,只是平常居家过日子总不能叫她玩得尽兴,如今趁着年节,倒正好叫她过了一把瘾。 大公主又将珊娘拉到一边,问着她道:“袁大真是取保候审的?” 这倒确实是真的。见大公主皱着眉头,珊娘便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如今因为年节的关系,这件事也只能这样了。一切等年后各部开了衙再说吧。” 珊娘并不知道,外面的那些流言,论起来不过是湖面上的一点小小风波而已,真正大的风浪,其实一直潜藏在水底深处。 过完了年,各部门开了衙后,袁府的案件也就成了万众瞩目的大事件。也亏得炎风的那番布局,加上当时在场的许多袁氏族人和女眷们都亲耳亲眼看到听到了袁四老爷一家的表现,因此,很快就叫袁长卿洗清了嫌疑。 而袁长卿的嫌疑洗清了,袁昶兴的嫌疑却是再没办法洗清了…… 虽然袁长卿因余毒未清一直在家里养着病,可他却并没有真正清闲下来,他一直在悄悄追查着袁府后面的黑手。于是,毫无意外地,他发现了整件事背后,那自四皇子府里伸出来的黑手。 后世有个说法,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战友”。若那袁二真的按照四皇子的幕僚所设定的计划,一步步遵照执行,不定袁长卿这一次真就在劫难逃了。偏袁二自认为自己也很是聪明,看到六安时,便临时改变了计划。且自那年吃了袁长卿的一踢后,别人不知究竟,袁二自己却是知道的,他在闺房里再难展雄风了,因此,他简直是恨袁长卿入骨,又哪里肯按照原计划叫袁长卿一个人默默死去。于是袁二略减了一点毒-药的量,为的就是能在袁长卿奄奄一息之际当面羞辱于他。而叫袁昶兴再没想到的是,这两点变化,不仅救了袁长卿一命,也竟叫袁大毫发无损地从这件事里逃脱了出去。至于袁二自己,却因此背上了洗不脱的嫌疑…… 之前太子就承诺过袁长卿,绝对要替他做主的。如今真相大白后,太子自是不肯叫他手下的爱将白吃这一场亏的,便暗暗指示着下面的人,纷纷上奏章弹劾着袁四老爷。而就在袁四老爷被御史们弹得满头包时,那跟着袁昶兴的一个下人突然反水,把袁昶兴在祭祖的香上做了手脚的事给捅了出去。这一下,不管那丫鬟的死是不是袁昶兴所为,至少他下毒一事是再难逃脱了。只是,当京畿府的衙役们来拿袁昶兴时,和袁长卿一样在家里养着病的袁二却忽然踪影全无。 于是,御史们再次群情激愤起来,那弹劾的奏章摞起来能把袁四老爷给埋了。内阁的阁老们更是联名向那号称病情好转的老皇帝上了奏章,要求削去袁礼的爵位,令他闭门自省,等待三部核查。这种情况下,便是老皇帝有心维护,也再难找到服众的借口,不得不违心地在圣旨上用了印。 所谓屋漏逢夜雨,四老爷没了前程,儿子又下落不明,正满心愁烦时,袁氏族老们忽然找上门来。 却原来,袁昶兴在祭祖的香上加毒-药的事传开后,这事立时引起袁氏族老们的震怒,加上袁礼也因此事丢掉了袁家死了无数人才得到的爵位,族老们更是愤怒不已,众人一致决定,要将袁昶兴从族中除名,至于四老爷,再不许参与族中之事。 这些事,身体正在恢复中的袁长卿都只是默默旁观着,却是再不曾伸一伸手指——便如太子所说,将来他是要有大用的,因此行为举止上不能给人任何借口。既然有太子替他做了主,他便乐得缩在人后,做个被叔父祖母欺凌的“小可怜儿”。 而事实上,袁长卿也确实不怎么关心那府里的是是非非,在他眼里,那府里已经等于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死人了。如今他更关心的,是珊娘。 珊娘如今则很是肯定地认定,虽然怀孕的日期和前世不同,可她觉得,这一胎不定就是前世她那个脾气拧到令她胃疼的女儿。因为自她感觉到这一胎的存在后,这孩子就一直在跟她闹着别扭。每天的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狂吐上一气。然后便是照着三餐继续吐。偶尔高兴了,喝口水还加吐一场……就这样,在吐着吐着终于习惯了的日子里,忽然有一天,这孩子决定跟她和解,竟是再不折腾她了。 三月明媚的春光里,怀孕已有四个月的珊娘定定站在床前的脚榻上,低头默默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袁长卿晨练结束后,一进卧室,便看到她这么傻站着,不由一脸紧张地过去问着她:“怎么了?可是又折腾你了?” 珊娘摇摇头,“她不嫌弃我了。今儿早起到现在,竟一直没吐!”她抬头笑道。 第179章 ·山雨欲来 自去年秋天起,老皇帝就对外声称他的病情正在日益好转。那时候,太子从太医院里得到的消息也证实了这一点。而虽然太子已经暗暗把持了半边朝堂,可离架空老皇帝到底还有些距离,且还有个“孝”字压顶,老太后也不乐意看到自己的儿孙相争,所以,太子不得不又一次暂时蛰伏了自己的势力。 而这一次袁长卿出事,背后竟牵涉到了四皇子府,这立时便叫太子和袁长卿警觉了起来。要知道,袁长卿并不是个爱在人前出风头的人,他更宁愿躲在后面出谋划策,因此,除了一些核心人物,朝中大多数人都认为这袁探花有点名不符实。偏这一次竟是常年匿在人后的他遭了黑手…… 太子最为欣赏的,便是袁长卿那别人难以企及的抽丝剥茧的能力。只从他遭人算计这件事里,袁长卿就敏感地分析出,很有可能老皇帝的健康状况并不如他们所宣称的那样。而且,对他下手,很可能只是一套计划中的一部分,后面应该还有后续的动作。 果然,自他出事后,整个腊月至正月,竟陆续传来好几个有名的太-子党也出了事的消息。有被发现马上风死在私寮里的;有被发现喝得酩酊大醉驾车掉进池塘里的;甚至还有一人当街遇刺,凶手声称是被他霸占了家产的……总之,不管那死了的还是侥幸活下来的,竟一时全都陷在极不名誉的处境里。 至此,那些人的目标再明显不过了——显然,这些人是在有计划地剪除着太子已成型的羽翼。因怕突然死了许多大臣会引得朝廷震荡,所以这些人才给他们安排了这种种极不名誉的死法。大周向来有“为死者讳”的传统,如此不名誉的死法,怕是连死者家属都会觉得不该深查下去,朝廷更是宁愿草草结案,以免造成更大的丑闻。 也亏得袁二的愚蠢,及时给袁长卿和太-子党们提了个醒,许多人都因最近的事而纷纷提高了警惕,不然只怕出事的人还会更多…… 且不说朝中的动荡,被袁长卿好好护在家里的珊娘自是感觉不到,她这会儿正安心享受着怀孕的乐趣。 是的,满了四个月后,肚子里的孩子就再不折腾她了,且乖顺得简直跟她哥哥当时有得一拼。 便在这个时候,十四娘夫妻两个进京赶考来了。 在珊娘的印象里,十四娘仍是当年那个眼高手低一心想跟人比个高下的小女孩,所以当花妈妈引着一个胖胖的妇人进来时,珊娘吃了一惊。 十四娘看到十三儿微微隆起的腹部时,也惊讶了一下,脱口说道:“你又怀上了?我怎么不知道?” 顿时,几年的隔阂,以及之前还在娘家时,两人间的那点龌龊,竟就这么烟消云散了。珊娘也不客气地笑道:“瞧瞧,你不开口,我都不敢认你了。你这是胖了多少斤啊?” 十四娘也愣了愣,然后忽地也释然笑开了,道:“十三姐姐竟还是这样,见面就戳人的心窝子。”说着,过来扶着珊娘的手臂将她扶上台阶,一边问着她“几个月了,大概什么时候生”,又道:“你竟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儿。” 珊娘拿眼睃着她道:“你给我写过信么?” 二人对了个眼,便又都笑了起来。 这时,袁长卿领着十四娘的丈夫毛晋进来了。这还是珊娘头一次看到这十四妹夫,见那是个白白净净的书生,不禁一阵暗自点头——那说书先生总爱说嫡母怎么折腾庶女,其实庶女嫁得不好,于嫡母脸面上也是无光的,便是要算计,也都是算计在暗处,哪里会在这种打眼的事上多弄手脚。何况十四娘一向惯会拍马迎逢,想来她嫡母待她也不差多少的。 不过看得出来,这十四妹夫是个腼腆的,跟着袁长卿在堂上坐了一回,给了袁霙见面礼后,毛晋就坐在那里不肯抬头了。倒是十四娘,看来应该是家里主事的,那言行举止里竟是比当初在娘家时更多了几分利索。见着丈夫蔫蔫地坐在那里,十四娘便对袁长卿笑道:“我家这个是个书呆子,最爱看书了,我跟他吹嘘姐夫书房里书多,他早亮了眼……” 说话间,果然看到毛晋猛地一抬头,那眼竟真是亮亮的。立时,珊娘就笑了起来,对袁长卿道:“你和妹夫去聊你们的吧。我跟妹妹说说话。” 毛晋也赶紧向着袁长卿行礼道:“正是,这次科举其实我倒无所谓,不过是父命难为,倒是听说京里书多,还有许多外番进来的书,我们那个小地方不容易看到……” 那二人讨论着出去后,珊娘问着十四娘:“你儿子女儿呢?” 十四好福气,三年抱俩,虽然在珊娘后面成的亲,如今却已经是儿女双全。那小儿子只比袁霙小了半岁,所以两口子并没有将孩子带上京来,“家里公公婆婆宠得不行,都不让带呢,说是怕他们路上吃苦。”十四道。 虽然这话的语气里带着抱怨,可也难掩一份她和公婆间的和睦。想着当年十四讨好老太太的功力,珊娘便知道,她公公婆婆怕也叫她收服了,因笑道:“看来你小日子过得不错。” “就那样。”十四带着几分暗藏的得意挥挥手,“姐姐当年总说日子是靠人过的,如今我才知道,这句话再有道理不过了。自己想过好日子,日子总能往好里过的。”许是怕珊娘心里还藏着疙瘩,她直言又道:“那时候年纪小,看着别人有什么,也不管那适合适合自己,便也想有。如今才明白,适合自己的才是好的。比如我家那个,书呆子一个,可对我对孩子都没话说。人还能求什么呢?”顿了顿,忽然一叹,道:“姐姐可知道十一姐姐的事?” “啊?”自出嫁后,珊娘就再没跟娘家有过什么来往(其实是袁长卿不待见除了五老爷一家外的所有侯家人)。那七娘跟十一娘从小就有矛盾,故而也不曾有过书信往来。珊娘总能从七娘那里知道家里其他人的事,却从来没听她提过十一娘的事,便问道:“她怎么了?上次三伯来京城时还跟老爷太太说过,十一娘在婆家极受宠的。” “得了吧,”十四又是一挥手,道:“也就她婆婆喜欢她。”又道,“当初老太太给十一姐说这门亲的时候,十一姐夫就没看上她。是她硬巴结着她婆婆,才结下的这门亲。偏去年的时候她婆婆没了,如今没人压制十一姐夫,十一姐夫就一个一个地往屋里拽人。她若不肯倒也罢了,偏还装个大度。这次我们路过她家时,看着她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偏还端着个模样,看得人心里直发酸。”又叹道,“说实话,我看着十一姐姐那模样,心里忍不住一阵后怕,当初若是我真进了西园,不定就又是一个十一姐姐了,便是心里有再多的不痛快,也只能自己忍着憋着,哪能像现在这样的快意。” 珊娘听了不禁一阵唏嘘——这明明就又是一个前世的她。心里不痛快却只能忍着、憋着,实在憋不住忍不住了,不是逼疯自己就是逼疯别人,或者把别人和自己全都逼疯…… 虽然之前珊娘已经替十四娘夫妻另外租了个院子,可因着好几年不见,且如今一个个也大了,渐渐的全都忘了小时候的龌龊,竟是相谈甚欢,珊娘倒不太舍得放十四娘走了,想留她在家里住下。如今的十四娘可不再是出嫁前那个眼皮浅的十四娘了,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袁长卿,她便机灵摇头拒绝了。书呆子毛晋倒还想再看一看袁长卿的藏书,不过显然十四娘才是家里做主的那一个,只道:“都在京里,什么时候不能来。”便硬是拉着她丈夫走了。 客人走后,珊娘不禁跟袁长卿一阵感慨,道:“当初那样,如今这样,再想不到一个人能变成什么样。” 袁长卿却道:“我倒没觉得她怎么变,还是那个脾气。哦,就是胖了。” 珊娘忍不住一阵笑,拧着袁长卿的胳膊道:“你还记恨着她那年算计你的事?那原也是别人算计着她呢。”又感慨道,“想想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一个个明争暗斗得要死,如今各自嫁了,倒觉得姐妹到底是姐妹,竟再想不起来那时候的不痛快了。” 袁长卿一阵沉默。 珊娘忽然想到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不禁替袁长卿一阵心疼。便是如今,他的两个堂姐跟他们家也不怎么来往的——当然,其实袁长卿自己的不乐意也占了很大的原因。 她握了握袁长卿的手。 袁长卿则缓声道:“人之所以会争斗,是因为有些东西只独一份,你有了,别人就没了。甚至还有那些有了想要更多的。而一家子姐妹住在一起,总难免会因着这样那样的利益相互争斗算计。彼此出嫁后,倒一下子再没了那些利益纷争,姐妹间的感情自然也就好了。” 握着袁长卿的手,珊娘不禁也是一阵沉默。虽然他说得有点无情,可细想起来,却又确实是那么回事。有时候,甚至只是为了老太太的一句夸奖,她和七娘、十一娘之间都能逞上一番词锋…… 四月底放榜时,毛晋中了第二榜的倒数,只差几名就掉到了同进士榜。说实话,比起袁探花来,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成绩,可奇怪的是,十四娘两口子似乎对这个成绩很是满意。 却原来,正如毛晋之前所说的那样,其实他并不想来考进士的,只是父命难为而已。要说起来,他一直都不是个有什么大追求的人,他最大理想,就是回家开个私塾,教两个童子清闲度日。偏自打他老子逼着他考中举子后,家里双亲听着亲戚们的忽悠,觉得他应该还可以再进一步,所以才逼着他进京城来试一试运气。 叫珊娘更是惊讶的是,她以为,以十四娘当年那么爱拔尖的性情,怕也是个要逼着丈夫上进的,却不想那看着强势的十四娘,竟早已经潜移默化地被她那个温吞水的丈夫给影响了,竟也觉得在乡下自在度日才是最好的,倒嫌弃着京城的人多车多,闹得她头痛了。 因此,那才一放榜,小两口就急急收拾行囊往家赶了。 *·*·* 随着新的一批进士们补充进朝堂,那朝堂上的气氛却是愈发地显得诡异了。老皇帝号称病愈,如今早已经正常上了朝,只那过分红润的脸色,总叫人疑心他是用了什么“仙丹”。 老皇帝临朝后的头一件事便是训斥太子,且还把亲太子的好几个大臣都给撤换了。 而自接到袁长卿的示警后,太子便一直在悄悄地探查着老皇帝的病情。只是,不管他再怎么想办法打听,却就是打听不到实情。直到这时太子和朝臣们才知道,原来早在大半年前,皇帝就不让太医院的其他人给他诊脉了,只御用着一个姓胡的太医。再细查下去,太子则发现,那个太医原来是四皇子推荐进太医院的。 然后,五月初的一天,老皇帝突然在朝堂上昏厥了过去,于是朝政大权再次落进了太子的手里。许是太子感觉到了时间紧迫,这一次,他便不再收敛自己的势力,而是大力反扑,把才刚刚抬头的四皇子一系重重地打压了下去。 偏没几天,老皇帝又再一次脸色红润地坐上了宝座。这一次,老皇帝气得险些叫人把太子爷给关起来,只是因为太子已经势成,叫他一时没了奈何,只能喝令太子在东宫闭门思过。 因此,明明是风光明媚的五月天,京城人却纷纷感到,头顶上刮着阵阵的阴风。有那敏感而胆小的世家贵勋们,甚至借口今年夏天怕是会大热,竟在这末春时节里就带着一家老小下乡“避暑”去了。 如今袁长卿仍借口他体内余毒未清,一直在家里“泡着病假”。只那每天有专人送来的黑匣子,却是一直不曾断过。 太子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后的那几天,袁长卿总以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看着珊娘。便是他没开口,珊娘也知道,他大概是在琢磨着把他们母子送走的事,便对袁长卿嘻笑道:“你要是觉得没把握,就把阿好送走吧,反正我是不会走的。我就赖你护着我了。” 袁长卿看着她的眼闪了又闪,笑道:“若是我身边还不安全,这世上就再没更安全的地方了。” 第180章 ·叛 事情的急剧变化,是在五月中旬的一天。那天老皇帝在朝上突然再次一头栽倒,只是这一回,他却是再没能醒来。 这样的老皇帝自然是再不可能理政了。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谁为摄政,却又叫朝中诸臣吵成了一片。四皇子一系自然是想推四皇子上位的,可便是太子被老皇帝关了禁闭,他仍是国之储君,朝中那些没有被老皇帝肃清的太-子党们哪肯叫他们这般胡来。最后,还是宫里的老太后发了脾气,命人把太子从东宫里放了出来。 只是,太后也暗底地警告了太子一番,说是不想看到一家人手足相残。于是,虽然太子重新掌了权,却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一时间,朝局倒显得异常的平静起来。 而这平静,简直就是暴风雨前的可怕宁静。谁都知道,如今太子一系和四皇子一系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一切的关键就看老皇帝什么时候死了,以及死之前能不能醒来……袁长卿曾悄悄跟珊娘透了个底,若真到了那要命的关头,怕是太子也要行一些不轨之事的。而反过来,若是事情进展不如四皇子的意,怕要兴风作浪的,就该是四皇子了。总之,一场变故怕是再逃不掉的。 然后,五月底的一天,果然,变天了。 那天傍晚时分,忽然有个内侍带着一队禁卫来到袁长卿家里宣旨,命袁长卿即刻入宫。一向不多言不多语的袁长卿却难得地多问了那内侍几句,这才知道,原来是老皇帝醒了,命朝中所有官员全都去宫门前听宣。说完,内侍便一个劲地催着袁长卿。 袁长卿的眼略沉了沉,也不再多言,回身就跟着内侍上马准备进宫。临走之前,他特意回头看了珊娘一眼。 夫妻多年,他们早已经不需要用言语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了。珊娘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又眨了眨眼。于是袁长卿也冲她用力一点头,这才抖着缰绳催马前行。 这里袁长卿的背影才刚消失在巷口,珊娘便立时吩咐了下去,一边派人去交好的各家传递消息,一边命毛大守紧了门户,她则带着袁霙上了那庭院后侧的小二楼。 站在二楼的窗口,珊娘往窗下看去,见那往日里船来船往的金水河里竟忽然不见了一艘船影,便知道,怕是事情就要发生在今天了。 而来宣旨的,是个不认识的内侍,且后面还跟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禁卫,便是此时没有袁长卿给她作解释,珊娘也知道,有动作的,应该不是太子一系。 此时珊娘也只能安慰自己,自袁长卿中毒后太子就给他加派了暗卫,想来若是那些人中途想要图谋不轨,暗卫总能护得袁长卿的周全的。何况,京中少有人知道,袁长卿其实是文武双全,想要保命,以他的功夫应该是不差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李妈妈跑上楼来通报,说是五老爷带着太太和两位爷全都来了。 第133节 珊娘还没迎出去,五老爷和五太太,还有侯玦全哥儿全都上了楼。珊娘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五老爷皱眉道:“长生进了宫,家里就你一个,我不放心你,原想接你过去的,太太说你身子重不方便,我想着倒不如我们过来更便宜一些。” 珊娘想了想,点头道了声“也好”,又看着天色暗了,才刚要命人去传晚膳,却是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天色暗了,而是似乎真要有暴雨将临了。 不一会儿,去别处传递消息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原来不仅袁长卿,林如亭和大公主等也全都被宣进宫去了。至于方府,正好月底是忠肃伯的七十大寿,大太太便带着两个孩子去关外祝寿了,恰不在京里。 天色一直那般阴到晚膳时分,大雨才无声无息地降下来。直到雨水浸湿了地面,天际才滚过头一道闷雷。而这场急雨,也只下了个晚膳的里间。这里众人才刚吃完晚膳,那骤雨就如它突如其来一般,又忽地嘎然而止。 此时屋里早已经掌起了灯,珊娘临窗而坐,看着漆黑的窗外,心里忍不住想着袁长卿这会儿在做什么,之前有没有淋到雨,大概不会有人管他的饭吧……这么一通胡思乱想,想得她自己都忍不住撑着额头笑了。 在她的身后,五老爷和五太太正小声说着话,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见她忽然笑了,太太便拉了一下老爷的衣袖,小声道:“瞧,说了叫你别担心。珊儿不是那种承不住的人。” 珊娘听到了,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太太,笑道:“今晚大家都将就着在这楼上住一夜吧。老爷要是累了,里间还有一张榻的。” 虽然楼下袁长卿的书房里也有床,可她却不好让人随意进去。天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机密,虽然袁长卿不防她,如今她自己轻易都不肯进去的。 老爷道:“无妨,倒是……” 正说着,那楼板忽然重重地响了起来。 五老爷一阵皱眉,起身出去看时,便只见五福挺着近七个月的大肚子,竟是以一般大肚婆没有的敏捷冲上楼来。在她身后,三和六安急得直叫唤:“慢些慢些!” 珊娘见了五福,不禁一阵诧异,“你怎么来了?” 五福如今已经快七个月了,早回家养胎去了——虽然其实她和炎风也就住在后面的下人院里,离着也不远。 六安居然跑不过一个怀孕七月的妇人,这会儿才喘着气跑进屋来,正好听到珊娘问着五福的话,便抢着答道:“炎风把她送进来的,说是家里没人照顾,他不放心。” 珊娘便知道,炎风定是领了袁长卿之命,要严守着家里,不好分神,这才把五福送到她这里来的。 那五福冲上楼来才看到五老爷五太太,正不好意思地冲着老爷太太憨笑着。珊娘便冲她招招手,指着一旁的椅子站她坐了,小声笑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急脾气?万一磕着碰着,又得说你家炎风给你上‘紧箍咒’了。” 要说几个丫鬟里,五福是最能说会道的一个,偏那炎风竟学的袁长卿的一套,看着沉稳内敛,真要跟人斗起嘴来,五福一点儿都招架不住。 见五福回头往门外看,且六安还不高兴地抿着嘴,珊娘心里便有数了,却故意问着六安,“谁在外面?” 六安撇着嘴道:“是巨风。”又道,“我叫他在楼下守着,没许他上楼。” 珊娘听了,便和五福对了个眼儿。 其实袁长卿中毒的那一天,六安和巨风是被人扒得衣衫不整摞在一起的。六安是被人打昏的,什么都不知道;巨风可只是中了迷药,神智还是清醒的。虽然后来花妈妈把六安重新整理好了,巨风那古板孩子却觉得他“玷污”了六安的清白,整天跟只小狗似地围着六安打转。偏六安如今十四五岁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那林如轩的小厮围着她打转她不解其意,偏见巨风围着她打转,她却是误会了,竟悄悄动了心。而等她无意中得知内情,巨风又笨嘴拙舌地表示,他围着她打转只是想要向她道歉时,小丫头恼羞成怒了,从此再不肯理巨风。 其实要说巨风对她没心思吗?怕也未必,不过是巨风都已经快二十了,六安才十四,怕是觉得自己这是老牛吃嫩草,才没敢往那方向想而已…… 就跟当初没有插手三和五福的事一样,珊娘也不打算插手六安的事,只在闲来无事时,很没良心地把六安和巨风的事当个消遣看着笑话而已。只是这时候她却是没心思再看这二人的笑话,便对六安道:“叫他上来。这里站得高看得远,他目力好,外面有什么动静也能先看到。” 而六安出去了没一会儿,就又很不高兴地进来了,道:“哪还用得着夫人吩咐,我找了一圈都没找着他,原来人家早上了房顶了!”又撇着嘴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怕摔着!” 五福笑嘻嘻地扯了一下三和的衣袖。三和小声笑话着她,“你这会儿知道看她的热闹,倒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看你和炎风的热闹的。” 正说着,不知哪里“咚”的一声炮响,惊得众人全都跳了起来。 五老爷三两步冲出房间,站在前廊上探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便只见那高高的皇城城墙内,竟燃起了一片火光,也不知道是哪里失了火。 珊娘跟出来,看着天际的一片通红暗道了一声:开始了。 “开始了。”忽然,她的耳旁响起一声低语。她回头一看,却是侯玦。 侯玦握着栏杆,正探着半边身子看着皇城的方向。 珊娘的眼眸微微一闪,心里暗自点了一下头。 侯玦似乎已经认袁长卿为他的目标一般,竟是处处都学着他,如今也已经连着两年都是杏林书院的魁首。且听五太太说,他还在自己的院子里竖了块箭靶,天天练着射箭,竟是也想跟袁长卿一样,成个文武双全的。 也好。珊娘想,家里两个兄弟,一个从文一个从武,挺好。至于全哥儿,五岁的全哥儿如今才刚弄明白哥哥和舅舅的区别,暂时还指望不上他懂得太多,且由着他慢慢长大吧,不着急。 她是因为由袁长卿透了底,心里有数才不着急的,那五老爷心里可没底,看着皇城里的动静一阵着急,道:“究竟怎么了?是谁要造反吗?” 珊娘也握着栏杆道:“是有人要造反的。”只是眼下她也不知道,造反的人是四皇子还是太子……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正在前廊上看着皇城里的动静时,忽然头顶响起一声尖利的唿哨。珊娘吓了一跳,一抬头,便只见巨风翻身倒吊在廊檐下,对珊娘和五老爷道:“夫人快请进去,有人来了。” 珊娘抬眼看去,果然看到那巷口外一道火把,急促地向着他们家的方向过来了,风声中隐隐还能听到马蹄声和喊杀声。 她还想看时,侯玦已经过来握住了她的胳膊,凑到她耳旁小声道:“看来造反的是四皇子。” 珊娘诧异地看向小小年纪的侯玦,笑道:“看来你跟你姐夫学了不少东西。” “也没什么,”侯玦笑道,“只是姐夫给我看了许多书罢了。” 珊娘的眉头一挑,笑道:“你将来也打算走仕途?” 侯玦却摇了摇头,“我不行的。”又看看珊娘道:“我可没姐夫那么多的心眼儿。我倒想像先生一样,做个授业解惑的先生。” 这时,听到外面的热闹,小全哥儿和阿好在里间闹了起来,也想出来看个热闹。侯玦便冲着里间的小全哥儿一呶嘴,笑道:“那个才是走仕途的材料。姐姐没瞧见,阿好手里的好吃的都叫全哥儿给骗过去了。” 因相信着袁长卿,便是自家被叛军包围了,珊娘都不曾有过一点儿心惊,只在发现上当而张着嘴干嚎的小袁霙和全哥儿之间做着裁判。 五老爷可没她这么心大,老是时不时地窜到前廊上看着动静。一会儿进来说,“要撞门了。”一会儿又进来说,“这袁大,竟给门里装了个顶石!”一会儿又进来报,“他们放火箭了。”惊得珊娘和太太才刚要出去看,五老爷又进来道:“亏得才刚下的那场雨,没点着。” 这么几次三番,恼得太太过去揪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进屋来,按在离门口最远的椅子上,怒道:“不许再出去!徒乱人心!” 五老爷这才意识到他不该这样的,忙闭了嘴。 就这样,叛军围着探花府直攻到下半夜,也不曾攻下一道前门,倒叫炎风领着家里那些缺胳膊断腿的老袁家军们放冷箭射死了好几个叛军。 就在全哥儿和阿好已经适应了这吵闹声,竟都睡着了时,五老爷忽然站了起来,指着后窗小声道:“快看!” 珊娘扶着腰过去一看,却只见金水河的上游飘下来一艘船。那船上灯火通明,远远就能看到船上的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钢刀。 “小心了。”五老爷叫道,却是难得地靠谱了一回,命李妈妈把楼上各处的灯全都灭了。 于是,屏息静气中,那船竟靠到了小楼的楼下。 “是这里吗?”寂静中,珊娘听到船上有人大声问道。 “就是这里。”一个声音答着。 珊娘的眉忽地一拧。这声音她认得,竟是袁二袁昶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快结了,正文部分也就只剩下两章了,虽然我说我不喜欢写番外,可看情况,大概还是得写一章有关前世的番外的(纠结这一点的人有点多……),然后,嗯,就正式结文了。就酱。先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再然后,放个新文预告: 《虎妻兔相公》 ←【传送门】 求收藏,求包养 老虎和兔子谁厉害? 外号“虎爷”的雷寅双一拍胸前的小笼包:当然是老虎厉害。 外号“兔哥”的江苇青冲她露出两颗洁白的小兔牙,笑得又乖又萌。 什么是实力? 出身地位是实力,聪明才智是实力,用不完的好运道也是一种实力。 和别人相比,“虎爷”雷寅双没出身没地位,人也不算聪明,甚至行事还带着三分鲁莽,可人家有着一身用不完的好运道。随便淘气戳个马屁股,都能替自己捞到个救驾之功,那从河里给自己捞回个好姻缘,就更不在话下了…… 而作为侯府的世子爷,皇帝佬儿的亲外甥,明明这江苇青要身份有身份,要才智有才智,偏就是运道差了些,不是今儿掉进河里,就是明儿遭蛇咬,细追究起来,不过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嗯,长到活完了一辈子,居然重又回头再活一遍…… 既然重活一世,那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自然要守牢了,至于前世并不属于他的,比如那只傻虎,江苇青觉得,既然今生有缘先遇上了,那她就是他的! 还是个傻白甜的故事。诡计多端的兔哥vs简单粗鲁的虎爷,可谓是秀才遇到兵,有礼也说不清…… (居然传送不成功,修改,顺便修个小bug,不是诸君,是储君……) 第181章 ·晨光里 和老家一样,探花府的小绣楼也是傍水而建的。只是,梅山镇上的落梅河是由山里的溪水汇积而成,金水河最初却是皇城的护城河,河岸极陡,探花府的后围墙又是直接修在护城河的堤岸上的——换而言之,就是说,那突然出现的船最多只能泊近珊娘家的围墙,却是没地方给他们靠岸。便是想要攻进府里,也得先想办法翻过那道又高又厚的围墙才行。 船停下后,那船上的人立时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不由一阵乱嚷嚷,然后便有人试着以飞爪去勾搭围墙。 只是那人才刚甩出飞爪,便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冷箭。那箭的力道极大,带着那人向后飞起,然后“嗵”地一声砸进河里。 “是巨风!” 珊娘身后,六安带着兴奋小声叫道。 就着外面船上的灯光,珊娘回头看看她,调侃着她道:“你这么高兴做什么?你不是不待见他吗?” 六安忽地闭了嘴。 那船上的人则被这支冷箭吓得全都低伏下身子,珊娘看到袁昶兴甚至猫着腰直接缩进了船舱里。 可只转眼的功夫,袁昶兴就叫那个领头的大汉拎着衣领给扔了出来。那大汉把袁昶兴扔出来后,他自己却依旧躲在舱房的暗处,冲袁昶兴大声喝骂道:“没卵子的东西,还好意思说什么将功折罪!主意都是你出的,说什么只剩下一家子妇孺,很好抓,倒白白折损了我那么多的兄弟!偏上头还听着你的馊主意,非要让我们跟着你绕到这后头来。你不是拍着胸脯说,这后头的墙很好破的吗?你倒是去破啊,怎么倒往后缩了?!”又喝令着其他人,“把他顶到前头去!省得又白叫我们兄弟做了替死鬼!” 袁昶兴一边挣扎着躲避那些抓向他的手,一边大声尖叫道:“你们敢!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四皇子是我表兄,我表兄就要登基做皇上了,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定然饶不了你们!” 他这么一喝,倒果然叫抓着他的那几个人全都有了顾忌。 而就在这时,竟又有一支冷箭飞了过来。挣扎中的袁昶兴看到远远有个影子掠过来,立时抱住一个揪着他胳膊发愣的汉子,猛地一扭身,竟拿那人当盾牌挡住了那一箭。顿时,那汉子哼都没哼一声,就这么直直将袁昶兴压在了甲板上。 其他人见了,立时又嚷嚷起来,只瞬间,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就只剩下了那具死尸,以及被那具死尸压得死死不能动弹的袁昶兴。 被压在死尸底下的袁昶兴挣扎了两下,见他怎么都推不动那具尸体,不由带着哭腔嚎着:“救我,快救我!我被压住了,救救我!”又嚷道:“作死的,你们敢不救我!回头我定向四皇……皇上告你们一状,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偏那些人只当没听到他的话的,全都藏在暗处小心观察着小楼。 且按下船上的袁昶兴不表,再说回小楼里。 小楼里,五老爷也认出了袁昶兴,不禁一阵咬牙切齿道:“那巨风在做什么?干嘛不一箭射死那个小兔崽子?!我是手边没箭的,要有,我定然亲自射死他!” 他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不想忽然有个声音从窗外飘了进来。却原来是巨风一直藏在屋檐的阴影处。巨风答着五老爷道:“他身上的尸体挡住他了,这会儿射也射不中要害的。” 许是这会儿袁二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他也不再喝骂着叫人来救他了,而是努力想把露在外面的手脚全都缩到那具尸体下面去。 五老爷咬牙道:“不管,先射他的腿啊脚的再说……”他正说着,忽然感觉有人在碰他,回头一看,却借着那船上的灯光看到,六安脖子里套着两张弓,怀里抱着好几个箭囊,正眨着眼看着他。 老爷大喜,道:“来得正好。”说着,伸手从六安脖子上摘下一张弓,又抽过一支箭,却是在那里观察比划了半天,似乎连怎么开弓都不知道的模样。 侯玦见了,便从六安的脖子上摘下另一张弓,竟一下子就拉开了。 老爷观察了一会儿侯玦,便学着他的架式,竟也叫他拉开了弓。 这父子两个折腾着弓时,倒卷在屋檐下的巨风却闷闷地叫了一声:“那是我备用的……” 珊娘又看了六安一眼,笑眯眯地对巨风道:“这丫头怕是担心你一个人应付不来。”其实她倒觉得,许是五老爷说巨风的那些话,叫六安心里起了不平,这才故意把那些弓箭抱过来的。 珊娘话音未落,那房顶上忽然又一个声音瓮声瓮气道:“夫人莫怕,我们都在呢。”——却是一条腿的毛大的声音。 珊娘心里一阵惊奇,想着一条腿的他到底是怎么翻上屋顶的,可嘴里问的却是:“前头谁在?” 第134节 “花叔花婶还有炎风他们几个。”巨风道。 珊娘想了想,便从窗口退开,到前廊那里看了一会儿仍在被人围攻着的大门。那火把的光影中,她看到炎风和花叔站在二门的屋顶上,正指点外面说着什么。而垂花门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李妈妈正蹲在什么人的身边,替那人包扎着胳膊上的伤处。 “谁受伤了?”珊娘指着那边问道。 三和道:“才刚有人来报,说是桂叔被流矢伤了胳膊,李妈妈过去帮忙了。” 珊娘不禁一阵皱眉,问道:“可还有别的伤亡?” “还好,”三和道,“都只是些皮肉伤。”见珊娘一脸不信,三和笑道:“老爷给家里人训了这么久,再怎么着也能顶一顶的,何况他们原只在二门处,二门外全都是那些人顶着呢。” 珊娘知道,她指的是太子留下的暗卫们,便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众人轻松地笑道:“没事的,看样子,顶到天亮也不成问题。” 她虽看着轻松,心里如何,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了——珊娘很知道,这时候谁都可以慌乱,唯独她不可以。她这里越是表现得好像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这里的一群妇孺们就越不可能慌乱。只要她们不慌不乱,那些顶着外面叛军的男人们才更没有后顾之忧,才更能镇定从容……那不知生死和情况如何的袁长卿,才更能放心地去做该他做的事。 珊娘知道,她这个情况下没办法帮袁长卿做任何事,甚至也帮不了家里正浴血抵抗着叛军的众人。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做好她自己,不造成他人的负担,不拖别人的后腿。 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那手却紧紧地握着栏杆,捏得指节都在微微地发着白。 三和注意到了,却并没有戳穿她,只轻声道:“外头风凉,夫人还是进去吧。” 珊娘又看了一眼仍在燃烧着的皇城内,默默又把她所知道的各种神灵的名号全都念了一遍,直到听到里间传来袁霙和全哥儿隐约的哭声,她这才回了屋内。 屋内,两个孩子被外面船上的叫骂声给吵醒了,原还在抽噎着的两个孩子见珊娘进来,便一边一个贴着珊娘的胳膊,袁霙小声抽噎了一句,“黑。” “不怕,”珊娘抚着儿子的脸,道:“黑的地方才能看到亮。看,”她指着窗外被皇城内的大火染红了的半边天际,道:“看到没?平常咱们可看不到这么大的火炬。” 她的话,立时逗笑了五太太。五太太道:“罪过,也不知道是哪个宫殿着了火,倒叫你给说成是火炬了。” 珊娘道:“亏得是皇城内,若是外面,不定就得死多少人了。” 五太太沉默了一下,道:“怕今晚死的人也不会少吧。” 珊娘跟着也沉默了下来。 二人正沉默着,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惊喜的大叫:“啊,中了!” 五太太和珊娘对视一眼,忙相互搀扶着出了里间,便只见五老爷高兴地在窗口处挥着拳头。再细一问,却原来是他跟侯玦现学着怎么摆弄弓箭,然后侯玦想着珊娘几次三番差点叫袁二给算计了,便恨上心头,对着那被死尸压在船板上的袁二就射过去一箭。如今他练箭也不过才近半年,且他人小力量也不大,那箭都没能飞出院墙。 五老爷学着他的模样也往那船上射了一箭——所以说,有时候真是没天理,有种人天生就是福将,才刚学会拿弓的五老爷这随手一箭,竟这么巧,一下子就钉在了袁二那露在死尸外面没能缩回去的手上…… 窗外,响起袁二的哀号,以及他求着人把他救进船舱的叫声。 而五老爷的这一箭,也引来了一阵报复。那船上也往小楼上射来一排箭弩。只是,小楼处于高处,船在低处,且中间还有一道高墙,倒不似从楼上往下射箭方便,那很多的箭弩都叫围墙给挡住了。便是少数飞过来的箭,也没一个射中目标的。 只是就这样,也吓了巨风他们一跳。巨风忙低声叫道:“关窗户,快远离了这边!”说着,领着毛大等人反击地往那船上也射了一排箭。 珊娘气恼地抓住仍得意着的五老爷,又抢过侯玦手里的弓箭,喝道:“都给我老实点!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给人添乱!”说着,拖着父亲和弟弟就从窗边退开了,又喝令人过来关窗。 六安抢着过去,先是掩了半边窗,又咬着唇犹豫了一下,抬头冲着头顶上方叫了一句:“你小心点。”然后才关了另半片窗。 已经翻上屋顶的巨风原正领着毛大等人往船上射着箭,忽地听到六安的声音,他愣了一下,然后抬手一抹鼻尖,敛去唇边不为人知的一抹笑,从箭囊里抽出一只箭,全神贯注地盯着袁昶兴因被射中手拼命挣扎而不小心露在尸体外面的一点要害——那只有寸许的一点腰腹——就射了过去。 屋内,珊娘仍在教训着她那个童心未泯的父亲,还有那满脸不甘,仍想再试一试他的箭艺的侯玦。正这时,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珊娘才刚要转身去前廊看个究竟,后窗处竟也跟着起了骚动。她犹豫了一下,便先就近往后窗处看去。 却只见原正停泊在围墙下的那艘船竟在拔锚。而远处,则朦朦胧胧似有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正缓缓靠过来。 “那是什么?”珊娘忍不住问道。 一同跟过来的侯玦对那个东西的形状最是熟悉,忽地叫道:“飞燕船!哥哥的飞燕船!” 珊娘靠近窗户仔细一看,还真是!那高高的桅杆,那长长的撞角,那细而狭长的船身,可不就是那横行海上的利器——双桅飞燕船嘛! 和高而狭长的飞燕船比起来,那原本围攻珊娘家的内陆战船立时显得跟个玩具似的。似乎都不用那飞燕船使用撞角或者开炮,只这么轻轻一撞,都能把这矮趴趴的战船碾压进水里一般。 显然飞燕船也知道自己优势所在,所以明摆着一副睥睨一切的神态,只不急不徐地缓缓向着那艘内陆船碾压过来。而那艘内陆船,终于赶在飞燕船压过来之前,成功地起了锚。 等那船逃离探花府的围墙下,珊娘才知道飞燕船为什么会那么不着急进攻。见炮弹不会误中探花府,飞燕船上才闪过一道灯语,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巨响,竟是那飞燕船直接冲着那内陆船开了一炮。顿时,那内陆船被打成两截。见船上的人纷纷往水里跳着,想着袁二的手恰好被五老爷那一箭给订在了甲板上,珊娘不禁一阵快意,这才转身去看前廊上的动静。 她还没出得门去,那胳膊上裹着绷带的桂叔就已经跑上楼来,向众人报告道:“太子府的援兵到了,门口的叛军全都散了。”又看看珊娘,道:“姑爷也没事,特意叫这位将军来给姑娘报个平安……” 他话还没说完,就叫后面跟着的一个大胡子将他拨到了一边。 珊娘倒还记得他,正是袁长卿中毒时,护送太子微服而来的那个大胡子将军。 将军极认真地将珊娘上下打量了一番,正色道:“夫人没事就好。”又道,“夫人莫怪,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叫我亲眼看一看夫人,好回去报予袁大人知道。” 珊娘的脸不由一红。她知道,定然是一向不露声色的袁长卿行动中带出了痕迹,才叫太子下了这种奇怪的命令。她忙向着那个死板的大胡子将军颔首行了一礼,道:“有劳将军了。请将军转告外子一声,家里一切都好,请他不用牵挂。” 于是,这一夜便这么有惊无险地度了过去。 虽然知道袁长卿是平安的,可到底没能亲眼看到他,珊娘不顾众人的劝告,在前廊的美人靠上坐了,撑着额头,远远看着皇城里渐渐被人扑灭的火光。 见劝不住她,李妈妈只得拿了袭厚斗篷来,便由着她在廊下坐着了。 这会儿五老爷则在屋子里一阵喊爹叫娘的呼痛。却原来,不会用弓的他虽然侥幸射中了那令他得意的一箭,却也叫那弓弦割了他指腹上的一块皮肉去。这会儿危险解除了,五老爷才想起来手上的伤势,便靠着五太太一阵撒娇卖痴,缠着五太太给他包扎伤处。 侯玦实在看不过眼爹娘的腻乎劲儿,便转身出来,打算带那两个小人儿去补觉。全哥儿早乖乖伏在奶娘的肩上打起了小呼噜,袁霙却仍硬撑着,只眯瞪着双眼抱着珊娘的膝盖不松手,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他娘。 珊娘这会儿也不想离开儿子。也亏得如今已经是初夏时节,便是夜里也不冷的,于是珊娘叫人拿了小被子来裹了袁霙,让他睡在身边的美人靠上,她则继续以手指撑着脑袋,看着皇城的方向。 初夏的早晨来得极早,刚过寅正,那天际就吐了白。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下,可以看到原本整洁的京城经过一夜的暴风骤雨,有好几处屋舍仍在燎着青烟,街道上时不时能看到一些红衣禁卫在巡逻,除此之外,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户,那大街上再看不到一个人影。 这时,原已睡着了的袁霙忽地爬了起来,揉着眼叫了声“爹”。 这孩子,虽然更爱黏着珊娘,却似乎跟他爹有种不一样的感应。当初袁长卿中毒时,他就莫名其妙地哭闹不已。如今听到他突然叫着袁长卿,珊娘吓了一跳,本能地抬头往皇城方向看去,却远远看到一匹大黑马正沿着细长的小巷七弯八绕地向着探花府的方向奔来。虽然那初升的晨光叫珊娘看不清那马上骑士的面容,但她却本能地知道那是谁。 “是呢,”她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摸着儿子的脑袋,看着那渐行渐近的人影笑道:“你们的爹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正文还有最后一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完 直到袁长卿回来,五老爷一家才知道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却原来,昨天近傍晚的时分,老皇帝终于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所以才招集众大臣去宫门前侯旨。而就在老皇帝刚刚咽气之初,四皇子便发动宫变,锁了宫门,又拿出一道不知真假的遗诏,宣布废除太子,由四皇子继位。 四皇子的这番举动,其实早在太子和袁长卿的计算之内,只因太子顾忌着太后的态度,不愿意先动手,所以才故意放纵了四皇子。直到四皇子自以为得计,带着人闯到太后宫中来捉拿太子,太子才出手反击。 也因此,昨晚京里才只那么小小地乱了一下下。 虽然已是日上三竿了,一夜未眠的袁长卿和珊娘却相互依偎在床上,袁霙在珊娘的背后睡得四仰八叉。 听他说着昨晚宫里的事,珊娘一阵沉默,半晌,叹息道:“太后终究还是要伤心的。” 袁长卿也沉默了一下,道:“太后也不笨,应该早看出来了,太子是在等着四皇子出手。” 珊娘道:“太子愿意为了太后做到如此地步,想来太后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袁长卿笑了笑,没说话。 珊娘看他一眼,伸手捉住袁长卿的下巴摇了摇,道:“你呀,有些事看糊涂些不好吗?” 她知道,这会儿袁长卿心里十有八-九是在腹诽着,太子应该更宁愿是现在这样的结局。四皇子如此一来,倒算是帮了太子的忙,叫他能够顺利地借由此事将朝中那些反对势力一扫而净。而若是四皇子忍耐下来没有动作,太子反而没有借口来处理他们这帮人了。至少在他掌握大权前,他还动不得他们。 袁长卿又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心里想想也不成?我又没说出来。”说着,另一只手覆上珊娘隆起的腹部,皱眉道:“我一直担心你,偏你还有着身子。”又道,“就这两个了,下面咱们不生了,太麻烦了。” “麻烦”二字,忽地叫珊娘心头一动。她蓦然想起她才刚刚重生时对自己发的誓……她抬头看看袁长卿,忍不住一阵叹气——说是不沾惹麻烦,身边的麻烦从来没有断过;说是远离袁大,竟还又嫁了他;说是这一辈子再不为儿女操劳,结果背后睡着一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竟是没一条做到的…… 可奇怪的是,这会儿她感觉自己很幸福。幸福得叫她觉得,所有经历过的那些麻烦,其实都不是麻烦,只不过是那棵名叫“幸福”的树上自带的一些小小荆刺而已——不“痛”,又岂能知道何为“快”? “对了,那艘飞燕船……” 珊娘的话才问了一半,袁长卿就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答着她道:“瑞哥儿才学了一年而已,怕还没那资格上船。”又道,“这是殿下早就安排好的后手,就怕京里真的乱起来。只是,就算是做了这样那样的预备,有些事仍是没能预料到。” 他指的是皇城内的大火。一开始,皇城内的火,不过是四皇子一系为了制造混乱而零星放的小火,后来那烧红了半边天际的大火,却是四皇子阴谋败露后,贵妃亲手点燃了她所住的宫殿…… 一般来说,袁长卿推测的事情少有错误的,可他有关侯瑞的推测,却是错了。因一夜未眠,加上之前的紧张担忧,这会儿终于一切尘埃落定,袁长卿抱着珊娘,渐渐地也就睡着了。 二人才刚刚眯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等袁长卿披着衣裳出去时,才知道,昨晚侯瑞还真就在那只船上,如今诸事平定,他也就趁机回家看了一眼,却是发现家里连个留守的下人都没有,直把这侯瑞吓得够呛。也亏得如今他是成了亲的人,多少比以前稳重了一些,想到许都在珊娘家里,这才急急奔了过来。 五老爷五太太还有侯玦全哥儿原也都在补觉,见侯瑞出人意料地来了,大家不由一阵惊喜,忙又问着他媳妇。因侯瑞还在津沽港学习着,五老爷又不是那种老派人,便叫姚五跟着侯瑞一同去了津沽。侯瑞摸着后脑勺一阵憨笑,然后才告诉了五老爷一个喜讯:五老爷要升级做爷爷了。 侯瑞还带来一个消息:袁昶兴死了,且死得挺惨的。 为了不影响金水河里行船,一早,人们打扫战场,捞取河里散落的船板时,无意中翻过一块船板,才赫然发现,他被两只箭钉死在船板上。竟不知他是被箭射死的,还是因为被那箭钉在船板上无法脱身而就这么淹死的。 五老爷立时声称:“肯定是我射死的!” 巨风张了张嘴,没吱声。一旁六安看到了,便拉了拉他的衣袖,问着他:“可是你射的?” “嗯。”巨风红着脸点了点头。这竟是自两人闹翻后,六安头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珊娘看到了,不禁抿着唇笑了起来,回头看向廊下那株打了朵儿的月季花。 很多时候,人就和这花儿一样,其实不需要怎么去插手多管,反而更容易长得好。 廊下的这株花,正是那年她要袁长卿帮她捉虫的花儿。可自打袁长卿帮她捉过一回虫后,他就对养花感了兴趣。偏他的性情太过仔细,那花儿被虫子咬了一口,他都当一件大事般对待,好好的花儿没叫虫子咬死,倒差点叫他用药水给泡死,气得珊娘再不许他靠近她的花了。足足又养了一年,如今这株月季才缓过劲儿来重又打了朵儿。 而袁长卿的仔细,不仅对花,对人更是如此。 要说生孩子,加上前世,这一次该是珊娘第四次经历生产了,所以她自己一点儿压力都没有,整天该干嘛干嘛,该吃啥吃啥。偏当初怀着袁霙时,袁长卿就一会儿担心她吃得不好,一会儿又担心她吃得太多,如今天下诸事平定,他平日里除了上衙下衙外,也没有其他的事叫他来分神了,他的注意力就又全部放到了珊娘的身上,整天跟前跟后地担心着这担心着那。有时候甚至大半夜的不睡,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珊娘睡,扰得睡眠原就轻浅的珊娘一睁眼,就对上两只黑黝黝的眸子,白白被吓一跳。 亏得珊娘不知道后世有个词儿叫作“产前抑郁”,如果她知道,一定会拿这个词儿来笑话袁长卿。可便是不知道这个词儿,她心里也明白,大概是她上一次生产时真的吓着袁长卿了。偏他这人又总是想得比别人多,这会儿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吓自己吓得不轻,才落下这毛病的。 于是无奈的她只好想法子叫袁长卿去分神,别老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恰好这时候那边袁府里出事了。 却说袁四老爷自丢了官爵后,就泡进了酒坛子里,没多久就把自己喝得中了风。当袁昶兴跟着四皇子造反的消息传来时,袁家不禁一阵大乱,躺在病床上的袁礼没被吓死,正在给他喂药的袁老太太倒给吓得当即倒地不省人事,没熬到晚人就没了。 当报丧的人将消息传到探花府时,以袁长卿的性情,是真不愿意去理那府里的破事儿,可珊娘想着他以后还要往上走,不好叫人说了闲话,加上这会儿她正被袁长卿盯得心烦,便好言好语地哄着袁长卿过去了。至于她,大肚子原就该避讳着刚死人的地方的,倒没人来难为她。 袁长卿不知道的是,他在家里跟珊娘磨着洋工时,袁府里又出事了。 却原来,四夫人的娘家听说袁家事涉谋反后,她娘家兄弟们一个个都怕担了干系,恰好赶在这一天带着人来把四夫人的嫁妆连同四夫人全都抬了回去,然后直接拿起已经全身不能动弹的袁礼的手指在那一纸和离书上按了个指印,便当是跟袁家再无瓜葛了。 至于说四夫人乐意不乐意,只冲着人家是自己爬上娘家派来拉嫁妆的马车的,就知道乐意不乐意了。 所以,等袁大来到袁府时,只见那府里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下人们全如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着;老太太一个人,不,一具尸体,正孤零零地躺在大堂上;至于四老爷…… 袁长卿才刚要进去看一看四老爷,就看到四老爷的小妾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却原来,四老爷叫四夫人的娘家人给活活气死了…… 那新登基的昭文皇帝听说袁礼死了,便假惺惺地说了一番“子罪不及父”之类的套话,把袁礼的爵位又赐了回来,这才叫袁四老爷母子两个体体面面地入了祖坟。借由此事,昭文皇帝顺便带捞了个“仁慈”之名,而真正得实惠的人,却是袁长卿——袁四老爷绝了嗣,这爵位自然毫无争议地就落回到了袁长卿的身上。 珊娘先还不解,新皇干嘛要绕那么个弯子,直接把爵位给袁长卿不好吗?可回头想想,也就明白了这对奸诈的君臣所打的主意——若是直接把爵位给袁长卿,倒容易叫市井小人想起之前袁四放的风声,认为袁长卿是为了家里的爵位跟叔叔闹开的。且如今因为四皇子的事,京里跟孟家有瓜葛的人家全都胆颤心惊着,新皇这一手,不仅为自己博个“仁慈”之名,更是给那些人吃了颗定心丸,表示他不会秋后算账。至于袁长卿,那爵位是自然承袭而来,自然也就不会被人说嘴了。 那府里的丧事再忙,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然后袁长卿便又落回到之前那无所事事的状态里了,于是珊娘又被他给“紧迫盯人”了。 珊娘一阵无奈,借口如今又要多一个孩子,这福寿坊的院子眼看着嫌小,最好还是搬回大宅去,可她又不愿意住那留着袁家人痕迹的宅子,便支使着袁长卿给五老爷打下手,把那边的府里给重新整治一番。 要说袁长卿是绝顶聪明之人,什么事情他略一涉及便能投入,跟着五老爷学着造园布景,竟也叫他学出了乐趣,加上五老爷好为人师,主动缠住了袁长卿,珊娘又天天刻意跟他说着她怎么期待着新家新房子,叫袁长卿不知不觉中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竟真个儿不再天天盯牢珊娘了。 第135节 德慧老和尚给珊娘推算的产期在九月底十月初。九月初八这一天,因第二天是袁霙的生日,也是重阳节,珊娘便带着小袁霙在厨房里学着打重阳糕,却忽然感觉到身子底下有些不对……等袁长卿急匆匆赶回来,不过才过去半个时辰。可等他跨进小院时,却已经听到了屋内那响亮的婴儿啼哭,袁长卿当时就呆住了。 被李妈妈拉进屋时,袁长卿仍没能回得过神来。直到珊娘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丫头塞到他的怀里,他才愣愣地道:“怎么这么快?” 珊娘笑道:“原没你想的那么难的。”又道,“阿好的名字是你起的,这个得我起了。我想了好久,就叫她‘霁’吧。” “雨雪过后的晴天。”袁长卿嘀咕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婴儿,脸上仍带着些许不曾回神的怔忡。 一直等在旁边的袁霙不耐烦了,揪着他爹的衣袍下摆嚷道:“我也要抱妹妹!” 这才刚出生的小婴儿,全身软得连袁长卿自己都不太敢抱,又哪敢让他抱。袁长卿将女儿放回到珊娘的身边,他则抱着袁霙靠着床头坐了,然后三人的脑袋全都凑到一处,看着那个嘟着红艳艳的小嘴,正睡得香甜的小婴儿。 “好小。”袁霙嘟囔着,想要拿手去戳小婴儿的脸,袁长卿赶紧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后似是这才回过神来一般,忽地呼出一口气,回头对珊娘笑道:“我提心吊胆了小半年,竟没想到,都没能看到她出生,可真是……” 他摇了摇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极难得的灿烂微笑,“看来这孩子的性情像你,是个急脾气。我看小名就叫‘阿慢’吧。咱不着急,慢慢来,后面日子还长着呢。” 珊娘抬头看看头顶处两张极相似的笑脸,也微笑道:“嗯,不着急,慢慢来。” 不着急,慢慢来,只要有心,日子总能越过越好的。 ——完——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