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集》 第1章 《席慕容诗集》 作者:席慕容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上册 代序此刻的心情 从十四岁开始正式学画,这么多年了,遇到有自己特别喜欢的作品,还是会留起来,舍不得卖掉。从台北到布鲁塞尔、从慕尼黑再回到石门,一捆一捆的画布跟着我搬来搬去,怎样也舍不得丢掉,因为心里知道,那样的作品在往后的日子里是再也画不出来的了。 因为,正如同人类的成长一样,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面貌,过了这个阶段,再要往回走就是强求了。 所以,在今夜,虽然窗外依旧是潮湿而芬芳的院落,灯下依然有几张唱片、几张稿纸,可是,而对着《无怨的青春》的初稿,我深深地觉得,世间有些事物是不会再回来的了。就好像一颗离我越来越远的星辰,眼看它逐渐变小、变暗、变冷,终于在一个我绝对无法触及的距离里消失,而我站在黑暗的夜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心里是有一点悲伤和怅惘的,但是也同样含着感谢,感谢的是:藉着它曾经发过的光和热,让我写出了一些自己也很喜欢的诗句,使我在每次回顾的时候,仍然可以信它、爱它和怀想它。 所以在《七里香》和《无怨的青春》里,我参差地放进了我十几到三十几岁的作品,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作品有着相仿佛的面貌,一方面也是为了我自己的一种纪念,纪念一段远去的岁月,纪念那一个只曾在我心中存在过的小小世界。如果只把这些诗当成是一种记录,那么,诗里当然有我,可是,如果大家肯把这些诗当成是一件艺术品的话,那么,诗里就不应该是只有我而已了。 在现实生活里,我是一个幸运的女子,因为有深爱着我的人的支持,我才能如此恣意地成长,想画就画,想写就写,做着对一个妇人来说是极为奢侈的事。我要承认,在今生,我已经得到了我所一直盼望着的那种绝对的爱情,上苍一切的安排原来都有深意,我愿意沿着即定的轨迹走下去,知恩并且感激。 我会好好地去生活,好好地把握住每一个时刻,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强求。 当然,诗仍然是要写下去,只是,在明天,我会写些什么,或者我将要怎样写,就完全不是此刻的我可以预知的了。 生命的迷人之处,亲爱的朋友啊!不也就都在这些地方了吗? 卷一无怨的青春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 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诗的价值 若你忽然问我 为什么要写诗 为什么不去做些 别的有用的事 那么我也不知道 该怎样回答 我如金匠日夜捶击敲打 只为把痛苦延展成 薄如蝉翼的金饰 不知道这样努力地 把忧伤的来源转化成 光泽细柔的词句 是不是也有一种 美丽的价值 如歌的行板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不然草木怎么都会 循序生长 而侯鸟都能飞回故乡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无能无力的 不然日与夜怎么交替得 那样快所有的时刻 都已错过忧伤蚀我心怀 一定有些什么在叶落之后 是我所必须放弃的 是十六岁时的那本日记 还是我藏了一生的 那些美丽的如山百合般的 秘密 爱的筵席 是令人日渐消瘦的心事 是举箸前莫名的伤悲 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筵席 是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 一醉 盼望 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年轻的心 不再回头的 不只是古老的辰光 也不只是那些个夜晚的 星群和月亮 尽管每个清晨仍然会 开窗探望 每个夏季仍然 会有茉莉的清香 可是是有些什么 已经失落了 在拥挤的市街前 在仓皇下降的暮色中 我年轻的心啊 永不再重逢 蚌与珠 无法消除那创痕的存在 于是用温热的泪液 你将昔日层层包裹起来 那记忆却在你怀中日渐 晶莹光耀每一转侧 都来触到痛处 使回首的你怆然老去 在深深的静默的海底 卷二初相遇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 我喜欢那样的梦,在梦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心里甚至还能感觉到,所有被浪费的时光竟然都能重回时的狂喜与感激。胸怀中满溢着幸福,只因你就在我眼前,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我真喜欢那样的梦,明明知道你已为我拔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象你我才初初相遇。 缘起 就在众荷之间 我把我的一生都 交付给你了 没有什么可以斟酌 可以来得及盘算 是的没有什么 可以由我们来安排的啊 在千层万层的莲叶之前 当你一回眸 有很多事情就从此决定了 在那样一个充满了 花香的午后 一个画荷的下午 在那个七月的午后 在新雨的荷前如果 如果你没有回头 我本来可以取任何一种题材 本来可以画成一张 完全不同的素描或是水彩 我的一生本来可以有 不同的遭逢如果 在新雨的荷前 你只是静静地走过 在那个七月的午后如果 如果你没有回头 十六岁的花季 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 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 爱人我已离你千万里 我也知道 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 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洁白 在意那一切被赞美的 被宠爱与抚慰的情怀 在意那金色的梦幻的网 替我挡住异域的风霜 爱原来是一种酒 饮了就化作思念 而在陌生的城市里 我夜夜举杯 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 惑 我难道是真的在爱着你吗 难道难道不是 在爱着那不复返的青春 那一朵 还没开过就枯萎了的花 和那样仓促的一个夏季 那一张 还没着色就废弃了的画 和那样不经心的一次别离 我难道是真的在爱着你吗 不然不然怎么会 爱上 那样不堪的青春 疑问 我用一生 来思索一个问题 年轻时如羞涩的蓓蕾 无法启口 等花满枝丫 却又别离 而今夜相见 却又碍着你我的白发 可笑啊不幸的我 终于要用一生 来思索一个问题 卷三年轻的夜 有的答案,我可以先告诉你,可是,我爱,有些答案恐怕要等很久,等到问题都已经被忘记。 到那个时候,回不回答,或者要回答些什么都将不再那么重要,若是,若是你一定要知道。 若是你仍然一定要知道,那么,请你往回慢慢地去追溯,仔细地翻寻,在那个年轻的夜里,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曾袭入我们柔弱而敏感的心。 在那个年轻的夜里,月色曾怎样清朗,如水般的澄明和洁净。 我的信仰 我相信爱的本质一如 生命的单纯与温柔 我相信所有的 光与影的反射和相投 我相信满树的花朵 只源于冰雪中的一粒种子 我相信三百篇诗 反复述说着的也就只是 年少时没能说出的 那一个字 我相信上苍一切的安排 我也相信如果你愿与我 一起去追溯 在那遥远而谦卑的源头之上 我们终于会互相明白 山月 ——旧作之一 在山中午夜松林象海浪 月光替松林剪影 你笑着说这不是松 管它是什么深远的黑透明的蓝 一点点淡青一片片银白 还有那幽幽的绿映照着映照着 林中的你在你的林中 你殷勤款待因为你是富豪 有着许许多多山中的故事 佛晓的星星林火传奇的梅花鹿 你说着说着 却留神着不对我说那一个字 我等着用化石般的耐心 可是月光使我聋了山风不断袭来 在午夜古老的林中百合苍白 山月 ——旧作之二 我曾踏月而去 只因你在山中 而在今夜诉说着的热泪里 犹见你微笑的面容 丛山黯暗 我华年已逝 想林中次次春回依然 会有强健的你 挽我拾级而上 而月色如水芳草凄迷 山月 ——旧作之三 请你静听月下 有商女在唱后庭 (唱时必定流泪了吧) 雨雪霏霏如泪 如泪 (唱歌的我是不是商女呢) 不知道千年的梦里 都有些什么样的曲折和反复 五百年前五百年后 有没有一个女子前来为你 含泪低唱 而月色一样满山 青春一样如酒 无悔的人 她曾对我许下 一句非常温柔的诺言 而那轮山月 曾照过她在林中年轻的 皎洁的容颜 用芳香的一瞬来换我 今日所有的忧伤和寂寞 在长夜痛哭的人群里 她可知道我仍是啊 无悔的那一个 诀别 不愿成为一种阻挡 不愿让泪水 沾濡上最亲爱的那张脸庞 于是在这黑暗的时刻 我悄然隐退 请原谅我不说一声再会 而在最深最深的角落里 试着将你藏起 藏到任何人任何岁月 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溶雪的时刻 当她沉睡时 他正走在溶雪的小镇上 渴念着旧日的 星群并且在 冰块互相撞击的河流前 轻声地 呼唤着她的名字 而在南国的夜里 一切是如常的沉寂 除了几瓣疲倦的花瓣 因风 落在她的窗前 卷四警告 其实,水笔仔是很早就在那里了,为了要给我们一个及时的警告,它到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早。 第2章 我们终于携手前来,却不知道水笔仔长久的等待。我们以为一切的快乐和欣喜都是应该的,以为山的蓝和水的绿都不足为奇[奇qisuu.书],以为,若是肯真心相爱,就永远不会分离。 其实,水笔仔是很早就在那里了,可是,海风吹起我洁白的衣裳,岁月正长,年轻的心啊,无法了解水笔仔的焦虑和忧伤。 泪·月华 忘不了的是你眼中的泪 映影着云间的月华 昨夜下了雨 雨丝侵入远山的荒冢 那小小的相思木的树林 遮盖在你坟山的是青色的荫 今晨天晴了 地萝爬上远山的荒冢 那轻轻的山谷里的野风 佛拭在你坟上的是白头的草 黄昏时 谁会到坟间去辨认残破的墓碑 已经忘了埋葬时的方位 只记得哭的时候是朝着斜阳 随便吧 选一座青草最多的 放下一束风信子 我本不该流泪 明知地下长眠的不一定是你 又何必效世俗人的啼泣 是几百年了啊 这悠长的梦还没有醒 但愿现实变成古老的童话 你只是长睡一百年我也陪你 让野蔷薇在我们身上开花 让红胸鸟在我们发间做巢 让落叶在我们衣褶里安息 转瞬间就过了一个世纪 但是这只是梦而已 远山的山影吞没了你 也吞没了我忧郁的心 回去了穿过那松林 林中有模糊的鹿影 幽径上开的是什么花 为什么夜夜总是带泪的月华 远行 明日 明日又隔山岳 山岳温柔庄严 有郁雷发自深谷 重峦叠嶂 把我的双眸遮掩 再见我爱 让我独自越过这陌生的涧谷 隔着深深的郁闷的空间 我的昔时在哭 自白 别再写这些奇怪的诗篇了 你这一辈子别想做诗人 但是 属于我的爱是这样美丽 我心中又怎能不充满诗意 我的诗句象断链的珍珠 虽然残缺不全 但是每一颗珠子 仍然柔润如初 我无法停止我笔尖的思绪 像无法停止的春天的雨 虽然会下得满街泥泞 却也洗干净了茉莉的小花心 四季 1 让我相信亲爱的 这是我的故事 就好像让我相信 花开花落 就是整个春季的历史 2 你若能忘记那么 我应该也可以 把所有的泪珠都冰凝在心中 或者将它们缀上 那夏夜的无垠的天空 3 而当风起的时候 我也只不过紧一紧衣裾 护住我那仍在低唱的心 不让秋来偷听 4 只为不能长在落雪的地方 终我一生无法说出那个盼望 我是一棵被移植的针叶木 亲爱的你是那极北的 冬日的故土 为什么 我可以锁住我的心为什么 却锁不住爱和忧伤 在长长的一生里为什么 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楼兰新娘 我的爱人曾含泪 将我埋藏 用珠玉用乳香 将我光滑的身躯包裹 再用颤抖的手将鸟羽 插在我如缎的发上 他轻轻阖上我的双眼 知道他是我眼中 最后的形象 把鲜花洒满在我胸前 同时洒落的 还有他的爱和忧伤 夕阳西下 楼兰空自繁华 我的爱人孤独地离去 遗我以亘古的黑暗 和亘古的甜蜜与悲凄 而我绝不能饶恕你们 这样鲁莽地把我惊醒 曝我于不再相识的 荒凉之上 敲碎我敲碎我 曾那样温柔的心 只有斜阳仍是 当日的斜阳可是 有谁有谁有谁 能把我重新埋葬 还我千年旧梦 我应仍是楼兰的新娘 ——看中视"六十分钟"介绍罗布泊,里面有考古学者掘出千年前的木乃伊一具,据说发间插有鸟羽,埋葬时应是新娘。 卷五谜题 当我猜到谜底,才发现,筵席已散,一切都已过去. 筵席已散,众人已走远,而你在众人之中,暮色深浓,无法再辨认,不会再相逢。 不过只是刹那之前,这园中还风和日丽,充满了欢声笑语,可是我不能进去。他们给了我一个谜面,要我好好地猜测,猜对了,才能与你相见,才能给我一段盼望中的爱恋。 当我猜到谜底,才发现,一切都已过去,岁月早已换了谜题。 短歌 在无人经过的山路旁 桃花纷纷地开了 并且落了 镜前的那个女子 长久地凝视着 镜里 她的芬芳馥郁的美丽 而那潮湿的季节和 那柔润的心 就是常常被人在太迟了的时候 才记起来的 那一种爱情 青春 ——之三 我爱在今夜 回看那来时的山径 才发现我们的日子已经 用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 来过了又走了 曾经那样热烈地计划过的远景 那样细致精密地描好了的蓝图 曾经那样渴盼着它出现的青春 却始终 始终没有来临 昙花的秘密 总是 要在凋谢后的早晨 你才会走过 才会发现昨夜 就在你的窗外 我曾经是 怎样美丽又怎样寂寞的 一朵 我爱也只有我 才知道 你错过的昨夜 曾有过怎样皎洁的月 距离 我们置身在极高的两座山脊上 遥遥的彼此不能相望 却能听见你温柔的声音传来 云雾缭绕峡谷陡峭 小心啊你说我们是置身在 一步都不可以走错的山脊上啊 所以即使是隔着那样远 那样远的距离 你也始终不肯纵容我始终守着 在那个年轻的夜里所定下的戒律 小心啊你说 我们一步都不可以走错 可是有的时候 严厉的你也会忽然忘记 也会回头来殷殷询问 荷花的消息和那年的 山月的踪迹 而我能怎样回答你呢 林火已熄悲风凛冽 我哽咽的心终于从高处坠落 你还在叮咛还在说 小心啊我们 我们一步都不可以走错 所有的岁月都已变成 一篇虚幻的神话任它 绿草如茵花开似锦 也终于都要纷纷落下 在坠落的昏眩里 有谁能给我一句满意的解答 永别了啊 孤立在高高的山脊上的你 如果从开始就是一种 错误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它会错得那样的美丽 白鸟之死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我就是那一只 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 你若是这世间唯一 唯一能伤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 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 就好象是最后的一朵云彩 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 那么让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象是终于能 死在你的怀中 致流浪者 总有一天你会在灯下 翻阅我的心而窗外 夜已很深很静 好像是一切都已过去了 年少时光的熙熙攘攘 尘埃与流浪山风与海涛 都已止息你也终于老去 窗外夜雾漫漫 所有的悲欢都已如彩蝶般 飞散岁月不再复返 无论我曾经怎样固执地 等待过你也只能 给你留下一本 薄薄的薄薄的诗集"奇+---書-----网-qisuu." 卷六回首的刹那 在我们的世界里,时间是经、空间是纬,细细密密地织出了一连串的悲欢离合,织出了极有规律的阴差阳错。而在每一个转角,每一个绳结之中其实都有一个秘密的记号,当时的我们茫然不知,却在回首之时,蓦然间发现一切脉络历历在目,方才微笑地领悟了痛苦和忧伤的来处。 在那样一个回首的刹那,时光停留,永不逝去。在羊齿和野牡丹的荫影里流过的溪涧还正年轻,天空布满云彩,我心中充满你给我的爱与关怀。 印记 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 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 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 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总有一些什么 会留下来的吧 留下来作一件不灭的印记 好让好让那些 不相识的人也能知道 我曾经怎样深深地爱过你 十字路口 如果我真的爱过你 我就不会忘记 当然我还是得 不动声色地走下去 说这天气真好 风又轻柔 还能在斜阳里疲倦地微笑 说人生真平凡 也没有什么波折和忧愁 可是如果我真的爱过你 我就不会忘记 就是在这个十字路口 年轻的你我曾挥手 从此分离 青青的衣裾 我是一条清澈的河流 绕过你伫立的沙洲 在那个晴朗的夏日 有着许多白云的午后 你青青的衣裾 在风里飘摇 倒映在我心中 又象一条温柔的水草 带着甜蜜的痛楚 我频频回顾 我将流过不再重回 此生将无法与你再相会 我知道冬必将来临 芦花也会凋尽 两岸的悲欢将如云烟 只留下群星在遥远的天边 在冰封之前 我将流入大海 而在幽暗的孤寂的海底 我会将你想起 还有你那还有你那 青青的衣裾 给青春 并不是我愿意这样老去的 只是白天黑夜不断地催促 将你从我身边夺去 到连我伸手也再无法构及的 距离 悲剧的虚与实 其实并不是真的老去 若真的老去了此刻 再相见时我心中 如何还能有轰然的狂喜 因此你迟疑着回首时 也不是真的忘记 若真的忘记了月光下 你眼里那能有柔情如许 可是又好像并不是 真的在意若真的曾经 那样思念过又如何能 云淡风轻地握手寒喧 然后含笑道别静静地 目送你再次再次的 离我而去 山百合 与人无争静静地开放 一朵芬芳的山百合 静静地开放在我的心里 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它的洁白 只有我的流浪者 在孤独的路途上 时时微笑地想起它来 艺术家 你已用泪洗净我的笔 好让我在今夜画出满池的烟雨 而在心中那个芬芳的角落 你为我雕出一朵永不凋谢的荷 浮生若梦 我爱 何者是实何者是空 何去何从 永远的流浪者 你尽管说吧 说你爱我或者不爱 你尽管去选择那些 难懂的字句把它们 反反复复地排列开来 你尽管说吧 列蒂齐亚你的心情 我都会明白 你尽管变吧 变得快乐或者冷漠 你尽管去试戴所有的 复杂的面具 走一些曲折的路 你尽管去做吧 列蒂齐亚你的心情 我都会明白 人世间尽管有变迁 友朋里尽管有 难测的胸怀我只知道 列蒂齐亚你是我 最初和最后的爱 在迢遥的星空上 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永远的流浪者 用漂泊的一生安静地 守护在你的幸福和 你温柔的心情之外 可是列蒂齐亚 漂流在恒星的走廊上 想你却无法传递 流浪者的心情啊 列蒂齐亚你可明白 卷七前缘 人若能转世,世间若真有轮回,那么,我爱,我们前生曾经是什么? 第3章 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一朵。你若曾是那个逃学的顽童,我必是从你袋中掉落的那颗崭新的弹珠,在路旁草丛里,目送你毫不知情地远去。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炷香,焚烧着,陪伴过你一段静穆的时光。 因此,今生相逢,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却又很恍惚,无法仔细地去分辨,无法一一地向你说出。 试验 ——之一 他们说在水中放进 一块小小的明矾 就能沉淀出所有的 渣滓 那么如果 如果在我们的心中放进 一首诗 是不是也可以 沉淀出所有的昨日 试验 ——之二 化学课里有一种试纸 遇酸变红遇碱变蓝 我多希望 在人生里 能有一种试纸 可以先来替我试出 那交缠在我眼前的 种种悲欢 悲喜剧 长久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 假如过尽千帆之后 你终于出现 (总会有那么一刻的吧) 当千帆过尽你翩然来临 斜晖中你的笑容那样真实 又那样地不可置信 白蘋洲啊白蘋洲 我只剩下一颗悲喜不分的心 才发现原来所有的昨日 都是一种不可少的安排 都只为了好在此刻 让你温柔怜惜地拥我入怀 (我也许会流泪也许不会) 当千帆过尽你翩然来临 我将藏起所有的酸辛只是 在白蘋洲上啊白蘋洲上 那如云雾般依旧飘浮着的 是我一丝淡淡的哀伤 出岫的忧伤 骤雨之后 就像云的出岫你一定要原谅 一定要原谅啊一个女子的 无端的忧愁 禅意 ——之一 当你沉默地离去 说过的或没说过的话 都已忘记 我将我的哭泣也夹在 书页里好像 我们年轻时的那几朵茉莉 也许会在多年后的 一个黄昏里 从偶然翻开的扉页中落下 没有芳香再无声息 窗外那时也许 会正落着细细的细细的雨 禅意 ——之二 当一切都已过去 我知道我会 慢慢地将你忘记 心上的重担卸落 请你请你原谅我 生命原是要 不断地受伤和不断地复原 世界仍然是一个 在温柔地等待着我成熟的果园 天这样蓝树这样绿 生活原来可以 这样的安宁和美丽 卷八与你同行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小路。有柔风,有白云,有你在我身旁,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夏日,只要走过,那样的一次。 而朝我迎来的,日复以夜,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奇-書∧網让今夜的我,终于明白。 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任世间那一条路我都不能,与你同行。 此刻之后 在古老单纯的时光里 一直有一句 没说完的话 像日里夜里的流水 是山上海上的月光 反复地来反复地去 让我柔弱的心 始终在盼望始终 找不到栖身的地方 而在此时你用 静默的风景静默的 声音把它说完 我却在拦阻不及的热泪里 发现此刻之后 青春终于一去不再复返 山路 我好像答应过 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我好像答应过你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在灯下 梳起我初白的发 忽然记起了一些没能 实现的诺言一些 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 少年的你是不是 还在等我 还在急切地向来处张望 饮酒歌 向爱情举杯吧 当它要来的时候 我所能做的 也只有如此了 迎上前来迎上前来 是那不可置信袭人的 甜美气息啊 拂过然后消失 怎样描述有谁会相信 向爱情举杯吧 当它要走的时候 我所能做的 也只有如此了 际遇 在馥郁的季节因花落 因寂寞因你的回眸 而使我含泪唱出的 不过是 一首无调的歌 却在突然之间因幕起 因灯亮因众人的 鼓掌才发现 我的歌竟然 是这一剧中的辉煌 诱惑 终于知道了 在这叶将落尽的秋日 终于知道什么叫做 诱惑 永远以绝美的姿态 出现在我最没能提防的 时刻的 是那不能接受也 不能拒绝的命运 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 都会使我流泪 使我在叶终于落尽的那一日 深深地后悔 妇人的梦 春回而我已经回不去了 尽管仍是那夜的月那年的路 和那同一样颜色的行道树 所有的新芽都已挣出 而我是回不去的了 当所有的问题都已不能提起 给我再美的答案也是枉然 (我曾经那样盼望过的啊) 月色如水是一种浪费 我确实已无法回去 不如就在这里与你握别 (是和那年相同的一处吗) 请从我矜持的笑容里 领会我的无奈领会 年年春回时我心中的 微微疼痛的悲哀 野风 就这样俯首道别吧 世间那有什么真能回头的 河流呢 就如那秋日的草原相约着 一起枯黄萎去 我们也来相约吧 相约着要把彼此忘记 只有那野风总是不肯停止 总是惶急地在林中 在山道旁在陌生的街角 在我斑驳的心中扫过 扫过啊那些纷纷飘落的 如秋叶般的记忆 请别哭泣 我已无诗 世间也再无飞花无细雨 尘封的四季啊 请别哭泣 万般万般的无奈 爱的余烬已熄 重回人间 猛然醒觉那千条万条都是 已知的路已了然的轨迹 跟着人群走下去吧 就这样微笑地走到尽头 我柔弱的心啊 请试着去忘记请千万千万 别再哭泣 结局 当春天再来的时候 遗忘了的野百合花 仍然会在同一个山谷里生长 在羊齿的浓荫处 仍然会有昔日的謦香 可是没有人 没有人会记得我们 和我们曾有过的欢乐和悲伤 而时光越去越远终于 只剩下几首佚名的诗和 一抹 淡淡的斜阳 卷九最后的一句 再美再长久的相遇,也会一样地结束,是告别的时候了,在这古老的渡船头上,日已夕暮。 是告别的时候了,你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而我静默地俯首等待,等待着命运将我们分开。 请你原谅我啊,请你原谅我。亲爱的朋友,你给了我你流浪的一生,我却只能给你,一本,薄薄的诗集。 日已夕暮,我的泪滴在沙上,写出了最后的一句,若真有来生,请你留意寻找,一个在沙上写诗的妇人。 咏叹调 不管我是要哭泣着 或是微笑着与你道别 人生原是一场难分悲喜的 演出而当灯光照过来时 我就必须要唱出那 最最艰难的一幕 请你屏息静听然后 再热烈地为我喝采 我终生所爱慕的人啊 曲终人散后 不管我是要哭泣着 或是微笑着与你道别 我都会庆幸曾与你同台 灯下的诗与心情 不是在一瞬间就能 脱胎换骨的 生命原是一次又一次的 试探 所以请耐心地等待 我爱让昼与夜交替地过去 让白发日渐滋长 让我们慢慢地改变了心情 让焚烧了整个春与夏的渴望 终于熄灭换成了 一种淡然的逐渐远去的酸辛 月亮出来的时候 也不能再开门去探望 也能终于 由得它去疯狂地照进 所有的山林 揣想的忧郁 我常揣想当暮色已降 走过街角的你 会不会忽然停步 忽然之间把我想起 而在那拥挤的人群之中 有谁会注意 你突然阴暗的面容 有谁能知道 你心中刹那的疼痛 啊我亲爱的朋友 有谁能告诉你 我今日的歉疚和忧伤 距离那样遥远的两个城市里 灯火一样辉煌 习题 在园里种下百合 在心里种下一首歌 这样就可以 重复地温习 那最初的相遇到 最后的别离 从实到虚从聚到散 我们用一生来学会的 那些课题啊 从浅到深从易到难 美丽的心情 假如生命是一 疾驰而过的火车 快乐和伤悲就是 那两条铁轨 在我身后紧紧追随 所有的时刻都很仓皇而又模糊 除非你能停下来远远地回顾 只有在回首的刹那 才能得到一种清明的 酸辛所以也只有 在太迟了的时候 才能细细揣摩出一种 无悔的美丽的心情 散戏 让我们再回到那 最起初最起初的寂寞吧 让我们用长长的 并且极为平凡的一生 来做一个证明 让所有好奇好热闹的人群 都觉得无聊和无趣 让一直烦扰着我们的 等着看精彩结局的观众 都纷纷退票颓然散去 这样才能回复到 最起初最起初的寂寞吧 到那个时候舞台上 将只剩下一座空山 山中将空无一人只有 好风好日鸟喧花静 到那个时候 白发的流浪者啊请你 请你伫足静听 在风里云里远远地 互相传呼着的 是我们不再困惑的 年轻而热烈的声音 雨中的了悟 如果雨之后还是雨 如果忧伤之后仍是忧伤 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后的 别离微笑地继续去寻找 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你 给我的水笔仔 若你能容我 在浪潮的来与去之间 在这极静默屏息的刹那 若你能容我 写下我蕞后的一句话 那两只白色的水鸟 仍在船头回旋飞翔 向海的灰紫色的山坡上 传来模糊的栀子花香 一生中三次来过渡 次次都有 同样温柔的夕暮 这百转千回的命运啊 我们不得不含泪向它臣服 在浪潮的来与去之间 在洁净的沙洲上 我心中充满了不舍和忧伤 可是我的水笔仔啊 请容我请容我就此停笔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 最后的一句 也许 有些人将因此而不会再 互相忘记 后记: 在今日的世间,有很多人不愿意相信美丽和真挚的事物其实就在眼前。 第4章 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宁愿在一开始就断定: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只是一种虚伪的努力。这样的话,当一切都失去了以后,他们也因此而不会觉得遗憾和受到伤害。 水笔仔是一种珍贵罕有的植物,就像一种珍贵罕有的爱情,在这世间越来越稀少,越来越不容易得到,因为,太多的人已经不愿意再去爱,再去相信。 而我对你,自始就深信不疑。 跋光影寂灭处的永恒曾昭旭 ——席慕蓉在说些什么? 当席慕蓉的第一本诗集《七里香》造成校园的骚动与销售的热潮,我同时也开始听到了一些颇令人忍俊不禁的风评。似乎一时之间,席慕蓉的诗成为少年们的梦的最新寄托。但质诸席慕蓉:你写这些作品是为了烘染一个梦幻以供人寄情的吗?席慕蓉摇头。且我细心一读再读,也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幻影的性格。然则人们竟拿席慕蓉的诗来作多愁年岁的安慰或者重寻旧梦的触媒,确是无当于作者的初衷,也未必符合作品的意境了。然则人们又何以会有如此的误会呢? 原来文学艺术,本来不是事实的叙述而是意境的营造,而所欲营造的意境,无论是真是善是美,是婉约是雄奇是恬淡,总归是一个无限。但无限本来是不可言传的,诗人艺术家遂只好剪取眼前有限的事相,予以重组成另一殊异的形貌,以暗示烘托象征指引诗人心中那永恒的意境。而读者则由此领略了,会心了,目击而道存了,但对那意境则仍然是知则知之而口不能道。且岂惟读者不能道,其实即是那作者那诗人也同样是不能道的啊!而诗人所写的则并不是道而只是一种象征,一种表示罢了!你又岂能当真认定执着看死了呢! 于是席慕蓉诗中所谓青春所谓爱,是不可以真当作青春与爱来解的,她所说的十六岁并不是现实的十六岁,也所说的别离并不是别离,错过并不是错过,太迟并不是太迟,则当然悲伤也不是真的悲伤了。有谁读她的诗,若以为是在追怀十六岁的已逝青春,在嗟叹那已错过的爱,在颠倒迷乱于心目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旧梦,那就错了。其实诗人虽说流泪,却无悲伤;虽说悲伤,实无苦痛。她中是藉形相上的一点茫然,铸成境界上的千年好梦。而对此一点永恒,诗人亦只是怀念,而并无追想。且所谓怀念,亦实只是每一刻现在对人生的当几省思罢了!重逢便真实出现在对过去朦胧经验的明白省思之中,然则重逢的惊喜,实全握在人自己主动的手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不堪与自己以外道。这便是我在席慕蓉诗中所读到的真实而纯美的意境,又哪里有梦幻之哀情可言呢?而人不知,竟将意境的营造看作实事的摹写,遂不免于错看误解了。 而席慕蓉似乎也隐约有感此忧,因此她筹划出版这第二册诗集的时候,特别在编排上费了很多功夫,遂使她二十几年来写诗的心意,比较有一条可供读者寻绎的线索。当然,诗人在编纂之时,只是一任感觉之自然,未必已有一成见预存胸中。但真挚之情必自然中理,足以待人凭持理性之密察,检而出之,而益见其情之真实。而我既有幸作她诗集编定后的第一个正式读者,就让我试作这一番寻绎诠解,以供其后之读者的参考罢! (当然,幸愿我也没有预存成见,强作解人,以掉进文字批评与鉴赏的最通常的陷阱之中。) 这一册诗集共分为九帙。每一帙的开始,有一篇类似散文诗的引首,常常就约略点出全帙的主题了。尤其第一帙,是全书的引首,然则《无怨的青春》就更具有点出全书主题之意了。 是的,作者全书所欲传达的信息,无非是无怨的青春与无瑕的美丽。但如何可以获得呢?尤其,当人在彼时已然怨了,爱之上已然有了瑕疵了,如何能复无瑕呢?于此我们并非无路可寻;而正可以经由事后的省思、觉悟,而重证彼时本有的纯洁晶莹。真的,往事本来纯净,而所有的瑕疵只是人自己莫须有的妄加。因此,只要人随时把那妄加的障翳撤除了,那本来的纯洁便尔重现,而这重现的表征便是诗。诗,乃所以滤除忧伤痛苦而锻炼永恒的凭藉啊!这便是"诗的价值"。于是,在《如歌的行板》中,我们放弃执着;在《爱的筵席》与《盼望》中,我们憬悟永恒。是的,那永不再回头的一瞬啊!永恒已如是铸成了。所欠的,只是你的憬悟而已。而如果你憬悟了,"那记忆将在你怀中日渐晶莹光耀"。 在第一帙中,全书的主题可说都已具现。然后,在第二帙至第七帙中,这主题被逐步辅展开来,提供我们更从容细致的咀嚼余地。 《初相遇》写的是爱之偶然发生的事实。当然,这事实在现在看来(在经过重重省思与解释的现在看来)早已是明白不过(所有以为被浪费的其实都不曾浪费);但在当时,可真是如何的蒙昧啊!那其实在你一回眸中就已决定的,那永恒的洁白的裙裾(那永恒的爱),却不免仍要用一生的疑惑,才能厘清那偶然的你的形象,与蕴涵在你偶然的形象中那永恒的青春与爱,二者间的分际。 于是,人不得不努力去追求这人生的答案,《年轻的夜》一帙,就是在表示这种追求罢!当然,这种人生的答案,是只堪自证,而无法言传的。因为答案原本具在于二十岁那个年轻的夜里,或具在于你的心里;就只看你是否相信它的存在,并且是否能忽然憬悟而已。若不能,爱将迷失在月夜松林的光影杂沓之中;而如若能,则在光影寂灭处,仍有满山的月色,如酒的青春,永恒存在。而人便亦可以秉无悔的贞信,去贞定这所有现象的无凭了。 而在追索的历程中,陷阱是随时都在的,爱随时都可能淹没在人们自以为是的假相之中。诗人遂不得不藉着水笔仔之被漠视的事实(如同那稀有的爱之纯质之被世人视而不见)来提出警告了。在这一帙的诗因此最为沉郁。《泪·月华》写爱之沉埋,竟到了令人无以辨认的地步。《远行》、《四季》与《为什么》都写的是人与爱之违隔。《楼兰新娘》写人们对爱的侮慢。只有《自白》一首,写人在残缺中一点尚未灰的追寻之心,则总算还保存着一点希望。 然后,在陷落的惊悸中,人须得去破解这亘古的谜题。虽则当谜题解破时,岁月已逝,也莫恨已剧变迟。因为当人憬悟了他的错失,他便也了解爱与青春之所以迷蔽,实乃迷蔽在人自造的障中,如所谓《远景》、《蓝图》或者那些制造紧张,扼杀自然的严厉《戒律》。然后,人或许可以藉着对往事的重省,而收获到一本虽薄薄却饶有意义的诗集罢! 若然,则人将会在回首的刹那,蓦然发现每一个绳结中其实都有一个秘密的记号;本来朦胧的往事,遂尔历历在目,而永恒也就在此呈现了。这一帙因此充满着体尝到真理的自信与愉悦。原来一切幻变的事相流逝了,都会留下一个不磨的印记的;原来人虽分离,爱仍是永不会忘记,如那河流梦中永恒的青青衣裾。于是在《悲剧的虚与实》一诗中,我们看到有限与无限间巧妙的交错,圆融成浑然的整体。在此,人不必舍弃现象的繁复多变,便能在心底印证一洁白的山百合,或永不凋谢的荷。并且凭持着这对真理的贞信,人便更可以反过来贞定这繁复的事相,而不畏它的曲折多变了。所以你尽管反反复复地说罢!列蒂齐亚,反正你的心情,我都会明白。 于是,人便可以借着如此认真的省思与憬悟,而重证前缘。那当初虽朦胧而错过的,如今是如此明白却又依然。真的,你什么时候在心中放下一首诗,便立即可以沉淀出所有的昨日,厘析清所有的悲欢,且了解昨日所有的错失原都是人生中不可少的安排。人生原就是这样一种哀乐相生的情怀,这样一出悲喜不分的戏剧。且正唯其有喜乐,所以形上的永恒;又正唯其有悲哀,所以是存在的真实。这即寂即感,既真实又虚灵的如如人人生啊!那便是浑不可说的禅。 全书的主题铺展到此,已戛然是一个句号。那么《与你同行》一帙又是什么呢?原来在前六帙的铺陈中,虽终结到不可说的禅,那禅意却早已铺陈脉络中的一环了。是则虽理当不说而事实上已居有所说;爱与青春的意境实已借此铺陈而如此彰显了,则还是那奥密不可说的存在流行吗?于是有《与你同行》这一帙。在此,爱重新隐在平凡之中,生活里重新有种种不被料到的安排与琐碎的错误,重新有难以同行的艰危,人亦不免重新有急切、有惆怅、有后悔、有哀伤。而结局还只是几首佚名的诗,与一抹淡淡的斜阳。永恒的爱不再在这里出现了,然而永恒的爱其实遍在。它是是浑然无迹,你只是悠然不觉罢了!而你若觉,亦实只因有前六帙的铺陈。我们以是知铺陈之必要,亦以是知不铺陈之真实具在。 而这毕竟还是一本诗集,作者还是要在一切都已结束之后,说她最后的一句,以致她最属心底之一意。那就是:在欣幸与你同台之余,向你致她对你自始至终的深信不疑。 以上便是我之所说了。我说的果是作者之意吗?我实在不知,想席慕蓉也未必便知罢!我只是以我之心去领略她的;而当她读此跋时,亦实只是以她之心来领略我的罢了。而在心心往来流注中,有相互的创造激发,回环以生。谁说作者只是个施者,读者只是个受者呢?而当你读席慕蓉之诗后,再读此跋,则更是有你我他心之交光互映。然则,若我们间果然有缘,那么我之看书说或许便也未尝无理了! 第5章 序江河 张晓风 一一个叫穆伦·席连勃的蒙古女孩 猛地,她抽出一幅油画,逼在我眼前。 "这一幅是我的自画像,我一直没有画完,我有点不敢画下去的感觉,因为我画了一半,才忽然发现画得好象我外婆……" 而外婆在一张照片里,照片在玻璃框子里,外婆已经死了十三年了,这女子,何竟在画自画像的时候画出了记忆中的外婆呢?那其间有什么神秘的讯息呢? 外婆的全名是宝尔吉特光濂公主,一个能骑能射枪法精准的旧王族,属于吐默特部落,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她老跟小孙女说起一条河,(多象《根的故事》!)河的名字叫"西喇木伦",后来小女孩才搞清楚,外婆所以一直说着那条河,是因为一个女子的生命无非就是如此,在河的这一边,或者那一边。 小女孩长大了,不会射、不会骑,却有一双和开弓射箭等力的手,她画画。在另一幅已完成的自画像里,背景竟是一条大河,一条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故乡的河,"西喇木伦",一个人怎能画她没有见过的河呢?这蒙古女子必然在自己的血脉中听见河水的淙淙,在自己的黑发中隐见河川的流泻,她必然是见过"西喇木伦"的一个。 事实上,她的名字就是"大江河"的意思,她的蒙古全名是穆伦·席连勃,但是,我们却习惯叫她席慕蓉,慕蓉是穆伦的译音。 而在半生的浪迹之后,由四川而香港而台湾而比利时,终于在石门乡村置下一幢独门独院,并在庭中养着羊齿植物和荷花的画室里,她一坐下来画自己的时候,竟仍然不经意的几乎画成外婆,画成塞上弯弓而射的宝尔吉特光濂公主,这其间,涌动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 二好大好大的蓝花 二岁,住在重庆,那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刚玻,记忆就从那里开始。似乎自己的头特别大,老是走不稳,却又爱走,所以总是跌跤,但因长得圆滚倒也没受伤。她常常从山坡上滚下去,家人找不到她的时候就不免要到附近草丛里拨拨看,但这种跌跤对小女孩来说,差不多是一种诡秘的神奇经验。有时候她跌进一片森林,也许不是森林只是灌木丛,但对小女孩来说却是森林,有时她跌跌撞撞滚到池边,静静的池塘边一个人也没有,她发现了一种"好大好大蓝色的花",她说给家人听,大家都笑笑,不予相信,那秘密因此封缄了十几年。直到她上了师大,有一次到阳明山写生,忽然在池边又看到那种花,象重逢了前世的友人,她急忙跑去问林玉山教授,教授回答说是"鸢尾花",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一个持续了十几年的幻象忽然消灭了。那种花从梦里走到现实里来。它从此只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谱可查的规规矩矩的花,而不再是小女孩记忆里好大好大几乎用仰角才能去看的蓝花了。 如何一个小孩能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池塘边窥见一朵花的天机,那其间有什么神秘的召唤?三十六年过去,她仍然惴惶不安的走过今春的白茶花,美,一直对她有一种蛊惑力。 如果说,那种被蛊惑的遗传特质早就潜伏在她母亲身上,也是对的。一九四九,世难如涨潮,她仓促走避,财物中她撇下了家传宗教中的重要财物"舍利子",却把新做不久的大窗帘带着,那窗帘据席慕蓉回忆起来,十分美丽,初到台湾,母亲把它张挂起来,小女孩每次睡觉都眷眷不舍的盯着看,也许窗帘是比舍利子更为宗教更为庄严的,如果它那玫瑰图案的花边,能令一个小孩久久感动的话。 三十四岁的画架 别人提到她总喜欢说她出身于师大艺术系,以及后来的比利时布鲁塞尔的皇家艺术学院,但她自己总不服气,她总记得自己十四岁,背着新画袋和画架,第一次离家,到台北师范的艺术科去读书的那一段、学校原来是为训练小学师资而设的,课程安排当然不能全是画画,可是她把一切的休息和假期全用来作画了,硬把学校画成"艺术中学"。 一年级,暑假还没到,天却炎热起来,别人都乖乖的在校区里画,她却离开同学,一个人走到学校后面去,当时的和平东路是一片田野,她怔怔的望着小河兀自出神。正午,阳光是透明的,河水是透明的,一些奇异的倒影在光和水的双重晃动下如水草一般的生长着。一切是如此喧哗,一切又是如此安静,她忘我的画着,只觉自己和阳光已混然为一,她甚至不觉得热,直到黄昏回到宿舍,才猛然发现,短袖衬衫已把胳膊明显的划分成棕红和白色两部分。奇怪的是,她一点都没有感到风吹日晒,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那天下午她自己也变成太阳族了。 "啊!我好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如果我一直都那么拼命,我应该不是现在的我。" 大四,国画大师傅心畲来上课,那是他的最后一年,课程尚未结束,他已撒手而去。他是一个古怪的老师,到师大来上课,从来不肯上楼,学校只好将就他,把学生从三楼搬到楼下来,他上课一面吃花生糖.一面问:"有谁做了诗了?有谁填了词了?"他可以跟别人谈五代官制,可以跟别人谈四书五经谈诗词,偏偏就是不肯谈画。 每次他问到诗词的时候,同学就把席慕蓉推出来,班上只有她对诗词有兴趣,傅老师因此对她很另眼相看。当然也许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们同属于"少数民族",同样具有傅老师的那方小印上刻"旧王孙"的身分。有一天,傅老师心血来潮,当堂写了一个"璞"字送给席慕蓉,不料有个男同学斜冲出来一把就抢跑了。当然,即使是学生,当时大家也都知道傅老师的字是"有价的",傅老师和席慕蓉当时都吓了一跳,两人彼此无言的相望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老师的那一眼似乎在说:"奇怪,我是写给你的,你不去抢回来吗?"但她回答的眼神却是:"老师,谢谢你用这么好的一个字来形容我,你所给我的,我已经收到了,你给我那就是我的,此生此世我会感激,我不必去跟别人抢那幅字了……" 隔着十几年,师生间那一望之际的千言万语仍然点滴在心。 四当别人指着一株祖父时期的樱桃树 在欧洲,被乡愁折磨,这才发现自己魂思梦想的不是故乡的千里大漠而是故宅北投。北投的长春路,记忆里只有绿,绿得不能再绿的绿,万般的绿上有一朵小小的白云。想着、想着,思绪就凝缩为一幅油画。乍看那样的画会吓一跳,觉得那正是陶渊明的"停云,思亲友也"的"图解",又觉得李白的"浮云游子意"似乎是这幅画的注脚。但当然,最好你不要去问她,你问她,她会谦虚的否认,说自己是一个没有学问没有理论的画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直觉的画了出来。 那阵子,与法国断交,她放弃了向往已久的巴黎,另外请到两个奖学金,一个是到日内瓦读美术史,一个是到比利时攻油画,她选择了后者,她说,她还是比较喜欢画画。当然,凡是有能力把自己变成美术史的人应该不必去读由别人绘画生命所累积成的美术史。 有一天,一个欧洲男孩把自家的一棵樱桃树指给她看: "你看到吗?有一根枝子特别弯.你知道树枝怎么会弯的?是我爸爸坐的呀!我爸爸小时候偷摘樱桃被祖父发现了,祖父罚他,叫他坐在树上,树枝就给他压弯了,到现在都是弯的。" 说故事的人其实只不过想说一段轻松的往事,听的人却别有心肠的伤痛起来,她甚至忿忿然生了气。凭什么?一个欧洲人可以在平静的阳光下看一株活过三代的树,而作为一个中国人却被连根拔起,"秦时明月汉时关",竟不再是我们可以悠然回顾的风景! 那愤怒持续了很久,但回台以后却在一念之间涣然冰释了,也许我们不能拥有祖父的樱桃树,但植物园里年年盛夏如果都有我们的履痕,不也同样是一段世缘吗?她从来不能忘记玄武湖,但她终于学会珍惜石门乡居的翠情绿意以及六月里南海路上的荷香。 五骠悍 "那时候也不晓得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自己抱着上五十幅油画赶火车到欧洲各城里去展览。不是整幅画带走,整幅画太大,需要雇货车来载,穷学生哪有这笔钱?我只好把木框拆下来,编好号,绑成一大扎,交火车托运。画布呢?我就自己抱着,到了会场,我再把条子钉成框子,有些男生可怜我一个女孩子没力气,想帮我钉我还不肯,一径大叫:'不行,不行,你们弄不清楚你们会把我的东西搞乱的!'" 在欧洲,她结了婚,怀了孩子,赢得了初步的名声和好评,然而,她决定回来,把孩子生在自己的土地上。 知道她离开欧洲跑回台湾来,有位亲戚回台小住,两人重逢,那亲戚不再说话,只说:"咦,你在台湾也过得不错嘛!" "作为一个艺术家当然还是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好。"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在车里,车在台北石门之间的高速公路上,她手握方向盘,眼睛直朝前看而不略作回顾。 "他开车真'骠悍',象蒙古人骑马!"有一个叫孙春华的女孩子曾这样说她。 骠悍就骠悍吧!在自己的土地上,好车好路,为什么不能在合法的矩度下意气风发一点呢? 六跟荷花一起开画展 "你的画很拙,"廖老师这样分析她:"你分明是科班出身(从十四岁就在苦学了)!你应该比别人更容易受某些前辈的影响,可是,你却拒绝所有的影响,维持了你自己。" 第6章 廖老师说的对,她成功的维持了她自己,但这不意味着她不喜欢前辈画家。相反的,正是因为每一宗每一派都喜欢,所以可以不至于太迷恋太沉溺于一家。如果要说起她真的比较喜欢的画,应该就是德国杜勒的铜版画了。她自己的线条画也倾向于这种风格,古典的、柔挺断却根根清晰分明似乎要一一"负起责任"来的线条,让人觉得仿佛是从慎重的经籍里走出来的插页。 "我六月里在历史博物馆开画展,刚刚好,那时候荷花也开了。" 听不出她的口气是在期待荷花?抑是画展?在荷花开的时候开画展,大概算是一种别致的联展吧! 画展里最重要的画是一系列镜子,象荷花拔出水面,镜中也一一绽放着华年。 七千镜如千湖,千湖各有其鉴照 "这面镜子我留下来很久了,因为是母亲的,只是也不觉得太特别,直到母亲从外国回来,说了一句:'这是我结婚的时候人家送的呀!'我才吓了一跳,母亲十九岁结婚,这镜子经历多少岁月了?"她对着镜子着迷起来。 "所谓古董,大援款是这么回事吧,大概背后有一个细心的女人,很固执的一直爱惜它,爱惜它,后来就变成古董了。" 那面小梳妆镜暂时并没有变成古董,却幻成为一面又一面的画布,象古神话里的法镜,青春和生命的秘钥都在其中。站在画室中一时只觉千镜是千湖,千湖各有其鉴照。 "奇怪,你画的镜子怎么全是这样椭圆的、古典的,你没有想过画一长排镜子,又大又方又冷又亮,舞蹈家的影子很不真实的浮在里面,或者三角组合的穿衣镜,有着'花面交相映'的重复。" "不,我不想画那种。" "如果画古铜镜呢?那种有许多雕纹而且照起人来模模糊糊的那一种。" "那倒可以考虑。" "习惯上,人家都把画家当作一种空间艺术的经营人,可是看你的画读你的诗,觉得你急于抓住的却是时间。你怎么会那样迷上时间的呢?你画镜子、作画荷花、你画欧洲婚礼上一束白白香香的小苍兰,你画雨后的彩虹(虽说是为小孩画的)你好象有点着急,你怕那些东西消失了,你要画下的写下的其实是时间。" "啊,"她显然没有分辨的意思:"我画镜子,也许因为它象征青春,如果年华能倒流,如果一切能再来一次,我一定把每件事都记得,而不要忘记……" "我仍然记得十九岁那年,站在北投家中的院子里,背后是高大的大屯山.脚下是新长出来的小绿草,我心里疼惜得不得了,我几乎要叫出来;'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我是在跟谁说话?我知道我是跟日后的'我'说话,我要日后的我不要忘记这一刹!" 于是,另一个十九年过去,魔术似的,她真的没有忘记十九年前那一刹时的景象。让人觉得一个凡人那样哀婉无奈的美丽祝告恐怕是连天地神明都要不忍的。人类是如此有限的一种生物,人类活得如此粗疏懒慢,独有一个女子渴望记住每一刹间的美丽,那么,神明想,成全她吧! 连你的诗也是一样,象《悲歌》里: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再见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己永不再现 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 《青春》里: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而在《时光的河流》里: 啊我至爱的此刻 从我们床前流过的 是时光的河吗 "我真是一个舍不得忘记的人……"她说。 (诚如她在《艺术品》那首诗中说的:是一件不朽的记忆,一件不肯让它消逝的努力,一件想挽回什么的欲望。) "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初中,从我停止偷抄二姐的作文去交作业的时候,我就只好自己写了。" 八牧歌 记得初见她的诗和画,本能的有点趑趄犹疑,因为一时决定不了要不要去喜欢。因为她提供的东西太美,美得太纯洁了一点,使身为现代人的我们有点不敢置信。通常,在我们不幸的经验里,太美的东西如果不是虚假就是浮滥,但仅仅经过一小段的挣扎,我开始喜欢她诗文中独特的那种清丽。 在古老的时代,诗人"总选集"的最后一部分,照例排上僧道和妇女的作品,因为这些人向来是"敬陪末座"的。席慕蓉的诗龄甚短(虽然她已在日记本上写了半辈子),你如果把她看作敬陪末座的诗人也无不可,但谁能为一束七里香的小花定名次呢?它自有它的色泽和形状,席慕蓉的诗是流丽的、声韵天成的,溯其流而上,你也许会在大路的尽头看到一个蒙古女子手执马头琴,正在为你唱那浅白晓畅的牧歌。你感动,只因你的血中多少也掺和着"径万里兮度沙漠"的塞上豪情吧! 她的诗又每多自宋诗以来对人生的洞彻,例如: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乡愁》 又如: 爱原来是没有名字的 在相遇前等待就是它的名字 《爱的名字》 或如: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七里香》 象这样的诗,或说这样的牧歌,应该不是留给人去研究或者反复笺注的。它只是,仅仅只是,留给我们去喜悦去感动的。 不要以前辈诗人的"重量级标准"去预期她。余光中的磅磅激健、洛夫的邃密孤峭、杨牧的雅洁深秀、郑愁予的潇洒妩媚,乃至于管管的俏皮生鲜都不是她所能及的。但是她是她自己,和她的名字一样,一条适意而流的江河,你看到它的满满的洋溢到岸上来的波光,听到它滂沛的旋律,你可以把它看成一条一目了然的河,你可以没于其中,泅于其中,鉴照于其中,但至于那河有多深沉或多惆怅?那是那条河自己的事情,那条叫"西喇木伦"的河的自己的事情。 而我们,让我们坐下来,纵容一下疲倦的自己,让自己听一首从风中传来的牧歌吧! 卷一七里香 在那样古老的岁月里 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 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 还是说今夜的我 就是那个女子 七里香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的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1979.8. 成熟 童年的梦幻褪色了 不再是只愿做一只 长了翅膀的小精灵 有月亮的晚上 倚在窗前的 是渐呈修长的双手 将火热的颊贴在石栏上 在古长春藤的荫里 有萤火在游 不再写流水帐似的日记了 换成了密密的 模糊的字迹 在一页页深蓝浅蓝的泪痕里 有着谁都不知道的语句 1959.8.18. 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1980.10.4. 古相思曲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古乐府 在那样古老的岁月里 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 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 还是说今夜的我 就是那个女子 就是几千年来弹着箜篌等待着的 那一个温柔谦卑的灵魂 就是在莺花烂漫时蹉跎着哭泣的 那同一个人 那么就算我流泪了也别笑我软弱 多少个朝代的女子唱着同样的歌 在开满了玉兰的树下曾有过 多少次的别离 而在这温暖的春夜里啊 有多少美丽的声音曾唱过古相思曲 1979.7. 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年华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1979. 祈祷词 我知道这世界不是绝对的好 我也知道它有离别有衰老 然而我只有一次的机会 上主啊请俯听我的祈祷 请给我一个长长的夏季 给我一段无瑕的回忆 给我一颗温柔的心 给我一份洁白的恋情 我只能来这世上一次所以 请再给我一个美丽的名字 好让他能在夜里低唤我 在奔驰的岁月里 永远记得我们曾经相爱的事 异域 于是夜来了 敲打着我十一月的窗 从南国的馨香中醒来 从回家的梦里醒来 布鲁塞尔的灯火辉煌 我孤独地投身在人群中 人群投我以孤独 细雨霏霏不是我的泪 窗外萧萧落木 卷二千年的愿望 总希望 二十岁的那个月夜 能再回来 再重新活那么一次 千年的愿望 总希望 二十岁的那个月夜 能再回来 再重新活那么一次 然而 商时风 唐时雨 多少枝花 多少个闲情的少女 想她们在玉阶上转回以后 也只能枉然地剪下玫瑰 插入瓶中 山月 我曾踏月而来 只因你在山中 山风拂发拂颈拂裸露的肩膀 而月光衣我以华裳 月光衣我以华裳 林间有新绿似我青春模样 青春透明如醇酒可饮可尽可别离 但终我俩多少物换星移的韶华 却总不能将它忘记 更不能忘记的是那一轮月 照了长城照了洞庭而又在那夜照进山林 从此悲哀粉碎 化做无数的音容笑貌 在四月的夜里袭我以郁香 袭我以次次春回的怅惘 回首 一直在盼望着一段美丽的爱 所以我毫不犹疑地将你舍弃 流浪的途中我不断寻觅 却没料到回首之时 年轻的你从未稍离 从未稍离的你在我心中 春天来时便反复地吟唱 那滨江路上的灰沙炎日 那丽水街前的一地月光 那清晨园中为谁摘下的茉莉 那渡船头上风里翻飞的裙裳 在风里翻飞然后纷纷坠落 岁月深埋在土中便成琥珀 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怅然回顾 亲爱的朋友啊 难道鸟必要自焚才能成为凤凰 难道青春必要愚昧 爱必得忧伤 给你的歌 我爱你只因岁月如梭 永不停留永不回头 才能编织出华丽的面容啊 不露一丝褪色的悲愁 我爱你只因你已远去 不再出现不复记忆 才能掀起层层结痂的心啊 在无星无月的夜里 一层是一种挣扎 一层是一次蜕变 而在蓦然回首的痛楚里 亭亭出现的是你我的华年 邂逅 你把忧伤画在眼角[奇qisuu.书] 我将流浪抹在额头 你用思念添几缕白发 我让岁月雕刻我憔悴的手 然后在街角我们擦身而过 漠然地不再相识 啊 亲爱的朋友 请别错怪那韶光改人容颜 我们自己才是那个化装师 暮色 在一个年轻的夜里 听过一首歌 清洌缠绵 如山风拂过百合 再渴望时却声息寂灭 不见踪迹亦无来处 空留那月光沁人肌肤 而在二十年后的一个黄昏里 有什么是与那夜相似 竟尔使那旋律翩然来临 山鸣谷应直逼我心 回顾所来径啊 苍苍横着的翠微 这半生的坎坷啊 在暮色中竟化为甜蜜的热泪 月桂树的愿望 我为什么还要爱你呢 海已经漫上来了 漫过我生命的沙滩 而又退得那样急 把青春一卷而去 把青春一卷而去 洒下满天的星斗 山依旧树依旧 我脚下已不是昨日的水流 风清云淡 野百合散开在黄昏的山巅 有谁在月光下变成桂树 可以逃过夜夜的思念 卷三流浪者之歌 想你和那一个 夏日的午后 想你从林深处缓缓走来 是我含笑的出水的莲 流浪者之歌 在异乡的旷野 我是一滴悔恨的溶雪 投入山涧再投入溪河 流过平原再流过大湖 换得的是寂寞的岁月 在这几千里冰封的国度 总想起那些开在南方的扶桑 那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的 金色阳光 想起那被我虚掷了的少年时 为什么不对那圆脸爱笑的女孩 说出我心里的那一个字 而今日的我是一滴悔恨的溶雪 在流浪的尽头化作千寻瀑布 从痛苦撕裂的胸中发出吼声 从南方呼唤 呼唤啊 我那失去的爱人 孤星 在天空里 有一颗孤独的星 黑夜里的旅人 总会频频回首 想象着那是他初次的 初次的爱恋 茉莉 茉莉好像 没有什么季节 在日里在夜里 时时开着小朵的 清香的蓓蕾 想你 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在日里在夜里 在每一个 恍惚的刹那间 青春之一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青春之二 在四十五岁的夜里 忽然想起她年轻的眼睛 想起她十六岁时的那个夏日 从山坡上朝他缓缓走来 林外阳光眩目 而她衣裙如此洁白 还记得那满是茶树的丘陵 满是浮云的天空 还有那满耳的蝉声 在寂静的寂静的林中 春蚕 只因总在揣想 想幻化而出时 将会有绚烂的翼 和你永远的等待 今生我才甘心 做一只寂寞的春蚕 在金色的茧里 期待着一份来世的 许诺 夏日午后 想你和那一个 夏日的午后 想你从林深处缓缓走来 是我含笑的出水的莲 是我的最最温柔 最易疼痛的那一部分 是我的圣洁遥远 最不可碰触的华年 极愿如庞贝的命运 将一切最美的在瞬间烧熔 含泪成为永恒的模子 好能一次次地在千万年间 重复地重复地重复地 嵌进你我的心中 卷四莲的心事 我如何舍得与你重逢 当只有在你心中仍深藏着的我的 青春 还正如水般澄澈 山般葱茏 莲的心事 我 是一朵盛开的夏莲 多希望 你能看见现在的我 风霜还不曾来侵蚀 秋雨还未滴落 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 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 现在正是 最美丽的时刻 重门却已深锁 在芬芳的笑靥之后 谁人知我莲的心事 无缘的你啊 不是来得太早就是 太迟 接友人书 那辜负了的 岂仅是迟迟的春日 那忘记了的 又岂仅是你我的面容 那奔腾着向眼前涌来的 是尘封的日尘封的夜 是尘封的华年和秋草 那低首敛眉徐徐退去的 是无声的歌 无字的诗稿 晓镜 我以为 我已经把你藏好了 藏在 那样深那样冷的 昔日的心底 我以为 只要绝口不提 只要让日子继续地过去 你就终于 终于会变成一个 古老的秘密 可是不眠的夜 仍然太长而 早生的白发又泄露了 我的悲伤 短诗 当所有的亲人都感到 我逐日的苍老 当所有的朋友都看到 我发上的风霜 我如何舍得与你重逢 当只有在你心中仍深藏着的我的青春 还正如水般澄澈 山般葱茏 铜版画 若夏日能重回山间 若上苍容许我们再一次的相见 那么让羊齿的叶子再绿 再绿让溪水奔流 年华再如玉 那时什么都还不曾发生 什么都还没有征兆 遥远的清晨是一张着墨不多的素描 你从灰蒙拥挤的人群中出现 投我以羞怯的微笑 若我早知就此无法把你忘记 我将不再大意我要尽力镂刻 那个初识的古老夏日 深沉而缓慢刻出一张 繁复精致的铜版 每一划刻痕我都将珍惜 若我早知就此终生都无法忘记 传言 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为我 我如何能 不爱你风霜的面容 若世间的悲苦你都已 为我尝尽我如何能 不爱你憔悴的心 他们说你已老去 坚硬如岩并且极为冷酷 却没人知道我仍是你 最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带泪并且不可碰触 抉择 假如我来世上一遭 只为与你相聚一次 只为了亿万光年里的那一刹那 一刹那里所有的甜蜜和悲凄 那么就让一切该发生的 都在瞬间出现 让我俯首感谢所有星球的相助 让无与你相遇 与你别离 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诗 然后再缓缓地老去 卷五重逢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 可是我一直都在这样做 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又要 错过今朝 重逢之一 灯火正辉煌而你我 却都已憔悴在相视的刹那 有谁听见心的破碎 那样多的事情都已发生 那样多的夜晚都已过去 而今宵只有月色 只有月色能如当初一样美丽 我们已无法回头也无法 再向前走亲爱的朋友 我们今世一无所有也再 一无所求 我只想如何才能将此刻绣起 绣出一张绵绵密密的画页 绣进我们两人的心中 一针有一针的悲伤与 疼痛 重逢之二 在漫天风雪的路上 在昏迷的刹那间 在生与死的分界前 他心中却只有一个遗憾 遗憾今生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与她相见 而在温暖的春夜里 在一杯咖啡的满与空之间 他如此冷漠不动声色地 向她透露了这个秘密 却添了她的一份忧愁 忧愁在离别之后 将再也无法再也无法 把它忘记 树的画像 当迎风的笑靥已不再芬芳 温柔的话语都已沉寂 当星星的瞳子渐冷渐暗 而千山万径都绝灭了踪迹 我只是一棵孤独的树 在抗拒着秋的来临 悲歌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再见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只是此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 戏子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泪 生别离 请再看 再看我一眼 在风中在雨中 再回头凝视一次 我今宵的容颜 请你将此刻 牢牢地记住只为 此刻之后一转身 你我便成陌路 悲莫悲兮生别离 而在他年在 无法预知的重逢里 我将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再 如今夜这般美丽 送别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 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 疚恨总要深植在离别后的心中 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 可是我一直都在这样做 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又要 错过今朝 今朝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余生将成陌路一去千里 在暮霭里向你深深俯首请 为我珍重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最后终必终必成空 卷六囚 明知道总有一日 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 我仍然竭力地搜集 搜集那些美丽的纠缠着的 值得为她活了一次的记忆 囚 流血的创口 总有复合的盼望 而在心中永不肯痊愈的 是那不流血的创伤 多情应笑我千年来 早生的岂只是华发 岁月已洒下天罗地网 无法逃脱的 是你的痛苦和 我的忧伤 无题 爱原来就为的是相聚 为的是不再分离 若有一种爱是永不能 相见永不能启口 永不能再想起 就好像永不能燃起的 火种孤独地 凝望着黑暗的天空 艺术品 是一件不朽的记忆 一件不肯让它消逝的努力 一件想挽回什么的欲望 是一件流着泪记下的微笑 或者是一件 含笑记下的悲伤 非别离 不再相见并不一定等于分离 不再通音讯也 并不一定等于忘记 只为你的悲哀已揉进我的 如月色揉进山中而每逢 夜凉如水就会触我旧日疼痛 如果 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黯淡 如果太阳愿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 如果爱情愿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现 如果你愿意 除了对你的思念 亲爱的朋友我一无长物 然而如果你愿意 我将立即使思念枯萎断落 如果你愿意我将 把每一粒种子都掘起 把每一条河流都切断 让荒芜干涸延伸到无穷远 今生今世永不再将你想起 除了除了在有些个 因落泪而湿润的夜里如果 如果你愿意 让步 只要在我眸中 曾有你芬芳的夏日 在我心中 永存一首真挚的诗 那么就这样忧伤以终老 也没有什么不好 尘缘 不能像 佛陀般静坐于莲花之上 我是凡人 我的生命就是这滚滚凡尘 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 快乐啊忧伤啊 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 明知道总有一日 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 我仍然竭力地搜集 搜集那些美丽的纠缠着的 值得为她活了一次的记忆 卷七彩虹的情诗 那么我今天的经历 又有些什么不同 曾让我那样流泪的爱情 在回首时也不过 恍如一梦 彩虹的情诗 我的爱人是那刚消逝的夏季 是暴雨滂沱 是刚器过的记忆 他来寻我时寻我不到 因而汹涌着哀伤 他走了以后我才醒来 把含着泪的三百篇诗写在 那逐渐云淡风轻的天上 焚 终于使得你 不再爱我 终于与你永别 重回我原始的寂寞 没料到的是 相逢之前的清纯 已无处可寻 而在我心中 你变成了一把永远燃烧着的 野火 错误 假如爱情可以解释 誓言可以修改 假如你我的相遇 可以重新安排 那么 生活就会比较容易 假如有一天 我终于能将你忘记 然而这不是 随便传说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 上演的戏剧 我无法找出原稿 然后将你 将你一笔抹去 悟 那女子涉江采下芙蓉 也不过是昨日的事 而江上千载的白云 也不过只留下了 几首佚名的诗 那么我今天的经历 又有些什么不同 曾让我那样流泪的爱情 在回首时也不过 恍如一梦 最后的水笔 跋涉千里来向你道别 我最初和最后的月夜 你早已识得我在我 最年轻最年轻的时候 你知道观音山曾怎样 爱怜地俯视过我而 青春曾怎样细致温柔 而你也即刻认出了我 当满载着忧伤岁月啊 我再来过渡再让那 暮色溶入我沧桑热泪 而你也了解并且曾 凝神注视那两只海鸥 如何低飞过我的船头 逝者如斯啊水笔仔 昨日的悲欢将永不会 为我重来重来的我 只有月光下这片郁绿 这样孤独又这样拥挤 藏着啊我所有的记忆 再见了啊我的水笔仔 你心中有我珍惜的爱 莫怨我恨我更请你 常常将年轻的我记起 请你在海风里常回首 莫理会世间日月悠悠 绣花女 我不能选择我的命运 是命运选择了我 于是日复以夜 用一根冰冷的针 绣出我曾经炽热的 青春 暮歌 我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 在这时候 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 而黑暗尚未来临 在山冈上那丛郁绿里 还有着最后一笔的激情 我也喜欢将暮未暮的人生 在这时候 所有的故事都已成型 而结局尚未来临 我微笑地再作一次回首 寻我那颗曾彷徨凄楚的心 画展 我知道 凡是美丽的 总不肯也 不会 为谁停留 所以我把 我的爱情和忧伤 挂在墙上 展览并且 出售 卷八隐痛 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竟是故乡 所有的知识只有一个名字 在灰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 父亲啊母亲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隐痛 我不是只有只有 对你的记忆 你要知道 还有好多好多的线索 在我心底 可是有些我不能碰 一碰就是一次 锥心的疼痛 于是 月亮出来的时候 只好揣想你 微笑的模样 却绝不敢绝不敢 揣想它如何照我 塞外家乡 高速公路的下午 路是河流 速度是喧哗 我的车是一支孤独的箭 射向猎猎的风沙 (他们说这高气压是从内蒙古来的) 衬着骄阳顺着青草的呼吸 吹过了几许韶华 吹过了关山万里 (用九十公里的速度能追得上吗) 只为在这转角处与我相遇使我屏息 呼唤着风沙的来处我的故乡 遂在疾驰的车中泪满衣裳 乡愁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植物园 七月的下午 看完那商的铜殷的土 又来看这满池的荷 在一个七月的下午 荷叶在风里翻飞 像母亲今天的衣裳 荷花温柔地送来 她衣褶里的暗香 而我的母亲仍然不快乐 只有我知道是什么缘故 唉 美丽的母亲啊 你总不能因为它不叫作玄武你就不爱这湖 命运 海月深深 我窒息于湛蓝的乡愁里 雏菊有一种梦中的白 而塞外 正芳草离离 我原该在山坡上牧羊 我爱的男儿骑着马来时 会看见我的红裙飘扬 飘扬今夜扬起的是 欧洲的雾 我迷失在灰黯的巷弄里 而塞外 芳草正离离 出塞曲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子歌的调子都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 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 英雄骑马啊骑马归故乡 长城谣 尽管城上城下争战了一部历史 尽管夺了焉支又还了焉支 多少个隘口有多少次的悲欢啊 你永远是个无情的建筑 蹲踞在荒莽的山巅 冷眼看人间恩怨 为什么唱你时总不能成声 写你不能成篇 而一提起你便有烈火焚起 火中有你万里的躯体 有你千年的面容 有你的云你的树你的风 敕勒川阴山下 今宵月色应如水 而黄河今夜仍然要从你身旁流过 流进我不眠的梦中 狂风沙 风沙的来处有一个名字 父亲说儿啊那就是你的故乡 长城外草原千里万里 母亲说儿啊名字只有一个记忆 风沙起时乡心就起 风水落时乡心却无处停息 寻觅的云啊流浪的鹰 我的挥手不只是为了呼唤 请让我与你们为侣划遍长空 飞向那历历的关山 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竟是故乡 所有的知识只有一个名字 在灰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 父亲啊母亲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卷九美丽的时刻 他给了我整片的星空 好让我自由地去来 我知道我享有的 是一份深沉宽广的爱 美丽的时刻 给h·p 当夜如黑色锦缎般 铺展开来而 轻柔的话语从耳旁 甜蜜地缠绕开来 在白昼时 曾那样冷酷的心 竟也慢慢地温暖起来 就是在这样一个 美丽的时刻里 渴望 你能 拥我 入怀 新娘 爱我但是不要只因为 我今日是你的新娘 不要只因为这薰香的风 这五月欧洲的阳光 请爱我因为我将与你为侣 共度人世的沧桑 眷恋该如无边的海洋 一次有一次起伏的浪 在白发时重温那起帆的岛 将没有人能记得你的一切 像我能记得的那么多那么好 爱我趁青春年少 伴侣 你是那疾驰的箭 我就是你翎旁的风声 你是那负伤的鹰 我就是抚慰你的月光 你是那昂然的松 我就是缠绵的藤萝 愿 天 长 地 久 你永是我的伴侣 我是你生生世世 温柔的妻 时光的河流 ——谁说我们必须老去,必须分离 可是我至爱的 你没有听见吗 是什么从我们床前 悄悄地流过 将我惊起 黑发在雪白的枕上 你年轻强壮的身躯 安然地熟睡在我身旁 窗内你是我终生的伴侣 窗外月明星稀 啊我至爱的此刻 从我们床前流过的 是时光的河吗 还是只是暗夜里 我的恶梦我的心悸 他 他给了我整片的星空 好让我自由地去来 我知道我享有的 是一份深沉宽广的爱 在快乐的角落里才能 从容地写诗流泪 而日耀的园中 他将我栽成一株 恣意生成的蔷薇 而我的幸福还不止如此 在他强壮温柔的护翼下 我知道我很知道啊 我是一个 受纵容的女子 后记一条河流的梦 一直在被宠爱与被保护的环境里成长。 第7章 父母辛苦地将战乱与流离都挡在门外,竭力设法给了我一段温暖的童年,使我能快乐地读书、画画、做一切爱做的事。甚至,在我的婚礼上,父亲也特地赶了来,亲自带我走过布鲁塞尔老教堂里那长长的红毯,把我交给我的夫君。而他也明白了我父亲的心,就把这个继续宠爱与保护我的责任给接下来了。 那是个五月天,教堂外花开得满树,他给了我一把又香又柔又古雅的小苍兰,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因此,我的诗就为认识我们朋友间一个不可解的谜了。有人说:你怎么会写这样的诗?或者:你怎么能写这样的诗?甚至,有很好的朋友说 "你怎么可以写这样的诗?"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一直相信,世间应该有这样的一种爱情:绝对的宽容、绝对的真挚、绝对的无怨、和绝对的美丽。假如我能享有这样的爱,那么,就让我的诗来作它的证明。假如在世间实在无法找到这样的爱,那么,就让它永远地存在我的诗里,我的心中。 所以,对于写诗这件事,我一直都不喜欢做些什么解释。只是觉得,如果一天过得很乱、很累之后,到了晚上,我就很想静静地从下来,写一些新的或者翻一翻以前写过的,几张唱片,几张稿纸,就能度过一个很安适的夜晚。乡间的夜潮湿而又温暖,桂花和茉莉在廊下不分四季地开着,那样的时刻,我也不会忘记。 如果说,从十四岁开始正式进入艺术科系学习的绘画是我终生投入的一种工作,那么,从十三岁起便在日记本上开始的写诗就是我抽身的一种方法了。两者我都极爱。不过,对于前者,我一直是主动地去追求,热烈而又严肃地去探寻更高更深的境界。对于后者,我却从来没有刻意地去做过什么努力,我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在灯下,在芳香的夜晚,等待它来到我的心中。 因此,这些诗一直是写给我自己看的,也由于它们,才使我看到自己。知道自己正处在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刻,所有繁复的花瓣正一层一层地舒开,所有甘如醇蜜、涩如黄连的感觉正交织在我心中存在。岁月如一条曲折的闪着光的河流静静地流过,今夜为二十年前的我心折不已,而二十年后再回顾,想必也会为此刻的我而心折。 我的蒙古名字叫做穆伦,就是大的江河的意思,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如果所有的时光真的如江流,那么,就让这些年来的诗成为一条河流的梦吧。 感谢所有使我的诗能辑印成册的朋友。请接受我最诚挚的谢意。而晓风在那样忙碌的情况之下还肯为我写序,在那样深夜的深谈之后,我对她已不止是敬意而已了。 一九八一年六月写于多雨的石门乡间 卷一诗的成因 穿过种满了新茶与相思的 山径之后我知道 前路将经由芒草萋萋的坡壁 直向峰顶就像我知道 生命必须由丰美走向凋零 诗的成因 整个上午我都用在 努力调整步伐好进入行列 (却并没有人察觉我的加入) 整个下午我又要为 寻找原来的自己而走出人群 (也没有人在意我的背叛) 为了争得那些终必要丢弃的 我付出了 整整的一日啊整整的一生 日落之后我才开始 不断地回想 回想在所有溪流旁的 淡淡的阳光和 淡淡的花香 生命的邀约 其实也没有什么 好担心的 我答应你雾散尽之后 我就启程 穿过种满了新茶与相思的 山径之后我知道 前路将经由芒草萋萋的坡壁 直向峰顶就像我知道 生命必须由丰美走向凋零 所以如果我在这多雾的转角 稍稍迟疑或者偶尔写些 有关爱恋的诗句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生命中有些邀约不容忘记 我已经答应了你只等 只等这雾散尽 蜕变的过程 我逐渐了解生命里 有个不悔的主题 仿佛是一种强烈的个性才能引人 堕落或者超升 我逐渐了解那些 坚持与无望的等待仿佛就是 你这一生所能给我的全部的爱 我的了解总是逐渐的是那种 迟疑而又缓慢的领悟 (在多年之后才突然掩口惊呼: "啊!原来……") 当桎梏卸落 我终于只剩下一副透明的躯壳 含泪在星空中悄然掠过 真相 一切一切的起因 只缘于我的贪婪 我向生命索求一种 无止境的 激情与狂欢 仿佛山泉喷涌可以永不停歇 (仿佛水畔的传说永不湮灭) 于是很快就到了尽头 到了最后的最后 在极远极静的岸滩上 我终将是那悔恨的 海洋 无心的错失 经不起岁月经不起 一次再次的检视与翻阅 最后总是有 不得不收藏起来的时刻 生命里最不舍得的那一页 藏得总是最深 也总是会有重重叠叠 无心留下的 却又无法消除的 折痕 卷二长路 可是已经有我的泪水 洒在山径上了 已经有我暗夜里的梦想 在森林中滋长 长路 像一颗随风吹送的种子 我想我或许是迷了路了 这个世界绝不是 那当初曾经允诺给我的蓝图 可是已经有我的泪水 洒在山径上了已经有 我暗夜里的梦想在森林中滋长 我的渴望和我的爱在这里 像花朵般绽放过又隐没了 而在水边清香的荫影里 不留着我无邪的心 留着我所有的 迟疑惶惑却无法再更改的 脚印 最后的借口 月圆的晚上 一切的错误都应该 被原谅包括 重提与追悔 包括写诗与流泪 把所有的字句 都托付给 一个恍惚的名字 把已经全然消失的时光 都拿出来细细丈量 反复排列成行 一切都只因为 那会染会洗会润饰的 如水的月光 流星雨 就像夏夜里那些 年轻的星群 惊讶于彼此乍放的光芒 就以为世界是从 这一刻才开始 然后会有长长的相聚 于是微笑地互相凝视 而在那时候 我们并不知道 我们真的谁也不知道啊 年轻的爱 原来只能像一场流星雨 素描时光 在等待中岁月顺流而来 君临一切 在开满了野花的河岸上 总会有人继续着我们的足迹 走我们没走完的路 写我们没写完的故事 甚至互相呼唤着的 依旧是我们彼此曾经呼唤过的名字 残缺的部分 假如列蒂齐亚 假如你可以预见 秋深后 我们再相遇空寂的林间 曾经那样丰润的青蓝与翠绿 都已转变成枯黄与赭红 那时候你就会明白 一切我们爱过与恨过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微笑如果是为了掩饰 落泪也样无法挽回 假如列蒂齐亚 我们真的有一日可以再相逢 那时候你就会明白 生命中所有残缺的部分 原是一本完整的自传里 不可或缺的内容 卷三悬崖菊 所有的成人最后 都不得不刺上文身 结绳纪事 有些心情,一如那远古的初民 绳结一个又一个的好好系起 这样就可以 独自在暗夜的洞穴里 反复触摸回溯 那些对我曾经非常重要的线索 落日之前才忽然发现 我与初民之间的相同 清晨时为你打上的那一个结 到了此刻仍然 温柔地横梗在 因为生活而逐渐粗糙了的心中 山樱 当春来 当芳香依序释放 走过山樱树下 有些遥远和禁锢着的 梦境就会 重新来临 诸如那些 未曾说出的话语 未曾实现的许诺 在极浅极浅的颜色里 流动着一种 无处可以放置的心情 雨夜 在这样冷的下着雨的晚上 在这样暗的长街的转角 总有人迎面撑着一把 黑色的旧伞匆匆走过 雨水把把的背影洗得泛白 恍如岁月斜织成 一页又一页灰蒙的诗句 总觉得你还在什么地方静静等待着我 在每一条泥泞长街的转角 我不得不逐渐放慢了脚步 回顾向雨丝的深处 难题 我的难题是在一生里 如何保有一种 如水又如酒的记忆 在多年后那些相似的夜晚里 如何能细细重述此刻的风 此刻的云和此刻芳草丛中 溪涧奔流的声音 在向过往举杯的时候 如何能每次都微醺微醉 并且容许自己 在樽前微微地落泪 困难真的不在这无缘的一世 我的难题是挥别之后 如何能永远以一种 冰般冷静又火般热烈的心情 对你 迷航 多年前的心事都已在海底 如触礁时就被慌张掷下的锚 请你切莫再来探寻切莫 在千年之后 再来苦苦追问触礁的原因 所有的痕迹都已被湮灭 所有的线索也早已锈蚀 仍旧停留在最后一页的 只有那一本航海日志 年轻的我在弃船之前 曾含泪写下 "今夜月华如练……" 悬崖菊 如雪般白 似火般烈 蜿蜓伸展到最深最深的谷底 我那隐藏着的愿望啊 是秋日里最后一丛盛开的 悬崖菊 成长的定义 如果如果再遇见你 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了呢 一切都已在禁止之列 生命严格如阶梯 一层有一层的符号和标记 (纵然在夜里如海潮般 涌来的都是牵扯的记忆) 所有的成人最后 都不得不刺上文身 如果如果再遇见你 我会羞惭地流泪 (也许是因为知道 你仍然会急着要原谅我) 为那荒芜了的岁月 为我的终于无法坚持 为所有终于枯萎了的蔷薇 卷四雾起时 曾经珍惜护持的面具已 碎裂成泥 一切都只因为 我依旧深爱着你 雾起时 雾起时 我就在你的怀里 这林间充满了湿润的芳香 充满了那不断重现的 少年时光 雾散后却已是一生 山空 湖静 只剩下那 在千人万人之中 也绝不会错认的 背影 苦果 在整整一生都无法捉摸的幸福里 是什么在不断刺探 我那原来已成定局的命运 是什么在不断呼唤 我那原来已经放弃了的追寻 是什么啊透过那忽明忽暗的思绪 在日与夜的交界处埋伏只等我失足 曾经珍惜护持的面具已碎裂成泥 一切都只因为我依旧深爱着你 在整整一生都无法捉摸的幸福里 无论是怎样的诱饵怎样的幻象 我都愿意相信愿意 为你走向那满溢着泪水与忧伤的海洋 我的心在波涛之间游走 在等待与回顾之间游走 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无论是怎样的诱饵怎样的幻象 因你而生的一切苦果我都要亲尝 海的疑问 我爱,让我好好地端详 你,好能永远不忘记 永远到底是什么呢 是夜色里闪着萤光的浪 还是那暖暖的海风 是我们脚下湿润的沙岸 还是你迎着风的 羞怯微笑的面容 (我爱,让我好好地端详 你,好能永远不忘记。 第8章 ) 永远到底是什么呢 是渴望了千年的那一吻 还是紧拥里的温存而那 令人窒息战栗的幸福啊 是耳边汹涌起伏的波涛 一波一波地前来 将我们深深葬埋 (我爱,让我好好地端详 你,好能永远不忘记。) 我们可不可以不走 可不可以 让时光就此停留 可不可以化作野生的藤蔓 紧紧守住这无垠的沙岸 紧紧守住 这无星无月的一夜啊 这温柔宛转的一切 (我爱,让我好好地端详 你,好能永远不忘记。) 而永远到底是什么呢 在五十年后什么是 永不分离 什么又是永远不忘记 在短短的五十年后什么是 信誓旦旦啊 什么又是海枯石烂 在无星无月的夜晚里 终于只能 留下一片无垠的沙岸 (我爱,让我好好地端详你……) 馈赠 把我的一生都放进你的诗里吧 所有的星座都罗列在天空 所有的玉石都深藏在山中 只是一切都将成空言 在这黑暗的夜里如果光芒无从显现 请点燃起寻求的火把 列蒂齐亚我们只有极短极短的刹那 这一生错过的许多章节 在今夜只能匆匆翻阅 然后就让火熄灭了吧 我会清楚地记得你的泪水像星光一样 而我的痛苦一经开采 将是你由此行去那跟随在诗页间的 永不匮乏的矿脉 写给海洋(三篇) 浪 我把一生的遭遇 在风里 都说给海洋听了 海洋不答 只朝我连绵涌来 令人晕眩的 小小的浪花 信 寄一封信给海洋 不是容易的事 无论向哪个方向投递 夜里的潮声都会 一次再次 把那些羞涩散乱的句子 重新带回到我的梦里 月夜 让我们 就这样扬帆远去吧 即使是梦我也愿意 与你一起越过 这悲欢交集的波谷与波峰 请带着我走就像此刻这样 牵着我的手 跟随着月色向前滑行 那远方的海洋啊 波 平 如 镜 少年 请在每一朵昙花之前驻足 为那芳香暗涌 依依远去的夜晚留步 他们说生命就是周而复始 可是昙花不是流水不是 少年在每一分秒的绽放与流动中 也从来不是 雨后 生命其实也可以是一首诗 如果你能让我慢慢前行 静静盼望搜寻 怀带着逐渐加深的暮色 经过不可知的泥淖 在暗黑的云层里 终于流下了泪为所有 错过或者并没有错过的相遇 生命其实到最后总能成诗 在滂沱的雨后 我的心灵将更为洁净 如果你肯等待 所有飘浮不定的云彩 到了最后终于都会汇成河流 卷五时光的复仇 生命中所有的犹疑与蹉跎 仿佛都在此刻现身责问 剑气森冷暮色逼人 四十岁 在举杯之前总觉得 还想再说一些什么 也许是那次海上的航行 也许是那好多个夏夜里 我们曾一起仰望过的星群 新醅初酿的时光啊 竟然都已经是那样遥远 那样闪烁着的年代了吗 而对着岁月摆下的筵席 我们朴素微笑殷勤劝酒 仿佛所有蜕下的爱恋与不舍 都收藏在语句的背后 在举杯之前或许 我们都已经明白由此前去 再也没有比手中这一杯 更醇更美的酒了 再也没有比此刻 更该一饮而尽的理由 无言歌 潮起潮落 一生也可以就这样慢慢度过 可是你一定也会有想起我的时候吧 当你的船泊进那小小的港 在离我极远极远的北方 当风拂过日将落未落 你是怎样面对那些已经过去了的和 还没有来临的痛苦怎样去面对 所有相似的薄暮 你一定也会有再重新想起我的时候吧 可是你是怎样 将过往的航线逐一封锁 让音讯断绝让希望暗暗沉没 只留下一首无言的歌 在荒寂的港口上随着潮起 随着潮落 中年的短诗(四则) 之一 烟尘滚滚一路行来 我很可能是迷了路了 不然自己怎么会 在举手投足里 越来越不像起自己来了 之二 到了四十岁在灯下 终于也有了个资料柜 却发现每一段记忆 都是一个无法整理的抽屉 之三 茫然四顾 仿佛总是一场 赶不上的赶不是的热闹 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总是 灯光阑珊人群尽散 而我也已经忘了 所有的歌和所有的舞步 茫然四顾 之四 我说我弃权了好吗 关于真理真实以及 在你们口中所热烈传播着的 真象 请容我独自前行 独自相信我那从来没有怀疑过的 极微极弱极静默的 梦与理想 突发事件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所罗门王 终于会来不及的了终于 有很多问题会来不及问 来不及回答终于 在离去之前 有很多矿苗必须要放弃 让风就这样吹拂过来 让日子就这样含糊地 搪塞过去让所有急切的 疑惑都转变成一种 缓慢而又绝望的美丽 我是决心不再去惊扰的了 不再惊扰你了我爱 虽然我是多希望能够来得及明白 在我们长长的一生里 所有突发的不可控制的事件 它们之间的关系和那 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时光的复仇(三篇) 山芙蓉 斜阳里山芙蓉迟迟开放 前来的却是傲然的时光 生命中所有的犹疑与蹉跎 仿佛都在此刻现身责问 剑气森冷暮色逼人 云雾从花树间流过群峰静默 我们刚刚绽放的笑容瞬即凋落 看啊那山径的转角 年少时曾经携手并立的地方 在沉沉下降的浓云里 朝我们迎来的是复仇之神 海边 当海洋与月光可以 用同样的盛装出场的时候 为什么只有我们不能 那日子是一定会逐渐逼近的 不管你此刻怎样将我拥紧 (在你怀中我是如此柔顺与欢喜, 并且微微喘息。) 我们会怎样地老去呢 我渴望知道又不愿相信 那无法预见的命运 (我喜欢赤足在沙岸上奔跑, 并且在海浪的起伏间欢声惊呼。) 如果所有的声音和动作 都无法重复我至爱的 我们又如何能优雅地谢幕 当海洋与月光可以 反复用同样的盛装出场的时候 为什么只有我们不能 "这无法尽兴的一生啊!" 将是我们最后最轻的喟叹 在月明的夜里 如海浪轻轻触及沙岸 骸骨之歌 死 也许并不等于 生命的终极也许 只是如尺蠖 从这一叶到另一叶的迁移 我所知道的是多么的少啊 骸骨的世界里有没有风呢 有没有一些 在清晨的微光里 还模糊记得的 梦 卷六良夜 风沙来前我为你 曾经那样深深埋下的线索 风沙过后为什么 总会有些重要的细节被你遗漏 菖蒲花 我曾经多么希望能够遇见你 但是不可以 在那样荒凉寂静的沙洲上 当天色转暗风转冷当我们 所有的思维与动作都逐渐迟钝 那将是怎样的一种黄昏 而此刻菖蒲花还正随意绽放 这里那里到处丛生不已 悍然向周遭的世界 展示她的激情她那小小的心 从纯白到蓝紫 仿佛在说着我一生向往的故事 请让花的灵魂死在高枝之前 让我暂时逗留在 时光从爱怜转换到暴虐之间 这样的转换差别极微极细 也因此而极其锋利 尤其是我曾经 我曾经多么希望能够遇见你 誓言 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情 来守口如瓶 今生已矣且将 所有无法形容的渴望与企盼 凝聚成一粒孤独的种子 播在来世 让时光逝去最简单的方法 就是让白日与黑夜 反复地出现 让我长成一株静默的树 就是在如水的月夜里 也能坚持着不发一言 我 我喜欢出发喜欢离开 喜欢一生中都能有新的梦想 千山万水随意行去 不管星辰指引的是什么方向 我喜欢停留喜欢长久 喜欢在园里种下千棵果树 静待冬雷夏雨春华秋实 喜欢生命里只有单纯的盼望 只有一种安定和缓慢的成长 我喜欢岁月漂洗过后的颜色 喜欢那没有唱出来的歌 我喜欢在夜里写一首长诗 然后再来在这清凉的早上 逐行逐段地检视 慢慢删去 每一个与你有着关联的字 酒的解释(两章) 佳酿 要多少次春日的雨多少次 旷野的风多少空芜的期盼与 等待才能 幻化而出我今夜在灯下的面容 如果你欢喜请饮我 一如月色吮饮着潮汐 我原是为你而准备的佳酿 请把我饮尽吧我是那一杯 波涛微微起伏的海洋 紧密的封闭里才能满贮芳香 琥珀的光泽起因于一种 极深极久的埋藏 举杯的人啊为什么还要迟疑 你不可能无所察觉 请请把我饮尽吧 我是你想要拥有的一切真实 想要寻求的一切幻象 我是你心中 从来没有停息过的那份渴望 新醅 假若你待我 如一杯失败了的 新醅 让燃烧着的记忆从此冷却 让那光华灿烂的憧憬从此幻灭 我也没有什么好怨恨的 这世间多的是 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 在酿造的过程里其实 没有什么是我自己可以把握的 包括温度与湿度 包括幸福 良夜 在黑色的森林里终于发现 你竟然是我投奔时唯一的去处 沿着蔓生的蕨类让我 寻找那在什么地方正轻轻流动着的 泉水 (啊! 第9章 良夜如此美好。你说: 请来静静憩息在我怀中, 不许流泪也不许吵闹。) 即或今夜的山林是这般漆黑 我依然能感觉到你宽广的胸怀 逐渐靠近在黑暗里 将我完全覆盖将我慢慢拥紧 良夜如此美好 在盘生错节的枝柯之外 月色离我只有咫尺之遥 虽说世间一切都有时限 是什么令我舍弃不下 这许多零乱而又阴暗的牵连 良夜如此美好为什么 总离我有咫尺之遥 那月色是始终都在场的 也在一切的传说里当然 还有那些蔓生的蕨类 还有那正在我心里什么地方 轻轻流动着的泉水 啊良夜如此美好 即或总是咫尺天涯 即或总是极短极短的刹那 历史博物馆 人的一生,也可以像 一座博物馆吗? 一 最起初只有那一轮山月 和极冷极暗记忆里的洞穴 然后你微笑着向我走来 在清凉的早上浮云散开 既然我该循路前去迎你 请让我们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 我会学着在甲骨上卜凶吉 并且把爱与信仰都烧进 有着水纹云纹的彩陶里 那时候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心也简单 二 雁鸟急飞季节变易 沿着河流我慢慢向南寻去 曾刻过木质观音浑圆的手 也曾细雕过一座 隋朝石佛微笑的唇 迸飞的碎粹之后逐渐呈现 那心中最亲爱与最熟悉的轮廓 在巨大阴冷的石窟里 我是谦卑无怨的工匠 生生世世反复描摹 三 可是究竟是哪里有了差错 为什么在千世的轮回里 我总是与盼望着的时刻擦肩而过 风沙来前我为你 曾经那样深深埋下的线索 风沙过后为什么 总会有些重要的细节被你遗漏 归路难求且在月明的夜里 含泪为你斟上一杯葡萄美酒 然后再急拔琵琶催你上马 知道再相遇又已是一世 那时候曾经水草丰美的世界 早已进入神话只剩下 枯萎的红柳和白杨万里黄沙 四 去又复返仿佛 总有潮音在暗夜里呼唤 胸臆间满是不可解的温柔需求 用五色丝线绣不完的春日 越离越远云层越积越厚 我斑驳的心啊 在传说与传说之间缓缓游走 五 今生重来与你相逢 你在柜外我已在柜中 隔着一片冰冷的玻璃 我热切地等待着你的来临 在错愕间你似乎听到一些声音 当然你绝不可能相信 你当然绝不可能相信 这所有的绢所有的帛 所有的三彩和泥塑 这柜中所有的刻工和雕纹啊 都是我给你的爱都是 我历经千劫百难不死的灵魂 六 在暮色里你漠然转身渐行渐远 长廊寂寂诸神静默 我终于成木成石一如前世 廊外仍有千朵芙蓉 淡淡地开在水中 浅紫柔粉 还有那雪样的白 像一幅佚名的宋画 在时光里慢慢点染慢慢湮开 卷七子夜变歌 尽管在过去式里 总有些许喟叹 仿佛黑夜城的舟船无法靠岸 忧思 写给一个曾经美丽过海湾 我所害怕的并不是这时日的减少 生命该遵守的规则我很早就知道 可是所有的忧思仍然不请自来 当我将秋日的窗户慢慢推开 (他们在怎样毁坏着我的世界呢?) 依旧是晴朗的天空 风声却与昨夜的有些不同 林间的树叶已逐渐枯干 河水静静流过 到远山的身旁才开始转弯 我知道我的心中有些纷乱有些激动 想去探索那真正的疼痛 (他们为什么要急着毁灭 这样美丽的世界?) 在微凉的风里我做的只是无用的努力 远处等待着的是一种必然的结局 惊呼坠泪都于事无补 他们用垃圾与怪手窒杀了每一块净土 生活至此再无新事 所有的山峦所有的海湾 都将在星空俯视之下急速消失 童稚时对人类的信心已是神话 殷勤种的盼望将永不开花 还有我那单纯的爱恋还有 (还有我孩子的幼年呢? 以及将来他们的孩子无辜的容颜。) 自传 垦丁·龙坑印象 心中的欲望 是那不断哭号着扑打上来的浪 却也总有一种坚持迎风屹立 如沉默巨大黑色的巉岩不肯退让 我只好用整个胸膛来做遇合的海洋 等待着刺痛而又缓慢的侵蚀 等待着将一切记录成 昨日 见证 记社顶珊瑚礁 所有的故事都可以 换做另外一种语言 沧海都可以换做桑田 此刻在风里云里的山峦草木 都将会 再重新沉入水底重新 做深海里发光的珊瑚 那么今天的我 为什么还坚持一定要知道 关于今夜到底是有雨 还是有雾 子夜变歌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 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 ——古乐府 终于明白所有的盼望与希冀 不过是一场寂寂散去的夜戏 此刻再来向你描述 我如何自疼痛的苏醒里成长 想必也是多余 当然在最后可以把一切 都归罪给我那轻信的心 还有那整个天空的灼灼星群 他们不该也陪我等待 并且如我一样确信你会前来 如我一样逐渐迟疑逐渐萎谢 才惊觉朝雾掩涌时光移换 所谓幸福啊 早已恍然裂成片断 从此去精致与华美都是浪费 这园中爱的盛筵将永不重回 料峭的风里只剩下 一袭被泪水漂白洗净的衣裳 紧紧裹住我赤裸炽热的悲伤 只想把这段没有结局的故事 写成一首没有结局的诗 烦劳星群再去转告 那千年之后随我脚步的女子 诗里深藏着的低徊与爱 在芬芳的夏夜里啊 只有她们只有她们才能明白 附记:近日在灯下细读《乐府》,在南朝数十首《子夜歌》里,原来颇有几首是在十几岁时就开始铭记在心的。 那时候上虞君质老师《艺术概论》的课写读书报告,我选的题目是《古诗十九首》,煞有介事地在书里翻来翻去。家住在山由,有一条长长的两旁种满了尤加利树的山路,早上有雾,晚上有月影,所有的诗句都是在上学下学的路上轻轻背诵,轻轻记起来的。 重读之际,恍如与旧日时光重新相见,不禁微笑轻轻落泪。 尾声 现在我们终于能骄傲地俯首谢幕 为了今夜这一句也没说错的台词 为了今生 这一步也没走错的演出 让我们在心中为彼此暗暗喝彩 啊鼓掌吧 为这人无懈可击的演技 为那人无限冷静的胸怀 当台上台下 流着一样疯狂与热烈的泪水 这长长的一生啊为什么总是会有 令人无法置信的情节 来时如泉涌去似如潮退 当剧本结束我的列蒂齐亚 就让各人静静离去并且 千万不要再来探询今后的归宿 趁灯光未灭掌声未歇 让我与你携手再向这世界微笑 缓缓俯首让幸福在我们的掌握里 再作些许些许的停留 一千零一夜 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不过到了最后一千个女人 只好微笑地假装满足于一千只镯子 在反过来忽然推翻一切的那一夜 总是同样的故事 (最后,他说: "戴着吧,这样可以常常想起我。") 果然就是这样 在长长的午后她戴着镯子穿过寂寞的城市 而城里一千个女人想着 同样的开始和结局下了一些雨 她把手微微举起整理湿润的头发 暮色里美丽的独一无二的镯子 就在一千个女人的腕上微微闪耀 雨季 那么大概只有这样了 在你厌倦之前让我小心地 把一切的词句都换成过去式 当然在文法上我绝对不会再错 并且绝对不去触及 一切有关盼望的字眼或者盟约 我会小心地避过泥泞 避过生命吕所有无法提及的时刻 我想大概只能这样了 尽管在过去式里总有些许渭叹 仿佛黑夜里的舟船无法靠岸 这绵延不断的春雨终于会变成 我心中一切温润而又阴冷的记忆 我想大概就是这样了 幸福与遗憾原是一体的两面 你曾经那样那样爱恋过我 在你开始厌倦之前 卷八在黑暗的河流上 在黑暗的河流上 被你所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诵着的 你的昔日我的昨夜 沙堡 到了最后黑暗的浪潮 总是会吞蚀尽我的每一种期待 每一个梦想 故事一旦开始再怎样曲折 也只是在逐步走近结束的方向 我当然明白 所有美丽的呈现只是为了消失 所有令我颤抖与焚烧的相见啊 只是为了分别 可是你不能禁止我在这海边 用我仅有的时间来不断 营造或者重温每一部分的细节 当海洋逐渐升高 迷航的船舶终于都在远方沉没 我当然明白今夜之后 我为你而留下的痕迹 不会比一座沙堡更多 美酒 终于厌倦了这种 把灵魂一层又一层 包装起来的世界 我要回去了列蒂齐亚 下决心不再对生命提出 任何的要求 什么也不带走 只留下孤独 做为我款待自己 最后的那一杯美酒 雨中的山林 云雾已逐渐掩进林中 此去的长路上雨润烟浓 所有属于我的都将一去不还 只留下在回首时 这满山深深浅浅的悲欢 沧桑之后 沧桑之后也许会有这样的回顾 当你独自行走在人生的中途 一切波涛都已被引进呆滞的河道 山林交易星光逐渐熄灭 只留下完全黑暗的天空 而我也被变造成 与起始向你飞奔而来的那一个生命 全然不同 你流泪恍然于时日的递减恍然于 无论怎样天真狂野的心 也终于会在缰绳之间裂成碎片 沧桑之后也许会有这样的回顾 请别再去追溯是谁先开始向命运屈服 我只求你在那一刻里静静站立 在黑暗中把我重新想起 想我曾经怎样狂喜地向你飞奔而来 带着我所有的盼望所有的依赖还有那 生命中最早最早饱满如小白马般的快乐 还有那失落了的山峦与草原那一夜 桐花初放繁星满天 幕落的原因 在掌声最热烈的时候 舞者悠然而止 在似乎最不该结束的时候 我决定谢幕也许 也许有些什么可以留住 那光灿和丰美的顶端了 如果我能以背影 遗弃了观众在他们终于 遗弃了我之前 我需要有足够的智慧 来决定 幕落的时间 在黑暗的河流上 读《越人歌》之后 灯火灿烂是怎样美丽的夜晚 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满涨的潮汐 是我胸怀中满涨起来的爱意 怎样美丽而又慌乱的夜晚啊 请原谅我不得不用歌声 向俯视着我的星空轻轻呼唤 星群聚集的天空总不如 坐在船首的你光华夺目 我几乎要错认也可以拥有靠近的幸福 从卑微的角落远远仰望 水波荡漾无人能解我的悲伤 (蒙羞被好兮不訾羞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 不是不知道应该闪避应该逃离 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晚里啊 藏着一种渴望却绝不容许 只求只求能得到你目光流转处 一瞬间的爱怜从心到肌肤 我是飞蛾奔向炙热的火焰 燃烧之后必成灰烬 但是如果不肯燃烧往后 我又能剩下些什么呢除了一颗 逐渐粗糙逐渐碎裂 逐渐在尘埃中失去了光泽的心 我于是扑向烈火 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 用我清越的歌用我真挚的诗 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为你准备的极致 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 只有我才知道隔着雾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君不知) 当灯火逐盏熄灭歌声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所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 你的昔日我的昨夜 附记: 《越人歌》相传是中国第一首译诗。 第10章 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一首美丽的情诗。有人说鄂君在听懂了这首歌,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 但是,在黑暗的河流上,我们所知道的结局不是这样。 卷九夏夜的传说 在夏天的夜晚也许 还会有生命重新前来 和我们此刻一样静静聆听 那从星空中传来的 极轻极遥远的回音 夏夜的传说 一沙一界·一尘一劫 序曲 如果有人一定要追问我结果如何 我恐怕就无法回答 所有的故事 我只知道那些非常华丽的开始 充满了震慑和喜悦 充满了美充满了浪费 每一个开端都充满了憧憬 并且易于承诺易于相信 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追问我 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 我只能俯首不答转回到我的灯下 在书页间翻寻追索 静静编织出一章又一章有关于 夏夜的传说 本事 据说宇宙开始于一次爆裂 所有的生命 起因于一场不顾一切的毁灭 从热渴窒闷极度不安的心中 如霹雳般迸发溅射而出的 是那囚禁了千亿年的渴望 散开然后不断膨胀 自我的距离在星团之间逐渐拉长 当寂寞与乡愁要用光年来换算 才发现 从此永远无法回转 星云空茫开始重新寻觅 重新摸索重新去 追逐那隐隐约约在呼唤着的方向 散开然后逐渐冷却 然后习惯于孤独 在漂泊的行程里慢慢忘记了来处 穹苍万里充满了 要传达而终于不可传达的讯息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依然要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时光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木星金星开始命名 虽然海王星和冥王星还那样遥远得 令人心惊 但是所有的故事都开始酝酿 宇宙浩瀚而时光如许悠长 在银河漩涡的触手间据说 要用五十亿年 才能等到太阳的光芒 巨大的星云里要怎样孕育 才能等到一场相遇一种秩序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含泪问你 那样的夜晚去了哪里 为什么所有的开端都热烈慌乱 一如夏夜的星空无限灿烂) 最初地球只是一团烈火 无所适从也无所依靠 在暗黑的天空中独自燃烧 炽热明亮的母体可望而不可及 在每一转首回身的地方 是那从此无法靠近 又无法远离的太阳光芒 是每一篇神话传说中的眷恋情节 是我们因此而不断 重复循环着的季节和日夜 日夜循环 在辗转反侧间试着将岁月慢慢沉甸 所有不肯妥协的爱与恨 以及日渐沉重的思想和欲望 只好以熔岩的形象沸滚翻腾 不断喷涌囚禁在高温的心中 而在脆弱的表层 水气弥漫云雾滋生 有朝露有夜雾不断前来轻轻环绕 轻轻覆盖 仿佛有些忧伤可以忘记 有些错误可以原谅在日与夜的 交替间 有些梦想可以重新开始盼望 (爱原来是没有名字的 在相遇之前等待就是它的名字 而一切的起始却是不经心的 就像天地初开原来也没有 什么一定要遵照的形象就 如平漠上千株白杨原来也 只是一次不经心的插枝如 果不是那偶然的顾盼我们 原来可以终生终生永不相识 在雷电交会的刹那 为什么一定要是你从我身后 静静走来 走进我心中央) 天空中不断有星球爆裂 不断有美梦从此殒落幻灭 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 帷幕刚刚升起戏正上演 我们的心愿仍然要逐一完成 在一切的来临与消逝之间 戏正上演 我们一定要等待与盼望 坚持要依次出场凝神准备 随时欢呼落泪或者鼓掌 太阳系里所有行星都进入位置 我们的故事刚刚开始戏正上演 而星光闪烁时空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含泪问你 一生中到底能有几次的相遇 想但丁初见贝德丽采 并不知道她从此是他诗中 千年的话题并不知道 从此只能遥遥相望 隔着幽暗的地狱也隔着天堂)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永无止尽 犹疑而又缓慢地球不断旋转 要经过无数次的循环才能有 三叶虫的出现 然后当曙光初露恐龙已经遍布 时光逐渐增加了流动的速度 在苏铁银杏和蕨类之间 第一棵开花的植物终于出现 那是白垩纪那是一亿年前 那时候气候温暖 暴龙爬行在开满了花的原野上 鱼龙游过海洋而翼龙在天 我们从不怀疑 永远遵循着一种生长的秩序 知道路途迢遥 知道要从清晨到傍晚 到暮色四合 到恐龙绝迹 在宇宙无垠的舞台上 我们人类才能登场 终于登场却发现 时光疾如飞矢戏刚上演 而暮色已经沉沉下降 (爱原来并没有专属的面容 然而你来到我身边竟然一如梦中 你轻携我手带我走过无人的 山径风声细碎拂过莲叶拂 向密集的丛林夏夜里我知 道有一种苏醒有一种融化已 经来临有一种无法控制的 宛转流动已经开始在我的 心中在冰河之下缓缓前行 爱原来并没有专属的夜晚 然而你来到我身边星光如此灿烂) 整个夏天的夜晚星空无限灿烂 特洛伊城惜别了海伦 深海的珍珠悬在她耳垂之上有如泪滴 庞贝城里十六岁的女子 在发间细细插上鲜花 就在镜前就在一瞬间 灰飞烟灭了千年堆砌而成的繁华 在遥远的埃及 有那么多固执的法老 坚持要装饰自己的墓穴 坚持说 自己不是死去只是与人世暂离别 整个夏天的夜晚星空无限灿烂 一样的剧本不断重复变换 与时光相对 美仿佛永远是一种浪费 而生命里能够真正得到的 好像也不过 就只是这一场可以尽心装扮的机会 在得与失之间我们从来无所取舍 在一切的传说里 我们从来没能知道 那被时光它谨慎收藏的秘密 星空中有深不可测的黑洞 吞食尽周遭所有的生命并且 使空间变形 岁月里也有着黑暗的角落 逐日逐夜 在吞食着我们曾经那样渴望 并且相信会拥有的幸福与快乐 (忧思的神祇总是在静夜里前来 向我默默追索 一切只有在这样的时刻里 才会重新想起的 曾经发生过的犹疑与蹉跎 我的神祇总是在中夜前来 默然端坐俯首依依审视着我 极远处的月光 也正在审视着海洋 而那暗流汹涌的海啊不得不 把所有的悲喜 都反映成银白镶着清辉的浪) 忧伤的来源其实起于丰盈之后的 那种空芜 对生命对内里的激情 我们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知足 在每一回首处 总有我们曾经计划 却不曾结果不曾生长不曾栽植的树 总有些 不能忘记又不能不放弃的心愿 总有些不忍不舍 又不肯去触犯的界限 期待中的节日因此仿佛从未来临 排练好的角色也因此 从来不能执照原来的计划上演 星宿中存在着 无数还没能发现的黑洞 行走在人群之中 我们的热血慢慢流空 逐渐开始怀疑起今日与昨日 自己真正的面容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依然要问你 那样的夜晚去了哪里) 为什么天空中不断有流星划过 然后殒灭为什么 一朵昙花只能在夏夜 静静绽放然后凋谢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含泪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时光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为什么我们要不断前来然后退下 为什么只有它可以 浪掷着一切的美一切的爱 一切对我们曾经是那样珍贵难求的 温柔的记忆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含泪问你 到了最后的最后是不是 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不能传达任何的 讯息我们的世界逐渐冷却 然后熄灭 而时空依然无限星云连绵 如果露珠是草木的虚荣 星球是宇宙的炫耀 那么 我们在日落之后才开始的种种遭逢 会不会 只是时光它唇边一句短短的诗 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回声 如果有人一定要追问我结果如何 我恐怕就无法回答 我只知道 所有的线索也许就此断落 也许还会 在星座与星座之间伸延漂泊 在夏天的夜晚也许 还肝有生命重新前来 和和们此刻一样静静聆听 那从星空中传来的 极轻极遥远的回音 后记愿望 一直在努力做个循规蹈矩的人。 第11章 一直在努力做个不愿意循规蹈矩的人。 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 从十四岁起立志要成为"画家",快三十年来,我循规蹈矩地走在这条路上。飘洋过海,接受了全部的学院教育,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创作,不断地扬弃从前的自己,到现在本身也已在美术科系里教了许多年,心里在仍然是那一个念头: "我应该可以画得更好!" 而我当然明白,这是一场漫长和艰难的争战。画了许多年的油画,去看别人的展览的时候,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楚了。 有时候,一走进画展会场就想马上退出去,知道来错了。有时候一面浏览一面心情逐渐下沉,在和画家寒喧道别的时刻,竟然会混杂着一种悲悯的感觉,好像看着他一直站在门外,知道任凭他再怎样努力这一生也永远不可能踏进门里。 当然,也有那样的时候,站在会场,心中又惊又怒,对墙上的作品既羡且妒,真不明白这个画家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来用功?怎么可以那样专心,把每一张作品都处理得那样好,那样精彩? 更有一种时刻,是生命里一种战栗的经验。站在画前,完全不能动弹,画家仿佛正透过他画上的光影向我默默俯视,那眼神中充满着了解和悲悯,知道我明白在我们之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知道我明白,在我的一生里永远永远也创作不出可以和他的作品相比的东西。 艺术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来者不拒,非常和善宽容,其实在内里是个极端冷酷残忍的世界啊! 所以我一直不敢自称诗人,也一直不敢把写诗当作我的正业,因为我明白自己有限的能力。 在写诗的时候,我只想做一个不卑不亢,不争不夺,不必要给自己急着定位的自由人。 我几乎可以做到了。那是要感谢每一位喜欢我的朋友,包括在很远很远的灯、光下翻读着我的诗集的每一位读者,是的,包括你。 因为你只是单纯地喜欢着我,读着我,从来没有给我任何的压力。 因为,就如你所知道的,我不过只是写了几首简单的诗,刚好说出了生命里一些简单的现象罢了。因为简单,所以容易亲近,仿佛就刚好是你自己心里的声音。 对我来说,能够这样单纯地从诗篇里得到这许多朋友,得到这许多共鸣的心,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无法强求的经验,我很明白,所以更加感激。 我也知道,朋友所以会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在这一方面从来没有强求过。我当然还是在慢慢往前走,当然还是在逐渐改变,但是那是顺着岁月,顺着季节,顺着我自己心里的秩序。 今夜,《时光九篇》终于定稿了,离我在初中的日记本上写下第一首诗的那一夜,真是隔了许多许多年了。回顾生命中的河流,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次的转折。但是每当一首诗慢慢地从酝酿到完成,年轻时所感受过的那种安静和透明的感觉就好像还在那里,好像有一朵荷,在清清水满的塘边,在一切江河的源头之上微笑注视着我。 而那也许才是我心中真正的愿望。 ——一九八六年的秋天于台北 序在那遥远的地方 这个秋天,我收到了一份丰厚的礼物。是一本由朋友亲手贴好的摄影集子,里面是他从他所拍摄的一千张幻灯片里精选出来的——蒙古高原。包裹寄到的那天,是个阴雨的下午,我刚好没课。拆开外面的牛皮纸之后,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簿子,从封面上的"蒙古之旅"四个字里,我已经知道内容应该是什么,可是,把本子放在客厅的玻璃茶几上,我却绕室彷徨,迟迟不敢去翻动它。 我知道朋友的心意,他早已告诉过我,这是他的一个心愿——去为我寻回我那从来没有见过的故乡。 他一直住在香港。我接到过他的信,知道他什么时候启程,也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之后,我也曾接到过他的电话,知道为了这次旅程,他受尽辛苦,甚至还生过病,住进了医院。但是他说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会喜欢这些相片。他说幻灯片有些还需要送到澳洲去冲洗,只要他一拿到,就会赶快给我寄过来。他说他是怎样急切地恨不得马上就能把那些相片送到我眼前。 而此刻,相片就在眼前了,遥远的梦魂里的故乡现在就藏在这些扉页之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却一直鼓不起勇气来翻开它呢? 窗外有雨,屋子里显得比较明暗和出奇的安静。我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把花瓶里的水重新换了,把椅垫都扶正排好,把茶几上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一直没有人按门铃,也没有人打电话来。在窗前和门后几次来回,终于再也找不到任何籍口之后,我只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心跳得厉害,我把这本簿子端端正正地放到眼前,不知道在翻开了薄子之后,将会看到些什么?将会有怎样的一种心情? 但是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在一翻开之后,我就永远都不能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然后,我就翻开了它。 然后,就在第一页,就在第一张相片上,就是那一条河,就是外婆把年幼的我抱在怀中说过了许多次的那条河流——在一层又一层灰紫色的云霞之下,在一层又一层暗黑起伏的丘陵之间,希喇穆伦河的波涛正闪着亮光发着声响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地向我奔涌过来。 然后,我就开始痛哭,在一个阴暗而又安静的房间里,在一个微微有些阴雨的南国秋日的下午。 那一条河发源在我母亲的家乡——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 河流的源头藏在一处人迹未至的原始森林里,那里有林海千里,鸟雀争鸣,瀑布奔腾。从那些孤高巨大的寒带林之间,希喇穆伦河逐渐汇聚,盘旋回绕,逐渐变宽变阔流向那一望无际的草原。 母亲说过,从木兰围场坐车到察哈尔的多伦,要经过三百里的森林。母亲说: "那真是一片树海,怎么走也走不完似的,夏天的时候坐车经过,整个森林都是香的,香味里面可以分得出哪些是花香,哪些是草香和树香。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连雾气和露水也好象都是清香清香地留在我的衣服上。 有一次车子刚出森林,到了一片大草原上,就看到整群野马奔跑了过去。其中有一匹毛色特别纯白,象雪一样地发白发亮,那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不是坐在车子里,而是骑在那匹雪白的野马的身上。" 外婆告诉过我,母亲一直是个温顺体贴的孩子,而在把我们这五个子女带大的岁月里,母亲也一直是个温柔和安静的妇人,可是,我总是记得母亲在那次说起她的少年时光,说起她看到那匹白色野马时的神情。 外婆去世已经有廿二年了,母亲也在这个春天离开了我们,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只有那条河是一直在那块土地上奔流着的。 朋友在信上说: "我曾经沿着希喇穆伦河走了一段路,我不知道换了是你,会作何感想?" 我想,我不必等走到那条河边时才开始思念,就在此刻,我心中就强烈地想念着她们,想念着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母亲,想着她们漂泊的一生,想着她们原来并不该走上却又不得不走上的那样迢遥的一条长路。 是不是会嫌太迟了呢? 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到那条大河前面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太迟了呢? 我用我整个的心来祈求,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迟。希望那源头仍在,希望那千里松林仍是一片树海。阳光明亮,正是春末夏初,杂花生树,充满了清香。希望在树林边缘的大草原上,看到一群野马奔驰而过,其中有一匹飞奔如箭矢,毛色如雪般在太阳底下发着光亮。 我用整个心来祈求,希望不会太迟。 朋友还托人带回来两样纪念品给我。 难为他那样细心,把两样东西都装在狭长的小盒子里,外面再用闪着银光的礼品包装纸包好。我先打开了那一盒比较沉重的,里面是一把朴拙美丽又极为锋利的蒙古小刀。 而在那盒极轻并且悄无声息的盒子里,放着的是一把长在我家乡草原上的青草。 草色其实已经枯黄了,但是他告诉我,当他在察哈尔盟明安旗附近把草摘下来的时候,草色原来是青青的。 "青青草地摇呀摇, 草原千里闪金光。 我赶着羊儿上牧场, 哎哟嗨! 你正赶着马儿上山岗……" 我从小就会唱这样的一首歌,是跟着姐姐学会的,要用很高的高音唱出来才会好听。在香港那个小岛上,在我们公寓前的凤凰木下,在甜蜜快乐的童年傍晚,我也把妹妹教会了。两个人扯着喉咙唱起来以后,总是闹不清马儿和羊儿谁该上牧场,谁又该上山岗,唱到最后,两个人总是会咭咭格格地笑成一团。 有一次,偶尔一抬头,看到父亲正从三楼我们家的窗口望下来,好象是在看着我们,又好象不是,暮色里,父亲的面容给了我一种很陌生奇异的感觉。 凤凰木的叶子很细碎,我就在那些细碎的复叶下呆呆地抬头望着父亲,从一个草原上显赫的大家族里出生的父亲,在五个兄弟里最年幼最受父母和兄长疼爱的父亲,我的卷发浓眉魁伟俊美被所有的长辈称赞为"眼中有火,脸上有光的孩子"那样的父亲,在闪着金光广大无边的草原上唱着歌骑着马长大的了父亲,却在经过了连年战乱之后,终于不得不离开家乡拖家带眷逃到一个小小的岛上的父亲。 第12章 要经过许多许多年之后,要到了我也步入中年之后的日子里,才能逐渐明白,父亲站在那个公寓的窗口俯视着我们时的心情。 前一个月,父亲从德国回来,除了开会的时间以外,也和我们一家人共聚了几天,在那几天里,我急着把那些相片拿给他看了,当然,还有那把小刀,还有那一束枯黄的小草。 父亲把小草拿在手中,好象也感受到我朋友在其中所放进的细致心思了,他微笑地赞许着: "唉!这孩子。这还真是我们那儿的草哩!" 父亲还说,这草应该叫支节草,或者是枝节草,他记得字典里应该有这个草的名字。可是,那天晚上,我查遍了家里的几本字典也查不到。父亲一直说: "应该有的啊,应该有的啊。" 小草仍握在父亲手里,灯光下,父亲的手背上好象又新添了一些虬结的筋脉,在做一些细小的动作时,父亲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地颤抖了。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原来应该有的都再也找不到丝毫踪迹了。父亲啊!如今我们无法肯定的,又岂只是一株牧草的名字而已呢?我们甚至连那块草原的名字也查不到了啊! 在今天的地图上,那块草原当然还在,可是却不再是原来那个古老的名字了。察哈尔盟明安旗的标帜如今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名字已经随着过去的金色岁月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辽阔而又沉默的土地,和一些模糊的故事。 还有青碧青碧的支节草,从眼前一直一直铺到天涯。 朋友是个天性好胜的人,出发之前他就告诉了我,他找到两张一新一旧的地图来对照,发现有些旧日的地名如今还没有变动,他准备到了明安旗的附近再来打听。 为了不受干扰,他没和官方接触。每到一处,都自己单独去向上了年纪的老百姓查问,遇到老年人,他就趋前去问他们知不知道以前的察哈尔盟明安旗如今应该是在哪里? 一站一站地走,一个人一个人地问下去,竟然终于给他找到了我父亲的草原,他向我形容说那里广大无边,用任何摄影器材也照不出来那种深远与辽阔气势的大草原。 我要怎样感谢他呢? 我要怎样感谢他呢?换了是我,在这条路上,也许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吧? 换了是我,在向人开口的时候,恐怕还没等说出故乡的名字,眼泪就会掉下来了吧; "请问,您知不知道……" "访问,老乡,您知不……" 无论是站在黄沙漫漫的公路边,或者是乡村小店的门前,我想,只要我一出声相询,那热泪就会立刻滚滚落下的了。 热泪并不完全是因为个人的悲伤。而是在出声相询的刹那,几十年来家国的沧桑也会在心中如闪电般掠过,不得不自问:怎么到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在那一刻里,仿佛许多与我有相同际遇的同胞想要说清楚却又永远说不完全的,我们每一个人曾经用一生来抗拒却又不得不继承下来的辛酸往事,都在我出声相询的同时,黯然前来,聚集相遇在黄沙漫漫的路边。 仿佛只要我一出声相询,说出来的,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故事了。只要我一出声相询,那整个时代压在我们身上的重负就会完全显露出来,而我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躲避的藉口了。 朋友终于来了,带着他西从阿拉善左旗,东到满州里所拍摄的一盒又一盒的幻灯片,还有他在旅途中所遭逢的一段又一段的故事,他终于来到了我的画室。 我在画架上放了一张新钉好的120号的大画布权充银幕,把窗帘都拉起,灯都熄灭,那千里草原就都到了我们的眼前。腾格里沙漠有狂烈的风沙,呼伦贝尔草原的清晨雾气弥漫,小小牧羊女穿着美丽金边的衣裳,在那遥远的地方…… 朋友的经历随着画面慢慢转换,有的时候他的叙述刚好与我童年时听来的故事相合,我就会满怀兴奋地接了下去,抢着要向他说出我所知道的那个故乡。 整个下午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去了。好象都是我在抢着发问,又抢着说话,到了最后,幻灯片都看完了,窗帘重新拉开,我还在意犹未尽地向他说着我从小听来的那些故事。 朋友静静地微笑,静静地聆听,然后,在他把整理好了的幻灯片都收到他的背包里去的时候,他抬起头来面对着我,说: "我想,你现在有这样许多丰富的感觉,应该赶快把它写出来。我担心的是,如果你有一天真的回去了之后,你再回到这个画室里来的时候,也许一个字都不再写了。" "怎么会?" 我很惊讶地问他。 是啊!怎么会呢?他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呢?我问话的语气里因此有了不快与不满。 朋友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在他眼中闪过一丝宽谅和悲悯,我悚然一惊,好象有点明白了。 也许,他是对的。 也许,他也不一定对。不过,谁能知道呢? 几十年就这样过了。几十年来,我其实一直站在黄沙漫漫的路边,等待着向人探问我那失去了名字的故乡。 要到几十年之后,我们才终于明白,在黄沙漫漫的路边,无论哪一个中国人,我们的身世都一样相象,无论是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我们的心中都一样悲伤。 因为,也许要到了揭晓之后才发现其实并无结局,那个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踪迹的旧日家乡,也许仍然无法触及,就象草原上那朵最最洁白的云彩,永远只停驻在那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本书的原因了。 这许多年来,我零零星星记下了一些我的乡愁。几首诗,几篇散文,都分别收集在我出版的几本书里面,因为分散了,所以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但是…… 这个"但是"的内容原来是包赶在席慕蓉的书里。她隐隐透自了自己流离失所的经验。……她是察哈尔盟明安旗的贵胄,更有资格述说乡愁。可是这一切,在书中压缩在一个小小的领域之内。如果这本书是一间屋子,则一切都摆在桌上挂在墙上,而乡愁等等是镇在一只半透明的箱子里,这应该是作者内心自然形成的安排,而这"安顿"方式和新一代读者大众的心态是符合的。没有人愿意浅薄懵懂,忘记以前的事,没有人愿意孤陋寡闻,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但若是过分强调那些事又未免"徒乱人意",珍惜现在才是生活的主题。…… 感谢这位文坛前辈给我的评论与分析。是的,在珍惜现在的生活主题之下,多少年来,我的乡愁一直是锁在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箱子里,只有我的心才能够感觉到它的重量。 而到了今天,才忽然开始明白,也许,整个故乡对我来说,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沉重的小箱子了。 那看得见和着不见的,那记得往和记不住的,都在这里面了,而现在,终于到了该将它打开来和好好珍惜的时刻了。 当然,即或是到了今天,有些记忆仍然是舍不得完全凸显出来的,有些累积的重负仍然是无法完全释放的,是谁说的: "一个人不能也不会释放他自己。" 不过,时刻既然已经到了,就让我尽力而为吧。由此前去,我实在不知道将会有些什么样的遭逢,在黄沙漫漫的路边,在我出声相询之前,就让我先把锁在心中的这个箱子打开来吧。 这就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本书的原因了。 谢谢大地,洪范和尔雅出版社,让我能将一部分的旧作放过来。谢谢圆神出版社让我能将我的新作和新的感觉在这本书里尽情发表。谢谢李男的编排和美术设计。更要谢谢许多蒙古乡长在资料上给我的帮助与鼓励。 当然,更要谢谢东生这一位朋友,谢谢他的千里跋涉,谢谢他那单纯而又动人的心愿,才会促使这样一本书的出版。 今夜,在灯下翻看这本书的校样,第一页仍然是那一条希喇穆伦河静静地流过草原。不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是不是还有人继续在唱着那一首歌: "大雁又飞回北方去了, 我的家还是那么远……" 我把心中锁了许多年的乡愁在此刻都释放了出来,并且静静祈求,希望永远不会太迟。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廿六日 凌晨完稿于宝岛台湾 卷一出塞曲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长河 "大雁又飞回北方去了, 我的家还是那么远……" 用蒙古话唱出来的歌谣, 声音分外温柔。 而只要想到那一条河, 还在那块土地上流着, 就这一个念头, 就够碎人的心了。 湖泊 他们告诉我,在我故乡的天空上, 总有盘旋飞翔的大鹰和雕, 树丛中有鸣声宛转的画眉鸟。 溪间边有羽毛灿亮的野鸭和鸳鸯, 细草间有成双的灰鹤。 林野间有熊、狼、狐、鹿、貂、雪豹和银鼠, 在大平原上有成群奔跑的羚羊,还有野马和野骆驼, 在河流与湖泊里有鲤鱼、鲫鱼和白鲶。 当然,还有美丽的大雁,总随着 那熟悉的歌声,出现在远远的天边。 草原 在蒙古高原上,冬季长而春季短暂, 春季多风而冬日苦寒。 第13章 到了夏季才是黄金季节, 从五月到九月初,森林中 瀑布奔腾,草原上会开满了花朵。 无边无际的茂草丛中野花盛放。 有猩红的小百合,浅蓝的野风信子, 金黄的毛莨和紫色的喇叭花, 还有樱草、飞燕草及细高的萝菲草, 整块草原象一片织锦的花毯, 带着清香无限,一直一直铺向天边。 牧马 蒙古马是适合高原环境的良驹, 体能耐劳,远非其他马种可比。 马不能放在居家的近旁, 永远是放牧在空旷的草原上。 牧马是壮年男子的职守, 不仅时时要与它们一同奔驰, 尤其是在暴风雪或暴风雨的黑夜, 马群容易惊慌奔失,同时也是 野狼袭击幼畜的时候,最需要牧人保护。 这种与大自然的搏斗,养成了蒙古人勇敢无畏的精神。 命运 察哈尔盟明安旗,一个多遥远的地方! 父亲说:明安在蒙文里的意思是指一千只羊, 就是说那是一个很富裕的地方,那里羊多,草又肥美。 而今夜,在灯下,我实在忍不住要揣想, 如果我能在一块广阔而肥美的草原上出生长大, 今天的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了呢? 无悔 蒙古谚语说: "既然说了好,就不再说疼。" 那意思就是说,我如果答应了你, 任凭怎样艰难困苦,也绝不会反悔。 是怎样光明灿亮热血胸膛啊! 爱马 蒙古的家畜,分为 马、牛、骆驼、羊、山羊 五种,排列的次序, 永远不变, 好象在他们中间,也划有阶级一样。 马是蒙古人最喜爱的家畜, 所以把它放在首位。 人在空旷的草原上,离了马, 什么活动都不能, 无论是旅行、游牧、打猎、作战、逃生、都不可无马。 蒙古谚语中,常说人生的最大不幸是: "少年的时候,离开了父亲; 在中途的时候,离开了马。" 羊群 蒙古人常说草原上的羊群 是洒在绿绒上的珍珠。 羊毛虽然粗厚, 颜色却极为纯白。 每年四五月间剪毛, 一头羊可以剪下 一斤以上的羊毛,羊毛织成的毡子, 是穹帐的外围, 和内部的铺垫,羊毛毛皮, 是卸寒的衣物最常用的质料。 在绵羊群中总会夹着几头山羊来放牧, 父亲说因为山羊会认路, 只要有山羊在前头带领, 整个羊群就会乖乖地跟着它走下去。 神祗 蒙古人原始的信仰是 崇敬天神"腾格里", 他们呼为"永生的苍天"。 然后还崇拜大地, 还有山川,还有 日月星辰,水与火 还有祖先与灵魂。 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地方神祗, 每一个氏族或部族都有他们自己的守护神。 后来虽然佛教传入,甚至成为蒙古的国教, 但是草原上对于岁末辞岁的跪拜大礼时, 外婆和父母都会对我说同样的一句话: "祖先会保佑你的。" 而我从来都深信不疑。 沃野 许多人总以为塞外就是一片荒寒, 不是戈壁沙漠,就是 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其实戈壁虽大,绝对比不上那绿玉般的 草原占地辽阔。而整个蒙古高原 从东往西也有许多不同的地形差异。 从密布着参天森林,蒙古人自古称它为 "黄金的兴安岭"往西走来, 一路上有多少高山峻岭, 有多少美丽的湖泊, 有多少丘陵起伏, 有多少大河巨川缓缓流过。 风景 锡林郭勒盟和乌兰察布盟的父老传了这样一句话, 他们说成吉思可汗曾经说过: "有一天我的子嗣们 放弃了自在的游牧生活, 而住进用污泥造成的房屋时, 那就是蒙古人的末日了!" 父亲告诉我,对他来说"风景"就应该是望出去 不会有丝毫阻拦的辽阔视野。 离开家乡之后,即使是欧洲的山川, 对他仍旧是窘迫狭窄一如困居斗室。 信仰 位在包头附近五当沟内的五当召, 汉名称为广觉寺,是由第一世活佛 罗布桑加拉错亲自监督兴建的。 蒙古人与西藏人信奉佛教, 从不知有"喇嘛教" 这样一个名词, 喇嘛是藏语对于僧人的 尊称而已,并不是 教派的正式名字。 现在大家都这样用了。 也无法再改正, 只能说蒙古与西藏人 所信仰的佛教,是佛教中色彩浓重, 重密宗法仪的一个支派。 陵寝 伊金霍洛旗 是成吉思可汗陵寝所在地, 伊金在蒙文里是"主上"的意思, 霍洛是"陵园"。成吉思可汗的陵寝 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蒙古包, 可以容纳一百多人,包上装铜钉, 包外在毛毡之外再披上黄缎, 门上悬有玛瑞和珊瑚珠串缀起的帘子, 包内悬满黄绸,庄严华美。 象现在这样的建筑,就是后人添建的, 失去了原来的特色了。 旧事 在每一个蒙古人 横越、听见、或者想起 腾格里沙漠的时候, 他们都会记起 德王当年的故事; 在每一处闪着金光的 沙丘上,在每一阵风沙的 呼啸声中,在那浩瀚如天的大漠里, 到处依旧还在传呼着德王他的名字。 青塚 昭君墓在呼和浩特南方三十公里黑河之滨, 土阜隆起,烟霭濛笼,远望数十里外,又称青塚。 小时候听老师说是因为塞外枯寒, 只有昭君塚草色独青, 所以叫做青塚,也就信以为真。 其实整个大黑河流域.都是碧绿的山脉与田野, 所以山叫大青山,河名大黑河,无限肥美。 不知道老师是听谁说的? 老师的老师又是听谁说的? 追寻 在这人世间,有些路 是非要单独一个人去面对, 单独一个人去跋涉的。 路再长再远,夜再黑再暗, 也得独自默默地走下去。 支撑着自己的, 也许就是游牧民族与生 俱来的那一份渴望了吧。 渴望能找到一个世界, 不管是在画里、书里, 还是在世人的心里, 渴望能找到一块 水草丰美的地方, 一个原来应该还存在着 的幽深华茂的世界。 苍茫 如果草原上失去了马群 如果日出之时再不见飞鸟 如果一切都已太迟 如果一切都终于成为 苍茫旧事? 敖包 蒙古人相信 大自然中处处有神灵, 常有敖包堆在山巅 或者路边。 可以用石堆成, 也有用砖瓦及柳木的。 它的大小、形状和数目 都不一定。敖包 在蒙文里就有"堆"的意思, 在边境上的时候 是为了标明边界, 但通常都是崇拜用的, 是山川神祗 地方神灵居所的象征。 在旅途上遇见了敖包, 蒙古人都会下马膜拜之后 才再继续前行 风沙 春夏之交. 气压急剧变化之时, 整个蒙古高原就吹起 那人人闻之色变的 "蒙古风"来。 风沙起时真是遮天蔽日。 排山倒海,风力绝猛, 狂沙扑面,沙漠中 巨大的沙丘也常会在 旦夕之间变易了位置, 我问父亲,那些沙漠中的 旅人遇见风沙时要怎么办? 父亲说:"有骆驼啊! 还怕什么?" 翰海 比起戈壁来, 腾格里只能算是一个 中型沙漠而已。 但是整个面积也有 四万两千七百平方公里了, 置身其中.你只见 平沙莽莽,四望无垠, 再往北行则有沙丘 如波浪层叠起伏, 真的只有用浩瀚如海才能形容了。 所以自古汉人皆称戈壁为瀚海。 变易 我们要怎样看待这个世界 没有任何一样事物是静止不动的 我们要怎样容忍 那一天又一天蓄意不同的变化?"奇+---書-----网-qisuu." 卷二漂泊的湖 仿佛错误已经铸成 却没有人承认 这就是我所能拥有的 整整的一生 交易 他们告诉我唐朝的时候 一匹北方的马匹换四十匹绢 我今天空有四十年的时光 要向谁去 要向谁去换回那一片 北方的草原 乌里雅苏台 ——为什么我永远不能在二十岁的一个夏日微笑着刚好路过这个城市? 三杯酒后翻开书来 "乌里雅苏台的意思就是 多杨柳的地方" 父亲解释过后的地名就添了一种 温暖的芳香 早年从张家口带一封信到新疆伊犁 这里是一定要经过的 三音诺颜汗的首邑 杨柳枝在夏日织成深深浅浅的 陷阱缠绕过多少旅人的心 父亲为什么我不能 让一切重新开始那时柳色青青 整个世界还藏着许多新鲜的明日 还藏着许多许多 未知的故事 祖训 ——成吉思可汗:"不要因路远而踌躇,只要去,就必到达。" 第14章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不许流泪不许回头 在英雄的传记里我们 从来不说他的软弱和忧愁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在风沙的路上 要护住心中那点燃着的盼望 若是遇到族人聚居的地方 就当作是家乡 要这样去告诉孩子们的孩子 从斡难河美丽母亲的源头 一直走过来的我们啊 走得再远也从来不会 真正离开那青碧青碧的草原 唐努乌梁海 远远远远地高过海面 高原上安静躺卧着的 象菊花一般清澈的湖水啊 萨彦岭下是我们失落了的 库苏古泊 被别人取走了的金银 我们会唤叫着去夺了回来 被别人取走了的马匹 我们会骑上更快的马 再去抢了回来 被别人轻易取走了的唐努乌梁海啊 怎么从来没听说有哪一个子孙曾经 为她流下过一滴泪来? 高速公路的下午 路是河流 速度是喧哗 我的车是一支孤独的箭 射向猎猎的风沙 (他们说这高气压是从内蒙古来的) 衬着骄阳顺着青草的呼吸 吹过了几许韶华 吹过了关山万里 (用九十公里的速度能追得上吗) 只为在这转角处与我相遇使我屏息 呼唤着风沙的来处我的故乡 遂在疾驰的车中泪满衣裳 出塞曲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子歌的调子都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 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 英雄骑马啊骑马归故乡 命运 海月深深 我窒息于湛蓝的乡愁里 雏菊有一种梦中的白 而塞外 正芳草离离 我原该在山坡上牧羊 我爱的男儿骑着马来时 会看见我的红裙飘扬 飘扬今夜扬起的是 欧洲的雾 我迷失在灰黯的巷弄里 而塞外 芳草正离离 隐痛 我不是只有只有 对你的记忆 你要知道 还有好多好多的线索 在我心底 可是有些我不能碰 一碰就是一次 锥心的疼痛 于是 月亮出来的时候 只好揣想你 微笑的模样 却绝不敢绝不敢 揣想它如何照我 塞外家乡 长城谣 尽管城上城下争战了一部历史 尽管夺了焉支又还了焉支 多少个隘口有多少次的悲欢啊 你永远是个无情的建筑 蹲踞在荒莽的山巅 冷眼看人间恩怨 为什么唱你时总不能成声 写你不能成篇 而一提起你便有烈火焚起 火中有你万里的躯体 有你千年的面容 有你的云你的树你的风 敕勒川阴山下 今宵月色应如水 而黄河今夜仍然要从你身旁流过 流进我不眠的梦中 乡愁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狂风沙 风沙的来处有一个名字 父亲说儿啊那就是你的故乡 长城外草原千里万里 母亲说儿啊名字只有一个记忆 风沙起时乡心就起 风水落时乡心却无处停息 寻觅的云啊流浪的鹰 我的挥手不只是为了呼唤 请让我与你们为侣划遍长空 飞向那历历的关山 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竟是故乡 所有的知识只有一个名字 在灰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 父亲啊母亲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新泉 凝神静听 那钟声正穿过深暗丛林 穿过泥泞的昨夜穿过 我们亲手将它植满荆棘的岁月 仿佛是生命里 最沉静的时刻有所领悟 有所盼望在揭晓之前 正聚集成一种新鲜的形象 那么请原谅我不想去注意 阴影里你的悲伤和迟疑 即或是你终于流下了泪 我也要把它看做是 雪融之后从高山上流下的泉水 盐漂湖草 总是在寻找归属的位置 虽然 漂浮一直是我的名字 我依然渴望 一点点的牵连 一点点的默许 一块可以彼此靠近的土地 让我生 让我死同时 在这之间 在迎风的岩礁上 让我用爱来繁殖 玛瑙湖 没有理由除非是 为了引诱你回头 才以这最后的荒旱枯竭的结局 向你显露出那一直深藏在 我胸怀间的美丽的记忆 当温柔与壮烈同是一个女子的性格 从此就别无抉择 这是湖泊最后的愿望 是我整个一生的孤注一掷 请尽情捡拾吧 现在也不能说是太迟毕竟 你终于知道了我的心事 ——蒙古高原上一处人迹罕至的湖泊"琪格诺尔"近 日突然干涸,才发现湖底铺满了玛瑙宝石。 海鸥 刚刚出发的白鸟 在明净的天色中划出弧线 激动的心啊并不能知道 前路上的风暴 并不能躲避阴云密布 那些急急向着命运逼近的 十面埋伏 鹰 执笔有时只是一种清凉的欲望 无关悔恨更无关悲伤 我只是想再次行过幽径静静探视 那在极远极暗的林间轻啄着伤口的 鹰 当山空月明当一切都已澄净 美丽新世界 那逐渐成形的习惯都是墙吗 那么那日夜累积起来的禁忌 就都是网了 我们终于得以和一切隔离 诸如忧伤喜悦以及种种有害无益的情绪 从此在心中纵横交错的 都是光亮的轨道 河川无菌血液也一样 即使你终于出现也无从改变 在等待中消失了的那些 已经不能再描绘所有的细节 在一无杂树的林间 一无杂念的午后即使 你说出了你的名字 即使你胸怀间还留有前生的烙印 我也再无从回答无从辨识 漂泊的湖 ——罗布泊记 楼兰已毁尽管 那里曾经有过多少难舍的爱 多少细细堆砌而成的我们 难舍的繁华 当你执意要做善变的河流 我就只能 成为那迁移无定的湖了 而我并没有忘记每个月夜 我都在月光下记录着水文的痕迹 为的是好在千年之后 重回原处等你 岸边 沿着岸边我已经 留下了许多线索 让你慢慢寻觅 生命本来就是 渐行渐远的涟漪到了最后 也只剩下一些淡淡的盼望 总想着也许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我们微笑着各自走过然后 在清晨沾满了露水的草原上 相遇 后记 藏在童年藏在模糊的黄昏 藏在逐渐远去的记忆里 有些什么零乱而又散漫 正从路的尽头低声向我呼唤 仿佛错误已经铸成 却没有人肯承认 这就是我所能拥有的整整的一生 以一种多么奇怪的方式进行 在温暖而又甜蜜 却一直认作是异乡的夜里 流泪转述着那些听来的故事 从陌生的故乡从冰寒的历史 卷三飘蓬 飘蓬 1 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本来是会说蒙古话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字句,发音却很标准,也很流利。 据说,那都是外婆教我的,只要我学会一个字,她就给我吃一颗花生米。 据说,我那个时候,很热衷于这种游戏,整天缠在外婆身边,说一个字,就要一颗花生米。家里有客人来时,我就会笑眯眯地站出来,唱几首蒙古歌给远离家乡的叔叔伯伯听。而那些客人们听了以后,常会把我接进他们怀里,一面笑着夸我一面流眼泪。 可是,长大了以后的我,却什么都记小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每次有同乡的聚会时,白发的叔叔伯伯们在一起仍然喜欢用蒙古话来交谈,站在他们身边,我只能听出一些模糊而又亲切的音节,只能听出,一种模糊而又遥远的乡愁。 而我多希望时光能够重回,多希望,我仍然是那个四五岁的幼儿,笑眯眯地站在他们面前,用细细的童音,为他们也为我自己,唱出一首又一首美丽的蒙古歌谣来。 可是,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着我的命运。 第15章 2 当然,有些事情仍然会留些印象,有些故事听了以后也从没忘记。 童年时最爱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在老家的种种,尤其喜欢听他说参加赛马的那一段。 父亲总是会在起初,很冷静很仔细地向我们描述,他怎样渴望着比赛那一天的来临,怎样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骑上那匹没有鞍子的小马,怎样脸红心热地等着那一声令下,怎样拼了命往前冲刺,怎样感觉到耳旁呼啸的风声与人声,怎样感觉到胯下爱马的腾跃与奔驰。说着说着,父亲就会越来越兴奋,然后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我们这几个小的也跟着离凳而起,小小的心怦怦地跳着,小小的脸儿也跟着兴奋得又红又热,屏息等着那个最后的最精彩的结局,一定要等到父亲说出他怎样英勇地抢到了第一,怎样得到丰厚的奖赏之后,我们才会开始欢呼赞叹,心满意足地放松了下来。那个晚上,总会微笑着睡去,想着自己有一个英雄一样的父亲,多么足以自豪! 长大了以后,想起这些故事,才会开始怀疑,为什么父亲小时候样样都是第一呢?天下哪里会有那样不可一世的英雄呢? 好几次想问一个究竟,每次却都是话到唇边又给吞了回去。 有一次,父亲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有话想说?我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就撒娇地坐到他身边,要他再说一遍小时候赛马的事给我听。 想不到父亲却这样回答我: "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提的?" 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这件事了。 3 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德国的大学里教蒙古语文。 那几年,我在布巴塞尔学画的时候,放假了就常去慕尼黑找父亲。坐火车要沿着莱茵河岸走上好几个钟头,春天的时候看苹果花开,秋天的时候爱看那一块长满了荒草的罗累莱山岩。 有一次,父女们在大学区附近散步,走过一大片草地,草是新割了的,在我们周围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父亲忽然开口说: "这多像我们老家的草香啊!多少年没闻过这种味道了!"说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天已近黄昏,鸟雀们在高高的树枝上阳噪着,是他们归巢的时候了,天空上满是那种黄金色的温暖的霞光。 我心中却不由得袭过一阵极深的悲凉。这离家乡这么多年的父亲,却仍然珍藏着那一份对草原千里的记忆,然而,对眼前这个从来没看过故乡模样的小女儿,却也只能淡淡地提上这样一句而已。在他心里,在他心里藏着的那些不肯说出来的乡愁,到底还有多少呢? 我也跟着父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暮色里与我有着关联的草香,心中在霎时闪出了一个句子: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又过了好几年,有一天晚上,在我石门乡间的家里。在深夜的灯下,这个句子忽然又出现了。我就用这一句做开始,写出了一首诗,没怎么思索,也没怎么修改,所有的句子都自然而顺畅地涌到我眼前来。 这首诗就是那一首"出塞曲"。 4 以前,每当看到别人用"牧羊女"这三个字做笔名时,心里就常会觉得,这该是我的笔名才对。 不是吗?倘若我是生在故乡、长在故乡,此刻,我不正是一个在草原上牧着羊群的女子吗? 每次想到故乡,每次都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心里一直有一幅画面:我穿着鲜红的裙子,从山坡上唱着歌走下来,白色的羊群随着我温顺地走过草原,在草原的尽头,是那一层一层的紫色山脉。 而那天,终于看见那样的画面了,在一本介绍塞外风光的杂志里,就真有那样的一张相片!真有那样的一个女子赶着一群羊,真有那样一片草原,真有那样远远的一层又一层绵延着的紫色山脉。 我欣喜若狂地拿着那本画给母亲看,指着那一张相片问母亲,如果我们没离开过老家,我现在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母亲却回答我: "如果我们现在是在老家,也轮不到要你去牧羊的。" 母亲的口气是一种温柔的申斥,似乎在责怪我对故乡的不了解,责怪我对自己家世的不了解。 我才恍然省悟,曾在库伦的深宅大院里度过童年的母亲,会吃着一盒一盒包装精美的俄国巧克力、和友伴们在回廊上嬉戏的母亲,恐怕是并不会喜欢我这样浪漫的心思的。 但是,如果这个牧羊的女子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模样,如果我一直以为的却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命运,如果一切又得从头来起的话,我该要怎么样,才能再拼凑出一幅不一样的画面来呢? 有谁能告诉我呢?有谁能为我再重新拼凑出一个不一样的故乡来呢? 我不敢问我白发的母亲,我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我的命运。 有一首歌 1 我是不到五岁就进了小学一年级的,在南京,在逸仙新村附近的一个小学里,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却学会了一首老师教的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上海,在南京, 我的朋友在这里。 这么多来,我不单牢牢地记住了这首歌,并且还记住了教室里地板上温暖的阳光,和窗外对有人对着我微笑的外婆的笑容。 我的女儿是在新竹上的幼稚园,三岁多的小女孩,每天早上去混两三个钟头,也不过是去混吃混喝,随便地唱唱玩玩罢了。所以那天下午,当她说要唱一首新歌给我听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埋头在书桌前的我,也不过如平日那样,随口地应答着她罢了。 然而,我小小的女儿却认真地唱起来了,用她那稚嫩的童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台北,在新竹, 我的朋友在这里。 刹那之间,几十年来家国的忧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从我心中翻腾而出,我几乎要失声惊呼了。转身站起来面对着幼小的女儿,我小小的不解人事的女儿还抬着头问我: "妈妈,宝贝唱得好不好听?" 我小声地回答她:"好听,宝贝唱得好听。" 孩子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她高高兴兴地一边唱一边跑出去找小朋友玩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间,发现热泪已流得满脸。 2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个后山上开满了油桐花的小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们那样羡慕的原因吧。 是今年五月初的时候,我们新竹师专美术科的师生一起下乡,到苗栗县南庄国小一场"艺术服务社会"的活动。我们带了一些作品展览出来,再放一些电影,再请邻近的国校学生们来一起写生,送给他们一些奖品和纪念的礼物。虽然天气一直很阴沉而且不断地下着小雨,但是,所有的活动也都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 南庄国小实在很小很小,紧紧地贴在山边。周围全是山,全种满了油柚,正开着一簇一簇的白花,风吹过来,后山上的白花就一瓣一瓣地飘落下来,有的飘到山上人家的屋顶上,有的就飘落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 学校里的老师和小朋友们原来大概也是企盼着这样一天的,所以,他们也排演了一些节目来娱乐的,没想到会下这样的细雨,一会儿阴又一会儿晴,让人捉摸不定。在走过走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小朋友在问他们的老师: "老师,要不要换衣服?要不要换嘛?" 为了礼貌的关系,声音是压得很低很轻的,可是仍然可以感觉得出那语调里面所含的焦急与失望。 幸好十点多钟的时候,天气开始稳定了,甚至露出了阳光,扩音器里传出了让小朋友回教室去换衣服的消息,三面走廊里都有了欢呼的回响。我们被请到操场正面的走廊下,先看了中年级的国术操,然后再看低年级的毛巾舞,最后是高年级的山地舞。 这些在山间长大的孩子们,有着和城市里的小孩们一样的自信,跳得好极了。我注意到他们的面容都长得很饱满,身体也很结实,低年级那些挑毛巾舞的小朋友们,更是扭得很自在、笑容可掬,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在他们跟着音乐节拍舞动的时候,后山上的人家,也都站出来从高高的街边俯瞩着我们。有老人,也有抱着幼儿的妇人,也有荷锄而过的农夫,都靠在街道的红栏杆上,笑嘻嘻地往下看,并且一边还指指点点的。 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指着哪一个特别高大的是谁家的儿子,哪一个扭得特别厉害的是谁家的小女儿吧。在这样一个小小而安定的社会里,操场上一半的小朋友,他们大概都认得出的吧,虽然也许叫不出名字,但总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或孙子的吧。 在这个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有多少他们自己无法体会出来的幸福呢?可是说不定,他们反而会找出成打的缺点来,他们会觉得这里太偏僻、太闭塞,生活太死板,太缺少变化,因此,在他们成为少年以后,这样安定与安静的气氛反而会使他们觉得烦燥和苦闷,恨不得能冲出去,到另外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里,去做一个潇潇洒洒的流浪者的吧。 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有多少流浪的人渴望能找到这样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小小角落呢?有多少流浪的人捧着一颗憔悴的心却找不到可以安歇的地方呢? 活动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开幕式,师生们聚在一起听教育部的一位司长讲一段话,他对小朋友说: "我三十年前第一次走出校门来教书就是在这个学校,面对着和你们一样年龄的小朋友,所以,今天看到你们,就好像又回到三十年前一样……" 他对小朋友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和地平常少事公办甚至有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完全不一样,站在礼堂的后面,我不禁动容。 第16章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较为软弱的一点吧,面对着和三十年前一样的天真纯洁的小面孔,再刚硬的人也不由得要变成极为温柔的吧,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要妒忌他呢?经过了这样悠长的岁月,还能回来细数他少年时的脉络,还有同样的山,同样的树,同样的校舍,同样的操场,甚至差不多同样的小小面孔来迎接他,他的幸福真是难以衡量的了! 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妒忌他呢?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首歌。 我说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唱不全它的曲调,可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在我心里最深最柔软的一个角落,每当月亮特别清朗的晚上,风沙特别大的黄昏,或者走过一条山路的转角,走过一片开满了野花的广阔原野,或者在刚亮起灯来的城市里,在火车慢慢驶开的月台上;在一个特定的刹那,一种似曾相识的忧伤就会袭进我的心中,而那个缓慢却又熟悉的曲调就会准时出现,我就知道,那是我的歌——一首只属于流浪者的歌。 我并不怨怪我的父母,我也不怨怪我的国家,可是,命运给我的,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安排啊!我有一个很美丽的汉文名字,可是,那其实是我的蒙文名字的译音而已,我有一个更美丽的蒙文名字,可是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它。我会说国语、广东话、英文和法文,我可以很流利地说、甚至唱,可是我却不能用蒙古话唱完一首歌,我熟读很多国家的历史,我走过很多国家的城市,我甚至去了印度和尼泊尔,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我的故乡。 察哈尔盟明安旗,一个多遥远的地方!父亲说:明安在蒙文里的意思是指一千只羊,就是说那是一个很富裕的地方,那里羊多,草又肥美。 而今夜,在灯下,我实在忍不住要揣想,如果我能在一块广阔而肥美的草原上出生长大,今天的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了呢? 在我的心里,会不会有一首不一样的歌了呢?还是说,我也许会和那些在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一样,觉得日子太单调、生活太平凡,因而对外面的一切有了无法抑止的激情,甚至在梦里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永远的流浪者呢? 梦与现实,到底哪一样能够令人满意呢? 汗诺日美丽之湖 在夏日正午的街边,我慢慢寻找属于我的童年。 香港是一个充满了变化与变动的岛屿。在这三十年间,我回来过几次,眼看着一次又一次不同的面貌。奇怪的是,我童年居住过的这一个地区,却总是保持原状。 一切依旧保持原状,象是随时在等待着我的探访。 曾经住过五年多的家还在那个斜坡上,我站在对面马路上看过去,整条街只给人一种灰旧破败的感觉,就算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也带着冷冷的灰青色调,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关系吧,我对自己说,谁会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出门呢? 可是,在我的童年里,这条街是鲜活的,充满了声音与气味、色彩与光泽。我和妹妹会在街角的凉茶店乖乖站着喝完一碗凉茶,就为了等凉茶之后的那一颗陈皮梅。装凉茶的大壶总是擦得光亮亮的,陈皮梅总是又酸又甜,小心含在嘴里可以吃很久很久。 在夏日正午的街边,我急急地拆开信来。 信是挂号信,刚才出门的时候收到的,原来应该等到回家之后再看,但是封上寄信者的签名让我猜到了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因此忍不住一面走一面拆信,然后就在一无遮阴的人行道上站住了。 "——一点四十分起程,沿途无限草原,由远而近出现名曰汗诺日的美丽之湖,(汗诺日蒙语,皇帝之湖)。周围占地约四华里,湖水清湛断定为一淡水湖。湖上万千水鸟群栖群飞,牛群悠然饮水湖边,美景当前,不胜依恋。" 信是乌尼吾尔塔叔叔寄来的,信里另外附寄的一份资料是他在多年前翻译的"蒙古高原调查记"书中的几页,这本书是更早更早以前由日本的一个学术调查团体所写下来的记录。 在上一次的同乡聚会里,乌尼吾尔塔叔叔就说过他要把这一部分的内容影印了寄给我,在这封信里,叔叔说: "现就书中有关贵府部分资料、复印一份寄上。按呢总管全名为呢玛鄂索尔,亦即是您的伯父。又乌蓝和硕村、呢总官邸,就是您席府的——老家。 此书现存蒙藏委员会研究阅览室,资料虽极有限,但此时此地得来亦属不易……" 这次在香港停留了五天,一直在朋友热情招待里,最后一天,飞机在下午四点起飞,朋友说上午任我自由活动,他们会在下午两点准时来接我去机场。 这一天我在早上十点才起来,原来还是懒懒地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的人,忽然想去看一眼以前的小学、看一眼以前的家,念头一出现,人马上就醒过来了。 十点半钟刚过,我已经搭上往湾仔方向的地铁了。上次来香港,虽说也去了旧家一趟,却是拜望住在那里的朋友,人又多,匆匆来去,根本没想到向窗外望一望。 再上一次,就是出国去欧洲读书那一次的路过了。 在湾仔那一站下了车,从修顿球场的那个出口走了出来,我不得不用手指来帮忙计算岁月,算一算,上次走过修顿球场去找小时候的学校是二十多岁出头的人,这一次沿着旧路走过去的我早已经过了四十了。 那么,下一次再来,该有多少岁了呢?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罩下来,没带伞的我慢慢沿着旧日的街道往我的昔时走了过去。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罩下来,民生东路上充满了车声与灰尘,我就站在街边翻读着我那从来没有见过的故乡。 汗诺日美丽之湖,是靠近家园的第一站,第一处标识,第一个进到心里面去的名字。汗诺日美丽之湖湖水清澈清凉,而我在南方炎炎烈日之下翻读着我的故乡。 "——过湖畔,越丘陵,进入河床地带,道路泥泞难行,由此西上即为呢总管邸所在地。途中河床南岸,屡现黄土绝壁,到处展露着花岗岩的风化层。我们经过长时跋涉沼泽地区,确已筋疲力竭,约于五点半到达乌蓝和硕村的呢总管邸。呢府位于该部最西端,有三栋固定房屋和三所蒙古包。村落背面约有一平方公里的平地,其后为高约七十米的丘陵。远望陵顶有鄂包两处。 总管不在,由其令尊及其胞弟出迎,接进正房左间招待。" 接下来这些日本人在书里用了不少笔墨来形容我祖父的精神气质,他们用了很多形容词。对这位年逾六十的老主人,他们的强烈印象是因为: "——我们深感老者为蒙古人中杰出的干练人物。" 这些日本人在当时并不知道,几年之后,另外一批日本人因为同样的理由暗杀了我的伯父。 这些日本人在当时并不知道,这位被他们崇敬,感激并且竭力想讨好的老主人,却在几年之后横遭丧子之痛。呢玛鄂索尔,老人的次子,也就是呢总管邸的呢总管,是日本人阴谋侵占蒙古计划里的大阻碍,他们因此而暗杀了他。 我没有看过祖父和伯父,我的父亲也很少向我们这些孩子提起这件事。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从亲友间听来的一些模糊而又固定的情节。我想,父亲是把这一件事情藏起来了。 有些痛苦可以逢人就诉说,但是有一种痛苦只能独自面对,把它藏在最深最暗的地方,绝对不准任何人闯入。 从小所认得的父亲就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温和而且浪漫。 在香港那几年,他常带我们这几个小的去海边游泳,去山上野餐,我们学技里的活动他都来参加,只要父亲在,气氛就会活泼热闹起来。 我们不太敢去要求母亲的事,常会先到父亲那里去疏通。有一次,我把他送给母亲的一支很好看的钢笔带到学校去,结果回家的时候只剩下上面的笔套,空空地挂在衣服口袋上,下面的笔杆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很生气,因为那是一枝非常漂亮的笔,我到今天还记得,是红底搂着金花,很细致很秀巧的女用钢笔,母亲板着脸要我去找。沿路仔细看,找不到就不准回来。 我只好沿着放学的路慢慢低头往回走,家的后面有一块高起来的土坡,要爬上三四层台阶才能走上去,就在那个土坡前面,父亲赶上了我,他用温热的大手扶着我的肩膀,轻声地说: "算了!找不到的了,我们还是回家去跟妈妈说说好话吧" 三十多年之后,我又来到这个土坡的前面,除了周围多了一些拥挤的房屋之外,土坡和从前的完全一样,连那几层台阶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走上台阶的时候我绊了一跤,差点往前跌过去,幸好用手扶住了地,把身子给稳住了。走在我身边的一位老先生对我吆喝了一声,那意思好象是在说: "怎么这么大的人走路还这么不小心?" "——七月六日六点起床,晨来细雨蒙蒙气温下降,如同深秋,令人感寒。赶忙多加内衣,九点品茗。十时等雨略停,江上、田中二氏到府前广场漫步。那里集有马匹为数三百以上,由呢氏之弟担任指挥,从群中挑选若干马匹拴在府前。 此时生龙活虎般的蒙古骑士们在场活跃。他们手持套马竿拼命的追马,一接近目的物之际,闪电式的跳离坐骑,飞扑而去,攀马尾,扣马鬃,擒拿归来。正在欣赏草原凄然壮举之时,田中氏又复进入摄影梦境。据呢氏之弟称,经管马匹近千,另有牛羊约千只。 第17章 江上回室之后,看见铁制消火壶一具,不论其为近时或古代之物,以其酷似往昔黑海东北草原游牧民族之锅,还引起他照壶写生的兴趣。本日主人特煮全羊饷客,十一点多钟一同拔所佩蒙古刀,切割羊肉分而食之,美味无穷。" 太阳好大,从天上直直地射下来,射进了我的肌肤里,手上拿着的纸张反映着日光,那光芒也直直地射进了我的眼睛,使我的眼睛觉得酸热起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 站在酷热的街头,拿着几页影印的文字。从几十年前的一段记录里,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归属。 有些日本人拿着枪支把我的家毁了一次又一次。也有些日本人拿着相机和画笔走了许多路只为了看看我的家园、我的亲人,看他们使用的器物,看他们的生活方式,看那原本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也属于我的一切。 而我,今天的我,呆立在南方炎炎烈日下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我,到底算是什么呢? 在学校去的那条砌满了石阶梯的路也毫无变动,只是觉得出奇的狭小。 记忆里那些阶梯又宽又平滑,放学的时候总是蹦跳着往下走,遇到姐姐和她们的同学走在前面的时候,我就会大声地一路叫着姐姐的名字,一路追了过去。 太阳好大,直直地射了下来,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狗跑过来对我吠叫几声,看我不怕它,也就很知趣地退开了。 学校分边那块山坡还在,只是树长高了,把整块草被遮住,原来的马缨丹都没有了。地上堆了很多落叶,好象很久没人去过的样子,我心里开始疑惑起来,虽然说是刚放暑假,总不至于荒凉到这个地步吧。 走到学校正门前面的时候,才明白了为什么刚才会有那只狗来警告我,这里确实已经是一个荒凉的被弃置的地方了。 大门铁栅是紧锁的,有一张布告贴在门边,说是学校已经搬到骆克道去了,请来宾去新址接洽,并且请不要进入这幢私产的房屋之内。 去年来香港的时候,是听说老校长已经去世了,好象他的孩子没有什么兴趣来继续办下去。一但是,我没有想到今天走了这么远的路到了学校门口却不能进去。 站在锈蚀的栅栏之前,我往门里探视,左边是我四年级的教室,再过去是弟弟上过的幼稚园。右边是福利社,有一次从父亲挂在柜子里的衣服口袋里偷了十块钱,拿去买五毛钱的东西吃,福利社的小姐找了我一大堆钱,我正在往回拿的时候被经过的姐姐看见,她什么也没说地走开了,可是我知道她会在晚上告诉父亲。那一整天在学校里我什么事也没办法做,手总是伸进口袋握着那堆钱,手心里都是汗。 那天晚上是怎么面对的我已经忘记了,只是从此以后没敢再犯同样的错误。 有风吹过来,把山坡上的树吹得沙沙作响,我转身离开,忽然间很强烈地想念起三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和她所收藏的那些琐碎的忧愁与快乐。 沿着我儿时放学回家的阶梯一层一层走下去,开始有泪水沿着眼眶边缘浮了上来。 在画画和写东西的时候,我总是希望有个好的开始。 尤其是写诗,我总是不断修改,但是又不愿意在纸上留下任何修改的痕迹,于是总是反复誊抄,只要错了一个字,就重新再开始。 我喜欢在一张洁白的稿纸上,用深黑的墨水一个字一个字端端正正地写下去,每一行的排列也都要完全照着计划来,所以,一首诗终于写成之后,桌子底下总是堆满了废弃的稿纸。 从香港回到台北的那个晚上,母亲微笑问我:"你没有回湾仔去看看?" 站在床边的我,竟然不敢据实回答,含糊地说了一两句就把话岔开去了。 到了夜里,一个人坐在桌前,泪水才止不住地滴落了下来。 难道生命真的没有办法修改,真的只能固定在一个又一个错误的格式里了吗? 妈妈,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童年,为什么我不能生长在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旁边? 妈妈,在你病榻前没能说出来的话,此刻正一句一句横便在我的胸中我的喉间。 妈妈,我不但回到湾仔,回到我以前的家,以前的学校,我甚至在这一天的正午时分找到了以前和您一起去买菜的那个街边的市场了。那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没有想到在转过一个街角之后、我就回到了三十多年以前的那个菜市场。那条窄街,那些摊位、那些摊贩、那些菜蔬的颜色与气味,那些人群的声音与形象,妈妈,一切都和三十多年前完全一样,甚至还包括那夏日正午令人目眩的阳光。 妈妈,我没有任何招架的能力,胸中在霎时充满了依恋与怀旧的情绪。妈妈,我没有办法。虽然,照您的说法,那五年多里,我们只是客居在香港而已,但是,那时间,那五年的时间,却是我生命里的一段无法替代无法修改无法重新再来的童年啊! 当您牵着我的小手慢慢穿过拥挤喧闹的市集的时候,您一定没有想到您正在铸造着我所有的回忆吧?您一定没有想到,您和父亲正在带引着你们的孩子一步步地逐渐远离了汗诺日湖。 因此,我永远没有办法对美丽的汗诺日湖产生出我对香港湾仔一条窄街上的菜市场那种相同的反应,虽然,按照原来的计划,那应该是我的故乡,在我的记忆里应该有一片清澈的湖水,湖上有万平水鸟群栖群飞。我的一生,或者至少是我的儿时应该在乌蓝和硕村渡过,小小年纪就呆立在广场前看我的伯父们指挥那些生龙活虎的蒙古骑士在马群中往来追逐。就算是有一天我长大离开了,就象你们当年离开的时候那样,我也仍然可以在心里保有那一块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颜色与气味,声音与形象,好准备有一天,当转过一座山,或者绕过一处丘陵的时候,忽然间重新看见、听到、并且嗅出了在等待着我的那完全没有改变的童年! 可是,从我生命最初的开始,你们就不断一步一步地带引我远离了我的来处。我的童年只能在这一条窄街或者那一条斜坡上出现,而我对这些仅有的记忆又不能不充满了强烈的依恋。 三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生命终于固定在一个错误与矛盾并且再也无法修改的格式里了,妈妈,我们永远不能再重新开始,站在夏日正午的街边,我终于发现,我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能是。 妈妈,一生只能有一次童年,我为什么不能生长在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旁边? 卷四旧日的故事 小红门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于是,在你暂时放下先或者暂时转过身的时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将重聚的希望,有时候甚至连这点希望也不会感觉到。因为,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的,当然也应该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诀了。 就象那天下午,我挥手离开那扇小红门时一样。小红门后面有个小院子,小院子后面有扇绿色的窗户。我走的时候,窗户是打开的,里面是外婆的卧室,外婆坐在床上,面对着窗户,面对着院子,面对着红门,是在大声地哭着的。因为红门外面走远了的是她疼爱了二十年的外孙女,终于也要象别人一样出国留学了的外孙女。我不知道那时候外婆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只记得,在我把小红门从身后带上时,打开的窗户后面,外婆脸上的泪水正在不断地流下来。 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这样地激动,心里不免觉得很难过。尽管在告别前,祖孙二人如何地强颜欢笑,但在那一刹那来临的时候,平日那样坚强的外婆终于崩溃了。而我得羞耻地承认,在那时,我心中虽也满含着离别的痛苦,但能"出国"的兴奋仍然是存在着的。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我流的泪没有老人家流的多,也才使我能在带上小红门以前,还能挥手向窗户后面笑一笑。虽然我也两眼酸热地走出巷口,但是,在踏上公共汽车后,车子一发动,我吸一口气,又能去想一些别的事情了。而且,我想,反正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反正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而且,我想,我走时,弟弟正站在外婆的身后,有弟弟在,外婆不会哭很久的。外婆真的没有哭很久,那个夏天以后又过了一个夏天,离第三个夏天还很远很远的时候。外婆就走了。 家里的人并没有告诉我这个消息。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大概正是十二月初旬左右,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照例去教华侨子弟学校。那天我到得比较早,学生们还没来,方桌上摆着一叠国内报纸的航空版,我就坐下来慢慢地翻着。好像就在第二张报纸的副刊上,看到一则短文.一瞥之下,最先看到的是外祖父的名字,我最初以为是说起他生前的事迹的,可是,再仔细一看标题,竟是史秉鳞先生写的:"敬挽乐景涛先生德配宝光濂公主。" 而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手脚忽然间异常的冰冷,而我才明白,为什么分别的那一天,老人家是那样地激动了。难道她已经预感到,小红门一关上的时候,就是永别的时候吗?而这次,轮到我在一个异国的黄昏里,无限懊悔地放声大哭起来了。 第18章 那一条河 我的祖先们发现这一块地方的时候,大概正是春初,草已经开始绿了,一大片一大片地向四围蔓延着。这一条刚解了冻的河正喧哗地流过平原,它发出来的明畅欢快的声音,熔化了这些刚与寒冬奋斗过来的硬汉们的心。而不远处,在平原的尽头,矗起一层紫色的山脉,正连绵不绝地环绕着这块土地。 祖先们就在这里终止了他们疲倦的行程,流浪的人终于有了一个家。春去秋来,他们的孩子越来越强壮,他们的妇女越来越姣好。而马匹驰骋在大草原上,山岗上的羊群像雪堆、像海浪。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的外婆就在这条河边诞生了。这个婴儿在她母亲的眼中一定是最美丽的,外婆一定也很爱地的母亲。因为每一次,在我们不听话,惹妈妈生气的时候,外婆就会说:"你们这些孩子真没孝心,我小的时候,总想着法子帮母亲的忙,照顾弟妹。"或者:"我母亲对我说什么话,我都从来没有顶过嘴,总是规规矩矩地答应着。" 当时,外婆的这些话总是听过了就算了。真正能体会到她的意思的时候,我已经长得很大,离她也很远了,就像她离开那条河已经很远了一样。 但是,那条河总是一直在流着的。外婆曾在河边带着弟妹们游玩。每一个春天,她也许都在那解了冻的河边看大雁从南边飞过来。而当她有一天过了河,嫁到河那边的昭乌达盟去了的时候,河水一定曾喧哗地在她身后表示着它的悲伤吧。 小时候爱求外婆讲故事,又爱求外婆唱歌。可是每次听完以后,都不能很清楚地把内容完全记下来,等到第二次外婆要我们重述的时候,我们总是结结巴巴地,要不然就干脆一面笑着,一面跑开了。外婆一定很失望吧。 但是,那条河总是一直在流着的。而在外婆黑夜梦里的家园,大概总有它流过的喧哗的声音吧。"大雁又飞回北方去了,我的家还是那么远……。"用蒙古话唱出来的歌谣,声音份外温柔。而只要想到那条河还在那块土地上流着,就这一个念头,就够碎人的心了。 所以,她仍然一遍一遍地和我们讲述那些故事,故事之中总有一条河,有一个孝顺的孩子,有一个可爱的母亲。有时候,我们听出她活里的教训的意味,我们就会笑着要求再换一个。每一次,她的故事都没能讲完。大概如果不是因为小孩子们已经跑远了,就是因为她的思绪又在那条河前面停顿下来了吧。 而我今天多么渴望能重听一遍那条河的故事呢!谁能告诉我,六十年前,那十八岁的少女的面貌曾有多少飞扬的光来?谁能告诉我,那草原上的男孩子们曾几次驰马掠过她的裙边,谁能告诉我,那一颗年轻的心里,曾充塞了多少对这一块土地的热爱?而在她转身离开这条河时,是不是也以为明天又会再回来?我能问谁呢?我想,大概就只有问这一条河了。 于是,这条河也开始在我的生命里流动起来了。从外婆身上,我承继了这一份对那块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土地的爱。离开她越远,这一份爱也越深,而芳草的颜色也越温柔。而希喇穆伦河后面紫色的山脉也开始庄严地在我的梦中出现,这大概是外婆生前没有想到的吧。 鸢尾草 当然,我也我自己的童年,我自己的故事。我生在抗战末期的四川乡下,我知道那个地方叫做金刚坡。也许有些曾住在那个地方的读者会惊喜地发现这三个字,而这三个字马上带给你们不少的回忆,那我当然也很替你们高兴。不过,这个地方能给我的唯一的印象,就只是那一朵蓝色的鸢尾草,一朵开在湖边的蓝色的花。 我小的时候,人很胖,头又特别的大。妈妈说:常常在一转眼间就看不到我了,马上就知道,一定又是从山坡上哪一个地又滚到坡下面去了。大家只要到山坡下面的草堆里去找,总会找到我这个小肉球。奇怪的是,我很少哭。每次也很少会受伤,所以每次也都只是让大人们虚惊一场。等到刚把我摆到小椅子上坐定,大人们才刚一转身,我又会没事人似地爬下来,然后,又一个滚,又带着草和泥,滚下山去了。 大概,这朵花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我的生命里的,我只记得我身子前面有一丛杂草,头顶上是一片浓密的树荫。我大概是在一个小树林的边缘,林子里面有一个湖,(也许是个池塘,可是此时所有的池塘对我都像一个大湖。)而这朵花就开在杂草和湖的中间,好蓝好大也好香。 以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同样的花,有时候我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知道那朵花该叫什么名字,也并不太感兴趣去替我查植物大全。有更多出这个事情还重要的事要做哪!谁能管那么多闲事。 可是我心中却一直很想念这朵花的。一直到有一天,读大学了,和同学们去北投公园写生,在一条小径的转角处,我看到这一朵花,和我小时候看见的那朵是一个样子,一样的蓝,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香。可是,我已经很满足了,马上到处去找国画老师,找到他后就赶快问他,在路旁长着的这一朵花叫什么名字?林老师说:"这是鸢尾草。" 这就是鸢尾草,我生命里的第一朵花有了名字了。同学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我一个人站在这朵花前很久,一阵微风吹来,小花就会颤动几下子,而我的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地。童年时那朵蓝色的回忆竟然在我心里占了这么大的份量,一旦替它找到了名字,它却在名字前面显得黯淡而模糊了。曾经是那么清晰的一朵蓝花啊! 这也就是为什么几年以后,在香港的一个街用前,我犹疑着不敢向前的原因了。 我的另一段童年是在香港渡过的,那时候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每天早上,她总带着我们三个小的出门去散步。我们先走过电器街,然后后面就是星街和月街,走完这两条街,就面对着二马路的一块山坡了。实在算不了是一块山被,不过,在香港那个寸金尺土的地方,那一块绿色对我们已经很够了。山坡下面有一条石阶,一直通到左边的半山公寓上去。每天早上,外婆就会在山坡前面做一段晨操,然后就在石阶上坐下来,看我们三个小孩在坡上面奔来跑去。我还记得弟弟那时候大概才刚会走,穿着一身紫红色的毛衣裤,跟着我和妹妹的后面转来转去。我们常常故意躲起来,弟弟找不到我们以后也不会哭,总是一转身,两条小腿软软地,向山坡下面的外婆跑去了。当然有时候免不了会在草地上跌一跤,我们就会满怀歉意地跑出来,把他扶起来再和他好言好语地玩上一阵子。 外婆就微笑地坐在那里看我们,一直到觉得太阳太热了时,才带着我们往家里走回去。 后来我和妹妹进小学了,外婆就带着弟弟一个人去做早上例行的散步。从来弟弟也进了幼稚园了,外婆早上送他去上学,上课时她就坐在幼稚园的铁丝围栏的外面,看弟弟和别的小孩子交朋友或者打架,下课后她再带着弟弟走回家。幼稚园是附设在我们的小学里的,所创,我们放暑假总是一起放。一放暑假,我们老少四个又开始我们的晨游了,仍然是那同样的路程,仍然是那个同样的山坡,不同的只是外婆不再把弟弟背在身上,弟弟跑得比我们都快,而他也早已穿不下那一套紫红色的毛衣裤了。 十几年后,我离开外婆,到欧洲来读书,从台湾坐四川轮来到香港,准备坐一星期后的法国客轮到马赛。那时候,有很多小时候认得的朋友都很热诚地招待我。算一算,离开香港去台湾读书竞也是过了十年的光景了,这次过境,十年后的香港当然改变了很多,可是也有很多地方仍然象我小时候所见的一样。那时候,我就渴望着再去一次童年时日日常游的地方。有一天清晨,我就一个人找到那一条电话街了。 我是一个人从秀华台上走下来的,(但我的心中,却有三个人和我一起走下来。)电话街就在前面的左手,街道好象窄了很多,建筑物的墙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广告和招贴,只给砖墙露出一点点空隙,在那个空隙上有白漆涂着的十灵丹的大字,那三个字是认得我的。再转过一条街就是星街了,我慢慢地走着,很想象十几年前一样,可是身边怎么多出那么多数不清的人,不象一个清晨该有的样子。而我的高跟鞋的声音又一下一下地在提醒我,我不再是那个牵着外婆的手的年龄了。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来就只是来看一眼那个石阶的,看一眼后,我就会回头了的。但是,我没想到,这是需要勇气的。 就在那条街的转角前,我依稀地认出了那一块山坡的样子。只要再向前走几步,我就会看到那条通向左边的石阶,只要再向前走几步,我就会看见一个老人,精神很健旺地带着三个小孩子坐在石阶上。 可是,我却站住了,呆呆地站住了。我不敢再往前走,因为我怕那条石阶已经不在了,或者就算还保留着,也许已经给改变了形状了。石阶前面的山坡也许还在,也许已经被人铲平,盖起公寓来了。我不知道我将会看见什么,我想,我还是设法保留我曾经看见过的景象吧。于是,我就回身往来路走回去了。走得很快,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转过头去。 雁阵 等我再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火车正沿着莱茵河岸急驰着,对岸山上的古堡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孤独。火车经过罗累莱那块大山岩的时候,我只觉得岩上长满了太多的荒草。山岩默默地蹲踞在河的转角,而那荒草就在月光下郁郁地摇着。 第19章 而我就想起了我在初中时学会的那首歌:"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会这般悲伤。有一个旧日的故事,在心中念念不忘。……" 而我就又想到外婆的那一条河,和我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些故事。虽然都是些平铺直述的,可是,它们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出现着,就像眼前莱茵河的水波;像昨天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一样;很温柔而又很悲哀地呈现在我的周围。我想,人类已经是一种很孤独的动物了,假如再没有这些旧日的故事来陪伴;再没有些亲爱的人让我去思念;再没有那无边的大地在等待着我的归去;那么就算走遍天涯,我也再不能获得"存在"的意义了。 我的这篇杂记也许该在这个时候告一段落了。我的丈夫说:"你写的东西太以小我为中心了。"不过,我想,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的小我构成的,就因为小我有一份感情,大我才会产生一股力量。雁阵能够不停地飞过八千里的天空,还不就只是因为每一只大雁都有一颗思归的心而已吗? 卷五还乡 困境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唐·韦应物 刚刚离家一个人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写了好多家书,厚厚的,每一封都总有十几页。 那时侯,父亲从台湾也给我写了许多,信里常有令我觉得很温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里。父亲这样说: "在家时的你,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海的,我总觉得你是我五个孩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就象一匹小野马。现在,小野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有时候会轻轻叫你的名字。小野马,离我们老远老远的小野马啊!你也开始想家了吗?" 在异国冰寒的夜晚里读着父亲的信,热泪怎样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心里很不得能马上回到父亲的身边,可是,即使是当时那样年少的我也能明白,有些路是非要一个人往前走不可的啊! 在这人世间;有些路是非要单独一个人去面对,单独一个人去跋涉的。路再长再远,夜再黑再暗,也得独自默默地走下去。 支撑着自己的,也许就是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个世界,不管是在画里、书里,还是在世人的心里,渴望能找到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一个原来应该还存在着的幽深华茂的世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这条长路上慢慢地摸索着。偶尔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好象那美丽的世界就近在眼前,而多数的时间里,所有的理想却都永远遥不可及。 在这条长路上,在寻找的过程中,付出的和得到的常常无法预料。一切的现象似乎都彼此对立却又都无法单独存在,欣喜与歉疚,满足与憾恨总是同时出现,同时逼进,并且,谁也不肯退让。而在这些分叉点上,我逐渐变得犹疑与软弱起来,仿佛已经开始忘记我要寻找的到底是一些什么了。 难道,这就是年少时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生吗? 那个无忧无虑、理直气壮的小野马到哪里去了呢7 对于眼前的处境,对于自己的改变,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混乱与不安,在这一条迢遥的长路上,我难道真的就只能做一个迷途的过客而已吗? 而这并不是我当初要走上这条路来时的原意啊! 我能不能有足够的智慧来越过眼前的困境?能不能重新得回那片宽广宁静的天空?能不能重新拥有那跑沙跑雪独嘶的心情?还有,我那极为珍惜的,在创作上独来独往的生命? 在静夜的灯下,我轻声问着自己,能还是不能呢? 燕子 初中的时候,学会了那一首"送别"的歌,常常爱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有一个下午,父亲忽然叫住我,要我从头再唱一遍。很少被父亲这样注意过的我,心里觉得很兴奋,赶快再从头来好好地唱一次: 长亭外,古道边…… 刚开了头,就被父亲打断了,他问我: "怎么是长亭外,怎么不是长城外呢?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啊!" 我把音乐课本拿出来,想要向父亲证明他的错误。可是父亲并不要看,他只是很懊丧地对我说: "好可惜!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以为写的是我们老家,所以第一次听这首歌时就特别地感动,并且一直没有忘记,想不到竟然这么多年是听错了,好可惜!" 父亲一连说了两个好可惜,然后就走开了,留我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屋子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前几年刚搬到石门乡间的时候,我还怀着凯儿,听医生的嘱咐,一个人常常在田野间散步。那个时候,山上还种满了相思树,苍苍翠翠的,走在里面,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小鸟的鸣声,田里面也总是绿意盎然,好多小鸟也会很大胆地从我身边飞掠而过。 我就是那个时候看到那一只孤单的小鸟的,在田边的电线杆上,在细细的电线上,它安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羽毛,像剪刀一样的双尾。 "燕子!"我心中像触电一样地呆住了。 可不是吗?这不就是燕子吗?这不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燕子吗?这不就是书里说的,外婆歌里唱的那一只燕子吗? 在南国的温热的阳光里,我心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外婆爱唱的那一首歌来了: 燕子啊!燕子啊!你是我温柔可爱的小小燕子啊…… 在以后的好几年里,我都会常常看到这种相同的小鸟,有的时候,我是牵着慈儿,有的时候,我是抱着凯儿,每一次,我都会很兴奋地指给孩子看: "快看!宝贝,快看!那就是燕子,那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小小燕子啊!" 怀中的凯儿正咿呀学语,香香软软唇间也随着我说出一些不成腔调的儿语。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只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一直到了去年的夏天,因为内政部的邀请,我和几位画家朋友一起,到南部的国家公园去写生,在一本报道垦丁附近天然资源的画里,我看到了我的燕子。图片上的它有着一样的黑色羽毛,一样的剪状的双尾,然而,在图片下的解释和说明里,却写着它的名字是"乌秋"。 在那个时候,我的周围有着好多的朋友,我却在忽然之间觉得非常的孤单、在我的朋友里,有好多位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心得的专家,我只要提出我的问题,一定可以马上得到解答,可是,我在那个时候唯一的反应,却只是把那本画静静地合上,然后静静地走了出去。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体会出来多年以前的那一个下午,父亲失望的心情了。其实,不必向别人提出问题,我自己心里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但是,我想,虽然有的时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是应该面对所有的真相,可是,有的时候,我们实在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丽的错误,与人无害,与世无争,却能带给我们非常深沉的安慰的那一种错误。 我实在是舍不得我心中那一只小小的燕子啊! 莲座上的佛 风声是很早就放出去了,因为,我很爱看朋友们那种羡慕得不得了的样子: "真的要去尼泊尔啊?" 朋友的眼睛好象在刹那间都亮了起来。于是,我就可以又得意又谦逊地回答他们: "是陶!不过还不知道手续办得怎么样?假如办成的话,我们还要去印度,去喀什米尔哩!" 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年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好象还都没这么兴奋。向别人说起那些遥远的地方的名字时,真有种陶陶然、薰薰然的感觉。 我一直想去那种地方,遥远、神秘和全然的陌生。不管是金碧辉煌的古老,或者是荒芜脏乱的现代,一切都只是在一种道听途说的传言里存在,和我没有丝毫痛痒相关,我可以用欣赏童话的那种心情去欣赏那块土地,不必艳羡,不必比较,也不必心伤。 而飞机飞到加德满都盆地上空时,也真给了我一种只有童话里才能有的那种国度的感觉。从特别白、特别厚的云层掩映下,一点点地向我们逐渐展路出来的丰饶的绿色高原,有那样干净美丽的颜色,房屋、树木、山峦都长得恰象我梦里曾经臆测过的模样。又好象一张年代稍有点久远,可是笔触仍然如新的透明水彩画。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想到,有一件事情走在等待着我。在事情发生之前,我是一点也没能料到的。 到了加德满都,住进了"香格里拉"旅馆,稍事休息,喝了旅馆特别为我们准备的迎宾酒后,我们就开始参观活动了。第一站就是城郊东方的山上那座"四眼神庙",那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古老的一座佛塔。同行的尼泊尔导游很热心地为我们讲解:塔是实心的,底下的圆座代表宇宙,而上面四方座上画的四面佛眼代表佛在观看注视着众生,然后,然后……。他的英文带有很重的土腔,听起来很费力,于是,我们就一个两个地慢慢溜开了。要溜要赶快,否则,只剩下你一个人时,就很不好意思而必需硬着头皮听下去了。 我溜到佛塔旁边一个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里,刹时间目迷五色,把外面的佛塔、寺庙全都忘了。小小的店里,摆满了精致美丽的东西:镶着银丝套子的弯刀,缀满了彩色石头的胸饰,还有细笔画在画布上的佛画,还有拿起来叮噹作响的喇嘛教的法器,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问: "怎么卖? 第20章 多少钱?" 不过,同行的爱亚比我早,已经拿起一个银镯子来问价钱了。她要店主翻译那镯子上刻着的文字是什么意思。看他们两个说得正热闹,我只好在旁边先挑一些东西出来,等他们说完话。 可是,他们两个大概碰到难题了,僵在那里半天,爱亚过来叫我,要我给地翻译一下,因为有一句话她怎么也听不懂。 面孔黝黑的尼泊尔店主指着手上拿着的那个银铜子说: "这是一句经文,我念给你听,它的意思是说:莲座上的佛。" 他念出了那句经文: "哄玛呢巴地玛哄。" 然后,我整个人就呆住了。 爱亚在旁边等着我的翻译,店主也在旁边等着我翻译,店里还有几个同行的朋友也在看着我,可是,我就是说不出话来。 我无法说话,因为我心里在刹时之间忽然觉得很空,又忽然觉得很满。 那样熟悉的一个句子,却在那样陌生的地方,从那样陌生的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多少年了! 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外婆还在的时候,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到外婆念这句经文。常常是傍晚,有时候是早上,外婆跪在干干净净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俯拜、叩首。长长的蒙古话的经文我听不懂,可是,这一句反覆地出现,却被我记住了。 而当时的我,甚至,过了这么多年的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把它记住了。在这一刹那之前,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已经把这句经文记住了。 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我们这几个孩子是她心中仅有的珍宝。不管我们平常怎么淘气、怎么不听话、怎么伤她的心,在她每天晨昏必有的日课里,在她每天向佛祖祈求的时候,一定仍是一遍遍地在为我们祷告,为我们祈福的吧。 隔了这么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外婆在床上跪拜,我在门外对着她看时的那些个安静而遥远的清晨或傍晚。我还能记得从院子里飘过来的桂花的香气,巷子里走过的三轮车的铃声,还有那个年轻的我,有点惭愧又有点感激的我,装着是不在意似地倚在门边,心里却深深地知道,知道外婆永远会原谅我、永远会爱我的。 一定是这样的吧。所以,隔了这么多年,要我走了这么多路,就只是为了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再向我证实一次她对我的爱吧。一定是这样的吧! 我竭力想把这些思绪暂时放下,竭力想恢复正常,好来应付眼前的局面。可是,我的声音还是出不来,然后,眼泪就成串地掉了下来。 人生遇合的奇妙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在那一刹那,胸臆之间充塞着的,似乎不单只是一种孺慕之情而且,似乎还有一些委屈,一些悲凉的沧桑也随着热泪夺眶而出。 事情就是这样了。在一、两分钟后,我终于能够哽咽地把这句经文译了出来,也终于能用几句简单的话把我的失态向爱亚解释了一下。爱亚真正是能体贴我心的好友,她一直安静、忍耐地等在旁边,当时并没有急着要来安慰我,事后也没有再提过一句,却能让我感受到她的了解与关怀。 从那一刻以后,加德满都盆地的美丽风光对我就变得不再只是神秘遥远的香格里拉而已了。从那一刻以后,有些庄严而又亲切的东西将我系绊住了,我与那一块仙境似的土地之间竟然有了关连。 莲座上的佛啊!这一切,想必是你早已知道,并且早已安排好的吧? 失母 八岁还是九岁的那年,住在香港,有一回在最热闹的中环街上和姐姐走散了。 在努力地左奔右跑试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是回不去了,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人站在马路旁边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还向聚过来看热闹的路人哀求: "请你带我回家好吗?" 后来还真是有好心的路人替我找来警察,高大的警察把我带回办公室再通知父亲来领我回去。见到父亲时大哭了一场,等到回到家里,又有点害怕母亲会责怪我,就踌躇着不敢向前了。母亲微笑着什么话也没说,倒是姐姐们在旁边一直问我,问我真的好意思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哭给大家看? 而在今年五月三日的这一天,在台中一个专科学校的礼堂里,在千百人的面前,在初闻噩耗的那一刻,我也和多少年前一样,魂飞魄散,不得不失声痛哭起来。 只是因为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我好象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忽然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原来的家。 在前一天下午和母亲道别的时候,还没有任何预兆,一切如常,母亲仍然是那个安静平稳在努力做着保健运动的母亲,我仍然是那个匆忙急躁有着一切理由要跑出门去的女儿,是一个星期六下午,一切如常。 我一面急着往外跑一面又回头高声向她说再见,我说我去台中领个奖章回来送她好不好?母亲正在护士扶持下做一个困难的动作,没有回答我,而我也并没有耐心地停下来等她回答。 我没有领到那个奖章。 清晨就赶到台中的丈夫,在颁奖会场入口签名的地方伸手拦住了我,把我牵到旁边,迟疑又迟疑之后,用他所能用的最和缓的语气向我宣告: "妈妈过去了。" 而在那个时候我脸上竟然还带着微笑,还正在惊喜于他的出现,正在奇怪他为什么不让签名,不让我和我身旁的朋友打招呼。 要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那五个字的意思,要在挣扎抗拒了之后才在热泪滂沱中接受了命运的宣判。 我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失声痛哭,忽然明白自己从此是个失母的人了,和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完全不一样的是我从此再也没有可以回头的路,再也没有可以重新获得的机会了。 五月终于过去了,此刻的母亲已经长眠在一处有着许多阳光的山坡上,山坡周围有野生的松树和台湾的相思,远处可以望到北海岸灰蓝色的海洋。父亲忽然回头问我: "妈妈这墓是朝北的吗?"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北方,北方是那里?是那一个方向呢? 是妈妈用七十年的时间慢慢走过来的那个最初的地方吗?是妈妈在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从此就不能再回去的故乡吗? 母亲的故乡在蒙古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一个遥远的她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只听说春天来时草原上会开满了花朵,而夏日风过时草香直漫到天际。乡关路远,归梦难圆。而此刻,要经过生死的界限,要终于长眠在温热的南国岛屿上之后,我们的母亲才能重新再回到她的土地上去了罢。 而那是多远多远的一条路呢? 还乡?! 1 我马上就开始喜欢她了。 因为,她是这样在形容着我的家乡,她第一句话就说: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远那么远的云。你知道吗?那天有多远,云就一直跟着铺到多远。整片草原上天空几乎是圆的,一直垂到地平线上,而那地平线又好远好远。" c在旁边微笑打岔: "天似穹庐罩四野。" 然后,她又说: "那些男孩子真好看,站在那里,挺拔得就象一棵树一样。" 她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再说: "我觉得你不太象蒙古人了。我看过的那些蒙古女孩眼睛都是细细长长的,脸总是红扑扑的,好可爱。" 她说话的时候,整个面孔都亮了起来,眼神好家也都被那与草原有关的回忆点燃照亮了一样。 在我的心里也有一些什么被燃着了,同时还充满了对她的感激。虽然才是初次见面的朋友,但是,籍着她敏锐的心灵和眼睛,我好象也看到了我的故乡一样。 这几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对我提过同样的话题——他们去过我的家乡,他们想要告诉我旅程的一些经历。 可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很奇怪很痛苦的感觉,微笑端坐聆听一个不大相识的朋友说一段他认为很特别的或者很新鲜的趣事,而那件趣事发生在我遥远的梦魂里的家乡。 所以,我常常在一开始就央求他们换一个话题,而对方也常常是一脸诧异地注视着我: "可是,你不是蒙古人吗?我还以为你会爱听哩。" 要向他们解释我的心情确实有点困难,首先,我心中对他们有着一份强烈的妒意。为什么?同样是中国人,他们可以去到我的故乡而我却不能?他们应该知道我的渴望,为什么却还非要到我这回不去的人的面前来说话?我想,无论如何,我总还有拒绝聆听的自由吧? 另外,更让我难过的是那在有意或无意之间的一种观光客的口气,深深刺伤了我的心。我说不出来是什么地方不对,我想,也许只能解释成自己的过分敏感了吧。在任何时候,我都可以高高兴兴聆听一个朋友对我大谈他在印尼、在欧洲,或者甚至在北极的精彩经历,却绝对不能忍受一个中国人在中国大陆上的"观光"过程。 可是,在这一天,她说话的感觉却和那些其他的人完全不一样,她也是去旅行,也是在听到了我是蒙古人之后,想告诉我她对我的故乡的喜爱与惊叹。 我想,不同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里了吧。 她是真心喜爱那一片辽阔的草原,也连带着喜欢了那片草原上的居民,所以,在她的语气里,有着一种真纯的喜悦,她似乎替我说出了我故乡最美好的一面——也是我衷心希望能够看到的那一面。 我因此而不得不感激她。 第21章 因为:这终于证明了,我也许不一定每次都要忌妒和生气的,我其实还是很渴望能够聆听到别人对我故乡的形容,只要他不要再有意或无意之间伤了我,或者伤了我那从来没能见过的家乡。 而在隔离了几十年之后,这是彼此之间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啊! 2 我越来越不能控制我自己心中的喜怒了,还有那一分强烈的妒意。 去年暑假在香港,一位在那里教大学的朋友对我说: "现在香港的年轻人真会玩,一放寒暑假就跑了。" 我的童年是在香港度过的,因此知道也去过香港那几个外海上的小岛,于是微笑地向他说: "年轻人本来就应该在放假的时候出去玩的啊!" 想不到,朋友却回答我说: "可是,有时候大考一考完人就不见了,问同学才知道这个人去了蒙古,那个人去了新疆,真过份!连考了几分也不管了。" 听到那些地名的时候,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原来对这个小岛上的年轻人的同情与宽容(也许还有着一丝可以察觉的怜悯),都在霎时一齐变成又炽热又疼痛的妒意了。 我不禁自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了呢? 或者,我们都要自问,这几十年的时光,怎么让中国人变成这么许多不同的样子呢?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3 信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大概人已经在蒙古了;写这信时我的心也好象已经在大漠上奔驰了一样。下次再给你信时,最快也将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只是为了要向我实践一句诺言、一个在海外从事摄影工作的朋友,在他的大陆摄影之旅里,加上了一个新的目标,我的家乡——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探寻。 在起始的时候,我是很兴奋的,他总会尽量去试,希望能够拍到一些有意义的,令我动心的相片回来。 但是,在今天,在他归期将近的时候,我却开始害怕了起来。我伯的就是马上就要揭晓的感觉,在他把辛苦拍得的相片递过来给我的时候,我是打开来看还是不看呢? 就在前几天,c笑着对我说: "席慕容,我们一起回去看一看好吗?只要你保证不在路上乱哭,我们就跟着你去蒙古玩玩好吗?" 可是,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在我前面等待着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遭逢? 就象所有在台湾成长的这一代,"我,已经是一棵树,深植在这温暖的南国。"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期望与等待部与这个岛有了关联,我实实在在是这个岛上的一份子,是这个岛上的人了。 不用朋友来提醒,我自己也觉得已经不太蒙蒙古人了。可是,如果不还乡,我的祖籍仍然是遥远的蒙古,我身上的血脉也仍然自觉是来自那草原的嫡传。而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把原来是非常模糊的故乡清清楚楚地放到你眼前,你是要接受还是不接受呢; 而如果,如果有一天真的回去了,站在那一片曾经养育过我父亲和母亲成长的土地上,在那个时候,我又会是什么呢? 我多害怕,如果站在一块原来于我应该是非常亲近的土地上,却发现自己已经是,并且,也终于只能是一个陌生的异乡人了。 如果面对着的是这样的命运,我想,任谁都不能不痛哭的吧。 怎么到最后会变成这样了呢? 序一代的心事 翁勲 席慕蓉说:"不再写诗了。" 她把二十五年的诗作选了三十几首,再加上近年陆续发表的新作近三十首,结成一集。 用很工整的字体手抄的诗稿,一张一张夹成厚厚的一本活页。 "这就是诗人的一生吗?"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心里不免有这种惊动和感伤。 这些年,我和席慕蓉成为很好的朋友。最初是共同喜爱山水,常常走告有关美丽风景的地方,相约一起游玩。有时候背起简单的食物,走很长的山路去写生。最近是分享了她寻找故乡蒙古的喜悦、愤怒和痛苦。 做为朋友,席慕蓉的用功常常使我惭愧。多年来,开车如驱马,在台湾山野奔跑写生,她的用功还包括手抄诗稿字迹的工整,活页装订的一丝不苟,也包括她画画时对工具选择的严格。到了最后装裱,她也从不放弃慎重的态度。往往画挂起来了,觉得框装配得不妥还是拿下来撤换。 在教育的系统中席慕蓉也遵循着一条合理的路,从师范学校美术科到师范大学美术系,出国在比利时皇家艺术学院深造,一直到回国任教于新竹师范学院,从讲师到副教授、教授。 席慕蓉在现实中走了一条完全遵循世俗规则的路。 她相信制度、规则,她也相信纪律。因此,用功地在制度规则中把自己发展到最好的状态。 从现实的意义来看,席慕蓉的世界是一个圆满幸福的世界。事业、婚姻、孩子、甚至她所关心的社会,她都以合理的方式去努力使它们圆满。 但是,圆满竟然也是一种遗憾吗? 我读席慕蓉的诗,读到在幸福之中犹有盼望、渴想,有泫然欲泣的感伤。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请柬》 在台湾社会从战后初期打拼的年代过渡到物质的繁荣富裕,席慕蓉的诗普遍反映了大多数人在富裕幸福之外的另外一种遗憾吧。 从最基本的意义来看,诗,是喜悦的声音,诗,也是感伤的声音,两千多年前在桑树下田陌间工作的男女的调笑、渴望、追求、怨艾一一被记录,形成了中国最早的一部诗经。 既然我该循路前去迎你 请让我们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 我会学着在甲骨上卜吉凶 并且把爱与信仰都烧进 有着水纹云纹的彩陶里 那时候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心也简单 ——《历史博物馆》 席慕蓉的诗在方字上很少晦涩难懂之处,也很少有情感幅度特别极端的辞汇。如同她在现实生活中相信相仿制度规则一般,她在文字语言的世界也遵循一种古典。 在台湾社会初步进入物质富裕的阶段,大部分的人,在幸福的基础上并没有太多彻底变化的要求,他们心中的诗往往是在基本稳定的要求下一点点心事的意外。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一棵开花的树》 这是一般喜爱席慕蓉的诗的读者可能最熟悉的句子。 严格的来说,台湾战后的大众基本上生活在没有诗的状况。社会中所谓的"诗人",无论在文学圈子中如何喧腾,其实并没有与大众生活发生真正密切而广泛的共鸣。 传统诗歌中的"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的宗旨也早已不再是诗人的目的。诗人似乎多半宁愿在极其个人的空间里做文字的营造。 席慕蓉的诗却是她合理幸福生活中的意外。她在绘画中往往牵制于学院出身的某些包袱,有时过度相信方法、规则,然而在她的诗中却恰恰成为她规则的解放。 阅读席慕蓉的诗,可以观察到两种矛盾的交错,一种是文字上的平实古典,另一种是心境上对浪漫的狂想。 七○年代至八○年代恰恰是台湾从平实的社会进入富裕的年代。 席慕蓉的诗在那一平实而又开始狂想的年代呼唤了整个诗的读者,或者说,是整个一代的心事的呼唤使席慕蓉出现了。 文学圈子中对大众形态文化的忽视,甚至恶意的贬损,可以看到台湾所谓"文学圈"的不够健康。席慕蓉在七○年代以后诗集的畅销也许是引起诗的圈子中少数人对她采取恶意逻辑的一例吧。加上她的女性身份,更使习惯的文学圈子加重了对席慕蓉诗作的成见。 梁代的钟嵘在编《诗品》时发现只有一位女诗人班婕妤,很感慨的在诗品序中说:"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 在这短短的感慨在此后一千多年当中并没有任何转机。男性依然以他们霸道的方式,不只独霸政治、经济,也同时独霸着文化与诗的国度。两千年间,能够与男性并驾齐驱的女性诗人事实上只有李清照一人而已,然而此后撰写文学史、诗史的人连钟嵘式的感慨都没有了,只当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已。 席慕蓉大约从来没有想过要领导文风或改革社会一类的事,女性主义的运动也似乎与她无关。但是,七○年代,席慕蓉却是以极其女性的诚实与狂想呼唤起了一整代人的梦想。 席慕蓉说,出这本诗集,要替自己二十五年的诗做一个总结,从此——"不再写诗了。" 席慕蓉也许觉得诗死亡了。 然而,诗的死亡也可能是真正诗的复活吧。 如果我们对诗不怀成见,那么,温婉幸福可以为诗,激愤屈辱当然也可以成为诗。 诗有时随着年轻华丽的生命早早逝去,如王勃、李贺,如rimbaud。但是,诗也有时要在沧桑的生活中峰回路转,越走越宽阔,如杜甫、苏轼,如普希金。 第22章 我曾经按照年表读杜甫、苏轼,四十五岁以前几乎还没有写到最重要的作品。 因此——来日方长,席慕蓉如果以后继续写诗,绝不算是对自己的反悔;或者说,诗,本来就是对自己不断的反悔吧。 一九九二年二月廿五日于东海 卷一请柬 ——给读诗的人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让我们并肩走过荒凉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与刺痛 都在这顷刻 宛如烟火 ——一九八九·五·廿二 鸢尾花 ——请保持静默,永远不要再回答我 终究必须离去这柔媚清朗 有着微微湿润的风的春日 这周遭光亮细致并且不厌其烦地 呈现着所有生命过程的世界 即使是把微小的欢悦努力扩大 把凝神品味着的 平静的幸福尽量延长 那从起点到终点之间 如谜一般的距离依旧无法丈量 (这无垠的孤独啊这必须的担负) 所有的记忆离我并不很远 就在我们曾经同行过的苔痕映照静寂的林间 可是有一种不能确知的心情即使是 寻找到了适当的字句也逐渐无法再驾御 到了最后我之于你 一如深紫色的鸢尾花之于这个春季 终究仍要互相背弃 (而此刻这耽美于极度的时光啊终成绝响) ——一九八九·五·七 秋来之后 ——历史只是一次又一次意外的记载, 诗,是为此而补赎的爱。 当月光来次铺满你来时的山径 希望你能够相信 我已痊愈自逃亡的意念 自改装易容隐姓埋名以及种种渴望的边缘 自慌乱的心自乞怜的命运 自百般更动也难以为继的剧情 自这世间绝对温柔也绝对锋利的伤害 若说秋来没有人能比我更加明白 总有些疏林会将叶落尽 总有些梦想要从此沉埋总有些生命 坚持要独自在暗影里变化着色彩与肌理 我会记得你的警告 从此严守那观望与想像的距离 永不再进入事件的深处 不沾忧愁的河水不摘悔恨的果实 当月光再次铺满你离去时的山径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 但是我确实已经痊愈已经学会 不再替真相辩解任由它湮灭一如落叶 并且不断删节那些多余的心事 (多余的徒然在前路上刺人肌肤的枯枝) 在秋来之后的岁月里我 几乎可以被错认是 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女子 ——一九八七·十一·八 历史博物馆 人的一生,也可以像一座博物馆吗? 一 最起初只有那一轮山月 和极冷极暗记忆里的洞穴 然后你微笑着向我走来 在清凉的早上浮云散开 既然我该循路前去迎你 请让我们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 我会学着在甲骨上卜凶吉 并且把爱与信仰都烧进 有着水纹云纹的彩陶里 那时候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心也简单 二 雁鸟急飞季节变易 沿着河流我慢慢向南寻去 曾刻过木质观音浑圆的手 也曾细雕过一座 隋朝石佛微笑的唇 迸飞的碎粒之后逐渐呈现 那心中最亲爱与最熟悉的轮廓 在巨大阴冷的石窟里 我是谦卑无怨的工匠 生生世世反复描摹 三 可是究竟是哪里有了差错 为什么在千世的轮回里 我总是与盼望着的时刻擦肩而过 风沙来前我为你 曾经那样深深埋下的线索 风沙过后为什么 总会有些重要的细节被你遗漏 归路难求且在月明的夜里 含泪为你斟上一杯葡萄美酒 然后再急拔琵琶催你上马 知道再相遇又已是一世 那时候曾经水草丰美的世界 早已进入神话只剩下 枯萎的红柳和白杨万里黄沙 四 去又复返仿佛 总有潮音在暗夜里呼唤 胸臆间满是不可解的温柔需求 用五色丝线绣不完的春日 越离越远云层越积越厚 我斑驳的心啊 在传说与传说之间缓缓游走 五 今生重来与你相逢 你在柜外我已在柜中 隔着一片冰冷的玻璃 我热切地等待着你的来临 在错愕间你似乎听到一些声音 当然你绝不可能相信 你当然绝不可能相信 这所有的绢所有的帛 所有的三彩和泥塑 这柜中所有的刻工和雕纹啊 都是我给你的爱都是 我历经千劫百难不死的灵魂 六 在暮色里你漠然转身渐行渐远 长廊寂寂诸神静默 我终于成木成石一如前世 廊外仍有千朵芙蓉 淡淡地开在水中 浅紫柔粉 还有那雪样的白 像一幅佚名的宋画 在时光里慢慢点染慢慢湮开 ——一九八四·八·廿四 短笺 有谁会将诗集放在行囊里离去 等待在独居的旅舍枕边 一页一页地翻开 灯熄之后窗里窗外 宇宙正在不停地消蚀崩坏 这一生实在太短 拿不出任何美丽的信物可以与你交换 虽然在莲荷的深处 我曾经试过我确实曾经试过啊 要对你千倍偿还 ——一九八八·九·八 沉思者 是什么只让水波欢跃向前 却让我们逐渐退缩 逐渐变得沉缓与冷漠 是什么让激动喜悦的心逐日远去 换成了一种隐密的沉重的负荷 (你坚持要筑起的堤防让我心伤) 这是河流最后的一个问题 是我最后的一首歌 我终于来到了生命的出海口 留在身后的 是那曾经湍急奔流过的悲喜 是那曾经全力以赴纵使粉身碎骨 也要挣扎着向你剖白过的自己 还有那些荒莽的岁月荒莽的夜 (那在远方反复呼唤着我的山野) 沿着峰峦与溪谷蜿蜒而下 再蜿蜒而上思绪总是停顿在 每一处微微转折的地方 仿佛又听见满山的树丛在风中呻吟颤动 野姜花香气散漫 月色随着奔逐的云朵静静开展 (为什么那鲜活的昨日一定 要一寸一寸地将自己变成苍茫旧事) 而现在是海 无边无际的浪涛正迎面而来 山林沉默不语逐渐退后逐渐远离 (远离是不是就会逐渐平息) 沙岸上无人理会我的问话 只有时光用它永恒的沉思 作为给我的回答 ——一九八七·七·七 在黑暗的河流上 ——读《越人歌》之后 灯火灿烂是怎样美丽的夜晚 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满涨的潮汐 是我胸怀中满涨起来的爱意 怎样美丽而又慌乱的夜晚啊 请原谅我不得不用歌声 向俯视着我的星空轻轻呼唤 星群聚集的天空总不如 坐在船首的你光华夺目 我几乎要错认也可以拥有靠近的幸福 从卑微的角落远远仰望 水波荡漾无人能解我的悲伤 (蒙羞被好兮不訾羞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 不是不知道应该闪避应该逃离 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晚里啊 藏着一种渴望却绝不容许 只求只求能得到你目光流转处 一瞬间的爱怜从心到肌肤 我是飞蛾奔向炙热的火焰 燃烧之后必成灰烬 但是如果不肯燃烧往后 我又能剩下些什么呢除了一颗 逐渐粗糙逐渐碎裂 逐渐在尘埃中失去了光泽的心 我于是扑向烈火 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 用我清越的歌用我真挚的诗 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为你准备的极致 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 只有我才知道隔着雾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君不知) 当灯火逐盏熄灭歌声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所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 你的昔日我的昨夜 ——一九八六·六·十一 附记: 《越人歌》相传是中国第一首译诗。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一首美丽的情诗。 第23章 奇-書∧網有人说鄂君在听懂了这首歌,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但是,在黑暗的河流上,我们所知道的结局不是这样。 静夜 天使依然在每一夜前来 带着不能延续的记忆 从静静的夜空静静坠落 如星光逐点熄灭 而我依然爱你 想必你应该也知道并且同意 虽然你及时明白了 那种晕眩的喜悦正是翻覆沉溺的开始 虽然在你的海上 一切风云的涌动都早已被禁止 ——一九八七·十二·廿二 青春 之一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一九七九·六 七里香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的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一九七九·八 美丽新世界 那逐渐成形的习惯都是墙吗 那么那日夜累积起来的禁忌 就都是网了 我们终于得以和一切隔离 诸如忧伤喜悦以及种种有害无益的情绪 从此在心中纵横交错的 都是光亮的轨道 河川无菌血液也一样 即使你终于出现也无从改变 在等待中消失了的那些 已经不能再描绘所有的细节 在一无杂树的林间 一无杂念的午后即使 你说出了你的名字 即使你胸怀间还留有前生的烙印 我也再无从回答无从辨识 ——一九八七·三·廿六 蚌与珠 无法消除那创痕的存在 于是用温热的泪液 你将昔日层层包裹起来 那记忆却在你怀中日渐 晶莹光耀每一转侧 都来触到痛处 使回首的你怆然老去 在深深的静默的海底 ——一九八一·八·五 旅程 逍遥兮,由黑暗至于灿烂; 逍遥兮,由灿烂至于黑暗 ——唱赞奥义书 所有我曾经得到过的 终于都要还赠给你 不管我多么珍惜不管 我多么不愿意 这已是行程的终点虽然 出发时召唤的鼓声还正如火种 在我心中轻轻跃动 而那些墨迹未干的诗篇 转瞬之间读来竟都成谶言 (我只是到现在还不能明白 从何时何处开始曾经那样 惊心动魄的海洋忽然静止 奔流的溪涧停歇繁花寂灭 仿佛是有人不待终场就转 身离去好把完整的孤寂都 留给他自己而你该知道我 多希望能留下那晚的月光 多希望能与你同行而前方 的路途还正悠长在十字路 口几度踯躅多希望你能停 步容我修改那些不断发生 的错误昨夜那些燃烧着的 诗句还正炽烈光焰照耀四 野你曾经是我辉煌明丽的 世界当每一回顾缤纷花树 还历历在目而时光却用狂 猛的速度前来将一切结束 只剩下胸怀间隐隐的疼痛 我不禁要惊惧自问是何种 试探将周遭变成如此黑暗) 这已是行程的终点 回首时平原尽头只剩下云朵仓促 飞掠过一处又一处 荒芜的庭园 在那里我曾经种下无数的希望 并且也都曾经 在我无法察觉的时刻 逐一绽放 "呼唤与被呼唤的 总是要彼此错过" 等待与被等待的也是一样 从此我能栽种与收获的只有记忆 是不是到了最后 终于也都要含泪还赠给你 ——一九八七·八·十 光的笔记四则 假说 被所有的光都拒绝了之后 黑暗便开始显现 (一如思想中那些既定的概念) 威胁着要进入一切的容器 然后成为永远不再改变的固体 我于是决心点燃起自己来寻找你 设定 我并没有哭泣可是 你为什么总在 我将要开启下一扇门再下一扇门 之外 行动似乎从未终止 只是时间顺延 所谓光明远景难道真的是 一场刚好持续了一生的哄骗 实验 不想重复却又 不得不重叠 白昼间努力追随着你的种种举止 在夜里以细微的差距都进入了我的诗 一直忘了问你 在皮影戏里最曲折动人的剧情 到底是光还是那影子 结论 夏夜的星空 只上演悲剧 当那闪耀眩目的讯息 终于传达到我的心里 你在千万光年距离之外的星体 其实早已熄灭冷却 而我那狂喜地回答着的光芒啊 却还毫不知情还正在 急急向着你奔去的路上 ——一九八八·四·十八 酒的解释(两章) 佳酿 要多少次春日的雨多少次 旷野的风多少空芜的期盼与 等待才能 幻化而出我今夜在灯下的面容 如果你欢喜请饮我 一如月色吮饮着潮汐 我原是为你而准备的佳酿 请把我饮尽吧我是那一杯 波涛微微起伏的海洋 紧密的封闭里才能满贮芳香 琥珀的光泽起因于一种 极深极久的埋藏 举杯的人啊为什么还要迟疑 你不可能无所察觉 请请把我饮尽吧 我是你想要拥有的一切真实 想要寻求的一切幻象 我是你心中 从来没有停息过的那份渴望 新醅 假若你待我 如一杯失败了的 新醅 让燃烧着的记忆从此冷却 让那光华灿烂的憧憬从此幻灭 我也没有什么好怨恨的 这世间多的是 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 在酿造的过程里其实 没有什么是我自己可以把握的 包括温度与湿度 包括幸福 ——一九八五·十一·四 镜前 一如那瓶插的百合 今夜已与过往完全分隔 既喜于自身的 玉洁冰清又悲 时光的永不回转 窗外无边静寂月出东山 在镜前不禁 微微追悔 那些曾经被我弃绝的 千种试探 ——一九八七·三·廿五 出岫的忧愁 骤雨之后 就像云的出岫你一定要原谅 一定要原谅啊一个女子的 无端的忧愁 ——一九八二·七·廿三 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一九八○·十·四 山月 ——旧作之二 我曾踏月而去 只因你在山中 而在今夜诉说着的热泪里 犹见你微笑的面容 丛山黯暗 我华年已逝 想林中次次春回依然 会有强健的你 挽我拾级而上 而月色如水芳草凄迷 ——一九六七年·三·廿五 悟 那女子涉江采下芙蓉 也不过是昨日的事 而江上千载的白云 也不过只留下了 几首佚名的诗 那么我今天的经历 又有些什么不同 曾让我那样流泪的爱情 在回首时也不过 恍如一梦 ——一九八○·二·十七 卷二诗的末路 诗的末路 所有的悲伤 其实是不断重复前来的 所有的寂寞也是 要到了此刻 我才知道 生命里能让人 强烈怀想的快乐实在太少太少 我因此而逐渐胆怯 对每一个字句都犹疑难决 当要删除的终于 超过了要吐露的那一部分之时 我就不再写诗 ——一九八八·七·二 去夏五则 1 我仓惶回首 想你在那瞬间也读出我眼中急迫的哀求 然而你的箭已离弓 正横过近午万里无云的天空 2 真相突然出现如坠落的鸿雁消失在草丛之间 3 仿佛童年为了准备第一次远足 收拾好所有的美德包括谦让忍耐和期待 都放进野餐盒里然后才入睡 翌日暴雨如注 4 果真没有什么可以永远燃烧下去的吗 即使燎原之后依旧要复归于灰烬 即使今生仍然相爱想必我们心中也不敢置信 5 若有泪如雨 让藤蔓攀援让苔藓层层包裹让浓雾终日瀰温 封锁住那通往去夏的山径 ——一九八七·七·廿七 咏叹调 不管我是要哭泣着 或是微笑着与你道别 人生原是一场难分悲喜的 演出而当灯光照过来时 我就必须要唱出那 最最艰难的一幕 请你屏息静听然后 再热烈地为我喝采 我终生所爱慕的人啊 曲终人散后 不管我是要哭泣着 或是微笑着与你道别 我都会庆幸曾与你同台 ——一九八一·十二·六 预言 你不得不同意即使是从此别离 即使我们已经 妥善收藏起一切的激情与悲喜 (记忆如利剑轻轻滑进鞘中从此尘封的 是那在日里夜里都包裹着的面容) 而前路上依然会有那不可预见的埋伏 在黑暗中等待着一次又一次铮然的闪出 等待着一次又一次 锋利冰冷的切割我爱 那微颤微寒而确实又微带甘美的伤口啊 请你请你一定要小心触摸 ——一九八七·七·四 月光曲 据说用月光取暖的女子从不受伤 有处旷野容许她重新长出枝叶 学会了煞有介事地遗忘学会了 转身再转身然后重新开始 学会了聆听所有语言里不同的音节 学会了像别人一样用密码去写诗 让欲望停顿在结局之前的地方 将巨大的精心绘制的蓝图寄放在 山冈高处 他的白木屋里向晚微微暗去的墙上 ——一九九一·五·廿二 灯下的诗与心情 不是在一瞬间就能 脱胎换骨的 生命原是一次又一次的 试探 所以请耐心地等待 我爱让昼与夜交替地过去 让白发日渐滋长 让我们慢慢地改变了心情 让焚烧了整个春与夏的渴望 终于熄灭换成了 一种淡然的逐渐远去的酸辛 月亮出来的时候 也不能再开门去探望 也能终于 由得它去疯狂地照进 所有的山林 ——一九八二·四·廿 礼物 给你的礼物其实并不需要拆封 一如你给过我的那些记忆 (在潮湿的轻雾中绽放的花树 在黑暗的山路上啊那袭人的芳馥) 请含笑收下请为我稍稍留步 即或只是这一盏茶的时光 即或只是这一转身默然的相对与交会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 有一个夏天的夜晚从来不曾远去 千里迢迢我只是前来向你宣告 多年之前不能确定的答案如今终于揭晓 就请含笑收下吧不必拆封今夜别后 我们生命里总有一部分会不断地 在花荫之中重逢 ——一九九○·十一·卅 自白书 1 我的真实 是我的不真实的梦 我的不真实 就都在这里了 2 我的悔改 是我这从此不肯再改悔的决心 我的不悔改 便是如此 ——一九八八·四·三 试炼 差别应该还是存在的吧不然 为什么总有人能从真相边缘飞掠而过毫毛无伤 却也总有人从此沉沦 可惜的是我们从来无法预先测试 你的和我的灵魂的品质 只好任由事件发生再逐步开展 只好在多年之后任由 那些不相干的旁观者前来匆匆翻阅 或者惊叹或者扼腕 ——看啊! 第24章 谁到最后终于全身而退 而谁谁又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美且易碎 ——一九九○·十·十六 溶雪的时刻 当她沉睡时 他正走在溶雪的小镇上 渴念着旧日的 星群并且在 冰块互相撞击的河流前 轻声地 呼唤着她的名字 而在南国的夜里 一切是如常的沉寂 除了几瓣疲倦的花瓣 因风 落在她的窗前 ——一九八二·七·卅一 爱的筵席 是令人日渐消瘦的心事 是举箸前莫名的伤悲 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筵席 是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 一醉 ——一九八一·七·六 传言 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为我 我如何能 不爱你风霜的面容 若世间的悲苦你都已 为我尝尽我如何能 不爱你憔悴的心 他们说你已老去 坚硬如岩并且极为冷酷 却没人知道我仍是你 最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带泪并且不可碰触 ——一九八一·一·十五 悬崖菊 如雪般白 似火般烈 蜿蜓伸展到最深最深的谷底 我那隐藏着的愿望啊 是秋日里最后一丛盛开的 悬崖菊 ——一九八四·八·十九 楼兰新娘 我的爱人曾含泪 将我埋藏 用珠玉用乳香 将我光滑的身躯包裹 再用颤抖的手将鸟羽 插在我如缎的发上 他轻轻阖上我的双眼 知道他是我眼中 最后的形象 把鲜花洒满在我胸前 同时洒落的 还有他的爱和忧伤 夕阳西下 楼兰空自繁华 我的爱人孤独地离去 遗我以亘古的黑暗 和亘古的甜蜜与悲凄 而我绝不能饶恕你们 这样鲁莽地把我惊醒 曝我于不再相识的 荒凉之上 敲碎我敲碎我 曾那样温柔的心 只有斜阳仍是 当日的斜阳可是 有谁有谁有谁 能把我重新埋葬 还我千年旧梦 我应仍是楼兰的新娘 ——一九八一·三·十四 ——看中视"六十分钟"介绍罗布泊,里面有考古学者掘出千年前的木乃伊一具,据说发间插有鸟羽,埋葬时应是新娘。 流水 生命中发着亮光的时刻宛如流水 诗已是本体并不需要 刻意去复习水声潺潺 无论是微笑与拥抱 都有着非常悦耳的韵脚 单纯的话语贯穿过峡谷与森林 在任何一处清凉的树荫下都可以 凝神倾听少年的梦想啊也如流水 在一年初始的季节 滚滚翻腾而去带着 青草和泥土的芳香 不知道要流向何方 ——一九八八·十二·一 刻痕 从雾里出现又再消失在雾里 那一路唱着歌怎样也不肯停下来的 歌者啊其实 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在湿润洁净的砂粒之间 如果你愿意在水边静静俯首 细看那砂质的河床映着天光 在与你微笑的倒影重叠的地方 流动的躯体其实已经 在砂粒间刻划出无数细微的起伏纹路 在光与影之间记载着 碰触时的颤动 和割舍之时的缠绵 ——一九八八·一·五 创作者 我们用文字将海湾固定 将记忆钉死努力记述 许多轮廓模糊的昨日然后 装订成册 静待那银灰色微微闪亮的蠢虫的来临 可是水与岩石从不肯如此 在永远的流动与冲激之中 他们不断描绘并且修正 那时光的面容 ——一九八八·十一·十五 恨晚 我的前身本是高温的熔岩 胸怀间有着谁也无法扑灭的熊熊烈焰 而你来何迟啊你来何迟 在亿万年之后此刻的我 只能是一块痉挛扭曲形象荒谬的顽石 如你所见 只能是一部过往沧桑的记录 只能是一种凝固了的 具象的痛苦 ——一九八八·三·十五 控诉 是谁挪用了你原来的 文字是谁 掠夺了我真正的诗 是谁在汹涌的激流里轰然狂笑 卷走了所有年轻的心在夜里曾经 一笔一笔含泪记下的初稿 是谁啊把记忆冲刷成千疮百孔 再默默地藏身在岁月逐渐湮灭的隙缝之中 ——一九八八·十二·十 石头的坏习惯 我开始学会了自问自答在面对 或者背着寂寞的时候 为什么白色的云朵 总选择在极蓝的天空上漂泊 秋日的林间想必正如锦绣 有没有谁又约了谁正在树下等候 阳光迟迟不肯走进峡谷 在遥远的山峦上那片小小的黑影 是一只鹰啊 是不是正临风伸展双翼 缓慢而又倾斜地掠过峰顶 ——一九八九·四·十七 野姜花 孤独的天使你从哪里来 又要飞往哪里 难道这漂泊永无终止? 孤独的天使启程之后你的心中 是不是还会藏有一些淡淡的气味和颜色 你会不会记得 在刚下过雨的河岸上 你曾经将我与昨日都摘下 还有一行未曾采撷过的野姜花 ——一九八九·六·廿二 极短篇 微凉的清晨在极浅的梦境中 我总是会重复梦见 你渐行渐远冷漠和忧伤的面容 而梦里星空皎洁一如那夜 那夜在山中我们正微笑欣喜于初次的相逢 ——一九八九·六·廿二 卷三忧思 忧思 写给一个曾经美丽过海湾 我所害怕的并不是这时日的减少 生命该遵守的规则我很早就知道 可是所有的忧思仍然不请自来 当我将秋日的窗户慢慢推开 (他们在怎样毁坏着我的世界呢?) 依旧是晴朗的天空 风声却与昨夜的有些不同 林间的树叶已逐渐枯干 河水静静流过 到远山的身旁才开始转弯 我知道我的心中有些纷乱有些激动 想去探索那真正的疼痛 (他们为什么要急着毁灭 这样美丽的世界?) 在微凉的风里我做的只是无用的努力 远处等待着的是一种必然的结局 惊呼坠泪都于事无补 他们用垃圾与怪手窒杀了每一块净土 生活至此再无新事 所有的山峦所有的海湾 都将在星空俯视之下急速消失 童稚时对人类的信心已是神话 殷勤种的盼望将永不开花 还有我那单纯的爱恋还有 (还有我孩子的幼年呢? 以及将来他们的孩子无辜的容颜。) ——一九八五·十·卅 植树节之后 如果要用行动 来挽留这濒临幻灭的一切 我同意你朋友 写一首诗其实真的不如 去种一棵树 如果全世界的诗人都肯去种树 就不必再造纸 月亮出来的时候 每一座安静的丛林就都会充满了 一首又一首 耐读的诗 ——一九八八·五·八 给黄金少年 (一群刚上中学的少年排队走过,领队说停,每个人就惶惶然站在我对面的十字街。 头发已经是一样的模式了,相似得不能再相似。身上穿的衣服也完全相同,甚至学号绣的宽窄也有讲究。他们都很沉默,(奇.书.网-整.理.提.供)因为按规定在队伍中是不可以开口的。) 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要流下泪来 这里面会有我的孩子吗 如果真有请你告诉我 那个昨天还有着狡黠的笑容 说话像个寓言与诗篇的孩子 那个像小树一样像流泉一样 在我眼前奔跑着长大了的孩子啊 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九八七·十一·十八 试验 ——之一 他们说在水中放进 一块小小的明矾 就能沉淀出所有的 渣滓 那么如果 如果在我们的心中放进 一首诗 是不是也可以 沉淀出所有的昨日 ——一九八二·七·十二 诗的价值 若你忽然问我 为什么要写诗 为什么不去做些 别的有用的事 那么我也不知道 该怎样回答 我如金匠日夜捶击敲打 只为把痛苦延展成 薄如蝉翼的金饰 不知道这样努力地 把忧伤的来源转化成 光泽细柔的词句 是不是也有一种 美丽的价值 ——一九八○·一·廿九 画展 我知道 凡是美丽的 总不肯也 不会 为谁停留 所以我把 我的爱情和忧伤 挂在墙上 展览并且 出售 ——一九八○·十·十一 交易 他们告诉我唐朝的时候 一匹北方的马匹换四十匹绢 我今天空有四十年的时光 要向谁去 要向谁去换回那一片 北方的草原 ——一九八七·十二·廿一 乡愁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一九七八 出塞曲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子歌的调子都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 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 英雄骑马啊骑马归故乡 ——一九七九 长城谣 尽管城上城下争战了一部历史 尽管夺了焉支又还了焉支 多少个隘口有多少次的悲欢啊 你永远是个无情的建筑 蹲踞在荒莽的山巅 冷眼看人间恩怨 为什么唱你时总不能成声 写你不能成篇 而一提起你便有烈火焚起 火中有你万里的躯体 有你千年的面容 有你的云你的树你的风 敕勒川阴山下 今宵月色应如水 而黄河今夜仍然要从你身旁流过 流进我不眠的梦中 ——一九七九 盐漂浮草 总是在寻找归属的位置 虽然 漂浮一直是我的名字 我依然渴望 一点点的牵连 一点点的默许 一块可以彼此靠近的土地 让我生 让我死同时 在这之间 在迎风的岩礁上 让我用爱来繁殖 ——一九八六·十一·一 狂风沙 风沙的来处有一个名字 父亲说儿啊那就是你的故乡 长城外草原千里万里 母亲说儿啊名字只有一个记忆 风沙起时乡心就起 风水落时乡心却无处停息 寻觅的云啊流浪的鹰 我的挥手不只是为了呼唤 请让我与你们为侣划遍长空 飞向那历历的关山 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竟是故乡 所有的知识只有一个名字 在灰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 父亲啊母亲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一九七九 祖训 ——成吉思汗:"不要因为路远而踌躇,只要去,就必到达。" 第25章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不许流泪不许回头 在英雄的传记里我们 从来不说他的软弱和忧愁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在风沙的路上 要护住心中那点燃着的盼望 若是遇到族人聚居的地方 就当作是家乡 要这样去告诉孩子们的孩子 从斡难河美丽母亲的源头 一直走过来的我们啊 走得再远也从来不会 真正离开那青碧青碧的草原 ——一九八七·十二·廿八 天使之歌 ——昨日已成废墟 只留下还在旷野里坚持的记忆 (一直希望我能是天使 在俯仰之间轻轻扇动着那 原该是我与生俱来的翅膀 巨大而又华丽我洁白的羽翼……) 我闭目试想总还能剩下一些什么吧 即使领土与旗帜都已剥夺 盔甲散落我总还能剩下一些 他们无从占领的吧 诸如自尊决心以及 那终于被判定是荒谬与绝望的理想 这尘世是黑暗丛林 为什么我依旧期待黎明 应该还是可以重新再站起来的吧 我悄然自问当遍体鳞伤的此刻 当连你也终于 弃绝了我在此最最泥泞荒寒的角落 独幕剧 (然而这也是我们仅有的一生我们从来没要求 过流亡与战争) 有些记忆成为真理是因为那坚持的品质有些经 验成为美是因为它们的易碎可是请你告诉我为 什么我们的剧本里总是让有些憎恨成为习惯有 些土地成为梦境这荒谬而又悲凉的情节啊千年 之后有谁还会相信? 千年之后有谁还会相信今夜的我们曾经彼此寻 找怀着怎样温柔的心情山谷与草原的气息原来 可以如此贴近而又熟悉莲房中新生的莲子原来 全无那苦涩的恨意这一分一秒逐渐远去的原是 我们可以倾心爱恋的时光可是成长中的一切课 程却都只教会了我们要如何去互相提防每一页 翻过的章节都充满了不同的解释每一次的演出 总是些互相矛盾的台词年轻的演员因此而怯场 初来的观众在错愕间既不敢鼓噪也不敢鼓掌不 知道要用怎样的诱饵才能让编剧者揭开全部的 真相。 (然而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演出实在经不起任何的 试验与错误) 在幕启之初身为演员我的嗓音曾经诚挚而又快 乐开始向黑暗的台下述说生命里那无数次错不 在我的沧桑与阻隔我知道你正在我身后静静聆 听即使在众人之中我相信也能够辨识出那孤独 的身影多希望能够转身窥视你藏在心底的镜子 在其中应该也会有你为我留下的位置纵使到今 夜为止我们从未真正相识。 风从每一扇紧闭着的窗外吹过有水声从后台传 来灯光转蓝暗示此刻已经来到了灰茫清冷的忘 川台下是谁在轻声叹息难道他是智者已经预知 结局? 灯光闪烁间所有的脚步突然都变得踉跄与杂乱 高潮应该就是在前面横亘着的那一条忘川远处 波涛仿佛已经逐渐平息你看那白发的水手在悠 长的等待之后不是正一一重返故里让我们也互 相靠近互相碰触穿过层层莲荷的花叶终于紧紧 相拥立誓永远不要再陷落在过往的泥沼之中。 (如果能够就此约定这整整的一生都不许再有恨) 为什么希望绽放之后即刻凋谢比莲荷的花期还 短为什么依旧有许多阴影在深深的河底回绕交 缠渴盼中的爱与被爱啊在多年的隔离之后竟然 万般艰难今夜的我站在岸边只听到有人顿足有 人悲泣河面无限宽广那忘川的水流对我们竟然 毫无助益多少次在梦中宛转低唤的名字如今前 来相会却悚然察觉我们都已不再是彼此的天神 而是魔鬼灯火全灭布幕在惊呼声中急急落下从 此流浪者的余生啊将要辗转在怎样不堪的天涯? 千年之后有谁还会相信幕落之前我们曾经怎样 努力想要修改这剧中的命运身为演员当然知道 总会有个结局知道到了最后不外就是死别与生 离可是总不能就这样让整个故事都在错置的时 空中匆匆过去? (这也是我们最深的悲哀整整一生我们辛勤种植 幸福却也无法攀采) 幕落后所有的泪水是不是都必须吞回下一场的 演出再也不会有我们发言的机会历史偏离我们 的记忆越来越远却从来不见有哪一个编剧者肯 向这世界致歉若是你还能听见我高亢的歌声传 过水面传遍旷野请你一定要记得幕落之前我们 彼此狂热的寻求曾经怎样穿越过那些黑暗的夜 即或是已经明白了没有任何现实可以接近我们 卑微的梦想没有一块土地可以让我们静静憩息 当作是心灵的故乡。 (这也是我们最深的困惑整整一生都要在自己的 家园里扮演着永远的异乡人) ——一九八八·五·八 双城记 前言: 去年秋天,人在北京。有次坐在计程车中,忽然瞥见一处街名,是儿时常听长辈说起的,先母旧居应该就在这附近。 于是央司机绕道去看一看,并且在说出地址之后,还向他形容了一下我曾经从旧相簿里见过的院落和门庭。 司机沉吟半晌,回答我说是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过却绝不像我所形容的模样;也许,还是不去的好。 听从了他的建议,我们默然向前驶去,黄昏的街巷终于复归成陌生城市。我只记得那位先生双鬓微白,在驾驶的途中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那天晚上梦见了母亲。 梦里母亲与我在街头相遇 她的微笑未经霜雪四周城郭依旧 仿佛仍是她十九岁那年的黄金时节 仿佛还是那个穿着红缎里子斗篷的女孩 憧憬像庭前的海棠像芍药初初绽放 却又知道我们应是母女知道 我渴望与她分享那些珍藏着的记忆 于是指着城街母亲一一为我说出名字 而我心忧急怎样努力却都不能清楚辨识 为什么暮色这般深浓灯火又始终不肯点起 妈妈我不得不承认我于这城终是外人 无论是哪一条街巷我都无法通行 无论是昨日的还是今夜的北京 ——一九九一·二·十九 留言 ——写给尼采的戴奥尼苏斯 1 在惊诧与追怀中走过的我们 却没察觉出那微微的叹息已成留言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片段了吗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二月过后又有六月的芬芳 在纸上我慢慢追溯设法挽留时光 季节不断运转宇宙对地球保持静观 一切都还未发生一切为什么都已过去 山樱的枝桠间总好像会唤起些什么记忆 我反复揣摩用极慢的动作 寻找那些可以掩藏又可以发掘的角落 将远方战争与饥荒的暗影减到最低 将迟疑的期许在静夜里化作诗句 2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片段了吗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初雪已降下可是对于美对于彼此 对于激情真正的诱因还是一无所知 在每一盏灯下细细写成的诗篇 到底是不是每一颗心里真正想要寻找的 想要让这世界知道并且相信的语言 要深深地相信啊不然 还能有些什么意义初雪已降下 当谎骗已经习惯于自身优雅细致的形态 当生活已经变成了一处精心设计的舞台 我要怎样才能在众人之前 向你举杯而不显突兀 要怎样才能坚持自己的信仰不是错误 3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片段了吗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可是黎明从来没有真正苏醒 当黑夜从来没有真正来临 这身后走过的荒漠是太辽阔与沉默了吧 为什么即使已经是结伴同行 每一个人依然不肯说出自己真正的姓名 从此去横渡那深不可测的海洋 翻覆将是必然的下场 舟子无法想像的岛屿要如何去测定方位 我只听说越过崇高巨浪的颤栗是分狂喜 听说登上绝美的彼岸只有屏息 雾起与月出时的孤独之感从未能言传 而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永远不能 在海风里向你精确地说出我的原意 4 "啊!给我们语言到底是为了 禁锢还是为了释放?"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辰光了吗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波涛不断向我涌来 我是蝼蚁决心要横过这汪洋的海 最初虽是你诱使我酩酊诱使我疯狂 让尼采作证 最后是我微笑着含泪 没顶于 去探访 你的路上 ——一九八八·二·廿四 反省与回顾 席慕蓉 从人类开始群居以来,就出现了一种权威的引导。 第26章 有时候是为了群体的福祉,有时候却只是为了便于管理,无论出发点是善意还是恶意的,最后总是要以完全消除了个人的自我意识为终结。 为了要群众接受训练,并且深信不移,因此,这种价值导向必须出现在一切事物上,当然也包括了文学,包括了诗。 于是,几千年来,把高亢的、阳性的、关于国族、关于群体的作品,都定位在最高点,并且以此来评断诗人和选择诗人。这种引导,在中国的控制阶层里做得最为成功,竟然变成了历代文人的传统思想和标准。 在太平岁月,这样的标准并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反对。但是,在长年征战的时代里,因为战争、因为混乱、因为群体和个人的创伤所导致的痛苦与不安,终于让信仰崩溃,价值幻灭,让群众在伤痛与怀疑之中,有了重新反省的机会,个人的自我意识因此而得以重新出现。 这种反省,有时候是自觉的,有时候却是不自觉的。而两千年前,东汉末年一群流离伤乱的中国人,却都把它们写进《古诗十九首》里面去了。 少年之时,初读《古诗十九首》,真是心灵震动。那时候太年轻,不能明白其中的原因,只觉得有许多首仿佛都早已相识,仿佛等待已久的就是这些感觉,这些诗句。 其实那就是在僵硬的国文课本之外,少年的我,第一次接触到人性深处的呼唤。 从此,诗,成为我与外在世界抗衡的一种力量。 不过,真正开始持续不断地写诗,是在离家到欧洲读书之后。布鲁塞尔四季分明,一个人行走在霏霏雨雪或者依依杨柳之间,感觉到古诗里的字句和两千年之后的此刻并没有什么差别,感觉到时光其实就在身边和心中匆匆转换,不禁想要提笔去捕捉一些什么。 二十多年了,这样的心情时隐时现。在混乱与琐碎的日常生活里,我常常会渴望有个安静的夜晚,好能摊开稿纸,离开一切世俗的标准,用静观的角度来测量距离,看那隐藏在变幻与流动之后的时光不变的面容,看漫长岁月中的踟蹰与犹疑如何游走在短短的字里行间,最后一一显现。 在这样的时刻里,所有的感觉都变得非常安静与透明,我终于得以与自己共处,一无所争,也一无所获。 在写诗的当时,并不能够很清楚地去反省,如今再来回想,才发觉这其实就是我的心灵,在长年离乱的不安与无奈里,给自己找到的最后的平衡点罢。 还记得十一年前,《七里香》刚刚出版的时候,有了许多反应,更有人认为像我这样生活幸福的人,应该是无忧无虑的,怎么可以写出这些诗来? 只有痖弦,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什么叫做无忧无虑?一个远离族群的蒙古人生活在汉族的世界里,没见过自己的家乡,不认识自己的语文,这生存的本身就是一个悲剧啊!" 那天,忠孝东路上阳光灿烂,人群熙来攘往,仿佛是太来盛世,然而,终于有诗人了解我,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心事。 在这个流离伤乱的时代里,不只是我而已,只要站在街头试问一下,有哪一个中国人心里没有伤痛?有哪一个中国人可以被称得上是"幸福"的呢? 不幸生逢乱世的我们,无论是写诗的人还是读诗的人,都不过只是想要在这种混乱不安的日子里,在外界与内在的不可抗拒的压力之下,努力为自己求得一点点心灵上的清明罢了。 我原来以为,也许生活能如一条河流,尽管曲折,还是可以迂迂回回地流下去。 但是,一九八九年夏天,初见蒙古高原,我心中多年维持的平衡又被推翻了。距离完全消失,一如蒋勋所说,我陷入了喜悦、愤怒和痛苦种种情绪互相冲击的漩涡里。 蒋勋对我说,我在《高高的腾格里》那首诗所遇到的困难,是因为原来习惯的语句无法表达出现在的心境,所以才觉得写不下去了。他说,只要能冲破这种文字上的障碍,以后应该可以进入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 我很感激他的鼓励。可是,我依旧认为,在诗的创作生命里,那曾经属于我的最美好的一部分,如今已经消失了。 即或在将来,我也许能把《高高的腾格里》那首诗写完,也许还可以再多写几首,但是,我想,最为我所珍惜的那种安静与透明的感觉,恐怕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生命果真如一条河流,如今终于来到了我的出海口,眼前烟波浩瀚,无边无际,还无从辨识方向,只有血脉深处那强烈的呼唤在导引着我。初识高原故土,想要去探寻想要去了解的渴望令我沸腾,诗,终于被远远地遗留在那沙岸上了。 当然,也由不得我去后悔,只是心里总有些牵挂,所以才会想出版这样一本诗集,给自己,也给朋友,说: "这是二十五年来的一些成绩,希望你能喜欢。" 同时要再一次感谢引导我进入诗的世界里的许多位诗人。这么多年来,他们不断地提醒我,诗,其实无所谓"广大"与"狭小",一首诗的真正可贵之处只在于它能否触动人心。 在平日,我们用语言将自己禁锢起来,然而我深爱的诗人在他的诗里将我的心灵释放。 这就是我对诗的坚持与信仰。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八日写于新竹风城 序 痖弦 来自察哈尔盟明安旗的穆伦·席连勃是我认识的一个蒙古姑娘,不过我遇见她,不是在通往沙漠市集的路上,而是在"联副"的编辑室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台北,中国有报业史以来副刊最兴旺的时期。这种时空的错误,其实不过是一种人生的缘分,就像这位蒙古姑娘,画油画,画线画、写诗、写散文,笔下述说的,无非是许多许多人生的缘分。只是,这缘分里含藏着如此繁复而又如此美丽兼具哀愁的人生情境,让人难以淡然视之。 她第一次来"联副"是准备开个展的时候,带了一个黑夹子,夹了一大叠画稿,我看了印象很深。为了了解她绘画的全貌,我和编辑部同仁专程到石门去参观她的画室,那么远远走近的一段路里,就觉得她的住家与附近的环境真正是艺术家的选择。房子是依着国防研究机构的宿舍改建的,外貌并不起眼,但屋里在朴实无华的设计下,处处显示她独特的美感与趣味,比如窗子,用各种色块贴着,仿佛一扇窗也是一幅画,阳光进来,渲染出温暖柔和的色调。画室在对屋,不算大,充满了完成与未完成的作品,有一大幅没画完的杜鹃还在画架上,色彩炫烂淋漓,透着强烈的生命感,她说这是在附近园子观察到的印象,一团团火样的杜鹃,激动着她,非画下来才甘休,杜鹃的花季很短,不抓住瞬间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席慕蓉拿出她一张张的作品给我们看;我发现她的油画与线画截然不同,线画织细秀丽,油画情感奔放,用色大笔挥洒。拓落不羁,有一种原始的冲创力,涌动着女性画家作品中少有的饱满、充沛的气势;我还记得其中一幅画,画中的女子迎风翱翔。长发飘拂,很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图,有一种健康、雄壮的女性美。如果说她的线画是宋元词曲的小令,油画便是汉朝的乐府长歌。从这两种画风、可以觉察出她有北地雄迈与南国秀丽混合的性格;她的情思细腻,而她不重修饰的样子,不拘小节的生活态度,却流露出一种帅气;帅原是用来形容男孩子的,但女性有这样的气质,那是另一种的迷人感觉。 之后我们开始通信,当我知道她写诗,偶尔也写些散文,就非常鼓励她。在美术界,画家写文章的不是很多,刘国松、庄喆、席德进、何怀硕是少数的几位,不过他们多半写画论,写抒情散文的大概只有席德进。席慕蓉的散文与席德进有同样的功力,但席德进基本上还是用画家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席慕蓉则不纯粹是用画家而是以作家的观点来感知这个世界。 席慕蓉散文的最大特色就是抒情风格,这可能是因为也写诗的关系,文字敏感细腻,与其说是画家的散文,不如说是诗人的散文。她的题材虽然呈多样性,却统摄在一个基调之中,充满温馨同情,是一个爱者的世界。或者这和她的生活背景是密不可分的,她曾说过:"我是一个幸运的女子,因为有着深爱着我的人的支持,我才能如此恣意地成长……我要承认,在今生,我已经得到了我所一直盼望着的那种绝对的爱情,上苍的一切安排原来都有深意,我愿意沿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知恩并且感激。"("无怨的青春"自序) 她的笔法擅长运用重复的句型,使她的文章呈现着抒缓的音乐风格,而充满了田园式的牧歌情调。近二十年来的散文,大致是两个类型:一种是冲澹的,不讲究文字的繁丽,不在句法上刻意经营,着意在整体的效果;另外是浓艳的,追求词章的华美。席慕蓉的散文兼具二者的长处。她的文章都有人物作中心,在浅白的诉说里,可以见出她的真淳,具有冲澹型散文的特点;她虽然不刻意经营句法,但由于她有诗人的观照能力,所以也常常涌现奇句,让人寻思不已。像是对生命的领悟:"生命中有很多特定的刹那都像一篇极短篇:没有起始,没有终结。因此,那挑选出来的一刹那就比较特别清新而淡远,比较特别苦涩而又甘香。"("谜题")像是对离别的诠释:"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所有过去的岁月竟然像是一张蚀刻的铜版,把每一划的刻痕都记录下来了,有深有浅,有满盈也有空白,然后,在每次回顾的时候,它都可以给你复印出一张完全一样的画面出来。" 第27章 ("一个春日的下午")像是对自然的肯定:"只要夏天到了,在浅水的塘里,荷花总是欢然开放。每一年、每一季,总是按着秩序,没有一朵花会忘记,没有一片叶子会犹疑。"("夏天的日记") 席慕蓉的诗有很多是关于爱情,她对爱情的诠释是另一种执着,对情人之间的离散,常常流露出哲学式的纾解,得与失都赋予了新的意义,她写爱情的不胜今昔之感尤其动人。现代人对爱情已经开始怀疑了,席慕蓉的爱情观似乎给现代人重新建立起信仰。而在散文里,席慕蓉所企图掌握的却是时间,虽然她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是对生命未可全知的焦灼与探索,而其实,生命最基本的质素不就是时间?或者是这种急于掌握恒久的心情吧。席慕蓉常能在反覆索解之后得到某些顿悟式的答案,至少,这些答案可以暂时纾解她的疑惑。譬如在"月色两章"里,她说:"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在每一个时刻里都会有一种埋伏,却要等几十年之后才能得到答案,要在不经意的回顾里才会恍然……"在"永恒的盟约"中,她说:"生命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艺术的最终目的应该也是为了这个。汲取上一代的精华,寄望下一代的能够知道、明白,并且再发扬光大……"在"一个春日的下午",她问:"生命是不是就只是一种不断的反复而已呢?"在"花事"中,她说:"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了,只要是自然的,只要是顺着天意的,就算是花落了也不一定要觉得悲伤,甚至也可以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就像这风里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在"丰饶的园林"里,她说:"我其实不必一定要苦苦追寻那一扇已经错过了的,只存在在过往记忆里的门,往前走去,还有多少扇门在等待着我去一一开启,生命里还应该有多少不同的惊喜和盼望。"……生命有那么繁复,时间有那么无限,答案就有那么多样的可能。就像琼虹的诗:"不受约束的是生命,受约束的是心情。"与话:"受约束的是生命,不受约束的是心情。"(见"夏天的日记") 另外,她的主题之一是乡愁:对童年的怀念与故乡的想念。她生活在蒙古家庭里,小时候常常听大人讲边疆的故事,长大以后,她的故乡变成了精神的寄托,也增添了她作品中的色彩;蒙古的草原、沙浪的驼影、长河的落日,大漠的孤烟,这种向往增加了作品的浪漫情调。她虽然是长在内地,但血液中流动的是蒙古人的因子,边塞民族流离的悲苦,有时候她也袭着孩童的视点表现出来。席慕蓉的作品具有相当大的精神空间、并自然流露出北地的豪放,这与她的出身是有关系的。 席慕蓉的画近年已被列为畅销作品,这表示读者趣味的提高,是可喜的现象。当然,也由于这样的关系,引来了一些异议,有的说她受欢迎是因为她的画,有人说她的风格甜美易于讨好;而更多的是赞美。席慕蓉无视于这些掌声或嘘声,她比以前更努力工作,严苛的要求自己,她知道她真正的压力在那里,那该是属于文学艺术工作者的压力。 面对她的理想,她应该知道做了多少,她是具有自我审察能力的作家。有长长的路正在她眼前展开,通向蒙古草原般辽阔的文学世界。 而或者,我们更希望的是,席慕蓉——一这个蒙古姑娘有一天能回到她的故乡,像她自己的梦想,一胍一胍紫色的山峦,泼墨般大笔刷开的草原,缓缓移动的羊群,或是烟尘滚滚里仿佛要奔向世界尽头的马群……而她站在帐房外,手里拨着冬不拉,心里念着鞍上人,没有画笔、诗以及散文。 槭树下的家 ——我只想回到这个对自己是那样熟悉和那样亲切的环境里,在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群里停留下来,才能够安心地去生活,安心地去爱与被爱 槭树下的家 我先是被鸟的鸣声吵醒的。 是个夏日的清晨,大概有几十只小鸟在我窗外的槭树上集合了,除了麻雀的吱喳声之外,还有那种小绿鸟的嘤嘤声。我认得那种声音,年年都会有一两对小绿鸟来我的树上筑巢,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能听到它们那种特别细又特别娇的鸣声,听了就让我想微笑、想再听。 屋子里面还留有昨夜的阴暗和幽凉。窗帘很厚,光线不容易透进来,可是,我知道,窗户外面一定有很好的太阳,因为,从鸟的鸣声里,可以听得出它们的雀跃和欢喜。 而且,孩子们也开始唱歌了,就在我的窗下。仔细分辨,唱歌的人有的是坐在矮墙上,有的是爬在树上。他们一面唱一面嘻笑,那种只有孩子们才能发出的细嫩的歌声,还有不时因为一种极单纯的快乐才能引起的咕咕格格的笑声,让睡在床上的我听了也不禁微笑起来。 原来,早起的孩子和早起的小鸟一样,是快乐得非要唱起歌来才行的啊! 在这些声音里,我也听出了我孩子的声音,对一个母亲来说,自己孩子的声音总是特别突出、特别悦耳的。一早起来不知道有些什么事情让他们觉得那么好笑的,那样清脆和圆润的笑声,真有点像荷叶上的露珠,风吹过来时就滑来滑去,圆滚滚的、晶亮亮的,一直不肯安静下来。 然后,忽然间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止: "小声一点,你妈妈还在睡觉。" 那是一种低沉而宽厚的男中音,是比我起得早的丈夫出去干涉了。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醒了,可是我愿意假装安静地躺在床上,享受着他给我的关怀。 在阴暗和幽凉的室内,在我们干净而舒爽的大床上,我一个人伸展着四肢,静静地微笑着。把脸贴近他的枕头,呼吸着我最熟悉的气息,枕头套的布料细而光滑,触到我的脸颊上有一种很舒服的凉意。这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热烈地爱着的生命和生活。我虽然知道在这世间没有持久不变的事物,虽然明白时光正在一分一秒地逐渐流失,可是,能够在这一刻,能够在这个夏天的早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幸福,一种几乎可以听到、看到和触摸到的幸福,我恐怕是真要感谢窗外那十几棵的槭树了。 在房子刚盖好的时候就种下的这些槭树,长得可真是快,七八年前只有手臂样粗细的幼树,现在却个个都是庞然巨物了,跟着四季的变化,把我们这栋原来非常普通的平房也带得漂亮起来。它们实在很漂亮也很尽责,春天时长出好多软软的叶子,绿得逼人,一簇簇的小花开得满树,在月亮底下每一小朵,每一小簇好像都会发亮。夏天时给我们整片的浓荫,风吹过来,说要多凉就有多凉。秋来时可以变得很黄很红,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会忍不住摘下一两片。到冬天的时候,满树的叶子都落了,屋子里就会变得出奇的明亮,而那些小绿鸟留下的窝巢就会很醒目地在枝桠之间出现了。孩子们爬上树去拿了下来,当作宝贝一样地献给我,小小的鸟窝编织得又圆又温暖,拿在手上虽然没有一点重量,却能给人一份很扎实的快乐。 对我来说,我的这一个槭树下的家,和它的小小窝巢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啊! 我越来越爱我这个家了。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我好像从没能在一个地方久住过。年少的时候,爱向朋友吹嘘,扳着指头向他们数我走过的地方和搬家的次数,越数越多,越数越兴奋、让那些从来没离开过家的朋友们听得一怔一怔的,我就会越发地眉飞色舞起来。 长大了以后,慢慢地懂了,遇到有人问起,也不大爱说了。心里面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闷闷的感觉,好像有一种委屈,也有一种不安,更有一种渴望。 渴望的是什么,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倒是常常会做着一种相似的梦。在那种梦里,我总是会走到一扇很熟悉的门前,心里面充满了欣慰的感觉,想着说这次可是回到家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了,再也不会走了,然后,刚要伸手推门,梦就醒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只要是梦到回家,每一次都是这样,刚要推门、刚要看清楚家的面貌、刚要享受归来的快乐,梦就醒了。 在小的时候,家对于我来说,就是父母所告诉我们的那些祖先所传下来的美丽的故事,就是那一片广大的原该属于我们的土地,小小的心灵因而总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等到长大了以后,出了国门去到欧洲读书的时候,才恍然于民族之间真正的异同,才发现,原来不管我怎样恋念于那些美丽得如神话般的故事,不管我怎样耿耿于怀那失去的塞外芬芳的草原,命运既然把我安置在这里,一定有它的寓意,我真正的家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和所有的朋友一样,从小一起长大,说着相同的话,怀着相同的心思,背负着相同的负担,我实实在在是一个和身边的朋友们完全相同的人啊! 因此,在欧洲的学业告一段落以后,就强烈地想要回来。开始的时候,长辈们并不太谅解,大家都希望我们能再考虑一下。丈夫和我,两个人求学的过程一直很顺利,如果再多留几年,也许还能再多有一些发展。可是,我们两人一封又一封的信写回家,只希望能让我们回来工作。 终于,他的母亲同意了。接到信的那天晚上,布鲁塞尔正下着大雪,我和他牵着手在漫天雪花的马路上飞奔而过,一面跑一面笑,路旁有行人停下来微笑地注视着我们,我就向他们挥手,大声地说:"我们要回家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真的,我那时候心里只有这一个快乐的念头;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更不认为我能有些什么贡献,我想回来的原因其实是非常自私的,流浪了那么多年,终于发现,这里才是我唯一的家。 第28章 我只想回到这个对自己是那样熟悉和那样亲切的环境里,在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群里停留下来,才能够安心地去生活,安心地去爱与被爱。 所以,这个槭树下的家,就该是我多年来所渴望着的那一个了吧。不过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平房,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不过种了一些常见的花草树木。春去秋来,岁月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变化,而在这些极有规律的变化之中,树越长越高,我的孩子越长越大,我才发现,原来平凡的人生里竟然有着极丰盈的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的心中因而常常充满了感动与感谢。 昨天傍晚,因为不放心后院里新移植的荷花,尽管从台北忙了一天回来,尽管天色已经很暗了,我仍然开了后门去探视。院子里很安静,荷花也无恙,这个时候,我听到在我身后的芭乐树上,在浓密的枝叶间,有小鸟扑着翅膀的声音。晚霞已从暗紫变成深灰,其他的小鸟们早就睡着了,只有这只小鸟在翻来翻会地扑着翅膀,大概是一只新来的吧,也许还不习惯。我屏息地站在树下,聆听着它小小的微弱的声音,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静止,它终于睡着了。在我的已经开始结果的高大芭乐树上,它终于有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窝。 我想,到了早上,它一定会和那几十只在我窗前喧闹的鸟群会合,在槭树上唱一些快乐的歌的吧,而在俄树下的孩子们,恐怕到时候也是一样会忍耐不住的。 我想,对着那样美丽的一个早上,任谁都不得不从心里唱起歌来的啊! 夏天的日记 1 症弦说:"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大概只有诗了。" 可是,我想,其实时间本身是没有什么改变的,四季总是依着一定的节拍,周而复始地唱过来。 山茶花开了以后,就可以等待紫荆,紫荊谢了以后,百合就会盛开,等百合都累了,就换上小朵的茉莉,而茉莉还在我窗前一朵一朵地散着清香的时候,后院的荷花就该已亭亭出水了。 而不论是在千年以前或者千年以后,不管是在印度的喀什米尔或者在中国的江南,只要夏天到了,在浅水的塘里,荷花总是欢然开放。每一年、每一季,总是按着秩序,没有一朵花会忘记,没有一片叶子会犹疑。 大自然里很多事物都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的心情。所以,不管采下花来是为了供在佛前或者是为了远方的友人,花永远是一种模样的。而在这一千年中,时间也如花朵一般,本身既没有改变,也就不会有错误,更因而不会有优伤了。 而我们人类,却不幸地刚好是相反的一类。所以我要这样说:"能够与错误和忧伤对抗的,在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诗了。" 温厚深沉如痖弦,我想,他也许也会同意的吧。 2 有很多朋友并不太了解我,以为我是一个喜欢活在过去的日子里的人。 其实,我并不是这样的,我并不真的希望时光能倒流,让我好重新再去活一次,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也许,在诗里,在某一行某一段里我曾经这样写过,可是,那只是为了语气上的一种需要罢了。亲爱的朋友,在现实生活里,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只是能从容地坐在盛夏的窗前,映着郁绿的树荫,拿起笔,在极白极光滑的稿纸上,享受我内心的悲喜而已。 在这个时候,多年以前的那些时刻就会回来,年轻时那样仓皇度过的时刻就会慢慢出现。就好像小时候在玻璃窗前就着光慢慢地描着绣花的图样一般:一张纸在下,一张纸在上,下面的那张是向同学借来的图样,上面的那张是我准备好的白纸,窗户很高,阳光很亮,我抬着双手仰着头,聚精会神一笔一笔地描绘起来,终于把模糊的图样完全誊印到我的白纸上来了。等到把两张纸并排放在桌上来欣赏的时候,觉得我描摹出来的花样,比它原来的底稿还要好看,还要出色。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越来越觉得,世间很多安排都自有深意,年少时不能领会,只能留下一些模糊的轮廓,要到今天才能坐下来,细细地再重新描绘一次,让自己在逐渐清晰逐渐成形的图样前微笑而神往。 而能做这样的事,能有这样的享受,也和童年时描花样一般,是需要一扇很亮很温暖的窗户的。我很幸运,在这世间,有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给了我所有的依靠,他给了我一扇美丽又光亮的窗户,为我在窗前栽下所有我喜爱的花和树,并且用一颗宽容和智慧的心,含笑地审视我所有的作品。 所以,坐在窗前的我,是知足并且充满了感激的。所以,我虽然常常会用整个漫长的下午来玩这种描图的游戏,常常可以独自一人微笑或者落泪,可是,我仍然会时时留意聆听孩子们的声音,他们若需要我,呼唤我时,我就会马上放下纸笔,转身用我的孩子所熟悉的安详和慈和来面对他们,在这一刹那,窗外仍然是蝉鸣荫浓,而我微笑地将刚刚过去的一切锁回心中。 亲爱的朋友,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也就是如此了。 3 昨天晚上,打开浴室的后门,看见用纱窗纱门罩着的晒衣房里,竹杆上挂着孩子们小小的衣服,忽然有所感触。孩子们现在这样幼小,这样可爱,这样单纯地依赖着我们,竹杆上晒着的他们的小农服,和父母的衣服挂在一起,好像衣服也有着一种特殊的语言,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显示给我看,我孩子生活中的种种面貌。 才不过是去年夏天而已,竹杆上还会常晒着凯儿的幼稚圆的小白围兜。而现在,白围兜不见了,换上和他姐姐一样的小学生的白衬衫和黄卡其制服了。等再过一阵子,等他的姐姐上了国中以后,竹杆上又会出现不同式样的衣服了吧。他们逐渐地长大,我们逐渐地老去,五年、十年、二十年其实不也都是像这样,像这样白昼与黑夜相互交替着,一天一天地过去的吗? 而我这样热衷于写诗和画画,不也是为了想抓住一些什么,留下一些什么来的吗? 孩子们穿不下的衣服,大部分我都会送给别人,不过,每一个阶段里。我都会留下一两件特别好看的,或者对我有特别意义的,把它们洗干净了以后,就好好地收进母亲给我的大樟木箱子里面。 我想,等孩子长大以后,会很惊喜地发现,所有童稚时的欢笑与悲哀部被他们的母亲仔细地收藏起来了。只要打开箱子,就如同打开了那芬芳的往日,在每一件惹人怜爱的衣服上,都能记起一段惹人怜爱的故事。 而生命不也是这样吗?我有着那样多的奇妙和馨香的记忆,我渴望能有一个角落把它们统统都容纳进去。 4 画画与写诗,都是我极爱的事,不过,在做这两件事时,我的心情截然不同。 从少年时就开始接受的专业训练,这么多年来又始终改不过来的争强好胜的心,使我在画画时,痛苦远远地超过了快乐,但你若要我远离它,我却又是舍不得的。放进了我二十多年岁月的油画,就像一个不断地折磨着我的狂热的理想一样,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交付给它了。 和狂热的理想相比,诗就如一些安静而又美丽的短短的梦,是我能从这尘世中抽身而出的唯一的途径。我一直以一种局外人的心情来写诗,因为我知道,若要认真地去做诗人,我必然又将陷入另外的一种痛苦之中。对那些认真地写了一辈子的诗人,我总怀有无限的崇敬之心,他们所做的,是我永远做不到的,因为,他们所担负的担子,比每一个人所担负的都要沉重啊! 琼虹写了一段极美的诗句——不受约束的是生命,受约束的是心情。 我很感动,忍不住打电话告诉她:在话筒的那一端,她笑着说:"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受约束的是生命,不受约束的是心情。" 真的啊!不是吗?世间事不也都可以做如是观吗? 我对佛经一点也不了解,却总是觉得可亲可敬。读完琼虹的赞诗十三贴,只觉得心明神静,愿效她: "合掌为朴素的礼敬 微启又如莲花" 5 因此,在窗前的我,应该是知足并且感激的了。 年少时仓皇走过的道路,在今日回头看去,应该是只见苍苍横着的翠微,不再见愁容了。 所有的挫折与悲伤,在发生的当时都能使我们受苦流泪,可是,隔了一段距离再来审视,却能觉出一丝甜蜜的酸楚来。当年的失,竟然成为今日的得。只要我们肯耐心地等待,让时光慢慢地工作,慢慢地流成一条宽阔的河流,在那个时候,隔着远远的距离,再端详年少时的你与我,便会看出那如水洗过一般的清明与洁净,那像天使一般美丽的面容了。 可惜的是,那隔岸的距离是一段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身在美丽的如神话一般的故事里的我们,当时却总是不能自知,而等到看清楚了、心里明白了的时候,真实的故事却早已变成神话,只能隔着岸远远地观看,再也回不去了。 因此,这是在窗前的我,幸运的我,一直在被宠爱与被保护的环境里面成长起来的我,仍然会流泪的原因了吧。我尽管为今日的我的成熟觉得欣喜与感激,可是也仍然忍不住要依恋少年时那颗单纯的心吧,那样一颗饱满如迎着风的白帆一样的心啊!不也如我手边这一叠稿纸一样的崭新与美丽吗? 那样单纯的日子已是不可再得的了,可是,那样单纯的心境却是可以唤得回来的,让我拿起笔,摊开纸,再来细细地描绘吧。 第29章 我可以描出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一朵十四岁时候的,给我一朵十七岁时候的。给你…… 窗外,正是盛夏,蝉鸣荫浓,昨日的一切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主妇生涯 一家之主 嫁给他是因为一念之差: "爱猫的丈夫一定爱家、爱孩子。" 爱猫的他果真很爱家、很爱孩子,不过,我没能预知的一点是:他爱孩子的方式,可跟他爱猫的方式大大地不一样。 对猫,他是纵容溺爱到连我也要生气要吃醋的程度。孩子们和我常常叫家里那只泰国猫是"爸爸的姨太太"。那真是一只很会看人脸色也很会下工夫的坏猫,偏偏男主人一看到它就浑身骨头都会发酥,无论它做了什么错事,闯下多大的祸,都不准我们骂它一句。下班后第一句话,通常都是问: "猫咪吃饱了没有?" 可是,孩子们所受的待遇却不同了,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却时常是一些连我也觉得不忍的严格要求。说也奇怪,两个孩子从小也很听爸爸的话,偶尔赖皮一下,只要他们爸爸的浓眉一挑,马上乖乖地照做了。于是,有时候我也会利用这种态势,在我下达了好几次都无法成功的命令之后,我也会说: "再不听话,我就打电话叫爸爸回来。" 这个方法,到目前为止,还是每次都很有效验,通常都是在我拿起话筒开始拨号的时候,孩子就赶快表示出愿意合作的态度来了。 女儿三年级的时候。从学校里拿回一张家庭访问表,里面有一栏是填写父母对子女的管教方式,分成"严厉"、"民主"、"放任"等等几种不同的等级,我以为她会填"民主"那一格,因为,我觉得我们几年来的努力还算够标准。谁知道,八、九岁的女儿拿起笔来毫不考虑地就填上: "爸爸:严厉。" "妈妈:放任。" 站在地旁边的我当时就笑出声音来了。可不是吗?谁说过的:十岁以下的孩子是"真人"。真的一语就遭破了她父母的作为与心态、可不是吗?我和她的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做到真正的"民主"呢?我们不过是一直在她的生活里扮演着"黑脸"和"白脸"的角色,哪会真正给过孩子们一些什么民主的待遇呢? 看他把孩子骂哭了的时候,我总会心软,总急着想去安慰孩子。其实,孩子就是在哭着的时候,心里也是明白的,明白爸爸这样做是为了他们好。爸爸虽然严厉了一点,而妈妈的安慰有时候却实在是一种放任,一种纵容啊。 因此,我越来越觉得,他爱孩子爱得其实比我要深多了。所以,在他动怒的时候,我也和孩子们一样,赶快乖乖地照他的要求去做。儿子有一次小声地问我: "妈妈,你也怕爸爸吗?" "是呀!爸爸生气的时候我也会怕啊。" "可是,他都是为我们好啊!你不信,你看下次要是你不再乱花钱卖东西,我和姊姊都乖乖吃饭的话,你看爸爸还会不会生气?" 有时候,我想,能够把太太和孩子调教成这样,他这一家之主也实在很足以自豪了。 反覆的心 每次在两个孩子把我吵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渴望能有和丈夫单独出游的机会。 好怀念那些过去了的日子。新婚后的那些个周末假日,我们两个人总是会手拉手去看一场电影,然后在布鲁塞尔的街头闲逛一阵,再去买些零食带回家,在灯下对坐,可以聊上一个晚上。 日子虽然过得很拮据,但是,春天的时候,他总会带我去荷兰看郁金香,夏天我们会去山上或者湖边野餐,秋天一起去不断落着叶的森林里散步,检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回来钉在墙上,冬天雪下得太大的时候,我们就会在屋里生起火来,他在桌前写他的实验报告,我在旁边一针一针地缝我新做的衣裳。 只有两个人相对的日子是多么逍遥啊! 回国以后,孩子来了,在初为人父母的那几年里,心里和眼里都是孩子,从来没想到过要出去玩的事,有五、六年都没进过电影院,更别提去爬山或者划船了。 可是,等孩子大一点的时候,就很想带他们出去玩了。只是,每次在帮两个人都穿戴好了以后,还没走出门,我就已经疲累不堪;出门之后,这个要吃冰,那个要喝水,要东要西的,使我穷于应付,最后总是会又累又气地回到家来。 结婚十年纪念那一天,带上两个孩子去日月潭住了几天,整个行程里,他们竟然打去打回。在洗出来的相片上,我或者丈夫总是皱着眉站在两个嬉笑扭打的孩子后面,整整两卷底片,竟然没有一张是眉头舒开的。 那次下定决心了,我对孩子说: "下次如果再带你们一起出来玩,妈妈就是猪!" 下一次,发了狠,把孩子托给朋友照顾,我和丈夫单独跑了一趟花莲和中横。 风景仍然秀丽、山川并没有改变,可是,尽管我们手拉手,一副潇洒甜蜜的样子,却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逍遥的心境里去了。 白天在山上跑的时候,看到好者的风景,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说: "下次一定要带他们来看一看。" 晚上在旅馆里,总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回去,问问他们睡了没有?就算电话里朋友一再保证孩子很乖,已经早早上床睡了,我们仍然会胡思乱想,不知道家里会发生什么事。 玩了两天,没什么兴头,草草结束,赶快飞车赶回家去。一路上都在自责,觉得自己实在太自私了,把那样乖巧可爱的两个孩子放在家里,实在是很荒唐的事。孩子们多么无辜啊!在最应该出来吸收自然界里种种知识的时候,却被自私又愚昧的母亲抛在家里。 于是,下一次的旅行计划,当然是以他们为主了。甚至在刚上路的那一天里,我还确实引导过他们对自然界观察的兴趣和方向,尽量做好一个温柔、耐心而又有智慧的母亲该做的事。 问题是,他们并不很合作,三天下来,终于还是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地回到家来。 把行李都卸下来以后,我对孩子说: "下次如果再带你们一起出去玩……"话还没说完,两个孩子一起抢着接下去: "妈妈就是猪!"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他们已经把我看透了,知道在这一生里,我是会不断地反复着我自己的错误。知道在这一生里,无论如何,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种种恩怨与牵绊,是永远也理不出头绪来的了。 多出来的一天 平常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倒也没什么烦恼,只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一直来不及做。 今天早上。赶着赶着到了学校,原来该上课的学生却停课受训去了,忽然发现,眼前竟然多出来整整的一天! 好兴奋,可以做好多我一直想要做的事了。于是,先去花店,买了一大把荷兰紫新,一簇一簇的细碎小花,像绣出来的深紫浅紫的云霞。可以画水彩、粉彩,还可以画一张十二号左右的小小油画,用白色做背景,再配上新做的金色古典的画框,正好可以挂在客厅那一面空了很久的墙上,该有多好。 而且,我还可以整理一下我的旧稿,里面有几段早就想重新改写的,也许可以写出点什么来。想一想,有整整一天是我可以自由支配的、可以做多少事啊! 买好了花,经过莱场,看着那么多新鲜的菜蔬和瓜果,忍不住停了下来,想着平日难得那么早上菜场,就顺便买了一些回去吧。 当然,还要给孩子买些夏天的薄衣服和袜子,女儿前几天还嚷着头发夹子都不见了,眼前的小摊子上摆得可是琳琅满目,我就好好地选了几样。 等开车经过高速公路回到家来,已经是正午了,把花插进瓶里,赶快去冰箱里找些东西来果腹。孩子们都在学校,一个人的午餐很容易解决,草草吃完,正准备动笔,却发现了丈夫昨夜为我带回来的冰淇淋。 怎么办呢?当然是先来享受冰淇淋了,顺便翻一下买来的杂志和新书。屋子里安静又清爽,躺在长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着,时间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下午已经过去一大半了。赶快收心养性,洗笔调色,刚坐到画架前,就有人来收水费,有人来收电费,孩子也放学了。女儿问我跳舞衣服洗好没有?晚上学校要表演,才想起来该去洗衣店,顺便还要送些衣服去干洗,到了洗衣店,除了拿回女儿的舞衣之外,还拿回两块大地毯。于是,为了要把地毯放回原位,总得先要把那两间房间整理一下才行。 然后,天就黑了,丈夫也下班回到家来。吃完晚饭后就送大的孩子去学校表演,回来再催小的去洗澡上床,等到一切的纷纷乱乱都就绪了之后,才发现,我这多出来的一天仍然和平常的日子一样,只剩下在晚上在灯下的那一点点时间了。花仍然在瓶里像云霞一般的盛开着,稿纸仍然雪白雪白的摊在桌上,我这一天虽然好像也做了不少事,可是,原来兴致勃勃计划着要做的事却一样也没做到。 忽然想到,我的一生也许也会就像这样地过去,在灯下的我,不禁悚然一惊。 星期天的早上 每个星期天,是我要自己洗菜煮饭的日子。很喜欢早上随意在菜市场里采买的那种心请,是一种寻常的市井人生,寻常的熙熙攘攘,手上拿着一斤半斤的青菜。在木瓜、西瓜和荔枝之间挑挑拣拣享受着一个寻常妇人所能得到的种种快乐。 第30章 现在,回到家来,开始在水龙头下整理起来了,红的蕃茄和绿的芹菜在源源不绝的水流冲洗之下,颜色显得格外新鲜怡人。 太阳很好,后院里,莲雾开始结果了,累累挂满枝头,邻家的九重开得正欢,鲜紫的花簇都挤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有女孩子在墙外唱着歌走了过去,细嫩的嗓音唱的竟然是一只老歌: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华年如水……" 我微笑地拿起一棵包心菜,开始一片一片地剥了起来。外层的大叶子带着很深的绿,有很多皱折大概是因为天热的关系,都变得又黄又软了。可是慢慢剥下去,叶子却一层比一层白,一层比一层脆嫩,一层比一层光洁。 忽然之间,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原来正在灵活地洗着菜叶的手忽然停住了,我站在夏日的窗前,心中掠过一阵恍惚的愁思。 我,我又是谁呢?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在很多朋友和很多事物的前面,我总是由衷地觉得快乐,觉得兴奋。我由衷地喜欢这个世界,也很希望这个世界能喜欢我,希望能永远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希望所有的事物都不会改变,在那种时刻里,我是一个既满足又快乐的人。 可是,在另外的一些时刻里,当只有和少数几个朋友处在一起的时候,我那颗忧愁的心就会慢慢地泄露出来,然后,逐渐而缓慢地,将我完全淹没。 有一次,一个男孩在他们植满了相思树的大学校园里问我: "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是吗?我是这样的吗?刚才的我,在他们灯火明亮的教室里,和一班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两个钟头。我说我怎样无牵无挂,怎样无需无求,我说我怎样知足快乐,怎样的洒脱,并且也希望他们能和我一样,凡事都能往开里去看。最后,向大家微笑地道了再见,转过身来,在这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和几个留下来问我问题的同学们坐在草地上,娓娓道来的,却是我的忧虑,我的惶惧,我对时光逝去的不甘心,却完完全全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情了。 所以,那个男孩才会问我: "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是的,我是说的不一样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在任何一个时刻里说过谎,我只是换了角色,因而也不得不换了心情,如此而且。 一直觉得,在一些特殊的时刻里,我似乎同时又是演员又是观众。一个在缤纷喧哗的台上,兴高采烈地扮演着上苍赐给我的那个角色,另外一个却远远地站着,站在离这场热闹很远的地方,含着泪,心里疼痛地看着这一切。知道无论我曾经拥有过多么丰厚的赏赐,无论我曾经怎样尽力使我自己值得这一份赏赐,无论这世界曾经怎样温柔与美丽,生命仍然如一条河流,无日无夜不在我们身旁悄无声息地流过。 戏永远在上演,然而我们却只能占有那极短极短的刹那,再甜美的一生也只是一闪而过。 我的欢乐与悲伤便由此而生,我的不舍与不甘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我心里,我是怎样爱恋着这缤纷的人世间啊!却又怎样战战兢兢地在享用着每一分和每一秒。我是怎样慷慨地想和朋友分享着一切,却又紧紧守住一个孤独的角落,从不肯轻易开启。对着迎面而来的欢乐与幸福,我心中是怎样欣喜又怎样惶惧啊! 菜叶一层一层地剥下去,颜色越来越浅,水份却越来越多。 我也正一层一层地将我自己剥开,想知道,到底哪一层才是真正的我? 是那个快快乐乐地做着妻子,做着母亲的妇人吗?还是那个谨谨慎慎地做着学生,做着老师的女子呢? 是那个在画室里一笔一笔地画着油画的妇人吗?还是那个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记着日记的女子呢? 是那个在暮色里,手抱着一束百合,会无端地泪落如雨的妇人吗?还是那一个独自骑着车,在迂回的山路上,微笑地追着月亮走的女子呢? 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而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珍惜,又有谁能真正明白?谁肯真正相信呢? 菜叶剥到最后,越来越紧,终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嫩而多汁的菜心。 我把它放在砧板上,一刀切下去,泪水也跟着涌了出来。 院墙外,唱歌的女孩子又绕了回来,仍旧是刚才那一首歌在反复着: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华年如水……" 夏日窗前,好一个美丽的星期天! 谜题 我的孩子在四岁以前,都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孩童,可是,一到四岁左右,进了幼稚园以后,就会有些改变了,那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他们:生命有种极限,任谁也无法抗拒。 我记得女儿初初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我正在厨房做中饭,秋天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屋子里照得很亮很温暖。她一脸惶急的来找我了: "妈妈,你有一天会死掉的,是吗?" 我诧异地回过身来,低头看她。我的小胖女儿有着蔷薇的双颊,黑葡萄的瞳仁,还穿着学校的小白围兜,早上去上学时候的那种笑容不见了,换上了一种忧急而又严肃的表情。我微笑地摸摸她的脸: "不会啊,妈妈会活到很老很老的。" "可是,他们说,活到多老也有一天会死的啊!" 我假装轻松地开冰箱,拿出青菜和水果来,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回答她,怎样为她解释这样的第一课呢? 一面洗菜,一面仍然是用不在意的语调来回答她: "妈妈要到很老才会死,那时候你已经长得够大,就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不管怎样样,你总是会死掉的,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不喜欢这个样子,怎么办呢?" 说着说着,她的小泪珠就一串串地掉了下来,我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温暖好柔软的小宝贝啊。我亲爱的孩子,妈妈也不喜欢这样啊!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 儿子到了四岁,同样的情景又重复出现了一次。他问得比姊姊还急,紧迫钉人,跟前跟后的,非要我给他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为止。 我大概也是笑容满面地哄了他一阵子,孩子到底还小,还是可以慢慢哄过来的,然后,他们就能高高兴兴地出去玩了。要到某一些特别的时刻里,才会再提几句,但是,第一次的那种惊惶以后再没出现过了。 不过,我想,那种感觉是仍然存在的,只是小心地藏在某一个不愿触及的角落里而已,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吧。 我和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啊! 前几年,很想变做一棵树,一棵可以继续生长,永远不死的树。 我想做一棵高高大大的树,有挺直的躯干,有茂密的枝叶,风吹过来的时候,每一片叶子都会翻动,云拂过来的时候,我知道,也能感受那种轻柔的凉意。水从地里流过来的时候,我也知道,并且能从容地吸取。 我想做一棵很敏感又很快乐的树,可以活好几千好几万年,而每一年春夏秋冬的变化都能记住,所有美丽的回忆都可以存进年轮里面,一层松一层紧,一圈淡一圈深的,都受要贴贴地放在心里,该有多好! 我就常常做这种梦,并且,偶尔走进森林时,也常会仔细端详,想挑选一棵适合我的理想的树。 一直到有一天晚上,忍不住了,终于把我的感觉向丈夫说了出来: "假如能变成一棵树该有多好,永远也不会受死亡的威胁。" "谁说的?树的年龄也有限制的啊。" "可是,不是有很多树可以活很久的吗?" "了不起几千年,还是逃不了枯萎死去的一天啊。" 丈夫在灯下一面看书,一面微笑地回答我。他跟每个平常的晚上一样,正在分神敷衍他的妻子。他娶了一个爱胡思乱想的女子,常常会在他读书、用功的时候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对这些,他已经习惯,只要偶尔听一些片断,偶尔回答一些片断也就够了。 但是,在那个晚上,在他又回到他书里面去的时候,他却不知道他已经伤了我的心了。他那样轻描淡写却又那样肯定的一句话,把我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整个晚上,我走来走去做了很多家事,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小时候着过一场电影,大意是说一个男人有仙术,可以长生不老。所以在几百年里面,他换了好多个妻子,每次都是伴侣因为衰老而死去,而他却永远年轻,永远不变。 但是,有一次,他爱上了一个人,并且也终于能娶她为妻,甜蜜地生活了几十年之后,她又老了。 这一次。这个男子在妻子的病榻旁说出了他的秘密,仙术失效了,他终于也变得极为衰老,然后心甘情愿地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去。 那时候,我觉得那个人好傻,我想,假如是我的话,我当然还是要选择长生不老的。 可是,当我也终于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发现,我能完全了解那个人的感觉了。 爱是不能分离,不能割舍,不能独善其身的啊! 但是,这样的生命一定有它的意义的。 我们一定不是白白地来一次的。每个人的出现都一定有他的理由,有不得不相信的安排的。也许,一生就只是为了某一个特定的刹那而已。 第31章 就是说:为了能在某一条长满了相思树的山路上与你缓缓交会,擦身而过,我就必须要在这一天之前,活了十几年,然后再在这一刻之后,再活几十年。 那条山路上,也许刚好在转角的羊齿叶中有几朵未开的百合,我总不能停留下来等待着它们的开放吧?因此在继续往前走去的时候,反倒会一直惦念着它们的无法确知的美丽了。 其实,不管能不能再相见,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吧。 生命中有很多特定的刹那都像一篇极短篇:没有起始,没有终结。因此,那挑选出来的一刹那就比较特别清新而淡远,比较特别苦涩而又甘香。 当然,在擦身而过之后,你也许会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一个原该把握得牢牢的时刻,山路上的相会,原是自己深深盼望的一种相遇啊! 有些人就在悔恨之中过完他的一辈子,可是,也有些人蒙上苍垂怜,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就是说:在二十年以后,再让他们在原来的那条山路上再相遇一次。 仍然是二十年前那条相同的山路。有细密的相思树,有蔓生的羊齿,远处迎着海风的山坡上,传来模糊的桅子花香。可是在荫凉的林子里,并没有任何的花朵,只在转角处,阳光照进来的地方,挺立着几株将开未开的百合。 然后,你就走过来了,像二十年前的那天一样,我的心怦然而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世间竟有这样巧妙的安排!这一次,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会错过的了。 你走过来了,微笑地面对我,好像想说些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我也是一样,千头万绪拥挤地藏在心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我们如二十年前那样,在山路上缓缓交会,然后擦身而过,也许终此一生,不会再相见了。 我想,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些什么了吧。不管能不能再相见,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了。 恐怕也只有这样了。生命的每一刹那,都有它特定的意义,有它必须要信服的安排,若我们真要开口相问,也只能有两种回答,一种是"是",一种是"不是"。 而在这么多年之后,再来开口相询,无论是哪一种回答,在知道了以后,都该是非常多余而又非常悲伤的事了。 在转角处的那些百合,也许就是因为它们的将开而未开,才能永远把秀丽的形象留在我们心里,在回头的时候,才能让过去的生命带着一些如谜般的光采吧。 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无法解答的谜题。 我和我幼小孩子的心情,其实并没有两样。我不能说生命不甜,我不能说生命不美,但是就是因为它的甜蜜和美丽,才使我心中充满了忧伤,而也就是因为心中充满了忧伤,才使我更加珍惜起眼前一切的甜蜜和美丽来。 有一次,一个朋友大概受不了我的反覆和唠叨,开玩笑地对我建议:不如变做一块大石头吧,这样的话就永远不会有改变,也就永远不会有烦恼了。 那怎么行呢?那怎么可以呢?虽然也许可以活上几百万年,但是终生只有一颗石头的心,那恐怕是更无法忍受的一种命运了。 还是让着去秋来,让岁月逐渐把我改变了吧,我愿意接受上苍一切的赐予和一切安排。 想苏轼在好多年前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坐在他湖心的船里,思索的事情大概也和我今夜所想的差不多吧?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地觉得怅然而又无奈呢? 有一首歌 ——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支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有一首歌 1 我是不到五岁就进了小学一年级的,在南京,在逸仙新村附近的一个小学里,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却学会了一首老师教的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上海,在南京, 我的朋友在这里。 这么多来,我不单牢牢地记住了这首歌,并且还记住了教室里地板上温暖的阳光,和窗外对有人对着我微笑的外婆的笑容。 我的女儿是在新竹上的幼稚园,三岁多的小女孩,每天早上去混两三个钟头,也不过是去混吃混喝,随便地唱唱玩玩罢了。所以那天下午,当她说要唱一首新歌给我听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埋头在书桌前的我,也不过如平日那样,随口地应答着她罢了。 然而,我小小的女儿却认真地唱起来了,用她那稚嫩的童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台北,在新竹, 我的朋友在这里。 刹那之间,几十年来家国的忧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从我心中翻腾而出,我几乎要失声惊呼了。转身站起来面对着幼小的女儿,我小小的不解人事的女儿还抬着头问我: "妈妈,宝贝唱得好不好听?" 我小声地回答她:"好听,宝贝唱得好听。" 孩子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她高高兴兴地一边唱一边跑出去找小朋友玩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间,发现热泪已流得满脸。 2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个后山上开满了油桐花的小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们那样羡慕的原因吧。 是今年五月初的时候,我们新竹师专美术科的师生一起下乡,到苗栗县南庄国小一场"艺术服务社会"的活动。我们带了一些作品展览出来,再放一些电影,再请邻近的国校学生们来一起写生,送给他们一些奖品和纪念的礼物。虽然天气一直很阴沉而且不断地下着小雨,但是,所有的活动也都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 南庄国小实在很小很小,紧紧地贴在山边。周围全是山,全种满了油柚,正开着一簇一簇的白花,风吹过来,后山上的白花就一瓣一瓣地飘落下来,有的飘到山上人家的屋顶上,有的就飘落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 学校里的老师和小朋友们原来大概也是企盼着这样一天的,所以,他们也排演了一些节目来娱乐的,没想到会下这样的细雨,一会儿阴又一会儿晴,让人捉摸不定。在走过走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小朋友在问他们的老师: "老师,要不要换衣服?要不要换嘛?" 为了礼貌的关系,声音是压得很低很轻的,可是仍然可以感觉得出那语调里面所含的焦急与失望。 幸好十点多钟的时候,天气开始稳定了,甚至露出了阳光,扩音器里传出了让小朋友回教室去换衣服的消息,三面走廊里都有了欢呼的回响。我们被请到操场正面的走廊下,先看了中年级的国术操,然后再看低年级的毛巾舞,最后是高年级的山地舞。 这些在山间长大的孩子们,有着和城市里的小孩们一样的自信,跳得好极了。我注意到他们的面容都长得很饱满,身体也很结实,低年级那些挑毛巾舞的小朋友们,更是扭得很自在、笑容可掬,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在他们跟着音乐节拍舞动的时候,后山上的人家,也都站出来从高高的街边俯瞩着我们。有老人,也有抱着幼儿的妇人,也有荷锄而过的农夫,都靠在街道的红栏杆上,笑嘻嘻地往下看,并且一边还指指点点的。 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指着哪一个特别高大的是谁家的儿子,哪一个扭得特别厉害的是谁家的小女儿吧。在这样一个小小而安定的社会里,操场上一半的小朋友,他们大概都认得出的吧,虽然也许叫不出名字,但总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或孙子的吧。 在这个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有多少他们自己无法体会出来的幸福呢?可是说不定,他们反而会找出成打的缺点来,他们会觉得这里太偏僻、太闭塞,生活太死板,太缺少变化,因此,在他们成为少年以后,这样安定与安静的气氛反而会使他们觉得烦燥和苦闷,恨不得能冲出去,到另外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里,去做一个潇潇洒洒的流浪者的吧。 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有多少流浪的人渴望能找到这样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小小角落呢?有多少流浪的人捧着一颗憔悴的心却找不到可以安歇的地方呢? 活动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开幕式,师生们聚在一起听教育部的一位司长讲一段话,他对小朋友说: "我三十年前第一次走出校门来教书就是在这个学校,面对着和你们一样年龄的小朋友,所以,今天看到你们,就好像又回到三十年前一样……" 他对小朋友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和地平常少事公办甚至有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完全不一样,站在礼堂的后面,我不禁动容。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较为软弱的一点吧,面对着和三十年前一样的天真纯洁的小面孔,再刚硬的人也不由得要变成极为温柔的吧,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要妒忌他呢?经过了这样悠长的岁月,还能回来细数他少年时的脉络,还有同样的山,同样的树,同样的校舍,同样的操场,甚至差不多同样的小小面孔来迎接他,他的幸福真是难以衡量的了! 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妒忌他呢?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首歌。 我说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唱不全它的曲调,可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在我心里最深最柔软的一个角落,每当月亮特别清朗的晚上,风沙特别大的黄昏,或者走过一条山路的转角,走过一片开满了野花的广阔原野,或者在刚亮起灯来的城市里,在火车慢慢驶开的月台上;在一个特定的刹那,一种似曾相识的忧伤就会袭进我的心中,而那个缓慢却又熟悉的曲调就会准时出现,我就知道,那是我的歌——一首只属于流浪者的歌。 第32章 我并不怨怪我的父母,我也不怨怪我的国家,可是,命运给我的,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安排啊!我有一个很美丽的汉文名字,可是,那其实是我的蒙文名字的译音而已,我有一个更美丽的蒙文名字,可是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它。我会说国语、广东话、英文和法文,我可以很流利地说、甚至唱,可是我却不能用蒙古话唱完一首歌,我熟读很多国家的历史,我走过很多国家的城市,我甚至去了印度和尼泊尔,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我的故乡。 察哈尔盟明安旗,一个多遥远的地方!父亲说:明安在蒙文里的意思是指一千只羊,就是说那是一个很富裕的地方,那里羊多,草又肥美。 而今夜,在灯下,我实在忍不住要揣想,如果我能在一块广阔而肥美的草原上出生长大,今天的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了呢? 在我的心里,会不会有一首不一样的歌了呢?还是说,我也许会和那些在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一样,觉得日子太单调、生活太平凡,因而对外面的一切有了无法抑止的激情,甚至在梦里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永远的流浪者呢? 梦与现实,到底哪一样能够令人满意呢? 飘蓬 1 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本来是会说蒙古话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字句,发音却很标准,也很流利。 据说,那都是外婆教我的,只要我学会一个字,她就给我吃一颗花生米。 据说,我那个时候,很热衷于这种游戏,整天缠在外婆身边,说一个字,就要一颗花生米。家里有客人来时,我就会笑眯眯地站出来,唱几首蒙古歌给远离家乡的叔叔伯伯听。而那些客人们听了以后,常会把我接进他们怀里,一面笑着夸我一面流眼泪。 可是,长大了以后的我,却什么都记小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每次有同乡的聚会时,白发的叔叔伯伯们在一起仍然喜欢用蒙古话来交谈,站在他们身边,我只能听出一些模糊而又亲切的音节,只能听出,一种模糊而又遥远的乡愁。 而我多希望时光能够重回,多希望,我仍然是那个四五岁的幼儿,笑眯眯地站在他们面前,用细细的童音,为他们也为我自己,唱出一首又一首美丽的蒙古歌谣来。 可是,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着我的命运。 2 当然,有些事情仍然会留些印象,有些故事听了以后也从没忘记。 童年时最爱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在老家的种种,尤其喜欢听他说参加赛马的那一段。 父亲总是会在起初,很冷静很仔细地向我们描述,他怎样渴望着比赛那一天的来临,怎样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骑上那匹没有鞍子的小马,怎样脸红心热地等着那一声令下,怎样拼了命往前冲刺,怎样感觉到耳旁呼啸的风声与人声,怎样感觉到胯下爱马的腾跃与奔驰。说着说着,父亲就会越来越兴奋,然后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我们这几个小的也跟着离凳而起,小小的心怦怦地跳着,小小的脸儿也跟着兴奋得又红又热,屏息等着那个最后的最精彩的结局,一定要等到父亲说出他怎样英勇地抢到了第一,怎样得到丰厚的奖赏之后,我们才会开始欢呼赞叹,心满意足地放松了下来。那个晚上,总会微笑着睡去,想着自己有一个英雄一样的父亲,多么足以自豪! 长大了以后,想起这些故事,才会开始怀疑,为什么父亲小时候样样都是第一呢?天下哪里会有那样不可一世的英雄呢? 好几次想问一个究竟,每次却都是话到唇边又给吞了回去。 有一次,父亲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有话想说?我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就撒娇地坐到他身边,要他再说一遍小时候赛马的事给我听。 想不到父亲却这样回答我: "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提的?" 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这件事了。 3 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德国的大学里教蒙古语文。 那几年,我在布巴塞尔学画的时候,放假了就常去慕尼黑找父亲。坐火车要沿着莱茵河岸走上好几个钟头,春天的时候看苹果花开,秋天的时候爱看那一块长满了荒草的罗累莱山岩。 有一次,父女们在大学区附近散步,走过一大片草地,草是新割了的,在我们周围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父亲忽然开口说: "这多像我们老家的草香啊!多少年没闻过这种味道了!"说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天已近黄昏,鸟雀们在高高的树枝上阳噪着,是他们归巢的时候了,天空上满是那种黄金色的温暖的霞光。 我心中却不由得袭过一阵极深的悲凉。这离家乡这么多年的父亲,却仍然珍藏着那一份对草原千里的记忆,然而,对眼前这个从来没看过故乡模样的小女儿,却也只能淡淡地提上这样一句而已。在他心里,在他心里藏着的那些不肯说出来的乡愁,到底还有多少呢? 我也跟着父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暮色里与我有着关联的草香,心中在霎时闪出了一个句子: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又过了好几年,有一天晚上,在我石门乡间的家里。在深夜的灯下,这个句子忽然又出现了。我就用这一句做开始,写出了一首诗,没怎么思索,也没怎么修改,所有的句子都自然而顺畅地涌到我眼前来。 这首诗就是那一首"出塞曲"。 4 以前,每当看到别人用"牧羊女"这三个字做笔名时,心里就常会觉得,这该是我的笔名才对。 不是吗?倘若我是生在故乡、长在故乡,此刻,我不正是一个在草原上牧着羊群的女子吗? 每次想到故乡,每次都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心里一直有一幅画面:我穿着鲜红的裙子,从山坡上唱着歌走下来,白色的羊群随着我温顺地走过草原,在草原的尽头,是那一层一层的紫色山脉。 而那天,终于看见那样的画面了,在一本介绍塞外风光的杂志里,就真有那样的一张相片!真有那样的一个女子赶着一群羊,真有那样一片草原,真有那样远远的一层又一层绵延着的紫色山脉。 我欣喜若狂地拿着那本画给母亲看,指着那一张相片问母亲,如果我们没离开过老家,我现在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母亲却回答我: "如果我们现在是在老家,也轮不到要你去牧羊的。" 母亲的口气是一种温柔的申斥,似乎在责怪我对故乡的不了解,责怪我对自己家世的不了解。 我才恍然省悟,曾在库伦的深宅大院里度过童年的母亲,会吃着一盒一盒包装精美的俄国巧克力、和友伴们在回廊上嬉戏的母亲,恐怕是并不会喜欢我这样浪漫的心思的。 但是,如果这个牧羊的女子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模样,如果我一直以为的却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命运,如果一切又得从头来起的话,我该要怎么样,才能再拼凑出一幅不一样的画面来呢? 有谁能告诉我呢?有谁能为我再重新拼凑出一个不一样的故乡来呢? 我不敢问我白发的母亲,我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我的命运。 飞鸟们 金丝雀 原来是为了怕妹妹寂寞,所以才买了一只金丝雀来陪伴她的。 那几年,在布鲁塞尔,我们姊妹俩在同一个学院上课,她修美术设计,我学油画,两个人平常总是同进同出。一我们住在一幢十楼公寓的顶层,公寓很老旧;电梯是装着要自己拉开和关上的那种两层铁栅门,摇摇晃晃的,每次上下,都有一种三十年代恐怖片的气氛。加上公寓的门锁又很单薄,也没看到有什么防火梯,所以,我们在衣柜里,藏了一条用穿破了的丝袜所结起来的长绳子,想着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可以用这一条绳子从窗口吊下去。因此半夜里突然醒来的时候,心里也比较有一点安全感。 那个时候我已经认识大卫。一到周末他就会来找我。两个人一起出去的时候,虽然都玩得很高兴,可是我心里总是会惦记者在家里的妹妹,一个人在顶楼的小公寓里埋头赶作业的妹妹,对她总有一点担忧和抱歉。 金丝雀就是在这样的一种心态里买下来的,我还在鸟店里挑了一个特别漂亮的鸟笼把它带回家去。 有了这只金丝雀以后,我们小公寓的气氛就真的不一样子。只要早上的阳光一射进来,这只小金丝雀就开始唱起歌来,又清朗又婉转,有时候一口气可以变好几个调子,越拔越高,越高越亮,让还在床上的我们也跟着振奋起来,把毯子一踢,一天就这样跟着它的歌声快快乐乐地开始了,我们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喜喜"。 喜喜是个男生,有极柔软的黄毛、极亮的黑眼睛,吃得不多,很爱洗澡,并且,好像也听得懂我们两个人说的话。有时候,我们会在把所有的门窗都关好之后,再把它放出来,它会高兴得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但是,只要我们两人之中任何一个人伸出手,并且呼唤它的名字,它就会应声飞过来。有时候停在我们的手上,有时候会停在我们的肩膀上;我微侧过脸去的时候,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体温,它的微弱的呼吸、在柔软的羽毛下小小的心的跳动。它的浅黄色的趾爪很有礼貌很知道轻重地放在我的肩上,对它的这一份温柔的信任,我实在是又感激又欢喜。 我们都很宠爱它;我结婚的时候,妹妹搬到女生宿舍去住,就很慷慨地又把它转送给我。 第33章 在我和大卫新找到的家徒四壁的公寓里,有个比较大的客厅,我就开始用钢架和铁丝网做了个一公尺见方的大鸟笼,到森林里面去捡了几束弯弯的小枝子来给喜喜做秋千;因为怕它寂寞,又去鸟店买了两对小鸟来陪它。大卫送我的那只安哥拉猫,没事就爱蹲在鸟笼的顶上,喜喜和它们也相安无事,朋友来的时候都会觉得很迷惑,走的时候总会发表一些感言: "你们家很奇怪,猫不像猫,鸟不像鸟,不过,我倒是满喜欢的。" 这样奇怪和欢喜的日子过了两年,要回国了,只好商量着把猫和小鸟分送给朋友。这时候妹妹早已毕业并且到加拿大去做事了,我真庆幸她没有亲眼看到喜喜又被装回狭小的鸟笼,被人带走的场面。我自己做的鸟笼太大,根本出不了门,只好又一根一根地把它拆掉。那天晚上,小鸟都送走了,鸟笼也拆干净了,只剩下一块空空的地板,我们的还没被送走的猫就一直在这块角落上转来转去,并且还一直抬起头来轻声的呼唤着,好像在呼唤着它平日的伴侣。它来到我们家时还是一个小小黑黑的毛球,所有的小鸟年龄都比它大,也都容忍它。而两年以后,它已变成一只庞然巨物。可是,那天晚上,它的呼唤声里藏着一种很软弱很彷徨的感觉,粗笨的大尾巴在地板上拖来拖去,却始终不肯离开客厅的那个角落,我只好假装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把卧室的门紧紧地关了一夜。 过了几天,朋友告诉我,喜喜在到他家的第一天,就在他换食的时候从打开的门里飞走了。 从那次以后,我没再养过鸟。 白鸽 邻居的少年养了一只小白鸽,放假的日子,他们两个常会在我的屋前屋后出现。从窗里,我可以仔细地观察而不会惊动他们。鸽子和少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是瘦瘦长长的,都很年轻、很怕羞、又很孤单。 少年是寄居在他姑妈家里的,他自己的家原是在台湾北部的海边,一家都以打渔为业,从祖父到父亲一直到他的大哥,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他是四个男孩中的老二,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就被送到姑妈家来。父母送他来的理由是:姑妈附近的学校比海边的学校要好,将来以许可以多读一点书,在城里也许可以找到一个好一点的工作,无论怎么样,都会比打渔要强。 少年刚来到姑妈家的时候,黑黑瘦瘦的,只有一点点大,怎么逗他也不肯讲话,听说有时候一个人会躲在房间区偷偷地流眼泪。姑妈家只有两个小表姐,对他倒是很照顾,可是总是玩不到一起。小男孩早上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学,放学回来也就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客厅的角落中,我去找他姑妈的时候,常常会被他吓一跳。他也不出声招呼我,只用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瞪视着我,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那个时候,我的凯儿才一岁,慈儿五岁,正是绕在我身边最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有太阳的日子,两个又香又甜的小宝贝总一个在怀里一个在身旁缠着我。我们母子三人在巷子里依依靠靠地散着步的时候,常常会遇到这个大眼睛的小男孩,背着书包朝我们走过来。走近了仍然不打招呼,可是那双像小鹿一样的眼睛总忍不住多向我们望几眼,眼光里充满了多少的羡慕。 小小的年龄,小小的胸怀里承受着的是怎样无奈的一种寂寞啊!母亲有时候会来探望他,姑妈对他也不错,一到寒暑假父亲和兄弟也会早早地来接他回海边的家。可是,在平常的日子里,在每一个普通的清晨和普通的黄昏里,小小男孩要面对着的,是怎样孤单和寂寞的一段童年,这样的一种缺失是没有什么可以补偿得了的啊! 一学期一学期地过去,他也这就样地长大了。今年已是国中三年级学生的他,体格是比刚来的时候壮多了,声音也变粗了。但仍然是瘦瘦长长的,仍然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仍然有点怕羞,不过,已经可以在相遇的时候向我微笑,并且很有礼貌地出声招呼了。 我们居住的巷子里,六、七年来,添了不少小男孩。和我的已经上了小学的凯儿一样,都变成了这个在海边出生的少年的忠实喽罗,过天都跟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 他养的小白鸽也因而成为所有小男孩的宠物,每个人都争着想要向它献殷勤。放假的日子,我们屋前屋后因而总是充满了孩子们呼叫鸽子的声音。 可是,鸽子总是独自一个高高地站在屋瓦的上面,一动也不动,对孩子们的呼叫听若无闻。在澄蓝天空的背景之前,小白鸽的羽毛显得特别白,眼睛显得特别黑。 而在空中有鸽群飞过的时候,它的小小身影也因而显得特别的孤单了。 燕子 初中的时候,学会了那一首"送别"的歌,常常爱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有一个下午,父亲忽然叫住我,要我从头再唱一遍。很少被父亲这样注意过的我,心里觉得很兴奋,赶快再从头来好好地唱一次: 长亭外,古道边…… 刚开了头,就被父亲打断了,他问我: "怎么是长亭外,怎么不是长城外呢?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啊!" 我把音乐课本拿出来,想要向父亲证明他的错误。可是父亲并不要看,他只是很懊丧地对我说: "好可惜!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以为写的是我问老家,所以第一次听这首歌时就特别地感动,并且一直没有忘记,想不到竟然这么多年是听错了,好可惜!" 父亲一连说了两个好可惜,然后就走开了,留我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屋子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前几年刚搬到石门乡间的时候,我还怀着凯儿,听医生的嘱咐,一个人常常在田野间散步。那个时候,山上还种满了相思树,苍苍翠翠的,走在里面,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小鸟的鸣声,田里面也总是绿意盎然,好多小鸟也会很大胆地从我身边飞掠而过。 我就是那个时候看到那一只孤单的小鸟的,在田边的电线杆上,在细细的电线上,它安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羽毛,像剪刀一样的双尾。 "燕子!"我心中像触电一样地呆住了。 可不是吗?这不就是燕子吗?这不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燕子吗?这不就是书里说的,外婆歌里唱的那一只燕子吗? 在南国的温热的阳光里,我心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外婆爱唱的那一首歌来了: 燕子啊!燕子啊!你是我温柔可爱的小小燕子啊…… 在以后的好几年里,我都会常常看到这种相同的小鸟,有的时候,我是牵着慈儿,有的时候,我是抱着凯儿,每一次,我都会很兴奋地指给孩子看: "快看!宝贝,快看!那就是燕子,那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小小燕子啊!" 怀中的凯儿正咿呀学语,香香软软唇间也随着我说出一些不成腔调的儿语。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只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一直到了去年的夏天,因为内政部的邀请,我和几位画家朋友一起,到南部的国家公园去写生,在一本报道垦丁附近天然资源的画里,我看到了我的燕子。图片上的它有着一样的黑色羽毛,一样的剪状的双尾,然而,在图片下的解释和说明里,却写着它的名字是"乌秋"。 在那个时候,我的周围有着好多的朋友,我却在忽然之间觉得非常的孤单、在我的朋友里,有好多位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心得的专家,我只要提出我的问题,一定可以马上得到解答,可是,我在那个时候唯一的反应,却只是把那本画静静地合上,然后静静地走了出去。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体会出来多年以前的那一个下午,父亲失望的心情了。其实,不必向别人提出问题,我自己心里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但是,我想,虽然有的时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是应该面对所有的真相,可是,有的时候,我们实在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丽的错误,与人无害,与世无争,却能带给我们非常深沉的安慰的那一种错误。 我实在是舍不得我心中那一只小小的燕子啊! 花的极短篇 ——然而,这样的一种单纯和自然,是用我所有的前半生来作准备的啊!我用了几十年的岁月来迎接今日与你的相遇,请你,请你千万要珍惜。 昙花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 文美那年还小,十七、八岁的样子,住在志成家隔壁几间。因为是乡下,每家的院子都很大,又都种了花和树,所以,感觉上好像是离得很远似的。 志成上学放学,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可是,放假的日子,也常会带着他的大狼狗走过文美的门前,隔着矮矮的石砌的院墙,两个人打个招呼什么的。 两家父母都相熟,有时候两家的主妇做了些什么特别的点心,也会让孩子端一碟送给另外一家去尝,这时候,两个孩子彼此之间交换的话会多一些。志成会站在大门前说些从大学里听来的笑话,文美听了,常常会笑个没完,然后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赶快回身往家里跑,一面跑一面又回头笑着和志成挥手说再见。 有一个晚上,志成家的那棵昙花要开了,他的母亲要志成来找文美一家过去看。 那是文美第一次看到昙花。 大人们都坐到客厅里喝茶聊天去了,只有两个孩子傻傻地端坐在花前。那天晚上有月亮,在窗下的昙花因而显得叶子特别的深绿,花瓣特别的莹白。 第34章 屏息地注视着一朵花在黑夜里逐渐绽放,生命似乎变得非常丰盈有力、非常形象化了,文美的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渴望与人分享。 志成就微笑地坐在她身边,聆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惊叹。整个晚上,他好像很少说话,可是文美说的每一句话他又好像都很同意。 大人们兴尽了,在门边互道晚安。文美临走前还一直回头看,花还没开满,还差那么一点,不过,是该回去了。太晚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回到家没多久,快要上床以前,志成来敲门了,她去应门时看见他拿着一技带着叶子的昙花站在月亮底下。他说:也许,也许文美想看看花开满了以后的样子。 文美低声地谢了他,然后穿过院子回到屋里,把昙花挂在客厅和饭厅之间的门框上,整夜,她在醒与梦之间都闻得到浓郁的花香。 好多年以后,每次闻到相同的郁香,文美都会想起那个在月亮底下把昙花摘下来的少年,他们从那夜以后就没有再相见。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听人说,那是一种不幸的征兆。 圣诞红 幼梅并不特别喜欢运动,可是,那一天下午,她却忽然心血来潮地和班上同学打了一场篮球,又笑又闹地输了球,回家因而比较晚了。 母亲在她一进门时就说了,说后面山上的昌伟来过好几趟了,很着急,他有两张话剧的招待券,想请幼梅去看,母亲让幼梅赶快去问问,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那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幼梅只好转身又出门往后山跑去,天已近傍晚,夕阳把整个山坡映照出一种红金色的光泽。 有人在山路旁种满了圣诞红,正是开花的季节,层层叠叠的花瓣像疯了似地拥挤在一起。 应门的是昌伟的父亲,一个严肃的长者,幼梅一向有点怕他。昌伟也出来了,就站在他的身后,幼梅一面还有点喘气一面笑着问: "我在学校打球,回来晚了,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山风佛来,她觉得脸上熟熟的,不知道是因为怕羞,还是下午的那场球赛,或是刚才的那场奔跑,幼梅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了。她也知道自己的头发一定很乱,衣服一定很不整齐,可是,她从来也没能和昌伟一起出去过呢,她希望还来得及。 而昌伟的父亲只把门打开一半,并且挡在门口,很温和地向她说: "算了,现在去已经太迟了。" 昌伟在他父亲身后,一句话也没说地注视着她,然后门就关上了。在关门前的一刹那,他父亲还很抱歉地再加了一句: "下次再一起去吧。" 幼梅慢慢地走下山,夕阳变得极为黯淡,路旁的圣诞红原本是艳红的花朵在忽然之间都转成一种狰狞的深紫,使得在花旁经过的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没有下次了,从此以后,就没有下次了。 其实,幼梅并不是特别喜欢昌伟,只是,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有点难过。假如那天不去打那场篮球,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太迟了呢? 栀子 向着海的山坡上种了上千株的栀子花。一到四月,那刻着极深的旋纹的蓓蕾就开始饱满起来了,颜色也开始从绿到白,一层一层地旋转起来,好像可以一直旋进你的心里。又进了四月中以后,花开得盛时,海风能把那种特殊的芳香传得极远极远。 就是在那样一个晴朗而又充满芬芳的日子里,康平很慎重地摘下一朵栀子,很慎重地把花放进心茹张开着的手掌心里。花是柔柔的,白中带着一点稚嫩的淡绿,心茹的掌心也是柔柔的,白中透着一层健康的润红。 那天心茹一直低着头,也没怎么笑。也许是康平拿花送给她的时候,动作太慢太慎重,因此,两人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又好像都有一点明白:虽然不过是一朵香香柔柔的花罢了,也许也能代表一种盟约也说不一定啊。心茹就越发不敢抬头了。 那种年轻又无知的日子啊!女孩偏又要装成深沉得不得了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只说一半,所有的渴望都只肯透露出一点,其他的就希望男孩能猜得出来,而且固执地认为:他应该猜得出来。失望了的时候就会反反复复地想上几天,甚至在夜里也会坐起来哭上一阵子。 有多少转折难懂的心事啊!康平现在想起来却禁不住要微笑。他还记得那些好像短促其实又很漫长的下午,在山上,或在林间,心茹低着头,而他在旁边手足无措的样子。好不容易两人才能见一次面,康平觉得好兴奋,也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话。他觉得,只要能站在心茹身边就很知足了,就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也是幸福的,可是心茹却常常会无缘无故地生起气来。那一朵花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里采下来的吧,放进她小小的手掌心里时,他心中也有着一种温热的感觉。如何能让她知道,他是怎样地热爱着与疼惜着她啊! 就是一直到今天、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康平想起那些日子,仍然会微笑起来。在这个面海的山坡上,在这个晴朗的四月天里,到处飘浮着栀子的郁香,在草里,在风里,在他的心里。 盟约当然没有实现,十六岁和二十岁的少年在今日看来实在太年轻了,本来就不能答允什么或者安排什么的。不过,也许就是因为年轻,所以才会有足够的勇气来表示一些什么的吧。 四十多岁的男子一个人在树丛里慢慢地寻找着,想找一朵开得刚好的栀子花摘下来,带回城里做个纪念。花是找到了,正开在他的眼前,柔白中带着一点淡淡的嫩绿。他伸出了手,又缩回了手,终于只凑近去嗅了一嗅,然后就转身往山下走去了,唇边还带首隐约的笑意。 其实,盟约还是在的,也实现了,只是是用一种与人世间其他事物完全不相同的方式罢了。可惜的是下山的康平还没能完全感觉到。 也许,还要再等二十年吧?等到六十多岁时再来回顾,再发现那种温柔与疼惜的感觉,仍然会随着栀子的花香而准时地浮现出来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康平也许才会明白的吧? 月色两章 明月夜 很晚了,她才和母亲从台北回来。车子开上了乡间那条小路的时候,月亮正从木麻黄的树梢后升了起来,路很暗,一辆车也没有,路两旁的木麻黄因而显得更加高大茂密。 一直沉默着的母亲忽然问她: "你大概不会记得了吧?那时候,你还太小,我们住在四川乡下,家在一个山坡上,种着很多松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像今天晚上这样……" 那么,妈妈,那多年来的幻象竟然是真实的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心里总有着一轮满月冉冉升起,映着坡前的树影又黑又浓密,记得很清楚的是一个山坡,有月亮,有树,却一直想不起来会在哪里见过,一直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大概不会记得的了,你那时候应该只有两三岁,还老是要我抱的年纪。" 那么,妈妈,那必定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了,在家门前的山坡上,年轻的妇人抱着幼儿,静静地站立着。 那夜,一轮皓月正从松树后面冉冉升起,山风拂过树林,拂过妇人清凉圆润的臂膀。在她怀中,孩子正睁大着眼睛注视着夜空,在小小漆黑的双眸里,反映着如水的月光。 原来,就是那样的一种月色,从此深植过她的心中,每个月圆的晚上,总会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给她一种恍惚的乡愁。在她的画里,也因此而反复出现一轮极圆极满的皓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在画面下方,总是会添上一丛又一丛浓密的树影。 妈妈,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在每一个时刻里都会有一种埋伏,却要等待几十年之后才能够得到答案,要在不经意的回顾里才会恍然,恍然于生命中种种曲折的路途,种种美丽的牵绊。 到家了,她把车门打开,母亲吃力地支着拐杖走出车外,月光下,母亲满头的白发特别耀眼。 月色却依然如水,晚风依旧清凉。 花香 那几天天气很热,到了晚上,他们一定要打开窗户才能入睡。 卧室是一间狭往的房间,两端都有窗户,一扇对着前院,一扇对着后院。窗户打开了以后,自会有凉风习习吹拂进来,有月亮的晚上,也会透进一方如水的月光,晚上有时候醒来,用不着开灯,室内也有一种柔和的光晕。 刚好在那几天里,后院的三株昙花连续不断地开了,每个晚上,他们都睡在花香里。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竟然无法再入睡,披衣靠在窗前,夜色里,盛开的花朵在墙角带着一种朦胧的白,她心中也掠过一阵朦胧的悲哀。 轻轻走出卧室,开了后门,院子里花香袭人。那些花朵已经开到极致了,所有的花瓣所有的卷发都在尽全力向着四周绽放,她用双手轻轻合抱其中的一朵,觉得在那样轻柔润洁的花朵里,却有着一种狂野的力量,一种不顾一切要向外绽放的力量,令人暗暗心惊。 昙花原是属于仙人掌科的植物,那么,在古远的年代,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在那些小小的绿洲上,它们必定也曾经疯狂地盛开过吧?明明知道只有一夜的生命,明明知道千里方圆都没有人烟,明明知道无论花开花落都只是一场寂寞的演出,却仍然愿意倾尽全力来演好这一生。 而今夜,在她小小的园中,昙花依然一样,尽它的全力在绽放着,仿佛并不知道在顷刻之后,就是暮落花凋。 第35章 站在花前,觉得有点冷,心里很明白,平凡如她,是不能够也不舍得像昙花这样孤注一掷的。 平凡如她,对任何事物,从来也不敢完全投入,不敢放进一种澎湃的激情,所以,她想,她也没有权利要求一次全然的圆满的绽放。生命对于她,应该只是一条平静的河流,带着许多琐碎的爱恋与牵绊,缓缓流过,如此而已。 丈夫醒了,在窗内轻声呼唤她,等她回到床前,他却又已经睡着了。悄悄地躺在丈夫身边,紧靠着那强健的身体,她的心里觉得平安和满足,想起了那一首法文歌: 何必在意那余年还有几许? 何必在意那前路上有着什么样的安排? 只要我们能两相厮守, 一起老去…… 窗外,月明星稀,她在花香里沉沉睡去。 同学会 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 春天的夜晚,高速公路上的雾很浓,尤其是林口附近那一带,车子不得不慢了下来。想起刚才和同学们告别的时候,他们那样慎重地千叮万嘱,要我在路上一定要小心,语气里那种诚挚的关爱,使我此刻一个人在方向盘后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多少年以前就已经相识了的人啊!少年时在一起习画的种种好像只不过是昨天的事,怎么一晃眼竟然就过了二十多年了呢? 当年那些十几岁的少年,在今夜的重逢里,在最起初的时候,几乎不能相认、然后,在短短的犹疑之后,我们都叫出了彼此的名字,在那重新相认的一刻里,二十多年前所有的那些记忆,都争先恐后地挤挤到我们的眼前来。 所以,我们才会那样忘形,那样争先恐后地,想要把我们心中的种种都在这刹那间说出来的吧。我所记得的他,他所记得的我,我们当年种种糊涂的快乐,在二十几年之后重新再提起来、就会在所有人的心里渲染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狂喜,记得的人赶快在旁边再加进一些细节,不记得的人就会不甘心地一直发问: "什么时候?在挪里?我怎么都忘了?真的吗?我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吗?我们班上女生有十二个,号称"十二金钗",真的曾经在三军球场里,(我的天!三军球场!我们真有那么老了吗?)在一次救国团办的迎新晚会上跳过印尼土风舞吗? "怎么没有?我还记得很清楚。"阿锦笑着说:"阿玉就在我身边,一直跟我说,她的纱龙要掉下来了,我就叫她用手臂想法子夹紧一点……" 真的吗?阿锦,我们真的是穿了纱龙上去跳的吗?怎么可能?我十几岁时瘦削平板的身材怎么能穿得住纱龙?是不是也跟阿玉一样,一直担心它要掉下来呢?是不是那样呢?我怎么全忘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 再多说一点好吗?请你们再多说一点,再多告诉我一点,一那些已经被我忘记了的,不再回来的岁月里曾有过的欢乐和悲伤,那些逐渐变远变暗的时光。 "我们三年级的时候,晚自习不是都在博物教室吗。那个教室后面有很大很大的窗户,可以看得很远。我最记得了,有一次第二天要考物理,全班都在死拼,只有你一个人坐在大窗户前面,背对着所有的同学。我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你说在看天上的月亮。我问你明天要考试了怎么不看书,你的回答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说你对理科的书不感兴趣,也读不进去,不如看看这么好的月亮……" 真的吗?阿绍,我真的是那样吗?在那样年轻的岁月里,就有那么大的勇气了吗?我真的曾经是那样可爱的一个人吗?我怎么都忘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 老师也在旁边微笑了,是啊!老师您是一直知道我的。一年级时,因为没有理科的课程,所以我每次都可以保持第一名的成绩,可是,到了二年级以后,就不知道要排到什么名次以后去了,那时候又编北师青年,把所有课外该读书的时间都放了进去,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情绪因而变得很不稳定。 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下午,那一个充满了阳光与温馨记忆的下午,您站在窗前对我微笑的叮嘱: "参加课外活动,一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功课没有关系,能应付过去就好。我只要你振作起来,我只要你知道,不管功课好坏,老师一样喜欢你,老师喜欢你。" 那个下午,我是怎样回答您和怎样离开您的我都已经忘记了,可是,您在窗前对我说的话和那种明亮的阳光一直留在我的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想起每次都要落泪,谢谢您啊!老师。谢谢您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了我一种鼓励和安慰,给了我一种可以延续到一生一世的支持。 "记得我们的合唱比赛吗?阿丽做指挥,把我们骂得好惨的那一次吗?" 当然记得了!清宗。阿丽是我们之中最凶又最有正义感的女孩子,她当指挥,谁也不敢不唱。而且,我们那次不是得了个第一吗?第一名的奖品是什么呢7 "是面包啊!一大箱的面包啊!" 真的吗?那时候的师范生能有一箱面包做奖品一定很快乐了吧! 刚进北师的时候,女孩子受不了苦,常有跑回家去的,也有不肯去饭厅吃饭的;其实,第一次离家的我们,伙食不好不过是一种藉口,最受不了的是团体生活里的种种限制,晚上更常常躲在被窝里流泪,恨不得也能跑回家去,而且一去再也不回来。 "我最记得刚开学才一个礼拜,大家还不太熟,有一天上午,阿丽拿了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包袱,走进教室里来,向大家一鞠躬,然后说, '各位同学再见。' 说完了就神神气气地走出教室,回家去了。我当时好羡慕这个女生的勇气,可是,不到一个礼拜,她又乖乖地回来了……" 阿义在讲这一段的时候,大家都凑了过来,坐在桌子另一端,穿着件很细致的灰色衬衫的阿丽不知道我们正在说她,还安静地对我们微笑,我们就越加嚣张地哄笑了起来。 此刻,在回程的路上,在越来越浓的雾里,我把车速减慢,把警示灯打开、在一闪一闪的灯光里,一段又一段地回味着刚才相聚时那种近乎疯狂的快乐。 想到十几岁时的阿丽提着包袱向大家郑重道别时的那种模样,我一个人在夜雾里也不禁又大声地笑了出来。 可是,有些什么开始不对了,心里忽然开始紧紧地抽痛起来。 阿丽,二十多年来的你,在生活上经历了那样多的波折,每一次的波折你都坚强地面对着,坚强地应付过来了,阿丽,我亲爱的朋友啊!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不是已经明白?在真实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让你从容地提着包袱去投奔了的呢? 而我和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长大成人了以后,唯一学会的只是,只是知道无论遭逢到什么样的命运,也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也早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让我提着包袱去投奔的地方了。 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在大雾弥漫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开始静静地流下泪来。 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 姊姊的歌声 记得那年,我刚进师大艺术系的时候,德姊在音乐系三年级。由于我们两个人长得太相像,常常让老师和同学们发生误会。有时候是她的老师质问她: "你今天早上的头发不是剪短了吗?" 有时候是我的同学问我: "你为什么去选音乐系的课?" 当然另外还会有为什么不敬礼?或者为什么不打招呼等等缠夹不清的问题,差不多要过了一个多学期,大家才对我们两个人习惯了一点。偶尔还会有人从后面猛拍我一下,等我回过头时,又红着脸笑了起来:"啊!不对,你是那个妹妹。" 对于这种错认,我并不会生气,反而常会有一种很甜蜜又很得意的感觉。是啊!我是那个妹妹,我是席慕德的妹妹。 从小到大,姊姊都是我崇拜的对象。我们姐妹间年龄相差都很近,可是德姊的一切表现,总是远远地超过了我们这些妹妹。从小,她就是名列前茅的模范生,在师大音乐系,八个学期都是第一名。毕业后留校做助教一年,然后到西德慕尼黑国家音乐学院学声乐,毕业成绩又是第一名。在西德雷根斯堡歌剧院演唱时,在那样多好评,而一年一年地过去,她在西欧各国,在东南亚各地,都举行了很多场非常成功的独唱会,现在,每当有不太相熟的朋友问我: "席慕德是你的什么人?" 我都会微笑地回答: "她是我的姊姊。" 而在那个时候,那种感觉就会重新来到我心中,就好象当年在师大的校园里,站在金急雨的花树下,微笑地面对着姊姊的同学们时一样,心里觉得很甜蜜又很得意。 我们家是四个女孩,一个男孩。德姊是长姊,因此,爸妈要决定什么事情的时候,通常都会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我们如果有些什么要求,经由她转达的话也通常比较容易被批准。所以,她一直是我们崇拜和依赖的好姊姊。 不过,我现在慢慢地发现,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对她的崇拜和依赖,使得她不得不努力地为我们作榜样,因而吃了不少的苦吧? 前几天,朋友从纽约为我带回来德姊的唱片,是她刚录制好的个人演唱专辑。孩子们都睡了以后,我在灯下打开唱片片套,看着那唱片上一圈又一圈细密的纹路时,心里就有一点紧紧的了。 第36章 等到唱针落下,歌声响起,姊姊圆润、宽宏而又美丽的声音在静夜里回荡,想着她为这一刹那所付出的种种努力,不禁流下泪来。我的姊姊为了少年时就坚持着的一个理想,付出去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啊! 真的,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地了解一个演唱者的心呢?在台前的人只知道她有着显赫的学历和声乐家的头衔,只看见她华贵的长裙和雍容的台风,只听见她一首又一首地唱过去,然后在满场的"安可"声中一再地鞠躬答谢,在辉煌的灯光、缤纷的鲜花之中,她是那样快乐、兴奋和满足。 可是,在辉煌的灯光照不到的后台,照不到的那些长长的年月里,他们却不能想像,为了一场音乐会,为了一首歌,为了短短的一句歌词,甚至,为了一个音符;为了追求那一刹那里绝对的完美,一个艺术家,一个歌者所付出去的代价有多大啊! 我想,我也许知道一点。做为"席慕德的妹妹",我也许知道一点。知道她在十五、六岁时就开始为了音乐而放弃了很多东西:原来可以拿去买新衣服新裙子的钱,拿去缴了学声乐的学费。原来可以去爬山游泳的时间,拿去在炎阳下走长长的路去声乐老师的家。原来可以去交往的很多朋友,却因为她必须长时间地待在琴房和声乐教室里,而终于慢慢地疏远。十几、二十年间不断地努力,那样多的清晨和夜晚就那样过去,那样多的付出,那样多的舍弃,一切的最后,却只是为了能在台上,唱好一首只有一分钟或者两分钟的短歌。要从第一个音到最后一个音都是完美而没有瑕疵,她才释怀,才满足,才俯首在掌声之中微微展露了她的笑容。 我是不能想像这样的生活的。就像我不能明白,她那时在雷根斯堡歌剧院好好地唱了一年,却为什么不肯再续约时一样。当时我苦苦地追问她,甚至哀求她,要她答应人家的聘约,再唱下去,我知道那是很不容易争取,并且别人也极为羡慕的一个位置,放弃掉了实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可是,姊姊却说: "开始时候是很兴奋的,可是慢慢地觉得,日复一日,在别人的安排之下,每个月拿着薪水唱着同样的歌时,心里面的感觉就不对了,我学音乐的目的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那个在十五、六岁就开始学声乐学演唱的少女,心里面原来憧憬的是什么呢?是一种极端的自由吗?就好像天空里的飞鸟在欢喜时所唱出的歌声一样,是那种没有羁绊也没有负担的欢唱吗? 而在现实的社会里,要达到这种理想,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的姊姊却一直在这样试着去做。用一年或者两年的时间来准备一场通常不会超过九十分钟的演唱会,从选曲、选伴奏、选场地、选时间到种种想也想不到的烦琐事情都要由她一个人来决定,当然,有的时候会有经纪人来帮她筹划,可是,不管别人可以替她做多少事,有一件事却是任何人也不能帮助她的:整个音乐会的成功与失败都完完全全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唱好,并且要唱到最好的那种境界是她的责任,万一生病影响了声音,因而唱不理想也是她的责任,一点也无法推卸或者逃避。 我是不能想像这样的生活的。学画的我,虽然也有画展的压力,可是,我总是要在准备好以后才拿出来的,也许也要经过长时间的摸索,可是,画一挂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安心地搜集朋友对我的批评和建议了。而无论什么时候,作品都在那里,画好的可以一看再看,画坏的也可以从头再来,因此,无论如何,在发表的时候,我是比较从容的。 可是,没有一个演唱者可以站在台上向听众说: "我刚才唱的不理想,让我再重来一次吧。" 也没有一个演唱者能说: "听啊!我刚才那句唱得多好啊!让我再多重复几次吧。" 当然,他也许可以在"安可"的时候再重复一次、两次甚至三次,但是,再长的歌也总有唱完了的时候,即或能"绕梁三日"也只是听众心里的一个假象罢了,所有的精致与完美只在一刹那之间,而一个歌者为了一个不可能停留的一刹那,却必须要全力以赴。 要投入的必须是一颗怎样坚强和固执的心呢?这是我们所无法想像的了,而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一个歌者在这上面能得到回报的那种快乐,必然也是我们一般人所无法想像的了。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的姊姊才会和那些艺术家一样,在那么多年里,走着一条相同的路吧。所有的辛酸与跋涉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请让我为你唱一首美丽的歌。" 而今夜,在灯下,听着姊姊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歌声,当年在校园里,在金急雨的花树下,我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在姊姊的歌声里,仿佛一切的沧桑都获得了一种甜蜜而又美丽的补偿。 我想,我也许知道一点了,做为一个声乐家的妹妹,我也许终于能够知道一点了吧。 说梦 从小就是个爱做白日梦的人。 想不到,在成长的路上,走着走着,竟然就真会遇到一些和梦中相同的境遇。 有时候,在真实生活里的那种幸福甚至会远远超过了我梦中所能冀求,所能想像的。 在那种时刻里,心中就会不自禁地悲喜交集,觉得苍天待我太厚。 不过,当然,苍天也有待我太薄的时刻,也有我永远得不到的幸福,和永远要继续做下去的白日梦。 不过,现在来说一说总是可以的吧?譬如我一直想要的那面锦旗。 我一直想要那样的一面锦旗。 鲜绿的,或者鲜蓝的,缀着光辉耀目的流苏,一面从运动场上得来的锦旗。 我一直盼望着那样的一个时刻,在热闹和紧张的一天过去之后,所有的运动员都聚集在司令台前,听着麦克风里传出来的一项一项的成绩报告: "四百公尺第一名、第二名……" "一千公尺第一名、第二名……" "女子标枪第一名……" 不管是什么种类的竟赛,不管是什么名次,只要是我竭尽全身的力气在运动场上拚斗来的,就值得有那样的一面锦旗。 鲜绿的,或者鲜蓝的,上面写着一些使人意气风发的句子,缀着一些金黄或者金红色发亮的穗子和流苏。听到麦克风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以后,在全班同学的欢呼与掌声之中跳上司令台,接受那一面锦旗,然后转身和另外两名选手会合,一起立正向台下的群众致意。 总是黄昏的天色,碧蓝的天空上满是金红的彩霞,风从运动场上吹拂过来,把锦旗吹得啪啪作响,一波一波地打在身上。锦旗很大,双手举着,遮住了大半个仍在流汗的身子,遮住了一颗仍在雀跃的心,流苏随风起伏,不断地碰触着我裸露的双膝,又麻又痒,有一种如触电般的狂欢。 那该是多么浪漫的少年时啊! 我多想要那样的一面锦旗。在跳下了司令台后,在同学问艳羡的眼色之中,可以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把它交到体育股长的手里,然后,第二天,一走进教室后就可以看见,那一面鲜绿或者鲜蓝的锦旗,那一面用我全身气力拚斗得来的锦旗已经被端端正正地挂在教室后面的墙上了。从此以后,在两年或者三年里面,它都会占着那个位置,上课下课,走出走进的时候,它都会在那里,随着风微微地起伏着,流苏微微晃动,发出一种细致尖锐的光芒,不断地来提醒我,提醒我在那一场竞争里的浪漫与豪情,和那一整个下午的喧哗与快乐,所有的一切都记在那一面光辉耀目的的锦旗上了,那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可是,在现实生活里,从小在体育课堂上连一个筋斗都翻不过去的我,无论怎样努力,也不可能在运动场上得到任何名次的,我永远只不过是一个在场边和在台下摇旗呐喊的观众罢了。 而从来没有人知道,在我的心里,我曾经多么渴望能得到那样的一面锦旗。 我也一直想拥有一把吉他,在点着烛光的窗前,一面弹、一面唱,拥有整个安静而又自足的世界。 我自己觉得我的嗓子还不错,可是,因为有一个专修声乐的姊姊,因为她有着一副珠圆玉润得天独厚的歌喉,所以,从小在家里,我们这些其他的儿女就都养成了小声唱歌的习惯,偶尔忘形了,大声地唱了几句,母亲就会从隔壁屋子里问过来: "怎么?又牙疼了吗?"我们就只好噤声了。 终于,离开家到欧洲读书去了。一个人住在女生宿舍里,放假的日子,同学们都出去的时候,我在窗前对着后院里的花花草草,着实痛痛快快地唱过好几次,心里陶醉极了,那时候,就好想能有一把吉他。 有一天,就真的发狠买了一把好漂亮的西班牙吉他! 那是在一个白雪纷飞的午后买的。 那天其实已经是四月底了,在布鲁塞尔已经到处都盛开着黄水仙和郁金香,春天的风已经很柔和很温暖了,却忽然下起雪来。 我被绵绵密密的雪花挡在街头,站在人行道上,百无聊赖,只好转过身来测览身后的橱窗。 我正好停在一家乐器店前,那一把吉他就挂在古雅洁净的橱窗里,浅棕色的木质细致而又光滑,映着玻璃窗外不断落下的雪花,好像在那几根透明的弦上,已经有人在铮铮琮琮地弹奏起来了。 多么美丽的一把吉他啊!我在窗外都看呆了,我想,假如我能在晚春的窗前,抱着一把吉他,一面弹奏,一面唱些轻柔的歌,让雪花就那样地飘落下来,那该有多好! 第37章 该有多好! 我就真的推门进去买下了它,还向那个白发有礼的女店员买了几本初学者的乐谱。她帮我把吉他放进套子里,套子是我挑选出来的,有着细小的蓝色格子花样,正好配我身上穿的那件深蓝色的大衣。 走出乐器店的门外,雪势已经稍稍和缓了,满天飞舞的雪花干爽而又轻柔,抱着吉他,我走在石砖铺砌的街道上,想着马上就要来临的美好时刻,不禁欢喜得一路微笑着走了回去。 但是,我所能拥有的,也不过就只是这样小小的一场欢喜而已。 吉他确实是好吉他,乐谱也确实是清楚明白的初学乐谱,晚春的窗前也确实是有着很多美好的时刻,可是,我终于发现,我没有办法学会弹吉他。 在现实生活里,我终于明白,我只不过是一个笨得无可救药的女子,被判定要终身与这么一种美丽的乐器绝缘。 而我是多么的不甘心啊! 不甘心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我梦里的那一头长发。 或者是乌黑光光亮如瀑布奔泻那样的长发,或者是卷曲蓬松如云雾般难在双肩上,一低头一转身就会轻柔地涌动起来的那种长发。 我想,如果能拥有那样的一头长发,再平凡的女子,也会变得很不平凡,也会在顾盼之间让人目眩神迷起来的吧? 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让自己变得不平凡。没上学之前,总是被大人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平头,飞机头,穿着西装,穿着带有吊带的短裤。在儿时的相片簿里,我永远是家庭里那个假想的男孩,甚至在弟弟出生了以后,我也总是军服夹克什么的站在那里;旁边坐着三个穿着由很多花边缀成裙子的姊妹们,她们个个都有着一头卷曲蓬松如云雾般的披肩长发。 上了小学三年级之后,才终于在老师的央求与命令之下恢复了我的女儿身。刚开始穿起姊姊的裙子时,还一直觉得不习惯,总觉得裙子太短、太轻、空荡荡的,心里总是很不安。 头发也一直是短短的。初中、高中都这样过来了,到了大学也没怎么改变,四年级的时候第一次烫头发,惹得老师和助教都过来打听,问我是不是要订婚了?那一阵子好像很流行在毕业之前订个婚或者结个婚什么的,顶着一头新鲜卷发,我百口莫辨。 出国之后,终于下决心留起长发来,可是,发质又细又软的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达到我梦里的要求,薄薄的一层头发挂在那里,自己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别扭。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把它们一刀剪断,又恢复了我短发的模样。去了鲁汶大学的中国同学中心,所有见到我的人都夸我好看,连一向说话特别谨慎的大卫也说了一句: "你今天看起来很整齐。" 于是,就为了他这一句话,到今天,我仍然是一头短发。 只是,每次在街头看见长发的女子,尤其是拥有那种卷曲蓬松像云雾般的长发的女子,我就会呆呆地站住了。看她在回头顾盼,或者低首轻笑的时候,堆在她双肩上的长发就会向不同的方向轻柔地涌动着,像极了一层又一层变幻着的云霞,在那个时候,我总会目眩神迷,久久不舍得离去。 心里羡慕得微微有点发疼,知道与其他的那些白日梦一样,今生是与这样一种自得的幸福无缘的了。所以,在我的素描里,才会反复出现一些又长又密又细柔的线条,像云雾又像河流,总是朝着不同的方向轻轻涌动着,在那些涌动着的线条里,有谁能够明白,在一个平凡女子的心中也会深藏着多少不平凡的渴望啊! 当然,我的朋友们都会觉得我未免太贪心,太不知足了。 不过,每个人总会有他自己的那个贪心的角落,有他自己的永远要做下去的白日梦,尽管明明知道这一生是无望的了,却忍不住想说出来,无论如何,说一说总是可以的吧? 有谁规定过不准说梦的呢? 心灵的对白 在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每天早上醒来之后,我总禁不住想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想要的,到底是一些什么呢?" 我想要把握住的,到底是一些什么呢?要怎么样才能为它塑出一个具体的形像?要怎么样才能理清它的脉络呢? 窗外的槭树,叶子已变成一片璀灿的金红,又是一年将尽了,日子过得真是快!这样白日黑夜不断地反复,我的问题却还一直没有找到答案。我一直没办法用几句简单和明白的话,向你描述出我此刻的心情。 而你是知道的,对现在这个时刻,我有多感激,有多珍惜!我心中一直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一种朦胧的幸福,可是,我就是说不出来,几次话到唇边,就是无法出口,好象隐隐然有一种警惕:若是说出来,有些事物有些美妙的感觉就会消失不见了。 而今夜,就在提笔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一句话进入我的心中: "世间总有一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说清的,我必须要接受自己的渺小和自己的无能为力了。" 是的,在命运之前,我必须要承认我的渺小与无能为力,一向争强好胜的我,在这里是没有什么可以争辨和可以控制的了。 就是说:在这世间,有些事物你是无法为它画出一张精确的画像来的,一旦真的变成精确了以后。它原来最美的、最令人疼惜的那一点就会消失不见了。有些事物,你也不能用简单和明白的语句来为它下一个定义的,当那个定义斩钉截铁地出现了以后,它原来最温柔的,最令人感动的那一种特质也就没有了。 所以,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烦犹在我心中的种种焦虑和不安,其实都是不必要和莫须有的啊!因为,世间有些事情,实在是无法解释,也不用解释的啊! 原来,我如果又想画画,又想写诗,必定是因为心里有着一种想画和想写的欲望,必定是因为我的生命能从这两种创作活动里,得到极大的欢喜与安慰;因此,这实在是我自己的一种需求,一种自然的现象,我又何必一定要想出一个完美和完全的答案来呢?事情的本身应该就是一种最自然的答案了吧。 其实,你一直都是很明白,并且看得很清楚的,你一直都是知道我的,因为,你一直都认为: "没有比自然更美、更坦白和更真诚的了。" 不是吗?如果万物都能顺着自然的道理去生长、去茁壮、去成熟,这世间就会添了多少安静而又美丽的收获呢! 一位哲学家告诉过我,世间有三种人,一种是极敏锐的,因此,在每一种现象发生的时候,这种人都能马上做出正确的反应,来配合种种的变化,所以他们很少会发生错误,也因而不会有追悔和遗憾。另外有一种人又是非常迟钝的,遇到任何一种现象或是变化,他都是不知不觉,只愿埋头走自己的路,所以尽管一生错过无数机缘,却也始终不会察觉自己的错误,因此,也更不会有追悔和遗憾。 然后,哲学家说:所有的艺术家都属于中间的那一个阶层,没有上智的敏锐,所以常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但是,又没有下智的迟钝,所以,在他的一生之中,总是充满了一种追悔的心情。 然而,就是因为有了这一种追悔的心情,人类才会产生了那么多又那么美丽的艺术作品。 这位哲学家和我同龄,然而他的头发却因丰富的思虑变成花白,可是他的面容却又还保有一种童稚的热情。每次与他交谈,我总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好像是不管是我的坏或者我的好,在他的眼睛里都已看得清清楚,而且就算我怎样努力地掩饰或者去显露,都没有丝毫的效果,因为,我的本质他完全明白。 那么,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不管找用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你的面前,不管是毫无准备或者准备得很充分,你都能一样地看透进来呢?在你的面前,我永远只是一个最单纯的我而已呢? "没有什么比自然更美、更坦白和更真诚的了。" 然而,这样的一种单纯,这样的一种自然,是要用几千个日夜、几千个流泪与追悔的日夜才能孕育出来的,要经过多少次的尝试与错误才能过滤出来的,要经过多少次努力的克制与追求才能得到的,要用几千几万句话才能形容得出来的啊! "自然"是什么呢?应该就只是一种认真和努力的成长罢了,应该就只是如此而已。然而,这样认真和努力的成长,在这世间,有谁能真正知道?有谁能完全明白?有谁能绝对相信?更有谁?更有谁能从开始到结束仔仔细细地为你一一理清、一一说出、一一记住的呢? 没有,没有一个人,甚至连我自己在内,在这世间,我相信没有一个人能把成长的历程中每一段细节、每一丝委婉的心事都镂刻起来,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多少值得珍惜的痕迹都消逝在岁月里,消逝在风里和云里。在有意或无意间忽略了一些,在有意或无意间再忘记了一些,然后,逐渐而缓慢地,我蜕变成今日的我,站在你眼前的我。如你所说的:一个单纯而又自然的我。 然而,这样的一种单纯和自然,是用我所有的前半生来作准备的啊!我用了几十年的岁月来迎接今日与你的相遇,请你,请你千万要珍惜。亲爱的朋友,我对你一无所求,我不求你的赞美,不求你的恭维,不求你的鲜花和掌声,我只你的了解和珍惜。 我们只能来这世上一次,只能有一个名字。我愿意用千言万语来描述这一种只有在人世间才能得到的温暖与朦胧的喜悦。 第38章 我很高兴我能做中间的那一种人,我不羡慕上智,因为没有挫折的他们,不发生错误的他们,尽管不会流泪,可是却也失去了一种得到补救机会时的快乐与安慰。 其实,岁月一直在消逝,今日的得总是会变成明日的失,今日的补赎也挽不回昨日的错误,今日朦胧的幸福也将会变成明日朦胧的悲伤,可是,无论如何,我总是认真而努力地生活过了。 无论如何,藉着我的画和我的诗,藉着我的这些认真而努力的痕迹,我终于能得到一种回响,一种共鸣,终于发现,我竟然不是孤单和寂寞的了。 那么,我禁不住要问自己了: "我想要的,是不是就是这种结果呢?" 我想要把握住的,是不是就只是今夜提笔时的这一种朦胧的欢喜与幸福?是不是就只是你的了解与珍惜? "我想要的,到底是一些什么呢?" 我的泪水 ——不过,也许现在还不太晚,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还来得及存一座山,或者存一片海,我们如果肯下决心,也许还来得及为我们的孩子储存一些幸福的远景。 范大哥 范大哥是我们的老邻居,十多年前曾经比邻而居,十多年后又都在石门落户,所以每次在路上相遇,总觉得特别亲切。 他有着一副东北男儿的高大身材,虽然有五十多岁了,平常仍然总是一件白衬衫一条牛仔裤的打扮,骑着脚踏车跑来跑去,晒得红红的脸庞上总带着朗爽的笑容。 那天,和他在石门国小的门口碰见了,两个人都是为了给孩子送中饭来的,交换了一些照例的寒暄之后,他忽然告诉我: "我有了老家的消息了,我娘还在!还住在齐齐哈尔呢!" 声音里有着一种渴望与人分享的兴奋和快乐。我赶快向他道贺,不是吗?这不是一件很值得道贺消息吗? 然后,他就骑上车子走开了。我站在学校门口的夹竹桃下,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阳光里,他的头发原来已经花白了。 齐齐哈尔,齐齐哈尔,多好听的名字!是哪一省的省会呢?是怎么样的一种白山黑水呢?一个我只在初中地理课本上读过的名字,一个对我全然陌生的地方,却竟然可能是我朋友的故乡,在那里,住着他三十多年来没能再见过的亲娘。 而对一位三十多年没有见过她的儿子的老妇人来说:桃园,石门,这些好听的名字恐怕也只能给她一种模糊的概念了吧!一个少小时就离家的儿子,做母亲的每次想起他来,恐怕也仍然只能有一种模糊的思念和模糊的亲爱了吧。 忽然觉得世间有些安排实在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浪费!我和范大哥虽然说是老邻居,但是却从来也没有深交,这么多年了,每次相遇,也不过就是谈天气或者谈孩子那么几句话而已。可是,我却能看过他二十多岁的样子,又能再看到他五十多岁的样子;我能够看出岁月在他脸上所划下的细微的痕迹,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家、他的妻与子、他的事业,甚至还能了解到一些他的兴趣和嗜好。 但是,在万里之外,在寒冷的齐齐哈尔,有一个老妇人却只能在梦里想象她儿子成长后的音容笑貌,再怎么样也无法为地勾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想着在万里之外,在寒冷的齐齐哈尔,一位年老的母亲,无论她再怎么样努力、也无法把我眼前的阳光、身边的夹竹桃,和那个高大的爱穿白衬衫牛仔裤男子的背影,还有充塞在这整个岛上的丰饶和富足带入她的梦里。 想着她的徒劳的努力,我心里也有些什么开始疼痛起来。 两根扁担 原来是一种嘻哈笑闹的气氛的。 在芝加哥近郊一间小餐馆里,玫如和秀英请我吃牛排,多少年没见面的老同学了,凑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可以开怀大笑的话题。 当然,我们是尽量压低了嗓子来说话的,可是,遇到精彩处,实在是不能不笑出声来。三个穿戴整齐、看起来都很富泰的中年妇人,却像小女孩一样,在桌前拼命地忍住笑,把脸都憋红了。大概这本身就已经是一幅很可笑的画面,因而使得隔桌的客人不断地对我们注视,然后也感染了我们的快乐,开始朝我们微笑起来。 玫如正在说她的先生,去年从美国回大陆探亲时的一段趣事: "他呀!在美国住了几十年、一个人旅行惯了,到哪儿去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潇洒劲儿,这次回去,可是把他给整惨了! 他去浙江乡下看他的母亲,带了很多东西,下了飞机,他也像在美国的时候一样,把大小七、八件行车都往旁边一搁,然后就站在那里等红帽子来。 可是,等了好久好久,都没人过来,他只好自己到询问台去问,才知道,这个飞机场不单没有红帽子,也没有计程车。 这下子,他可傻了眼了!行李虽然不是很重,可是大包小包的,两个手实在没办法一起拿。而他在要回去之前,只告诉了自己的家人在哪一天会到,住进哪一家旅馆,可就没说飞机的班次,也没叫他们任何人来接飞机。这下子,举目无亲的,他该怎么办才好呢? 终于,一个热心的服务员很高兴地跑了过来,说: "行了!有解决的办法了。" 解决的办法就是服务员手上的那一根扁担,也不知道怎样费事才去替他找来的。于是,把七、八件行李分成两份,挂在肩担两头,于是,我们这位先生就扛起扁担开始他回家的第一段路:——从飞机场走到旅馆。 唉哟!你们想一想,我家那个老爷,从生下来到现在,什么时候用过他的肩膀啊!" 玫如一面说,一面笑。我和秀英都认得玫如的先生,戴着金丝边眼镜,只抽一种牌子的烟丝,化工博士出身的他,文质彬彬如玉树临风,平日讲话都是轻言细语的。想像着这样一棵临风的玉树挑起一根扁担,两边晃着七、八个大小不同的美同名牌皮箱的样子,我和秀英简直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别笑!别笑!后面还有!" "等他好不容易到了旅馆,刚挨到服务台的前面,就听到有人在提他的名字。站在柜台前向服务生打听他消息的那个人他完全不认识,样子很苍老,手上也拿着一根扁担。他只好把行李放下,走过去自我介绍。想不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人竟然是他的二弟,从老家坐火车到旅馆来接他,手中的空扁担就是为他的行李而准备的。" 这个时候,有些什么感觉不大对了,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安静了下来。 两个相见不相识的同胞兄弟,面对面地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扁担,这样的相遇,这样的重逢,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人觉得可笑的了。 我竭力忍着,可是泪水还是不听话地涌了出来,在打开皮包找到手帕之后,一抬头,正好遇到邻桌客人投过来的惊讶和迷惑的眼光。 老金 老金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一直住在国外,最近回来开会,在台湾的朋友合起来请他吃饭,来了十多个人,挺热闹的。 这天晚上,大家兴致都很高,聚在一起,什么都可以聊,老金更是滔滔不绝,向我们报告这别后十年的一切概况: "你们知道吗?我前阵子回去过一次,跑了一大圈哩!" 大家当然都明白他指的是哪里,这是一个最时髦的话题,于是,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准备听他的了。 老金很知道他的优势,于是,面带得色地开始向我们这些人形容起他所见到的种种来了。他跑得可真远!去了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山那么多水,那些都一直是我梦里的山河啊! 我要承认,在我心里,是有一点嫉妒他的,可是,在开始的时候,我仍然能够平心静气地听他的描述。毕竟,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尽相同的命运,我就容忍一下他的优势又有何不可呢? 可是,当他再说下去的时候,有些什么使我不安了,他说: "你们知道吗?我去过的好些地方,就是大陆上的朋友也不能随便进去的,如果不是我的外国护照,如果不是我的特殊身份,普通老百姓是绝对进不去的呢!" 我还不能很清楚地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开始生气,可是,我知道的是一定要转变话题才行。于是,我小声地央求他: "老金,讲别的好不好?好不好?" 我不断地小声央求他,可是老金没注意到我,正讲到得意之处的他仍然滔滔不绝: "真的,在那种地方,不讲特权是行不通的呀!" 终于,有些什么东西在我心中轰然炸袭。我受不了了,不得不站起来,大声地对他说: "我不听得不得?不听行不行?" 老金呆住了,朋友们也都呆住了,丈夫从桌子对面向找投来警告的眼光,我没有办法解释我失常的行为,只好一转身跑了出去。 外面是清凉的夜晚,敦化南路林荫茂密,我一个人走在宽敞的人行道上,风吹过来,才发现泪已流满脸。 怎么样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呢? 怎么样,才能把我纷乱的不安与愤怒理出个头绪来呢? 当然,我知道,有很多回去过的人都是怀着一种严肃的心情的。但是,假如有几个,只要有几个人像老金,假如他在台湾和在大陆都以特权自居并且还沾沾自喜,那么,要怎样才能弥补他所造成的错误呢? 对我们来说,事情还很简单,今天晚上生了他的气,明天就可以不理他,实在忍不住了,还可以写封信或者写说文章来骂他,出气的方法总是有的。 第39章 我听到丈夫从后面追过来的脚步声了,可是,在南国清凉美丽的夜晚里,我怎样也止不住那奔涌而出的惶急的热泪。 妇人之见 1 每次,在车子开上高速公路,看到路旁的那些相思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快乐,觉得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如我们所想像的那样悲观,那样的不可救药…… 不是吗?有些生命并不是那样脆弱和容易征服的,就像那些相思树。 七八年之前,中址到台北那一段刚通车的时候路旁都是修得整整齐齐的土坡,像用刀削过似的,把很多座相思树林也硬生生地切成两半。在那一两年里面,所有的景色都像建筑模型所展示出来的样子,一切都规划得好好的,山归山、树归树、车归车、路归路,整齐得银色文明得很。 过了两年,界限就没这么清楚了。在几个交流道的转角处,在好多片斜坡上.都开始出现了相思树的幼苗了,不知道是种子发的芽,还是当初堆土时带过来的,反正,它们开始生长了。很矮、很小,但是很坚持地站在那里,好像每经过一次,就觉得它们长高了一点,可是仔细看看,又好像没什么变化。有点像小时候玩的那种"偷步"的游戏,一个人在前面的墙边蒙着眼睛数一二三,后面的那些人就要乘机抢前几步,等到在墙边的那个人猛一回头时,大家又站定了,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这些相思树就有点像在玩着"偷步"的孩子一样,不声不响,若无其事,但是暗地里却在拼命地长。才不过两三年的工夫,都长得很直很挺了。而现在,所有的枝干都恣意的伸展,细碎的叶子已成浓荫,替原来平坦的草坡增添了不少美丽的光影变化,每次开车经过,我都会在心里暗暗地为它们喝采,为它们高兴。 大自然里有一种神秘的生命力,如果你不把它摧残得太厉害的话。所有的生物都该有一种复杂的本能和本领,如果你能给它时间,如果你没有赶尽杀绝,如果你能给它留一点余地。 悲哀的是,人类对它们,常常是不留丝毫余地的。 2 今天看到报纸,才知道李石樵老师正在为了要被强制搬迁出他居住了将近四十年的老屋而心烦,而我在仔细地看了几份报道之后,也不由得跟着心烦气躁起来。 我们居住的环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了环境呢? 大家都说:"艺术是精神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食粮。"满街贴着标语:"我们要复兴中华文化"、"要建设成一个文化大国",可是,艺术在哪里呢?文化要从什么地方来复兴、来建设呢? 我们可以盖很多"漂亮"的建筑,可以在很多大门上挂上牌子,叫这个做"文化中心",叫那个做"艺术中心",可是,有谁能够知道,真正的艺术中心在哪里呢? 其实,真正的艺术中心就在台北新生南路二段的巷子里面,在一幢木造的破旧的房子和它的庭园之间,在新竹武昌街的养了兰花和盆景的古老院落里,在台中,在台南,在每一个孜孜不倦地画了五、六十年的老画家的画室里。在那里,艺术并不只是挂在墙上的作品而已,并不只是一种单纯的色面与光影的组合。在老画家的古朴而陈旧的画室里,艺术是一种可以触摸、可以感觉、可以学习、可以超越、可以实实在在地改变一个年轻人的心胸与气质、可以崇敬可以感激并且可以轻声向他道谢的实体。在他的作品和他的生活之间,老艺术家向这个社会尽了他最大的贡献,他给了我们最美和最好的力量,依靠着这种力量,整个民族的文化才能延续下去。 而我们给了他什么呢? 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我们要他知道,不努力就不能成功。在他们终于能够成功地在画面上表达出来的时候,我们又要他明白,艺术家应该接受一种孤独的命运。而在他寂寞地在画了几十年的画室里工作的时候,我们不是叫他搬家,就是开一条又直又宽的马路,把他幽静的后院完全劈开,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对努力了一生老画家的回报了。 听说在日本和韩国有很多活着的国宝,而我们的国宝却只是指那些放在故宫博物院玻璃橱柜里的没有生命的物件,这是一种多可笑与可怕的错误! 然后,我们还一遍又一遍地对孩子们说:"我们是文化大国。" 3 有很多事情只要知错,就可以改,可是,有很多事情错了就改不了了,只要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在拓宽了的北部滨海公路上,我们碰到的就是这种令人看了心疼的错误,那些变窄了的或者干脆填平了,因而终于消失掉了的美丽的沿海景观,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了。 花了很多金钱、很多劳力,筑了一条又整齐又平坦的大路,让我们可以很快并且很安全地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一块曾经很美丽而如今已面目全非的海滩。 站在狭窄的海滩前,身后充满了车辆的噪音,我们该向谁去诉说我们的惊讶与愤怒呢? 而在南部的海边,同样的事情也在进行着,在碧蓝的天空和海水之间,曾经开得那样鲜明和灿烂的夹竹桃都不见了,曲折的海岸公路也完全消失,不再有峰回路转的喜悦,只有一条平直的大路,带你走到终点。 在终点,他们用水泥做的假山或者假竹栏杆来欢迎你,一条用光滑并且极为昂贵的大理石砖铺成的路可以使你在海岸的热带林之中悠闲地漫步,而鞋底连一粒海沙都不会沾上。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4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仍然相信,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如我们所想像的那样悲观,那样不可救药…… 并且,事实上大家也都没有恶意,每个人真的都是在尽力而为,大家都希望一切能更美更好。 问题是,我们不太清楚更美更好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很久以来,已经没有人教我们这些了。 很久以来,我们已经没有仔细地聆听风吹过树林时的声音,没有仔细观察过一朵小草花的生长,我们已逐渐习惯了小社会里的一切人为的安排,终于忘记了在大自然里原来该有的种种让人惊奇与羡慕的美好境界了。 不过,也许现在还不太晚,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还来得及存一座山,或者存一片海,我们如果肯下决心,也许还来得及为我们的孩子储存一些幸福的远景、在把孩子抱在怀里的时候,我们可以告诉池,在我们的国家里,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在那里,一切都依照自然的安排来生长。在那些野生的森林里,密密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每一样都各得其所,各安其位,粗看好像杂乱无章,仔细再观察却会发现其中有令我们人类不得不叹服的秩序与安排,我们可以告诉孩子,我们真的有那样一块美丽的地方在等着他的长大和他的探访。 孩子长大了以后,一定会感激我们的。 5 我更希望,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向引导我们长大、带我们进人一种极美的精神境界,并且一直到现在还在努力创作的前辈艺术家表示出我们的感激之意。 虽然,他们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并且几乎和那些野生的相思树一样,有着极强韧的生命力。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仍然有一部分和凡人相同,需要生活,需要一块能够安静地创作的小小空间,需要一点精神上的慰藉与支持。 他们也许并不在意于"国宝"的称呼或者待遇,可是实实在在的,他们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瑰宝,失掉了任何一位,都是我们无法弥补的损失。 难道真的要等到来不及的时候才来后悔吗?难道我们真的是一个害羞与犹疑的民族,永远不能在适当的时候说出适当的话来吗? 如果我们不能给孩子以一种良好的榜样,那么,孩子就有了很充足的可以让我们失望的藉口了。 我想,今天来说、今天来做,应该是不算太迟,应该是可以来得及的。 除了标语之外,让我们给孩子留下一些真实和美丽的宝物,让他们能在一个澄明而洁净的世界里成长,这该是所有的妇人的心愿了吧。 现在说出来,应该不会太迟吧? 标本 1 看到别的孩子有捕蝶网,凯儿放学回来也央求他姊姊给他做一个。 星期天的早上,慈儿用刚换下来的旧纱门上的纱网,加一些细铁丝,再去竹林里砍了一根细竹子,姊弟两个在车房里磨菇了整个上午,竟然给他们做成了。 下午的时候,两个人兴高采烈地来告诉我,要捕蝴蝶去了。我问他们要去哪一带?姊姊回答我:"去后面山上,听说那里蝴蝶比较多。" "妈妈,那里有你看都没看过的大凤蝶哩!要不要跟我们去?"凯儿仰着给太阳晒得黝黑的小脸,也来邀我一起去。 "算了罢!"在廊前的我微笑地回绝了他:"妈妈小时候看过的蝴蝶可比你们看过的漂亮多了!" 姊弟两个同时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神色注视着我,然后就转身往后山走去了,他们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妈妈又在吹牛了吧。 站在廊前看他们小上的背影,忽然发现,我意然无法向自己的孩子提出在任何证明来,无法向他们证明:我并不是一个爱扫兴和爱吹牛的母亲,我真的曾经有过一段丰富的童年,我真的曾经看过成群的美丽蝴蝶! 其实,不过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而已,这个岛上曾经有过多少对在阳光里飞舞着的翅膀啊! 刚从香港迁来台湾的时候,在厦门街店的巷子里,在靠近水源路的堤防下,长满了青草和野花。 第40章 我常带着妹妹和弟弟,沿着这一条长长的土坡边缘一路奔跑过去,阳光下,蝴蝶也成群地在我们身旁跟着我们上下飞舞,有白的、黄的、紫的、花的,还有极大的黑色凤蝶,和那种小小的灰色蝴蝶。 我们不能捕蝶网,只需要把两双小手合起来,慢慢地朝草坡走过去,然后,在一个敏捷的扑倒动作之后,手掌心里总会有一两对轻软的翅膀在里面急急地掮动,小心地打开来看,通常都是那种灰色的小蝴蝶,所以,我们给他们取了个名字,叫他们"笨笨蝶",派人了以后,才知道这种蝴蝶的学名应该是"台湾小灰蝶",遗憾的进,在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以后,却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踪迹了。 住在石门乡间很多年了,每到春天来时,一直都在留心蝴蝶的消息,可是,尽管园里栽了不少的花树,却只有偶而飞来的一双两双的蝶儿,在花丛里飞舞的时候,只觉得他们的孤单,怎样也视不出那种热闹与兴奋的气氛来了,而那种气氛在我心里曾经是多么鲜明和美丽的记忆啊! 孩子们从后山上回来的时候是空着手的,弟弟说蝴蝶都太聪明了,怎样也抓不到。姊姊却还记得我在他们出发之前所说的话,盯着问我以前都看过些什么样的蝴蝶? 其实,我的书箱里面有一本"台湾百种蝴蝶"的标本,我本来想找出来给他们看的,可是,犹疑了一下,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藉口要去厨房看着晚上吃什么菜,就把她的问题给岔过去了。 因为,我犹疑的是:假如在我把这些标本拿给他们看了以后,孩子如果问我,为什么现在都看不到这些蝴蝶了的时候,我要拿什么话来回答他们呢? 我能拿什么话来回答我的孩子呢? 2 十八岁那年夏天,第一次认识太鲁阁。 已经是大学二年级的暑假了,画了那么久的国画,临过那么多张画稿,才算第一次面对着真实的"山水"。 同行的都是同班同学,二十多个人坐在救国团借给我们的军用卡车上,从车子进入峡谷之后,就开始不断地惊呼起来: "看啊!我的天!快看啊!" 是啊!大家快看啊!这迎面逼人而来的千如峭壁有着怎样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势,而往下看去,立雾溪又以怎样曲折湍急的流势在深深的谷底冲刷着,在大自然惊人的力量之前,我们年轻的心胸整个沸腾了起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大地山川",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有限和无限"。 长大了以后,每次想向别人形容那一种感动,每次都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挣扎了半天之后,最后总是那同样的一句话: "你一定要自己去一次,你去了以后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是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这世间,有很多知识是可以靠课本和老师来传授的,有很多事件可以不必亲身参与,有很多名胜可以卧游;但是,我们也一定要承认:对待太鲁阁是不可以这样的,你如果没有去过太鲁阁,你就没办法认识太鲁阁。 在那里,天和地是一体的,山和水是一体的,风声和鸟鸣是一体的,云雾和星辰是一体的,而当你置身其中,你才会发现,原来人和大自然也应该是一体的。 在那里,山上巨石之间,常有骤雨之后留下的潭水,我们走倦了,就和衣进入山泉里游泳,女孩子的黑色圆裙在碧绿的水面上飘浮起来,温柔的笑靥如一朵洁净的睡莲。在那里,我们可以在夜色里横过涧谷,去探亲那白天曾遥遥注视过的开满了野百合的山坡,月光下,立雾溪不断地从谷底呼唤我们。在那里,年轻的心胸接受了大自然所给予的最壮严的洗礼,从山中出来之后,生命和青春似乎有了一层更深和更澄澈的意义。 那个夏天以后,我又陆续去了几次,虽说已经过了很多年了,路边添了太多不必要的建筑,每个停留的站上又有了越来越多的喧哗;但是,只要山和水仍在,那第一次的感动仍然会回来。看到那些年轻的孩子们从我身旁惊呼着走过去,我心里就会很感激,感激这大地山川给我们的一代又一代的教育。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没有看到这一点呢?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到太鲁阁的上游去盖个不一定需要的发电厂呢? 把立雾溪拦起来,让太鲁阁成为一个干涸的标本,让原来无法形容和无法替代的瑰宝在我们眼前,在我们这一代里消失,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我更不知道他们抱持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我只知道一件事。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们坚持要这样做的话,那么,就算有一天他们开始认错了,也没有什么用了! 因为,当太鲁阁一旦成为一个干涸的标本之后,就算穷千万人之力,穷千百年之功,也没有办法来弥补这种错误了。 到那个时候,将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啊!可以还我一个原来的太鲁阁! 荷兰印象 我们出去旅行时,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入境问俗",这一句话里,其实是有满深的意思的。 人有很多种类,不过,在说出这一句话时,有时候,可以显示两种不同的心思:一种是想知道别人有些什么和我们不同的缺点,我们可以加以讪笑;一种是想知道别人有些什么和我们不同的弱点,我们可以不去碰触。前者是恶意的,后者是善意的。当然,也有一种心思是纯粹只为了惊叹与欣赏,但是,无可否认,或多或少,潜意认里总会含有一些要和自己的环境比较一下的心思。 刚到欧洲时,常听到朋友们说起荷兰人的爱干净,他们告诉我的时候,总是要用一种有惊叹号的句子来加强语气: "在荷兰街上走一天,鞋于上也不会有一点灰沙!" "荷兰主妇每天都在洗刷!" "你走到街上一看,每一扇窗户后,都有一个荷兰主妇在擦玻璃!" 事实也好像确是如此,我去过荷兰几次,都是在春天,郁金香开得最高兴的时候,而在每一条街上,总有几个长得很壮的妇人在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那扇迎街的大大的玻琉窗。 刚开始时,我确实产生了一种自愧不如的心思,我觉得她们每一家都窗明几净,实在不是我们中国人能比得上的,能活在那样一个清洁美丽的环境里,实在是一种幸福。 一直到有一次,经过他们的一个住宅区,我忽然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同样是一栋双并式的公寓,可是在中国只需要盖一道公用的楼梯,就可以使二楼并邻的两家得以出入使用;但是,在荷兰的那个住宅区里,二楼的住户却是每家都各自有一道出入的楼梯,房子盖得并不宽大,因而,在比例上看来,这两道分开盖的供二楼住户出入的楼梯就显得格外狭小了。我的朋友告诉我: "这样,荷兰主妇才能心甘情愿地擦着只属于她自己那一家的楼梯。" 当然,这也许只是一句玩笑话,可是,我忽然开始有了一种别样的体认:这样的一种干净美丽,是不是只是一种锱铢必较的民族性的反映而已呢?是不是除了是一种优点以外,也可能是一种弱点呢? 当然,我绝不是说:我们中国有些脏乱现象是可以原谅或者可以加以赞美,我仍然认为,一个家一个国都能干净美丽,实在是值得羡慕与仿效的。可是,我们中国人在生活上的那一种宽厚的态度,也是别的民族所绝对无法做到,绝对无法比拟的,因而,在面对指那样一种"逼人的洁净"时,我也就不会太自卑了。 其实,世间的每一件十不都是可以有着两面的解释吗?长久的战乱与长久受"列强"欺凌的结果,我们中国人的自卑感确实很重了,因而,在有时并不需要太自卑的则候,仍然无法释怀。 我们的环境是不够干净,我们出上旅行的时候是太噪杂,我们有很多举止行为是没有公德,我认为,我们是该好好地改进;然而这种改进与向上的心,是应该在一个"为下一代的幸福"的前提之下,才是正确的,而不是,绝对不是:仅仅只为了"怕别人耻笑"。 常看到一些这样的词句:"有碍国际观瞻"、"让观光客以为……",或者:"不要让外国人看了……"等等的语句出现在官方的文件里和报章杂志上,总会给我一种错觉,让我以为我们的一切努力只是为了维持一个表面的尊严而已,很多话的真正含意好像是在说:假如别人没有看到或者不会看到的话,就没有关系,也就没有改进或努力的必要了。 事情难道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难道我们把家里打扫干净一点除了是为了有客人要来以外,不也应该是为了我们孩子的舒服吗?我们的公德心,除了是为了让别人不耻笑以外,不也是为了要给我们的孩子一个生活的好榜样吗?所有的改进与努力,应该主要是为了下一代的幸福,别人对我们的看法如何,应该反而是次要的事情才对啊! 我又激动起来了,把一篇原该是报导欧洲各国风俗与民情的文章写成这样,我实在是"心不由己"啊! 我又激动起来了,把一篇原该是报导欧洲各国风俗与民情的文章写成这样,我实在是"心不由己"啊! 玛利亚 ——而艺术家自己的那颗心呢?是不是也有一些恋恋不舍的东西呢?是他的童年、他的故园、还是他念念于怀的那个古老安静的中国呢? 玛利亚 在布鲁塞尔学画的时候,早上都是人体写生的课,画室里经常有两、三个模特儿摆姿势给我们画。 第41章 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流动性却不太大,就是说:间或有一两个人做不长久,但是大多数的模特都有了好几年的经验,也都是敬业。每天准时来,准时走,休息的时候尽管也会和我们谈天说笑,但是,只要一到上课时间,一走上他的位置,一脱下罩袍,一摆好姿势,他就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在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安静沉稳得如一具雕像。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忍受那个叫做玛利亚的模特儿的原因了。 因为她不但常常迟到,常常籍故早退,并且,摆姿势的时候,从来不能让我们满意。 如果是坐着的姿势的话,还勉强对付。可是,因为她有着一副长而瘦削的身材,所以教授常常要求她摆出站立的姿势。这样的话,在她正面的同学,可以画她瘦削的脸,瘦削的身材,再配上她的很大很黑的眼睛,画面自然就会出现一种美而忧郁的气氛,而在她背面或者侧面的同学,就可以仔细观察她微驼的脊椎,在画布上勾出一条很优雅的微微弯曲的线条。 因此,多半的时间,她都是站着的。在开始的五分到十分钟里面,她还算合作,还能努力地保持直立的姿势,努力地睁大她那很黑很深的眼睛,但是,只要时间稍微久一点,她就开始摇晃了,眼睛也时开时闭,有时候还会自说自话起来。 在那个时候,同学们就开始低声埋怨,我也会一阵一阵地觉得烦躁。在画布前面站着的我,和平常时候的我是不一样的,平常的我可以开玩笑,可以敷衍,可以容忍一切的散漫和疏忽;但是,站在画布前的我,尤其是那个二十二、三岁时的我,那个年轻气盛有着无限的野心,并且因而对自己非常严厉的我,是绝对不能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的。 当然,在起初时候,我还是尽量容忍,可是,到那一天,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实在是受不了她!那天,上课的时候,爱玛带了几个桔子来,那是个教授不在的上午,画室里自然就比较活泼了一点。爱玛剥桔子给我们吃,画室里充满了一种桔子皮的香气。 这个时候,玛利亚忽然说话了,就在画室的中央,在木制的高高的写生台上,她向爱玛说: "请你给我一点桔子皮吃好吗?" 大家都有点吃惊,很少有正在工作中的模特儿会开口说话,并且开口要东西吃的,而且要的是桔子的皮! 爱玛有点不好意思,赶快递给她几瓣桔子,但是,玛利亚不要,她只要桔子皮,她说: "我喜欢吃桔于皮,可以提神。" 全班都哄笑了起来,助教也在旁边微笑,真的啊!这个老爱打瞌睡的玛利亚实在是需要提提神的啊! 而我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了!整个早上,对画室里的嘈杂,对玛利亚的不合作,对正在画的那张画的毫无进展,对这所有一切的不满都在这个时候爆发了出来。我把笔摔进画箱里,把画箱用力地大声地关上,然后拿着画布气冲冲地走出画室,无论如何,这样一个本来可以用功的早上是完全浪费,完全空过了。 到了晚上,在宿舍里,在灯下,我又把那张面再拿出来端详,想看一看还有些什么可以努力或者补救的办法。 画布上的玛利亚面对着我,其实,如果不是这样瘦削和无神的话,她的轮廓应该可以算是很美丽的。 隔壁房间的阿丽丝跑过来找我聊天,她是一间公立医院的护士,比我大上五、六岁,快要结婚了,常常拿些壁纸或者窗帘的样本要我来帮她挑选,给她的新家提意见。 那天晚上,她一看那张画就叫了起来: "我的天!你把她画得真像!" 我很奇怪,怎么,她认识玛利亚吗? "怎么不认识,在中学里,她高我几班,长得漂亮,一毕业就结婚了。可是,生了四个孩子以后,有一天,她丈夫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隔了很久才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寄了封没有回信地址的信来,说对不起她,劝她把四个孩子送到育幼院,你看!有这样荒唐的事!" 阿丽丝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是啊!她的未婚夫每天下班以后都会来找她,两个人甜甜蜜蜜地说上好多话,她怎么能够忍受玛利亚这样荒唐的婚姻呢!我只好要求她再说下去。 "去年、我在街上碰到她,如果不叫我,我还真不敢认她哩!她说,她拚命也要保住这四个孩子,绝不让他们遭到分离的命运。她已经学会了开电车,所以,你别小看她,她白天去你们学校做模特儿,晚上可就是夜班电车的女司机哩!" 一个非常瘦削的女人穿着暗色的制服,在驾驶台后面强撑着她的深深黑黑的眼睛,从薄暮一直到午夜,开着一列古老又笨重的电车,在布鲁塞尔狭窄的街道上反覆地行走着。然后,在第二天的早上,再匆匆地赶到艺术学院明亮的画室里,在一群骄傲的、残忍的,要求很严格的年轻人前面,脱下她所有的衣服,脱下她所有的曾经有过的理想和美梦。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四个幼小的孩子,在失去了父亲之后,不再失去母亲,失去他们的家,他们那惟一的卑微的依凭。 从那天以后,我一直不太敢正视玛利亚,在她的面前,我一直不太敢抬起头来。 老伊凡 到今天还能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我坐在巴塞隆纳港的山坡上,面对着辉煌的落日时,曾经有过一颗多么踌躇志满的心。 那一年,我离家到欧洲去读书,船行了一个月,终于来到欧洲大陆。巴塞隆纳之后,就是马赛。我要在马赛上岸,然后坐火车去比利时,如果可以通过入学考试的话,我就可以正式进入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上课了。 多好听的名字!多美丽的命运!从十四岁就开始学画的我,从艺术科、艺术系一路学上来的我,终于可以进入欧洲一所古老的艺术学院了。美梦终于成真!而我还那样年轻,眼前有着无限的可能,只要我肯努力,只要我肯拼,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 那天天气特别的好,坐在山坡上,看夕阳冉冉落下,我心中却有个辉煌的美梦正在逐渐升起。 所以,在见到老伊凡的那天,我就非常非常看不起他的。 老伊凡是莉莉安的朋友,莉莉安是我的室友,也是艺术学院的同学。祖籍波兰的她,虽然从上一代起就定居在比利时,但是,只要谈起话来,还是什么都是波兰老家的好。 听她说来,老伊凡是个很了不起的艺术家,终于在为着一个理想而努力:想找一个美丽的模特儿,雕出一座最美丽的木雕女像。年轻时为这个原因走过了很多的路,十年前终于定居下来,开始雕他的女像了。 当然,他是波兰人,就住在布鲁塞尔的近郊,莉莉安一直认为,我应该去拜访他。 我们去的那个晚上,布鲁塞尔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路上积雪很厚,每走一步都会陷下去,我的薄靴子都湿透了,裹在脚上好冷,可是想着是要去见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心里就有种沸腾的感觉了。 而老伊凡却让我那样失望! 不过是一间简陋的公寓,不过是一个高大笨拙的老头子,不过是一大块竖立着的粗糙的木材,在那上面,隐约可以看出一座女体的轮廓,但是刀法之拙劣,一看就是出自一个业余者之手,从来没受过任何的专业训练,在我这个行家的眼里,整件作品因而显得非常的幼稚和可笑。 当然,我并没有显露出我的失望,可是我也不甘心像莉莉安那样盲目地称赞他,我只是安静有礼地坐在那里,微笑地随便说几句好话而已。 老伊凡却感动得不得了,认真地向我讨教起东方的木雕艺术来了。他大概有六十好几了,是那种可以做我爷爷的年纪,但是,也许是整个东方的文化在我身后做背景的缘故,他对我的态度非常恭敬,而我和他聊着竟然也自觉得权威起来了。 在拿过咖啡拿过酒来招待我们之后,他兴致很高,又拿出一本相簿来给我们看,说这是他年轻时旅行各地的纪念册,是他最珍爱的东西。我心想能够看一些各地的风光也不错,有些美丽的相片看看,也勉强可算不虚此行了吧。 但是,他又让我失望了一次。打开相簿,并没有一张相片,只有一些乱七八糟贴着的东西,有车票、有树叶、有收据、还有一些怎么样也叫不出名字来的物件。 而老伊凡开始一件一件地为我们解说了,声音很兴奋。他说这张是他在旅程上买的第一张车票,那张是他住进一间忘不了的旅馆后的一张房租收据,因为在那一间旅馆里同时住着一个很美丽却很忧伤的单身妇人,而他一直鼓不起勇气去和她说话。这几片叶子是他在阿尔卑斯山上采的,那天他看见满山野花盛开,但是他实在下不了手去采摘其中任何的一朵,只好采了几片叶子来做纪念。这一小块碎布又是…… 我已经很不耐烦了,老伊凡却仍然不肯停止,我偷偷抬眼看他,忽然发现,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好象在所有的记忆重新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变得年轻柔和起来了,原来苍老失神的面孔在诉说时竟然散发出一层焕然的光采来。 在那刹那之间,我的心里也好像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虽然我说不上来到底是些什么,可是,起码在和他握手道别的时候,年轻的我是很认真向他道谢的,谢谢他给了我一个可贵的夜晚。 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忘记他,常常会突然地想起他来。而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发现我越来越无法确定,到底谁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第42章 是我?还是他呢? 表面上看,好像应该是我。受过那么多年的训练,画过那么多张画,开过那么多次画展,专业方面的知识我大概都懂一点,一切成为一个艺术家该有的条件我都具备了,不是我,又该是谁呢? 可是,如果好听的学历只会使我变得骄傲起来,如果长期的训练只会使我变得过分自信,不肯再虚心地去观察这个世界;如果我逐渐沉溺于名利的追逐而无法自拔,终日患得患失,那么,那种当初刚刚开始学画时的单纯的快乐将会离我越来越远,再也不可复得了。 真的,我越来越无法确定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呢?表面上的一切好像我都有了,可是,那最需要的一点呢?那在最深最深的心里,对这个世界的诚挚的热爱、强烈的感动和谦卑的描摹,在一个艺术家最要要具备的那些真诚的条件上,我哪一样能够及得上老伊凡呢? 我又有哪一点能够及得上他呢? 阿克赛 阿克赛先生原来有个很长的名字,可是,那种东欧人的长名字实在很难发音,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时,我"斯夫斯基"地拼了半天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人可是已经咬牙切齿地把脸都憋红了。 阿克赛先生看到我的窘态,当时就呵呵笑了起来,把我一把搂住,频频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说: "好了!好了!你已经通过测验,不要再努力了。我的朋友干脆给我另外取了一个名字,这样,你也和他们一样,只要叫我'阿克赛'就好了!" 就这样,我也变成他的朋友了。 那是一九六七年夏天的事。那年夏天,我在瑞士温特吐城开放汤河大赛先生是当地的艺术家,来看了我的作品,回去之后,写了一篇画评,登在当地的报纸上,那天早上,在画廊里,朋友替我们相互介绍,五十多岁的他和二十多岁的我就因为这一篇画评成为忘年之交。 阿克赛先生和池的太太都是南斯拉夫人,二十年前来到瑞士,就在温情吐城定居下来、他们有三个孩子。那天,在画廊里他就一再邀请我,要我有空去他家作客,看看他的家人,当然,还要看看他的雕刻作品。 我去了,同行的还有邀我来开画展的瑞士朋友,我们两人到了阿克赛先生家里的时候,全家大小都已经热烈地等待着了。 房子在市郊,很小却干净明亮,院子里有一棵大苹果树,太太是那种很安静而且有丰怕羞的内向的妇人,孩子们却一个个都很开朗和有礼。 他们实在是一个很幸福很欢喜的家庭。我当时心里就这样想:谁说艺术家就不能养活妻小呢?谁说做一个艺术家就一定要把全家都陷进绝境里呢?一个虽小却温暖的家应该也是艺术家可以达到的理想吧,像阿克赛先生这样不就很好吗? 参观了阿克赛先生的工作室以后,我的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真的,他的工作室虽然很简陋,可是里面的作品却一样比一样精彩。他的雕刻方法是一种金属的焊接,我最喜欢的是那座叫做"小丑的梦"的雕像,一个与人等高的小丑单脚骑在独轮车上,另外一支脚向后微微仰起,为了保持平衡,上身与双手都向前倾斜着,头却又做向后仰,整座雕像有一种不断在行进的感觉,银白的金属打磨得很光亮,发出一种轻柔的光芒,小丑似乎在梦中不断地踩着滑轮,向前滑行飞翔,闭着眼睛的脸上有着一种幻梦般欢喜而又平和的神采。 我在这座雕像前站了很久。阿克赛先生一直沉默地站在我旁边,最后,他轻轻问我: "喜欢吗?" "好喜欢!"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就开始微笑了,用手抚摸着光滑的雕像,他又问我: "你不觉得我们有时候和这个小丑也没什么分别吗?" 这个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工作室里,其他的人都没有进来,大概,工作中的艺术家也总有一些禁忌的吧,就算是亲如家人,也不一定能分享他工作中种种情绪的变化。此刻的阿克赛先生已经不是刚才在客厅里和在苹果树下的那个快乐慈详的父亲了,在他的眼神里有着一些我不大能了解却又觉得很熟悉的东西,好像有点自嘲,却又有点忧伤。 年轻的我,虽然不大能明白,却直觉地开始想安慰他,于是,我把我刚才的感觉说了出来。我说了一个艺术家能以自己的作品换来全家的幸福快乐,实在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我急着想向他表示出我的羡慕和钦佩,还有我的同情和安慰。 x克赛先生唇边的笑意更浓,眼里的忧伤也更深了。他牵着我的不,带我来到工作室的一角,那里有个很大的平台,用灰色的帆布复盖着,他把布打开一角,给我看布下的东西,那是一块扁平而略呈长方形的岩石,他对我说: "我的雕刻作品并不足以养活全家,我真正赖以为生的工作还是为人雕刻墓碑。" 说完了,大概是怕吓着了我,所以他很快地又把帆布放了下来。 可是,我已经忍不住了,眼泪霎时扑籁数地落了下来,落在还留有石粉的地上,一滴一滴的印子变得好清楚。这个时候,阿克赛先生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你为什么要哭呢?能够以雕刻墓碑的工作让一家人得以温饱,让我可以放心地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是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又有多委屈呢! "怎么会呢?在我决心要做一个艺术家之前,我就知道我要走的是一条长路,一切的辛苦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又有什么委屈可言呢?我今天只是想把人生的真相告诉你,你这样年轻,对艺术又这样热情,充满了憧憬,我很怕你在受到挫折之后就会马上放弃了一条原来应该可以继续走下去的路,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也许是明白了,在那个夏天的午后,我也许终于开始明白,一个艺术家可以同时面对的两种世界了。 从画里看现代人生 樊笼 好怀念刚来台湾时那些竹篱编成的围墙。 那个时候,我们与所有的邻居之间,都只隔了一道稀疏的竹篱,在院子里的一切活动,大家都能看得到孩子的粉红衣裙,笑声或者哭声也都变得非常的亲切熟悉。 可是、今天的我们,因为大家都如此,都要住在厚厚的砖墙里,都要在玻璃窗外加上了粗糙的铁窗;所以,在城市里的居民,也不得不把自己紧紧地锁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面,"邻居"已经跟着变成了一种冷硬的名词,不再能给我们以任何与阳光、花香、孩子的笑声有关联的印象了。 不少的现代人就是这样地把自己封锁起来,无论是无可奈何或者心甘情愿,有形或无形的樊笼永远存在在我们周遭。在生活里,人类还不断地用各式各样的条件来划分界限,条件相差得越多,那界限便画得越深,无形的墙也筑得越厚。终于形成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艺术家敏锐的心灵首先对这种现象起了反应,在很多现代绘画与雕刻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感觉到这种人与樊笼之间的挣扎。 沙金(zadkine)在一九四三年作成一件题名为"女囚"的雕塑。女囚们的双手伸出在坚硬冰冷的铁槛之外,脚也正尝试着迈出来;但是,这个雕像给人的最初的感觉,却好像女囚的身体与铁槛已经合而为一了。两个女囚的面部表情各异,但是都充盈着一种对自由的渴望,只是,樊笼与赤裸的身体互相纠缠,暗示着这是一种自我的禁锢。 在沙金的作品里,我们还可以看到挣扎与渴望的痕迹,而在玻维赫里(peve-relli)的,"自闭的人"里,人与铁槛完全溶合,在这张画里,给人一种静止,退缩的感觉,樊笼已经不是从身外加入,而是从身体内部向外筑成的了。 这张画使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一个美丽安静的爱尔兰女孩,在夏日阿尔卑斯山仍有积雪的山谷里,向我说的那一段话: "你知道,我有时候真想把自己封闭起来,能够离人多远就多远,能够藏入多深就多深。不思不想,只求别人能够把我忘记。" 但是,在平常的生活里,她是一个好像很能适应这个社会的女子,功课很好,能力很强,在大学里一面做助教,一面修数学博士的学分,除了稍嫌安静之外,并没有任何异常的现象。事实上也是,放眼我们周遭,很难看得出来哪些人是真正适合这个社会,而哪些人并不是。或者,我们可以说:所有的人都在努力使自己适应这个世界,努力扮演着社会分配给他的角色,有时候是自觉的,有时候却是不自觉的。 在我们在周遭,有着无数的樊笼、无数的规则像森林一般竖立着,无数的界限像无数的门,人生永远在等待与渴望之中,可是,开启了一扇门之后,另外一扇门又呈现了出来。廖修平在他的版画里,曾有过一段时间,反复表现"门"这一个主题,想必是有他的深意吧。 这个世界对廿世纪的人来说,似乎充满了门与樊笼,艺术家因些也无法不反映出这一种苦闷。 呐喊·不安 再安静的湖水,也有汹涌不安的时刻;再安静的丛林,也有呼啸怒吼的时刻。安静而绝望的人类,在遇到外来的强烈刺激,或内心情绪达到饱和时,也会忍受不住而发出来自心深处的呐喊。 在孟克(munch)的作品里,常常利用一些战栗不安的线条,来加强画面的不稳定与狂热的气氛。在他那张"呐喊"里,这种线条特别强烈,身后跟随着两个魅影似的陌生人,在桥上夕照的光辉中,画中的主角双手高举,不得不大声呼叫起来。 第43章 画家将他安排在右下角,面对着他再无空隙,再无去路,而暮霭沉沉,他将何以自处? 在培根(bacon)的作品里,也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的人像虽然是一种故意的安排,人脸总在动态之中,模糊不清,使人觉得画面上的主角总是在向各个不同的方向窥视,不停的动,停不住的不安。 培根酷爱在黑色背景上刷下青灰色的铁槛,在槛内的人张着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叔本华在他的生存空虚说中这样表示:"我们在生存,除了'现在'渐渐消失外,再也没有可供立脚的任何基础;所以,生存的本质是以不断的运动作为其形式。我们经常追求的'安静',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的生存,像走下陡坡的人一样,一停下来就非倒下不可,只有继续前进,以维持不坠。它又像放在指头上取得均衡的木棒一般,也如同运行不绝的游星,游星如停止运行,便立刻坠落在太空之中。——所以生存的形式是'不安'。" 每次看到一些西方现代绘画,我就常常很庆幸、我幸好是个东方人。 真的,在东方的思想体系里,"安静"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就算是在运转的宇宙里,人类也应该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我们中国的先哲给我们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很多成功的试探,不是东方人是不容易领会其中精髓的。可惜的是,中国的现代画家却无法很成功地把这种安静的感觉表达出来。 我们只好耐心地等待了。 孤独 佛洛伊德认为:"我们内心的活动,常与出于想像的作品,有不谋而合之处"。也就是说,在本质上,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诗人和艺术家。在观赏艺术作品时,能感动我们的,通常也就是早已埋藏在我们心中的那些感情,我们所观赏的,并不是艺术家个人的作品,而是艺术家把我们内心的活动重新在画面上安排出来,再等待我们去认同罢了。 其实,人心原是相通的,我们本来可以和人人坦诚相见,一起分享欢乐与悲哀,生活会容易得多。但是,这种理想并不容易达到,人类天性多疑,一般人都以透露私已的感情为耻,一旦失常透露了一点,也会马上感到悔恨,会千方百计想法子去弥补。童年的天真逐渐被冷酷的人世所污染,赤子之心逐渐消失,日甚一日,终于使我们变成一个又一个孤独的个体。 在德尔浮(delvaux)的画中,便常有这种感觉出现,在他一九四二年画成的油画"美人鱼的村落"里,描绘出一条长巷,八个面目相似.衣着相似的长发女郎,面对面坐在门前。阳光普照,远处海滩上美人鱼群正在戏水,近处这些女子却安静地端坐,双眼空茫地向前瞪视,不向任何人显展出友谊的表示。整张画面虽然安排得很拥挤,但是中间的一条空巷却因而有了一种极度的孤寂。 好几年前我也画过一张题名为"晨愁"的油画,整个画面是一种灰蓝与灰黑,只有中间人物透明的身影上有一块晴朗的天空,天空下有一棵孤独的树。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处不敢向别人展示的园林,而对艺术家来说,这处园林就有如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一个亟待挖掘的无画宝藏。 孤独的人总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思想,却不知在每个角落和每个时间里,都有其他的人也和他抱着一样的想法,和他同样的孤单。有一天,终于有一个艺术家唱出了一首寂寞的悲歌,这一首歌在开始时也许带点犹疑,声音很轻,但是唱到中途,就会有了新的声音加入,有了新的朋友,歌声越来越大,终于四谷回响,变成了一首热情的咏歌。 就这样,透过一个艺术家的彩笔,使人类发现,自己一直隐瞒着的,并且还会引以为病的思想,竟然有了同伴,竟然有了一种新的面貌和新的解释;因此,在艺术品之前,孤独者找到了心灵上的契友,世界也就会比较美丽了。 乡愁 我们一般人解释乡愁,总是把它固定为对故乡的思念,我却比较喜欢法文里对乡愁的另外几种解释——一种对已逝的美好事物的眷恋,或者,一种远古的乡愁。 我喜欢问我的学生: "每当夕阳西沉,大地昏暗的时候,如果你正在路上,还没有回到家里纵然周围有人群、有房屋、有灯光,你的心里是不是还会有一种惶惶然不安的感觉呢?" 每次,大约总有一半的学生和我有同感,那是一种很恍惚的感觉:夕阳将落未落,暮霭苍茫,心中会有一种不安与疼痛的感觉。走在路上,只觉得故国河山如云雾般从脑海中升起,而对母亲的渴念,对童年的追忆,也如丝如缕般来到心中,平日梦中求之不来,今日眼前挥之不去,乡愁与夕阳之间竟然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吗? 有美学家和心理学家认为,我们心中有一些情绪源自古远的遗传,就是所谓集体的潜意识,是由遗传的力量所形成的心灵倾向。也就是说,我们既然可以承认尾椎骨是一种早期演化中还留在我们身上的一些遗迹,那么,在心灵的深处,应该也同样还保留了一些线索,是我们还不大能确定的一些感情与思想,来自古远的初民。 而乡愁,一定也是这样发生的吧。现代人的心灵之中,一定还有些和古远的先民相通的东西,于是,在日暮昏黄时,和古老穴居时代的人一样,我们对家的眷恋与对黑暗的恐惧同时出现,想到家,因为它是个安全的象征,而母亲的怀抱,就是我们所有哺乳类生物最原始的一种安慰了。 因此,尽管我们是处身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或者是在笑语喧哗的室内,仍然会在夕暮时袭来一股乡愁,那份忧郁的感觉渊源于上古时代,却因文明的发展、世局的动荡而显得更加尖锐,更加突出了。 每个时代都像一个人,都有他特殊的偏见和心中的弱点。在马格里特(magritte)一张题名为"日日"的油画里,有一种很清新的意味,在一层又一层深蓝浅蓝的山峦前面,是一片长着荒草的坡地。假如没有那一张透明的面孔出现的话,整张画面也不过只是一幅安静美丽而又单纯的风景画而已;但是,画家一添上了那一张没有外轮廓的面孔,整个画面就充满了一种追忆的感觉,山峦与烟云都因此有了更丰富的生命,变成了每一个现代人都失落了的梦中家园。 又像夏卡儿(chagall)的作品,在特别甜蜜的色彩里,描绘出他对老俄罗斯的怀念。几十年的流浪生涯虽然使他的笔触带有一种淡淡的酸楚,但是透过画笔,童年真纯美丽的时光仍能倒流,带给爱好他作品的观众以无限的低徊与欣喜。 又好像抗战时的那一首歌:"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尽管很多人的故乡并不在长城之外,但是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使得歌曲里的乡愁变成了众人的乡愁;于是,歌声就成了一种象征,歌声一起时,那梦里的故乡就让每一个人都热泪盈眶了。 战争 一九四○年的夏末,在法国一个叫做拉斯格scaux)的小地方,四个从十一岁到十七岁的男孩子奔跑在丘陵起伏的田野上,到处搜寻他们走失了的小狗。其中有个小男孩忽发奇想,要钻到岩石中的一个隙洞里去看看。他们滑下一个深有六、七公尺的狭窄通道,进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里,果然,小狗在里面,又叫又跳地迎接它的主人,孩子们都很高兴,其中有一个,一面笑、一面划火柴准备找出路。 他划的火柴带我们所有的现代人回到了一万五千年以前的世界! 火柴的微光闪起时,一万五牛年以前初民的艺术作品就在岩洞的四壁甚至洞顶上俯视着他们,在火光的照耀下,色彩鲜艳,所画的兽类栩栩如生。 其实,在那样原始的世界里,就已经满布着战争的阴影了。人要与天争,要与兽争,最后,也要与人争。墙上的绘画,有人说是狩猎之前他们总要聚在一起祈祷,然后由祭司把预定猎物画在墙上,视民深信这样能控制野兽,在猎人与猎物相峙之时,能产生出勇气,加强了征服对方的可能性。 这些壁画给我们一种证明,远自穴居时代,绘画就能带给人类以安慰和希望。 不是吗?一万五千年以来,在这地球上何时没有战争呢?不管用的是很简单的或者极复杂的武器,不管是因为任何的藉口,这么多年来,战争何尝有一日止息过?人类何曾度过一天绝对平静的日子呢? 对现代人来说,面对死亡的威协,也许不会像如民那样频繁和直接,文化也因此才能逐渐变得繁富与精致。但是,两次世界大战是两次浩劫,浩劫过后,人类才忽然发现,原来生命可以变得这样荒谬与脆弱,廿世纪的人因此而失掉了对人类价值的信仰,而这种信仰曾是十九世纪的人类所引以为荣的一切的基础。 在这个时候,不甘心的,仍然是那一群心灵特别敏锐的艺术家们,他们在战火的废墟里翻寻着,渴望能找出一种让人类重新生活下去的安慰与希望,渴望能重新找回人类的尊严,重新找回对生命的信仰。 这样的一种努力有时候在外表并不容易被别人察觉,甚至常常会因为夸张和非理性的举动使大众产生了误解,就像那些从一开始就以叛徒姿态出现的达达派。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达达派,就像一群走在绝路上的青年,面对着传统的高墙,奋不顾身地撞上去,虽然撞不出一条生路,但是,却让后来的人认识了那面墙,看清了那面墙的阻碍,从而设法走出另外一条新的路来。 第44章 所以,达达派的嘲讽,以及他们的荒唐行径,也有内在严肃的一面,足可发人深思。 但是,艺术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现代人的生活从艺术作品里的反映到底有几分真确性?这些都是需要有几十年的时间距离才能仔细观察上来的,我们此刻正处在一个漩涡里,所有的答案,所有的流派,都混合纠缠在一起,一时之间是无法理出一条脉络来的。 战争给人类的影同既深天远,除了那如恶梦般的几年使你无法喘息之外,等到战争过去了,在你心里,在你周遭,那些不能看见,不能捉摸的阴影还不知道有多少! 在达利(dali)的画中,我们常见到这种阴影。粘湿,不快的东西,紧紧贴在你的肌肤上,面向着沙漠的背影总是残缺的,支撑着拐杖。而在荒漠无人的广大空间里,有无邪的少女正揭起一块如水般透明的帘幕。 另外,沙金(zadkine)一九五四年的作品:"一个被摧毁的城市的纪念碑",也给战争下了一个注释。有一年春天,刚从姹紫嫣红的郁金香花展里畅游出来,来到鹿特丹的港区里,我看到了这一座深色的雕塑。一个高举双手仰天呼号的巨人,从心到腹却是被劈开的分裂着,她挣扎着的躯体好像在抗拒这残忍无情的浩劫,衬着后面的蓝天白云,给人一种庄严而又悲哀的感觉。 站在雕像前,我热泪盈眶,怀中原来缤纷的郁金香花束也在霎时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战争原是要付出很高的代价的。 席德进 最早看到席德进的画,大概是我中学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一张在杂志封底的,好像是油画的相片,海景型长长的尺寸,格子地面,在画的右前下方一对男女用舞蹈的姿态相拥在一起,男与女都有着一双又浓又黑的眼睛。为什么曾注意到,是因为画家姓席,名字里又有个德字,和我姊姊席慕德的名字竟然有两个字相同,觉得很巧、很有意思。 看他的画展大概是大学了,黄主任带我们去南海路的美国新闻处,那年我好像不是大一就是大二,所以黄主任并不认识我,可是因为我刚好走过他身边,他就叫住我,要我仔细欣赏眼前的那一张作品。 "仔细看看!多有力的线条!" 那是一张蜜黄色的少女像,黑色的轮廓线很强烈,黄主任微侧着头、眯着眼,一直在称赞着那张画。 那次大概是席德进很成功的一次个展,在当时,他已是个锐不可当的青年画家了,会场里人很多,有人叫着说:"画家来了。"于是很多人就挤过去,那时候还很怕羞的我不敢和人家挤,于是,始终没看到画家是个什么样子。 大四时,开毕业美展,我初中时的一位张老师来看我的作品,我陪着他整个会场走了一遭,送走了他以后,几个同学跑过来说: "怎么?席德进来看你的画展啦?" "谁说的?" "别班同学说刚才那个人就是席德进。" 从那个时候开始,很久以来,我总会遭遇到这一类的问题。总有人问我:席德进是不是我的父亲?是不是我的哥哥?和我有什么关系等等,开始我还会耐心地回答,问着问着,我就有点烦了: "他做我爸爸嫌年轻,做我哥哥嫌太老!" 问的人似乎觉得,在绘画界里不可以有两个人一起姓席似的,所以非得问问清楚不可。当时只有我一个人遭遇到这种困忧,可是,等我出国回来以后,席德进也开始遭到这种困忧了,等我认识了他以后,才知道,有很多人问他,席慕蓉是不是他的妹妹?他用四川话很得意地说: "我的朋友说,如果席慕蓉是我妹妹的话,他们才买她的画。" 好家伙!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的画卖得不如他的,原来有这样一种心态在。 可是,在当年,在席德进年轻的时候,画也不是那么好卖的吧?记得他那时候画了很多鸭子,在社子那一带的浮洲上,就是他写生的好去处,画完了鸭子卖给美国人。我对他那一阵子的画觉得很亲切,因为我家住北投,每次坐公路局车上学,快到动物园时就可看到一片他水彩画中的景色:竹林里的小砖房,房前稀疏的栏杆,栏杆前白白胖胖的鸭群,鸭群总是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水纹总是那么轻轻浅浅地勾上几笔。 那一阵子他也画人像,画了很多贵妇人,我在比利时的时候,中国小姐林素幸过境,我以学生代表身分陪她和她的监护人玩了几天,那位监护人就是请过席德进替她画像的一位,她对他的作品赞不绝口,不过,最后加了一句: "大家说他画的像都比本人好看,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找他画像。" 其实,在席德进的人像作品里,有好多张都是很有分量的,那像画诗人周梦蝶的那一张,画家庞纬的那一张都很传神,很有力。不过,也有几张油画人像实在很闷,好像画家并不想画,可是又不得不画的那种感觉都在笔触之间显出来了。 什么时候,一个画家才能做他自己愿意做的事,而不必为了生活去勉强自己呢? 他在巴黎的三年,一定也会好好地想过这个问题吧?他回国以前,经过布鲁塞尔,我仍然没有遇见他,不过看到了他为文参处傅太太画的铅笔人像,傅太太说:他在蒙马特为游客画人像速写,生意很好,可是心里很气,越想越不对劲,终于决定要回来了。 当然,在法国的中国画家,仍然有很多人有非常杰出的表现,不是每个人都像席德进一样,在蒙马特生闷气的。可是,也因为如此,那些人就不再回来了,画的东西有些也离中国同胞越来越远了。 而对席德进来说,他的回来是一种正确的选择,我总觉得,他的画真正开始显出特性,是从他回国以后开始的。 他大概比我早几年回国,我回来以后,常听别人说起他的水彩,在我的印象里,他的水彩大概不是些汽车就是些鸭子吧,所以也没去注意看。直到有一天,去鸿霖艺廊,看到了他画的一墙的花,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要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才能形容他画的花呢?白色的兰、红色的凤凰木,都在一种柔阴里,深绿浅绿的叶都好像是沁在画纸上的一种温柔的梦境。而白色的花那样秀美,那样芬芳,红色的细碎的花瓣又那样厚重,那样庄严。画家是用一种酣畅的欢乐在歌颂生命,用大自然里怒放的一切来表达他自己的力量。那一种收放自如浑厚饱满的力量。 开始羡慕起他来了,同时也开始注意到他用的水彩纸是国外来的名厂出品、于是,也到美术社去买上几张同样的纸,回来也试着画了几张,却没有一张成功的。 本来也是,"成功"不是这样方便的一件事,不是说有了一样的材料,用了一样的方法就可以出来一样的作品的,世间任何有轨迹可循的来都已经是这样了,更何况是"艺术"这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呢? 那一阵子以后,听说席德进买了一部红色的汽车,常常一个人开着到处去写生,画了很多台湾的风景。后来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里面好像是在说,有些人画台湾的风景,以为就是能表现出台湾的乡土特色来,可是,因为那些人并不是台湾人,所以,他们画的风景也不过是一些乡愁的作品,换了一种面貌出来罢了,不能算是真正的台湾风景。 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也忘记了文章中文句的正确排列了,但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当时看了,心里很难过,大概因为自己也是属于漂泊的灵魂里的一个,总想找一个地方停下来,停下来才能开始生活,开始去爱与被爱,而在表露了那样多的心意之后,却又被人冷冷地硬硬地隔开。而从来没有去过的故乡,隔了二、三十年,就是要再回去,恐怕也又是一种陌生的开始。命运是一种什么样的安排呢?我们该放弃还是该挣扎呢?该再度去漂泊还是该留下来奋斗呢? 席德进是留下来了,并且,以他的画笔,一次次地展现出他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他是对的,没有什么比一张画更能说明艺术家的胸襟了:生命应该是广大无私的、应该是无分彼此的。 终于,在台中他的画展上和他见了面了。向他自我介绍以后,他就开始问我怎么会姓席?同时说他的席是四川的席,有家谱可查的。 我记得我当时是笑着向他说:"很抱歉,我的席是翻译过来的,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家谱的。" 看他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我也不太高兴起来。真是没意思,早知道自己不要过来了,大年下的,讨个没趣又是何苦。 所以,以后在画展上见到他,我也不怎么打招呼了,了不起点个头,寒暄几句就是了。 等到我在美新处开画展时,有一天,他来了,和我说了很多话,并且还一直夸赞展览会场很理想,他说: "我觉得这是台北最好的展览场地了。" 那时候是民国六十六年的年底,后来我才知道,我展览完以后,就是他的展览,怪不得他会说这个场地不错,我不禁恍然大悟。 那次展览,他画了很多金门的老房子,并且展出很多他称为现代国画的作品,我并不很喜欢,我仍然想看他画的花,不过已经不大看得到了。 可是,他开始画出很多山来的时候,我又被他的水墨一般的画面吸引住了,那样的山,那样的水,真是只有东方人笔下才能表现出来的质朴与空灵,听说他每次都是写生的,一个人开着车子到处找,哪里有好景致就在哪里停下来,多么逍遥的日子啊! 第45章 而"逍遥"也是要用很多东西去交换的,不是那样随便就可以拿到的,在生命之中,要肯"舍",才能"得"。有一个画家住在国外,好像在一篇在国内发表的文章上写着:他平日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只有需要时,才画一些画,然后把画卖了以后,够温饱就可以了。有些年轻人很钦佩他的说与做法。可是,事实上,他是可以不必为五斗米折腰的,因为他有一个任劳任怨的妻子出去为生活奔波,让全家可以温饱,让他可以高兴起来,才去卖卖画。 也许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所以我很受不了一些专唱高调的男士。为艺术而牺牲也许是对的,但是不能让全家为你而牺牲。所以我很钦佩那些用各种方式来维持家庭的生活,然后再坚定地画自己要画的艺术家们,他们当然会比前者生活得更辛苦。也许要为五斗米折腰很多次,但是,事实上,他们是活得最尊严的一群。 要不然,像席德进这样,一个人独来独往,把所有的日子,都摆进画里去,摆到一个无人能靠近的境界里,也算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活方式了吧。 他这次为了六十岁生日的展出,我去看了,那几天我正好在开自己的画展,可是,那天下午,我还是溜了出去,去参加他的开幕式,恐怕是受了李泽藩老师一句话的影响。白发苍苍的李老师和师母在看完了我的画展之后,站起来,说要去看席德进的画展。我当时还劝了几句,我的意思是说:开幕式人一定很多,老师何必去凑热闹。想不到老师脸色一正: "人多是别人的事,我去是向他表示我的敬意。" 我心中一凛,可不是吧?席德进应该是一个画了一辈子的画家,应该是要向他表示我们的敬意的了。不在这个时候去,要什么时候才去呢? 于是,我去了阿波罗,去了龙门,去了版画家,在每一个签名册上我都恭敬地写上了我的名字,仔细地看了他的作品,在龙门时,正好碰到他要走出会场,旁边一位画家笑着对我说:"刚好,你赶快上去和他合拍一张,你们两个人都姓席嘛!" 我回答他说:我还是站在旁边的好。本来也是,我这么多年也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我应该是站在人群中的一个才对。 他被人族拥着从我身旁走过,并没看见我,身中穿着黑色绣花的中国衣服,表情很严肃,人瘦了好多,可是眼神依然凌厉。我心里忽然觉得很慌,眼眶酸痛,不过,人那么多,我还是尽量忍住了。 在版画家看到一位教授,我向他说出我的感觉,我说我觉得很悲哀、很害怕,可是他反问我: "又有哪一个人不会有面对这样的情况的一天呢?"是的,可是,又有多不甘心呢?教授指着墙上的画说: "所以,这些作品也是一种反抗,是艺术家对命运的一种抗议吧。" 看到墙上那样悲壮又那样恬淡的山与水,余光中的诗就来到我的心中了: 与永恒拔河 输是最后总归要输的 连人带绳都跌过界去 于是游戏终止 ——又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 但对岸的力量一分神 也会失手,会踏过界来 一只半只留下 脚印的奇迹,愕然天机 唯暗里,绳索的另一头 紧而不断,久而愈强 究竟,是怎样一个对手 踉跄过界之前 谁也未见过 只风吹星光颤 不休剩我 与永恒拔河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面开车,一面想着这首诗,想着墙上的那些画,想者席德进孤单的一生,想着他的悲壮的反抗,热泪终于流了下来。 是英雄啊!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英雄啊!在他寂寞地奋斗的路上,有谁扶持过他一把呢?我们可以说他孤僻,说他狂傲,说他对金钱的计较,然而,在他咬着牙为一个理想而坚持着的时候,又有谁会安慰过他,帮助过他呢? 有谁想过,他也会是父母怀中爱娇的孩子,他也会有过一段黄金般的童年,若他自己不说出来,我们有谁能知道他的悲欢离合呢? 有谁能知道,在那样冷酷刺人的外表之下,也是藏着一颗一样柔软的心呢?我们之中,又有谁会试着真正去了解他呢? 不过,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勇者必先要能忍受孤独,也许是因为他肯"舍",所以他才能"得"。 而在这世间,有什么是他真正想得到的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问他,在这里,我只能写下我心里的敬意。我知道的是:这是向一位孤独的艺术家的敬礼。 永恒的盟约 ——读丰子恺的"护生画集" 平日虽说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却也并不是见什么都会感动的那一类。可是,一套"护生画集"放在案头,看一眼就有一眼的酸热,翻一回就有一回的柔情;所以,我想,世间事大概都能从这里得到一些解释了。 我不是佛教徒,虽然因为是中国人,自然而然地对佛教有一种亲近的感觉,但却不是因为这样而感动的。我的意思是说:一本画感人之处,有时候是它的文字、有时候是它的内容、有时候是它的插画;而这一套护生画集感动我的地方,却是从第一集到第六集之间的五十年的时光和所有的沧桑。 想一想,五十年的岁月里,一个艺术家大半生的时间,都是为了还一个许下的心愿而努力;努力地搜集材料、努力地构思、作画、配诗;所为无他,只因为曾经答应过一句话:"世寿所许,定当遵嘱。"只因为要向他年轻时就跟随着的老师表达他的敬意与爱意,于是,从卅一岁画到七十八岁。想一想,大半生的时间,都在为了实践一个永恒而美丽的盟约,在升平时代,已经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了,更何况是身在五十年来的中国,那个我们都知道的历经千劫百难的中国。 因此,艺术家所受的苦,也必更千百倍于常人所受的苦了吧?因此,这套画的最后终于能够出版,并且能够放在我们这么多中国人的案头,应该也可以算做是一个神话般的奇迹了吧?但是,你能说它只是神话而已吗?在这么多寻找它、推介它、印制它、保存它的有心人所做的种种的努力之后,你能说它仅仅只是神话而已吗? 要怎样来形容这些人的努力呢?我想,这世间一定有些事是我们所无法了解,最后恐怕也只有相信,是有一种超乎一切之上的力量在安排着我们所有的一切了吧。 丰子恺如果是在一九七五年以七十八岁高龄逝世的活,那么,他在一九二八年的时候应该是三十一岁。为了向他的老师弘一大师祝贺五十岁高寿[奇qisuu.书],他画成护生画集五十幅,请弘一大师题字五十页,就是整个事情的开端。 弘一大师在没出家之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位才艺超卓的李叔同先生,丰子他在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是他的学生,向李老师学习图画和音乐;大师出家之后,又能有机缘在一九二七年再拜大师为师正式皈依佛门,法名婴行。因此,弘一大师可说是丰子恺的经师与人师,而丰子恺对老师的服膺与尊敬,更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一九三一年冬,他画成护生画第二集六十幅祝弘一大师六十岁的寿庆,于是开始师生相约,以后每隔十年续绘一集,每集增加十幅诗与画,就是说:七十岁画七十张、八十岁画八十张、一直到第六集,一百岁画一百张算做是盟约的圆满完成。 然后,老师就去世了,然后,世乱如潮涌而来,第三集、第四集、第五集都勉强地在大陆或在海外印行了,在最后的几年,丰子恺不敢再信守十年画一本的盟约,不是为了不愿,却是为了怕"不能"。于是,他提前作画,悄悄地完成了百幅作品,因此而终于能够依约在第五十年时,出了第六集,纪念了弘一大师百岁冥寿,而作画的那个虔敬的学生,却早已在书出的四年之前去世了。为他印行四、五、六集的新加坡薝葡院的广治法师在第六集的序文上把整个五十年的经过细细写来,真是令人觉得心酸,而他在第五集的序文上记载了一、二、三集的散佚又复得的故事,又令人觉得安慰与欢喜。 整个事情就是这样;让人心酸,却同时又感到安慰与欢喜。我们中国有句最常说的话:"皇天不负苦心人。"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要你在终于做到,终于成功了的时候,回首前尘,竟然会忍不住流下了喜悦、辛酸与感激的泪水。我想,丰子恺在画完了第四百五十张图的时候,一定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吧。而所有参与了这套书的搜集、印行与推广的有心人,在看到了这一套装订精美的书终于出版了的时候,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吧。 整套护生画集一共有四百五十张图,也有四百五十页的诗文,从表面上看来,是宣扬佛教不杀生的教义,可是整套书真正的意思,是除了护生以外,更要护心,护的是人类自己的那一颗心。丰子恺自己在第三集的序言上,对这一点做了很详明也很令人信服的解释。如果照我粗浅的了解来看,也许可以这么说,就是说;若是为了生存而做的杀生都不违背护生的原则,可是不必要的杀生就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事了。 第46章 画第一集五十图的时候,艺术家才三十刚过,所以在画面上也觉得有一种刚猛之气,构图稍嫌突兀,所作的譬喻也都非常直接,例如在第十六页画了一只在大大的鞋底下奔逃的小虫,旁边画上三个大大的惊叹号;又好像第六十四页画主妇杀鱼,标题是"刽子手",第七十六页画厨房的刀、灶,标题"刑场",七十八页画一个刚打开的沙丁鱼罐头,标题是"开棺"等等;都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反倒令读者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反感,觉得丰子恺不像在劝人为善,而只是在一页又一页地训诫着我们,咒吧着我们似的。 而在第二、三集之中,就比较混和一点了。画面的构图比较满,线条与笔触也比较多变化,看起来比较柔和,有几张甚至很美了。夏丐尊在第二集的序上也提到这一点,他说:"二集相距十年,子恺作风,渐近自然,和尚亦人面俱老。并共内容旨趣,前后更大有不同。初集取境,多有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观者,续集则一扫凄惨罪过之场面。所表现者,皆万物自得之趣与被我之感应同情,开卷诗趣盎然,凡使阅者信不此乃观善之书,盖初集多着眼于斥妄即戒杀,续集多蛘眼于显正即护生。戒杀与护生,乃一善行之两面。戒杀是方便,护生始为究竟也。……" 因此,一个艺术家的成长与成熟,确实是需要有充分的时间的了,假如整个社会都愿意以耐心与爱心来等待一个艺术家的逐渐形成,这个世界该有多好! 因此,在全集之中,最令我感动的,就是第六集,也就是最后功德圆满的那一集。一共有一百张画,与前面五集都不同的是:艺术家自己在画外加的那一条边线上注明了页次的顺序,诗文上也是,从第一页到第两百页,都是他一一加注上去的,也就是说,丰子恺预感到自己可能不能亲眼见到书的出版,于是,在那样困苦的日子里,仍然有条不紊地把一切预作了安排。他死后三年,广洽法师由新加坡到上海去祭吊他,才发现了那一份遗稿,不禁泪下。 而在这一本里,一个佛教徒的温和兹悲的心肠显现到了极点,一个艺术家的热烈天真的胸怀到了最后最高的境界,竟然与四十多年前的那一种刚猛有了极大的不同。丰子恺用充满了爱心的笔触,画出一段又一段感人的故事,每一笔每一句都如冬阳,让人从心里得到启示,得到温暧。 尤其令人深思的,是他安排在这一集上的第一张图:"马恋其母。"这是取自阅微草堂笔记上的一段:"西商李盛庭买一马,极驯良。惟道逢白马,必立而注视。或望见白马,必驰而追及。后与原主人谈及,原主曰:此本白马所生,时时觅其母也。是马也,有人心焉。" 而艺术家自己的那颗心呢?是不是也有一些恋恋不舍的东西呢?是他的童年、他的故园、还是他念念于怀的那个古老安静的中国呢? 我总觉得,人把这幅画放在第一张,一定有他的深意,因为,他的最后一张也说出了一些话,这一张是"首尾就烹",取自伤心录上的一段:"学士周豫家,尝烹鳝。见有鞠向上,以首尾就烹者。讶而剖之,腹中累累有子。物类之甘心忍痛,而护惜其子如此。" 以恋母始,以护子终,艺术家的特意安排,不就在这里了吗?生命的一切都为了延续,艺术的最终目的应该也是为了这个。汲取上一代的精华,寄望下一代的能够知道、明白,并且再发扬光大,大我的逐渐成熟,小我的生存才有他的意义,永恒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丰子恺在一八九八年出生于浙江崇德县石门湾,十七岁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得到夏丐尊和李叔同两位老师的赏识,从此走上了艺术和文学的道路。在民国二十几年的时候,他的散文、童话、诗、漫画都得到所有中国人的喜爱,因为他的作品平易近人,所以连当时的家庭主妇和儿童都能敬他爱他喜欢他,可惜的是像我们这一代在台湾生长的中国人,对他已经不大认识了;而今天,藉着这套"护生画集"的出现,丰子恺的面貌与心声终于能够同时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他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不也达到了吗? 一个春日的下午 ——原来,悲愁的来源并不是因为幸福的易逝,而是因为,在幸福临近的时候没能察觉 1 人生也许就只是一种不断的反复。 在前一刹那,心中还充满了一种混乱与狂热,必须要痛哭一场才能宣泄出的那种悲伤与失望,于是,就在疾驰的车中,在暮色四合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在方向盘后泪落如雨。 那是怎样炽烈的心,怎样滚烫的泪啊! 然后,那种感觉就开始出现了,在还流着泪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已经细细致致地开始出现了。就好像在汹涌如注的瀑布之前,我们起先并不能听见其他的声音,除了隆隆的瀑声之外,我们起先什么也不能察觉。但是,站定了,听惯了之后,就会发现,有很多细微的声音其实是一直存在着的,只要我们定下心来,就可以听得见。 而我开始听见了,那是我的另一颗心,永远站在旁边,每次都用那种悲悯的微笑注视着我的那一颗心,开始出现,开始轻言慢语地来安慰我了。 是啊!世间有多少无可奈何的安排,有多少令人心碎的遇合啊!哭吧!流泪总是好的。可是,也别忘了,别忘了来细细端详你的悲伤和失望,你会从这里面看到,上苍赏赐给你的,原来是怎样清澈与美丽的一种命运。 于是,在细细地品尝着我的得和我的失的同时,我就开始微笑了,眼里却仍含着刚才的泪水。 车子离开高速公路,弯到那一个在路旁种满了新茶的小镇上,我在花店前停下车,为我自己选了一棵白色的风信子。不为什么,只为那洁白的小花瓣上停着好多细细的晶莹的水珠,只为纪念那样一个春日的下午,那样一场非常短暂却总是不断反复着的迷与悟。 2 很小的时候,在南京住过两年。有一次,有人给了我一块石头,圆圆润润的一小颗,乳黄色里带有一种透明的光泽,很漂亮。那年大概是五岁的我,非常喜欢它,走出走进都带着,把它叫做是"我的宝石"。 有天傍晚,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天色已经很暗了,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想把这颗石头抛出去,看看能不能把它找回来。 于是,我就把石头往我身后反抛出去了,石头就落在我身后的草丛里。奇怪的是,在抛出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很愚笨的事,我一定找不回我的石头了。 我果然再也没能找回那颗小石头。草并不长,草坪也不算太大,可是,正如我所预知的那样,尽管我仔细翻寻了每一丛草根,搜遍了每一个它可能会在的角落,我始终没能再找回我的宝石。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然能记得院子里那一种昏黄的暮色和那个孤独的小女孩在草丛里搜寻时的慌乱与悔恨的心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走过不少地方,经历了不少事情,看过不少石头,家里也搜集了不少美丽的或者奇怪的矿石,但是,没有一颗可以替代、可以让我忘记我在五岁时丢失的那一颗。 我总会不时地想起它来,在我心里,它的圆润和美丽实在是无法替代的了。尤其是因为过错是由我自己造成的,是我亲手把它抛弃的,所以,那样的憾恨总是无法弥补。也因此,那一颗小小的原本并不足为奇的石头,竟然真的变成了我心里的一颗宝石了。 当然,有的时候,我也知道这一种执迷本身实在是很幼雅和很可笑的。不是吗?想一想,当年的我若是能在那个傍晚找回那颗石头,在小小的五岁孩童的手中又能保留多久呢?还不是也会和那些早已被我毁坏被我丢弃的童年时的玩具一样,彻彻底底地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来吗?事实不是就应该只是如此而已吗? 可是,就是因为那天的我始终没能把它找回来,它因此反而始终不会消失,始终停留在我的心里,变成了我心中最深处的一种模糊的憾恨,而它的形象也因为这一种憾恨的衬托反而变得更为清晰与美丽了。 因此,得与失之间,实在是不能只从表面来衡量来判断的了,不是吗? 3 不是吗?世间有很多事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观看的,不是吗? 就拿"离别"这件事来说吧。 离别在人生的种种滋味里,应该永远是裰归到悲秋与苦涩那一类里面去的。可是,如果在离别之后,却能够得到一种在相聚时无法得到的心情,那么,又何妨微笑地来面对这种命运呢? 让我向你道别吧,如果真有离别的时刻,如果万物真有终始,那么,让我来向你道别吧。 要怎样道别呢?尽管依依不舍,手总要有从你掌中抽出的时刻,你的掌心那样温热,可是,总要有下定决心的那一刹那吧。 那么,微笑地与你就再见了,把你留在街角,尽管频频回顾,你的不动的身影仍然会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就算我一直不停地回头,一直不停地挥手,总会在最后有一个转角将你遮住,将我们从此隔绝,从那以后,就是离别了。 然而,真有离别吗? 真有离别吗?如果,如果在离别之后,一切的记忆反而更形清晰,所以在相聚时被忽略了的细节也都一一想起,并且在心里反复地温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回溯时都有了一层更深的含意,每一段景物的变化在回首之时也都有了层更温柔的光泽,那么,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 第47章 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从此以后,你的笑容在每一个月色清朗的夜里都会重新出现,你的悲哀也会随着逐渐加深的暮色侵蚀进我的心里。所有过去的岁月竟然象是一张蚀刻的铜版,把每一划的刻痕都记录下来了,有深有浅,有满盈也有空白,然后,在每次回顾的时候,它都可以给你复印出一张完全一样的画面出来。 那么,果真能够如此的话,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 4 那么,如果世事都能这样看过去的话,我实在也不必对我所有的那些"挫折"与"失败"耿耿于怀了吧。 我实在也不必那样手忙脚乱地,一定强要把眼前的美景留到我的画布上来了吧。 我原来可以从从容容地度过一个美丽的下午的啊! 可是,当我站在那个高高的长满了芒草的山坡上时,当我俯瞰着近处郁绿的淡水和关渡,远处闪着金光的台湾海峡时,河水与海水在下午的阳光中变得那样亮,观音山变得那样暗。在那个时候,每一根线条,每一种颜色都让我心动,我实在没有办法抗拒那一种诱惑,那一种"一定要把它画下来"的渴望啊! 于是,我就开始手忙脚乱地画起来了。天已近傍晚,山风好大,猎猎地直吹过来,我的画布几乎无法固定。而且,那些就在我眼前的、那样眩人的光与影也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所有的颜色虽然都让我心动,但是,没有一种肯出现到我的笔下来,我的每一笔、每一种努力都好像是一种失败。 是的,在夕阳终于黯淡了以后,在所有的景象都失去了那层诱人的光泽以后,在我的眼前,也只剩下两张都没能来得及画完的画而已,两张都显得很粗糙,和我心里所希望的那种画面完全不一样。 我颓然地坐在芒草丛中,有一种悲伤和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浪费了怎样难得的一个下午!原来,原来画了二十多年的我,也不过是一个有限的人而已;原来,这世间有多少无限是我所永远无法得到,也永远无法把握住的啊! 所以,在回去的路途上,才会那样狠狠地哭了一场,在疾驰的车中,在暮色四合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在方向盘后泪落如雨。 那是怎样炽烈的心,怎样滚烫的泪啊! 5 而今夜,孩子都睡熟了以后,在我的画室里,在灯下,我重新拿出那两张画来观看,忽然之间,我的心里有些什么开始苏醒起来了。 是啊!我怎么一直没有发觉呢?我怎么一直不能看清楚呢? 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 我一直没能知道,世间所有的事物在最初时原来都并没有分别,造成它们以后的分别的,只是我们自己不同的命运而已。 是的,有限与无限的分别,应该就只是由我们自己的命运所造成的而已。就是说,一切我所能得到的,我所能拥有的,在我得到和拥有的那一刹那里,都终于只能成为一种有限的幸福与快乐而已。 而那些,那一切我所不能得到的,不能拥有的,却反而因此能永远在我的眼前,展露着一种眩人的、无法企及的美丽。在我整整的一生里,不断地引诱着我,引诱着我去追求,去探索,去走上那一条永远无法到达也无法终止的长长的路。 6 是不是这样呢?生命是不是就只是一种不断反复而已呢? 有谁能告诉我? 有谁?有谁能为我拭去那反复流下的泪水?为我消除那反复出现的悲伤? 为什么我昨天错了,今天又会再错?为什么我一定要一次一次地自己去试、自己去问、自己去碰,然后才能逐渐而缓慢地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去生活? 我多希望,有人能微笑地前来,并且温柔地为我早早解开这有限与无限之间的谜题。 我多希望,有人能陪我走上那长满了芒草的山坡,教我学习一种安静的捕捉,捕捉那些不断地变化着的水光与山色,那些不断地变化着的云彩与生命。 我多希望啊!有人能与我共度,那样一个美丽的春日的下午。 可是,我又有一点害怕,害怕那原本是无限的美丽,如果真有一天能让我得到,是不是,也会等于,等于一种永远的失去? 花事 荷 多少年来,一直是一个画画的人。年轻时学油画,现在在教油画,我的天地极为狭窄,所有的只不过是一些绘画方面的专业知识而已。 但是,在工作之余,读诗、写诗一直能给我一种很大的快乐。还记得,我买的第一本现代诗集是余光中先生的"蓝色的羽毛"。那是我初中二年级的夏天,南部的堂哥来台北时,带我在重庆南路的书摊上买的。堂哥那时是海军官校的年轻军官,制服好漂亮!他带我逛街,逛植物园,那天天气很好,植物园的荷花刚长出新的叶子来,我手上拿着诗集,心里有一种很难描述的快乐,觉得很平安很满足。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植物园的荷池,站在满池亭亭的莲叶旁,空气中充塞着一种模糊而又熟悉的清香,幼年时和父亲同游玄武湖的记忆在霎时都重现在眼前,阳光在霎时也变得柔和起来。我好像进入了一个不大一样的世界,在那里,时光滞留不前,我心中充满了一种恍惚的乡愁。 对我来说,读诗和写诗也和荷花荷叶一样,每次都能把我领进那一个不大一样的世界里面去,在那里,心中没有任何的负担。我只是喜欢反复温习那一种恍惚的甜蜜和忧伤。 在平日,画画与教画是我的工作,是我与这人间接触的工具。所以我不断地想要求进步,想要求更好与更深的表现,想要得到别人的了解,想要成为这社会的一部分,想要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些证据,我确实是想做到这些的。虽然,以我的能力,我也许一辈子都做不到,但是,我确实是尽我的力在做了,而且,朋友们对我的种种要求和鞭策我都很认真的接受,也都很感激。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们啊!我实在没有办法把我的诗也变成一种工作的成绩,我实在做不到,也实在舍不得,舍不得放弃掉这最后一点点单纯的快乐和安慰。 我只是喜欢在忙碌与紧迫的一天之后,在认真地扮演了种种角色之后,可以终于在灯下,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拂拭掉心上所有的尘埃,与另一个自己静静地相对。 这是我最后的一个角落了。我亲爱的朋友们啊!我是不是可以继续保有着这一个并不常出现的角落?继续保有着这一个狭小而孤独的世界呢? 是不是,可以继续这样下去呢? 茉莉 院墙边那一棵老茉莉今年疯了,一个五月下来,整整开了上千朵的花! 茉莉是依墙攀缘而上的,在红砖墙上原来留了一些装饰用的空格,几年下来,它的枝叶就在这些空格里穿来穿去,竟然爬满了一墙。叶子又肥又绿,衬着那些三朵五朵长在一起的小小花苞,真像夜空里满天的繁星,好看极了。 在起初,看到那样多那样密的花苞时,我还迟迟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每一朵都真的会开,不敢相信会真有那样的时刻。 可是,过了几天,它们真的陆续地开起来了,而且越开越多。每天,只要一到落日时分,小朵小朵的蓓蕾就会慢慢绽放,圆圆柔柔的,伴随着那种沁人心脾的芳香。整个晚上,我就站在墙边,站在花下,一朵一朵地数着,数到眼睛都花了的时候,也不过只是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而已。可是,那些还没来得及数到的,那些怎样也算不清楚、怎样也点不完全的花朵,还在枝叶茂密的地方盛开着,清香而又洁白。 那几个初夏的夜晚,只要一站在花前,看着满树的茉莉,我就会变得颠颠倒倒的,好像整个人也跟着这一树的花朵疯了起来。 那一阵子,跟朋友写信,总忍不住要提一下这件事,怕朋友不相信,还在信里来上几朵香香的茉莉寄去,还是觉得不够,又想要替它照几张相片。 那天晚上,丈夫在他的灯下看书,不理睬我,我就在窗外一直央求他。被我缠不过了,他只好拿了相机出来,一面又气又笑地问我: "你照这些花到底要干什么?" "做一个证明啊!"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他:"证明我真有一棵茉莉,证明它真的开了那么多朵花啊!" "这样一张相片又能证明什么呢?花的香气和它的漂亮都是照不出来的。其实,相信你的朋友,用不着证明也会相信你,而那些不相信你的人,无论给他们什么证明也是没有用的啊!" 丈夫一面数落着我,一面还是给我在花前好好地照了几张,在他又回到他的灯下之后,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墙边,站了好久,想着他说的话。 是啊!这样一张相片又能证明什么呢?相信我的朋友,用不着任何的证明就会相信我。他们愿意相信我的每一句话,愿意相信我在这初夏的夜晚,在这棵芬芳的花树前种种的欢喜与赞叹。并且也乐意与我分享这所有的经验。 而那些不肯也不愿相信我的人,尽管我怎样努力,恐怕也不会得到他们的信任的。 这世间有那么多不同种类的人,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来相信我呢?而且,这世间有多少美丽的时刻是无法留下证据也无法留下痕迹来的啊!我又凭什么一定要别人来相信我呢? 相信了我以后,又能怎么样呢? 卢森堡的黄花 一直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 那年春天,我们在卢森堡小国里度了蜜月,那个国家小得不得了,我们的老爷车开得再慢,也在一个星期里面把整个卢森堡绕了两圈。 第48章 一那种花就是在绕第二圈时看见的,是在一个有着薄雾的早上,经过了一个小山城,在城郊的山道旁看到的。 长长的黄色花朵,像穗子一样的长在树上,在雾里看过去,整棵树就像一把巨型的花束,让人心里觉得好开朗,好快乐,好想也下去摘一把。 真的有人在摘花,山道旁,那些早起的乡下人真的在雾里一枝一枝地采摘着了,他们互相微笑地打着招呼,还有人对我们招手。 我好想下车,好想和他们一样,去林子里采上一大把黄色的花,好想把那些快乐的花抱个满怀,好想就那样地过上一辈子。 可是,我们的车没有停。 我们的车没有停,因为什么原因呢?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不太记得起来了。也许是因为车里没有水,没有花瓶,怕花摘下来之后活不久,也许是因为车外没有家。没有停留的理由,就算把花摘下来了,也没有一个可以用它来装饰的角落。 一直很喜欢欧洲的山、欧洲的水,和欧洲那些怒放的花朵。从小就盼望着,盼望着有一天,也许会在瑞士,也许会在法国,甚至,也许会在小小的卢森堡住下来,拥有一个小小的开满了花的家。 长大了以后,真的去了,真的到了那些盼望着的美景里去了,却发现,自己只能做一个过客,自己只愿意做一个过客。 因为,"家"不是那样简单的一种组合,不是说,只要有山、有水、有花就可以定居下来的,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如果那么容易的话,不是到处都可以停留下来了吗?可是,为什么心里那么不安呢?为什么不能就那样地过上一辈子呢? 所以,我们的车没有停,在那个春天的早上,我从后望镜望过去,镜里的黄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一直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 毒药草 前几天,和妹妹一起上了阿里山。 好多年没去了,刚到山上时,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以前的那个小火车站不见了,在我眼前的,是红瓦白墙的宫殿建筑,是一排一排的商店,是一波一波的游客,是横冲直撞的大客车,是喧哗嘈杂的大怪手。他们把整个山坡给铲平了,而且好像还没有罢休的意思,泥泞不堪的广场上堆满了砖瓦和钢筋,看样子,他们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好好干上一番哩! 我实在是给他们吓坏了,是什么人让他们这样做的呢?是什么人准他们这样做的呢?以前那样幽静美丽的小火车站到哪里去了呢?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阿里山和台北火车站前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呢?大家又何必老远地跑到这山上来,呼吸着柴油车尾的浓烟,抢着买一些尼龙制的山地服装,赶着寄一些在衡阳路和重庆南路上都可以买得到的风景明信片呢? 我那样怀念着的风景,到底还有没有呢?我心里实在很害怕,害怕给他们抢走了我仅有的那些记忆,那些都是我最珍惜的记忆啊! 所以,当我和妹妹顺着宽敞的柏油路走上去的时候,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的,甚至想就这样马上转身下山好了,下山以后回台北,直接上阳明山公园算了。因为,眼前这条柏油路和路旁栽植的那些笨笨的杜鹃,好像都是从阳明山搬来的,像水泥一样的糊进了我的心中,让我喘不过气来。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那些花了,多美丽的花朵啊! 就在柏油路和水泥驳众的外面,是那个似曾相识的山林,满山开着一种野花,长而直的花梗上缀着从紫红到浅粉到纯白的串串风铃,衬着青绿的野草,和后面郁绿黑蓝的森林,是一幅又一幅让人心醉的画面。雾在森林里到处流动着,野花在林子里到处盛开着,我久悬着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原来他们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的,留下了一些可以让我们在里面倘佯终日的美景。 奇怪的是,怎么不见摘花的人呢?也没看到拿着枝枝叶叶在走路的人?满山盛开的野花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两个香林国小的小朋友走过我身旁,大概是放学了,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地走过来,我问了其中的一个女孩子,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毒药草。" 她简单地回了我一句,她身旁的小男孩却向我做了一个顽皮的手势: "不能碰啊!碰了就会死翘翘啊!" 好啊!真好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让这些野花到处盛开的办法就是给它们取一个恶毒的名字,再加上一些恐怖的传说,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不管怎么样,总不会有人去试一试的吧? 一路走上去,路旁也会偶尔看到一两株被摘下后又被弃置的花朵,大概是摘下来之后,就被这个名字吓得心胆俱裂,然后忙不迭地远远抛了开去的吧? 好啊!真好啊!怎么会想到这么好的办法呢? 我一路往山上走着,一路朝这些野花微笑,好像觉得,这满山盛开的野花也都在向我会心地微笑。 羊蹄甲 羊蹄甲是一种很难画好的花。花开时,整棵树远看像是笼罩着一层粉色的烟雾,总觉得看不清楚,画不仔细。可是,你如果真的要靠近了来观察它的话,它那一朵一朵细致如兰花的花朵却又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和远看时完全不同,你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假如一朵一朵的画起来,怎么样也不像原来的那棵树,但是,假如只用深深浅浅的色点来表现的话,又觉得不甘心,因为它原来的花朵那样秀美细致,实在是不能只用一些色点来形容就算了的。 我们师专校园里有几棵很老的羊蹄甲树,长在堤边,一到开花的时候,学生们就会在树底下走来走去,近也不对,远也不行,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一边观察一边嘴里埋怨着,手底下却又不肯停止地画了起来。 我坐在树下观察他们的表情,觉得他们和年轻时候的我并没有两样,不禁微微地笑了。 天好干净,是那种澄明的蓝,草好柔软,是那种细密的绿。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运动裤的男女同学散坐在树下,风吹过来,羊蹄甲粉紫色的小花瓣就轻轻柔柔地落了下来,有几瓣落在女孩子的头发上,有几瓣落在男孩子的肩膀上,有几辩落在我的速写簿里,似乎还带着一阵淡淡的幽香。 忽然觉得,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了,只要是自然的,只要是顺着天意的,就算是花落了也不一定要觉得悲伤,甚至也可以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就像这风里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不是吗?在整个人生的长路上,不是都开着像羊蹄甲一样迷迷濛濛的花树吗?往前看过去的时候,总是看不真切,总是觉得笼罩着一层缥缈的烟雾,等到真的走到树下了,却又只能看到一朵一朵与远看时完全不同的单薄细润的花朵。只要稍微迟疑,风就吹过来,把它们一瓣一瓣的吹散,轻柔地拂过你的脸颊,在你的发间或者肩膀上留下一点淡淡的幽香,然后就静静地落在你身后的草丛里,逐渐褪色,逐渐消逝,静静地望着你向前走去,向着另外的一棵迷濛的花树走去。 等你回过头再望回来的时候,在暮色里,它又重新变成了一个迷濛的记忆,深深浅浅、粉粉紫紫的站在那里,提醒你曾经走过来的,那些清新秀美的春日,那条雨润烟浓的长路。 忽然觉得,人生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了,我们都走在一条同样的路上,走得很慢,隔得很远,却络绎不绝。 杜鹃 原来,并不是每个春天都能一样的,原来,也有花开得好或者不好的分别的。 三、四年以前,那个春天,石门的杜鹃开得特别的好,在水库管理局的大草坪上,一丛又一丛的怒放着。都是种了好多年的老树了,长得特别茂密高大,花开起来的时候,像是一片锦绣的帷幕,鲜紫、大红、浅粉、莹白;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下燃烧着,把所有经过的人都看呆了。 那个春天我开始画一张大画,上面满满的都是盛开的杜鹃。 可是,好短促的春天呀!画只画了一半,杜鹃却不等我,转眼的工夫,花谢得满地,我的画一直没能画完,一直就在画室里摆着。 "也罢!"我想:"就等下一个春天吧。" 在下一个春天之前,勤奋的工人把所有的杜鹃都修剪得平平的了,听说是要剪矮了花才会开得好,曾经是那样高大美丽的花树都被剪成了一块一块,方方整整的,像水泥围墙一样的立在草坪中央。 而那年春天,花开得并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剪得太苦了的关系。第二年也仍然恢复不起来,花苞很少,零零落落的应付了一季。 到了今年,花是长高了一点,却又整整下了两个月的雨,搁在墙角的大画再不处理,恐怕都要长霉了。那一阵子,走出走进的,只要听到"花季"或者"杜鹃"那两个字,我心里就会觉得闷闷的,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好,觉得有很多说不出的怨怪,觉得有很多理不清的牵绊;而对那些在雨中慢慢开始绽放的杜鹃,竟然有了一种厌烦和怨怼的心情了。 有一天,仍然下着雨,我开车去中坜,经过一个国民小学的校门口,刚好他们放学了,孩子们顶着雨衣打着伞,高高兴兴地走回家去。学校围墙外面,种满了杜鹃。车子减速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有一个小男生忽然脱离了队伍,往墙边跑过去,在他身后追着他跑的,大概是他的姊姊,一路追着叫着在骂他。 我把车子慢慢停靠到路边,很想知道,这个小男孩到底想做什么。马路对面,他姊姊已经抓住了他,又把他牵回到队伍里面去了。 第49章 不过,和刚才不同的是,他已经成功地捡起了一把刚刚被队伍折断而掉到地上的杜鹃花,并且把它们倒插在他的小黄帽子底下,红艳艳的花朵,和他黝黑顽皮的小脸蛋儿摆在一起,显得更艳更红了,小男孩正张大着嘴在哈哈地笑着。 我转过头来发动车子,才发现,我也正张大着嘴在哈哈地笑着,心里好快乐! 这个小男孩才是一个真正懂得爱惜春天和欣赏杜鹃的小小可人儿啊! 真的!这样的春天,这样的杜鹃才是真正的快乐人生。遇见了就捡起来,喜欢了就戴上去,自自然然的,没有什么一定要成功的负担,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计划,没有什么一定要嵌入的模式和理想,这才是真正的春天和真正的杜鹃,这才是上天当初为我们安排了四季和所有的花朵的原意啊! 丰饶的园林 做过一个梦。 在梦里,我一个人站在街角公共汽车的站牌下等车。 好像已经过了很多班车了,可是,我都没能上去,夜很深了,我心里越来越着急。 但是,每次在有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我却又总是犹疑不决,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在那些疾驰而过的车厢里,不是有着太亮的灯,就是有着太多的人,在深沉的夜色里显得怪异而又喧哗,总是不像我盼望中的那一辆。 其实,我好像也并不很清楚自己盼望着的到底是一些什么?只是隐隐地感觉到,应该有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应该有一条比较好的路,应该有一种比较好的气氛,在下一辆车里,应该有我愿意与他相遇的人。 车子一班一班地过去,我一直站在街角,午夜时,挂着红灯的最后班车来了,终于跳了上去,却发现车厢里空无一人。 只好孤单地坐到终点,沿路,一盏一盏的路灯依序而灭,回头看过去,只见来路上竟是一片漆黑。 来时的路上一片漆黑。 我在暗夜里醒来,梦中那种孤单的感觉仍然紧紧地攫住了我,整个人好像沉没在一个冰冷而又透明的世界里,那是怎样萧索的世界啊!在千般迟疑之后,却发现自己已一无所有。 窗外星光满天,虫声遍野,南方的夜晚温暖而又芳香,我从梦中醒来,决定再也不要回到那样的梦境里面去了。 在真实的人生里,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那样的一刻。 在真实的人生里,有多少犹疑和挑剔的人呢? 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我们总是会迟凝,不知道该不该上去,不知道这是不是盼望中的那一辆,上去之后,会不会与他相遇,会不会与他一起到达终点,还是说,也许会中途分离,怅然地目送他逐渐远去。 我们总希望一切都是完美的,总希望所有的机缘都能在同时出现,总希望,整条路上都是和风丽日,鸟语花香。 却没想到,追求完美的我们,本身就是一种不完美,一种极端的不完美。 我并不反对那些坚持着自己理想的人,有些理想实在值得为它坚持一生,可是,一生也并不仅仅只是如此而且。在人生的长路上,有多少值得停留的时刻,有多少值得去试探去开启的门! 可惜的是,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在被分类,被别人也被自己。分类的结果使我们终于要走到一条比一条狭窄的路上去,进入到一个越来越封闭的世界,到最后,我们被迫与所有喜欢过的,或者还来不及去喜欢的事物分离。回头看过去,来时的路上竟然一片幽暗,要到了那一刻才能明白自己的孤单。 我一直认为,假如学画画只是为了一种乐趣,并不是为了要画得特别的好,假如学写字的人不一定急着要在年轻的时候就自成一家,假如做学问的人不一定急着要变成权威,假如周围的人能够不那样急着将我们分类,假如这个社会能够容许我们自由和从容地成长;那么,生命将会有一种怎样丰饶与美丽的面貌啊! 当然,我们仍然会往前走去,在人生的长路上,我们仍然有着一份坚持和盼望,在遥远的前方以光与方向在指引着,可是,我们同时也能看见,在路的两旁,有多少扇门,在等待着我们去从容开启,门后有多少烟云缥缈的小径,在等待着我们去从容探寻,在路的两旁啊!有一处怎样丰饶与美丽的园林! 前几天,和朋友们在夜里开车走南横公路去东部。 出发的时候已是薄暮,原来并没有想到路会那样长,那样远,那样崎岖不平的,可是,既然已经上了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路上的风景也让我们舍不得回头,一路开上去,到了海拔两千多公尺的山上时,天就完全黑了。 星星开始一颗两颗地出现,我急着在心里盘算,今天是阴历的几月几号?因为,我想,如果能有一轮满月,那该有多好! 可是,那天恰好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日子,我觉得很失望也很遗憾,兴致也就再不怎么提得起来了。 路变得好长,好黑,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们轮流开着车,最后,我实在困倦不堪,把方向盘交给朋友之后,就蜷曲在座位上睡着了。 恍惚之中,知道车子已经到了平地,可是又在转折地绕着路,走过木板搭成的桥,走下碎石遍布的河床,走上一条弯曲的小径,车子终于停了。 我想,我们大概是到了。朋友们有的跳下车去拍旅舍的门,有的过来摇醒我,可是,我实在困极了,干脆整个人横躺在前座上,什么都由得别人会安排了。 我们到得实在太晚了,旅舍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四周极暗极静,只有朋友的声音在耐心地轻轻呼叫着: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车门都已被朋友打开了,山风吹袭过来,清凉中带着一种草花的芳香,我不禁翻了一个身,仰面向着天空睁开了眼睛。 满天都是闪烁的星星! 满天都是晶晶亮亮的星星! 我从来也没有着越拉样多,这样密,这样亮的星群。就在这高高的澄净的东部天空上,晶莹闪烁,几亿几兆的星星正成群地以各种形状各种光度聚合在一起,像沙、像河流,像浮雕又像旋涡,从高高的夜空上俯视着我。 在那一刹那间,我疯狂地爱上了那满天的星光。 以前,只肯在有月亮的晚上出去散步,好像只有那如水的月色才是我唯一珍爱的时刻,从来不知道星光满天也会是这样美丽和迷人的。 生命里有着多少无法预料的时刻啊! 终于明白了,我其实不必一定要苦苦追寻那一扇已经错过了的,只存在在过往记忆里的门,往前走去,还有多少扇门在等待着我去一一开启,生命里还应该有多少不同的惊喜和盼望。 "回顾"固然可以让我重温那些如水的月色。但是,如果只坚持不断地"回顾"下去,终于会使我错过了我的今夜,和这一夜里满天的星光。 原来,只要我愿意,生命可以是一处多么丰饶与美丽的园林! 只要,只要我愿意。 黄梁梦里 1 走上小路,穿过正午的稻田,我急着要给读小学的女儿送中饭。 小红帆布包里装着热热的便当,还放了水壶、水果和几片小饼干。我步子走得很急,怕使当冷了,又怕水果热了,虽是初夏,正午的稻田可是又亮又热,让我出了一身的汗。 好在小路并不长,在路的尽头等着我的,就是那几棵高大浓密的相思树,只要能走到树底下,我就可以松口气了。 在这几棵老相思树国成的浓荫里,流过一条浅浅的溪涧,岸边也因而长出不少种类的野花和野草,从眩目的阳光里脱身,一下子会觉得林子里特别陪、特别静,好凉又好香。 在树下的我是闻到一种清香,可是说不上来是花还是草的味道,凉风拂来,那香气就飘浮在我周围,久久不散,我不禁贪恋地站住了。 忽然之间,发现我在重复着一种动作,一种经验。七岁的童年、十七岁和二十七岁的那些岁月里,都有过同样的经验:在几棵大树之下呆呆地站住了,只因为是初夏时光,大自然里充满了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 不过只是一块小小的树荫而已,不过只是一些常见的花草树木,却能永远不变地,对我发出一种熟悉而又亲切的馨香。伴随着安静地呈现出来的记忆,我的心因而也变得极为安静和舒畅。忽然想通了,这么多年来,我所追求的,不也就只是这样一个清香袭人的小小世界吗? 在平日的生活里,因为怕看残酷的景象,怕听悲愁的故事,怕谈战乱和流离,所以,在有些朋友笑着说我是"鸵鸟"的时候,我也开始相信他们了。我想:也许真如他们所说的,我是一只逃避现实的鸵鸟,我的生活态度是不健康和软弱的,心里因而始终感到内疚,觉得对不起朋友,也对不起这个社会。 可是,在这样一个初夏的正午,树荫下的我忽然想得不一样了。就是因为草叶间那种熟悉的清香。我忽然觉得,我其实不必那样内疚的,我其实一直在很努力地生活,真的,我一直都是很努力的,努力要把一切混乱的痕迹除去,努力要求得一种简单与真实的本质。 我所想要过的,就是上苍原来赐给我们的那种生活。尽管这个世界已经被贪欲和无知搞得面目全非,尽管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已变质。可是,我仍然有权利,有权利要求一种原该属于我们的真纯和美丽。 所以,我也许不是"驼鸟",也许,我该算是一个"淘金者",在浑浊的江水与砂粒之中,不断地过滤、不断地搜寻。 第50章 希望,能在最后的筛底,找到那一粒。那一粒原该属于我们的闪亮的金砂。 孩子的学校就在前面了,我已经可以听到他们模糊的笑闹声,不知道叫嚷的是些什么?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用的是一种最真纯的声音,因此,使墙外的我,也因而感染到了一种真纯的快乐。 我所想保有的,是不是就是这一份赤子之心呢? 2 当我来到渡船头时,才刚是近午时分。 卖票的小女孩告诉我,摆渡的船夫吃午饭去了,要我先去附近转一转再来。 一直生活在分秒不误,规矩很严的社会里,所以,乍听之下,简直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样随意开船或者不开船的事,心里一下子觉得很温暖,人也跟着松散了下来。 我微笑地谢了她,再把她给我的船票仔细收好,好小好薄的一张纸,这么多年了,什么都变了,只有这张船票仍和当年的一样,又小又薄又谦卑,一如我当年的心。 沿着岸边,信步走着,风很柔,阳光也很柔。我穿着一件浅灰色有着很多细花边的长袖衬衫,棉布的质料很清爽,穿在身上很舒服。两只手插在裙子的口袋里,我十足里是个悠闲的人,有整个长长的下午在我前面,不必急也不必赶。 潮涨得很高,不知道是阴历的几月几号了?紧在岸边的小船也跟着高高地浮起来,离岸好近。 在我眼前,就有两条紧在一起的小船在满满的水面上浮着,船身都漆成粉蓝色,在船边勾出一些深蓝、深紫和雪白的线条,倒映在动汤的水中,碎成一片片温柔又明亮的色光。 我就在岸上的石级上坐了下来,满满的潮水正像满溢的幸福。我知道,潮汐有升有落,我也知道,幸福也不能永远停留;可是,当它满满地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安静地坐下来,观察它、享受它和感激它。 不是吗?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在这满满的潮汐之前,在这两条粉蓝粉蓝的小船旁边,我所该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找个地方坐下来,安静地领受这一种单纯的快乐与幸福。在这一刹那,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什么都还来得及,来得及去说、去想、去生活、去爱与被爱。 等一会儿,等船夫回来了以后,我就会上了他的船,过河到对岸去了。我不知道在对岸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在我的前面,命运是以一种什么样的面貌在等待着我,正如二十年前来过渡的我一样,一切都是全然的未知。 可是,今天的我,已经明白一些了。当然,我一样会随着起伏的命运来更改我的心情,我一样会欢笑或者哭泣,可是,我想,我不会再后悔,也不会再觉得遗憾了。 原来,悲愁的来源并不是因为幸福的易逝,而是因为,在幸福临近的时候没能察觉。 所以,当幸福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我不一定非要悲伤流泪的,只要,只要在它来临的时候,我能够知道,并且安静地领会与把握到了的话,就算它终于过去,我也很知足了。 远远的,船夫挥手与我相招,我微笑地站起身来,而在举步之前,再回头看了一眼。 风清云淡,好一片温柔的景象!我知道,在我离开之后,这阳光下的渡口也会永远留在我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3 可是,"永远"的定义是什么呢?到底能有多长和多久呢? 小时候读国文课本,念到一些大文章,老是会猜想,写这些义正词严、慷慨激昂的文章的人,平常的生活又是计么模样呢?他们也应该会有软弱或者天真的时候吧,也许也会偏爱甜的食物或者偏爱看天的柔风吧。 从课文后的注释里,我找不到任何的线索、所有的资料都只管告诉我他们得过什么功名,写过什么书,自己取过几个名字,哪年哪月生,哪年跳月死,死了以后,别人又给他们取了哪几个名字等等而已。 也许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纪录不多,也许是我们的老师或者编教科书的人只想给我们这么多,也许是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只要知道这么多就够了。 可是,这样的纪录、这样的资料、这样的介绍哪里可以说够呢?在他们的道德文章,在他们的功名和是非之后,我更想要知道的,就是他们在独处的时候,曾经有过一颗怎样的心?他们一定也曾经年轻过、曾经笑过、曾经哭过,并且曾经深深地爱过吧?千年之前的他们,和千年之后的我,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吧? 有谁能够不理会仲春时拂面的柔风呢?有谁能够经过满树的繁花而不为所动呢?在诗经里活着的那些人、那些熙熙攘攘的小人物和他们的悲欢,原来该离我们非常非常遥远的,可是,每次打开那些篇章,就好像打开了他们的世界,和他们同歌同舞、同乐同泣,就好像三千年前的那个开满了桃花的春天就在眼前。 "永远"的意思应该就是如此了吧。 就是说:在功名之外,在兴衰之外,应该有一种东西是比较更长远和更重要的,应该有一种东西是值得珍惜与宝藏的,应该有一种东西是我们可以相信并且希望它永远不会消失的。 就是说:假如有人在古诗里唱过:"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的话,今天的我,也可以接着唱下去:"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而在我唱的时候,我也有当日的他所感到的一样的惆怅与悲伤,而他中的荷花也可以盛开得一如当年。尽管千年前那个唱歌的人和被他思念的人都早已消失了,但是,只要有人,只要有歌,只要有四季的变换,在这世间就会存在着一种思慕的情怀,永远也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消失。 那么,人生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4 好多人都喜欢告诉我们:人生不过如一场黄粱梦,在繁复的美丽与曲折的悲欢之后,悠然醒转,新炊却犹未熟。 可是我总是不服气,我总觉得,生命本身应该有一种意义,我们绝不是白白来一场的。在这世间,有些事物是一直在重复着和绵延着的。每回抱我的儿女的时候,就会想到,年轻的母亲曾经怎样温柔地抱持过我。每回在给孩子切洗蔬果的时候。就会想到,母亲当年,曾经怎样一寸一寸地把我们喂养长大。而有一天,我也终于会像今天的母亲一样地老去,那时候,我的女儿也会像今天的我一样,在源源不绝的水龙头下清洗着鲜美的蔬果,再来一寸一寸地把她的孩子喂养长大。所以,谁能说这些都仅仅只是一场黄粱梦而已呢? 而每回闻到草叶的清香,看到潮汐的涨落,就会想到那些我曾经拥有过的幸福时刻。不管时光如何飞驰,景物如何变换,大自然里有些事物却是永远不变的,而我曾经努力生活过的记忆也永远在那里,每回翻寻,每回仍在,这样的生命,你教我怎能不热爱? 当然,我的朋友们也可以说,不管我如何努力,我仍然是在黄粱梦里,一切仍然会逐渐逐渐地过去。 可是,总有一些什么会留下来的吧,我虽然不能很清楚地知道那会是些什么样的事物,我却深信,一切的努力都绝不会是白费的。 在绵延不绝的黄粱梦里,一定也会有喜欢我并且和我有着相同心思的女子吧,当她在千年之后翻阅我的札记时,一定也会欣喜地发现,尽管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尽管世间依然无法避免仇恨和争战,可是只要草叶间依然有清香,潮汐依然按时升落,所有的痛苦就比较容易忍受,而生命仍然是值得信任与值得热爱的吧。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后记一束春花 ——我原只是个平凡与单纯的女子,却因为他们的引导,竟然来到一片繁花细草的河岸上,便满怀欣喜地采摘着遍生的野花,想把它们扎成一束温柔的花束,还报给爱我的人。 我并不是一个三头六臂的人。 相反的,在平常的日子里,我是个很懒散,很会拖延,不喜欢下决定,不喜欢负责任,遇到挫折和悲伤的时刻,除了哭泣以外,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的那种妇人。 然而,这一年里,我却在课余写出了三本不同性质的书、一本诗集,一本雷射绘画的论文,和现在这一本散文集。 在这本书里,除了"从画里看现代人生"是一篇旧作之外,其他的廿多篇竟然都是在近一两年里写出来的。再往前推算一下,这本散文集应该是我在这两年里出的第七本书了,对于一个以画油画和教油画为正业的女子来说,也实在可以算是一种料想不到的收获了。 我想,这一切都要感激爱我的亲人和师友,因为,我的所有都是他们给我的。 为了呵护与怜惜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子,在我成长的路上,他们都或多或少地牺牲过,割舍过,付出过。在他们默默的呵护与怜惜里,我才能如此恣意地往上生长。 我的一切都是他们给我的。 因为他们爱我,我才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走上了自己喜欢的道路。 因为他们爱我,我才能用一颗单纯的,没有受过伤害的心来观看我的周遭。 因为他们爱我,这个世界才充满了许多令人欢喜与赞叹的事物。 因为他们的爱啊!我才迫不及待地想把心中的感动表达出来,藉着我的作品,向他们表示,我愿意努力,努力使自己值得这样的一份爱。 因此,当我怀着这样一份心意在工作着的时候,生命似乎在刹那间变得极为美丽丰盛。在那些特殊的时刻里,亲人和师友的关爱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使我能够做出一些我原本绝不可能做出来的成绩,达到一种我原本绝不可能达到的境界,实现了一些我原本绝不可能实现的梦与理想。 第51章 为这一切,我深深地感谢他们。 我原只是个平凡与单纯的女子,却因为他们的引导,竟然来到一片繁花细草的河岸上,便满怀欣喜地采摘着遍生的野花,想把它们扎成一束温柔的花束,还报给爱我的人。 生命虽然短促,春花虽然易凋,然而,因为有爱,我们共度的一世就变得非常甜美而又绵远,没有丝毫的遗憾了。 ——写在民国七十二年的盛夏 下册 序女曰鸡鸣 蒋勋 在文学的阅读上,这几年,觉得自己有一点懒。象《卡拉马佐夫兄弟》、《战争与和平》这种大书,高中大学时候发狠读过,这些年,却很少再碰。甚至连屠格涅夫,契可夫一类不算太庞大的书籍,也很少读了。 少年时候的爱文学,有点象走进了一个搜藏丰富、伟大壮观的博物馆,在每一幅巨作前冽览伫足,真的是如履薄冰,不敢一点松懈。如今重新翻阅以前读过的文学名著,看到上面圈圈点点、密密麻麻的批记,可见那时对文学的用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每当从伟大的博物馆出来,都有点累。倒是随身坐下来,靠着柱子休息,不经意看到柱脚下一朵正绽放的小花——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种籽,在这用生了根,发了芽,那样愉悦自在,使我心中一惊,仿佛似曾相识,只是那种可亲的感觉,便解脱了博物馆中所有伟大壮观的负累。 伟大使人正襟危坐,那种庄肃的巨力,排山倒海,可以使生命昂扬向前,好象哥特式的教堂,所有的线都往上飞升;好象贝多芬的交响乐;好象米开朗基罗创世纪的壁画,那种伟大,使人不敢随意。这样的感觉,在中国的文学中却比较少。中国的文学好象一开始就是斜倚在田垅上,忽然看见了那在风中摆荡,愉悦自在的花。 我很自欢诗经国风中"女曰鸡鸣"的开头: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这分明是说男女的悦爱。两人挤在床上,可以那么耽溺纵乐,却使人觉得,好的情感,可以一点也不污浊,而是一清如水。 相亲爱,可以是不相纠缠,可以是丝毫不粘滞。而情爱的伟大,也并不一定是激情颤栗,却可以那么自然空阔,如满天的繁星。我们抬头观望,既无欲望,也无贪婪,只是那饱满而空阔的人之喜悦罢。 中国便以这种愉悦自在、可亲的人之常情建立了它文学传统的重心。 流传个民间的诗歌,既没何希腊史诗中神勇伟大的英雄,也不多见倾国倾城的大战争与大爱情,常常只是寻常街巷中的男女,然而他们的悲欢也一样惊动天地,如江河丽地,日月丽天,虽然余韵无限,却不必正襟危坐。这种伟大,如果也是一种伟大,却是在平凡普遍中透彻了人情之常,所以可以不做态,那伟大也只是因为自然,浮华都尽,直以生命的真相相见了。 博物馆中的巨作,无论多么伟大,毕竟只是假象。那伟大便要人做态,而柱脚田垅上的小花,即使再微小,却是生命的真相,怎样都是好的。 这些年,我就爱读这些看来并不伟大的篇章。象《桃花源记》、《岳阳楼记》、《陈情表》、《赤壁赋》、《报任少卿书》、《滕王阁序》、《祭十二郎文》、《种树郭橐驼传》……这些古文,以前背诵过,并不在意。重新拣起来读,啊,真是要惊讶,怎么时以那么简单,真是以性命相见啊。丝毫没有一点作态,却自身已是天上的日月,大地上的江河,生息不断,普照万方,却又只是本性,所以一点也不吃力烦难。 中国的文学,更好的意思,仿佛象南宋画里的空白,原在文字之外。 好象是爱生命本身远超过了爱艺术,才使艺术中用力的形迹全部解化了。中国的好文章,因此几乎全是简短而自在的散文。甚至连庄严伟大的政论、史册也都沾染了这种余韵风流。所以《尚书》可以一点也不象《政论》那么一本正经地做假,而《史记》写帝王将相,简直就象在写渔樵于江渚上的贩夫走卒。这里面有种彻悟了人之常情的平稳与安静,知道什么是政治,也知道什么是历史,知道了政治和历史都无非是人之常情,而不是远离了人的夸张的作态,也不是主义或道理的振振有辞。好象"女曰鸡鸣"中那相悦爱的男女,女的说:鸡叫了,男的却说:还早呢!两人一起来到户外,满天都是星光。因为情爱的喜悦空阔如同宇宙的生息,所以接下来可以变得这么平稳简单:"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好象是离开了自身来观看自身,所以喜悦可以那么不浮夸。这样的文章才是中国文学的本根,可以伟大到平凡,丰富到简单,艰辛深邃到这么平易,汉文明因此才有了它的魅力。 "五四"以后的散文,有点刻意分类成散文,文章落到要散文家才能写,也已失掉了文章锦绣的华彩。我倒宁愿去看《尚书》或《史记》,是政治也可以成文章,历史也可以成文章。人生中的贪嗔痴爱,离合悲欢,就仿佛是织机上的经纬,横来直去,牵连而成锦绣,这样的散文才是散文之正吧!林觉民的《与妻诀别书》比"五四"以来任何散文家的散文更好,还是因为它不是刻意。文章到了直见性命,使真是好文章了。 "五四"以后,有两家的文章我是喜欢的。一是鲁迅,一是沈从文。鲁迅沉郁苍凉,他的《范爱农》、《藤野先生》,我百读不厌,这么平实清净地去写自己的心痛,真使人落泪。沈从文有种清淡的喜悦,好象山村风景,虽然不比鲁迅的落日长河,却自有一种跌宕,如民讴山歌,悠扬婉媚。鲁迅象《史记》,他写的人,是历史中的人,因为有兴亡之感,所以沉重悲凉;沈从文象《诗经》,他的人是岁月中的人,生死荣枯只是时序,所以可以不忧。 许多人喜欢周作人。比起周作人的才情,我宁愿要朱自清的平实。平实至少是不作态,即使生活再平凡,也不落到为散文而散文,才会有《背影》这样的文章。 近三十年,台湾的散文作者,许多是女性作家。女性善于写身边之事,虽然有人认为琐碎,但是,大致还是中国古文一脉相承的习惯。文章本来是此身,离开此身并无文章,细小可以扩大,琐碎可以整合,《陈情表》、《赤壁赋》也都只是身边之事,却可以抗怀千古。人情之常,只绕在己身,使容易琐碎,一旦扩大了,也可以是"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包容与阔大。 张晓风、席慕蓉、爱亚三位女作家,把她们的文章集为一集,名为《三弦》,嘱我为序。我于三位皆只是慕名,读晓风的文章时,白己还是学生,慕蓉是最近才熟起来,爱亚连面也没见过,真怕这样写序要糟蹋了这些好文章。从"尔雅"送来的校对搞,我细细读了一遍,想到中国的散文传统,想到这传统在"五四"以后的发展,这本《三弦》中许多简短而寓意深长的片段触动了我。晓凤的许多篇使我想到段成式的"酉阳来记",记事与哲理之间,似断似连,很耐人思索;席慕蓉则近于散文诗,有趣的是她以一种快捷的方法说委婉的感受,似乎是细致,又别有一种一无隐晦的爽直之风;爱亚则最为平直,没有词藻的装饰,小说回复成了故事,另有一种趣味。 读完全书,心中对三位作家有一种敬重。如今"三弦"合奏,能有此好音,我只是有聆听之福的人罢了。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四日端午节 母亲最尊贵 我的学生说:老师,你别只描述你贵族的母亲,你也写一些世间平凡的妇人吧。你知道,有一些母亲没有美丽的面容,没有丝质的衣服,没有学识,没有地位,甚至没有娱乐,整天只有那无休无止的工作。跋涉在山间的小径上就如同跋涉在人间的长路上一样,有些很困苦的母亲,在走着很困苦的路呢。 我回答他说:母亲有了你和你的弟妹,再困苦的路她也肯走。你怎么能用外表的一切来衡量母亲的心呢?你要知道,所有的母亲,都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一种种族。 窗前的青春 青春有时候极为短暂,有时候却极为冗长。我很知道,因为,我也曾如你一般的年轻过。 在教室的窗前,我也曾和你一样,凝视着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的校园,心里猜测着自己将来的多变化的命运。我也曾和你一样,以为,无论任何一种,都会比枯坐在教室里的命运要美丽多了。 那时候的我,很奇怪老师为什么从来不来干涉,就任我一堂课一堂课地做着梦。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也和今天的我一样,微笑着,从我们年轻饱满的脸上,在一次次地重读着那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青春呢。 白色山茶花 山茶又开了,那样洁白而又美丽的花朵,开了满树。 每次,我都不能无视地走过一棵开花的树。那样洁白温润的花朵,从青绿的小芽儿开始,到越来越饱满,到慢慢地绽放;从半圆,到将圆,到满圆。花开的时候,你如果肯仔细地去端详,你就能明白它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因为每一朵花只能开一次,所以,它就极为小心地绝不错一步,满树的花,就没有一朵开错了的。它们是那样慎重和认真地迎接着唯一的一次春天。 所以,我每次走过一探开花的树,都不得不惊讶与屏息于生命的美丽。 幸福 幸福的爱情都是一种模样,而不幸的爱情却各有各的成因,最常见的原因有两个:太早,或者,太迟。 第52章 年轻的你,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你将会得到这世间最幸福的一份爱。 所以,我也有足够的理由劝告你,要耐心地等待。不要太早地相信任何的甜言蜜语,不管那些话语是出于善意或是恶意,对你都没有丝毫的好处。果实要成熟了以后才会香甜,幸福也是一样。 理想 我知道,我把这世界说得太理想化了。可是,我并没有错,如果没有理想,这世界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面貌呢? 理想,在实现以前,有很多名字,它们是:幻想、妄想、白日梦,和,不可能。 可是,就是它,使得一个只能爬行的看鸭子的小男孩,变成了受众人崇敬的学者与勇者。也就是它,使得一个患病二十多年,只有小学学历的女孩写出那么多本喜悦和美丽的书。 我们不能再找借口说他们的成功是因为"得天独厚"了。非承认不可的是:他们的成功是因为他们有理想,并且,坚信不移。 明镜 假如你知道自己这样做并没有错的话,那么,你就继续地做下去,不要理会别人会怎样地讥笑你。 相反的,假如你觉得事情有一点不对劲,那么,任凭周围的人如何纵容,如何引诱,你都要拒绝他们。 因为,在你心里,一直有着一面非常清冽的镜子,时时刻刻地在注视着你。它知道,并且也非常爱惜你的清纯和正直。 一个年轻的兵 年轻的阿富汗,我向你致敬。我们素不相识,可是,我了然你悲愤的心。只因为,我也是,一个年轻的兵。 虽然,你只是我早餐桌前的一则新闻,你的死只占了一个极小的篇幅。他们没有说出你的名和姓,我甚至不知道你们确切的人数。可是,从黑色的铅字里,我能读出你的思想,更能了解,在缓缓地倒下之前,被你祖国含泪的天中俯视着的热血胸膛。 勇敢的阿富汗啊!我在遥远的东方读着你为国而死的消息,仿佛也在读着你悲愤的心。我向你致敬,只因为,我也是,一个年轻的兵。 岁月 好多年没有见面的朋友,再见面时,觉得他们都有一点不同了。 有人有了一双悲伤的眼睛,有人有了冷酷的嘴角,有人是一脸的喜悦,有人却一脸风霜;好象十几年没能与我的朋友们共度的沧桑,都隐隐约约地写在他们的脸上了。 原来岁月并不是真的逝去,它只是从我们的眼前消失,却转过来躲在我们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地来改变我们的容貌。 所以,年轻的你,无论将来会碰到什么挫折,请务必要保持一颗宽谅喜悦的心。这样,当十几年后,我们再相遇,我才能很容易地从人群中把你辨认出来。 再会 年轻的你,是分别的时候了,让我向你说声:"再会"。 希望你会好好地长大,能变成一个自己心中愿意,并且他人也喜欢的那么样的一种人。我不是不承认个人的价值,相反的,我常常认为,先要爱自己才可能去爱别人。 但是,你如果终生只停留在爱自己的角落里,那么,你将会失掉了很多奋斗的机会,失掉了好好地生活一次的权利。 一朵孤芳自赏的花只是美丽,一片互相依恃着而怒放的锦绣才是灿烂。祝你能有一个灿烂的明天。再会,我年轻的朋友。 父亲的心 前几天去看《丹尼尔的故事》。进场之前,心里原来是提防着的。知道自己爱流泪,而这一次,周围都是陌生的人群,万一红着眼睛出场,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所以,硬起心肠,把好几个感人的场面都挺过去了,对于这样的成就,还有点暗暗得意。可是,当丹尼尔千里迢迢地回来,探望他的妻和刚出生没有多久的第一个孩子时,导演的安排很特殊。他没让孩子在婆婆或者在母亲的怀里出现,他也没安排父亲把孩子抱在怀中逗弄。他只让父亲进了房间,孩子孤单地躺在床上,而在模糊的光影里,父亲庞大的身躯弯俯下去,整个面颊紧贴着襁褓中的孩子,没有人可以看到那父亲脸上的表情,可是一种温柔而又悲哀的感觉却冷不防地袭击了我,使我热泪终于盈眶。 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里,父亲的爱恐怕也就只有那样地表达了吧。孩子那样小、那样脆弱而又那样珍贵,一个千里迢迢赶回来看他一眼的父亲,哪里能够从容地把孩子抱起来逗弄呢?在那样悲惨的一个社会里,满怀爱意与歉疚的父亲,除了含泪俯身向自己的孩子以外,还能有些什么其他的表示呢? 童言两则 长城啊长城你是什么人 我父说你有万里 我母说你有千年 长城啊长城你是什么人 为什么我父唱你时总不能成声 我母写你时总不能成篇而 为什么我的老师 讲到你时 那样大的男生也会流泪 长城啊长城你是什么人 你冷冷地挂在地理教室的墙上 闷闷地夹在历史课本的中间 却从来不肯来到我的梦中 给我看给我摸给我闻 长城啊长城你等着吧我 总会长大总有一天 我会搞清楚长城啊长城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们怎么这样奇怪 卖奖券的老公公 为什么你们都支着个拐棍 却还有着满面的笑容 我偷偷地问妈妈 是不是一定要少一条腿才可以卖奖券 少一条腿会不会痛 妈妈笑我好傻 她说你们本来不是这样 你们是国家的英雄 为了保卫好多小朋友的爸爸妈妈 你们有的把膀子丢在台儿庄 有的把腿丢在山西大同 哎呀妈妈 那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可以一张奖券都不买 你一句好也不问你一声谢也不说 你就让我们的英雄淋着雨 吹着风 站在衡阳路的当中 我的苦闷 在一个阴雨的午后,一个学生怎样也调不出她想要的颜色,于是,我这个做老师的只好坐下来帮帮她的忙。 当她把调色板送给我的时候,那木头的光泽吸引了我,好漂亮的一块木头,拿在手上分量刚好,本色上刷了一层透明的漆。原来该是很浅的木色,大概是年代久远了的关系,经过了时光与人手的抚摸,让原来单纯的本色变得古雅厚重,木纹又极为细致,就好象中古世纪西方宗教画上的那一层釉彩一样,整块木板有着一层无法形容的美丽光泽。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调色板?"我问学生。 她有点含羞地微笑了: "这是我爸爸的,我爸爸年轻时用的。" "他现在还画吗?" "不啦!早就不画啦!我爸爸现在在开电器行。可是我考取了美术科,他比谁都高兴,这块调色板是他找了出来给我的。" 年轻的父亲在用着这块调色板时,曾有过多少年轻的热情和年轻的希望?而在隔了二十到三十年后,在尘封的角落里找到它,把它交到想学画的小女儿的手上时,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是一种补偿的快乐?还是一种再生的希望呢? 在阴暗的画室里,手上拿着这块调色板,我心中有着很强烈的感动,别人是怎样地把女儿托付到我们手中的啊!他们用着多谦卑与多热切的态度,希望我们能够,请求我们能够,使他们的子女进入一种境界,达到一种要求,实现了一个从几十年前便开始盼望着的幻梦与理想。我肩头负着的是怎样的一副重担!而我,我尽了力吗?我真的可以问心无愧吗? 我开始觉得苦闷了。 哭泣的女孩 我们这个社会常常喜欢苛责于人,我也不例外。 有一天,取道高速公路北上,在经过杨梅收费站的时候,车子在站前大排长龙,老远老远地就要停了下来,然后再慢慢地一辆车一辆车地挨过去。 那是个傍晚,我原来并没有什么急事,可是周围的气氛却影响了我。有不断按喇叭的,有开了窗户伸出头来大声咒骂的,有频频看表又摇头叹气的,使我也禁不住在心里南咕起来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有这么笨的人!" 看得出来我们这一条车道的车移动得特别慢,似乎是收费小姐的动作有问题,更增加了等待的人的火气。 好不容易,轮到我了。我伸出左手去缴费,然后也朝收费间里望过去,想看一看这么笨的人到底长个什么模样? 那女孩长着一张很清秀的脸,可是这张脸上却挂着两串不断往下滴落的眼泪,红润的嘴唇咬得很紧,好象想要停止哭泣,却又忍不住委屈地抽噎。手上没一刻闲着,找钱给票地忙得团团转,她把票拿给我时,一滴眼泪正滴落在我的手上。 我心里很难过,想对她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可是她已经很快地缩进去了,又在准备下一辆车的票和零钱。我只好发动车子,从反光镜里,仍然能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在开了灯的收费站上晃来晃去,重复着那同样的动作。 她也许是一个生手,她也许今天有点不舒服,也许,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错。可是,仗着我们人多,我们就理直气壮地咒骂起她来,其实,我们不过多等了几分钟而已,哪又会真的耽误了什么事呢? 一个十八、九岁刚出家门的女孩,在有些父母的眼里还是需要时时照顾、处处呵护的年龄,竟然知道必须要硬挺着,流着泪也要把她的工作做下去,真让人想起来也心疼。 第53章 可是,我和那一群人在那天傍晚给了她多么残忍的一种待遇啊! 我一直很想再找到她,向她说一声:"对不起!" 夜校生 在傍晚下课回家的时候,常会经过光复中学和治平中学的校门口。有时候,正碰上夜间部的学生上学,在十字路口,车辆会被维持交通的同学挡住,正好可以仔细地端详他们。 谁说这一代的青年是失落的一代?在我眼前有那么多可爱可敬的孩子们,不知道从四面八方什么地方走过来的,马路上都是他们!穿着干净整齐的校服,带着安静快乐的笑容。和日间部的学生有些不一样的是,头发留得都比较长,脸上的神情也显得老成些,而且,他们好象都很喜欢身上的那套制服,似乎那套制服是一种希望,一种象征和一种自豪。 他们实在足以自豪,在一天工作的劳累之后,还能从各个地方搭车过来,不懈不休,高高兴兴地走来上课,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有一次,在保养厂修车,一个满身油污的年轻工人,看见我车内载了油画,于是从印象派谈起,谈到中西绘画的异同,整个修车的过程,我们都谈得极为投机。原来他白天在修车厂工作,晚上在工专读书。假日还拜师学国画、书法和日文。他向我说出他的学历时,又高兴又有一点脸红,好纯朴的一个青年! 在全省各地,有好多这样的青年,他们的家境显然不十分好,他们的工作环境也不一定理想,在夜校里的成绩可能也并不很好,可是,都有一颗极肯上进的心。就是这一颗心使他们的生活与思想变得极不平凡。 而在一个安定的社会里。只要脚踏实地,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这些青年的未来必然有无限希望。我们也许不能为他们直接地做一些什么,但是,若是我们每个成人都能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竭力地促进这个社会的安定和繁荣,那么,我们不也是间接地在为他们铺路吗? 夜校生,让我们一起来加油! 春回 我知道 凡是美丽的 总不肯也 不会 为谁停留 ——画展 只要知道朋友里有谁是住在北投的,我就会自然地对他有了好感,而且,总不忘记告诉他: "我娘家以前也在新北投。" 其实,那个旧家早已转卖给别人了,可是在我心里,我一直是住在那里的。每次梦里家人团聚的时候,也总是在那个长春路的山坡上,院子里总是开满了杜鹃和红山茶。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很多不能忘记的事都是在那里发生,从那里开始的。 就好象我常爱讲给朋友听的那件事一样:有一个春天的下午,天气那么好,在屋子里的我禁不住引吭高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了起来。透过落地窗的玻璃,看见德姐在杜鹃花丛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她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流了起来,露出一段柔白的颈项,从缤纷的花丛里转过来的脸庞上竟然带着一种很神密的笑意。 被这样一幅画面吸引住的我,歌也忘了唱了,就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微笑的对我走过来的姐姐。 姐姐走进来了,脸还是红红的,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要呆在院子里吗?" "看花?晒太阳?"我试着回答她。姐姐摇头,然后,那种神密的笑意又浮了上来: "我呆在院子里,是为了要告诉别人,在屋子里唱歌的那个人不是我!" 接下来的,当然是一阵不甘受辱的惊呼,然后就是一场追逐和嘻笑。当我们两个人终于都累得跑不动了的时候,我就顺势在草地上躺了下来。在笑声和喘息声里,我还记得那很蓝的天空上,有好多朵飞得好快的云彩。 而那样单纯和平凡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一直认为是应该的,并且不足为奇的相聚,怎么忽然之间竟然变得珍贵和不易再得了呢? 今夜,在多雨的石门乡间,杜鹃花在草坪上一丛又一丛地盛开着。打开姐姐新录制的唱片的封套,轻轻地把唱片放在转盘上,静夜里,姐姐深沉又柔润的女中喜听来特别美丽。十几、二十年的努力使她终于能够实现了她年少时的愿望,成为一个国际知名的声乐家。可是,我却常常会想起了我们山坡上的那个开满了花的院子,和天上的那些云彩,白白柔柔的,却飞得好快。 不肯回来的,大概也不只是那些云彩了。 生日卡片 刚进入台北师范艺术科的那一年。我好想家,好想妈妈。 虽然,母亲平日并不太和我说话,也不会对我有些什么特别亲密的动作,虽然,我一直认为她并不怎么喜欢我,平日也常会故意惹她生气;可是,一个十四岁的初次离家的孩子,晚上躲在宿舍被窝里流泪的时候,呼唤的仍然是自己的母亲。 所以,那年秋天,母亲过生日的时候,我特别花了很多心思做了一张卡片送给她。在卡片上,我写了很多,也画了很多,我说母亲是伞,是豆荚,我们是伞下的孩子,是荚里的豆子;我说我怎么想她,怎么爱她,怎么需要她。 卡片送出去了以后,自己也忘了,每次回家仍然会觉得母亲偏心,仍然会和她顶嘴,惹她生气。 好多年过去了。等到自己有了孩子以后,才算真正明白了母亲的心,才开始由衷地对母亲恭敬起来。 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国外教书,只有放暑假时偶尔回来一两次,母亲就在家里等着妹妹和弟弟读完大学。那一年,终于,连弟弟也当完兵又出国读书去了,母亲才决定到德国去探望父亲并且停留下来。出国以前,她交给我一个黑色的小手提箱,告诉我,里面装的是整个家族的重要文件,要我妥善保存。 黑色的手提箱就一直放在我的阁楼上,从来都没想去碰过,一直到有一天,为了我一份旧的户籍资料,我才把它打开。 我的天!真的是整个家族的资料都在里面了。有外祖父早年那些会议的照片和札记,有祖父母的手迹,他们当年用过的哈达,父亲的演讲记录,父母初婚时的合照,朋友们送的字画,所有的纸张都已经泛黄了,却还保有着一层庄严和温润的光泽。 然后,我就看到我那张大卡片了,用红色的原珠笔写的笨拙的字体,还有那些拼拼凑凑的幼稚的画面。一张用普通的图画纸折成四折的粗糙不堪的卡片,却被我母亲仔细地收藏起来了,收在她最珍贵的位子里,和所有庄严的文件摆在一起,收了那么多年! 卡片上写着的是我早已忘记了的甜言蜜语,可是,就算是这样的甜言蜜语也不是常有的。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好象也只画过这样一张卡片。长大了以后,常常只会去选一张现成的印刷好了的甚至带点香味的卡片,在异国的街角,匆匆忙忙地签一个名字,匆匆忙忙地寄出,有时候,在母亲收到的时候,她的生日都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所以,这也许是母亲要好好地收起这张粗糙的生日卡片的最大理由了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也只给了她这一张而已。这么多年来,我只会不断地向她要求更多的爱,更多的关怀,不断地向她要求更多的证据,希望从这些证据里,能够证明她是爱我的。 而我呢?我不过只是在十四岁那一年,给了她一张甜蜜的卡片而已。 她却因此而相信了我,并且把它细心地收藏起来,因为,也许这是她从我这里能得到的唯一的证据了。 在那一刹那里,我才发现,原来,原来世间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容易受骗和容易满足的啊! 给爱亚的信 爱亚: 朋友就是: 一个不为任何理由而前来看望你的人。 一个把自己所做的不光彩的事说给你听的人。 一个你很乐意买礼物送给他的人,而这些礼物你自己也满喜欢的。 一个你喜欢他,乃是因为有他陪伴时,你也很喜欢你自己的人。 摘自《友谊之舟》第88页(henrywolf) 让我再来加一些别的: 一个随时就想把心里的话,打电话告诉你,因而吵了你午觉的人。 一个可以和你一起吃,一起在树底下睡,一起变胖,却不能一起减肥的人。 一个反反复复、晴晴雨雨的人,你这边还在分担着他的忧愁,他那边却已写完了日记,把位子腾空了的人。 一个写了信不寄,却在好几天之后翻出来,又夹上一首歪诗寄了给你的人。 一个急着忙着搜集朋友间的记忆,记录、整理、再归档了以后,才能安心地再过日子的人。 一个和你们同游一日,茶水不带,却能吃得最香、最饱,而面无愧色的人。 席慕蓉 1982年4月22日 夫妻 在待产室里呻吟的她,终于哭了起来。 心里好害怕,好后悔。多希望这些不过是一场恶梦,梦醒了以后会发现自己仍然象平日一样的自由,仍然在漫山遍野地游荡,做自己爱做的事,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被困在一张有着金属栏杆的床上,被排山倒海的剧痛所折磨着,怎样也不肯停止,怎样也无法脱身。 她哭得很厉害,阵痛袭来时甚至喊叫了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啊!" 是的,她不要这种命运,她不喜欢这种命运,心里发下重誓,希望这一切赶快过去,而没有下一次了,再也不要重复这种可怕的经验了。 第54章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在力竭后短暂的昏迷里,觉得有人抱住了她,那温柔的拥抱是她所熟悉的。是她的丈夫正在不断地低唤她,轻声安慰她,然后,突然之间,丈夫开始哭泣,并且在她耳边反复地说: "再也不要生了!以后再也不要生了!" 自从相识以来,她从来没有看过丈夫哭,从来不知道,那样坚强的男子也会流泪。可是,现在,那个一直为她挡风挡雨的男子竟然抱着她痛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热泪滴在她额上。 在刹那之间,她忘却了一切痛苦和惊惶,心中竟然充满了一种炽热的欢喜。她的身体虽然象在烈日烤炙下寸寸碎裂的土地,但是,在那疼惜的泪水滴落之后,遍野在霎时竟然开出一大朵一大朵喜悦的花来。 黑暗的长夜已经过去,产房窗外是那初升的朝阳,耳旁有孩子嘹亮的啼声,身边有丈夫温柔的陪伴,那幸福的感觉是怎样狂猛地向她卷袭过来啊! 她发现,自己正在重复着一个同样的意念,在心里,她正在反复地对自己说: "我一定要,一定还要再为他生一个孩子。" 她果然是这样做了,并且,无惧也无悔。 母子 幼小的孩子抬起头来对她说: "妈妈,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 孩子只有三岁,对他来说,"世界"不过就只是家周围那几条小小的巷子罢了,可是,他却非常严肃而且权威地再向她说一遍: "真的,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妈妈!" 她不禁微笑,俯身抱起了这个小小的宝贝,把他紧紧地拥在怀里。是的,孩子,妈妈知道你的意思,妈妈明白你的意思,因为,多少年以前,妈妈也曾经和你一样,说过这同样的一句话啊! 多少年以前,她曾经不止一次抬头望向她自己的母亲,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小小心灵充满了无限的羡慕与热爱,而那俯身向她微笑的母亲是多么的美丽啊! 长大了以后,才发现,这个世界有多大,自己的父母和周遭的人一样,都不过是平平凡凡地在过着日子罢了。但是,她也发现,在心里最深最深的那个地方,她仍然固执地相信着。尽管母亲已逐渐老去,而每次面对着母亲的时候,她仍然想象幼小的时候那样,很严肃并且很权威地对母亲说: "妈妈,您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妈妈!" 同学 上课的时候,说了一句和课文有关的笑话,全班哄然。 天气很好,教室里很明亮,窗外大面包树的叶子已经爬到这三楼的走廊上来了,太阳照过来。把教室里的白粉墙都映上了一层柔绿的光。 只不过是一句很短的笑话,讲台下几十颗年轻的心马上在同时有了反应,一起会心地微笑了起来,每个年轻的笑靥上都映着一层健康红润的光泽。 站在讲台上的她忽然怔住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心里霎时有一种恍惚的温馨。 小学毕业时唱的那首骊歌:"青青校树,萋萋庭草……"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呢?"笔砚相亲,晨昏欢笑……"是不是也就是这种感觉呢? 好多不同个性的人,从不同的地方走过来,只为了在这三年或者五年的中间共用一间教室,共用一张桌子,共读一本书,一起在一个好天气的下午,为了一句会心的话,哄然地笑一次,然后,再逐渐地分开,逐渐走向不同的地方,逐渐走向不同的命运;"同学"是不是就是如此了呢? 站在讲台上的她久久没有开口,只是微笑地注视着眼前的学生,心里重新浮现了那些旧日同窗的面孔,那些啊!那些不知道分散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朋友。 那些在辽阔的人海里逐渐失去了音讯的朋友,在一些突然的似曾相识的时刻里,是不是也会想起她来呢?是不是也会回想起少年时和大家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而在他们的心里,是不是也会同样有一种恍惚的温馨呢? 同胞 她是在措不及防的情况之下看到了那一张相片的。 那年,她才十六岁,世界对她来说正是非常细致又非常简单的时候。她所需要关心的只是学校的功课,周末的郊游,还有能不能买一条新裙子的那些问题而已。 有一天,风和日丽,窗明几净。在家里,她随意翻开了一本杂志,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张相片。 相片里,一个张大着嘴在号啕的妇人跪在地上,看样子还很年轻,后面站着一些持刀还是持枪的人,妇人的前面有个很大的土坑,相片下的说明写的是:南京大屠杀,日军活埋民众。 在起初的时候,她还不能了解图片与文字所代表的意义,然后,忽然之间,她完全明白了。忽然之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成冰,然后又重新开始狂乱地奔流。 在她的周遭,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仍然是风和日丽,仍然是窗明几净,可是,从那一刻以后,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从那一刻以后,相片上妇人悲苦惶惧的面孔和整个中国的命运一齐刺进了她的心里,从此再也无法拔起,无法消除,无法忘记。 高处何处有 赠给毕业同学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位老酋长正病危。 他找来村中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对他们说: "这是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了,我要你们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们三个都是身强体壮而又智慧过人的好孩子,现在,请你们尽其可能的去攀登那座我们一向奉为神圣的大山。你们要尽其可能爬到最高的、最凌越的地方,然后,折回头来告诉我你们的见闻。" 三天后,第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他笑生双靥,衣履光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繁花夹道,流泉淙淙,鸟鸣嘤嘤,那地方真不坏啊!" 老酋长笑笑说: "孩子,那条路我当年也走过,你说的鸟语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月以后,第二个年轻人也回来了,他神情疲倦,满脸风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高大肃穆的松树林,我看到秃鹰盘旋,那是一个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顶,那是山腰。不过,也难为你了,你回去吧!" 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开始为第三位年轻人的安危担心,他却一步一蹭,衣不蔽体地回来了。他发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 "酋长,我终于到达山顶。但是,我该怎么说呢?那里只有高风悲旋,蓝天四垂。" "你难道在那里一无所见吗?难道连蝴蝶也没有一只吗?" "是的,酋长,高处一无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个人'被放在天地间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顶。按照我们的传统,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长,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伤痕,是孤单的长途,以及愈来愈真切的渺小感。 青蚨 在古老的故事里,据说在南方有一种叫青蚨的虫。你把它抓来,用母虫的血涂逾八十一枚铜钱,另外,再取子虫的血涂另外八十一枚。涂完以后,你就可以把涂了母虫的八十一枚钱拿去买东西,再留下涂了子虫血的钱在家里。过了不久,你就会发现,你花掉的钱很神秘地又一个一个的飞回来了。 如果反过来,把子钱用掉。母钱留住,用掉的钱也一样不会错误地飞回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中国人看到母子相依的天性,想到青蚨这种虫也是一样,不管你把一对母子怎样分开,他们总会想尽办法相遇的。生前如此,此后也必然如此——"青蚨还钱"的传说便是这样来的。 我们要把这故事看作一种迷信吗?不要,我们毋宁把它看作一首诗,一尊象征手法的雕塑。当然,一个人用这种方法去进行金钱回笼的游戏是不能成功的。但如果听故事的人肯深思明辨,则他所得的东西比金钱为多。 他会是最有良知的医生,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医治的是每家父母的心肝。 他会是最勇敢的军人,因为他明白所保卫的都是别人的掌上珠心头肉。 他会是仁德的政治家,因为他是一个助天下子女行其大孝,助天下父母行其大慈的人。 青蚨的故事毕竟是美丽的,对不对? 血沥骨 在唐代,有一个名叫王少元的孤儿。他是一个遗腹子,当年父亲为乱兵所杀,弃骨荒冢。 王少元长到十几岁,知道事象,小小的心中只有一个悲哀的愿望:他想到荒野中去找回父亲,重行安葬。可是,他生平连父亲的面都不曾一见,其实就算他曾在模糊的记忆里有过父亲的面貌,此刻父亲也已经是没有面目可言的枯骨了。他所知道的,只是别人指给他的,一个粗略的位置。而战乱十余年之后,怎样才能在一片森森的白骨间去找到属于父亲的那一把呢? 他听人说起一种验定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如果是亲子关系,血液会渗到骨头里去;如果不是,血液就渗不进去。那少年听了这话,果真到荒野上去实验。他穿破自己的肌肤,试着把鲜血一一去染红荒野的白骨。 从破晓到黄昏,他匐伏在荒冢之间。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心比他的伤口更痛。然后,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的全身刺满了小小的破口,他成了一座血泉,正慢慢地,不断地流出血来。 第55章 这样的景象,连天神也要感动吧! 到了第十天,他终于找到这样一具枯骨。他滴下去的血,那骨头立刻接受了,而且,深深地,深深地吸了进去,象是要拥抱那血液的主人一般。那少年终于流下眼泪,把枯骨虔诚地抱回家,重新营葬。 那种认亲的方法并不见得正确,可是,使这故事动人的,是在方法正误之外的那少年真诚寻根的一颗心。 西湖十景 如果有幸到杭州的西湖去玩,如果有幸,站在一个视野最好的角度,请问,你能不能放眼望去,把西湖十景,都收到眼底呢? 答案是:"不能!" 为什么? 世上没有一个景致可以在一刹那间得到它全部精华。请问,你怎么可能同时看到"平湖秋月"和"苏堤春晓"呢?那至少需要用掉一个清凉美丽的春天早上和一个幽静深远的秋天夜晚才能欣赏到的。至于"柳浪闻莺"和"断桥残雪"在时间上也是绝对不可能同时兼得的景致。"雷峰夕照"和"三潭印月"时间上虽然相距不远,但毕竟一个在黄昏一个在夜晚。"南屏晚钟"要最安静的慧心才能听到,"曲院风荷"要有风的时候,才能领略。象西湖这种天地钟灵的地方,哪里只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一眼看穿的? 你要怎样才能索探到比较完整的西湖的美呢?答案是,时间。 不管你多么有钱。不管可以坐怎样的交通工具,不管你身后跟着多少侍从,你仍然没有办法在欣赏平潮秋月的同时看到断桥残雪。 西洋人有一句谚语说: "即使上帝,也不能在三个月里造出一株百年橡树。" 更确切一点说,恐怕是上帝不喜欢一株速成的百年橡树。连上帝也喜欢按部就班地用百年的岁月来完成一棵百年橡树呢! 比讲理更多 这世上有人不跟我们讲道理。我们赚的钱,他们来偷;我们跟他签契约,他们不遵守;我们对他好,他却忘恩负义。这种人,我们叫他们"坏人"。 好在这世上大部分的人肯和我们讲道理,或者接近讲道理。我们买了车票,便可以上车;我们向对方点头,多半能收回微笑,或者咧嘴;我们付出半斤猪肉的价钱,多半可以买到七两的猪肉回来。这种人。我们叫他们"普通的人"。 但是,这世界上,却有一些人,比肯讲理的人对我们更好的人。这种人无以名之,勉强说,他们是"有恩于我们的人"。 譬如我们问路,那素昧平生的路人,不但愿意详细告诉你,甚至还肯陪你走一段。或象我们小时候的老师,容忍我们的迟钝和愚笨,向我们不厌其详地解释一道数学题。或者是有花的春天早晨,有茶的冬天深夜,我们偶然翻书,翻到远在二千年前或此刻生活在八万里外一位哲人的智慧,当下恨不得找他们道谢,但他们却不知身在何处。而我们,何德何能,却大模大样地享受着哲人一生苦思焦虑的智慧结晶,接受他们惊人的可爱的"人生导游"。他们待我们如此之好,远远超过我们本份应得的。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待我们恩情超出"常理之外"的人太多了。 至于我们自己呢?是不是一板一眼地和别人进行数学式的,讲理而毫不吃亏的人生交易呢?或者,我们肯比讲"理"更多走一步,走到不与人计较的"情"的世界里来呢? 时间 一锅米饭,放到第二天,水气就会干了一些。放到第三天,味道恐怕就有问题。第四天,我们几乎可以发现,它已经变坏了。再放下去,眼看就要发霉了。 是什么原因,使那锅米饭变馊变坏?是时间。 可是,在浙江绍兴,年轻的父母生下女儿,他们就在地窖里,埋下一坛坛米做的酒。十七八年以后,女儿长大了,这些酒就成为嫁女儿婚礼上的佳酿。它有一个美丽而惹人遐思的名字,叫女儿红。 是什么使那些平凡的米,变成芬芳甘醇的酒?也是时间。 到底,时间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魔术师呢?不是,时间只是一种简单的乘法,另把原来的数值倍增而已。开始变坏的米饭,每一天都不断变得更腐臭。而开始变醇的美酒,每一分钟,都在继续增加它的芬芳。 在人世间,我们也曾看到过天真的少年一旦开始堕落,便不免愈陷愈深,终于变得满脸风尘,面目可憎。但是相反的,时间却把温和的笑痕,体谅的眼神,成熟的风采,智慧的神韵添加在那些追寻善良的人身上。 同样是煮熟的米,坏饭与美酒的差别在哪里呢?就在那一点点酒曲。 同样是父母所生的,谁堕落如禽兽,而谁又能提升成完美的人呢?是内心深处,紧紧环抱不放的,求真求善求美的渴望。 时间将怎样对待你我呢?这就要看我们自己是以什么态度来期许我们自己了。 柳 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 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 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 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 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柳树不是匠人的树,它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会神经紧张地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或是韦庄的"晴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 柳树从来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有用的。怎么的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南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 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作"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 遇见 一个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岁的小女儿忽然尖叫起来。 "妈妈!妈妈!快点来呀!" 我从床上跳起,直奔她的卧室。她已坐起身来,一语不发地望着我,脸上浮起一层神秘诡异的笑容。 "什么事?" 她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 她用一双肥匀的有着小肉窝的小手,指着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没有,除了另一座公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个字: "天!"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果真看到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年轻的蓝天,一尘不染令人惊呼的蓝天,一个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认识却在此刻仍然不觉吓了一跳的蓝天。我也一时愣住了。 于是,我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起看那神迹似的晴空。她平常是一个聒噪的小女孩,那天竟也象被震慑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诚的沉默。透过惊讶和几乎不能置信的喜悦,她遇见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发,响亮的天蓝从那一端出发,在那个美丽的五月清晨,它们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着她的小手,感觉到她不再只是从笔划结构上去认识"天"。她正在惊讶赞叹中体认了那分宽阔、那分坦荡、那分深邃——她面对面地遇见了蓝天。她长大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象棉花似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暗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象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天漫地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靠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条测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材,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种子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 坠星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复,在于它是一种几何级数,在于它是一种循环小数,在于它的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干休的环抱。 晚上,独步山径,两侧的山又黑又坚实,有如一锭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浑凝的上方却被一点灼然的光突破。 "星坠了!"我忽然一惊。 而那一夜并没有星。我才发现那或者只是某一个人一盏灯;一盏灯? 第56章 可能吗?在那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可是…… 有一次,经过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为之伫足了。秋阳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纹上,竟象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干燥郁烈的芬芳。我在那样的香味里回到了太古,我恍惚可以看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看到第一个人类以斧头斩向擎天的绿意。一斧下去,木香争先恐后地喷向整个森林,那人几乎为之一震。每一棵树是一瓶久贮的香膏,一经启封,就香得不可收拾。每一痕年轮是一篇古赋,耐得住最仔细的吟读。 店员走过来,问我要买什么木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只能愚笨地摇摇头。我要买什么?我什么都不缺,我拥有一街晚秋的阳光,以及免费的沉实浓馥的木香。要快乐,所需要的东西是多么出人意外的少啊! 我七岁那年,在南京念小学,我一直记得我们的校长。二十五年之后我忽然知道她在台北一所五专做校长,我决定去看看她。 校警把我拦住,问我找谁,我回答了她。他又问我找她干什么,我忽然支吾而不知所答。我找她干什么?我怎样使他了解我"不干什么",我只是冲动地想看看二十五年前升旗台上一个亮眼的回忆,我只想把二十五年来还没有忘记的校歌背给她听,并且想问问她当年因为幼小而唱走了音的是什么字——这些都算不算事情呢? 一个人找一个人必需要"有事"吗?我忽然感到悲哀起来。那校警后来还是把我放了进去。我见到我久违了四分之一世纪的一张脸,我更爱她——因为我自己也已经做了十年的老师。她也非常讶异而快乐,能在久违之余一同活着一同燃烧着,是一件可惊可叹的事。 儿子七岁了,忽然出奇地想建树他自己。有一天,我要他去洗手,他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洗手?" "洗手可以干净。" "干净又怎么样?不干净又怎么样?"他抬起调皮的晶亮眼睛。 "干净的小孩子才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又怎么样?没有人喜欢又怎么样?" "有人喜欢将来才能找个女朋友啊!" "有女朋友又怎么样?没有女朋友又怎么样?" "有女朋友才能结婚啊!" "结婚又怎么样?不结婚又怎么样?" "结婚才能生小娃娃,妈妈才有孙子抱哪!" "有孙子又怎么样?没有孙子又怎么样?" 我知道他简直为他自己所新发现的句子构造而着迷了。我知道那只是小儿的戏语,但也不由得不感到一阵生命的悲凉。我对他说: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怎么样?怎么样又怎么样?" 我在瞠目不知所对中感到一种敬意。他在成长,他在强烈地想要建树起他自己的秩序和价值。我感到一种生命深处的震动。 虽然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使一个小男孩喜欢洗手,但有一件事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我。我们之间仍然有无穷的信任和尊敬。 他曾经幼小 我们所以不能去爱大部分的人,是因为我们不曾见过他们幼小的时候。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对你说: "啊!我记得你小时候,胖胖的,走不稳……" 你是幸福的,因为有人知道你幼小时期的容颜。 任何大豪杰或大集雄,一旦听人说: "那时候,你还小,有一天,正拿着一个风筝……" 也不免一时心肠蹋软下来,怯怯地回头去望,望来路上多年前那个痴小的孩子。那孩子两眼晶晶,正天不怕,地不怕地嘻笑而来,吆呼而去。 我总是尽量从成年人的言谈里去捕捉他幼小时期的形象,原来那样垂老无趣口涎垂胸的人竟也一度曾经是为人爱宠为人疼惜的幼小者。 如果我曾经爱过一些人,我也总是竭力去想象去拼凑那人的幼年。或在烧红半天的北方战火,或在江南三月的桃红,或在台湾南部小小的客家聚落,或在云南荒山的仄逼小径,我看见那人开章明义的含苞期。 是的,如果凡人如我也算是爱过众生中的一些成年人,那是因为那人曾经幼小,曾经是某一个慈怀中生死难舍的命根。 至于反过来如果你问我为何爱广场上素昧平生的嬉戏孩童,我会告诉你,因为我爱那孩童前面隐隐的风霜,爱他站在生命沙滩的浅处,正揭衣欲渡的喧嚷热闹,以及闪烁在他眉睫间的一个呼之欲出的成年。 一握头发 洗脸池右角胡乱放着一小团湿头发,"犯人"很好抓,准是女儿做的,她刚才洗了头。 讨厌的小孩,自己洗完了头,却把掉下来的头发放在这里不管,什么意思?难道要靠妈妈一辈子吗?我愈想愈生气,非要去教训她一场不可! 抓着那把头发,这下子是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以抵赖。我朝她的房间走去。 忽然,我停下脚来。 她的头发在我的手指间显得如此细软柔和。我轻轻地搓了搓,这分明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头发啊!对于一个乖巧的肯自己去洗头发的小女孩,你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而且,她柔软的头发或者是继承了我的吧。许多次,洗头发的小姐对我说: "你的头发好软啊!" "噢——" "头发软的人好性情。" 我笑笑,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不会有太好的性情吧? 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我现在握着女儿的细细的柔发,有如握着一世以前自己的发肤。 我走到女儿的房间,她正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故事书。 "晴晴,"我简单地对她说,"你洗完头以后有些头发没有丢掉,放在洗脸池上。" 她放下故事书,眼中有着等待挨骂的神气。 "我刚才帮你丢了。但是,下一次,希望你自己去丢。" "好的。"她很懂事地说。 我走开,让她继续走入故事的途径——以前,我不也是那样的吗? 那夜的烛光 临睡以前,晴晴赤脚站在我面前说: "妈妈,我最喜欢的就是台风。" 我有一点生气。这小捣蛋,简直不知人间疾苦,每刮一次大风,有多少屋顶被掀跑,有多少地方会淹水,铁路被冲断,家庭主妇望着六十元一斤的小白菜生气……而这小女孩却说,她喜欢台风。 "为什么?"我尽力压住性子。 "因为有一次台风的时候停电……" "你是说,你喜欢停电?" "停电的时候,你就去找蜡烛。" "蜡烛有什么特别的?"我的心渐渐柔和下来。 "我拿着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说我看起来象小天使……"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终于在惊讶中静穆下来。她一直记得我的一句话,而且因为喜欢自己在烛光中象天使的那分感觉,她竟附带也喜欢了台风之夜。 也许,以她的年龄,她对天使是什么也不甚了然,她喜欢的只是我那夜称赞她时郑重而爱宠的语气。一句不经意的赞赏,竟使时光和周围情境都变得值得追忆起来,多可回溯的画面啊!那夜,有一个小女孩相信自己象天使;那夜,有一个母亲在淡淡的称许中,制造了一个天使。 想你的时候 寄亡友恩佩 辘轳在转,一团湿泥在我手里渐渐成形。陶艺教室里大家各自凝神于自己转盘上那一块混沌初开的宇宙,五月的阳光安详而如有所待,碌碌砸砸的声浪里竟有一份喧哗的沉静。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学陶,或者说,我在玩泥巴。我想做一个小小的东西,带去放在你的案头,想必是一番惊喜。但是,你终于走了,我竟始终没有能让你知道这样微不足道的一项秘密。 一只小钵子做好了,我把它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等着几天以后它干了再来修胚。我痴坐失神,窗外小巷子里,阳光如釉,天地岂不也是这样一只在旋转后成形的泥钵吗? 到而今,"有所赠"和"无所赠"对你已是一样的了,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相知如此,我也并不是成天想着你的——但此刻,泥土的感觉仍留在指间,神秘的成形过程,让人想到彩陶和黑陶的历史岁月,甚至想到天地乍创,到处一片新泥气息的太初。这一刻,我知道,注定了是想你的时候。 想你的一生行迹也是如此,柔弱如湿土,不坚持什么,却有其惊人的韧度。卑微如软泥,甘愿受大化的揉搓捣练和挖空而终至成形成器。十九岁,患上淋巴癌,此后却能活上四分之一世纪,有用不完的耐力,倾不完的爱。想故事中的黄土搏人应是造人的初步,而既得人身,其后的一言一行,一关心一系情岂不也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所拉胚成形。 人生在世,也无非等于一间辘辘声运转不息的陶艺教室啊! 想你,在此刻。 泰国北部清莱省一个叫联华新村的小山村,住着一些来自云南的中国人。 白天,看完村人的病,夜晚,躺在小木屋里。吹灭油灯的时候,马教士特意说: "晚安,你留意着,熄灯以后满屋子都是萤火虫呢!" 吹灯一看,果然如此。 第57章 我惊讶起坐,恋恋地望着满屋子的闪烁,竟不忍再睡。 比流星多芒。流星一闪而陨灭,萤光据说却是求偶的讯号,那样安静的传情啊。 比群星灿然。因为萤光中多一分绿意,仿佛是穿过草原的时候不小心染绿的。 我拥被而坐,看着那些光点上下飘忽,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 想人生一世,这曾经惊过、惧过、喜过、怒过、情过、欲过、悲过、痛过的身子,到头来也是磷火莹碧,有如此虫吧?我今以旅人之身,在遥远异域的长夜里看萤度熠耀,百年后,又是谁在荒烟蔓草间看我骨中的萤焰呢? 这样的时刻,切心切意想起的,也总是你。 如果你仍在世,萤火虫的奇遇当足以使你神驰意远。如果你也知道这小小的贫瘠的山村,山村中流离的中国人,你会与我同声一哭。而今呢?大悲恸与大惊喜相激如潮生的夜里,感觉与你如此相近而又如此相远。相近是因二十年的缘分,相远是因为想不明白死者舍世以后的情怀。 中国大陆的基督徒有一首流传的诗,常令我泪下,其中一段这样说: 天上虽有无比荣耀的冠冕 但无十字架可以顺从 它为我们所受一切的碾磨 在地,才能与它交通 进入"安息"就再寻不到"渡境" 再无机会为它受苦 再也不能为它经过何试炼 再为它舍弃何幸福 是不是只有此生此世有眼泪呢?此时此际,如果你我拨云相望,对视的会皆成泪眼吗?如果天上有泪,你必为此异域孤子而同悲吧! 如果天上无泪,且让我在有生之年把此民族大恸一世洒尽,也不枉了这一双流泉似的眼睛! 檀香扇总让我想起你,因为它的典雅芳馨。 有一年夏天,行经芝加哥,有一个女孩匆匆塞给我一柄扇子,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回去打开一看,是一柄深色的镂花檀香扇。我本不喜欢拥有这种精致的东西,但因为总记得陌生的赠者当时的眼神,所以常带着它,在酷热的时候为自己制造一小片香土。 但今夏每次摇起细细香风的时候,我就怅怅地想起你。 那时候,你初来台湾不久,住在我家里。有一天下午,你跑到我房间来,神秘兮兮的要我闭上眼睛,然后便摇起你心爱的檀香扇: "你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抵赖,不肯说。 "你看,你看,苏州的檀香扇,好细的刻工。好中国的,是不是?" 我当时不太搭理你,虽然心里也着实喜欢两个女孩的在闺中的稚气,但我和你不一样。你在香港长大,拿英国护照,对故国有一分浪漫的幻想,而我一直在中国的土地上长大并且刚从中文系毕业,什么是中国,什么不是中国,常令我苦思焦虑,至今不得其解,几乎一提这问题我就要神经质起来。 喜欢你穿旗袍的样子,喜欢你轻摇檀香扇,喜欢你悄悄地读一首小词的神情,因为那里面全是虔诚。 而我的中国被烙铁烙过,被污水漫过,又圣洁又烂脓,又崇伟又残破,被祝福亦被咒诅,是天堂亦是地狱,有远景亦有绝望。我对中国的情绪太复杂,说不清楚也不打算把它说清楚。 有些地方,我们是同中有异的。 但此刻长夏悠悠,我情怯地举起香扇,心中简简单单地想起那年夏天。想起你常去买一根橙红色的玫瑰,放在小锡瓶里,孤单而芳香。想你轻轻地摇扇,想你目中叨叨念念的中国。檀木的气味又温柔又郁然,而你总在那里,在一阵香风的回顾里。 假日公寓楼下的小公园,一大群孩子在玩躲猫猫的游戏。照例被派定做"鬼"的那一个要用手帕蒙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数目,他的朋友有的躲在树上有的藏在花间。他念完了数目,猛然一张眼,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四下竟一个人也没有。 我凭窗俯视园中游戏的小孩,不禁眼湿,我多象那孩子啊!每当夜深,灯下回顾,亡友音容杳然,怎么只在我一蒙眼的瞬间,他们就全消逝了呢? 然后楼下那孩子却霸道地大笑起来: "哈,王xx,你别躲了,我看见了,你在花里!" 我也辗然一笑,我的朋友啊,我看不见你,却知道你在哪里。或在花香,或在翠荫,或在一行诗的遐思,生死是一场大型的躲迷藏啊。看不见的并不是不存在,当一场孩童的游戏乍然结束,我们将相视而喜。 并不是在每一个日子想你,只是一切美丽的,深沉的,心中洞然如有所悟的刹那,便是我想你的时刻了。 娇女篇 记小女儿 人世间的匹夫匹妇,一家一计的过日子人家,岂能有大张狂,大得意处?所有的也无非是一粥一饭的温馨,半丝半缕的知足,以及一家骨肉相依的感恩。 女儿的名字叫晴晴,是三十岁那年生的。强说愁的年龄过去了,渐渐喜欢平凡的晴空了。烟雨村路只宜在水墨画里,雨润烟浓只能嵌在宋词的韵律里,居家过日子,还是以响蓝的好天气为宜,女儿就叫了晴晴。 晴晴长到九岁,我们一家去恒春玩。恒春在屏东,屏东犹有我年老的爹娘守着,有桂花、有玉兰花以及海棠花的院落。过一阵子,我就回去一趟。回去无事,无非听爸爸对外孙说:"哎哟,长得这么大了,这小孩,要是在街上碰见,我可不敢认哩!" 那一年,晴晴九岁,我们在佳洛水玩。我到票口去买票,两个孩子在一旁等着,做父亲的一向只顾搬弄他自以为得意的照像机。就在这时候,忽然飞来一只蝴蝶,轻轻巧巧就闯了关,直接飞到闸门里面去了。 "妈妈!妈妈!你快看,那只蝴蝶不买票,它就这样飞进去了!" 我一惊。不得了,这小女孩出口成诗哩! "快点,快点,你现在讲的话就是诗,快点记下来,我们去投稿。" 她惊奇地看着我,不太肯相信: "真的?" "真的。" 诗是一种情缘,该碰上的时候就会碰上,一花一叶,一蝶一浪,都可以轻启某一扇神秘的门。 她当时就抓起笔,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们到佳洛水去玩, 进公园要买票, 大人十块钱, 小孩五块钱, 但是在收票口, 我们却看到一只蝴蝶, 什么票都没有买, 就大模大样的飞进去了。 哼!真不公平! "这真的是诗哇?"她写好了,仍不太相信。直到九月底,那首诗登在《中华儿童》的"小诗人王国"上,她终于相信那是一首诗了。 及至寒假,她快十岁了,有天早上,她接到一通电话,接到电话以后她又急着要去邻居家。这件事并不奇怪,怪的是她从邻家回来以后,宣布说邻家玩伴的大姐姐,现在做了某某电视公司儿童节目的助理。那位姐姐要她去找些小朋友来上节目,最好是能歌善舞的。我和她父亲一时目瞪口呆,这小孩什么时候竟被人聘去故'小小制作人'了?更怪的是她居然一副身膺重命的样子,立刻开始筹划。她的程序如下: 一、先拟好一份同学名单,一一打电话。 二、电话里先找同学的爸爸妈妈,问曰:"我要带你的女儿(儿子)去上电视节目,你同不同意?" 三、父母如果同意,再征求同学本人同意。 四、同学同意了,再问他有没有弟弟妹妹可以一起带来? 五、人员齐备了,要他们先到某面包店门口集合,因为那地方目标大,好找。 六、她自己比别人早十五分钟到达集合地。 七、等齐了人,再把他们列队带到我们家来排演,当然啦,导演是由她自己荣任的。 八、约定第二、三次排练时间。 九、带她们到电视台录像,圆满结束,各领一个弹弹球为奖品回家。 那几天,我们亦惊亦喜。她什么时候长得如此大了,办起事来俨然有大将之风,想起《屋顶上的提琴手》里婚礼上的歌词: 这就是我带大的小女孩吗? 这就是那戏耍的小男孩? 什么时候他们竟长大了? 什么时候呀?他们 想着,想着,万感交集,一时也说不清悲喜。 又有一次,是夜晚,我正在给她到香港小留的父亲写信,她拿着一本地理书来问我: "妈妈,世界上有没有一条三寸长的溪流?" 小孩的思想真令人惊奇。大概出于不服气吧,为什么书上老是要人背最长的河流,最深的海沟,最高的主峰以及最大的沙漠?为什么没有人理会最短的河流呢?那件事后来也变成了一首诗: 我问妈妈: "天下有没有三寸长的溪流?" 妈妈正在给爸爸写信, 她抬起头来说: "有—— 就是眼泪在脸上流" 我说:"不对,不对—— 溪流的水应该是淡水。" 初冬的晚上,两个孩子都睡了。我收拾他们做完功课的桌子,竟发现一张小小的宣传单,一看之下,不禁大笑起来。后生毕竟是如此可畏,忙叫她父亲来看。这份宣传单内容如下: 你想学打毛钱吗?教你钩帽子,围巾,小背心。一个钟头才二元喔!(毛线自备或交钱买随意)。 时间:一至六早上,日下午。 寒假开始。 需者向林质心登记。 这种传单她写了许多份,看样子是广作宣传用的。 第58章 我们一方面惊讶她的企业精神,一方面也为她的大胆吃惊。她哪里会钩背心,只不过背后有个奶奶,到时候现炒现卖,想来也要令人捏冷汗。这个补习班后来没有办成,现代小女生不爱钩毛线,她也只有自叹无人来续绝学。据她自己说,她这个班是"服务"性质,一小时二元是象征性的学费,因为她是打算"个别教授"的。这点约略可信,因为她如果真想赚钱,背一首绝句我付她四元,一首律诗是八元,余价类推。这样稳当的"背诗薪水"她不拿,却偏要去"创业",唉! 女儿用钱极省,不象哥哥,几百块的邮票一套套的买。她唯一的嗜好是捐款,压岁钱全被她成千成百地捐掉了。每想劝她几句,但劝孩子少作爱国捐款,总说不出口,只好由她。 女儿长得高大红润,在班上是体型方面的头号人物,自命为全班女生的保护人。有哪位男生敢欺负女生,她只要走上前去瞪一眼,那位男生便有泰山压顶之惧。她倒不出手打人,并且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空手道老师说的,我们不能出手打人,会打得人家受不了的。" 严然一副名门大派的高手之风,其实,也不过是个"白带级"的小侠女而已。 她一度官拜文化部长,负责一个"图书柜",成天累得不成人形。因为要为一柜子的书编号,并且负责敦促大家好好读书,又要记得催人还书,以及要求大家按号码放书…… 后来她又受命做卫生排长,才发现指挥人扫地擦桌原来也是那么复杂难缠,人人都嫌自己的工作重,她气得要命。有一天我看到饭桌上一包牛奶糖,很觉惊奇,她向来不喜甜食的。她看我挪动她的糖,急得大叫: "妈妈,别动我的糖呀!那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呀!" "你买糖干什么?" "买给他们吃的呀,你以为带人好带啊?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办法呀!哪一个好好打扫,我就请他吃糖。" 快月考了,桌上又是一包糖。 "这是买给我学生的奖品。" "你的学生?" "是呀,老师叫我做xx的小老师。" xx的家庭很复杂,那小女孩从小便有种种花招,女儿却对她有百般的耐心,每到考期女儿自己不读书,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教她。 "我跟她说,如果数学考四十五分以上就有一块糖,五十分二块,六十分三块,七十分四块,……" "什么?四十五分也有奖品?" "啊哟,你不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能考四十分,我就高兴死啦!" 那次月考,她的高足考了二十多分,她仍然赏了糖。她说: "也算很难得罗!"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她走到我面前来: "我最讨厌人家说我是好学生了!" 我本来不想多理她,只喔了一声,转而想想,不对。我放下书,在灯下看她水蜜桃似的有着细小茸毛的粉脸: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不喜欢人家叫你'好学生'。哦!我知道了,其实你愿意做好学生的,但是你不喜欢别人强调你是'好学生'。因为有'好学生',就表示另外有'坏学生',对不对?可是那些'讲学生'其实并不坏,他们只是功课不好罢了。你不喜欢人家把学生分成二种,你不喜欢在同一个班上有这样的歧视,对不对?" "答对了!"她脸上掠过被了解的惊喜,以及好心意被窥知的羞赧,语音未落,人已跑跑跳跳到数丈以外去了。毕竟,她仍是个孩子啊! 那天,我正在打长途电话,她匆匆递给我一首诗: "我在作文课上随便写的啦!" 我停下话题,对女伴说: "我女儿刚送来一首诗,我念给你听,题目是《妈妈的手》"—— 婴孩时—— 妈妈的手是冲牛奶的健将, 我总喊:"奶,奶。" 少年时—— 妈妈的手是制便当的巧手, 我总喊:"妈,中午的饭盒带什么?" 青年时—— 妈妈的手是找东西的魔术师, 我总喊:"妈,我东西不见啦!" 新娘时—— 妈妈的手是奇妙的化妆师, 我总喊:"妈,帮我搭口红。" 中年时—— 妈妈的手是轻松的手, 我总喊:"妈,您不要太累了!" 老年时—— 妈妈的手是我思想的对象, 我总喊:"谢谢妈妈那双大而平凡的手。" 然后,我的手也将成为另一个孩子思想的对象。 念着念着,只觉哽咽。母女一场,因缘也只在五十年内吧!其间并无可以书之于史,勒之于铭的大事,只是细细琐琐的俗事俗务。但是,俗事也是可以入诗的,俗务也是可以萦人心胸,久而芬芳的。 世路险膨,人生实难,安家置产,也无非等于衔草于老树之巅,结巢于风雨之际。如果真有可得意的,大概止于看见小儿女的成长如小雏鸟张目振翅,渐渐地能跟我们一起盘桓上下,并且渐渐地既能出人青云,亦能纵身人世。所谓得意事,大约如此吧! 白雨衣 你在家排行老几呀?老四?啊!那你一定了解我的心情!且听我慢慢告诉你关于我的童年,和我的白雨衣的故事。 我是老三,上面有分别长我四岁和两岁的姐姐,也就是说,顺理成章的,二姐捡大姐的衣裳穿,我捡二姐的衣裳穿。两个人穿过的衣服到我身上之后是个什么面目,可想而知。家里不宽裕嘛,又是最后的孩子了!童年时的我,好象始终是一个黑黑的,瘦瘦的,不整不齐的小家伙! 五年级了,我没有雨衣。记忆中我常在新竹中央戏院的门廊下看电影海报上的尤敏、林黛、钟情——因为下雨,再过去的路必须穿越中正堂前打捧球的广场,场子太大,我准会湿个透,要等雨小,或是运气好,有认得的有雨具的同学经过可以挤一挤。 夏雨过后,秋雨又来了,父亲看我实在熬不住,咬咬牙,给我买了一件雨衣。 白色的雨衣,是那时刚刚才在台湾出现的塑胶制品,那时候还叫"尼龙"。薄薄的,半透明的,穿在身上朦胧能看见里边的衣裳、书包和胳膊、腿。我摸了又摸,穿了又穿,手指触抚着那平滑的衣袖,深深的口袋,小小的我心里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父亲! 第二天喜孜孜地告诉同学我有了新雨衣,又大大地夸张渲染了一番自是不在话下。可是,天不下雨!我每晚在家都穿好一会儿雨衣,然后依依不舍地脱下,小心翼翼地摺好,再去洗澡,洗那一身因"干"穿雨衣而捂出来的大汗。白天上学当然免不了也有相思之时,有一次竟惹得老师走下讲台到我座旁来摸我的头。他以为我病了!足见相思之殷,之切! 终于,我没等到下雨就把白雨衣带到学校了!好些同学都过来好奇地抚摸着,毕竟,白色的尼龙雨衣他们也没见过。我得意洋洋,神得很!到处蹦着跳着装模作样地躲他们"穿新衣,打三下"的巴掌规矩,心里快乐极了! 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下午不上课,中午扫除的时候打雷了!晴空万里一霎时变作乌云密布,每个同学都在叫糟糕,只有我笑得合不拢嘴,忙着答应和回绝要和我"挤一挤"一起回家的同学。 下雨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路上四个小女孩搂搂拥拥挤挤推推又嘻嘻哈哈的快乐!我永远也忘不了! 如今我也有三个孩子了!我常喜欢给女儿买沙沙绉绉的小洋装,给儿子们买一色一式的衬衫和短裤,可是,常常,我还是觉得我的童年比他们的童年更幸福,更可贵。或许,是因为我有一件白雨衣吧!那是他们所没有的! 那雾里的清晨 你的十二岁都是怎么过的?记不记得? 我的嘛?不太有趣,不过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倒也是真的。 我是个懒骨头,从来,都希望每个早晨都能和星期天一样,七荤八素地睡到九点钟才起床!所以,由小学时代起,我就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也没有一起上学的伴,总是每晨急急匆匆的,右手压着翻腾欲出哩嘟作响的铅笔盒和书本,左手则用力地按摁着跑得发痛的肚子,赶在八点正升旗前到校。 因为早入学一年,所以十二岁时我就念初一了。家离学校有三十分钟步行路程,一定得早起才来得及,我只好可可怜怜笨笨拙拙地学骑脚踏车。摔了几顿之后,才又回复到七点四十分起床,七点四十五出门,再用飞行速度赶冲进已排列整齐的队伍里,行升旗典礼。所以什么晨起的路边霜,晨风的清爽爽,压根儿没领教过! 别瞧我懒,功课还是很不赖的!作文常被老师宣读,薄子也被用来传阅,美术展览时半边墙上全是我的作品,而演讲比赛又经常把二三年级的学长打得趴趴的,再加上一些男同学叫小校工偷偷地塞些"不通不通"的信给我,你说我美不美呢?那时真叫快乐!晴天骑着全校仅有的一匹学生铁马,咻咻地凌越过走路回家的同学,任黑裙子被风鼓动得啪啦啦响,引来他们羡慕的眼光。雨天就披着父亲的军用斗篷型大雨衣,拖拖曳曳甩甩抖抖地走路上学,"涮、涮、涮",一步一出声,假想自己是"红袍美剑客",连下巴都跷着长的。 乡下孩子情窦开得早,在学校里常能在树皮上、教室墙上、花园假山上,看到刻划的女生的名字,当然我的名字也在"群芳谱"上。 第59章 我只觉得好奇、好玩,还不真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有一天早上,我又在飞车往学校赶,粗壮的木麻黄树干后边忽然闪出一个人来,我的心乒当当一阵跳!是那个给过我几封信,老爱冲着我笑的甲班男生。他一手扶着书包,一边观规矩矩象是向校长请安似的朝我鞠了个躬,说:"李同学早。"我从来跟人说话都是噼噼叭叭连名带姓地叫,这下楞在一边,赶紧煞车,跳了下来,也颇礼貌地行了个礼,说:"范同学早。"他露着一口白牙,问:"你每天都这么晚啊?"我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咬着唇,一个劲看他童军裤下伸出来的长腿。他前张张后望望,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塞在我手上。我吓得直打科,捏着信骑了车就跑。他在后边喊:"李同学,明天早一点到校好不好?"我没敢说话也没敢点头,但是回家没忘记跟妈妈说:"以后要早些到校,老师骂人了啦!" 第二天,没等妈妈喊我,六点三十就已经上路了。屋外雾气朦朦,小巷街里还有着点点红黄色的灯火,车骑在往学校的公路上,视野是白花花一片,凉沁沁的微风扑扑地贴拂着我的脸颊,田里的绿禾在滚滚的雾气中涌动着,一声声吱喳的鸟叫唤得我真想大声朗唱出歌来!只是太早了,神经!这么早到学校干什么呢? "李同学早。" 吓我一大跳!白雾里那个鞠躬的人黑发上全是湿落落的!我的心又开始乒当当!当然,还是未忘淑女应有的礼貌,也回了他一句"范同学早"。 以后又说了些什么,二十来年后的今天实在不复记忆。但是我记得在那之后,我经常都享受到清晨雾气里的那分沁人!也经常是第一个到教室,向小校工拿钥匙开门,开所有玻璃窗的人。 后来呢?你想知道后来吗?后来,那个"范同学"给我写了五年的信,从初一写到我读高二。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什么?再后来?没有再后来了,真的! 春山过客 时间走在家与办公室间的车程中。 沉色的楼宇,灰方的路,浮着暗尘的都市人脸。 马达声,电话铃响,上司平直不带半丝起伏的官腔。 纵然至夜晚,也逃不脱电视机中各种人造的音响! 合拢文件,掷下笔,我不能安稳地居于现代的城中。我的生肖非龙非马。我原是一株绿色的植物,我要阳光、空气和鲜洁的水,我得回归山中。 是的,我得回归山中,尤其是在这样的春日里。 山是青翠,山也是虚无、缥缈。 可怜的城里人,得挤过一程又一程的车路,才得近山。 真山没有阶梯,真山没有柏油和水泥的路。顽皮躺卧的小圆石子,将山与树、草间,团团拢拢地写出一条小径。曲曲的、斜斜的,犹如不听话四处游走的小溪流,一忽儿向西瞧瞧远云,一忽儿向右听听鸟鸣。路中没有轮痕,只间有前次雨后泥泞中留下的人儿狗儿的脚印。这是谁人的足力,走出的完美小径?这小径又向何处去? 我一人,左袋有一块口香。唉,现代人的颓习!右袋则是自己胡乱捏成的两只小小饭团。饭团是贫穷童年中常吃的三明治。胜饿时,嘴馋时,母亲拿不出香喷喷的零食瓜果,便将饭锅以铲板刮得嘎嘎作响,一方湿巾,两手绞力,印吻着酱菜萝卜的饭团便诞生了!怀抱我念旧的食物,我一人,静静地划步向小径通往的山中。 山是不开口说话的情人,但他绝不可欺。 爱山的树,爱山的草,爱山的花和石块都紧紧地攀附在山强壮的脖颈,雄伟的胸膛上。云来,风来,朝着她们呢哝些暖昧的话语,她们便羞了,掩口垂头地直向情人山偎去。山却是个豪情的男子,爱了便是爱了!手拥扰着树们、草们、花们、石块们、屹然挺立着,全然不受云儿风儿挪揄的讥讽所动。 我的软鞋向每一颗卧眠小径上的石子招呼,我的眼饱饱地观赏着径边的芒草、羊齿和丛竹。有时山边含蓄地流出一汪水来,它的名字是泉,清冽冽的,以柔动的滋润营养着泉旁的绿苔、小树。又有鸟,一鼓力一鼓力地朝天振着翅,拼命地想向更高的云天里去。我的心也如受泉营养的绿苔,向云天振翅的飞鸟,恬然,又逍遥。 薄色的阳光愈是累了,愈是急急地想偷藏在暗色的云朵里小歇一会,终于微蒙胧着眼困去。天连地的脸色齐齐黯淡了下来,飘雨了。 雨丝雨点小姐妹俩顽皮地互相捉弄着,走一程跑一阵,惹得我也举起快步走一程或跑一阵。走着走着,想到一则笑话,"前面不也下着雨么?"我便步步揽看雨中的山景,再也不肯"赶路"了! 雨霏霏,飘降在山的身体上,山和他的情人们都艳了!水碧碧的颜色透着春意,让人想重重地亲吻!亲吻一下,亲吻两下,亲吻三下…… 空寂的山中,我却不是唯一的过客,前边竟来了大队人马!挑挑儿的,肩扛东西的,手提臂挽箱笼包裹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竟还有一个着红裳红裙的年轻女子夹杂其中呢!花伞、黑伞、青布伞,伞前有伞伞后有伞,不约而同。这些伞阵都成了收缩的小菌,他们与我一同避向一间废弃工厂去了。 工厂只余下了巨型的棚,壁墙尽失,冷风却受了地形的影响不再放肆地人浸。一个阿姨拎着淌水的伞只向我露出乡人的憨笑来,以问句:"怎么没带伞呢?"作为招呼词。 我也微笑着。看出他们的新裳新鞋,看到他们每一人都努力又专注地寻些破纸烂布擦拭着他们已沾水带泥的鞋,簇新的手帕则小心地点拭着他们的脸。有一个粗嘎的喉嗓说: "你一定爱啃鸡脚爪,才会落水天出嫁。" 是新娘行列哩! 我笑向以传统乡村人姿势蹲踞的阿妈恭喜着,她得意地以手绢儿吸吮春仔花上的雨水。 "送女儿去城里化妆啦!晚上就吃喜酒。" 随行的想是邻人吧?亲属吧?虽是雨地里,却仍乐孜孜的在春景里平添了一丝喜意。 口香送给了穿西装打红领结,土气盎然的小朋友,挥别那一再招请我晚上去呷一杯的阿妈,我复又走在稍小的雨中,边走边吃我在袋中已压成扁讲的饭团。边走边吃,真是益添香滋的吃食法。自小就渴望边走边吃饭的日子。人家可以捧着碗,这屋走到那屋吃;人家可以端着饭盒,三年丙班吃到三年丁班。我不行,因为妈妈不准,因为班长不可以和坏学生一样。其实,我多么羡慕!如今,我边走边吃我的饭团,和着天水,吃得滋香滋香! 雨洗我发,雨摇我裳。雨衣布的夹克不畏水,但牛仔裤的裤管却随着球鞋尽湿了!幼年时母亲即曾持鞭痛笞过,竹鞭重重地落在肥小的屁股上,理由是看着鞋故意去踩踏洼水!而今,反正鞋袜已湿,我快意地游走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洼中,踢一脚水,溅四处水,让泥褐色的洼水化为墨珠,贪婪地吻附在翠叶青草之上。踏水是多么快乐的事!一步一挤,鞋尖处就唱起一颗颖水泡泡来!波波的,是一首又短又小的轻歌。 我欲乘风归去,也想行至路旁处,但我袋中有钥匙,有公车票,有电话号码本,有笔,有纸,甚至还有一册小书。奔跑时铿啷作响的辅币,雨水漫脸时拭擦的小巾,都在提醒我:我,我只是一个春山的过客,我只是一个告假的城市人,我必须向文明屈身,也得为五斗米捧心。我仍然要到我日常生活中的城市去,虽然我愿回归山中,却不能不去城里。我是那红衫的新娘,我由山中嫁给了城。 明日我将衣履鲜洁,昂首挺胸走在灰方的道路,望都市人浮暗尘的面,入沉色的楼宇,听马达,闻电话声,领教老板不分平仄的语音!但我不逃避,因为,今日,我曾入山中,能噬山中春色,那是我工作的燃料,那是我生活的填物。依据它,我将平平静静甘心情愿地迎接我城市的春季! ca之小记 柜 那柜是克难式的,窄狭而有些谦卑地隐立在房的一角。一个橙红小圆牌悬摆着的,就是那小小晶莹的钥匙,轻轻做一旋转,柜门未开柜中的小灯暖暖地光亮了起来。衣架上挂着的是我柔软的裳。每开一次柜门,就兴起心中的一阵激情,使我轻轻地拢那秋香绿的裙摆,使我紧紧握那抖动着的褶纹。我穿着它来,我也要穿着它走出这重重又重重的门庭…… 花 入院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手"抓"着一把花来看我了。噫!这个鲁男子,竟然也知道买束花啊!虽然那持花的姿态一点都不罗曼蒂克,但已喜得我胸口全是涔涔的汗了!相识十六年,从来就没有受过他的花!就连生产时都没有例外,真是个"实在"的人啊! 一朵朵艳艳的玫瑰,红娇得挺仰春劲使,却偏突兀地伴着一支白色的晚香玉,美丽中透着一股滑稽!毕竟不是精于此道的人! 插花的瓶就立在宽阔的窗台,清风一阵,也就拂起一阵带着甜香的花风。窗外是个不小的天井,不是三月的季节,满植的杜鹃枝叶伸展得也不敢嚣张。其实引人注目的不是杜鹃,倒是那满地的羊齿和两株高大的果树。一株不知名的,一株则是将要发花的木瓜。果树生长得并不规则,想必是有人无心将果核抛弃的结果吧?我摘下一朵玫瑰,将花瓣一片片撒下,来年,会有人看见羊齿中伴生着朵朵玫瑰,因为今日我曾将玫瑰花瓣和着他的爱片片种下。 婴儿房 红色的箭头向二楼指去:"产房由此进"。二楼是另一个天地,穿深紫色病服的妇人们都那样年轻,她们的眼神与脸样都是泛着光的,陪伴她们的家属说话声音也高些,仿佛有些不可一世地说:"我家新添了人口呢!" 第60章 那些新添的人口就睡在婴儿房。突出的圆形的楼,绕着圆弧形的走廊,可以看到"早产儿暖室"、"新生儿照黄疸室",大而阔的玻璃窗隔着室里和室外,那些小小的身躯不耐烦地向这初接触的陌生世界抗拒着。照黄疸的娃娃们都有纱布遮盖着眼睛,一个一个胖胖壮壮的,甚至有一个标重五千四百克的!唉唉咦?五千四百克,足有十二磅重呢!哇!那些在早产保温箱中的就完全不同了!有一个全身紫色的,大约是先天的心脏发育不全吧!那幼弱的小腿,也不过象我手指般粗细!宝宝,什么事使你这般急惶惶地赶到这世上来呢? 穿着紫色病裳,将额凉沁沁地贴放在大玻璃上,许是看那些无邪而使我面露笑容了吧?竟然有多次被人误以为是产妇,而且,还有一个冒失鬼说:"恭喜,是第一胎吧?"我应该骂他一声:"去你的脑袋!"可是我倒没有,只有痴楞着,呆呆地仁立着玄想…… 青磁砖 大约是为着整齐又好清理吧!医院房舍的内墙下半部全贴着磁砖,那种正方形的,一般人家中惯常贴黏在浴室里的大块磁砖。我们这栋病房中的全是淡淡浅青色的。炎炎夏日里,为手术而焦躁的心灵碰触着这绿青色的凉润,觉着有说不出的平静。没有访客,不必量脉搏、试体温、做各种检验的时候,我就看书。书看倦了就呆想。连呆想都觉无味时,就是我躺卧面向青磁砖默默又默默的时候。磁砖有光,人影能清晰地反映在上面。我望着磁砖,能望见自己哭得愈发细长的眼,能望见自己因不安而频生的粉刺。有时突发奇望,挤动颊腮笑一个,竟能望见久已生疏的大大梨涡出现在磁砖上。当然,更多时能有一线线闪亮的泪河流淌在砖面,和着砖的青光,亮然闪痛我的心! 三十四岁,不算老的年龄,孩子又都还幼小,为什么我床头的病历牌要烙着一个ca?ca,光是听闻着那发音,就着人一种恐怖!ca,cancer的简写啊!在希腊文中,这不过是螃蟹的意思,取来形容"癌"这个可厌的字,也不过是取其多爪而横走乱行!可是癌真有蟹这般容易对付么? 初入院的那日,医生、护士,一个走了一个又来,他们好奇又故作职责所在,殷殷地向我询问:怎么会发现的?有些什么症候?这里痛不痛?那里痒不痒?他们都觉得这个病人鲜哪!子宫颈癌最保守的调查统计,平均罹患年龄是四十八岁,最早的0期原位癌也得要三十八岁!而我,我才三十四哪!我的脸尚无纹,我的腰尚婷匀,摆荡着发,跳跃着步伐,我的心仍如二十岁一般样年轻!而我,我竟让一个ca,卡得紧紧的在这病房里,只能任青磁砖映照着我泛泪成河的悲伤! 天使 他们都是天使!不论是男是女,虽然他们自称是"没什么稀奇"的医者,但在我心中,他们都是天使。 平时他们都端正着一张脸,不论向你交代什么,抑是手中持着你的尿水、粪便、污脏的伤口棉,他们一律面不改色,都那样仔细,那样认真!而当你因开刀在即或因心绪不佳而面露戚容时,他们能不顾白色衣衫下神威的身分,尽情甚或集体向你说笑,为的只是博得病人的欢心!我从来不知道医师与护士在高高在上之余,尚能以取笑自己来娱乐病患的!他们纷纷介绍:"这是彭丫丫,那是陈叉叉,我自己是王叉叉。"又向赖主任医师介绍:"这位病人是李叉叉。"我说我是单名,应该是"李叉",而不是"李叉叉",于是爆起一室的欢笑!这场里是癌症的病房?癌症令人念及死亡,而这些天使都是扫除死亡、保护人们健康与欢乐的勇者!每一位天使都说我得的是小病,有的说一刀下去一辈子都不必再担心,有的说这手术就象切除盲肠,简单又简单!更有的表示,比剖腹生产还简单哪!说得我也有些飘飘然,几乎要相信此行是来为我不美的眼睛做割双眼皮的手术了! 是的!这些丫丫叉叉的天使们,他们让我相信,我是庸人自扰!我的癌只是o期,我并没有被ca卡在生命的终点!谢谢你们!天使! 明天 十来天了,每晚对着百忙中赶来探视的他哭泣,已经变成了必修的功课。在人前我必须坚强,只有在他眼前,我又回复到做一个娇柔的小妻子!可是经过大切片后,我开始笑了,说的也是,哭什么呢? 大切片,听起来会让人联想到"大切八块",只是片比块要薄一些罢了!大切片一样要全身麻醉,我清醒醒地进手术房,无影灯下大夫护士们正起劲地听着青少年棒球比赛实况转播,"四比○,四比○。"开刀房的绿制服天使们相互传播着。我看到总医师王叉叉进来,我看见麻醉师向我的点滴管注射麻药。一时之间,我醉了,醉向不知何处去,醒来已换了房换了床,却几乎全无痛感!啊!让我担心害怕了那样长时日的大切片竟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回事!那么正式开刀除了手术后的疼痛外,也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清晨,有潺潺的雨声,噫!天井里木瓜树立全是些剔亮的小珍珠,我面向雨水刷洗得碧青青的天井,努力地啜鲜奶,吃稀饭,吞维生素!明天,将是我的日子,我要将自己补给充沛,健康壮壮结结实实地去挨那一刀!操刀治疗我的是那有一双神奇的手的"天使头目"赖主任,还有众丫丫叉又在旁做伴,我不过是再去醉上一场。待酒醒梦回,母亲和他及爱我的孩子们会在"手术重地"的门外迎我,还有那许多在物质上、实质上和精神上伸手援我的友朋们!他们都在等我,都在等我。 我静待明天。是的,我不再害怕,我不再哭泣。我只满心怀着感激与被爱的喜乐,静待明天。 高跟鞋的哲学 女人鲜有不趿一双高跟鞋的。女人足踏高跟,理由永远是嫌自己个子太矮,不论她的身高究有多少。 女人着上好衫,则必须着上高跟,不然无法"婀娜多姿",那就比不上其他的女人! 女人穿着高跟鞋上班、上菜场、逛街、赴宴、跳舞,甚至上狮头山,两只小腿肚肌腱挣扎得鼓鼓紧紧,但口中犹说:"不累,一点也不累!"回家痛得皱眉抚脚,但第二天又是一个"好女"!还可以锐声扬语:"昨天我穿三吋高跟鞋去爬山都没怎么样。那个谁唷,穿双平底鞋还哇哇叫!装模作样!" 女人穿高跟鞋一如吃辣椒,越吃越辣。一如饮烧酒,愈饮愈烈。一如胖子减肥,下的决心越大,增的体重越多!于是两吋、两吋半、三吋、三吋半……最后前掌也加高了,不然无法"立定"呀! 其实,隆胸丰臀并不是男人爱,而是女人总在制造!试观,一个足登三吋高跟鞋的女人,哪一个能不胸凸臀突的? 女人全都攻击"不理性"、"不卫生"的高跟鞋,但没有一双高跟鞋不是穿得烂旧才扔的!女人说:"我的高跟鞋又不高!才三吋呀!" 吾宅吾家 一直不曾料及自己会那样早成家! 认识那男子的时候,他每月薪津八百元正。我并不清楚八百元在生活中值得若干?因为那年我才十八,高中刚毕业。二十岁,我圆胖而仍沾稚气的手指套上了他给的戒指,那男子成了我的丈夫,每月将所有赚得的钱都交给我,大约两千出头吧!我很得意,因为房租四百二十元,在一九六五年,一千多元过家是过得很舒坦的!我觉得我是个快乐的小妇人。白天我在家带儿子,晚上去念夜间部,丈夫则开始自己"打拼",创业做老板去了!似乎无限美满的样子。然后,我胡里胡涂地又生了女儿,胡里胡涂地夜间部毕业,丈夫也胡里胡涂地做垮了生意。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玩起搬家的游戏。刚开始,搬家的理由很多,环境欠佳,搬。房东喀噱,搬。交通不便,搬……最后,我们搬家的理由只有唯一的一个——不能痛快地付出房租。房东实在无从与我们结缘,于是,结婚十年,搬家九次。 丈夫是属于不眠不休发疯赚钱型的人。他大约也看腻了我挺着肚子拆铁床,捆铺盖卷,或是抱着孩子理锅碗,装衣箱,竟然动脑筋要买房子了。我想想,过了七八年欠债还债的苦日于,似乎也该轮着我们翻一翻,便也高高兴兴随着丈夫的破三手车四处看起房子来。看房子,其实是看工地,盖好的房子我们哪里看得起,我们的固定储蓄只有五万元! 看中一块好地,房子的蓝图也是漂亮的蓝图。五万元撇清后开始打会,再然后节衣缩食。等我瘦了一圈,实在省不出什么钱时,房屋工程出了问题停工了。当然,我们喘了口气,房款不必急急交出!轻松得几乎忘却了停工的可能危险! 房子终于盖好时,丈夫和我都想不出分期付款是怎样付清的!只记得不止十次的,夜半无人,我俩悄悄穿着睡衣踱步到离租屋不远的工地,坐望那节节升高的秃壳楼房,心中愉悦得象是丈母娘在相女婿!房子,是最普通的那种,名字叫"公寓"的。五层,我们居第四楼。以房屋销售术语来说,是边间,三面采光,高级马赛克,双卫,三房两厅……我是爱死了这房子的!虽然扣除两个奇大的阳台屋内只余二十八坪,虽然两大三小住着经常磨肩擦踵,虽然巷道窄得瞧得见对面邻人翘脚坐食瓜子……我仍是爱死了这房子。 房子是最普通的那种,装潢、摆饰也是平平凡凡,纯西式的,没什么"文化",除了脏点、乱些还有个家的味道外,吾宅实在非常神似"装潢大全"上的彩色图片,不知当初装潢时是怎样一种莫名心态? 第61章 当然也想过换个样了,不过拆除是不可能的事,而另换一幢房子,则除非是换一世。在这一世中,我怎么看都看不出我们榨得出买另一幢房子的钱来!于是,也就越来越习惯"爱死了这房子"的念头! 我一直以为,"家"必须是有瓦的,而且还得有树。几十只大小土盆狼狈地聚集在阳台上,生长些清瘦惹怜的花枝盆栽,总有着说不出的酸气!所以,心中始终打算去买几块瓦,搁在阳台上看着也快乐,而又因很长一段时间念念有词,意图在窄条的阳台上做花坛、挖鱼池。(其实是用水泥和塑胶布围成一个小坑)丈夫实在受不了我的发癫,答应下辈子一定给我一座乡村别墅型的大房子。这话着实让我高兴,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我下辈子要做男人,不嫁给他了! 自从有了自己的房子,新朋旧识全部好奇地想来瞧瞧风景。一看之下,除了赞美"不错不错""很好很好"之外,必也讥我们夫妇是"孝子"。因为我们把光线好、坪数大的主卧室给了两个儿子,贤夫妇则挤在一小间里。其实小间也没什么不好。男主人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后,上班直到深夜方归。女主人我日上三竿起床之余,忙家务忙吃食,根本不呆在卧房中,而夜半无人开始写稿的功课,卧房便成了书房。身坐床头,板钉的条桌便是书桌,乏了倒身便睡,信然自得。说到那条桌,见的人俱谓"叹为观止":三米长半米阔,够壮观了!桌右方是心爱的一些盒盒和小箱,以及女性专用的瓶罐及七八把梳子,桌左方及正中则已不分,满满全是印刷品。各类书籍、杂志、报纸、资料,高高围落自成天地,而写稿的"位置"则也不过是仅能容纳六百字稿纸的面积而已,实在是桌尽其用!最妙的是条桌之下空间颇大,剪报、剩书、织的毛衣、收藏的小物件,甚至一具电话分机,全部"扔"在底下,方便之至! 家庭四楼,吝于外出。有时坐望楼台外的房房舍舍,全是一式的层楼公寓,又见人影在房中或阳台上晃动行走,认为人真是易满足的动物!三数十坪就能使老幼人等安于现状,长年地居住其中,不以为囚!这种"拘拢"力量,大约就是一个"家"字吧!家的成员,在照片上显示出来的,常是父母微笑坐第一排,儿女挺立于双亲之后,叫做合家欢或全家福,而家的气氛又全因小儿女的存在而有别。吾宅之中时时处处都能发现掉落的报纸,弃置的臭袜,积尘的玩具,杂汗的脏衣。进门处一堆杂乱的大脚鞋,厨房中永远有泡浸未清的油碗,卧床之上也总是枕歪被斜,衣衫乱挤,好一福温暖的家图!以声音来统计,吾家亦是平凡得很,最常闻者是主妇高音唱;"为什么不写功课?""把自己房间收一收。""洗澡洗澡。""吃饭吃饭。"再次,是男女童音各说:"妈你看他……"家,大约也就是需要这些脏乱、这些噪音才组合得象一个家吧! 结婚十八年了,始终不以为自己"老"得已结婚十八年!和那男子一起时,我们还是爱挽着手,爱揽着肩,望向他的眼去,我仍能自那因生活而疲惫的眼中,感觉到深深浓浓的情意!我曾经发昏,希望拥有一座纯农家式的红瓦土墙房列,木门,门上无漆而有带锈的叩门环,陶烧的窗砖,没有硬冷的玻璃。后院种上芭拉、芒果、大木瓜,前院则樟、榉、槭和木棉,凤凰木齐齐垂荫。当然,也得有条濯足的溪沟,也得有方晒谷场,晒什么则不必去管他!我要这样的家屋,一家人加上十七八只猫们共同度日,欢乐年年!当然这是发昏之思。目前,甚至今生都无法达成这个境界!但念及那男子和男子眼中深深浓浓的情意,我想,水泥方箱式的吾家也就足够了! 写给您,亲爱的 此刻,我正坐在饭桌边,调一杯多奶的咖啡,边啜咖啡边给您写信,亲爱的妈妈。 难得一个假日,豪蜷在客厅地毯上竟然睡着了,我给他加了一床小毛毯。迈在她那满墙贴挂着美国、日本歌影星海报的小房间中忙她自己的事。震则伏在灯下振笔疾书,我答应他如很快写完那课生词,就给他一个旋风杯冰淇淋吃。而您最关心的亚,妈妈,他也好梦正酽。一个多月来生病、住院、开刀,将他折磨得又瘦又萎,您一定好心疼好心疼吧! 今天是我和亚的结婚十八周年纪念。这些年来我们的恩爱一直羡煞了友朋,这些年来我们却也一直不断地在争争吵吵。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认为逝去的人活在天国中,他们的灵能知解人间的一切,所以我始终觉得在天国的您能清晰地看见我与亚的爱情,自然,也看见我问的不谐之处!妈妈,有时我甚至惶恐、骇伯,担心您瞧见我这并不理想的媳妇,心中会深感失望!常常,在我与亚发生冲突之后,我除了向他道歉外,还会窃窃地对您陪不是,请求您原谅我的急躁,请求您包容我的懒散,请求您宽恕我总也改不了的贪玩…… 前些天,亚突然对我提及农历二月十四日是您的忌日。他说他也是突然记起来的。我们从来不知晓哪一天是您的忌日,少小离家的他也无从打探这些古远的事情。虽然如此,他仍然常常向我们追述一些有关您的往事。其实他对您的印象,也不过是那么可怜的一丝丝。他记得您总在厨房里忙着,记得您脸上有雀斑,记得您抽一点儿烟,喝一点儿酒,年节时爱嗑一嗑瓜子,就是这样而已。您别生他的气,您过去时他才六岁哪!亚说过许多许多次,对孩子说,对我说,说您是在抗战的时候躲日本飞机流产而逝的。血崩。前一刻还好端端地,阵痛开始,一股股血水涌出,您就眼睁睁清明明地了解了自己的生命已步向完结。妈妈,那时,年纪不过三十岁的您,一定因舍不下几个年稚的孩子而满心惶惧吧!我怎么样也没法去想象,那时,没有医药救助,没有希望支持,没有信心扶援的您,是在如何凄惨痛心的悲切下撒手人衰!而活存在四十多年前的中国母亲如您,就是那么艰难,那么劳苦,那么挣扎了又挣扎地挽留,抓紧了自己的孩子,不让死亡的黑夜沾染上孩子的身体,却又无能为力!亲爱的妈妈,作为您们那一代的母亲才真的称得上伟大!您们可是全心全意地在喂养,在祈求,在自己肉身的生命与灵魂的生命内挖挖掘掘,目的也无非就是要将自己的孩子拉拔长大,成人成材! 没有见过您的面,连照片也无缘见到一张,但是总觉得您离我好近,近得足够看清我做的错事。妈妈,我离"好媳妇"的距离太远,您是不是能接受我的做法,让我和亚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处理生活,处理情感,处理一切大小事物?不知为什么,我有时甚至执著得可以不顾亚的感受,却十分顾忌您的看法。您,您肯象亚爱我一般的对我包容,接纳么? 乡关遥遥,归不得,但知道爸爸年已七十有四,而依然能大口啖饭饮酒,弟弟健康平顺,您的孙儿女也俱安福。您,就在天国静静歇息吧!我会尽己心力照顾亚,照顾孩子。 寂静更深,要向您道晚安了,请您稳稳地睡,请您时时、遥遥地看望着我们,我们也会时时、遥遥地想念着您。晚安,亲爱的,亲爱的妈妈。 杂记三题 红头巾 她轻轻落坐我身旁时,我只望见她扎了一条红头巾。天太冷,有许多女子都戴顶小帽或扎了美丽的头巾。我没有多留意她,忽然,在司机频频胡踩煞车的同时,她随车摇摆的头巾下传来奇怪的细微声音,是歌声呢! 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 声音太古怪了!使我忍不住用余光去扫了她一眼,唉!是一张干枯涩皱的脸哩!少说这个"她"也有六十岁了!她竖满纵纹的薄唇一下下启动着,竟然能记忆清楚地唱着歌词,还唱得满高兴的!她,该不会是精神有毛病吧? 唱了一阵,她忽然掉转头来用干嘎的喉嗓对我说;"高凌风实在不错,你喜不喜欢他?" 问话来得突兀,问题也太玄奇,我慌忙点点头,虽然自己还不及思索高凌风是不是实在不错? 她仿佛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继续小声地唱一支也是高凌风唱的歌,我一句词也不会的。 她唱得多么高兴啊!那么一把年纪了!戴一方红头巾,在公车上唱流行歌,不管她是不是"有毛病",我羡慕她的忘我与快乐! 有一天 文字真是好东西,"有一天"只有三个字,但任谁都能明白这三个字下面将有一大些好看的故事! 话说有一天,我们几个朋友一道去疯淡水。走到码头边,阿蓉说:"我们去坐渡船。" 这话直把我乐坏! 买了票,呆了又呆,渡船来了。唉!不是撑篙摆渡的船家哪,好遗憾!大大的马达船,虽然突突噜噜一路唠叨着,但幸好天飞着绵雨,还带着一丝诗情。这岸远了,那岸近了,观音山睡在水气烟云里,灰蒙蒙什么都不见。抵了彼岸,大伙全说:"不要下去,等回航吧!那边不好玩。" 我要下船,我要去那边走走! "真的既不好看,也不好玩,全是没经规划的乱七八糟的房子。" 那边是八里,我从来不曾踏过的土,我多么想去,只是走走,即使不好看,不好玩! 可是这个社会的准则的少数服从多数,于是我便不能去,随着船又突突噜噜的唠叨回原岸,可是我知道,"有一天"这三个字下面应该是一些好看的故事,所以我明白,有一天,我会去踏那方土,那方我不曾去过的八里的土! 不好笑 在台北的街头遇到一位旧友,拉着我立在红砖道上喜喜地叙旧。 第62章 三角、五叶的槭树,红的黄的落叶飘飘地旋下,多么美的重逢啊!可是旧友的话不好听! 她说:"我记得你爸妈都身体好,模样显得好年轻!他们是不是仍然满头黑发?" 唉!我都有好些白发了吧!他们二老怎得仍象多年以前一般? 她又说:"你最近都忙些什么?写得多吗?" 我最近在写,可是写得不多。总是忙着情不自禁地在照镜子。照镜,早已不是为品味自己的红颜啦!是为对镜理云鬓,检查自己的发,见白就拔!拔白头发,多么悲哀的无聊行径! 她再说:"你比我小多了,不象我,已经有白头发啦!有一个笑话不是说一个人忧愁,人家对他说不要忧愁,因为忧愁会生白发。那人忧愁地说,我就是忧愁我自己因为忧愁而生了白发啊!" 这是笑话吗?这是什么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这也是个没趣的重逢! 生活里 那男子 那男子,我注意他好些时了! 黄青的脸,梳着不时兴的油光的头发,一件新得打着摺痕的黑色风衣将他整个瘦小的身形遮裹着,皮鞋赠亮,却掩不住陈旧的风尘。他始终畏畏缩缩地在我身后随行。我紧抿着唇,脸面上写明了不耐,但他没有看懂! 他,那卑掼的男子,终于对我开口了! "小姐,帮我照一张相可以吗?" 我斜睨了他一眼,端着我都市人无表情的脸踏步离去。 我在这样冷的天出来拍公园的资料照片已经够呕了!还要碰上这种瘟神!人家说公园里这种色形瘟神最多了!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军官正将镜头对头莲池,那男子,走到军官身旁竟也对他说: "阿兵哥,帮我照一张相可以吗?" 军官应允了,唉!他真的只是要求照一张相? 那男子兴奋地站立在田田莲前,一边告诉军官: "我从台东来。我很多年很多年没有照过相了。我把地址抄给你,你把照片寄到台东来好吗?我自己出一点钱……" 军官和气地和他交谈着,我则羞红了脸消步遁走了!人哪!你的心多么鄙琐!你可以拒绝为他摄影,却有什么资格将人家揣想做恶人?你自以为高洁吗?啧啧啧! 电话那头 电话那头问: "你吃饭了吗?" 我答吃过了,并且礼貌也习惯性地回问。 电话那头说: "我吃不下,我心里好难过!" 她难过的是一位朋友遭了车祸,我们正商量着明天一同去医院探望。我说饭总要吃的呀!她却说: "我想到她可能要锯腿,就吃不下饭!" 可是医生并没有说要据腿呀!那朋友的腿已经打了石膏,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反正是正正常常地吃了饭了。 她说: "我跟你不一样。我跟她感情比较好,而且,我这人一向情感脆弱!我好难过好难过哟!" 她好象声音都要哽咽了! 忽然,电话那头传来一些些奇怪的声音,很熟悉的,很轻微的,好象,好象啃了一口芭拉还是萍果什么的,小小的,脆脆的声音。 我继续跟她说着话,安慰着她.又扯一些别的事。她则唯唯吾吾的。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听到那种小心的,轻嚼食物的声音,甚至还有吞咽声咧! 她家打到我家的电话,传音一向清晰!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可能听错!我有一对好耳朵哪! 电话那头说: "我先生好好哟!他刚才帮我买了一盘苹果,明天我带苹果去看她,你要买什么?" 哦? 哦!原来是苹果。 假是真 和林美一起参加同学会,见到每一个同学都热烈地招呼着。他们和林美说的话大半是: "好想你哟!" "你现在怎么样?" "好久好久没见啦!" 等等。 和我说的则是: "你越来越漂亮啦!" "要死!怎么都不老!" "你看起来比我们小七八岁耶!" 等等。 于是,林美噘起了嘴,说: "都没人说我漂亮,都没人说我年轻!" 我拍她的肩。 "傻!人家说我漂亮,我不会因为他说就真的增多一些漂亮,我还是原来的长相!人家赞我年轻,我也不会因为他赞就真的小了几岁!我还是跟你们一样老,我们是同班同学哪!" "可是我还是喜欢人家说我漂亮,说我年轻!"林美说。 "傻!喜欢假话!"我再拍拍林美的肩。 可是,我也喜欢人家这样说我呢! 一座落地镜 我,三十一岁,工作稳定,收入丰厚,性行良好,尚未成家。 虽说没有结婚,对象倒是有的,那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我问的交往很平凡。反正,就是那么回事。见多了就熟了,熟了,偶尔就一起去爬爬山,看看电影,工作累了,抄起电话打的也是她的号码,就是这样了。 我倒没怎么放在心上,双方家长却紧张起来了。父亲让我早做决定,母亲竟天天去逛街看起首饰来了。我心里着实觉得遗憾,因为这份感情并没有什么罗曼蒂克,也缺少轰轰烈烈,但想想自己都三十一了,女孩也还不错,便答应"过了秋天再说"。 夏末,我在表妹的婚宴上认识了吕文媛。她是个活泼轻巧的女孩,明眸皓齿不说,那一份独特的气质更使我心折不已!我尽量制造机会和吕文媛见面。我喜欢她!我觉得她才是我理想中的对象! 有一天,吕文媛问我;"听说你跟一个女孩在谈婚嫁,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我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于是我向她剖示心迹,并告诉她,我对那另一个女孩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吕文媛很大方,她说希望能认识那个女孩,做个朋友。在千般推倭,万般无奈的情形下,两天后我带着吕文媛去了那女孩家。 女孩笑靥可人地接待我们,毫不以我带着漂亮摩登的陌生女子去她家为忤。吕文媛和女孩很快熟稔了起来,她兴致勃勃地观看女孩在厨中纯熟的烧洗切煮,又讶异赞羡地将女孩缝制的衣裳、钩织的手艺拿来向我霎示,还把女孩精心黏贴的相薄翻给我看。在相薄上。我知道女孩会会计,念书时是模范生,还参加乡公所办的救护、插花、防身术等训练。我不知道外表木讷的女孩懂得这么多!吃饭了,女孩将添好的饭先敬父亲,再敬母亲,然后才轮到我和吕文媛,我又见她将一小锅肉粥熬得烂烂的,放在窗台处风凉。她说,是等祖母睡醒给祖母吃的。 临行,女孩在家屋旁的菜园里捉虫,没有送我们。吕文媛和我漫步在小街上,忽然她说:"你家是务农的,你自己是做生意的,女孩会会计,可以帮你处理公司账务;女孩又会田作,可以帮你家里。如果以后有了孩子,她又会烧洗又会缝纫。你看,她多么适合你!何况,她脾气温和,风度优雅,又知道孝敬父母长辈……" 走到小街上一处中药店,那儿有一座长大的落地镜,吕文媛站在镜前,我与她并肩站立。我看到高挺、美丽、风采翩翩的吕文媛和一个黝黑、粗壮、面貌平常的乡下男子站立一起,一霎时,我全明白了! 一个月后我与女孩订了婚,送订的行列里有一面长大的落地穿衣镜。我要我自己、我的子、我的孙常照这面镜子,多认识自己。 回家 他在支票簿上写下"二十元"的款数,洒洒利落地签下他的英文名字,然后,他给友人写信: 请你,请你买一顶手编的草帽;请你,请你买一张赴吾乡的车票;然后,请你在车站转角,那常穿褪色唐衫的阿伯处买一挂荔枝,我知晓,现在是荔枝时节。再然后,请你,不要乘车,戴着草帽步行过喧闹肮脏泛着污水的露天小菜场,拐边卖卤味牛肉面的老王的面摊,到吾家。不必敲门,请唤声:"阿朗伯仔!"那是吾爹,请将荔枝留下,陪他老人家饮一杯茶;再,请你转到邻舍,看有一年轻的妇人,粗陋,衣衫简朴的妇人,她是吾初恋的爱人。看她是否仍有健康甜美的笑靥?是否又为她的丈夫增添了儿子?请你,请你为我做这些,寄上费用美金二十元。谢谢。 他将信与支票放入信封袋,以泪和吻舐封了袋口,黏贴了航空邮票,然后,再取笔,在支票记录簿上记载: 六月十八日,回家车费及杂用,二十元正。 青春 他吩咐化妆师,将她的指甲涂抹上各色深浅不同的蔻丹。化妆师以怪异的眼望望他,又望望她。 "她年轻,应该这样打扮。" 她是年轻,才十六、十六岁半吧! 那天早上,她穿着爱迪达的球鞋,大红布衫子,衫子又宽又大,胸口乱七八糟印些英文字。最先让他生气的是那一只红一只白的袖子,然后他皱眉望着没有结扣好却打着死疙瘩的皮带,终于,他破口骂地了!他看见她的指甲,十只指甲上涂抹着各色深浅不同的蔻丹,有的,还新贴了金色银色的小贴纸。 "你这是什么样子?你象个学生吗?我辛辛苦苦赚钱让你念书,你就念的这个?……" 最后的结论是让她用去光水洗掉。他不理她什么放暑假、什么同学大家都爱这样、好玩等等歪理。 她虽然垂头丧气;但还是清理了指甲才出门。她和同学去看电影。 他再看到她时,她和一个男孩在一起。男孩蓬着长长的发,说是个大学生,也是颜色奇怪的衫子,牛仔裤。 第63章 两人头并着头,似乎很亲热的样子。只是男孩原本白皙的脸上溅了一片血渍,而她,她俯卧在男孩的身边。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红杉子上湿黑作一片。她紧紧抠抓着柏油路面的手上,清清净净的没有任何脏痕。上午临出门时去光水洗过的指甲,白森森的没有一丝血色。 他摇晃了一下头,让自己醒回现实来。他笃定地望了望他再望望殡仪馆的化妆师,重复了一句: "她年轻,应该这样打扮,她喜欢。" 碗 碗是高级的磁饭碗,棕红色,碗沿一圈描金五福寿字,大方中透显著雅秀。最好看的是碗面的几行小字: 郭振国先生七秩华诞 中华民国七十一年农历六月初三 儿女孙辈敬贺 是寿碗哩! 以郭家的身份地位,给郭老祝寿的客人极多。郭家也做得体面,不但席开八桌,每位贺客还得到装有两只寿碗的谢礼盒一个。郭家儿孙的孝行,给了贺客们深深的感动与印象。 那日,寿筵散尽,郭老仗着喜气向掌家的媳妇说: "给我点钱,我要去台南看小五.她生头胎呢!" 媳妇不多答理,塞给他两百元。 不能说媳叫不孝。做寿碗就花了好几万。何况还开了八桌席,但郭老实在恼火这从来都是一百两百打发他的媳妇!儿子,是个惊某鬼,郭老明白由他身上榨不出半点银来!自己当初夸下海口要给外孙金锁片的,而现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买不到一条链!郭老青白着面孔,终于回自己房去。房中,媳妇竟将未送完的寿碗一大箱一大籍地叠放在他的床头。郭老真生气了,望着更形窄小的房间兀自发着呆! 一周过去,郭老带着金锁片去台南看外孙了。 没有人注意,曾经,在市中某一个菜市场的一隅,有几天突然多了一个老人,顶着夏日的骄阳。他与别的小贩一般,唤着叫,用他七十岁的沙哑嗓子唤叫: "好碗,两只五十元!" "好碗,两只五十元!" 口信 小路那头响起一声震耳的撞击,是一部被夜色欺侮了的机车,远远望去,翻覆了的机车车轮犹自转动着,而黄色的方向灯也仍挣扎地闪亮,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他,一名过客,奔向距离机车十几步远的倒地骑者。清明的月光下,一张中年的面额正搅拌着惊俱与痛楚的血。他轻握伤者的手,夜色将血水吸吮,浓浓地湮漫在黄土路面上。 "如果我遭遇不测……"伤者开口说话: "请,请把我袋里的信封送到镇上。育英路,八号,找林玉妃,告诉她我爱她。" 镇上,育英路,八号,林玉妃,他记好。 "我皮夹里有身分证……"伤者又说。 "请通知我家里,请我太太代我孝顺父母,照顾孩子,拜托,请你一定……" 他愣住,而伤者身体一颤,手由他掌中滑落。 现在,他独自行在镇上,找到了育英路八号。他将信封交给了年轻姣美的林玉妃,再循着那身分证登记的住址找到了吴家——伤者吴东放的家,一屋室惶睁着大眼的孩子、两个苍黄憔悴的老者和一个蓬发凄脸的妇人。他觉得鼻酸,匆匆交代,匆匆离去。 他又走在秋夜里虫鸣、星灿、好风吹的惬意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人知晓他将吴东放谢他的一放金戒放入信封,交给林玉妃,并且告诉她吴东放弥留时还说爱她。而,却将信封中的一本邮局存折、一方圆章取出交给了吴妻,请她:"代吴东放孝顺父母,照顾孩子。" 他忘不了林玉妃悲伤的亲吻金戒的表情,也忘不了吴妻拥搂着存折和孩子们的惨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唉!总不枉吴东放临终交他这个朋友。 打电话 第二节课下课了,许多人都抢着到学校门口唯一的公用电话前排队,打电话回家请妈妈送忘记带的簿本、忘记带的毛笔、忘记带的牛奶钱…… 一年级的教室就在电话旁。小小个子的一年级新生黄子云常望着打电话的队伍发呆,他多么羡慕别人打电话,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能够踏上那只矮木箱,那只学校给置放,方便低年级学生打电话的矮木箱…… 这天,黄子云下定了决心,他要打电话给妈妈。他兴奋地挤在队伍里。队伍长长,后面的人焦急地捏着铜板,焦急地盯着说电话人的唇,生怕上课钟会早早的响。而,上课钟终于响起,前边的人放弃了打电话,黄子云便一步抢先,踏上木箱,左顾右盼发现没人注意他。于是抖颤着手,拨了电话。 "妈妈,是我,我是云云……" 徘徊着等待的队伍几乎完全散去,黄子云面带笑容,甜甜地面对与红色的电话方箱。 "妈妈,我上一节数学又考了一百分,老师送我一颗星,全班只有四个人考一百分哩……" "上课了,赶快回教室!"一个高年级的学生由他身旁走过,大声催促着他。 黄子云对高年级生笑了笑,继续对着话筒: "妈妈!我要去上课了。妈妈!早上我很乖。我每天自己穿制服、自己冲牛奶、自己烤面包,还帮爸爸忙。中午我去楼下张伯伯的小店吃米粉汤,还切油豆腐,有的时候买一个肉棕……" 不知怎么的,黄子云清了下鼻子,再说话时声嗓变了腔: "妈妈!我,我想你,好想好想你。我不要上学,我要跟你在一起。妈妈!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你在哪里?妈妈……" 黄子云伸手拭泪,挂了电话。话筒挂上的一刹那,有女子的语音自话筒中传来: "下面音响十点十一分十秒……" 黄子云离开电话,让清清的鼻涕水凝在小小的手背上。 恢恢 他,算得是个俊俏的小伙子!黑皮夹克配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颈间飘逸地挂着白围巾,长而微卷的发,衬着一张年轻又稍带傲气的脸。呃,他算香蜡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这时,他正走在一条小巷中。天已黑,巷子静悄悄的,水银街灯懒巴嫩巴地闪出清光。远远的路那头,一个守望相助的亭子虎咧咧地怒烧着盏红灯;亭旁,两个女孩迎面向他走来,都低着头,穿着打扮就是那种普通公司上班的小姐模样。他朝她俩望望,正打算擦身过去。 正打算擦身过去,突然,一声女子的尖叫,吓得整条窄巷颤抖起来。女于中的一人紧紧拉抓住他的衣襟,而另一名女子则一边飞身向守望相助的红灯奔去,一边以更狂烈的锐音吼着; "强盗!强盗!抢钱啦——" 他还来不及会细听、细看、细思量,就已本能地回身要跑,女子死扯住他,同时也死叫嚷着! 满巷子都是脚步声:他的,两个女子的,巷内住户的,以及,那紧握警棒惶张着厉眼的守望员的! 他骇慌极了,使力狂狂地挣扎,一时,扯他衣襟的女子被拖倒在地了。女子浅色的衣裳沾染了暗色的尘泥,白净的脸腮处也擦破了皮。 不能心慌!他感觉到身前体后都被人墙围堵住时,不断地警告着自己。 "我没有抢什么,她们血口喷人!" "他抢我项链,抢我皮包,他抢了!" 莫名其妙……他真怀疑自己遇到鬼了! "你没抢你跑什么?" "你真没抢,她们栽你干吗?" "我在守望亭里亲眼看见你和她拉拉扯扯的,还赖!"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的声音,象炮弹一样,大大小小地炸在他耳边!他慌惧地辩着,辩着,辩着! 那女子一拉领口,露出颈顶上悬挂着的金项链。粗厚的链子吊着一个粗厚的s金字,很少见到这样的设计,他呆楞了! 他呆楞了!那s金字他倒是认识的!是半年前吧!是的,是半年前! "他先拉我的项链没拉到,又动手抢我的皮包!" 半年前,他在一个暗巷里,另一条暗巷里…… "皮包里的钱是我要给我妈看病标的会!" 他曾伸手,呃,得到过一个皮包,皮包里一大包钞票…… "这种人应该痛打他一顿再交给官办!" 他也曾伸手去探那皮包女主人的颈项,见到过一个很特殊的粗厚s金字…… "打他!打他!" s,送给小秀多好,她一定会乐坏!可惜!可惜竟来不及,没能拿到!但,他深深地记下了这金s…… "打他,打他!" 他在混乱中不觉得痛,只觉得自己双手被缚,只见得一双一双暴戾凶狠的眼睛群中,有一双仿佛含笑的,与众不同的眼睛。 他知道,他会永远记得这双含笑的眼睛,以及那金s在水银街灯下闪出的了悟与复仇的光! 爷爷 爷爷站在公园门口吹肥皂泡。塑胶小管上连着一环细丝,在装肥皂水的小瓶中沾一下,往天空一吹扬,小小圆圆的肥皂泡便滚动着微彩的丝光,飘飘飞飞远去了,煞是好看! "一瓶十五元!" 爷爷一边吹泡泡。一边举着小瓶低声吆喝着。 "一瓶十五元!" 爷爷在公园门口卖泡泡水有两三年了。一站一整天,中午就近在小摊上吃一碗带汤的素面,待黄昏时分就摇摆着龙钟的身子回那小木屋去。今天,小木屋中有些不同,一张捡拾来的破饭桌上,小心齐整地排放着毛笔和砚台,是向隔邻张家小弟借来的。爷爷在一张报纸上练写着,一遍一遍又一遍。爷爷年轻时读过几天汉学堂,写字的记忆还有一些,只是为了慎重而选择用毛笔,可真有点要他的命了! 第64章 最后,爷爷取过一只红封袋,在袋上仔细地写着: 祝明雄新年有新希望 爷爷 写完,爷爷在红封袋里塞进了一叠折绉而稍旧的钞票,红票、绿票都有,将一只红封袋装得饱饱满满的,等下托给卖豆浆的王嫂,她明天要进城去买黄豆,让她带给那个苦命的、连过年都得上工的孙子明雄。 年来了,日日夜夜雨,爷爷仍缩在公园门口的廊檐下吆喝着,不时吹扬一阵滚滚飘飘的泡泡。而在城里,雨的廊檐下,一群少年仔围拢在一处角落斗纸牌,十元一局,赌得天昏地晕。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喊了一声: "伊娘,最后十元,拼了!" 然后,将他装压岁钱的红封袋揉绉成团,掷向雨中。纸团落在积水的洼地,缓缓弹松,纸上有毛笔书就的贺词,写些什么已看不清楚。只在模糊的一团字迹后,看到"爷爷"两个字。 雨水滴在"爷爷"上。 礼物 晓玲临出门前亲了亲他的唇,嘱咐着: "晚上回来别忘了礼物!" 他笑着说了些叫她放心的话,并且回吻了她。 每当结婚纪念日,他们都要互送些小礼物。今年,他们结婚四周年了。 "你今天采访什么?"他问。 "早上在办公室开会,下午去采访一一九,可能要随他们的车出勤。"她答。 "一定很有趣。" 应该会很有趣!他一直羡慕晓玲的记者工作,可以四处跑,也可以接触许多特殊的人、物、事!不象他的工作,始终死板! 不过,今天可并不死板! 早上,他在办公室忙了个够,下午他告了假,溜到黄慧的小套房去了。他和黄慧约好的,每个月至少聚两次。不知男人是不是都爱婚外关系这调调?反正没什么不好嘛!他这样想,黄慧既不要名分,也不要钱。两人在精神上是谈得来的朋友,在肉体上也能相契相合,他心里可是相当得意相当满足的。象现在,黄慧和他双双泡在浴缸里洗鸳鸯澡,这一点晓玲就一直不喜欢。其实,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躺卧在热气氤氲的浴缸中,那一份惬意真叫人晕海淘…… "我头晕!"黄慧说。 晕!是,他也觉得晕! 黄慧挣扎着起身,却几乎扑倒。他一惊!该不是…… 他愣眼瞧着窄狭浴室墙上的热水器,该不是…… 他也挣扎着起身,眼睛突然白蒙了起来;白蒙中望见黄慧赤裸的身形扑倒在卧床的电话机旁。 她拨了电话键盘,她说着话。他听不见她说什么。他嚷着,却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他感觉自己赤裸的身子贴触到沁凉的磁砖。和磁砖一般样沁凉的,好象还有一个数字,那数字是,那数字是…… 仇 夜。竹林茂密。那男子就着竹枝筛过的黯沉月光,正将一只男用皮夹层层剥翻着:身分证,许天送;驾驶证,许天送。还有一张红皮子的什么捐血卡。他由这些废纸中翻捡出一千两百元为,哼!加上车上的零零碎碎,还不到两千元! 那男子,他将那男用皮夹就地掘了土坑,埋藏了那些能致他于死地的证与卡,如同适才他埋藏那倒楣的许天送一般,然后他悄静地潜上公路,潜进许天送那部计程车,将车驶离那让他心惊的地方。他摇摇头,有些恼那许天送,他不该这般拼命地抵抗,害得自己扁钻刺多了部位!现在,只希望那竹林不要被人发现,待他将计程车驶远,再放把火烧之了事,再…… 许是夜深眼花,那男子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将车驶向电线杆!车头笔直撞吻向水泥杆去!一阵火星飞起,车身也飞起,那男子也破门而去,飞起。 但他并没有死。奄奄一息,他躺卧在医院的急诊病床上。医生忙着替他急救、敷药,输血,而血是别人捐的,竟不要钱,只要两块钱手续费就好。护士为他验过血,他是o型,高悬的血袋上o那个蓝字清晰地望视着他。那男子,一边回想,万般不解何以好端端车会撞上电杆?又何以踏了煞车煞车竟不灵?一边,他眼看着一滴一滴的暗红色血液流淌胶管,再流淌入他的身体。 一小时又几十分钟过去,一袋血将输尽,那男子,突然大吼一声,捏着自己的喉管,嘶声烈喊着: "不,不能喘气!" "不能,不能呼吸!" 护士奔来,医生奔来,氧气与心肺复苏术并施。那男子手指着血袋,哮着,喘着,咳嗽着!护士心慌地拉掉输血针,一面翻着血袋。 "不可能出错的!血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血出错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男子眼睛暴突,万般惊惧地瞪视着血袋。血袋上登记着: o型血。 供血日期一九八三年二月九日。 供血人许天送。 然后,那男子颅颈微颤,他断了气。 分 终于,她和他离了婚。 他始终不能接受这个啃噬他心肺的苦痛,也始终无法习惯家屋中没有她的生活,甚至,时不时的,他会狠握两拳,咬牙嘶声地低喊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电话铃响的时候,他正呆瞪着天花板切切地思念着她,以致当他听见她的声音响自话筒的那一头时,竟而惊诧得怎么也回不出话来!毕竟,在他们离婚后的这两个多月来,他们之间还从未联系过。 "怎么不说话嘛你!我在问你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样?" 怎么吃得下睡得好?但他还是中规中矩地答复了!老天,他想,她还是关心他的! "强,谁给你洗衣服?" 他斜眼瞄了一下浴室里那一盆乱糟糟,口中告诉他自己洗衣服,心中却狂狂地喜悦着!她喊自己"强"呢!当他们吵闹得最凶时,她一向是"郭志强"连名带姓地吼叫他的!他喜得眼都湿了!她唤他"强"呢! "我今天打电话来,也是,也是想了好多天的。我,我,我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我,我开不了口哪!" 他的泪潺潺而下。当初。她是多么坚决而强硬地办了离婚手续,如今,她悔了吗?他歪斜着脸孔,将泪与涕水轻抹在肩头的衣衫上,思忖着,要不要稍稍刁难地一下再接受她的忏悔? 她缓缓的,似乎考虑了又考虑,最后又唤了他一声"强",然后才结结巴巴困难地开了口: "我,我们分开的时候,我不是把那个描金的德国瓷瓶子分给了你吗?我,你,你知道我一直喜欢那个瓶子!我实在喜欢,实在舍不得那个瓶子。我想,我想,我拿那个你很喜欢的那个红框框的外国钟和那个胖胖的大贝壳灯跟你换,好不好?两样东西和你换那一个瓶子,好不好?强,好不好?好不好嘛?" 好不好? 好不好? 桐花 4月24日 长长的路上,我正走向一脉绵延着的山岗。不知道何处可以停留,可以向他说出这十年二十年间种种无端的忧愁。林间洁净清新,山峦守口如瓶,没有人肯告诉我那即将要来临的盛放与凋零。 4月25日 长长的路上,我正走向一脉绵延着的山岗。在最起初,仿佛仍是一场极为平常的相遇,若不是心中有着贮藏已久的盼望,也许就会错过了在风里云里已经互相传告着的,那隐隐流动的讯息。 四月的风拂过,山峦沉稳,微笑地面对着我。在他怀里,随风翻飞的是深深浅浅的草叶,一色的枝柯。 我逐渐向山峦走近,只希望能够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模糊的低语穿过林间,在四月的末梢,生命正酝酿着一种芳醇的变化,一种未能完全预知的骚动。 5月8日 在低低的呼唤声传过之后,整个世界就覆盖在雪白的花荫下了。 丽日当空,群山绵延,簇簇的白色花朵象一条流动的江河。仿佛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应约前来,在这刹那里,在透明如醇蜜的阳光下,同时欢呼,同时飞旋,同时幻化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 这样的一个开满了白花的下午,总觉得似曾相识,总觉得是一场可以放进任何一种时空里的聚合。可以放进诗经,可以放进楚辞,可以放进古典主义也同时可以放进后期印象派的笔端——在人类任何一段美丽的记载里,都应该有过这样的一个下午,这样的一季初夏。 总有这样的初夏,总有当空丽日,树丛高处是怒放的白花。总有穿着红衣的女子姗姗走过青绿的田间,微风带起她的衣裙和发梢,田野间种着新茶,开着蓼花,长着细细的酢浆草。 雪白的花荫与曲折的小径在诗里画里反复出现,所有的光影与所有的悲欢在前人枕边也分明梦见,今日为我盛开的花朵不知道是哪一个秋天里落下的种子?一生中所坚持的爱,难道早在千年前就已是书里写完了的故事? 五月的山峦终于动容,将我无限温柔地拥入怀中,我所渴盼的时刻终于来临,却发现,在他怀里,在幽深的林间,桐花一面盛开如锦,一面不停纷纷飘落。 5月11日 难道生命在片刻欢聚之后真的只能剩下离散与凋零? 在转身的那一刹那,桐花正不断不断地落下。我心中紧紧系着的结扣慢慢松开,山峦就在我身旁,依着海潮依着月光,我俯首轻声向他道谢,感谢他给过我的每一个丽日与静夜。由此前去,只记得雪白的花荫下,有一条不容你走到尽头的小路,有这世间一切迟来的,却又偏要急急落幕的幸福。 5月15日 桐花落尽,林中却仍留有花落时轻柔的声音。 第65章 走回到长长的路上,不知道要向谁印证这一种乍喜乍悲的忧伤。 周遭无限沉寂的冷漠,每一棵树木都退回到原来的角落。我回首依依向他注视,高峰已过,再走下去,就该是那苍苍茫茫,无牵也无挂的平路了吧?山峦静默无语,不肯再回答我,在逐渐加深的暮色里,仿佛已忘记了花开时这山间曾有过怎样幼稚堪怜的激情。 我只好归来静待时光逝去,希望能象他一样也把这一切都逐渐忘记。可是,为什么,在漆黑的长夜里,仍听见无人的林间有桐花纷纷飘落的声音?为什么?繁花落尽,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声音。 繁花落尽,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声音,一朵、一朵,在无人的山间轻轻飘落。 ——84年初夏结绳记事 有月亮的晚上 我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山路上。 两旁的木麻黄长得很高很高,风吹过来,会发出一种使人听了觉得很恍惚的声音,一阵强一阵弱的,有点象海潮。 海就在山下,走过这一段山路,我就可以走到台湾最南端的海滩上。夜很深了,路上寂无一人,可是我并不害怕,因为有月亮。 因为月亮很亮,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山路就象一条回旋的缎带,在林子里穿来穿去,我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假如我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的话,该有多好! 不过,当然,我是不能这样的。我应该回到旅馆房间里去。因为,这个白天我已经在海边画了一天了。明天早上,还要和另外几位朋友一起到山里面去写生的,我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房间去洗澡、睡觉,好准备明天的来临。 可是,我实在不想回去,这样的月夜是不能等闲度过的。在这样的月夜里,很多忘不了的时刻都会回来,这样的一轮满月,一直不断地在我生命里出现,在每个忘不了的时刻里,它都在那里,高高地从清朗的天空上俯视着我,端详着我,陪伴着我。 白昼的回忆常会被我忘记,而在月亮下的事情却总深深地刻在我心里,甚至连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也不会忘。 就好象有一年在瑞士,参加了一个法文班的夏令营,在山里一幢古老的修道院里住了十天,学生里有东方人也有西方人,几天下来就混熟了。有个晚上,十几个人一起到教堂后面的树林里去散步。那天晚上月亮就很亮,可是在林子里的我们起先并不太觉得,等到从林子里走出来面对着一大片空阔的草原时,才发现月亮已经将整座山、整片草原照耀得如同白昼。比白昼更亮的是一种透明的水绿色的光晕,在山间在草丛里到处流动着,很亮可是又很柔,象水又有点象酒。 我们都静下来了,十几颗年轻的心在那时都领会到一点属于月夜特有的那种神秘的美丽了。没有人舍得开口,大家都屏息地望着周围,都象都希望能把这一刻尽量记起来,记在心里。 然后,一个从爱尔兰来的男孩子忽然兴奋地叫起来: "跑啊!看谁先跑到那边的林子里去!" 是啊!跑啊!在这一片月色里,在这一片广大的草坡上,让我们发狂地跑起来,用我们所有的力气,一直跑到对面的林子里,对面的阴影里去吧! 大家都尖叫着往前冲出去了,我动作比较慢,落在他们后面,可是仍然嘻嘻哈哈地跟着跑。这时候,前面人群里的一个男孩子回头对我笑着喊了一句: "快啊!席慕蓉,我们等你!"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会晓得我的名字的。我只知道他是在苏黎世大学读工科的一个中国同学,白天上课时他总是从在角落里,从来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那时候,我连他姓什么也不清楚,而在他回过头来叫我的那一刹那,我却忽然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月光一他微笑的面容非常清晰,那样俊秀的眉目是在白昼里看不到的qisuu奇书。我说出来是什么原因,可是,在那天晚上,月下的他回头呼唤我时的神情,我总觉得在什么时候见过一样:一样的月、一样的山、一样的回着头微笑的少年。 当然,那也不过只是一刹那之间的感觉而已,然后我就一面挥手,一面脚下加劲地赶上,和他们一起横越过草原,跑进了在等待着的那片阴暗的树林里了。 那天晚上以后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我想,大概不外乎风比较大了,天比较冷了,夜比较深了;然后,就会有比较理智的人提议该回去了,大概就是这样了吧?世间每一个美丽的夜晚不都是这样结束的吗? 我以后一直没再遇到过那个男孩子,但是,有时候,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常会想起一些相似的月夜,也就常会想起他来。好多年也这样过去了。 回国以后,有一次,在历史博物馆开画展,一对中年夫妇从人丛中走过来向我道贺,交谈之下,才知道男的曾和我在瑞士的夏令营里同过学,忽然间想起来他就是那天晚上那个月光下回头向我呼唤的少年,眉目之间,依稀仍留有当年的模样。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声地问他: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月亮底下赛跑的事?" 他思索了一下,然后很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倒记得在结业典礼上我们中国同学唱茉莉花唱走了音,你又气又笑的样子。" 我记得的事情他不记得,他记得的事情我却早都忘了,多无聊的会晤啊!他的太太很有耐心地听着我们交谈,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笑容,可是,有些话,我能说出来吗?面对着眼前这一对衣着华丽、很有风度的夫妇,我能说出我那天晚上的那种感觉吗?如果我说了,会引起一种什么样的误会呢? 当然,我没有说,我只是再和他们寒喧几句就握别了,听男的说他们可能要再出国,再见面又不知道会是哪一年了。当时,在他们走后,我只觉得很可惜,如果能让他知道,在如水般流过的年华里,有一个人曾经那样清晰地记得他年轻时某一刹那里的音容笑貌,他会不会因此而觉得更快乐一点呢? 月亮升得很高,我已经快走到海边了,木麻黄没有了,换成了一丛一丛的??麻,在岩石间默默地虬结着。它们之中有好多开花了,又长又直的花梗有一种很奇怪的造型,月亮在它们之上显得特别的圆。 海风好大,把衣服吹得紧紧地贴在身上,我恐怕是该往回走了,到底,我已不再是年轻时的那个我了。 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原来,不管怎么计划,怎么坚持,美丽的夜晚仍然要就此结束,仍然要以回到房间里,睡到床上去做为结束。这么多年来,遇到过多少次清朗如今夜的月色,有过多少次想一直走下去的念头,总是盼望着能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感觉,在如水又如酒的月色里,在长满了萋萋芳草的山路上,陪着我一直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让所有的事物永远不变,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刻。 而从来没有一次能如愿。总是会有人很理智又很温柔地劝住了我,在走了一半的路上回过头去。总是会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对。总是会有人笑我,说我所有的是怎样痴傻的念头啊! 而今夜,没人在我身旁,我原可以一直走下去的。可是,我仍然也只能微笑地停了下来,在海滩与近咫尺的海水之前停了下来。浪潮轻轻地打到沙岸上,发出叹息一样的嘶声,而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事,仍然只有转过身来,往来路走回去。 不过,今夜的我,到底是比较成熟些了吧,我想,其实,我也不必为一些没能说出的话,或者没能做到的事觉得可惜。我想,在我自己的如水流过的年华里,也必然会有一些音容笑貌留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心里了吧。日子绝不是白白地过去的,一定有一些记忆是值得珍惜,值得收藏的。只要能留下来,就是留下来了,不管是只有一次或者只有一刹那,也不管是在我知道的人或者不知道的人的心里。 世事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月亮在静静地端详着我,看我微笑地一个人往来路走回去。 生命的滋味 1 电话里,t告诉我,他为了一件忍无可忍的事,终于发脾气骂人了。 我问他,发了脾气以后,会后悔吗? 他说: "我要学着不后悔。就好象摔了一个茶杯之后又百般设法要粘起来的那种后悔,我不要。" 我静静聆听着朋友低沉的声音,心里忽然有种怅惘的感觉。 我们在少年时原来都有着单纯与宽厚的灵魂啊!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成长的过程里让它逐渐变得复杂与锐利?在种种牵绊里不断伤害着自己和别人?还要学着不去后悔,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那一整天,我耳边总会响起瓷杯在坚硬的地面上破裂的声音,那一片一片曾经怎样光润如玉的碎瓷在刹那间迸飞得满地。 我也能学会不去后悔吗? 2 生命里充满了大大小小的争夺,包括快乐与自由在内,都免不了一番拼斗。 年轻的时候,总是紧紧跟随着周遭的人群,急着向前走,急着想知道一切,急着要得到我应该可以得到的东西。却要到今天才能明白,我以为我争夺到手的也就是我拱手让出的,我以为我从此得到的其实就是无从此失去的。 但是,如果想改正和挽回这一切,却需要有更多和更大的勇气才行。 人到中年,逐渐有了一种不同的价值观,原来认为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再那么重要了,而一直被自己有意忽略了的种种却开始不断前来呼唤我,就象那草叶间的风声,那海洋起伏的呼吸,还有那夜里一地的月光。 第66章 多希望能够把脚步放慢,多希望能够回答大自然里所有美丽生命的呼唤! 可是,我总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回答它们,从小的教育已经把我塑铸成为一个温顺和无法离群的普通人,只能在安排好的长路上逐日前行。 假如有一天,我忽然变成了我所羡慕的隐者,那么,在隐身山林之前,自我必定要经过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吧? 也许可以这样说:那些不争不夺,无欲无求的隐者,也许反而是有着更大的欲望,和生命作着更强硬的争夺的人才对。 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呢? 3 ——如果我真正爱一个人,则我爱所有的人,我爱全世界,我爱 生命。如果我能够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则我必能够说"在你之中 我爱一切人,通过你,我爱全世界,在你生命中我也爱我自己。" ——e·佛洛姆 原来,爱一个人,并不仅仳离只是强烈的感情而已,它还是"一项决心,一项判断,一项允诺。" 那么,在那天夜里,走在乡间滨海的小路上,我忽然间有了想大声呼唤的那种欲望也是非常正常的了。 我刚刚从海边走过来,心中仍然十分不舍把那样细白洁净的沙滩抛在身后。那天晚上,夜凉如水,宝蓝色的夜空里星月交辉,我赤足站在海边,能够感觉到浮面沙粒的温热干爽和松散,也能够同时感觉到再下一层沙粒的湿润清凉和坚实,浪潮在静夜里声音特别轻柔。 想一想,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装满这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洋?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把山石冲蚀成细柔的沙粒,并且把它们均匀地铺在我的脚下?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酝酿出这样一个清凉美丽的夜晚?要多少多少年的时光啊!这个世界才能够等候我们的来临? 若是在这样的时刻里还不肯还不敢说出久藏在心里的秘密,若是在享有的时候还时时担忧它的无常,若是爱在被爱的时候还时时计算着什么时候会不再爱与不再被爱;那么,我哪里是在享用我的生命呢?我不过是不断在浪费它在摧折它而已吧。 那天晚上,我当然还是离开,我当然还是要把海浪、沙岸,还有月光都抛在身后。可是,我心里却还是感激着的,所以才禁不住想向这整个世界呼唤起来: "谢谢啊!谢谢这一切的一切啊!" 我想,在那宝蓝色的深邃的星空之上,在那亿万光年的距离之外,必定有一种温柔和慈悲的力量听到了我的感谢,并且微微俯首向我怜爱地微笑起来了吧。 在我大声呼唤着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同时下了决心、作了判断、有了承诺了呢? 如果我能够学会了去真正地爱我的生命,我必定也能学会了去真正的爱人和爱这个世界。 4 所以,请让我学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请让我学着不去后悔。当然,也请让我学着不要重复自己的错误。 请让我终于明白,每一条路径都有它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请让我终于相信,每一条要走上去的前途也有它不得不那样选择的方向。 请让我生活在这一刻,让我去好好地享用我的今天。 在这一切之外,请让我领略生命的卑微与尊贵。让我知道,整个人类的生命就有如一件一直在琢磨着的艺术创作,在我之前早已有了开始,在我之后也不会停顿不会结束,而我的来临我的存在却是这漫长的琢磨过程之中必不可少的一点,我的每一种努力都会留下印记。 请让我,让我能从容地品尝这生命的滋味。 淡淡的花香 曾经有人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植物?为什么总喜欢画花? 其实,我喜欢的不仅是那一朵花,而是伴随着那一朵花同时出现的所有的记忆,我喜欢的甚至也许不是眼前的大自然,而是大自然在我心里所唤起的那一种心情。 今天,我从朋友那里听到了一句使我动心的话,他说: "友谊和花香一样,还是淡一点的比较好,越淡的香气越使人依恋,也越能持久。" 真的啊!在这条人生的长路上,有过多少次,迎面袭来的,是那种淡淡的花香?有过多少朋友,曾含笑以花香贻我?使我心中永远留着他们微笑的面容和他们的淡淡的爱怜。 恐怕要从那极早极早的时刻开始追溯吧。 小卫兵 幼年时的记忆总有些混乱,大概是因为太早入学的关系,记得是五岁以前,在南京。 只因为姐姐上学了,我在家里没有玩伴,就把我也送进了学校,想着是姊妹一起,可以有个照顾,却没料到分班的时候,我一个人被分到另外一班。 不到五岁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无能是因为年龄的幼小,却只以为是自己笨。所有同学都会的东西,我一样也不会,他们都能唱的歌,我一句也跟不上,一个人坐在拥挤的教室里,却觉得非常寂寞。 总是盼望着放学,放学了,姐姐就会来接我,走过学校旁边那个兵营的时候,假如是那个小卫兵在站岗,他就一定会送我一朵又香又白的花朵。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众多的放学回家的孩子里,他会单单认出了我,喜欢上我,在那整整一季花开的季节里,为我摘下,并且为我留着那一朵又一朵香香的花,在我经过他岗亭的时候,他就会跑出来把那朵花放到我的小手上。 已经忘了他的面貌了,只记得是个很年轻的卫兵,年轻得有点象个孩子。穿着过大极不合身的军服,有着一副羞怯的笑容,从岗亭里跑出来的时候,总是急急忙忙的。 花很大很白又很香,一直不知道是哪一种花,香味是介乎姜花和鸡蛋花之间的,这么多年了,每次闻到那种相仿佛的香味时,就会想起他来。 想起了那一块遥远的土地,想起了那一颗寂寞的心。 想起了我飘落的童年,离开南京的时候,没有向任何一个玩伴说过再见。 高吉 想起高吉,就想起那些水姜花。 在北师艺术科读书的时候,高吉是我同届普通科的同学。 我们是在三年级的时候才开始熟识起来的,每天在上晚自习之前,坐在二楼教室走廊的窗前,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一面说一面笑,非要等到老师来干涉了,才肯乖乖地回到各自的教室里去做功课。 那个时候,有些同学已经在交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了,然而,在我和高吉之间,却是一种很清朗的友情。大概是一起编过校刊之类的,我们彼此之间有着一种共事的感觉,谈话的内容也是极为海阔天空。 日子过得好快,毕业旅行、毕业考,然后就毕业了。整个七月,我都待在木栅乡间的家里,每天都喜欢一个有在山上乱跑。 有一天上午,高吉忽然和另外一个同学来到我家找我。在我家门前,两个高大的男孩子竟然害羞起来,站在院墙外不敢进来,隔着一大块草坪远远地向我招呼。 父亲那天正好在家里,坐在客厅落地窗内的他似乎很吃惊,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件对他来说是很意外的事情。对他来说,我似乎还应该是那个傻傻的一直象个小男孩的"蓉儿";怎么冷不提防地就长大了,并且竟然是个有男孩子找上门来的少女了呢? 我想,父亲在吃惊之余,似乎有点恼怒了,所以,他冲口而出的反应是: "不行,不许出去。" 可是,那一天,刚好德姐也在家,她马上替我向父亲求情了: "让蓉蓉去吧,都是她的同学嘛!" 我一直不知道是因为德姐的求情还是因为父亲逐渐冷静下来的结果,但是在当时,快乐的我是来不及去深究的,在父亲点过了头之后,我就连忙穿上鞋子跑出去和他们会合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高吉。 那天我们三个人跑到指南宫的后山去,山上的溪水边长满了水姜花,满山都充满着那种香气。高吉说他要回金门去教书了,我说我也许可以保送上师大,那天天上有很多朵云,在我们年轻的心胸里,也有着许多缥缈的憧憬,我们相互祝福,并且约好要常常写信。 但是,两个人分别了之后,并没有交换过任何的讯息,我终于知道了他的讯息是在二十多年之后,在报上看到金门的飞机失事,他在失事的名单里,据说是要到台湾来开会,已经是小学校长了。 在报上初初看到他的名字,并没有会过意来,然后,在刹那之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对我来说,一直还是那样年轻美好的一个生命啊!这样的结局如何能令人置信呢? "高吉,高吉,"我在心里不断地轻轻呼唤着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候,那一年所有的水姜花仿佛都重新开放,在恍惚的芳香里,我听任热泪奔流而下。 我是真正疼惜着我年轻时的一位好朋友啊! 野生的百合 那天,当我们四个有在那条山道上停下来的时候,原来只是想就近观察那一群黑色的飞鸟的,却没想到,下了车以后,却发现在这高高的清凉的山上,竟然四处盛开着野生的百合花! 山很高,很清凉,是黄昏的时刻,湿润的云雾在我们身边游走,带着一种淡淡的芬芳,这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 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而虽然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连我心里的感觉竟然也完全一样! 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同行的朋友,这眼前的一切和我十八岁那年的一个黄昏有着多少相似之处。一样的灰绿色的暮霭、一样的湿润和清凉的云雾、一样的满山盛开的洁白花朵;谁说时光不能重回? 第67章 谁说世间充满着变幻的事物?谁说我不能与曾经错过的美丽再重新相遇? 我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朋友们大概也感染到我的兴奋。陈开始攀下山岩,在深草丛里为我一朵一朵地采撷起来,宋也拿起相机一张又一张地拍摄着,我一面担心山岩的陡削,一面又暗暗希望陈能够多摘几朵。 陈果然是深知我心的朋友,他给我采了满满的一大把,笑着递给了我。 当我把百合抱在怀中的时候,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和满足。 一生能有几次,在高高的清凉的山上,怀抱着一整束又香又白的百合花? 多少年前的事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次而已。也是四个人结伴同行,也是同样的暮色,同样的开满了野百合的山巅,同样的微笑着的朋友把一整束花朵向我送了过来。 也不过就是那么一次而已,却从来不会忘记。 令人安慰的就是不会忘记。原来那种感觉仍然一直深藏在心中,对大自然的惊羡与热爱仍然永远伴随着我,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经历过多少沧桑世事,可喜的是那一颗心却幸好没有改变。 更可喜的是,在二十年后能还再重新来印证这一种心情。因此,在那天,当我接过了那一束芬芳的百合花的时候,真的觉得这几乎是我一生中最奢侈的一刻了。 而这一切都要感激我的朋友们。 所以,你说我爱的是花吗?我爱的其实是伴随着花香而来的珍惜与感激的心情。 就象我今天遇见的这位朋友,在他所说的短短一句话里,包含着多少动人的哲思呢? 我说的"动人",就如同几位真诚的朋友,总是在注意着你,关怀着你,在你快乐的时候欣赏你,在你悲伤的时候安慰你,甚至,在向你揭露种种人生真相的时候,还特意小心地选择一些温柔如"花香"那样的句子,来避免现实世界里的尖锐棱角会刺伤你;想一想,这样宽阔又细密的心思如何能不令人动容? 我实在爱极了这个世界。一直想不透的是,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总是特别仁慈?为什么我的朋友都对我特别偏袒与纵容?在我往前走的路上,为什么总是充塞着一种淡淡的花香?有时恍惚,有时清晰,却总是那样久久地不肯散去? 我有着这么多这么好的朋友们陪我一起走这一条路,你说,我怎么能不希望这一段路途可以走得更长和更久一点呢? 也就是因为这样,我竟然开始忧虑和害怕起来,在我的幸福与喜悦里,总无法不掺进一些淡淡的悲伤,就象那随着云雾袭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一样。 然而,生命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无论是欢喜或是悲伤、总值得我们认认真真地来走上一趟。 我想,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 灯火 在夜雾里,请你为我点起这所有的灯火。 1 他曾经在她五岁那年,来过她家。 他们两家原是世交,然而那次会面的实际情形到底如何,经过了这几十年,真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只是两人都因而有了一种朦胧的认定:在她五岁那年,他们就已经见过面了。 在父执辈的筵席上,她偶尔会遇到那样的场面:父亲举杯向一位朋友劝酒,那位伯伯坚决不肯喝,父亲就会说: "怎么?五十年前就认得了的朋友,竟然连一杯酒的交情都没有了吗?" 说也奇怪,原来千推万辞说是有心脏病有胃病的伯伯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马上举杯一饮而尽,并且容光焕发的在众人的鼓掌声中转过来笑着要父亲再来干一杯了。 那时候,她的心里总会有一种温热的感动。五十年!五十年!而且是怎样流离颠沛的五十年啊!在那样漫长艰困的岁月之后还能与年轻时的朋友再相见,再来举杯,这样的一杯酒怎能不一饮而尽呢? 她慢慢能体会出这种心情了。在已经进入中年的此刻,能够有个象他那样的朋友坐在面前,听她一五一十的把最近种种苦乐的遭遇都说了出来,实在是一种幸福。 而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会默默聆听,间或插进一两句话,剩下的时间,他总是用一种宽容的眼神瞅着她,唇边还带着笑意,好象是在说: "随你怎么闹吧,反正,我是从你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了。" 在那种时刻里,她不禁要感谢那一直被她怨恨着的飞驰的时光了。就是因为时光飞驰,她才能在短短的几十年里,一次再次地印证着这种单纯的幸福。她喜欢这种感觉,就好象无论在多么阴沉的天空里,总有人肯为她留下一块非常干净又非常透明的蔚蓝。 那是只有五岁时的天空才能有的颜色吧,而五岁时所有其他的朋友们呢? 2 他是她的朋友里最有学问的一个,因为他知道所有花树草木的名字。 认得他不过才两三年,却很快就熟识得象相交了一辈子的老朋友那样。那是因为只要看到一种不知名的花草,就会让她想起他来,想他一定会知道这棵植物的名字。 而他从来都没让她失望过。只要她把植物的形状颜色特征说了出来,在电话那一端的他立刻就会有回答,不但会说出植物的名字,还会告诉她在那一本书里去查对。那些书都是他送给她的,里面收藏着这个岛上所有芬芳珍奇的植物资料。 他也常带她和朋友们一起上山下海去看这些植物。那天,下着好大的雨,他们到北部一座山上去年"红心杜鹃",那是一种只长在悬崖峭壁上濒临灭绝危机的高大花树。雨下得好大,阴暗的山林中又湿又滑,向上攀爬不知道要向那里用力,跌进泥泞中时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再爬起,不一会儿工夫,她的身上就因为出汗和雨水而变得又湿又滑了。 他却一直谈笑自若地在前面带路,还随时回过头来指点她观察那些长在岩石下和树根旁的小小植物,时时还弯身去拔弄一下,看看它们开花了没有。她心里好羡慕,羡慕这个朋友能够拥有一种极为美丽与丰盛的世界。 终于走出丛林,来到了这座山的边缘,雨停了,阳光把对面山上所有的草木照耀得闪闪发光。在两面峭壁之间,喜欢生长在岩石缝隙上的红心杜鹃正是怒放的时候,高大而又盘曲的树木在顶梢上开满了粉白粉白的花朵,她不禁雀跃欢呼了起来,而他却在旁边轻声地说: "可是,你要知道,我们也就只剩下这么几棵了。" 她回头看他,忽然间开始明白他从来很少说出的那一面了。眼看着一种又一种珍贵的植物在我们这一代里消失绝灭,在他心里承担着的,是怎样的悲愁和寂寞呢。 对这个美丽与丰盛的世界知道得太多了以后,也必然会爱得太多和担忧得太多的吧?那么,他那博渊的学问在这种时刻里似乎不再令她羡慕,却反倒要让她觉得无限同情起来了。 3 每次与他交谈之后,她的心里都会觉得比较平安,也比较能够重新珍惜自己。 原来,在这个纷纭杂乱的世间,能够保有一些不变的感觉和心情其实是不可能的。岁月在变,周遭在变,自己本身也是逐渐而缓慢地在改变,所谓永远所谓永恒似乎是非常脆弱的假象了。 但是,他是那种能够让你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对一切有了信心的朋友。 那夜,在山路上与他道别之后,她和朋友们缓步走回去的时候,心里就是这样在感激着他的。那夜并没有月亮,周遭却有着一层淡淡的月光,整座山林安多沉寂。有人在白天烧过杂草,入夜之后那种灼热的焦味还留在空气里,风吹过来,似清凉却又带着一丝温热,朋友们开始轻声地唱起歌来。她想,生命里一些无法触及的东西应该就藏在这样美丽的夜晚里了吧? 这么多年来,对于自己的创作生活,她一直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好象是在夜雾里摸索。作品没有完成之前,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什么,但是一旦完成了,她马上能够确定这里有多少是她所喜欢的,有多少是她所不喜欢的。所以,她同时是一个能够容忍一切而却又会在突然间变得爱憎分明的人,日子就这样不断反复地过去。 他却可以用短短的几个句子让她能回过头来省视自己,知道这世间其他的人也和她一样,也是要在长路上跋涉,也是要在夜雾里摸索,也是要在变动与不安里逐渐寻找自我的面貌。路很长,雾很浓,但是,如果肯保有一颗谦卑与洁净的心,一定会在前路上找到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在那里,生命另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尊严与价值。 她愿意相信他,也愿意相信这个世界。 4 和她们在一起,总有一种隐隐的豪情,好象总想向生命争夺出一些什么来。 那天。她说: "在这一生里,好想去交一场朋友。好想去走一趟丝路。 交一场那种能为你生为你死的朋友,走一趟那条能令你欢呼令你落泪的丝路。 走一趟丝路,去塔克拉马干大沙漠,去克里雅河,去楼兰,去罗布泊,就这样一路携手走下去。假如身边的朋友是男的,都么,风沙袭来的时候,能有宽阔的肩膀为你阻挡,在枯萎的红柳树丛和野生的白杨树之间,想象着千百年前曾经有过的充满了柔情的春天,再怎样艰难困苦的的跋涉也会象神话一样美丽的吧? 俊如身边的朋友是女的,到么,在三四个人一起走着的时候,就可以不断地唱起歌来。在湛蓝的星空下,披着一式手织的黑毛线披风,对着有限的岁月无限的江山,我们必然会怀着同样苍凉而又同样豪迈的胸襟的吧?" 第68章 听了她的话,她们开始笑了起来,笑声里藏着一些轻微的叹息。是啊!她们每个人的梦里不是都一直有着那样的一条丝路吗?然而,那样的梦,那样的豪情什么时候才会成真呢? 于是,只有在相聚的时候安排一些小小的意外或者一些突发的奇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只能偶尔与生命做一些小小的争夺。也许是走上一条陌生的山径,也许是去到一处无人的海边,只能偶尔去走上一回,去看上一眼,偶尔在一个她们原来也可以享有却永远无法享有的世界里稍作流连。 而在深夜的画室里,她开始把那条丝路画在画布上,在涂抹之间,想象着万里之外那繁星下的沙漠,心里象有烈火在烧灼。 5 也同样是一个有着淡淡月光的晚上,他指着山坡下的万家灯火向她说: "你知道'小王子'的作者吗?他是个飞行员。常常飞过沙漠的上空,他曾经描述过在夜里飞过荒寂无人的沙漠之后,忽然看到远远一处城市的灯火时的那种感动。因为有灯火的地方必定有人类。有灯火的地方也必定有着关爱……" 她完全相信那种感动。她也完全相信,有灯火的地方也必定会有愿意原谅她、愿意引导她、愿意接纳她和愿意与她共享一个梦境的朋友。 人生真的不过只是短短几十年的光景而已,在这几十年里,还免不了要有误解,要有争战,要有悲愁病苦和别离,但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同的朋友,生命又最怎样一段令人爱恋和感动的岁月啊!在她走过来的这条长路上,在每一个转折和每一处角落上,在她察觉得到和察觉不到的时刻里,都有朋友在默默地为她点起一盏灯火。 能够来到这世间,能够与相识或者不相识,记得或者不记得的朋友们共度这几十年的时光,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所以,她也愿意举起她手中的那一盏,在夜雾里,回答着那远远的亲切的好唤。 眠月站 有情所喜,是险所在,在情所怖,是苦所在,当行梵行,舍离于有。 ——自说经难陀品世间经 1 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寂静的山林。 从来也没有相到,会有这样寂静这样无所欲求的心情。 原来我们可以从流走的岁月里学到这么多的东西。 虽然时光不再!时光已不再! 2 是雨润烟浓的一天,森林中空有这两汪澄明如玉的潭水,空有这水深深浅浅的倒影,空有这湿润沁凉的芳香。 而轻轻涌来的云雾使近在咫尺的山林也只能有着模糊的面容,一如那模糊的背影曾经怎样盘踞在我的心中。 3 小径的两旁漫生着野花,细致的草本是一些细致而又自足的灵魂。 为什么只有我们要苦苦地在画页里翻寻?为什么只有我们要在暗夜里独自思索,思索那永不可知的命运? 为什么我不能只是一株草本的花朵,随意漫生在多雾多雨的山坡? 4 为什么一定要来印证那已经改变了心情?为什么一定要来探求那从来也没能留下的结论? 雾在林间流动,整座山峦都静卧在雾色之中,我在眠月站前停了下来。 苍老的火车站也在雾里,铁轨依旧,月台依旧,远处隐隐有汽笛声传来,那天下车的时候,曾经有过怎样慌乱的快乐啊! 而时光不再!时光不再! 5 火车站寂寞地伫立在雾里,站旁被大火烧毁的废墟中有人又重新在起高楼,可是,那被时光所焚尽了的日子,也能重新回来吗? 在深夜的旅舍里,我一张又一张地检视着白日里写生的成绩,仿佛在一段冷酷而又安全的距离里省察着我深心处的思想,省察着那不断从雾里云里山林里重新向奔回的少年时光。 6 从来没有想到我能画出这样寂静的山林。从来没有想到,我终于能够得到这样一种寂静而又无所欲求的心情。 古老的奥义书上是这样说的──显现与隐没都是从自我涌现出来的。所以,正好如那希望与记忆一样,在我终于明白了的时刻,才发现,多你隐没的背影里显现出来的所有诗句,原来都是我自己心灵的言语。所有的一切都来自领悟了的自我。 于是时光不再!时光终于不再! 池畔 我又来到这个荷池的前面了。 背着画具,想画尽这千株的荷。我一个人慢慢地在小路上行走着,观察和搜寻着,想从最美丽的一朵来开始。 仍然是当年那样的天气,仍然是当年那种芳香,有些事情明明好象已经忘了,却能在忽然之间,排山倒海地汹涌而来,在一种非常熟悉又非常温柔的气味里重新显现、复苏,然后紧紧地抓住我的心怀,竟然使我觉得疼痛起来。 原来,生命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原来,所有已经过去的时日其实并不会真正地过去和消夫。原来,如果我曾经怎样地活过,我就曾怎样地活下去,就好象一张油画在完成之前,不管是画错了或者画对了,每一笔都是必须和不可缺少的。我有过怎样的日子,我就将会是怎样的人。 那么,现在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面对着一如当年那样的千株的荷,我在心里轻轻地问你。 如果再相逢,你还会认得我吗? 如果再相逢,你还会认得我吗? 如果在我画荷的时策,你正好走过我的身后,你会停下来,还是会走过去呢。 我想,你一定会停下来的,因为,你和我都知道,在这一生里面,你是不可能在走过一个画荷的女孩子的身后,而不用稍做停留的了。 因为,你曾经怎样地活过,你就会怎样地活下去。 当你转过一丛丛的热带林,当你在一个黄昏的时刻来到这荷池的旁边,当你突然发现一个穿得很素淡的女孩正坐在池边写生,你是不可能不停步的了。 当然,在外表上,你不过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而已,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是不会有人知道你心里起伏的波涛。 可是,一切是怎样令人震惊的相象啊!这傍晚柔弱的阳光,这荷池里淡淡的芳香,这寂静的周围,甚至这个女孩所画的色调和笔触都不很流畅的水彩,这一切是怎样让人心怀疼痛的相象啊! 女孩在专心画画,没有回头,你站在她身后,注视着画面,可是,看见的却是多少年以前的那一幅。 你静静地来,又静静地离去,女孩始终没有回头。当你走远了以后,再转身遥望过去,隔着千朵百朵安静的荷,那个女孩正慢慢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着画具了。天色已睛,她穿着浅色衣裳的身影非常模糊而又非常熟悉,就象这充塞在整个空间里的荷香。 你心中也充满了感激,感激她的刚好出现,感激她的始终没有回头。 就是因为她没有回头,才使你知道,如果再相逢,你一定远远地就会认出我来。 每次到荷池前面的时候,都嫌太晚了一点。 盛开的荷是容不得强烈阳光的,除非刚好开在一大片的荷叶底下,不然的话,近午的阳光-来,开得再好的荷也会慢慢合拢起来,不肯再打开了。等到第二天清晨,重新再展开的花瓣,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再象第一次开放时那样的饱满,那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那样地肆无忌惮了。 然后,到第三天,就是该落下来的时候了。一片一片粉白柔润的花瓣落在浮萍上,却不会马上沉下去,翠绿的浮萍是花瓣变黄变暗前最后的一处舞台,在这一处温柔但是并不持久的舞台上,荷花展露了它最后一次妩媚的忧伤。 也不是没想早起过,也不是没有试过,可是,每一次都只能在近午的时候赶到,然后,面对着不肯再打开的花瓣,心里嗒然若失。只好慢慢地沿着荷池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两朵有荷叶的遮荫,还能快乐地开放,还能没有改变还能不受影响的那样的一朵。 有一次,在我背着沉重的画具,一朵一朵地找过去的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对我微笑,他说: "真正好看的荷花是在早上,你现在是找不到那样的一朵了。" 是的,老先生,谢谢你,你说的我也知道,可是,我如果不把这条长路走完,不把这千朵百朵荷花都看遍,我是不会甘心的。 如果,如果我刚好没看到那一朵,那一朵从清晨就开始在等待着我的荷,如果我刚好错过。 如果,只是因为近午酷热的阳光,只是因为我背上沉重的负担,只是因为周围的人群不以为然的注视,我就开始迟疑、停步,然后转身离去,那么,我心里就永远会留着一个遗憾了。我就会常常想到,也许,也许有一朵始终在等待着我的荷,就白白地盼望了一生,就终于在与我相隔咫尺的距离里枯萎而死。到那个时候,我错过的,将不只是一个清晨而已,我还错过了一个长长的下午,错过了一个温柔而又无怨的灵魂整整的一生了。 所以,这样的一条长路,我是一定要走完的,我宁愿相信,有这样的一朵。 而我也真的常会在奇迹一般的时刻里,与它相遇。在千层万层的荷叶之间,在千朵百朵的荷花之中,它就在那里,温润如玉、亭序而立。 对于这样的相遇,我们只有微笑地互相凝视,所有的话语都将是不必要和多余的了。 他们很喜欢用二分法来解释这个世界。 他们说:如果你心里有一种渴望,那必然是因为你对现实的不满意,如果你想要渡河到对岸,那必然是因为河的这一边不够美丽;他们还说;如果两人有缘,就必然不会分离。 第69章 他们把这个世界分成极端相反的两类:所有纠结着的心事都必须要在他们很快就决定了的结论之下一分为二,不是"是"就是"不是",不是"有"就是"没有"。 所以,他们是不能相信我们的世界的了。他们不会相信,在这个荷花盛开的季节,每一个在池畔写生的女孩都可能是我,也可能不是我,每一个站在我身后的观众都可能是你,也可能不是你。 那个回了头的我也许永远不不再是我,而那个始转没回头的女孩反而可能永远是我,永远在黄昏的池畔,画着一朵生涩的荷。 所以,如果有缘再来相逢,我们反而没有他们所猜想的那种快乐,反而要悲伤地回过头去,沉默地再次分离,这样的命运,是他们绝对无法想象和无法相信的了。 只有这千朵百朵的荷花知道,我们曾经怎样地活过,我们就会怎样地活下去。 两种时刻 我必须要承认,生活与生命在起初确实是不容易分辨的。 那时候,每天,我都在认真地过着我的日子,迎接着每秒每分变换着的时光。可是,我对任何事件都没有足够的智慧来分辨,我永远不能很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对我重要的,哪一样才是我想要永久保存的。因比,生活里永远充满了混乱、懊恼、悔恨和无所适从的感觉。 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的呢? 原来该是清明和朗爽的生命,却因为生活中所有琐碎的无知而改变了面貌。 今天,我又回到新北投山坡上的那个旧家去了。 屋子的新主人并没有住在那里,所以,所有我们曾经珍惜过的事物如今都只好任它弃置任它荒芜了。 大门是虚掩着的,站在门外的我可以看见我那杂草丛生的昨日。杜鹃、山茶、紫薇和桂花都被蔓草遮盖住了,只有门边那一棵七里香依然无恙,长得又高又大,并且依然对我开着细小洁白的花朵。暮色逐渐加深,郁香依旧袭来,我亲爱的朋友啊!你们之中,有谁能够真正解我悲怀? 在这个院子里,有我亲手种下的树,有我沿着小路边仔细栽下的花,石砌的矮墙内曾经有过如茵的绿草。多少个夏日的清晨,我喜欢赤足站在上面,嫩而多汁的小草特别沁凉、特别细密,衬出我洁净的足踝和我那洁净的青春。大屯山总是在云里和雾里,绕着墙外流过的,就是那一条小河,让我在每天早上刚醒的时候都会以为是雨声的小河。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河的水流仍然是一样的声音,而那个曾经那样喧哗快乐的家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那个短发圆脸爱笑爱闹的女孩怎么会改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呢?那些个曾经那样温暖和芬芳的夜晚,有多少次,刚升起的月亮就在整排静默的尤加利树后面,月明如水,而为什么?在那些时刻里,我却总是一句真心的话都不肯透露,一点消息都不肯传递呢? 生活与生命的分别也许就在这里了吧。 在生活里,一切都好象是正常和必须的,所以我们一切的反应也都是从容和有规有矩的。但是,在面对着只属于生命的那些独特时刻里,却总会有一种压力迎面而来,让我们觉得犹疑、战慄和身不由己。 十九岁那年,站在山坡上,远远望去,仿佛所有的峰峦、所有的江流都充满了一种令人振奋的希望。而二十年后再来登临,再来远远地望过去,山峦和江流外面的世界就是我们曾经摸索追寻、跌倒再爬起来、哭过也笑过的那一个世界。在灰紫色的暮霭里,所有的过去井然有序地在我眼前排列开来,我发现,我竟然能够很轻易地就分辨了出来,哪些时刻是属于生活,而哪些时刻是只属于我的生命的了。 因此,就真的好象我写的那两句诗了: ——所有的时刻都很仓惶而又模糊 除非你能停下来远远地回顾 因此,对那个逝去的岁月里认真生活过的我,总禁不住会产生一种怜爱的感觉。真奇怪的安排啊!为什么在回头看的时候能够看得那样清楚,而在事情发生的当时却总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呢?也许,有的人会说,这是随着年龄的成长而逐渐改变的一种力量。那么,这种逐渐让我们改变的力量到底是怎么来的呢,为什么一定要我们用一生的时间来搜寻才能发现呢? 我年轻的学生写信给我,她问我:"老师,在您的一生里,好象一直是安稳地走过,您可曾经历过挫折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如果她的挫折指的是战乱、流离、穷困、被歧视、被冤屈、失败和失望这些历程的话,那么我是都经历过的。在我的生活里确实遭遇过不少的风浪和挫折,也曾焦头烂额地应付过,可是在应付过去了以后我就把它们都忘记了。今天要我再来追溯就是一些非常模糊的片段,而在这些片段里我能记得的也只是一些令我觉得安慰的朋友的言词,他们的安慰就好象那些闪烁在黯淡天空上的星辰,使我的生命因此而变得比较坚强和充实,所有的挫折都只是生活上一些必须经历然后再忘记的时刻了。 在我成长的过程里,上苍不断地眷顾着我,神不断地给我增添了无数美丽的记忆。就好象结婚的时候,两个穷学生怎样筹措、怎样张罗的细节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却一直记得他给我的那把小苍兰的柔白与芬芳。还有他告诉我的花店女店员怎样追出来微笑地为他在礼服上插上胸花,而我不断地想象,当他捧着那把小苍兰喜孜孜地走过布鲁塞尔春天的市街前的时侯,他周围的行人曾经用怎样怜爱与欣羡的眼光目送过他。 又好象那一次几乎要置我于死地的难产,在待产室里怎样孤独又焦虑地接受那好象永无止尽的折磨。那些挣扎,那些哀号,在今天回想起来时都非常模糊了。却永远记得在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时我盈眶的热泪,还有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护士在我身旁一迭声的安慰:"好勇敢的妈妈!好勇敢的妈妈!" 又好象在那一年,当他的母亲突然逝去的时候,我是怎样努力将他从深沉的悲伤里引导出来的种种也已经忘记了。却永远记得在过了好多天木然的日子以后,有一天早是,他终于将我环抱起来,用极轻极柔的拥抱,让我明白,此后我将是他唯一深爱并且可以依靠的人了。这样一种无言的许诺,在世间将没有任何珍宝可以替代,而我每回想起,每回心中就充满了庄严与温柔的感激,我愿永生永世能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 所以,我亲爱的朋友啊!我相信我们彼此都已经开始明白了。我不必在这里把那些我已经不再在意和已经快要忘记的挫折和忧伤再一一列举出来,我所想的和我所写的都是我愿意留下来的记忆,生活与生命真正的分野也许就在这里了吧:前者只是一种我们经历过的无法逃避的、在有一天终于都会过去的分分秒秒,而后者却是我们执着的,不断想要珍惜地记起来的那些人和事的总和。 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的啊! 因此,今天的我,站在荒芜了的旧日庭院前的的,一面感受到傍晚山风袭来的肃杀,一面却又深深地呼吸着七里香浓郁的芳香,生活与生命是怎样一种奇妙而又矛盾的组合啊! 我知道,日子会逐渐地过去,岁月想必也会逐渐地在我心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我想必也会在将要来临的日子里,把这些生活上下不可避免的悲愁逐渐忘记,把这一层灰紫色的暮霭和丛生的杂草都从记忆里剔除,然后,在回头看的时候,我将只会记起这一棵七里香来。对于今天这一个时刻所有的记忆,将只有这一棵七里香了。那样高大、那样诚恳、却又那样细致地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为我开出了一树细小、洁白和芬芳的花朵来。 亲爱的朋友,有些花树生长在山林间,有些花树将会永远长在我的心中,长在生活与生命交错而过的时刻里,我将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忘记。 中年的心情 今夜,在我的灯下,我终于感觉到一种中年的心情了。 这是-种既复杂却又单纯,既悲伤却又欢喜,既无奈却又无怨的心情。 这是一种我一直不会完全知道的心情。 在那个时候,在十几年前,当船停靠到旅程的最后一站,当我在法国的马赛港上岸的时候,世界曾经以怎样光辉灿烂的面貌来迎接我啊!我,一个艺术系的小小毕业生,一个年轻的东方女子,是怀着怎样一颗热烈如朝圣者的心,在博物馆和美术馆的长廊里,一张画一张画地看过去,每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而在学校里,每逢考试,每逢竞争,就用一种超乎平常百倍千倍的力气会拼斗,不得到第一誓不罢休。寒冷的深夜,在布鲁塞尔市中心租来的简陋画室里,埋头作画的我似乎竟然有着一种烈士的心情了。 在那个时候,我的周遭充满了种种美丽的事物,每一种都有一种不同的光采,我每一种都爱,都想要,并且,都一定要得到。 而十几年过去了,就在这个夏天,我去了一趟纽约和芝加哥,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里,我却有了一种不同的心情。墙上挂着的画幅依旧让我喜爱,但是,我已经学会用另一种方法来观看了。我知道这个博物馆里有着惊人的丰富珍藏,然而,我每一次去,却都只看一个小小的区域。我可以用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来欣赏莫内的一幅灰紫色的睡莲,在我喜爱的画幅之前,我变得非常安静和从容,我不再像十几年前那样的急切,那样匆忙地在博物馆里上上下下奔跑,渴望着能把每一样东西都看遍,渴望着能够不漏过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角落,我不再是那样的一个人了。 第70章 十几年的生活,使我有了不同,我已经知道,世间的美是无限的,而终我一生,我所能得到的却只是有限中的有限,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因此,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来享受我眼前所能见到的这-点有限的美呢? 当然,我知道,就在另外一幢楼里,或者,就在另外一间展览室里,甚至,能在隔墙,就在一扇门之外,有我还没有见到的珍奇与美丽,也许在我一举足,一跨步,一开门之间就可以见到。 可是,我也深深地明白,就在我惶急地一转身的时候,那张原来已经在我眼前,原来已经安静地呈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幅画,原来已经在墙上等待了我那么多年,原来已经等到了我的来临,原来,原来巳经就要马上进入我的心里,马上成为我日后的安慰与幸福的那份美丽,就会在我一转身的那一刹那,被我永远地抛在身后了。 因此,我就站住了。也许是在这一张灰紫色小幅的睡莲之前,也许是在另一个博物馆里,在那个神奇的月夜,无邪的狮子轻嗅着沉睡中的吉普赛人的画幅之前,我静静地站住了。在我能得到的有限之中,我甘心做一个无限专注热情的观众。 中年看画,竟然看出了一种安静和自足的心情来。 然而,"看画",到底仍然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收获,而在人生的这一条长路上,走到中途的我,错过了的,又岂仅是一些珍奇与一些美丽而已呢? 在人生的长路上,总会遇到分歧的一点,无论我选择了那一个方向,总是会有一个方向与我相背,使我后悔。 此刻,在我置身的这条路上,和风丽日,满眼苍翠,而我相信,我当初若是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也必然会有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鸟语花香。只是,就因为在那一个分歧点上,我只能选择一条被安排好的路,所以,越走越远以后,每次回顾,就都会有一种其名的怅惆。在我心里,那条我没能走上的小径就每次都在那里,在模糊的颜色里,向我展露着一种模糊的忧伤。 然而,中年的心情,是由不得我来随意后悔的啊! 于是,我不断地充实自己,锻炼自己,告诉自己:要了解世间美丽与珍奇的无限,要安静,要知足,要从容,要不后悔我所有的抉择,所有的分离和割舍。 因此,对现在的时刻就越发地珍惜起来。我想,所有被我匆忙地抛在后面的日子,对于它们,我是再也无能为力了。可是,对那些即将要来临的,对眼前的这一个时刻,我还来得及把握,还可以用我的全心与全力来等待、企盼与经营。 我想,无论如何,在往后的日子里,对所有被我珍惜的那里事物,我都要以一种从容与认真的态度去对待。 我原来以为,只要认真地琢磨,我可以把中年的时光琢磨成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只要我肯努力,生活就可以变得极为光洁、纯净、没有丝毫的瑕疵。 可是,我却不知道,生命里到处都铺展着如迷般的轨道,就算是到了中年,有些事情仍然是我无法探索也无法明白更无法控制的了。 因此,我愕然发现,人类的努力原来也是有限的。理想依旧存在,只是在每一个画夜的反复里,会发生很多细小琐碎的错误,将我与我的理想慢慢隔开。回头望过去,生命里所有的记忆都只能变成一幅褪色的画,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在我心里,曾经是那样鲜明的颜色啊! 面对着这样的一种结果,我在悲伤之中又隐隐有着欢喜,喜欢臣服于自己的命运,喜欢时光与浪潮对生命的冲洗。 而正如他们所说的:那就是我所有的诗里的心情了。 自从把诗印成铅字以后,就不断有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读者来问我,很直接或者很技巧地问我,他们很想知道,在我诗里的这种心情,是真的还是假的? 而我要怎样才能回答他们呢? 莫内的那一幅灰紫色的睡莲,或者他画的所有的睡莲:清晨的、正午的、傍晚的、一那些巨幅的连作,或者是那些小张的速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在他作画的时候,那池中的睡莲开得正好,与它们娇艳的容颜相比,莫内画上的睡莲应该只是一种没有生命的颜色而已。可是,画家在他的画里加上了一引他愿意留下来的,他希望留下来的美丽,藉着大自段里那无穷的光彩变化,他画出一朵又一朵盛开的生命。 这个夏天,当我站在他的画前的时候,七十多年前那个夏天里那一池的睡莲早已枯萎死去了。和他画中的睡莲相比,到底谁才是实?谁才是虚?那一朵是真的?那一朵才是假的呢? 又有谁能够回答我呢? 而中年的心情,也许就是-种不再急切地去索求解答的心情了吧? 也许就是在被误会时,不再辩解,再被刺伤时,不再躲闪的那一种心情了。 无怨也无尤,只保有一个单纯的希望。 希望终于能够在有-天,画出一张永不褪色的画来。 写给幸福 翠鸟 夏日午后,一只小翠鸟飞进了我的庭园,停在玫瑰花树上。我正在园里拔除杂草,因为有棵夜百合花挡在前面,所以小翠鸟没看见我,就放心大胆地啄食起那些玫瑰枝上刚刚长出的叶芽来了。 我被那一身碧绿光洁的羽毛震慑住了,屏息躲在树后,心里面轻轻地向小鸟说:"小翠鸟啊,请你尽量吃吧。只求你能多停留一会儿,只求你不要太快飞走。" 原来在片刻之前还是我最珍惜的那几棵玫瑰花树,现在已经变得毫不重要了。只因为,嫩芽以后还能再生长,而这只小翠鸟也许一生中只会飞来我的庭园一次。 面对起这一种绝对的美丽,我实在无力抗拒,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来换得它片刻的停留。 对你,我也一直是如此。 喜鹊 在素描教室上课的时候,我者见两只黑色的大鸟从窗前飞掠而过。 我问学生那是什么?他们回答我说: "那不就是我们学校里的喜鹊吗?" 素描教室在美术馆的三楼,周围有好几棵高大的尤加利和木麻黄,茂密的枝叶里藏着很多鸟雀,那几只喜鹊也住在上面。 有好几年了,它们一直把我们的校园当成了自己的家。除了在高高的树梢上鸣叫飞旋之外,下雨天的时候,常会看见它们成双成对地在铺着绿草的田径场上慢步走着。好大的黑鸟,翅膀上镶着白色的边,走在地上脚步蹒跚、远远看去,竟然有点象是鸭子。 有一阵子,学校想重新规划校园,那些种了三十年的木麻黄与尤加利都在砍除之列。校工在每一课要砍掉的树干上都用粉笔画了记号。站在校园里,我象进入了阿里巴巴的童话之中,发现每一棵美丽的树上都被画上了印记,心里惶急无比,头一个问题就是: "把这些树都砍掉了的话,要让喜鹊以后住在那里?" 幸好,计划并没有付诸实现,大家最后都同意,要把这些大树尽量保留起来。因此,在建造美术馆的时侯,所有沿墙的大树都被小心翼翼地留了下来,三层的大楼盖好之后,我们才能和所有的雀鸟们一起分享那些树梢上的阳光和雨露。 上课的时候,窗外的喜鹊不断展翅飞旋,窗内的师生彼此交换着会心的微笑。原来雀鸟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我们肯留下几棵树,只要我们不去给它们以无谓的惊扰,美丽的雀鸟就会安心地停留下来,停留在我们的身边。 而你呢?你也是这样的吗? 透明的心 陪母亲去医院做复健治疗,是我没课的日子里一定会去做的工作。 尽管外面阳光普照,医院里仍然有股隐隐的寒意,生病的朋友遇见了也会打个招呼,他们的脸色总是比平时的要阴暗多了。 一个实习的小护士走过无人的长廊,两边的落地玻璃窗把阳光带了进来,铺在光滑的磨石子地上,划出一个个的方格。穿着浅蓝色衣裙的小护士忽然微笑了,踮起脚尖开始在这些方格里玩起跳房子的游戏,一路向走廊这头跳了过来。 我就站在走廊的这一端,心中能完全感觉到她的欢喜。是啊!小女孩,快摆脱掉那些病房里的疾病与痛苦吧,在这个有阳光的长廊上,年轻的你有着一切感受快乐与幸福的权利。 我安静地站在满头白发的母亲身后,随着她缓慢的脚步往前走去,长廊外,新长出来的叶子在阳光里竟然是完全透明的。 在你的凝视之下,我多希望我也能有一颗完全透明的心。 独木 喜欢坐火车,喜欢一站一站的慢慢南下或者北上,喜欢在旅途中间的我。 只因为,在旅途的中间,我就可以不属于起点或者终点,不属于任何地方和任何人,在这个单独的时刻里,我只需要属于我自己就够了。 所有该尽的义务,该背负的责任,所有该去争夺或是退让的事物,所有人世间的牵牵绊绊都被隔在铁轨的两端,而我,在车厢里的我是无所欲求的。在那个时刻里,我唯一要做也唯一可做的事,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观看着窗外景物的交换而已。 窗外景物不断在变换,山峦与河谷绵延而过,我看见在那些成林的树丛里,每一棵树都长得又细又长,为了争取阳光,它们用尽一切委婉的方法来生长。走过一大片稻田,在田野的中间,我也看见了一棵孤独的树,因为孤独,所以能恣意地伸展着枝叶,长得象一把又大又粗又圆的伞。 在现实生活里,我知道,我应该学习迁就与忍让,就象那些密林中的树木一样。 第71章 可是,在心灵的原野上,请让我,让我能长在一棵广受日照的大树。 我也知道,在这之前,我必须先要学习独立,在心灵最深处,学习着不向任何人寻求依附。 白帆 可是,我如何能做到呢?如何能不寻求依附?在我的心里,不是一直有着你吗? 你是一艘小小的张着白帆的船,停泊在我心中一个永不改变的港湾。 我对你永远有着一份期待和盼望。 在年轻的时候,在那些充满了阳光的长长的下午,我无所事事,也无所怕惧,只因为我知道,在我的生命里,有一种永远的等待。挫折会来,也会过去,热泪会流下,也会收起,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气馁的,因为,我有着长长的一生,而你,你一定会来。 今天,阳光仍在,我已走到中途。在曲折颠沛的道路上,我一直没有歇息,只敢偶尔停顿一下,想你,寻你,等你。 雾从我身后轻轻涌来,目光淡去,想你也许会来,也许不会,开始害怕了。 也开始对一切美丽的事物怜爱珍惜。不管是对一只小小的翠鸟,或是对那结伴飞旋的喜鹊;不管是对着一颗年轻喜乐的心,或是对着一棵亭亭如华盖的树;我总会认真地在那里面寻你,想你也许会在,怕你也许已经来过了,而我没有察觉。 日子在盼望与等待中过去,总觉得你好象已经来过了又好象始终还没有来,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模样呢? 总有一天,我也会象所有的人一样老去的吧?总有一天,我此刻还柔软光洁的发丝也会全部转成银白,总有一天,我会面对着一种无法转寰的绝境与尽头;而在那个时候,能让我含着泪微笑地想起的的,大概也就只有你只是你了吧? 还有那一艘我从来不曾真正靠近过的,那小小的张着白帆的船。 孤独的行路者 生命原来并没有特定的形象,也没有固定的居所,更没有他们所说的非遵循不可的规则的。 艺术品也是这样。 规则只是为了胆怯与懒惰的行路者而设立的,因为,沿着路标的指示下次下去,他们虽然不一定能够找到生命的真相,却总是可以含糊地说出一些理由来。 那些理由,那些象纲目一样的理由使人容易聚合成群,容易产生一种自满的安全感。 但是,当山风袭来,当山风从群峰间呼啸而来的时候,只有那孤独的行路者才能感觉到那种生命里最强烈的震撼吧? 在面对着生命的真相时,他一生的寂寞想必在刹那间都能获得补偿,再长再远的跋涉也是值得的。 严父 八月,夏日炎炎,在街前街后骑着摩托车叫卖着:"牛肉,肥美黄牛肉。"的那个男子,想必是个父亲吧。新修的马路上,压路机反复地来回着,在驾驶座上那个沉默的男子,想必是个父亲吧。不远处那栋大楼里,在一间又一间的办公室批着公文、抄着公文、送着公文的那些逐渐老去的男子之中,想必也有很多都是父亲了吧。一切的奔波,想必都是为了家里的几个孩子。 风霜与忧患,让奔波在外的父亲逐渐有了一张严厉的面容,回到家来,孩子的无知与懒散又让他有了一颗急躁的心。怎么样才能让孩子明白,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多么崎岖的长路。怎么样才能让孩子知道,父亲的呵护是多么有限和短暂。 可是,孩子们不想去明白,也不想去知道,他们喜欢投向母亲柔软和温暖的怀抱,享受那一种无限的纵容和疼爱。 劳苦了一天的父亲,回到自己的家,却发现,他用所有的一切在支撑着的家实在很甜美也很快乐,然而这一种甜美与快乐却不是他可以进去,可以享有的。 于是,忧虑的父亲,同时也就越来越寂寞了。 贝壳 在海边,我捡起了一枚小小的贝壳。 贝壳很小,却非常坚硬和精致。迥旋的花纹中间有着色泽或深或浅的小点,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在每一个小点周围又有着自成一圈的复杂图样。怪不得古时候的奇-書∧網人要用贝壳来做钱币,在我手心里躺着的实在是一件艺术品,是舍不得拿去和别人交换的宝贝啊! 在海边捡起的这一枚贝壳的时候,里面曾经居住过的小小柔软的肉体早已死去,在阳光、砂粒和海浪的淘洗之下,贝壳中生命所留下来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为了这样一个短暂和细小的生命,为了这样一个脆弱和卑微的生命,上苍给它制作出来的小居中所却有多精致、多仔细、多么地一丝不苟呢! 比起贝壳里的生命来,我在这世间能停留的时间和空间是不是更长和更多一点呢?是不是也应该用我的能力来把我所能做到的事情做得更精致、更仔细、更加地一丝不苟呢? 请让我也能留下一些令人珍惜、令人惊叹的东西来吧。 在千年之后,也许也会有人对我留下的痕迹反复观看,反复把玩,并且会忍不住轻轻地叹息: "这是一颗怎样固执又怎样简单的心啊!" 荷叶 后院有六缸荷,整个夏天此起彼落开得轰轰烈烈,我只要有空,总是会去院子里站一站,没时间写生的话,闻一闻花叶的香气也是好事。 虽说是种在缸里,但因为紧贴着土地,荷花荷叶仍然长得很好。有些叶片长得又肥又大,亭亭而起,比我都高了许多。 我有一个发现,在这些荷叶间,要出水面到某一个高度才肯打开的叶子才能多吸收阳光,才是好叶子。 那些在很小的时候就打开了的叶子,实在令人心疼。颜色原来是嫩绿的,但是在低矮的角落得不到阳光的命运之下,终于逐渐变得苍黄。细细弱弱的根株和叶片,与另外那些长得高大健壮粗厚肥润的叶子相较,象是侏儒又象是浮萍,甚至还不如浮萍的青翠。 忽然感觉到,在人生的境界里,恐怕也会有这种相差吧。 太早的眩耀、太急切的追求,虽然可以在眼前给我们一种陶醉的幻境,但是,没有根柢的陶醉毕竟也只能是短促的幻境而已。 怎么样才能知道?那一个时刻才是我应该尽量舒展我一生怀抱的时刻呢?怎么样才能感觉到那极高极高处阳光的呼唤呢? 那极高极高处的阳光啊! 十字路口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十字路口等绿灯过马路,我就站在她对面的路口看着她,觉得很有趣。 刚刚在青春期的少女有种奇特的心理,只要一离开家门,她就会觉得街上每一个人都在注视着她。因此,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表示自己的毫不在意,她总是会把面容稍稍抬起,做出一幅目不斜视无邪而又严肃的样子,尤其在少女孤单一人处在群众之中的时候更是如此。看着她那样辛苦费力地慢慢走过马路,我不禁微笑了起来,天知道!整个十字路口的人群里,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在注意她呢?在这些为了生活匆忙奔波的人群里,有谁有时间站住了来细细端详一个青青涩涩的小女孩呢?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匆忙地越过了她,妇人的年龄也许刚过四十,也许只有三十五、六岁,但是她的穿着和面客已经到了可以说毫无修饰、甚至毫不掩饰她的困顿与忙迫的地步,她是真正地被生活蹂躏到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丝毫不再能在意的程度了。 妇人与少女都越走越远了,我仍然站在原地,想着时光怎样改变人的心和人的面貌。想着二十年的岁月可以有这样剧烈的改变,这样遥远的差异,不禁怅然。 马樱丹 在香港读小学的时候,学会了逃学。 要逼得我逃学的课不是国语也不是算术,而是劳作课。 劳作老师很凶,很黑很瘦的妇人,却常在脸上涂了过多的脂粉。 劳作课要做纸工,把彩色纸裁成细条,要反复编结起来,上下交叉,编成一块小小的席子。有那手巧的同学,会配颜色,不同色的纸条编在一起,可以编出象彩虹一样的颜色来。 而我什么也不会,剪得不齐,折得不整,也根本没办法把那些纸条编在一起,总是会有些掉出来,有些跑开去。满头大汗地坐在教室里,老师逼急了,我就逃学。 逃得也不远,就在学校旁边的山坡上。山坡没有大树,只长满了一丛又一丛的马樱丹,足够遮掩我小小的身体。我一个人躺在花下面,阳光总是柔和的,无所事事的我摘着马樱丹,仔细观察着那些象彩虹一样的小花朵,我想,我对色彩的初级教育应该就是从那些个逃学的时刻开始的。 从香港到了台湾,满山仍然是一丛又一丛的马樱丹。新竹师专后面的山上也有着一片和童年记忆里非常相似的山坡,住在新竹的几年,我常带着小小的慈儿爬上坡去。在柔和的阳光里,我们母女俩采摘着花朵,听着远远坡下传来的学校里的钟声,总会有一些模糊的光影从我心里掠过。 而那样的日子也逐渐远去了,一切的记忆终于如光影般互相重叠起来。只有在我经过每一丛马樱丹的花树前的时候,他们才重新带着阳光,带着钟声,带着那彩虹一般的颜色向我微笑迎来。 鸡蛋花 在香港的那几年,应该算是难民的身份,幼小的我,却从来不曾察觉。 父母把我们都送去了学校,我用刚刚学会的一点点广东话忙着在学校里交朋友,放学以后,就会有同学带着我到后山的树林里去玩,采酢浆草,或者采鸡蛋花。 那一棵鸡蛋花树就长在山较上,树很高,枝叶很茂盛,我们爬到树枝上稳稳地坐着,然后伸手摘取那些一朵一朵内黄外白的小花。 第72章 花好象永远在开放,任我们怎样摘也摘不完,我的童年好象总是坐在那棵树上,坐在香香甜甜的花丛里。小手心里捧着的是后来终于都散失了的花朵,但是我到今天还记得和我一起爬过那棵树的朋友们的名字,她们有人叫做如霞、有人叫做雪梅、有人叫做碧璇。 过了好多年,我在台湾读了大学之后又出国读书,路过香港停留了两天。我就一个人跑到旧时的学校去。学校没有什么改变,有的老师竟然还记得我,只是操场变得很小,后山的树林原来也只不过是一小块长着杂树的山坡地而已。我在树丛间的小路上慢慢走着,终于看到了我的那一棵鸡蛋花树。 树好象也没有什么改变,仍然在开着香香甜甜的的小白花,我微笑地抬头仰望,仿佛仍能看见当年那个小小的我坐在枝桠间。 枝桠没有人影,树下却坐着一个静默的人直对着我瞪视,衣衫陈旧破烂,皮肤不知道是脏还是生了病,斑斑驳驳的,年纪大概只有三十岁上下,可是对着我瞪视的双眼却有着一种很奇怪的苍老神情。 直觉上我以为他是一个疯子,所以我转过身就跑起来了,原来一个人走在小路上那种怀旧的温柔心情都没有了,只觉得害怕,怕那个疯子会从我身后追过来。 然后我才突然醒觉,那个人不是疯子,他是难民,他是那种在大饥饿的逃亡浪潮中留下来的难民。 站在小路的尽头,我进退两难,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做才好。风轻柔地吹过来,山坡下仍然是那个温暖的人世,我犹疑了很久,最后还是往山下走去,没有再回头。 台湾百合 我那一张五十号的油画"野生的百合花"在美术馆展出的时候,好几个朋友都来告诉我,说他们很喜欢我到种画法。 我想,也许是南横公路上特别肥美的那些花朵给我的影响吧。从来没有想到野生的百合能够长得那样硕大和挺秀,整片山坡上开满了洁白的花朵,风很大、草很长,而那些野生的花朵在湿润的云雾里散放着芳香。 土地里深藏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我们周遭不顾一切地向上茁长?按时开花,按时结果,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生命里最美丽又最神奇的现象。 如果要用人工来经营花圃,别说是那一整座山峦了,即使只是一片小小的山坡,我们也总会有疏忽和无法克服的困难,总会有不能完全如意的地方。去看过欧洲好几个著名的花园,只觉得象是一块又一块笨拙的地毯。 但是每次走到山野里,竟然发现每一处都好象经过仔细安排却又好象随意地在生长。在每一种高度,每一个角落,都有应该长在那里的植物,仿佛每一种植物心里都明白他们该有的归属,而只要找对了土地,就会不顾一切地往上生长。 台湾百合也必然是极为聪明和极为努力的一种吧! 在四面有着蔚蓝海洋的岛上,在高高而又清凉的山上,有一种洁白的花朵终于找到了她自己的故乡。 争夺 中午下了课,接到通知,下午四点正还要参加一个会议。 三点五十九分,我准时到了会场。 在整整两个钟头的时间里,我和其他的人一样聆听、发问和讨论,只是觉得特别的心平气和,并且常常控制不住那唇边一抹笑意。 因为,在我快乐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没有人知道我刚才去了那里。 我去了一趟海边,那个来回有一个钟头车程的海边,那个在初夏季节里特别清爽特别细致的海边。 有太阳,但是也有厚厚的云层,所以阳光刚刚能使我觉得暖和,刚刚能使海水在岩礁之间闪着碎亮的光;有风,但是也有好多高高的木麻黄,所以风吹过来时就添了一分温柔,吹过去的时候又多了一分转折。 细细的沙丘上丛生着藤蔓植物,低矮的绿叶间开着纷紫色的小花,我把鞋子脱了,赤足从温热的沙上走过。不是假日,海边空无一人,海浪的声音因而显得特别有节奏,沙丘也特别洁净特别细柔。我稍微计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十分钟的时间可以由我自己支配,于是,选了沙丘上背风的一面斜坡,懒懒地躺了下来,用一种散漫的心情,我在初夏的海边听风、听浪、听那远远的唱着歌的木麻黄。 然后,在五十分钟过去了以后,我就站了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细沙,穿上鞋子,很快地走回车上,很快地重新回到尘世,重新和周遭的一切有了接触。 但是,在会议桌前,在聆听和询问之间,总会有几次恍惚的刹那,在那个时候,好象那海浪的声音、海水的颜色、海风的触摩仍然环绕着我,仍然温柔地跟随着我,使我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我的快乐不过只是因为在这天下午,向生命做了一次小小的争夺,夺回了一些我原该享有却一直不能享有的生活。 栀子花 把花市逛了两圈,仍然空手而回。 我原来是想去买一株栀子花的,花市里也有不少盆栽的在展示,却都没有我想要的那一种。 我想要的那种栀子开起花来象大朵的玫瑰一样,重瓣的花朵圆润洁白地舒展着,整株开满的时候,你根本不可能从花前走开,也许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它,可是在日里夜里那种香气那种形象就一直跟着你,根本没办法将它忘记。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花市里的栀子都无法入选,不是太单薄就是太细小,没有一株能够让我停留。 我把我想要的那种栀子描述给花贩们听,有人说那种品种是有过,但是不容易找到。有人半信半疑。更有人说我一定看错了,世界上那里会有那么大的栀子花。 而所有的花贩都劝我: "算了!你找不到那种栀子的了!不如就买我眼前这一盆把。你看!它不也开得挺好的,小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微笑有礼地一一回绝了他们,走出花市,心里竟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我想,如果不是曾经遇见过那样美丽的一棵花树,我也许会对眼前的这些都觉得很满意了。在生活里,做个妥协并且乐意接接劝告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有些深印在生命里的记忆,却是不容我随意增减,也不容我退让迁就的,那怕只是一棵小小的花树。 苦楝 我最爱的一棵苦楝树,长在岛的南端。 当然,你也许不会相信我的描述,可是,在你开始要排拒我之前,请你先去看一看那一棵树。 那棵树长在岛的南端,长在一个有着历史意义不能忘记的特殊地点。周围有起伏的小丘,有木麻黄和银合欢还有很多棵别的苦楝树和他一起生长,在山丘与树丛之外是城墙,墙外是依旧深不可测的护城河。如果你走上了桥,如果你走进了那一座在光绪的朝代里就建好了的城堡,那么,请你稍稍停步,向右前方望过去,他就在那里,他会永远在那里等待着你。 当然,你最好在三月底和四月初的季节里去,在那个时候,你会看见他开了一树丰美而又柔和的花簇,粉紫的花簇开满在灰绿的叶丛之上,远远望去,你几乎不能相信,一棵苦楝能够开得这样疯狂而同时又这样温柔。 原来在同样的花树里也有着不同的命运,有些一生寻常,有些从种子开始就是令你无法忽视的生命里的贵族。 不过只是一棵苦楝而已,不过只是一棵在这个岛上随处都能见到的野生的树,但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因为他自觉的庄严与华美,因为那从根茎深处涌出的生长的力量,他终于把自己长成为一棵与众不同的植物。 谁说植物世界是静默的世界,在这一棵苦楝树开花的时候,整个亿载金城里都听得见春天欢呼的声音! 唯美 我不太喜欢别人说我是一个"唯美主义者"。 因为,在一般人对"唯美"的解释里,通常会带有一种逃避的意味。好象是如果有一个人常常只凭幻想来创作,或者他创作的东西与现实太不相会。我们在要原谅他的时候,就会替他找一些借口,譬如说他是个"唯美主义者"等等。 而我一直觉得,真正的唯美应该是从自然与真实出发,从生活里去寻找和发现一切美的经验,这样的唯美才是比较健康的。因为,这样的努力是一种自助,而不是一种自欺。 就是说,我们面对现实,并不逃避。我们知道一切的事相都是流变而且无法持久的,可是,我们要在这些零乱与流变的事相之下,找出那最纯真的一点东西,并且努力地把它们挑出来,留下来,记起来。 这样,就算世间所有的事物都逐渐地改变或者消失了,不管是我自己本身,或者是那些与我相对的物象,就算我们都在往逐渐改变与逐渐消失的路上走去了;但是,在这世间,毕竟有一些东西是不会改、。不会消失的。那些东西,那些无法很精确地描绘出来,无法给它一个很确切的名字的东西,就是一种永远的美、永远的希望、永远的信心,也就是我们生命存在与延续唯一的意义。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九百年后,我们重读苏轼月夜泛舟的那一篇文章时,会有一种怅然而又美丽的心情的原因了。 我们明明知道那已是九百年前的事了,明明知道这中间有多少事物都永不会重回的了,可是却又感觉到那夜月色与今夜的并没有丝毫差别,那夜的赞叹与我们今夜的赞叹也没有丝毫差别,时光是飞驰而过了,然而,美的经验知从苏轼的心里,重新再完完整整地进入了我们的心中,并且久久不肯消逝。 第73章 这样的唯美,才是真正的唯美,也是我心向往之的境界。 飞翔 有些诗写给昨日与明日,有些诗写给爱恋,有些诗写给从来未曾谋面,但是在日落之前也从来未曾放弃过的理想。 所以,我要请你,请你跟随着我的想象,(但是要在日落之前,要在黑暗现身之前啊!)但象在晨曦初上时,在澄蓝明净的天空里,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翱翔。 想象着一只白色的飞鸟,在展翼之前心里永远无法满足的渴望。(云山之外的世界呢?那个我从来不曾见过却永远也无法释怀的世界呢?) 多希望能振翅高飞,也许向东南,也许向西北,在令人屏息眩目的速度里,对着心里的影象寻去,也许,也许在日落之前终于能与他相会。 小小飞鸟所求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些小小的愿望,相知道山峦与河流真正的来处,想知道云雾之后是不是真有阳光,想知道那千林万径,是不是和自己所想象的果然相同,果然一样。 是不是,所有理想的寻求,都要放在一双纯白的羽翼上?是不是,在每一个清晨的开始,我们都该有一双翅膀?(今天是不是终于能触摸到他的面容?终于能靠近他的怀中?而那温柔的微笑和泪水啊!远方的海洋上闪着一波又一波金色的浪。)所以,我要请你,请你跟随着我的想象,当晨光初现,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白鸟轻轻飞起,几番徘徊犹疑,终于,在无垠的天空中选定了自己的方向。 在每一个清晨的开始,在每一个生命的开始,请让我们都拥有一双纯白的翅膀,让我们能在黑暗逐渐逼近的天空里,展开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飞翔。 一朵白莲 "先知"读后感 卡里·纪伯仑说: "灵魂绽放它自己,象一朵有无数花瓣的莲花。" 而他自己就是那最单纯与最深邃的一朵。 最早接触的"先知"是法文版,那是在布鲁塞尔读书时,好友依丽丝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喜欢那一本书的纸张,厚而柔白,边缘还带着切割不整的毛边。字体疏朗却又极黑,在飘着雪的窗前翻开书页,纪伯仑深沉而绵密的爱从此进入了我的心中。好几次,我停顿在一个句子的前面,一起又一遍地轻声读诵,怎么样也舍不得再去看第二句。因为,在读到这一句的时候,心里有一种热烈而又疼痛的反应,是我年轻的心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的发生又好象是我期待已久的,是一种似醉似醒的狂喜,一种忽隐忽现的疼痛。在我反复低诵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会反复袭来,有时候,一个晚上可以就这么过去,始终不舍得再翻一页,不舍得再去读下一句。 在我的成长过程里,有好几本要感谢的书,纪伯仑的"先知"就是其中的一本。 在这本书里,伟大的心灵以最单纯的面貌出现。他说的话,他用的字句都是最浅显的,甚至,他要我们去明白的道理也是极浅显的;而在我们进入了他的世界之后,就会跟随他,开始了一种温柔而又缓慢的蜕变。 王季庆女士在"先知"中文译本(纯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代序上说: "'先知'是一本奇妙的著作,它满足了个别心灵的不同需求。哲学家认为它是哲学,诗人称它作诗。青年说:'这里有一切蕴含在我心中的东西。'老年入则说:'我曾不停地寻求,却不知寻的是什么。现在,当我垂暮之年,在这本书中,我找到了我的宝藏。'科学家和法学家也坦白承认此书给他们很大的启示。" 这也是王女士为什么要翻译和推介这本书的原因,她希望: "希望我所爱的同胞,尤其是年轻的一代,能藉此丰富你们的心灵。更希望能因此介绍你们去接触原著和更多纪伯仑的著作。" 一八八三年一月六日生在黎巴嫩山地一个峡谷旁的小平原上,一九三一年四月十日死在高楼矗立的纽约城中,只有四十八年生命的纪伯仑不单在阿拉伯文学界创立了一种崭新的文体,被称为"纪伯仑体"。在黎巴嫩,他的名字深受尊崇,只要提出他的名字,你就可以得到他同胞的信任和友谊。而他的英文诗和散文,也同样具有不朽的地位,他的英文由于其美与简明而出众,可以作为英美本籍作家的典范与灵感的泉源。 在这些之外的,纪伯仑还是一个画家。在他为自己的书所作的插图里,展现出他灵魂深处更为细致的一种面貌。 所有的这些工作或者成绩,都源于纪伯仑对人类的无比的爱,这一分爱使他赢得了无数人的心。 王季庆女士在书前为我们做了极为详尽的介绍,她的译文也流畅而贴切,一路读来,不禁要感激她了。在她笔下,"先知"中美丽的言语与思想都是我们的了。 让我们一起来聆听先知与穆斯他法为人类所吟唱的生活之歌吧。 对于爱,他说: ——爱不给什么,只给予他自己。 他不取什么,只取自他自己。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为爱是自足于爱的。 对于婚姻,他说: ——彼此相爱,却不要使爱成为枷锁; 不如让它象在你俩灵魂之岸间流动的海水。 站立在一起但不要彼此太靠近: 因为庙宇的柱子分开矗立, 橡树和丝杉也不能在彼此的阴影中生长。 对于给予,他说: ——当你的井水充溢时你仍害怕口渴,这渴岂不是不得解的么? 然而有任何你还想保留的东西吗? 你所拥有的一切,有一天都得给出;因此现在就给吧,这样,给予的时机就属于你,而不是属于你的继承人。你常说:"我愿给,但只给那些值得受的人。" 你果园中的树不这样说,你牧场上的羊群也不如此。 对于工作,他说: ——当你工作时,你完成了大地最深远的梦的一部份,那是当那个梦生成时就已分派给你的。 你持续的劳动,事实上即是对生命之爱,透过劳动去爱生命,也就是与生命最内在的奥秘相亲近。 对于快乐与悲伤,他说: ——悲伤在你心中切割得越深,你便能容纳更多的快乐。 当你快乐时,深察你的内心吧。你将发现,只有那曾使你悲伤的,正给你快乐。 当你悲伤时,再深察你的内心吧。你将明白,事实上你正为曾使你快乐的事物哭泣。 对于罪与罚,他说: ——你怎么去惩罚那些他们的悔恨已超过了他们的罪行的人? 你们所乐于效劳的法律,它所伸张的正义不就是要令人悔改吗? 但你们不能使无辜的人悔恨,也不能令罪人心中释然。 痛悔在夜半将不唤自来,使人自梦中醒来而省视自己。 对于自由,他说: ——你将真正自由,并不是当你的日子不再有一丝挂虑,你的夜晚不再有匮乏和悲痛时,却是当这些事箍紧了你,你仍能脱身出来,赤裸而自在的。 在每一行与每一页里,纪伯仑都借着先知与穆斯他法的语言来解释这一个世界,在告别的时刻,女先知阿密特拉说:"这一天,这个地方和你曾说话的心灵都是有福的。" 先知却回答她: "是我在说话吗?我不也是个听众?" 我爱极了这一句回答。 不是吗?在这世间,有谁有权利解释一切生与死、悲与欢的奥妙呢?我们所能做的,不过只是用言语或者用文字来表达出已经被上苍所安排好了的情节而已,我们同时是演员也是观众,在唇间滔滔不绝时,心中也正在安静地聆听。 而在某些时刻里,正如先知所说的: "——这些他以言语说了出来,但是有更多的留在他心内没有说。因为他自己无法说出他更深的秘密。" 从初识"先知"到今天,已是十几年过去了,可是,喜爱这本书的心始终没有改变,每次翻开书页,都好像又重新站在那个飘着雪的窗前,心中象水洗过一般的清明洁净。 真希望年轻的朋友们都能看过这样的一本书,都能喜爱它,接受它,如同面对一朵单纯又深邃的白莲。 静寂的角落 序爱亚"喜欢" 那天下午,我们两个人在八里海边再过去的山路上慢慢地走着。 秋天了,芒革的颜色开始改变,一层一层就象远处起伏的海浪。在三月的时候会开出那样柔紫花簇的苦楝树,现在完全换了面貌,叶子干黄了,树上结满了金红色的小果,和澄蓝的天色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 在草丛里零落地躺卧着的,是几座老旧的坟墓。大概后代子孙常来祭祀,所以墓前铺着洁净的红色小钢砖,坟前有些彩绘的忠孝节义的故事,是乡间匠人画好以后,再烧在磁砖上的吧。 爱亚忽然靠近来告诉我: "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象这样的坟堆里玩儿上半天哩!" "为什么?你不害怕吗?" "不怕啊!我到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小时侯爱看磁砖上的画,觉得很好看,觉得有人能画得这么精致真是好事。" 爱亚的声音很好听,说起她的童年更带着一种欣赏和喜欢的腔调,可是,在初时的那阵惊讶过去了以后,我心里却不由得有了深深的感伤。 我的朋友,正走在我身边低语浅笑的朋友,曾有过的是怎样寂寞的一段童年啊! 第74章 民国三十八九年那一段岁月里,所有渡海而来的成人都没办法顾及他们的孩子了。在陌生的环境里,有时候胼手胝足也不一定能求得一家人的温饱,也因此,所有的孩童也就只能乖乖地忍受那原本不是他们应该忍受的饥馑和寂寞了。 五、六岁的小女孩,就常常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坟间,亚热带的阳光照着周围青翠葱茏的山林,她的整个启蒙教育都是从这个岛上开始的。坟前的图画和塑像是她的第一堂美术课,周围的山丘与河流是第一堂自然课,风声和鸟雀的鸣叫是第-堂音乐课,而和她渐渐熟识一起长大的乡间玩伴就是第一堂的社会课了。 读她的散文,我不得不落泪,因为里面有着极深极深的寂寞,也许连地自己也不一定完全察觉到的寂寞,是整个时代整个国家的命运丢给-个孩童的寂寞。 在她的"心之扉页"里,几乎篇篇都可以作为那个时代里极大多数被忽略了的孩童的证言,写出了属于大家共有的那些苍凉寂寞一去不回的童年。当然,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没有人要再来责备那些其实已经尽了全力的父母,可是,当爱亚拿起她那把锋利的雕刻刀一刀一刀地雕着那个五岁女孩的生活时,我们许多人的心里,也不禁要跟着一阵一阵就疼痛了起来。 原来真正的艺术品就是这样的。 在一个艺术家的作品里,也许只是用一种生活的方式浅浅道出的故事,却原来可以是几千几万人血肉相连的相同生命啊! 但是,生命里有着一种无法遮盖也不会长久隐藏的力最,在越是艰难困厄的境遇里,越能持续地成长。 喜欢爱亚,就是因为喜欢她面对世界的那一种态度——不畏惧、不逃避、不妥协;而在她所有看似安静缓慢的努力里,深藏着一段极强极烈的爱意。 在最静寂的角落里,有着最热烈的声音,只要你肯倾听。 这也是为什么在去年(七十二年)才开始写散文的她,在半年上写的九篇作品就有五篇被选录在年度或者其他散文集里的原因了。 她的那篇"白雨衣"登在中文版读者文摘上的时候,相信每一个读过这篇文章的读者都能感受到那个小女孩衷心的欢喜,在极简朴的几段文字里,让每个人都分享了人世间最奢华的快乐。 原来困苦虽然好象会影响了幸福,其实仍然不会真正地影响了幸福,原来苍凉寂寞的童年虽然疼痛,可是却也能让我们得到一些在今天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所不可能得到的快乐。原来生活与生命两者所需要的条件不尽相同,而一个鲜活丰沛的心灵在怎样艰难的境遇里都能找到他自己的方向,找到原来该属于他的幸福和快乐。 从爱亚的作品里,从她的生活与生命的例证里,我亲爱的朋友告诉了我,原来,原来一个人的成长是真真正正要靠自己的啊! 认识爱亚大概有五年,真正相识相知也不过是最近两年里的事。 到了中年,能够得到几个可以谈心的朋友实在是一种幸运。因为在日常生活里,每个人的日子都象滚雪球一样,越过越无法控制起来。每一件事好象都应该去做,每一个担子好象都该自己来担,好象中年的义务就是要让其他一切的人都满意,只除了自己。 所以,我们格外珍惜和朋友相处的部一段短短的时刻,如果能偷得半天空闲,我们就常常溜到近郊的山里或者海边去走一走。 有时候去看山樱,有时候去听海浪,一年里面,能够有着三两次的相聚。就觉得很知足很奢侈了。 在那些时刻里,爱亚总是穿着很好看的布衣布鞋微笑着走在我旁边,我总觉得,对她来说,生命里每一种安排好象都有道理,而她对看到的每一朵云每一棵树都会发出由衷的喜欢与赞叹。 所以,她把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叫做"喜欢"。 她说她喜欢红砖道,喜欢走在红砖道上的感觉,喜欢有风有树的好日子。 她说她喜欢一切与"牵"有关联的字。喜欢"牵引"、"牵挂",甚至"牵绊"也是好的,因为在这些里面都有着真情。 她说她喜欢缝东西,享受着"宁为女人"的女人才能领略的乐趣。她认为用手针缝东西的享受,大约只有爱自然的人才能明白。 谁说她喜欢下雨天。下雨是善缘,她喜欢下雨天,也喜欢广结善缘。 我不笑道爱亚怎样对待她自己,我可知道她怎样对待她喜欢的朋友。 只要她真的喜欢你了,那么,她就来对你广结善缘了。她会用钩针给你的母亲钩一块又漂亮又温暖的小毯子,放在老人家腿上保暖。她会在给她的孩子买到合用的文具时也想到给你的孩子买一份。在你丈夫过生日的时候,她会寄来(准时寄达)一张温柔可爱的卡片。在你想买一件没什么用处的东西的时候,她会把你硬拖硬扯地带开,坚决反对你的浪费。 当然,她也会,并且常常会督促你用功,而且在你写了一些坏作品时,不厌其烦站打电话来数落你,让你恨不得和她好好地吵上一架。 我每次都吵不过她,因为,她每次都认为自己有理,而当她自认有理的时候,那说出来的话可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由不得我来反驳的。 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喜欢她就是喜欢她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生命里真正美丽的事物原来也都来自一种坦然的态度,来自对整个世界的理直气壮啊! 然而,从她这一本"喜欢"里,我也终于发现了另一个静寂的角落。如她自己所说,最初的开始不过是爱读书而已,后来开始学写小说,而散文却是她心中始终不敢碰触的一辆尖利的刀子!因为那是要褪尽衣衫,最最真实无处可隐可遁的裸! 可是,她终于开始写了,并且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写出了这一本"喜欢"。 她终于拿起了那把锋利的刀子,给我们看她心里最深的那个角落。在那静寂的角落里,她细细地雕出一种寂寞,一个时代,一颗冷静而又热烈的心灵来。 我知道,今天的我,并不能真正描绘出属于爱亚的种种繁复不同的面貌,也不能预测她将来在文学的土地上将会有何等样的收获,更不能在她的旅程里给她任何的帮助与指引象她曾经给过我的一样。 我只能告诉她,我喜欢她的文字,也喜欢有她这样的一个朋友,喜欢在长长的路上能与她相遇,在好风好日里能和她并肩微笑地走上一程。 我喜欢她所喜欢的"喜欢"。 坚持的长春藤 读楚戈"散步的山峦"后记 很早就听说有这么一个人。 听说他在故宫博物院里作研究,对铜器还是什么别的写过几本大书,听说他原本是诗人,可又很爱画画。 在版画家画廊里看过他的版图,在别人的诗集里看过他的钢笔插画,有时候他用楚戈的名字写些书评。在一些和艺术界有关的报导里,也常有他的名字出现,那时候别人会用他的本名,叫他袁德星,通常是在报导故宫博物院的新闻里。有时候。记者会在袁德星三个字下面加上一个括抓,里面注明这人就是诗人或者画家、或者艺评家楚戈。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但是,在我心里,已经为他作好了一幅画像。 我想,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应该是长身玉立,瘦削而穿着飘飘然的长衫的那一种。名字里有个德字,应该是比较严肃沉默,不苟言笑的那一种。写过那么几本有份量的大书。应该是和你应对时,以谦和来暗示他那位得骄傲的身分的那一种。笔名叫楚戈,应该是言谈锋利如刀的那一种。又写诗又画画,应该是随时都会和你冷冷地道别,随时都会自我封闭起来的那一种。 在我的想象里,他甚至会长得比较黑,也许是他的名字给我的指示,也许是因为约略地知道,他早年当过兵,流过浪、吃过一些苦。 所以,当三年以前,我在台北的春之艺廊看到他本人的时候,不禁有点愤怒,这个人怎么可以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呢! 那天,朋友好心为我介绍: "来,楚戈来了,我带你去看他。" 当时我正站在一幅楚戈所画的水墨画前面,我喜欢他那张画里空灵而又热情的境界,就很高兴地跟着朋友往画廊的入口处走过去了。 我想,我可以接受他长得比较矮小的现实,我可以接受他没穿长衫都穿了功夫装一身短打的现实,我甚至也可以接受他热情的握手一点不含蓄一点也不严肃的现实;这些在初次见面的打击我还都可以接受。 但是,在那天,在刚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我实在无法习惯他的笑容。 那是很难形容,好象一个小孩子一样没有修饰没有提防的笑容,很天真、很快乐、很坦白的笑容。这样的表情我们通常只能在十五六岁少年的脸上见到,但是拿来放在一个应该已经有四十多岁的艺术家的脸上,实在让人无法习惯。 我们之间只交谈了几句就结束了,我转身之后向朋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当时的心情: "这个人怎么那么爱笑?" 而在今天,在三年之后的今天,在我翻读楚戈的诗画集"散步的山峦"之后的今天,我才明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兵士到一个学者一个艺术家的这条长长的路上,能够自我支撑、自我安慰和自我惕励的力量,恐怕也都是来自一颗天真的心和一幅天真的笑容了吧? 诗人扬牧说楚戈是:"在现实的悲悯情调中高洁地维持着近乎稚气的乐天,化梦魇为嘲弄。" 第75章 而楚戈自己说:"人家都看我无所谓的样子,实际是因为我太有所谓的关系。"在那样不设防的笑容后面,藏着多少苦涩的泪呢? 虽说我们很多很多的人都受过战乱的影响,但是,这其间的遭遇仍然有很大的不同。五六岁时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流浪其实并不算流浪,那十五六岁时就孑然一身跟着军旅飘荡的才是真正的漂泊啊! 那个时代里的幼儿和少年只有几岁的差别而已,但是就因为这几岁的差别就注定了我们一生的命运。年纪小的因为跟着父母,所以无论是读书或是以后进入社会,总要比较容易一点,而那年纪稍长的,在十五六岁时就要独自面对他一生中最强烈的一次苦难了。 我和楚戈相差大约有十岁,我和他的命运正是那幼儿和那少年的命运。十年的差别在今天看起来并不重要,而在当年,就是这个差别决定了他必须要离开家乡离开父母,从此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世界的那种遭遇,都种往前走时令人害怕往回看时又令人心酸掉泪的遭遇啊! 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除了"卑微的番号"之外,要怎样才能让人明白他也是一个有梦有理想的生命呢?除了"行囊中的几本破书"之外,要怎样才能喂养那渴望求知到几乎疯狂的"饥饿的灵魂"呢? 这其中的辛酸与苦涩是不可能完全记得或者完全说出来的了。相反的,楚戈除了在这本书的最后,在他那篇"古物出上记"里稍微透露了一些以外,在整本诗集里,他都只是用一种近乎嘲讽的口吻来诉说他的遭逢。好象保持"置身事外"的那种态度已经变在了他对抗痛苦的防身利器,使得他可以在别人无法靠近的角落里,保留着最后一丝的尊严。 长春藤克服天生的限制 它们用身体编结它们的恋 它们的恋也就是它们的生命 这是楚戈写给自己的诗,十几二十岁时的少年就象那长春藤一样: 怀着悠长的梦 用灵敏的听觉 向青空爬行 而在这少年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坚持,在极困顿极卑贱的境遇里也仍然不断地召唤着他,使他能够始终保有那纯真的欲望: 怎样的天空,生长怎样的星球 何等的心胸,出产何等欲望 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兵士到能书、能诗、能画、又学有专长的学者和艺术家,要走上这样一条曲折的长路真是需要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坚毅与沉稳的心胸啊!靠着这样的心胸,才可能出产这样的欲望,才能在这三十几年的时间里克服种种困难,努力充实,努力向自己也向世界证明——尽管一无依靠,一个少小就离家的孤苦少年也能实现他自己的梦和自己的理想,也能在知识和艺术的领域里有一场丰收。 所以,我今天才明白,他有那样一副笑容应该是最自然的事了。他是有资格那样向人群微笑的,无论如何,这个世界虽然残酷了一点,但到底也回应了他的呼唤。虽然他的种种成就极大部份都要靠他自己的自修才能得来,可是这个世界最后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啊! 不是吗?正如他自己说的: "有些人经过过苦日子、经历过大灾难,就害怕那日子再降临,而我却持相反的看法:反正那样的日子都能过来,世界又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是的,这个世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颗犹疑徬徨不肯坚持的心,或者是那千万个为自己的不肯进取所找出来的借口。 楚戈的故事,不!我应该说楚戈亲身的遭遇,在很多境遇困苦的少年心中,似乎是一则遥远的神话。可是,如果你们知道这是一则千真万确的神话,就发生在这个时代,就在我们身边的一则神话。一个十八岁瘦小、肮脏邋遢的二等兵,在车床组当学徒被人起了一个"油渣"诨名的那个孤苦少年就是今天的楚戈。当年那双起着厚厚的茧,手指僵硬,无法握筷子更无法提笔的手,现在却被别人称做诗画双绝,在鉴定古物方面更是绝对的权威。如果,如果你能看到这-双手,或者,如果你能看到由这一双手所创作出来的作品,那么,你就应该相信,这个世界并不可怕,如果你肯坚持,它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当然,再怎样坚持的心,也是有着弱点的,在某些方面,有时候几乎会脆弱得不堪-击,就连站在-条普通的柏油路上,也会忽然间想起那一条往日的路:"奇+---書-----网-qisuu." 藏在记忆里的 一条石板路 常常会从听道深处 歌唱起来 有时是牛蹄的节奏 有时是木屐蛩音 一一呈现在那挑担的形象中 很久以前,我从这里 走向了地平线 如今迷失在柏油路上 不得回头 那种怎样也消灭不了的怅惘,随时随地就会袭来。在这个时候,诗人解下了他一贯的防身利器,在这个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他反而不断地描述: 将夜,未夜的 那时 在喷雾般麻点的景色里 常常坐在晒谷场的板凳上 守候 第一颗星 曾经守候 第一颗星的晒谷场 在喷雾一般的景色里 麻点渐浓 记忆更淡 将夜未夜的 此时 只剩下一条 清冷的板凳镌刻在 记忆中 用文字也无法描摹出来的乡愁,他就用画笔来让它更凸显,在整整半页的空白上,是那一条清冷的板凳。房屋、天空、星辰和月亮都拥挤在左上方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因此,右下方的晒谷场显得特别大特别空旷,那一条板凳的投影也显得特别的长。所有的思念,都寄托在那一片空漠清冷刚刚升起的月光里了,在那将夜未夜的时刻,曾经坐着守候一颗星的少年如何能揣想到他将会经历的风霜和优伤呢? 因此,在这么多年之后,能用画笔在纸上再现那记忆里清冷的板凳,对楚戈来说,也是一种尖锐的痛苦和一种尖锐的快乐了吧? 不管是痛苦或者快乐,他都不断地用画来反覆,这里用彩墨在宣纸上轻轻点染,那边用单纯的线条一笔带过。有时候,他无视于绘画的规则与技巧,几乎到了要令人生气的地步,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一个不重视自己作品的艺术家,他的种种行为有时候实在无法原谅。 他会用一些古怪的破碎的纸张,画一些好得不得了的钢笔素描,刚给你看完之后可能就会找不到了,找到的时候也许已经被撕破了。而在他每一张费尽心血画出来的水墨画上,一定会有至少一处的污迹和墨点,他的朋友都说,鉴定楚戈作品的真伪有一个方法最好用,那就是凡是干净没有污迹的作品一定都是假的! 当然,如果你能面对他完成的作品,你也就不会太在乎那些污迹了。楚戈的画实在有它动人之处,他和一般象我们这些受过专业训练的画画的人很不相同。 对他来说,画笔就是他的思想,平铺在画笔下面那一张纸就是他的心。当他想说话的时候,他就拿起笔来沾饱了墨,在雪白柔软的宣纸上画出一些他自己也不太能控制和解释的图象出来。因为没有学过什么规矩所以反而能够没有什么顾虑,又因为没有什么技巧结果有时候反而会得到一些很诚恳的效果来。他的世界虽然因为没能在适当的时候得到过适当的训练,所以偶尔会显得不够坚实,但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他那颗热情的心,所以常会有神来之笔,如江河浩瀚,一挥而就,全无束缚和多余的心机。 此刻,在细读了他的"散步的山峦"之后,我不知道楚戈为什么一直要强调他是一个生性疎懒而且又不爱守信用的人?我不相信,能够把自己锻炼成这样坚韧又这样精致、这样认真又这样淡泊的楚戈,我不能相信他在艺术创作的生活上是没有用过全力的。 也许,在他来说,也许有一个更高的理想,象所有的艺术家一样,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来达到那个理想,正如他在"清晨"那一首散文诗里所说的: ——要是群鸟犹在梦中,我有把握将一条幽径走醒,因我的步履,一一印入前人在此行径的足痕。 因此,"疎懒"也罢,"不爱守信用"也罢,或许都是他为了能够全心全力投入创作生活的一些手段罢了。在今天,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楚戈远远地回头招呼那个瘦小孤独的少年,柔声地告诉他,不要害怕,你看: ——尝尽所有的漆黑与苦涩之后,才知道翻腾的溪流,正是群山封存已久的歌唱。 在整本书里,我们都会不断地听到一颗炽热的心在向生命呼唤,我们也会感觉得出艺术家那诚挚的欲望和他天真的笑容。 他那几十年来不曾褪色的没有修饰也没有提防的笑容。我们也会不自禁地向他微笑起来。 关山月 我并不喜欢楚戈所有的画。 真的,就算是我已经开始喜欢起楚戈这个朋友的时候,我也不能完全接受他所有的作品。 我总觉得在他的许多作品里都带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味道,这种感觉发挥得好的时候是潇洒,发挥得不好的时候就是轻忽了,而我一向对轻忽的画家是存有极深的成见的。 好在楚戈的画里还有着非常强烈的热情,并且常带着一种令人喜悦的天真与纯朴,因此可以弥补他经营和技巧方面的不足。 第76章 其实,假如一个人能够在故宫博物院里做古物的鉴定工作,对彩陶、铜器和玉器都有独到的研究,并且又会写诗又会写字的话,那么,我们对他的画实在也不应该再苛求了,不是吗? 所以,每次看到他的水墨和版画的时候,我都会用一种很快乐的心情去接受去欣赏,有时候也能进入他那种写意的文人境界,觉得也有他的意趣。 所以,那天他要我们去他的画室看画的时候,我就是抱着这种松散的心情去的。我想,我既然喜欢这个朋友,那么,就放宽我的标准——喜欢他的画吧,也没有什么不好啊!不是吗? 那天下午天气很闷热,他的画室是故宫的宿舍,前面大概是要拓宽马路什么的,屋子被拆了一半,我们要绕到后面,穿过一条瓦砾堆积的小路,才能找到地家的后门。 后门是洞开的,屋子里凌乱的陈设一眼可见,纱门也没有锁,只用一个畚箕挡在门口。我们本来还以为是锁着的,所以大家都停在门前等随后过来的楚戈来开门,想不到他笑嘻嘻地跑来把畚箕拿开就连声嚷着: "请进!请进!" 我心里有点纳闷,整个下午我们这一大伙人连楚戈在内都在外面待了半天了,他的画室就是靠这-个畚箕把门的吗? 他的画呢?难道他把画都藏好了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的吗? 进了门之后我们大家都有这个疑问,所以不约而同地一齐开口问他: "你的画呢?" 屋子里好热,楚戈忙着给角落里的小电扇插插头,又忙着收拾椅子上的棉纸、宣纸和报纸,地上也是乱七八糟地铺满了一层层的旧报纸,我整个人觉得心烦气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狭小混乱的画室,楚戈在这样的屋子里能画出些什么样的东西来呢? "你的画呢?"又有人问他。 楚戈满不在乎地朝地上一指: "都在这里了啊!" 然后他就走过来把铺在地上的旧报纸掀起一层。在底下平摆着的是他那些已经画好并且裱好了的作品,一张又一张地层层堆积着,要两个人对面互相帮忙才能把那些画逐张翻起来给大家看。 楚戈的解释是说放在地上比较平一点,而且地上的面积也比较大,有个朋友开玩笑似的问他: "你门也不锁,难道不怕小偷来偷画?" 楚戈的回答才真令人生气,他说: "我想没有小偷会来。我怕的只是这附近猫,万一进来了在这上面小个便什么的我就惨了!所以我才用畚箕把纱门挡住。" 在他们彼此嘻笑的问答之间,我一直没有说话。我实在不想说话,假如一个画家认为他唯-要提防的敌人只是几只附近的野猫,假如他认为看守门户最好用的东西就是那一个畚箕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开口的必要了。 画一张一张翻开,象他平常的作风一样,有画得好的,也有画得不怎么好的。凭良心说,他的画除了不太肯用心经营之外,实在也另有一种感人的特质,所以我一张一张看下去之后,人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要怎样来形容他的特质呢?也许,楚戈的作品和他的人都有一种这样的感觉把,画家的那一颗心,就象眼前这一张温润的宣纸和棉纸一样吧。因为它的洁白,因为它的毫不提防与毫不抗拒,因此只要有一滴下去,它就会在纸上给你洇开成一大块墨色,自然而温柔地向四周扩散成一片好看的风景。 画一张一张往下看,画家的面貌也一点一点的呈露出,然后,那一张大幅的山峦忽然逼在眼前。 "天啊!" 我记得那时候我是惊呼了一声,声音很轻,只有我自己听得到,也只有我自己感觉得到我心中的冲击与痛楚。 那整张横幅上是一整座纵横疾走的山峦,我说它"疾走"是因为画家在下笔的时候有一种运笔如飞的气势,但是在急剧的笔触之间又连绵延伸出厚重沉稳的质感,峰与峰之间有着崇峻的对峙,而一轮明月高高悬在山峦之上,灰蓝的月色里所有黑色的线条把山峦刻划得深暗而又苍凉。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 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 不见有人还。 …… 楚戈把整首关山月都写上去了,可以想象得出他在画在写的时候那一种笔墨酣畅痛快淋漓的心情,好象那祁连山前大漠风沙的声势整个都被他搬进了画里,而那是我的祁连山,那是我血脉相属相连的祁连山啊! 我抬头面对楚戈,轻声问他: "你是怎么画出这一张来的?" 他说: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非这样画不可。画完了再题诗,自己也被画里的气势震住了,我没想到我可以画成这样。" 他回答我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完全没有他平时那种满不在意的感觉了,在他的声音也是一种近乎严肃的诚恳。 在这样一张作品前,每个人都不说话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面对着这样一张作品的时候,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了。在这月光与山峦之间,有汉唐那些时代里的征战,也有我们这一个时代的阴影。有李白的悲凉。也有属于楚戈自己这一生的沧桑。所有语言无法描摹出的令人痛楚的遭遇,楚戈都把它们画进这一张画里了。 我忽然再也不敢对楚戈存有一丝轻忽的心了。能够画出这样的作品来是一定有他的原因的,这绝不象楚戈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没有人能在"不知道"的情况之下画出一整座沉稳而又苍凉的山峦来。 我想,楚戈在画的时候应该是知道的。他心里应该很清楚风沙的来势、山峦的走向、月光的清冷和一整个胸怀里热血的沸腾,这些在他一笔一笔画着的时候都应该清清楚楚地知道的。只是也许是因为来势太猛,波涛太汹涌,心中充塞得太满,才使得他在下笔的时候有着微狂微醺的醉意而把其他的一切都遮盖住了。 而其实,在平常的日子里,那些东西都是存在着的,从来没有离开过的。 在楚戈的心里,在他的笔端,那些东西一直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被唤醒、被激荡、被抒发的那一刻。 做为楚戈的朋友,我们不得不开始对他严肃起来,开始对他提出要求: "请善用那心中与笔端的力量吧,楚戈,我们请求你为这一代的中国人好好地画下去。" 因为,这已经不是-种个人笔墨的游戏,而是画家的责任与义务了。 纯金的心 "山里山外"读后感 1 前几年,丈夫的二姐从国外回来,我们陪着她到台湾各地去玩了一圈,许多年没回国的姐姐是个很爽快乐天的人,一路的行程也因而充满了笑声。 回程的时候,在高速公路上遇到塞车,我们的车子在一条很高很长的桥上停了下来。那天天气很好,我们又不急着赶回家,所以虽然在桥上跟着别人大排长龙,我们仍然心情很好,谈兴也很高。 我记得,我是那样对经组说的: "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让我好好看一看桥下的风景。" 想不到姐姐却这样回答我: "要是在这个时候有飞机来轰炸的话,我们可是一个也逃不掉啊!" 我满怀诧异地看着她,一个看起来这样快乐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可怕和奇怪的念头呢?这眼前的青山绿水和"轰炸"和"死亡"又能够扯上些什么样的关系呢? 当然,对我来说,丈夫的姐姐仍然算是客人,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也只能把疑惑藏在心里,没敢问出来。 到了晚上,想了起来就轻声问正坐在身边的丈夫,他说: "我想,大概是她小时候挨轰炸挨怕了吧。" 在读王鼎钧先生的"山里山外"时,王先生也是这样说的: ——一个在夜里逃过难的人看见夜,总是想起逃难,总是觉得前前后后飘荡着游丝一样的恐怖,不容易再领略夜景的美。 一个在少年的时候就陷身在这种漫天烽火里的生命,怕终生是不可能忘记那些纵横的烙印了吧。 读王鼎钧的"山里山外",就是在读着一个灵魂在战乱里的烙印,读着一颗心在烈火里的锻炼。流泪是因为他的伤痛也是我们整个民族的伤痛,微笑是因为幸好他有着一个真诚的灵魂,幸好他有着一颗纯金的心。 幸好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里他仍然保有着一颗象金子一样的心。 2 因此,在这样悲苦流离的岁月中,"山里山外"里的那个少年仍然能够用心用眼去体会周遭一切人物、事物与景物里的"美",使得这一本书除了有扉页上所说的"有力地呈现了大时代中一个'流亡学生'的感怀、理念、梦想和抱负"之外,更等于在我们的眼前用一支无法替代的彩笔,为我们绘出了那万里江山。 在"山里山外"这一篇里,一开始就是这样写的:"我想翻越一座山。山以严峻的脸色对待我。它是万古千秋生了根的闸门,阻挡兵马,过滤游子,保证林木鸟兽。行人如水,自古绕山而行。" 忽听得有铜铃般的声音喊:"卖凉水!"吃惊中看见一位白了头发扶着拐杖的老婆婆守着水罐和碗,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男孩模仿雄鸡的姿势叫了一声:"卖冰水!"瓦罐和陶土烧成的碗都和老人的皮肤一样粗糙易毁,水却象孩子的声音一样清澈新鲜。 一句"行人如水,自古绕山而行"便说出了人与山之间自古以来的关系与规律。 第77章 然而在抗战的时候,所有的规律都被破坏了,少年必须要用一切的力量在山中跟随着前行者践踏出一条路来。 但是,就算在那样荒凉的山路上也有生活,也有人家,也有祖有孙;小小六七岁的男孩用尽力气来叫卖他那白了头发的婆婆所准备好的凉水,所以要鼓起胸膛伸长了脖子,象只雄鸡一样发出声音来。 我反复读着最后那两句:"瓦罐和陶土烧成的碗都和老人的皮肤一样粗糙易毁,水却象孩子的声音一样清澈新鲜。"那一座严峻的山,那一条荒凉的路,那祖孙二人和过路少年的一场相遇,那整个中国人都知道、都熟悉也都没有忘记的故事,就都在一碗清水中清楚而又完整地出现了——老人虽老而易碎却仍然坚持,那孩子虽小而软弱却有着天真的声音和勇气,少年虽然独行在荒山之中却有着不肯放弃的盼望;三个小小的人物说出了整个国家对这一场战乱的态度,说出了中国人在怎样的环境里也能生存、也要生存。你说,这样的笔,这样的功力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屏息慑服呢? 这篇"山里山外"中还有一段:"——说到这里,平静的山里忽然起了一阵风,只觉远处的竹林起起伏伏,近处的树木雨打海潮一般响,惊起多少大鸟小鸟从竹丛里从林梢间冲出来盘旋飞翔。好象满山都有声音催我们赶路。就在这时候,眼前蓦地一暗,升起一股袭人的阴气,原来是山高太阳低,山峰遮住斜日,尽管远处还明亮如镜,暮色却早一步到了山腰。虞歌说:'走吧,款晚先投宿。'我问今夜宿在哪里,她伸手向前一指,远处林梢挂着一匹灰白色的罗纱,我知道那是炊烟。" 整段文字就是一整幅深深浅浅有风声也有日影的画面,深的地方不能再加一笔,浅的地方也不能再减一分。抗战到今天作者提笔的时候中间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以前一个荒山中的夕暮刻在少年的心上,竟然可以刻得那样深、那样清晰又那样动人。 我想,除了是因为"当时年少"和"今日的功力"之外,恐怕还是因为有着那一颗象金子一样的心的缘故吧。 3 当然,如果只是赞叹作者写景写情的功力,这个世界上写得好的人有那么多,我们只需要静默领受,含着感激的心去阅读就可以了。 但是看"山里山外"却一直有着一种非要说出来不可的感动。和朋友交换读后心得的时候也是这样,抢着要说话,抢着要说自己最喜欢是那一段和那一段,还有那一段。 我喜欢作者写他书中的那个号长:"——中等身材,鼓着个圆圆的肚子,显得很矮;眼球上总是缠着血丝,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吹号把微血管吹涨了。这副模样,穿上军服也显不出威武,更何况他的风纪扣多半敞开,他的皮带多半挂在肚皮上,他在操场里出现的时候,皮带上又多半挂着一支闹钟,每走一步,那支闹钟就重重的拍打他的大腿,闹钟的打的打指挥他,他就打打的时指挥我们。" 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号兵有着一个愿望,想在这一千多个流离失所的"小鬼"里找一个徒弟来传他师父江南号圣一门的香火,学生们让他失望了,他也只好叹口气说:"唉,年头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不学这一行了。" 但是,等到前来挑战的年轻号兵心服口服向他跪倒求他收留的时候,他却又坚决推辞了,学生不明白为什么,倒是炊事班长了解他:"号长那里是想徒弟?他是想儿子;再说也不是想儿子,他是想老婆!" 这样一个寂寞的人几乎可以如愿收到一个徒弟的时候又狠不下心来。原来可以在灾民中买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但是在该谈的都谈过了,只等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时候却又被骨肉分离的惨况改变了心意。 因此,号长是一个只能顶着老天安排好的路往前认命地走着的中国人,因此,在中秋的夜里,他用号音来安慰游子的时候,心情其实也是和游子一样的——"心里哀也不是,乐也不是,只是在冷清里想一种温柔,在现实里想一阵茫然。" 坐在月色里,坐在清光注满大气,流泻漫山遍野的月色里,游子渴望着遥不可及的亲情。"月亮偏西了,月光引起的惆怅,引起的想象,形成一到重担,压得我们永远坐在那里,不能起身。我们甚至连改变姿势的气力也没有。月神把我们点成了化石,一种会流泪的化石。" 本来说好是这天晚上取消晚点名,不吹熄灯号的。 但是,"就在这近乎麻木和自弃的时候,号声响了,老号长似乎没有睡。今夜,他似乎挂念我们。他似乎把教官宣布暂时废止的熄灯号断然恢复了。他要提醒我们夜深了。他要催我们上床,劝我们珍重。今夜的熄灯号比平时低沉一些,比平时缓慢柔和。号音象暖流一样冲刷我,由我的头顶沿着脖子灌下,使我全身酥麻。我没有动,别人也没有。可是号角继续在吹,吹了一遍再吹一遍。他不唤回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知觉,誓不罢休。他用即生即灭的号音和万古千秋的月魄竞争。一遍又一遍,他吹出那有厚度的声音,有磁力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号声音综合了箫的声音,琴的声音,母亲的声音,爱人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他简直要把月光吹熄。 一遍又一遍,他终于把一块块化石吹醒。" 每次读到这里,都不自禁地会落泪。我想,王鼎钧已深爱着这一个不平凡的小人物,所以,在全书的最后一段,在好漂亮的火把前,在跳动的火光里,在同学终于和解了的欢呼之中,在巍峨的铁教官出现的时候,他也让号长重新拿起那一把军号来。 "终于惊醒了号长,他从阁楼里爬出来,做游行队伍的开路先锋。他以退休之身,披甲再起,反复吹奏一支进行曲,依然嘹亮,依然雄壮,依然如来自天上,依然如九泉相应。 4 翻开"山里山外"这本书的第一页,在目次之前,就写好了八个大字: "本书人物均系虚构" 我想,初看这八个字的意思,好象作者是希望我们把这一本书当作小说来看,最好是不要深究。 但是,把全书都看完了以后,再回头来看这八个字的时候,我却觉得这八个字还有还有没有说完的话,没有说完的意思。 那个意思就是说:本书人物都是虚构的,但是其中每一个人所代表的生今却都是有血有肉,再真实也没有的。本书中有些情节也许是虚构的,但是在这些情节之后的故事却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也都没忘记过的。 书里面每一个人都在,每一个人都有他特有的声音,特有的形象和特有的举动。 请先看这一个: "——我看见那戴着白手套的手。看见黄呢军服上快刀裁过似的棱折。看见斜阳的光线在他黑色的靴筒上弹跳。看见他好象从钱币上走下来的侧影。……我看见了他的高大,等他转过身来站在台口,我又看见他的宽阔。那个站在他身后一角的分校长就是膨胀三倍也赶不上。他是穿上衣服的一块岩石,而分校长是披上衣服的一棵竹。" 这是总校长。 请再看这一个: "——不料进来的是个女同学,高个子,脸膛黑里透红,颧骨油亮,她是谁?好象见她打过女篮的前锋,名字不知道。" 她就是有勇气有胆识的顾兰。 还有死用功的申包胥,爱做大哥的何潮高,美丽的有着一嘴好看的白牙的虞歌,喜欢一路走一路画的菊秋,从无戏言而又象谪仙一样的音乐老师,还有愤愤不平的佟克强,这些书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可能是虚构的。 可是,那些没有名字的人物充塞在书中的每一个角落,虽然也许只出现一两次,有时候甚至只用两三行就交待了他们的一生,我们却绝不能相信他们也是虚构的了。 让我们看这一段: "庙门之外,风正抚弄遍地带芒的麦穗。风也拂过我洗过烤热过的毛孔,特别轻柔。在春风是我看见一队人、一个奇特的队伍走来,人与人之间连着绳子,四条平行的绳子穿过他们的身体,远远看去,这些人好象扶着缆索小心翼翼的通过危桥。他们的目标也是这座楼。等到距离近了,才知道这些瘦弱、疲惫的人,被人家用长长的绳子结成一串,组成一条多肢的爬虫。" 这些人是没名没姓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人物,在书中是少年亲眼看到的新征的壮丁,濒临死亡边缘的饥渴的"壮丁"。 再看另外两段: "出校门,简直就是钻隧道了,两壁贴满了黑溜溜的眼睛,隐隐的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这么多眼睛看我们西迁!我觉得附近的老百姓全来了,来怜惜我们的漂流,来赞佩着我们的奋斗,来看只有抗战时期才有的壮丽的一景。我们的眼也乌溜溜,彼此隔着重重黑纱,交换匆匆一瞥,流星一样在他们眼底消失。" ——在我发怔的时候,多少人从我身旁流过去,领队的何潮高溜到我眼前来,人没停,话留下,他催促我:"跟上去,当心掉队!" '谁在学校里?'我追上去。 '老百姓点着火把拣东西,拣我们丢下不要的东西。' 我听了,惊讶、怅惘和滑稽的感觉混合着袭来。我还以为他们舍不得我们呢,原来,是他们聚集在那儿等着拣垃圾。说不定,我们早走、快走,方称他们的心。 难道真是这个样子吗,我不肯相信!" 在这两段里面出现的老百姓,甚至连面容都没有看见,只有"两壁贴满了黑溜溜的眼睛,隐隐的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第78章 我们再看一段: "——门外巷内扶老携幼许多人,说是要瞧女扮男装的游击英雄。有个老太太一直追问老伴;'你看他真是女的吗?真是女的吗?'有个女孩上来拉顾兰的衣角:'你认识不认识双抢黄八妹?'顾兰受也不是,辞也不是,笑得尴尬。然后,他们把注意力投给陈光明,看他一步高一步低,看他龇牙咧嘴,看他额角比别人先出汗。有个小伙子从后面挤到前面来问:'你的脸,是鬼子的炮火打的吧,'不等他回答,一把挽住了。'你要到那里去?我推车送你。'说完,去推他的骨碌骨碌的独轮车。" 在这里,老百挂靠近了,有对话了,有行动了。那个壮健忠厚,推着独轮车的小伙子离不开母亲,不能亲自去打鬼子,因此非要让他以为是被鬼子炮火打伤的陈光明坐在他的独轮车不可。在这里,作者让我们看到一个又一个真实可亲的中国人。 所以,在全书每一个段落里,充满了我们无论如何也都认得出来的真实人物,我们无论如何都能亲切感觉到的中国人。不管他们是全身蜡黄,濒临死亡的壮丁,是无声无息打着火把去拣垃圾的民众,还是围拢过来表达他们的羡慕与同情的乡民;我们都认为没有一个人是虚构的,没有一个人可能是虚构的。 在八年抗战,甚至更长久的战乱时光里,王鼎钧把每一个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同胞都记下来了。这些血泪经历也许是他身受的,也许是他听说的,在他心里藏了四十多年,这样长久的埋藏终于形成了一种力量,让他不能不写,不得不写。于是,在也是掺和着血泪写出来的字句里,每一个受过苦的灵魂,每一个谦卑忍受过的心灵都顺序地走到我们的眼前来,向我们说出了整个中国的一场浩劫,和浩劫里他们每个人身受的痛苦和忧伤。 在读完了这样的一本书以后,我实在很希望王鼎钧先生能在书的最后一页再加上一句话: "本书人物虽系虚构,他们的遭遇却是绝对的真实!" 5 中国人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民族,在怎样的苦难里都活过来了,在怎样卑贱困苦的境地里都不倒下去,都沉默地忍受着一切、沉默地往前一步一步地走着。 抗战八年好象结束了,可是跟随着那一场战争所牵连出来的颠沛流离到今天还没有完。 我是个在抗战最后的末期才出生的人,所以,整个战今的阴影并没有直接影响到我。但是,"覆巢之下无完卵",象我今天这种奇怪的命运也是因着这场浩劫而形成的。 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竟然可以是我的故乡,所有的知识也不过只是父母所告诉我的一个名字而已。三十多年的乡愁只有在候鸟鸣空而过的时候心中方觉得刺痛,因为我已是一棵移植的树深植在温暖的南国。 心里不是没有想说的话,也不是没有埋藏着的故事,但是如果不能把它们用最精确的形式表达出来的话,不如还是继续埋藏起来的好。 读了王鼎钧的"山里山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一个时代的见证"。我想,用整个心灵整个生命去面对着这个世界,在几千万几万万看过来的人中间,总会有一个人提起笔来写的吧,总会有-个人提起笔来写下我们这个时代里所有的遭遇,所有的欢乐与痛苦的吧。 如果我是那些不能写的中国人中间的一个,就让我好好地去过我的日子,把我的故事留下来,等着有一天有一支笔会重新将我提起,重新把我从那已经远去的年月里再现出来。 如果,如果我是那些可以写的中国人中间的一个,那么,我更要好好地去过我的日子,不管会遭遇到怎样的挫折或者怎样的误解,我都要把它们看成是长路上必经的锻炼,我要努力去面对生活,努力让自己也终于可以保有着一颗象金子一样的心。 中国人的遭遇在等待着中国人来写,只有中国人才能明白每一颗逆来顺受的心灵里的光芒与烈火。 我想,王鼎钧先生在写"中国人三书"的时候,必定也是有着这样的心情与信心的吧。 我向这样的一支笔致我最深深的敬意。 我的选择 人的一生,总该有一种坚持。总该有一些东西会令你激动,令你沸腾,令你热泪盈眶的吧。 也许有人会笑着说这一切不过是愚忠、愚孝、或者是些狭隘的痴情。也有人劝我们应该置身事外,学习用一种客观的态度来观察、来选择。 他们哪里知道,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一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在这个岛上慢慢长大,在这个岛上读书做事,在这个岛上生下了我的孩子。我所有的记忆都与这个岛有着关联,在所有曲折的巷弄和苍郁的山路上都有着我的足迹。 我只想在这一块与我有着极深关联的土地上继续走下去,身旁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心情他们的盼望我都能了解都能明白也都能参与。 我活在这里。这无法替代无法舍弃的一切就在我的身边,我毫无选择的余地。 人的一生,总该有一种坚持,我的坚持就在这里。 我一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寄出的信 夏先生: 拜读您十一月十四日在联副上的鸿文——,知道您今年夏天,周游列国,非常羡慕。对您游记中的文采,也非常敬佩。 只是,读了您其中的一则——台北之"行"后,心里实在忍不住,想说几句话,希望您能够原谅我的冒昧。 在您的大作里有一段话。大意是说您的亲戚有一辆车,芳龄仅三岁,却常常要修理,而且就算是修了也不管用,甚至在您离台返美的那天,在高速公路上咳嗽、发烧及水泻,终于行不得也,使您只好在高速公络上,翻越禁锢,雇车落荒而去。 您原文的大意是如此,我对您的遭遇也感到同情。不过,您因为这样的一次经验,就说出了一句"台北的车辆检修方面,不敢恭维。"这样武断的一句话,加在台北所有车辆检修人员的身上,我实实在在不能服气。 因为,据我所知,也据我的亲身经验,在台湾的几个大厂,如裕隆、福特和三阳,他们都有很完善的售后服务系统,在很多地区都设有专门的车辆检修和保养场,每五千公里为你的车彻底地检查及修护。我最早的一部车是福特,开到十二万公里仍然得心之手,没出过一点差措。(当然,有时候车内的小灯泡会烧坏,每次检修也总要换一换火星塞之类的消耗零件等等,该换的东西,也会按时换。)后来一部裕隆已经开到十万公里,仍然看起象新车一样。而现在一部三阳喜美开到两万公里了,正是最好的情况,车子灵敏极了。 我这样一部部车子地向您数来,并不是向您炫耀我的幸运,(我若有此心,是会惭愧的。)我只想向您说出一个事实,就是说,在国内,有肯设立服务网的企业家,也有肯专心安心为您服务的车辆检修员。可是我们一般人都视这个为理所当然的事,并不会特别写一篇文章来介绍或者宣扬。 今天,我一路开车上台北,心里一路在反复地想着您所说的那两句话。我想,其实,您也许只是一句无心的话而已,并没有意思要做一种权威的判定,我实在不必这样激动,这样小题大作的。照我以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生活原则来说,我应该只是自已一个人生上几天闷气,然后再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应该就只是知此而已。 可是,我发现如果每次都认为这是"小事",或者是"小小的闷气",而永远做一个沉默者的话,那么,我就无法面对我的孩子、我的学生、还有我周围的同胞了。 夏先生,我希望您下次再回来的时候,能有机会去参观一下散布在全省各地的,裕隆、福特和三阳的修护厂。如果我能有荣幸充当你的向导,我一定要带你到新竹中华路上的裕隆修护厂去。你会发现,修护人员的有礼可亲,技术方面也足可信任。(我不敢说高超这两个字。不过,在德国和比利时的修车厂里,我确实也领教过一些不很高明的服务。)更重要的是,在那里有一种很活泼很快乐的气氛。车辆检修完毕之后,还会有人把车子擦洗得干干净净的交到你手上。多去了几次之后,你还会认得几个微笑的熟面孔,有的是极有自信熟练的技师,有的是有点害羞的夜校工读生,收账的小姐认得你之后,有时候也会请你吃一两颗水果,或者很开心地问,为什么这一阵子跑了这么多公里? 夏先生,我一点也没有美化我的经验。或许,我实在是个幸运的人,或许,我与这些修车厂之间的故事只是一个特殊的个案。那么,既然您因为您的一次特殊经验就可以肯定"台北的车辆检修,不敢恭维"的话,想必我也可以因为我这八九年来的特殊经验来肯定"台湾的车辆检修,实在很令人满意"这一种结论的了。 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今年八月的美国之行,多年不见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在房地产与股票之后,就开始痛数当年在国内所见到或受到的种种社会与教育上的缺失,谈兴趣来越高,嘻笑怒骂之余,过去的岁月竟然一无是处。我心里不服气,可是竟然不好意思开口驳斥,因为这样一来扰了大家谈天的兴致,我反而好象会变成那个脸红理亏的人了。此刻的我也有点这种心态,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寄出这封信,一切听凭编辑先生的处置了。 再一次请您原谅我的冒昧。 席慕蓉破上84年11月16日 悠长的等待 一个女性艺术工作者的领悟 我今天才能明白。 第79章 真的,要到今天,我才能知道,很多事情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只有等时间来证明,很多很多事情只有在回头看的时候才能够得到澄清。所以。在事情发生的当时,要生气或者要争辩似乎都没有什么用处,家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应该就只是安静地等待,等待时光和岁月把所有的证据拿出来。 可是,在二十年前,在我的大学毕业美展上,我却不知道要怎样来回答阿雄说的话。 阿雄和我们同届,他虽然不是艺术系的,但却因为和艺术系男生同一个寝室的缘故,和我们这一班男女同学走得很近,我们系上的活动他也常来参加。 那天,他来看我们的毕业美展,站在走廊接待签名的桌前,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对我们这些女生说: "其实,你们这些女主根本就是来捣乱的。占了人家男生入学的名额、上课的名额、到今天,又来拼死拼活占了人家得奖的名额;实在没道理!" 我们三四个女孩子坐在桌子的后面,原来是微笑着招呼他签名,可是他根本不理会我们递过去的笔,仍然大声地对我们说: "我问你们!你们知不知道?这些第一名第二名的资历对将来要继续干这行的男生有多大用处?你们是来捣什么乱?你们这些女生现在拼成这样到底是要干什么?到最后一个个一出校门就嫁人生孩子去了,这些奖要捧回去当嫁妆吗?有什么用?" 我开始生气了,把笔一摔,站起来回答他: "为什么没有用?假如我们以后一直画下去的话当然就有用!你们男生将来还不是会结婚会有家累也会有入改行?" 阿雄面对着我,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更大的声音对着旁边的同学说: "好笑啊好笑!整个美术史上就没出过几个象样的女画家,她还不明白吗?她还能这样天真吗?" 二十年前的我是很天真,所以才会在那天和阿雄吵得面红耳赤。那个时候的我实在并不能明白,原来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单独或者仍然发生的,所有单一的现象后面都有那潜伏着的来龙去脉。 我所处的时代,其实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女性可以完整地发挥她们能力的时代。不管是在东方或者在西方,从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女性在受教育的机会上几乎可以说已经和男性完全平等了。 因此,一个女性可以在正常的情况下得到和男性完全相同的求知机会,如果她能够善自把握,那么,她所表现出来的成绩应该可以和她所放进去的努力成正比。 但是,整个的社会却还没有准备好。 这个千年来一直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却还没有准备好,所以才会有人认为是家庭电气化的结果促成了职业妇女的出现,或者因为副刊兴旺才会造成女作家的出头,这单种种似是而非的荒谬说法在近十几二十年中间不断地被传述着,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似乎暂时满意了,可是,这实在并不是事实的真相。 事实的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在我们的上一代以前,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嫁人和去生孩子。好女孩的一切都是为了准备将来的婚姻,而结了婚以后,好妻子和好母亲的传统定义就是——放弃你自己心里一切的好恶,从今以后,只能以你亲人的好恶来决定你一生的方向。 所以,很多妇人就这样交出了她的一生,并且以为这是唯一的道路。 而其实在这-条路上,我们还有很多的可能、很多的发展和很多的自由,我们的命运,是上一代以前的妇女所无法想像得到的命运。 在这条路上,现代女性所要做的,并不是去和男性争夺什么,而是去和男性并肩往前走去,一起去观察、学习、并且努力去改善这个世界。 今天的我,虽然并不是一个特别出色,将来可以走进美术史里的画家。但是,只要女性能够明白自己的命运,也能把握一切的学习机会,能够知道,除了做女儿、做妻子、做母亲之外,我们也可以在几十年的人生岁月里做我们自己另外还想要做的那个角色。那么。我相信,二十年以后,或者再二十年以后,一定会有很多杰出的女性画家可以走进美术史,我相信一定可以的。 当然,我现在说这里话的时候,也没办法拿出任何的证据来。但是,假如二十年前的阿雄今天遇见我,我就可以微笑地向他说: "你看,阿雄,二十年了,我还一直在画画,所以我并不是要在心和你们男生捣乱的。我虽然有家累,可是也并没有改行。所以你该承认,女生也有权利把画画当作一生的事业的。" 因此,证据的提出需要一种悠长的等待。也需要整个社会的配合,当然,更需要女性本身的自省自觉。 让我再说一句吧,我们并不是要去争夺,也不是要去刻意表现,我们只是想在自己这一段生命里做一次我们自己。我们可以用很多的时间来尽量做好一个女性应该做好的那些角色,就像男性也要做好丈夫与父亲的角色一栏。但是,我们也有权利给自己另外走出一条路来,在这条路上,我们只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我们应该有权利在某些时刻里,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生命。 我们应该是可以有这种权利的。 独白 1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一切都发生在回首的刹那。 我的彻悟如果是缘自一种迷乱,那么,我的种种迷乱不也就只是因为一种彻悟? 在一回首间,才忽然发现,原来,我的一生的种种努力,不过只是为了要使周遭的人都对我满意而已。为了要博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 走到中途,才忽然发现,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2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他们说,在这世间,一切都必须有一个结束。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意,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太多的人喜欢把一切都分成段落,每一个段落都要斩钉截铁地宣告落幕。 而世间有多少无法落幕的盼望,有多少关注多少心思在幕落之后也不会休止。 我亲爱的朋友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察觉,那生命里最深处的泉源永远不会停歇。这世间并没有分离与衰老的命运,只有肯爱与不肯去爱的心。 涌泉仍在,岁月却飞驰而去。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3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而在那高高的清凉的山上,所有的冷杉仍然都继续向上生长。 在那一夜,我曾走进山林,在月光下站立,悄悄说出,一些对生命的极为谦卑的憧憬。 那夜的山林都曾含泪聆听,聆听我简单而又美丽的心灵,却无法向我警告,那就在前面窥伺着的种种曲折变幻的命运。 目送着我逐渐远去,所有的冷杉都在风里试着向我挥手,知道在路的尽头,必将有怆然回顾的时候。 怆然回顾,只见烟云流动,满山郁绿苍蓝的树丛。 一切都结束在回首的刹那。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镜里与镜外 好羡慕那一位远远地住在东部海岸的作家,喜欢他文字里那种深沉的单纯,能够住在自己亲手盖好的草屋里静听海洋的呼吸,该是一种怎样令人神往的幸福! 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呢? 那样爱恋着海洋的我,为什么不能舍下眼前的一切,也跑到荒远的海边去过日子呢? 好羡慕那一位在说话的时候永远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不怕得罪人,却因此也真的没有得罪了什么人的朋友。喜欢他言语里那种锋芒、那种近乎勇敢的公正,能够在众人之前畅所欲言并且知道自己的见解最后始终会被众人接受,那种胸怀有多爽朗啊! 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呢? 我为什么讲话的时候总是有着顾虑,总以为别人不一定会同意我呢? 为什么,我不能做到我生命里面想要做到的那种人物?却只能在生活里随波逐流地扮演着一个连我自己也不太喜欢的角色呢? 在我的生命里有着一种声音,一种想呐喊的声音,一种渴望,一种想要在深莽的山野里养越的渴望。仰首向无穷尽的苍穹,向所有的星球膜拜,那样一种一发不可遏止的热泪奔流,一种终于可以痛哭的欢畅,在心里呼喊着: "让我做我自己吧,让我这一生做一次我自己吧!" 然而,在心里这样呐喊着的我,在现实世界里,却仍然在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安静平凡的角色,努力走上一条安排好了的长路,努力不再茫然四顾。 努力变成一面冰冷的镜子,把我所有的生活都从中剖分,终于没有人能够说出谁是镜里谁是镜外,终于没有人,没有人能真正解我悲怀。 给我一个岛 你知道吗?在那个夏天的海洋上,我多希望能够象她一样,拥有一个小小的岛。 她的岛实在很小,小到每一个住在岛上的居民都不能不相识,不能不相知。 船本来已经离开码头,已经准备驶往另一个更大的岛去了,但是,忽然之间,船头换了方向,又朝小岛驶了回去。 我问她为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微微一笑,指着把舵的少年说: "不是啦,是他的哥哥有事找他。" 码头上并没有什么人,只看见远远的山路上,有辆摩托车正在往这边驶来。天很蓝,海很安静,我们也都静静地坐在甲板上等待着,等待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达的声音。 第80章 果然,是少年的哥哥要他去马公带一些修船的零件回来,样品从码头上那只粗壮黝黑的手臂中抛出,轻缓而又准确的,被船上另一只同样粗壮黝黑的手臂接住了。没听到有人说谢谢,也没听到什么人说再见。只有船上的少年微微向岸上挥一下手,船就离开了。 回头望过去,小岛静静地躺在湛蓝的海上,在几丛毗邻的房屋之间,孩子们正在游戏追逐,用砳硓石砌成的屋墙听说可以支持一千年,灰色的石块在阳光下有一种令人觉得踏实和安稳的色泽。 再延伸过来,在岛的这一边,是连绵着的又细又白又温暖的沙滩,长长的一直伸到海里。天气很晴朗,海水因而几乎是透明的,从船边望下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海底的珊瑚礁。 我问她: "这是你的家乡吗?" "是我先生的,他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 她的回答里有着一种不自觉的欢喜与自豪,让我不得不羡慕起她来。 船在海上慢慢地走着,在广阔的海洋上,船是多么自由啊!从小到大,一直喜欢坐船,喜欢那一种乘风破浪的欢畅,不论在那里,往前走的船永远能给我一种欢乐和自由的感觉。但是,我现在才明白,所有的欢乐和自由都必须要有一个据点,要有一个岛在心里,在扬帆出发的时候,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回来,那样的旅程才会有真正的快乐。原来,自由的后面也要有一种不变的依恋,才能成为真正的自由。 我多希望,也能够有一个小小的岛,在这个岛上,有我熟悉的朋友,有我亲爱的家人。 我多希望,也能够有一个岛,在不变的海洋上等待着我。 不管我会在旅途上遭逢到什么样的挫折,不管我会在多么遥远的地方停留下来,不管我会在他乡停留多久,半生甚至一生!只要我心里知道,在不变的海洋上有一个不变的岛在等待着我,那么,这人世间一切的颠沛与艰难都是可以忍受并且可以克服的了。 你说,我的希望和要求算不算过分呢? 天真纯朴的心 快下课的时候,我要学生再看一次亨利·卢梭的那一张画,那张在星光下的狮子和波希米亚女郎。 我问他们有什么感想?一个女孩子站起来回答我: "老师,我觉得他是在告诉我们,不管这世界规定的法则是什么,象他画里这样温和平静的境界应该是可能会发生、可能会存在的。" 我微笑地面对着这个刚刚满了二十岁的女孩,心里觉得有许多的话想说出来。 她说得不错,在星光下沉睡的波西米亚女郎与狮子的邂逅似乎是不可能的,是要被所有自认有知识有理智的人嗤之以鼻的梦境。 可是,也有人能了解并且相信卢梭的世界,相信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在沙漠里,可以有那样的一场相遇。 在星光与月光之下,狮子轻唤着身穿彩衣的流浪者,充满了好奇和关怀。宇宙间生物之中的关系除了为生存的厮杀之外,也可能并且可以发展到这样一种温和美丽的境界的。 艺术家在创作这样一张艺术品的时候,所怀抱的是怎样清朗柔美的心思啊! 奇怪的是:我们今天大家都能欣赏的在他画中所独具的美,却使艺术家在他自己的那个时代里受尽众人的奚落。大家都嘲笑他、戏弄他、甚至一起画画的友伴们也从来没有真心看待过他。 而卢梭却没有因此改变了他对自己的信心和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在他的作品里,总满含着一种天真纯朴的特质,使人在看了他的画以后心里觉得温暖和踏实。 "天真纯朴"应该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条件之一吧?不然,那样好,那样感动人的作品该怎样来解释呢? 前年夏天,当我在纽约现代美术馆里与"它"相对的时侯,八、九十年的时光已经静静地流过去了,可是,在画面上,卢梭想要告诉我们的那个世界却依然鲜活美丽。原来,如果你真的肯把生命放进去,所有的色彩和线条都会诚挚地帮你记录下来。 原来,如果你真的肯把生命放进去,这个世界也绝不会亏待你。 书与时光 写给楝楝 楝楝,我的朋友,你可还记得,二十岁时候的我们,是怎样读书的吗? 我们在二十岁的时侯,读书不过是一种功课罢了。高兴起来,我们可以把老师的讲义和书里的字句整段地背诵下来,不高兴的时候,可以把每一张写过字的纸都拿来撕得粉碎;读书对我们来说,不过只是随着情绪来起伏,而且是一种在考试以后就可以完全忘记的事情罢了。 对你来说,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这几天屋前屋后的四株紫铃藤都在开花,紫色的花簇爬满了屋顶和帘间,甚至挂在莲雾树高高的枝桠上,远看过去,真象一串一串随风摇曳的铃铛。到了晚上,在我的窗外,充满了草叶拂动和虫鸣的声音,我的心里也充满了许多小小的惊喜与感动,想在灯下说给你听。 我想问你,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世间,有没有对我们是太迟了事呢? 如果,一个象我这样的妇人,到了今天,才开始领略到读书快乐,算不算太晚了呢? 到了四十岁,再翻开书来,才发现,这书里的世界原来是一直存在着,可是却有了一种不太相同的面貌。在没有人要求我去背诵,也没有人要求我去强记的时候,书里的一切却反而都自自然然地走到我眼前来,与我似曾相识,却又一见倾心。 原来,在这二十年中,我们所有的遭逢,所有曾经使我们哭过、笑过也挣扎过的问题,这书里早就已经有了记载。奇怪的是,二十年前读它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二十年后再翻开它,却发现,在每一个段落里都有等在那里的惊奇和喜悦。 楝楝,我想,你该能了解我此刻的快乐了吧? 原来,这个世界一直是存在着的,也没有改变,只看我们想不想去重新认识它而已。 就好象重新去认识一个亲爱的朋友。一个从少年时就已经相识的朋友,要真正的相知,却要等到二十年后。要我们从生活中自己去观察与反省,自己去发掘与整理,自己去选择和判断,才能找到那个答案,才开始明白生命里种种不同的层次和不同的面貌。 心中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了,就象这二十年时光里的努力也无法计算一样。知道心仍然是从前的那颗心,世界也仍然是从前的那个世界,可是中间多了一种无法形容计算的生活的累积,就会让我在翻开书页的时侯,有了一种不同的温暖与感动了。 楝楝,我的朋友,在这仲秋时节,在这深紫淡紫的花簇都开满了的时候,能够在手边有一本书,并且不为什么特别的目的而想时时去翻开它,实在是一种很奢侈的快乐呵! 现在的我,在读书的时侯,不一定能够很准确地向你重述每一段落的字句,但是,却常常能够很清楚地明白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一段落的用心。好象书里的脉络和人生的脉络都已经逐渐相融重叠了起来,在嘻闹的字句里其实藏着深沉的悲哀,而在冷酷与绝望的情节后面,所拥有的又是怎样热烈与不肯屈服的一颗心啊! 楝楝,我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一个象我这样的妇人,到了今天,才开始从书里领略到一种比较丰富与从容的快乐,算不算太迟了呢? 会不会太迟了呢? 孤独的树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夭,我看见过一棵美丽的树。 那年夏天,在瑞士,我和诺拉玩得实在痛快。她是从爱尔兰来的金发女孩,我们一起在福莱堡大学的暑期法文班上课,到周末假日,两个人就去租两辆脚蹬车漫山遍野地乱跑,附近的小城差不多都去过了。最喜欢的是把车子骑上坡顶之后,再顺着陡削弯曲的公路往下滑行,我好喜欢那样一种令人屏息眩目的速度,两旁的树木直逼我们而来,迎面的风带着一种呼啸的声音,使我心里也不由得有了一种要呼啸的欲望。 夏日的山野清新而又迷人,每一个转角都会出现一种无法预料的美丽。 那一棵树就是在那种时刻里出现的。 刚转过一个急弯,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座不算太深的山谷,在对面的斜坡上,种了一大片的林木。 大概是一种有计划的栽种,整片斜坡上种满了一样的树,也许是日照很好,所以每一棵都长得枝叶青葱,亭亭如华盖,而在整片倾斜下去一直延伸到河谷草原上的绿色里面,唯独有一棵树和别的不同。 站在行列的前面,长满了一树金黄的叶片,一树绚烂的圆,在圆里又有着一层比一层还璀璨的光晕。它一定坚持了很久了,因为在树下的草地上,也已圆圆地铺上了一圈金黄色的落叶,我虽然站在山坡的对面,也仍然能够看到刚刚落下的那一片,和地上原有的碰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后者已经逐渐干枯褪色了。 天已近傍晚,四野的阴影逐渐加深,可是那一棵金黄色的树却好像反而更发出一种神秘的光芒。和它后面好几百棵同样形状、同样大小,但是却青翠逼人的树木比较起来,这一棵金色的树似乎更适合生长在这片山坡上,可是,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使它觉得很困窘,只好披着一身温暖细致而又有光泽的叶子,孤独地站在那里,带着一种不被了解的忧伤。 诺拉说:"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可是,天还亮着呢。"我一面说,一面想走下河谷,我只要再走近一点,再仔细看一看那棵不一样的树。 第81章 但是,诺拉坚持要回去。在平日,她一直是个很随和的游伴,但是,在那个夏天的午后,她的口气却毫无商量余地。 于是,我终于没有走下河谷。 也许诺拉是对的,隔了这么多年,我再想起来,觉得也许她是对的。所有值得珍惜的美丽,都需要保持一种距离。如果那天我走近了那棵树,也许我会发现叶的破裂,树干的斑驳,因而减低了那第一眼的激赏。可是,我永远没走下河谷,(我这一生再无法回头,再无法在同一天,同一刹那,走下那个河谷再爬上那座山坡了。)于是,那棵树才能永远长在那里,虽然孤独,却保有了那一身璀璨的来自天上的金黄。 又有那一种来自天上的宠遇,不会在这人世间觉得孤独的呢? 此刻 我是在海边的岩石上忽然想起来的。 印度新德里的市郊,有一座佛寺,寺庙内的墙上画满了佛祖一生的事迹。 据说是位日本艺术家画的,他把佛祖的一生分别用好几个不同的"刹那"联结起来。 在墙边一个角落里,画着年轻的王子深夜起来,悄悄走出他的宫殿,站在门口回头再望一眼时的情景。 深垂的帐幔里,熟睡中的妻儿面容美丽而又安详,只有站在门边的王子是悲伤的,深黑的双眸之中充满了不舍与依恋。 我想,我也许能够明白佛祖在这一刹那间的心情。 我是在海边的岩石上忽然想起来的,安安静静地坐在三芝海边的岩岸上看落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佛祖当年的那份不舍与依恋。 海边的落日在开始落得很慢,云霞在天空里不停地变幻出各种不同的颜色和面貌,我甚至会很乐观地觉得"来日方长"。 但是,当太阳真正要坠入大海的前一刻,当波浪变得透明并且镶嵌上细细的金边,当青白色的水鸟掠过红日的正前方,当那轮炽热的斜阳紧贴在水面上的那一段时间里,所谓韶光正以来不及计算的速度飞驰而过! "刹那"的意思正是如此。 前一秒钟我们还有就在眼前的令人无法置信的美景,刹那之后,就什么证据也提不出来了。 "此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是,"此刻"又好象从来没有离开过。 依恋与不舍的关键就在这里。 因为,如果美景消逝之后,所有的感觉也都会跟着消逝的话,那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问题是,在夕阳落下之后,我的心里还会永远留着刹那之前的景象,并且,在我的一生里,那景象会象海浪一样反复前来。 我想,佛祖是知道的,在抛弃了王子的身分与生活、抛弃了妻子与孩儿之后,他却永远没办法抛弃那一份生命里的记忆。他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尽管巳经把从前的那颗心完全荒芜空置了,可是那夜的记忆,在毫不知情中熟睡的妻儿那安祥美丽的面容将会反复前来,一如海潮反复扑上那荒无一人的沙岸。 而他会想起他们来。 我想,这也许就是佛祖为什么会那样悲伤的原因了吧。 我的抗议 在唱片行买了一卷录音带(注),回家以后很兴奋地叫孩子都来听,因为里面有一首是蒙古的牧歌,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听一声他们母亲故乡的声音。 这首牧歌原来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调子,当起首那悠长的高音从极弱的感觉慢慢增强的时候,我和孩子们都凝神屏息,仿佛真的置身在大漠的边缘上,听着一个古老的旋律从极远极远的地方在向我们召唤。可是,这样的感觉不过只持续了几个小节而已,然后,音乐一变,各式各样的乐器就都加了进来。有钢琴、小提琴,还有种种我根本分辨不出声音也叫不出名字来的乐器,曲调也变得非常复杂,仔细去听,原来那个主要的旋律还在反复出现,可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的故乡,我那极单纯极美丽的大漠里的声音整个被淹没了。 孩子一起叫了起来: "妈妈,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我无词以对。 其实,仔细听下去,编曲的人真是用尽了心机,利用了各种乐器的特性来表现边塞的风光,极尽曲折婉转的能事。演奏的人也使出浑身解数,每一个音符后面都有几十年的功力吧,他们好象想合力塑造出一种比原来的曲绸还要包涵着更丰富层次的艺术品来。 可是,他们所努力要得到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最基本的错误! 乐评家可以用丰富、华丽、华美、雄伟、多彩或者任何种类好听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一首经过改编后的蒙古牧歌。 可是,我不承认,我不要,我要的是我原来那一首简单的歌。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个人孤独地赶着羊群的时候,他要唱的那一首歌。 那样的一个旋律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那样的一首歌是从旷野上世代牧着羊的人心里生长出来的,一代传给一代,就像一棵树的种子一样,是有着渊源有着来处的。 所有最美最好的艺术品都是从人的心里自自然然生长出来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改编去塑造的。 请那些要塑造艺术品的专家们去塑造交响乐或者协奏曲吧,所有有音乐修养的学者们吗!如果你们真要创作,我恳求你们去想一些新的调子,去听听你们自己心里的声音,去寻找一种真正的从心里生长出来的艺术品,那才是你们该负的责任,该走的路。 请你们不要碰我的牧歌,不要轻易毁损了一个民族那么多年所传下来的声音。 请让一首蒙古的牧歌留在那一望无际,空旷和单纯的草原上。 请把那样的艺术品还给我。 注:录音带是日本货,上面夹杂的是日文和英文,所有歌曲的来处都语焉不详,心更悲切。 寒夜 初寒的夜晚,在乡间曲折的道路上,我加速疾驰。 车窗外芒草萋萋一路绵延,车窗内热泪开始无声地滴落,我只有加速疾驰。 车与人仿佛已成了一体,夹道的树影迎面扑来,我屏息地操纵着方向和速度。左转、右转、上坡、下坡、然后再一个急转弯;刹车使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路边的灌木丛从车身旁擦刮而过,夜很黑很黑;这些我都不惧怕,我都还可以应付,可是我却无法操纵我的人生。 我甚至无法操纵我今夜的心情。 热情的渴望与冰冷的意志在做着永无休止的争执,这短短的一生里,为什么总是要重复地做着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决定呢? 难道真有一个我无法理解和无法抗拒的世界?真有一段我无法形容和无法澄清的章节?真有一座樊笼可以将我牢牢困住?真有一种块垒是怎样也无法消除? 而那些亲爱的名字呢? 那些温柔的顾盼和热烈的呼唤,是已经过去了还是从来也不曾来过呢?那些长长的夏季,是真的曾经属于我,还是只是一种虚幻的记忆呢?生命里一切的挣扎与努力,到底是我该做的还是不该做的呢? 在这短短的一生里,所有的牵绊与爱恋并不象传说中的故事那样脉络分明,也没有可以编成剧本的起伏与高低。整个人生,只是一种平淡却命定的矛盾,在软弱的笑容后面藏着的,其实是一颗含泪而又坚决的心啊? 而那些亲爱的名字呢? 那些生命里恍惚的时光,那些极美却极易破碎的景象真的只能放在书页里吗?在我眼前逐日逐夜过去,令我束手无策的,就是这似甜美却又悲凉,似圆满却又落寞的人生吗? 而在生命的沙滩上,曾经有过多少次令人窒息晕眩的浪啊!在激情的夜里曾经怎样舒展转侧的灵魂与躯体,终于也只能被时光逐日逐夜冲洗成一具枯干苍白的骸骨而已。(——在骸骨的世界里有没有风呢?有没有在清晨的微光里还模糊记得的梦。) 生命真正要送给我们的礼物,到底是一种开始,还是一种结束呢? 在初寒的夜里,车灯前只有摇曳的芒草,没人能给我任何满意的回答。在乡间曲折的长路上,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加速向前疾驰。 夜很黑很黑,在疾驰的车中,没人能察觉出我的不安。 困境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唐·韦应物 刚刚离家一个人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写了好多家书,厚厚的,每一封都总有十几页。 那时侯,父亲从台湾也给我写了许多,信里常有令我觉得很温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里。父亲这样说: "在家时的你,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海的,我总觉得你是我五个孩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就象一匹小野马。现在,小野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有时候会轻轻叫你的名字。小野马,离我们老远老远的小野马啊!你也开始想家了吗?" 在异国冰寒的夜晚里读着父亲的信,热泪怎样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心里很不得能马上回到父亲的身边,可是,即使是当时那样年少的我也能明白,有些路是非要一个人往前走不可的啊! 在这人世间;有些路是非要单独一个人去面对,单独一个人去跋涉的。路再长再远,夜再黑再暗,也得独自默默地走下去。 支撑着自己的,也许就是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个世界,不管是在画里、书里,还是在世人的心里,渴望能找到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一个原来应该还存在着的幽深华茂的世界。 第82章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这条长路上慢慢地摸索着。偶尔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好象那美丽的世界就近在眼前,而多数的时间里,所有的理想却都永远遥不可及。 在这条长路上,在寻找的过程中,付出的和得到的常常无法预料。一切的现象似乎都彼此对立却又都无法单独存在,欣喜与歉疚,满足与憾恨总是同时出现,同时逼进,并且,谁也不肯退让。而在这些分叉点上,我逐渐变得犹疑与软弱起来,仿佛已经开始忘记我要寻找的到底是一些什么了。 难道,这就是年少时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生吗? 那个无忧无虑、理直气壮的小野马到哪里去了呢7 对于眼前的处境,对于自己的改变,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混乱与不安,在这一条迢遥的长路上,我难道真的就只能做一个迷途的过客而已吗? 而这并不是我当初要走上这条路来时的原意啊! 我能不能有足够的智慧来越过眼前的困境?能不能重新得回那片宽广宁静的天空?能不能重新拥有那跑沙跑雪独嘶的心情?还有,我那极为珍惜的,在创作上独来独往的生命? 在静夜的灯下,我轻声问着自己,能还是不能呢? 雾里 我仿佛走在雾里。 我知道在我周遭是一个无边无际辽阔深远的世界,可是我总是没有办法看到它的全貌,除了就在我眼前的小小角落以外,其它的就都只能隐约感觉出一些模糊的轮廓了。 我有点害怕,也有点迟疑,但是也实实在在地觉得欢喜,因为,我知道,我正在逐渐往前走去。 因为,在我前面,在我一时还无法触及的前方,总会有呼声远远传来。那是好些人从好些不同角落传来的声音,是一种充满了欢喜与赞叹的声音,仿佛在告诉我,那前面世界,qisuu奇书那个就在我前面可是我此刻却还无法看到的世界,在每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有着怎样令人目眩神迷不得不惊呼起来的美景啊! 我羡慕那些声音,也感激那些正在欢呼的心灵,是他们在带引和鼓励我逐渐往前走去。当然,因为是在雾里,也因为路途上种种的迟疑,使我不一定能够到达他们曾经站立、曾经欢呼感动过的地方。有我的一生里,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可以通往他们那种境界里的路途,但是,因为他们看见过了,并且在欢呼声里远远传告给我了,我就相信了他们,同时也跟随着他们相信了这个世界。 雾里有很多不同的声音。 这个世界也有很多不同的面貌和不同的命运。 我想,生命里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它的不同和它的相同,这怎样的一种无法分离的矛盾! 我知道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完全不同。不管是肤色种族,还是浮沉境遇,从极大的时间空间到极小的一根手指头上的指纹,都无法完全相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绝对分离绝不相同的个体。 可是,我又知道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完全相同。我们在欢喜的时候都会微笑,在悲伤的时候都会哭泣,在软弱的时候都渴望能得到慰藉。我们都深爱自己幼小的子女,喜欢盛开的生命,远离故土的时候都会带着那时深时浅的乡愁。 因此,在那些远远传来的声音里,总有些什么会触动了我们,使我们在一刹那里静止屏息,恍如遇到了千年中苦苦寻求的知已。 在那如醉如痴的刹那,我们心中汹涌的浪涛也会不自觉地向四周扩散,在雾里,逐渐变成一片细碎的远远散去的波光。波光远远散去,千里之外,也总会被一两个人看见而因此发出一两声轻轻的叹息吧? 而那叹息的回音也许还会在更远更远的山谷里起了更轻微的回响吧? 如果真有一个人是超越这一切的,如果真有人能够看到每一种思想每一段历史的来龙去脉,那该是怎样迂回转折、细密繁复的图象呢? 这个世界好大啊!路这样长,生命这样短暂,浓雾又这样久久不肯散去,那么,要怎样才能告诉你,我已经来过了呢? 要怎样才能告诉你,我的极长又极短的一生里种种无法舍弃的贪恋与欢爱呢? 我并不清楚我在做的是什么,可是,我又隐隐地觉得,我想要做的是什么,而在这一刻,一切非得要这么做不可! 这就是我在多雾的转角处忽然停了一会儿的原因了。心里有些话,想说出来。也许不一定是为了告诉你,也许有些话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在模糊而彷徨的思绪里找到一根线索,赶快吧!赶快把它抽出来,记起来,想办法用自己以后可以明白的字句把它形容出来,然后才可能变成一个具体的形象,才可能把它留在那个多雾的转角,才可能在一定的距离之处,仔细地观望察看。才发现,原来真正的我竟然是藏着这样陌生的形象里面,不禁在莞尔之时流下了泪水。 然后,才能转身继续向前走去。留在身后越来越浓的雾色里的那些作品,当然是我为了生命里某一个转折而留下的纪念,那里面当然有我留下的诚挚的心,可是,在你看到的时候,它已经不能完全代表我了。因为,你与我再怎样相同,也不能完全看懂我的心。更何况,在我往前走去的时候,我也在雾里逐渐改变了自己的面貌,我也不再是更不再愿意是那从前的我了。唯一能让你辨识出来并且在忽然间把我想起的,可能也只有那些从远远的角落里传来的,似曾相识充满了欢喜与赞叹的声音了吧? 对你来说,我是来过了,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个我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我。 因为,此刻的我,又已在千山之外了。 画幅之外的 美的归还 我常常想,当这个世界还没有"美学"这一门学问的时候,生活应该比今天容易得多了吧? 在那个时候,"美"应该只是一种单纯的事物,配上一种单纯的生活态度,如此而已。 在那个时侯,美或许是一种衷心的喜悦,或许是一种深沉的悲伤,围绕在你身边或直刺入你的心中,而你不必用文字来将它归类,也不必用言语来加以形容。 在那个时候,美是属于所有的人的。 当然,为了文化的延续,我们不得不让学者和权威来把一切的思想与感情分门别类,不得不去用心研读那些厚厚的、长篇大论的著作,并且,还要设法让下一代也能明白,每一派每一种学说之间的异同。 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总是会在那些咄咄逼人的论调之前觉得疲倦。开始怀疑了,想要了解美,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吗?如果,把美丽的事物与心情变成了一种学问之后,就一定要舍弃它们原来最单纯与最动人的面貌了吗? 这又是何苦呢? 美应该只是一种真实、自然与宽容的生活态度而已。 美应该是一种大家都可以拥有的幸福。假如传送文化真是需要有那么多那么深奥的学说和理论的话,那么,我们也相信,它同时也一定需要有象我们这种不发一言的感觉,不着一字的眼神来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美应该是可以无处不在的,它是你,它是我,它是这世间最最质朴的生活。 请把美再归还给我们这些普通人吧。 魔鬼与天神 但是,美同时也是一种绝对的精确。 西元一八八三年五月,画家莫内举家搬到离巴黎六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上,在那里,在绵延的山谷与河流之间,他有了一个开满了花的庄园。 那年,四十三岁的画家写信给他的朋友说:"等一切都安定妥当之后,我希望能在这里画出我的代表作品来。因为,我极爱这里的自然景色,这种心情始终无法更改。" 从表面上看来,他果然从心所欲,在这个庄园里度过了他的后半生,并且画了很多张代表作品——整整的再画了四十三年。 在这四十三年里,他种了各色睡莲,也画了无以数计的睡莲:清晨的、傍晚的、灰紫的、金红的、细致温柔的、狂放灼人的;在画家笔下,睡莲有了千百种不同的面貌,而这千百种面貌只为了要告诉我们一句话: "这世间充满了无法描摹的美与生命!" 是的,想莫内一生反复追求的,不也只是为了要精确地说出一句话而已吗?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渴望,渴望能透过画幅来表达一些他看过、想过,并且生活过的东西。 一九二六年,在他临死的前几个月,视力衰退得很厉害,然而,他还是常从画室的窗前远眺那一池的莲,画架上仍然是待完成的花朵。最后,完全看不见了,衰老的画家在黑暗中逝世,而在他周遭,他画的睡莲和他种的睡莲却依然光华灿烂。对莫内来说,他留下了一句让人无法忘记的话语:人的一生和创作的欲望比较起来是怎样的短暂和恍惚啊! 而这种创作的欲望,在每个艺术家的体内都是一种反复的折磨和诱惑,从来没有人会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完了的。也许在一件作品完成之后会有一种狂喜,但是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惶恐、犹疑和不满意,于是,为了想精确地表达出那一句已经说了一生的话,在彼岸的千朵睡莲有时候化身为魔鬼,有时候却是天神。 所有的艺术家都活在这两者之间。 美的来源 而这种精确性是无法替代的。 正如,你所爱的人在这世间是无法替代的一样。 你也许可以说:有谁的眼睛长得有点象他的眼睛,有谁的嘴唇长得有点象他的嘴唇,你甚至可以从一种相似的语言里想起一些有关他的笑诺和豪情,可以从一个相似的背影里重新感觉到一些曾经存在过的欣喜与落寞;可是,你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在这世间,"他"只有一个,一切都是无法替代的。 第83章 艺术品也是这样。 所以,我不太喜欢观众或者读者要求一个画家或者诗人解释他的作品。 也许,创作者可以回答一些问题,诸如创作的背景或者创作时所遭遇到的困难等等,也许他可以试着去回答一些这类问题。 但是,他不必去解释他自己的作品。 因为,那不是他的责任,也不是他的义务,他的责任与义务在创作的过程中就已经完成了,他想说的那一句话,在他的作品里就应该已经说出来了。 所以,假如观赏者明白了,就不应核发问,因为已经没有疑惑。而假如有了疑惑,必须要发问,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观赏者本身也许和创作者不是同类,(奇.书.网-整.理.提.供)所以没办法很清楚地进入他的内心。另一种是创作者本身的自我训练还不够,所以无法精确地表达出他内心原来想要表达的意念。在这个时侯,艺术家所要做的,也并不是用其他的言语来作补充,而是,必然是,要重新再来一次——再来画一张画,或者,再来写一首诗。 所以,创作者的责任与义务既然是尽心尽力地去创作,作品完成之后,他就有权利保持缄默。 分析与探讨,解释与批评都是别人的事,也因此,了解与误会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是必然要同时遭逢到的两种命运,不管是对其中的任何一种,他都要学习来保持不受影响的心情,并且,继续保持那原有的缄默。一直到再下一张画,或者,再下一首诗。 更何况,最重要的是:在艺术品完成之后,有时候会有一些精确之外的感觉进入了画面的光影之间与诗句的段落之中,这种感觉甚至连创作者本身也不能预先察觉与把握,而这一种精确之外的恍惚,才是美的来源,美真正的容身之处。 美,其实是不可求的。 写给生命 1 我站在月亮底下画铅笔速写。 月亮好亮,我就站在田野的中间用黑色和褐色的铅笔交替地描绘着。 最先要画下的是远处那一排参差的树影,用极重极深的黑来画出它们浓密的枝叶。 在树下是慢慢绵延过来的阡陌,田里种的是蕃薯,在月光下有着一种浅淡而又细致的光泽。整个天空没有一片云,只有月色和星斗。我能认出来的是猎人星座,就在我的前方,在月亮下面闪耀着,天空的颜色透明又洁净,一如这夜里整个田野的气息。 月亮好亮,在我的速写本上反映出一层柔白的光辉来,所有精略和精密的线条都因此能看得更加清楚,我站在田里,慢慢地一笔一笔地画着,心里很安定也很安静。 家就在十几二十步之外,孩子们都已经做完了功课上床睡觉了,丈夫正在他的灯下写他永远写不完的功课,而我呢?我决定我今天晚上的功课要在月亮底下做。 邻家的狗过来看一看,知道是我之后也就释然了,在周围巡视了几圈之后,干脆就在我的脚旁睡了下来。我家的小狗反倒很不安,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肯回家,所以它就一会儿跑回去一会儿又跑过来的,在蕃薯的茎叶间不停地拔弄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乡间的夜出奇的安静,邻居们都习惯早睡,偶尔有夜归的行人也只是从田野旁边那条小路远远经过,有时候会咳嗽一声,声音从月色里传过来也变得比较轻柔。 多好的月色啊!满月的光辉湿润着整块土地,土地上一切的生命都有了一种在白昼时从来也想象不出的颜色。这样美丽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既不虚幻也非梦境,只是让人无法置信。 所以,我想,等我把这些速写的稿子整理好,在画布上画出了这种月色之后,恐怕也有一些人会认为我所描绘的是一种虚无的美吧。 我一面画一面禁不住微笑了起来。风从田野那头吹过,在竹林间来回穿梭,月是更高更圆了,整个夜空澄沏无比。 生命里也应该有这样一种澄沏的时刻吧?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只是一笔一笔慢慢地描摹,在月亮底下,安静地做我自己该做的功课。 2 对着一班十九、二十岁,刚开始上油画课的学生,我喜欢告诉他们一个故事。 这是我大学同班同学的故事。我这个同学有很好的绘画基础,人又认真,进了大学以后发愿要沿着西方美术史一路画下来,对每一个画派的观念与技法都了解并且实验了之后,再来开创他自己的风格。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画出真正扎实的作品来。 一年级的时侯,他的风景都是塞尚的,二年级的时候,喜孜孜地向我宣布: "我巳经画到野兽派了!" 然后三年级、四年级,然后教书,然后出国,很多年都不通音讯,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终于得到了博士学位,成为一个美术史与美术理论方面的专家了。 我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不知道是悲是喜。原来要成为一个创作的艺术家,除了要知道吸收许多知识之外,也要懂得排拒许多知识才行的啊!创作本身原来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排他性。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就是在某一方面的表现能够达到极致的人,而因为要走向极致,所以就不可能完全跟着别人的脚步去走,更不可能在自己的一生里走完所有别人曾经走过的路。在艺术的领域里,我们要找到自己的极致,就需要先明白自己的极限,需要先明白自己和别人不尽相同的那一点。 因为不尽相同,所以艺术品才会有这样多不同的面貌。象布朗库西能够把他的"空间之鸟"打磨得那样光滑,让青铜的雕像几乎变成了一种跃动的光与速度。而麦约却要把流动的"河流"停住,在铅质的女体雕像里显示出一种厚重的量感来。毕沙洛的光影世界永远安祥平和,而一样的光影在孟克的笔触里却总是充满了战慄和不安。 每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走到极致的时候,就好象在生命里为我们开了一扇窗户,我们在一扇又一扇不同的风景之前屏息静立,在感动的同时,也要学会选择我们所要的和我们不得不舍弃的。 3 当然,有些人是例外,就好象在生命里也常有些无法解释的例外一样。 在美术史里,有些例外的艺术家,就象天马行空一般地来去自如,在他们的一生里,几乎就没有所谓"极限"这一件事。 象对那个从天文、数学到物理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的达文西,我们该怎么办呢? 也许只能够把他放在一旁,不和他比较了吧?不然,要怎样才能平息我们心中那如火一般燃烧着的羡慕与嫉妒呢? 4 我相信艺术家都是些善妒的人。 因为善妒,所以别人的长处才会刺痛了自己的心,因为善妒,所以才会努力用功,想要达到自己心中给自己拟定的远景。 因为善妒,所以才会用一生的时光来向自己证明——我也可以做得和他们一样好,甚至更好。 不然,美术史里那些伟大的感人的作品要怎样来解释呢,为什么会有人肯把生命里面最精华的时光与力量,放在那些好象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东西上面去呢? 当然,你也可以说,创作的欲望来自人类内心的需求,是一种最最原始也最最自然的呼唤,我也完全同意。但是,我要强调的是,在创作的过程里,如果发现有人远远地超过了我们,在那一刹那,象是有火在心里燃烧的那种又痛又惊的感觉,对我们其实是并没有坏处的。 因为,只有在那种时刻里,我们才能猛然省悟,猛然发现自己的落后是因为没有尽到全力。 把海浪掀激起来的,不就是那种使海洋又痛又惊的疾凤吗? 5 也喜欢那些在安静地埋首努力着的艺术家。 在他们一生的创作过程里,其实就是一种自我的发现与自我的追寻。 一个艺术家也许可以欺骗所有的人,但是,他无法欺瞒他自己。因为,不管群众给他的评价是什么,他最后所要面对的最严苛的评判者,其实是他自己。 所以,当一个艺术家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的面容自然会平和安详,谈话间的语气也自然地会缓慢和从容起来。 每次和他们在一起,我心里都有种羞惭不安的感觉,和这些人相比,我是怎样的无知和急躁啊! 喜欢和他们一起画画,有时候是在一个市场的三楼,小小的画室里能有着温暖的灯光和温暖的关怀。有时候是在闹市狭窄巷弄里的一座平房,光洁古老的地板上隐约看出一些油画颜料留下的色点。 在这些画室里的艺术家都早已进入中年,却仍然安静地在走着这条从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走了的路。我每次走进画室时都会有一种触动,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迎接我时的天真的笑容,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脸颊上深深的纹路,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花白的鬓角,有时候是因为画室中央那一把春天的花束;而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画室里那一种亲切熟悉的气氛,混合着画布和亚麻仁油以及颜料的淡淡气味,朝我迎来。 是啊!就这样在这些熟悉的气氛与气味之间过完我的一生吧。让我们从复杂曲折的世界里脱身,一起把这样的夜晚献给那极明净又极单纯的绘画吧。让我们走入心灵的最深处,在茂密的森林里寻找各人自己原来该有的面貌。 然后,在这样一个共聚的夜晚之后,带着画完或者没画完的作品,带着一颗安静而又微醺的心,我们在星光或者月光之下彼此轻声道别。 然后,再走进闹市的崎岖巷弄里,再开始重新面对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在别人眼中也许是成功也许是失败的自己。 第84章 而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不是吗?如果在我们心里有一座茂密的森林,如果我自己知道我正站在丛林中的那一个角落,那么,这人世即使是崎岖难行,又能影响了我多少呢? 人的自由,在认识了生命的本质之后,原该是无可限量的啊! 街景 1 一个小小的婴儿躺在婴儿车上,他的母亲一手扶着车把,整个人却转过身去看后面的商店。在商店的玻璃柜台前,孩子的父亲正在选购奶瓶还是奶嘴,好象迟迟无法决定选哪一种厂牌的。 小婴儿却无牵无挂,笑嘻嘻地正在和自己的身体玩耍。他先是吮着白白胖胖的小手,觉得不过瘾了又把白白胖胖的小脚也塞进嘴巴里。高兴起来他双手和双脚都同时随意地交叉挥舞着,我站在街边,看得如痴如醉。 他的四肢柔软灵活得令人心惊,生命在最初原来是没有上下没有内外也没有手脚之分的。小婴儿双脚向上交叉着的姿态竟然象是一双祈祷的手臂,那样优雅又那样自然。 在小小婴儿美丽和从心所欲的示范里,也许深藏着每一个舞蹈者的梦想吧。 2 七八岁的时候我们家住在香港,有一对夫妇结婚很久才生下一个女孩,周岁的时候特意去照相馆里给她拍了好多张可爱的相片,还把其中的一张放大了配上镜子拿来送给我们。 我记得父亲笑嘻嘻地向他们道贺,然后马上钉了个钉子把相片挂在客厅的墙上,照片里一岁的小女儿正微笑地拍着小手。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如果我们愿意,是可以把生命停顿在某一个特定的刹那的。 如果我们真的愿意。 3 可是,有的时侯我们并不知道内心深处真正的意愿。 有时侯,上一秒钟正在横过台北的街道,下一秒钟却忽然想起在荷兰或者在卢森堡的一个下午,那个记忆与眼前的一切毫无关联,却会突然出现然后与周遭的景物互相重叠起来。 那时候,站在街边的我,常会有一阵恍惚空茫的感觉,想着那十几二十年前一个日子里的几秒钟,怎么会那样完整那样精致地一在藏在我的心里,而我竟然毫不知情。 可是,经过了这么久的埋藏之后,为什又会忍不住在这一刹那里忽然重新露面、重新出现呢? 是因为相似的风?相似的云?还是因为生命里那一种不易察觉的相似的心情? 4 有人在街道的拐角处拴了一只狗。 狗不凶,细细的铁链子也拴得很松,所以它如果想要站起来活动的话,可以走出去好几步,链子伸直了加上狗的身长正好把整条人行道挡住。 它此刻就是这样挡在路中间,一个目瞪口呆的小女孩站在它面前。 女孩大概有六七岁了,穿着一件蓬松美丽的花衣服,裙边很短,露着两截浑圆结实的小胖腿。大概是要去附近的小朋友家里作客吧,她兴致勃勃地沿着人行道一路走来却偏偏碰上了这个难题。 我的车子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紧张得发红的小脸上,有着一种非常认真非常严肃的表情。 每一个人面对着生活上的难题时,不也都有着同样的表情吗? 5 两个少年坐在街边的铁椅子上,大概坐了很久了,彼此却又不说什么话。然后一起站起来,一起背着书包朝回家的路上走去,仍然不怎么交谈。 在街角要分手的地方,两个少年忽然举起手来互拍了一下,再紧紧地握了握,然后就各自转身走了。 我坐在冰果店的大玻璃窗后端详着他们,肝胆相照的朋友大概只有在少年时才能求得到吧?彼此互相分担着心事,分担着对前面的忧虑、希望和好奇。 这样的朋友,我也曾经有过几个。 6 去旅行时,忽然不想照相了。总觉得照出来的,常常不是我原来看见的,原来所想保留的那些东西。 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在一生也许只会经过一次的城市里散散步。 7 父亲去年回来的时候,看到街上那些亲热地共骑一辆摩托车的青年男女就会微笑,有一次忍不住问我: "骑在摩托车后面是不是很舒服?" 那天我正开车陪父亲去赴一位老乡亲的邀宴,红灯时停在十字路口,父亲指着车窗外的一辆摩托车让我看。 年轻的男孩背朝着我们骑在车上,也在等红绿汀。他身后的女孩一身轻爽的牛仔装,两腿跨坐着,两只手臂环绕着男孩。男孩的后背又宽又厚,长发的女孩就整个人贴靠在那宽宽厚厚的背上,脸微微向我们侧过来,细柔的眉目配上细柔的姿态,那表情仿佛准备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值一顾,只有这一刻,只有这一个男子的宽广胸怀是她唯一的依恋,唯一的归宿。 我很诚实地回答了父亲: "我想应该是很舒服的吧。" 8 朋友在几年前送了我一本他自己写的书,在扉页上他给我写了几句话,意思是说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特质就在于不会也不肯被人所利用。 我喜欢他的文字和他文字后面那份诚挚的心思。人到中年,总会有一种坚持,有时候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一旦在别人的思想里发现了自己想说的话,真恨不得能马上跑到那个人的面前去拥抱他。 喜欢去逛书店,喜欢去翻一翻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朋友们的书,读着每一个人不同的心思和相同的热情,我真为他们觉得欢喜和骄傲。 9 有时候遇见年老的丈夫载着白发的妻子,骑着一辆轻型的摩托在缓缓驶过街头,我总要目迎目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激动。 10 在新竹街上遇见了一位多年不见的女老师,她忽然问起我的年龄来,我告诉了她以后,抛连声说: "好年龄啊!好年龄啊!"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比我年长了二十多岁的她是要我好好地来过我的今天。 新竹街上的风很大,我一个人走在风里,想到我还有我那些同龄的朋友们,我们真是处在一种最好的时同里,正是可以犯错也可以修正,可以游戏也可以工作的好年龄啊! 11 有一次看见一位老先生在带他的老伴儿横过南京东路。 他们应该等红绿灯走斑马线的,但是老先生一开始就错了,到最后在马路当中陷身在两旁飞驰而过的车阵里。老先生脸都急红了,却还一直用左手来拍他右手牵着的妻子的臂膀,意思是安慰地,叫她不要怕。 那位老太太果然安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等着她那手足无措的丈夫带她过马路。 看着他们两人踉跄走过,在夕阳西下车如流水的南京东路上,忽然发现时光可以使人狼狈如此,心里微微害怕起来。 12 阿伊达有一头很漂亮的金色长发,那年夏天,她刚刚二十岁,和我住在布鲁塞尔市中心同一个宿舍里。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夏天也特别热,阿伊达把一头柔顺的金发扎在颈后,在打结的地方插上了很多朵粉粉蓝蓝的鲜花,穿着宽松的白色衣裙,走在街上吸引了所有来往行人的目光。 二十岁的她在夏天的阳光里是一张令人不舍得挪开视线的图画。 她自己知道,我们这几个走在她身旁的女孩子也都知道。 那样令人艳羡的青春啊! 她自己很知道,所以发上的花朵每天更换,越插越热闹。有一天晚上,整个宿舍的女孩子在晚餐的桌前都笑了起来,因为阿伊达盛装前来,不单在发上插满了鲜花,并且在手上脚踝上也戴着花环,好象是玻提且画中的人物,我们笑着问她敢不敢就这样走到街上去?她说她就是要这样上街,并且希望能有朋友陪她这样一直走下去。 我们七八个女孩子果然起哄陪着她走出了宿舍,开始的时侯大家又笑又闹的真是让所有的行人都对我们测目,后来走着走着街道就变得灯火稀落了,我们也都安静了下来,仿佛感觉到盛筵已散,知道人的一生没有几次可以任性的狂欢。 那个夏天的夜晚,空气里一在飘浮着玫瑰的甜香,我却总是记得那些逐渐稀落的灯火。 13 在旅馆的窗前俯视整个城市的道路,我想,在每一个街落都会有着一段大同小异的故事吧? 我要一个能陪我度过一生的伴侣在这样的窗前拥着我。 14 一个灰发的老先生手里拿着一大张配好了框子的彩色照片和我错身而过。 相片里是一个严肃而又温柔的盛装妇人,正微微地笑着。 我回头看他,那孤独的身影刚要转过街角。 相片要挂在屋里的哪一面墙上呢? 画展 师恩 因为想请老师为我六月的画展说几句好话,朋友们和我一起到新竹去拜访李老师。好久没来看老师了,知道老师身体不太好,访问完了之后就赶快站起来告辞,老师却直说谈得不够尽兴,要我们再坐一坐。看师母微笑默许的样子,我们就真的再坐了下来。 老师说: "教过的学生我差不多都能记得,有几个,我还记得第一次认识他们时的情景。象龙思良就是一个,我第一次看他画水彩,就觉得很惊奇,技巧怎么那样好,问他从哪里学来的,才知道他是侨主。真不简单啊!那么年轻就画得那样好! 还有吴炫三,我记得是带他们班上到台北大桥旁边写生,那么多杂乱的房子,在他的画面上却处理得无懈可击,我当时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了名字以后我就没再忘记过。" 第85章 老师的房子光线不太好,墙上挂的画又多,整个客厅显得比较阴暗,老师满头的白发因此而显得特别的白。 朋友在旁边好奇地发问: "那么李老师还记不记得第一次问席慕蓉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呢?" "当然记得。"老师很快地回答她,我心里-怔,从来也没听老师说起过啊。 "当然记得,那是在师大图书馆后面,一条小水沟的旁边,她蹲在那里画一张大面,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抬起头来跟我说她叫席慕蓉。我当时觉得和她画的笔触相比,她长得好小,好小好小的一个小女儿啊。" 老师在形容我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我想他也许是要用"女生"或者"女孩",但是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小女儿"这三个字,然后就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了,这是我从来也没听老师说起过的事,我自己也从来不记得,真有过那样的一场相遇吗? 李老师当然是在上我们第一堂课的时候就被我们认识并且喜欢着的了。可是,在师大图书馆后面还是旁边,好象是有过那样一条两旁植着柳树的水沟,好象是有过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好象是有过一位高大威武的老师远远走来,轻轻俯身问一个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好象是有过那样的一件事啊!然而女孩成长以后却完全忘记了,一直要到这么多年之后,要到今天,要到此刻,才在白发的老师面前重新恍惚地想起。 旁边的朋友们笑着问我还记不记得,老师也在问我那一年到底有多少岁,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回去,然后又站起来想要回答老师的问题,却怎样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已经成串地往下滚落。 等到终于要向老师告辞的时候,老师特别嘱咐我: "你到台北,如果遇见龙思良、吴炫三还有你同班的那些同学的话,叫他们有空来看看我,好吗?" 我说我会的,然后就向老师说再见。站在古老家屋的门边,老师也依依不舍地向我们挥手,同时,他又微笑地加了一句: "其实,不只是他们,每一个我教过的孩子我都会想念的啊!" 老师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似乎带着一点微微的叹息,但是因为我们已经走远了,所以也没有人能够确定。 乡下的孩子 因为这一次展览的画,有些颜色特别深暗,我以前用惯了的外框没办法相配,朋友就给我介绍了一位专做画框的佘先生,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要我和他联络。 看电话知道是竹东一带,打了过去之后听说是在峨眉的山上。我想乘着到新竹去上课的机会,也许先开车到峨眉,直接到他们的工厂去参观,就要佘先生把地址给我,想不到他在电话的那一端连声说: "不行,不行,你一定找不到的。我们这里是乡下地方,很不容易找,还是我来接你的好。" 我心里想这人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但是,总还是陌生入,不好向他逞能。于是,用了折衷的办法,我把车开到离他家最近的一个小镇上,然后再请他来带路,这样两方面都还算公平。 开到小镇的时候,大概快十一点了,幼稚园的小学生放学了,干净的公路上没有几辆车,幼儿们仍然煞有介事地排着路队,脸圆圆的老师跟在他们身边,不时微笑地和来接孩子的家长打招呼。正午的乡村镇市好象依旧保持着早上的那种新鲜与清香,让我忍不住想要深深地呼吸。 我站在公路局车站的正面等着佘先生,这是我们约好的信号,只是我没想到骑着摩托车在我面前停下来的年轻人就是他,我心里暗暗为他的年轻与俊秀感到惊讶。 想不到,令我惊讶的事还在后面。金先生骑着他的摩托车在前面带路,我一路很着他在前驶去,我想,所谓的乡下,大概是多走几条狭窄的山路多拐几个弯就会到了的吧。 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样,我跟在他的车后,从弯曲的街道脱离之后,是开始走上了山路,然而,在整整十几分钟的车程里,我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又一座高山的山脊上向前迂回滑行。 这是一条铺设得非常平稳的产业道路,大部分的地方都只能容一辆车单向行驶,只在每隔一段路的距离里设法开出一块可以错车的宽度来。顺着山势,一会儿狭窄多弯,两旁树木几乎要挤到车前来,整个林子里绿意极深极沉。一会儿又豁然开朗,树林全不见了,车子两旁只剩下茫草,茫草之外就是往下倾科的两片山壁。白云在山腰附近飘浮,而我们这一辆摩托车和一辆汽车就在山脊顶端的细长柏油路上前后追逐着。佘先生的车速似于比刚上路的时候要快多了,我虽然有点害怕,可是好胜的心也让我不甘落后,紧紧地盯在一个一定的距离上,因此,在他的车子终于停住,并且回头来向我示意已经快要到了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声笑了起来,刚见面时的那种客套与陌生的感觉都消失了。 "怎么样?我们这里你一个人来是绝对找不到的吧?" 他笑着问我,我也笑着向他认输了。不过,我还是说了几句话: "这不叫做'乡下',不能这样形容,这根本就是深山里面嘛!" 在深山里面住着几户农家,他们的孩子就在家屋旁搭了个简陋的工厂,在这样简陋的工厂里面,除了堆着等待外销的各式框子以外,几个年轻人一起合作,竟然做出了非常厚实又优雅专供国内艺术家使用的画框来。 框子材料用的是很细致的木材,形式设计得却简单朴素,我一看就喜欢极了,忍不住向他们说出我的感觉: "你们怎么会做得这么好!" 这几个年轻人在这时侯却又都怕羞起来了,脸红红地否认: "没什么啦!还不够好啦!" 我想他们也不是在和我客套,而是心里真的在这样想。因为,在我和佘先生约好了送货的件数和时间之后,他送我出来,在他家的路口上停着一辆小型的货车,我问他是不是用这辆车送货?他说是的,我又问他会不会很辛苦?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来回答我…… "也没有什么啦!乡下的孩子想要做一点事,总会比别人多出点时间和力气就是了。" 他们真的是这样想的。 在回去的山路上,我一直在想着他说的这一句话。在这个美丽的岛上,有多少年轻肯努力的孩子们在每一个角落里安静地工作着呢?有多少年轻人值得我们为他喝采为他鼓掌的呢? 而他们也许都会这样地回答: "没什么啦!我们不过是些从乡下来的孩子而已。" 战场 当然也有些让我生气的年轻人。 那天早上,在画廊里,我是真的生气了。 平常的日子里,多半不希望别人来打扰我日常生活的秩序。所以那一阵子。有人想来访问的时候,我都向他们说出我画展的日期和地点,请他们直接在那个时候到画廊里访问我。 那几位年轻人就是和我约好以后,到面廊来为他们校刊作采访的。 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谈得满高兴的,一直到有一位同学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席女士,您有没有考虑过把画展挪到公馆附近去展出呢?" 我不懂他的意思,请他再说一遍,他说: "我们同学要我转达的意思就是:忠孝东路这一带离我们学校太远了,您如果能够虑虑到罗斯福路公馆附近去展览的话,同学顺道来看画展的人可以多一点,因为比较近,比较方便。" 这一次我完全听懂了。 接下来我大概说了一些令我脸红令他们也脸红不安的气话,害得他们一直摇手否认,一直向我解释这些不是他们自己的意见,只是少数几个同学要他们转达的意见而已。 采访当然还是继续下去,可是我心里还是气愤难平,怎么会有这样的年轻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年轻人?视一切为理所当然的年轻人?这一次的画展我分了两个部分展出,在一个画廊里是我最近四年来的新作品,在另外一个画廊里,我特意把二十多年来学画的历程做了一次抽样的展出。为了这次展览,我把尘封已久,卷放在龙潭乡下的画一张一张地拿了出来,重新钉框,重新拭净,雇车运到台北,再一张一张地挂起来。有那么多朋友帮我的忙,希望我的画展能有更多的人知道,更多的人来看。而这些年轻人是听说了,也知道了,只是觉得从罗斯福路走到忠孝东路有点远,有点麻烦,就不来看了。 他们一定不能了解,我为什么会那样生气。他们托同学转话也是好意,对这些年轻人来说,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如果看画展而不顺路,他们是会嫌远、嫌麻烦的。 那天整个下午,我都还在这种气愤的感觉影响之下,所以,当那位老先生走过来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的态度并不很很。 他其实也不是和我说话,他只是用一种很不好意思很轻的声音过来问我: "请问,我可不可以给这张画照一张相?" 那时候我坐在画廊正中茶几旁边的椅子上,正对着大门,他推门进来以后大概是想问询问台的,没有得到回答之后才又转过头来问我。 询问台上坐着的刚好是画廊张小姐的孩子,小男孩向他指一指我,他的脸就转过来向着我。 很难形容那样的一张脸,纵横着皱纹,纵横着风霜,却又有点害羞般地微笑望着我,好象深怕这样的要求会触犯了我似的。 我只向他说了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我只冷冷地说了五个字而已: "可以,您请便。" 第86章 然后我就低下头看我手上的书了,那时画廊里人比较少,我也比较能够安静地坐一坐。 老先生对我身旁的一张画拍了几张相片之后,就也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轻轻坐了下来,面对着那张画,好象是对我又好象是对画轻声说了一句: "这真象那个战场。" 我抬头看他一眼,又转过身去看那张地正在出神凝视着的画,我的天!天下的人真是无奇不有!那张画整个画面上是一种安静的蓝色调子,是我这一次展出的"夜色"系列里的一张,我想表现的是月光下乡间草原的感觉,和"战场"有什么相干? 我又看了老先生一眼,心里开始提防起来,本来也是,这世界上什么奇怪的人都会有啊! 可是那真是一张很温柔也很谦卑的面孔,花白的发梳得很整齐,声音也是轻轻和很没有把握的样子,好象他不太知道应不应该说下去,也不太敢确定我愿不愿意听。 不过,他还是说了: "那一年,就是徐蚌会战那次,在徐州附近,我们就遇见了这样一个地方。 那天,我们行军到这里,天色已经很晚了,前面的人传话过来说可以在这一带休息。你要知道,我们那个时候打仗行军,就跟赶鸭子一样啊!乱走乱碰,那有象现在这么好的侦测设备。 就是可以休息,我们就真的休息了。大家都累了,眼前这一大块草地一大块天空又那么安静,那么好看,谁不想多坐一会儿呢?" 老先生停了一停,我发现这个时候的我已经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起来,眼睛睁大了直对着他看。老先生又微笑了,还是那种有点抱歉的笑容,还是那种很轻,怕触犯了我的声音,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谁也没料到,敌人就在附近,十几辆车子过来,那天我们损失了好多弟兄,损失了好多人哪!" 画廊的门被推开了,拥进来几个热情的朋友,我赶快站起来向他们打招呼,同时又急急地看了老先生一眼,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等一等我。但是老先生也许是误会了,也许是不喜欢这样太多嘈杂的场面,他站起来微笑向我鞠了个躬就很快转身走出门去了。 在那几秒钟之内,我一面和朋友们寒暄握手,一面却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波涛汹涌,老先生啊!您为什么还要向我行礼呢!要向您深深鞠躬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应该是我这一个骄傲冷淡,不知道优患,不知道悲苦,因而也不知道感激,以为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是理所当然的年经人,应该是我要向您深深鞠躬才对的啊! 红尘 荒谬的真实 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站在冰冷的水里,因为还在将醒未醒的时刻,心里不禁起了疑问: "我在哪里?我在什么地方?" 水很冷,刚刚从温暖的棉被里暴露出来的双脚特别敏感,有一阵寒战从脚尖一直传到全身,我终于完全清醒了。知道自己正站在床前,而整个卧室正浸满了水,一片汪洋。 这是我刚搬进来的新家,在整幢十几层大楼的三楼,外面既没有风也没有雨,可是,卧室里我那么喜欢的浅灰蓝色的地毯却全部泡在水里。 文夫早起来了,正在打电话向大楼的建设公司交涉,要他们派人来看,声音非常愤怒。 可是,很奇怪的是:我好象并没有生气,我虽然努力想生起气来,但是,这样荒谬的现实却使我觉得很好笑,一直忍不住想笑。 在平日的生活里,我并不是一个非常看得开的妇人,相反的,我常常会在很小的事情上生气。就象这一次搬家,总有很多不尽如我意的地方,甚至连画桌上透明漆的颜色漆得太深也会让我嘀咕个两三天,丈夫看不过去了,说了我几句: "不过是一块木头罢了,深一点浅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用久了以后还不是都一样?" 但是就是不一样啊!原来那样好看的整块长长的桧木板,原来那样柔白的桧木原色,被我几刷子刷下去就变得伧俗不堪,才发现差遣孩子去买的透明漆品质太差,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每次站在画桌前就要重新怨恨一次,怨恨自己的疏忽,为什么事先没有考虑到这种种可能会发生的差误。 当然,在房子方面发生的一些问题也曾影响到我的情绪,原先对这个新家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看了第一眼就忙不迭地要付订金,朋友们要我再多看一些别的房子我都不肯,一心想要这个新家。因此,搬进来以后,每闹一次意外,每出一次差错,心里都会多一层负担,觉得是自己当初决定时的疏忽,情绪就会陷入低潮。 所以,丈夫这天早上对建设公司的愤怒应该有一大部分是为了我,他想我醒来之后一定会受不了。因此。放下电话转身面对着我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要面对着一个在盛怒之下会对任何见到的人都大发脾气的妇人。 想不到他的妻子却一反常态,穿着睡衣赤脚站在水里,一面忙着收拾浸了水的书,一颗却张大了嘴在哈哈地笑着,使他大大惊奇。 我当时也不太能了解自己的心态,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和平常的表现不一样。一直要到过了几天之后,才能慢慢理出一个头绪来。 我想,也许是因为整件事情大荒谬了,荒谬到无能为力的程度,荒谬到我就算生气了也找不到可以真正埋怨的对象,更找不到可以真正解决的办法。因此。我才会发现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也要换一种荒谬的态度来面对这个现实了。 在生活中,有时恐怕真的需要这一种武器的吧,不然的话,要面对那些不断在你身边出现的不可理喻的现实,你又能怎么办呢? 呆滞的境界 高中读的是台北师范艺术科,在那个时候学过弹奏风琴,因为是每个师范生必修的科目。在狭小古旧的琴房里,跟着温和而又有耐心的周老师,少年的我竟然学会了好几首简单的曲子,并且后来一直没有忘记。 一直也很喜欢琴键上那种黑白分明的颜色,遇到别人家里有钢琴的时候,也总喜欢去按一按,手碰到冰滑的琴键时,就会很自然地弹出少年时学会的调子来,觉得很快乐。 慈儿三岁左右时,她的阿姨回国来教书。买了一架大钢琴,每次去阿姨家,她就会爬上去叮叮咚咚地玩个半天。有一天下午,我坐到琴前给她弹了一首斯温尼河,我的孩子对我简直是"惊为天人",整个下午她就一直缠着我,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弹那首歌给她听。小小的孩子也只有到钢琴琴面的身高,两支黑亮的眼睛紧跟着我的双手移动,我想,在她小小的心里一定惊讶赞叹地的母亲能有这样神妙的十支手指,能一遍又一遍地创造出一种奇迹来吧。 当然,后来也开始让慈儿学琴,并且在她四岁多的时候也给她买了一架钢琴。从每天弹十五分钟到一个钟头甚至两个钟头,从柔软的小手和坐在椅子上小脚就会悬空的小小女孩,到宽厚有力的手掌和高兴起来就弹个没完的国中女主,这中间,十年已经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这个春天我们搬离了石门乡间的居所,很多东西都带不走,旧钢琴也送给了一个小朋交,答应到台北以后会给女儿再换一架新的。 新钢琴送来的那个早上,孩子都上学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打开崭新的琴盖,对着那一排黑白分明冰冷的琴键,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觉从一些很奇怪的角落里前我缓缓涌来,我忽然呆住了。 我的双手摆在琴键上,可是我却弹不下去了。这是我女儿的琴,她已经可以在上面弹巴哈、弹贝多芬了,而我呢?我依旧只会弹一些老黑乔和斯温尼河而已,我依旧只知道这么多,只会这么多而已。 十年过去了。十年以前那个微笑着假装有点厌烦,但是其实心里却很欢喜,一遍又一遍弹奏着斯温尼河的母亲并没有改变,她今天仍然还可以坐下来为她的小宝贝弹出同样的那一首歌,但是,奇迹已经消失了。就算是我的女儿去很宽容地对待我。我自己却不能不感到羞惭起来,十年之间,我因为自己的不变而有了太大的改变。当然,在别的方面我也许还有些什么成就可以让女儿继续崇拜我,但是,无论如何,在钢琴的前面,曾经那样令她惊讶赞叹的神妙奇迹巳经完全消失了,十年之后的今天,她只剩下一个笨拙的母亲,只会在琴键上反复弹奏出一些老旧而又简单的声音。 我忽然觉得很害怕,不过只是十年而已,怎么就会有这样大的不同呢?而且,这些还都是能够看到、听到和察觉到的改变,那么,在生命里,在有些呆滞不变的境界里,是不是还有一些我甚至根本没有办法会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去察觉的不同呢? 在生命里,是不是还有一些原来很美好的事物,也曾因为我的不知不觉与不变,而终于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分享 对写信来邀我去演讲或者要我回信的读者,我都觉得很对不起,因为我很少让他们满意过。 可是,我一直有种疑惑,我必须要让他们满意吗? 不管我作品艺术价值的高低,也不管我表现的技巧的优劣,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不能加以判断的。但是,在工作的态度上,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我还勉强可以算是一个认真和努力的人。 因此,如果我很认真地去写了,很努力地去画了,我还必须要再去演讲和回信吗? 我想,大家所喜欢的一定是那个在文字里和在画里的我吧,那么,为什么还要把我呼唤出来呢? 第87章 为什么不能让我继续过着原来的日子呢? 一个人在一天的时间里,能做的事情实在很有限,而在一生的时间里,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在这短短一生有限的时间里,请让我们各自在各自的角落里认真地工作吧。让我们在书里、画里和各种不同形式的艺术品里相见,彼此互相分享着对这红尘里种种悲欢的诠释,彼此互相分享着一种了解、一种爱护和一种体谅好吗?好吗? 诱惑 把母亲从医院接回家来已经快一个月了,久病的母亲脾气再好,也有要闹情绪的时候。想一想,在床上巳经躺了一年多了,再怎样坚强快乐的人也有要崩溃的时刻吧。 那天早上,母亲没有什么理由地一直哭闹着,(当然,其实她有太多的理由要去寻找发泄的出路。)怎样劝慰好象都没有什么效用,我藉口一定要去买菜,就把母亲留给照顾她的看护,然后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家里逃了出来。 按下信箱里有一封朋友的信,我一面走一面急着拆看。马路上的车子不多,阳光很好,小公园里的洋紫荆开着疏疏落落的花,朋友的信写了满满三张信纸,而她信中的字句也象阳光一样逐渐抚平了我那颗混乱的心。 朋友与我已经很久不通音讯了,大家都忙于生活,忙于在生活中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我几乎要以为她已经忘记我了。 可是,她在信里对一切都没有忘记。她提醒我要继续去画油画,继续去完成那些我曾经计划要画出来的作品,她要我应该无论如何去试一试。 她说:"即使四五年不见一面,很久才通一次电话,即便根本没见过你,不很知道你,却总觉得有一丝无私的、默默的关怀和牵挂!谁说这不是人与人之间互相鼓舞的强大力量呢?" 站在十字路口,我一再低头重读她写的这一段,忽然觉得心中充满了勇气。虽然就在前一刻,就在我仓惶逃离的时候,我曾经怎样对生命感到绝望。我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衰老与病痛给了我多大的压力与恐惧,有时候不禁会怀疑起来,如果这就是终点,那么这一条每个人都要在前走的路又有什么值得盼望的呢? 可是,在这个春天的上午,在开着洋紫荆的路上,在温和的阳光里,在朋友诚挚的字句间,我似乎感觉到生命里真有一种可以去盼望也可以去追求的东西,日子似乎还可以好好过过下去。 在结局来临之前,生命里仍然有着一种诱惑,诱惑着我们继续兴致勃勃地往前走去。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现象?也是生命本身的一种武器呢? 是不是这样呢? 生命的面貌 晚饭之后,和丈夫一起下楼去买水果,才发现天气真的转暖了,几乎所有迎面而来的行人都面带微笑,穿着轻软的衣服,懒洋洋地走在春天的街道上。 住家附近的大圆环边上,有一家时装店正在做换季的广告,好几架电视对着街道同时播映着一卷热门音乐录影带。大玻璃橱窗前,聚集着二三十个行入在欣赏,有站在人行道上的,也有坐在街边的铁椅子上的,那种闲散的气氛对我形成了一种诱惑。 丈夫和我牵着手也凑了过去,录影带上一个金发的女歌者正摇摆着唱歌,唱的竟然是法文的香颂。 "啊!是她啊!" 丈夫首先惊呼,是那个女歌手——西维儿·瓦当。我们在欧洲读书的时候她刚刚开始唱歌,比起当时别的歌手来,她显得削瘦与稚嫩,一头卷曲的金发,一副娇柔的表情,唱一些轻轻软软没有什么特色的歌。在杂志的访问上总是说一些很莫名其妙的话,或者谈她的美容方法,或者给记者看她鞋柜里收藏的两百多双皮鞋等等;当时的我并不喜欢她,总觉得她只是个没有特色的漂亮娃娃而已。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想不到她还继续站在舞台上。在这一卷录影带里,现在的西维儿有好多地方都不一样了,自信和饱满的面容,坚实的手臂,没有波纹的直发很自然地披在耳后,仍然是金色的。而她的声音却多了几分醇厚的质感,更多了好几分的苍凉。 录影带继续播放着,是现场节目,西维儿在听众热烈的喝采里重新拿起麦克风,唱一首新歌: "有过那样的一个晚上 有过那样的一个人……" 微带磁音的声浪在温暖的夜空里缓缓散播着,街灯下起了一层昏黄的雾气,我退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刹那间泪落如雨。 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我流泪并不是因为悲伤。相反的,心里好象有一种满满的力量在互相撞击着,我几乎要欢呼起来,几乎想告诉走在我身边,站在我身边每一个并不相识的行人: "我懂了!我知道了!就是这样!就是这个意思啊!" 生命的面貌原来就是这样。人与人之间原来可以互不相识也可以在某一种遇合里忽然间深深地了解。对于西维儿来说,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永远不会认识我,对于她来说,所有的不曾露面的听众只是一个抽象的整体,一种静默而又庞大的存在,她不可能分身去认得台下的每一个人。但是,只要她是站在舞台上,只要她拿起麦克风来,只要她一开始演唱,她就是为那整个静默而又庞大的群体在唱歌,为了所有的,也为了那独一的。 十几二十年的舞台生涯,为了要达到一个理想的水准,一定曾经有过些非常艰难的白日和黑夜吧。西维儿不必多作任何其他的解释和表白,从她的歌声里都已经告诉我了。而我对她的喝采相信她也会知道,因为,当她在每一场认真和努力的演出之后,当她每一次俯首谢幕的时候,所有台下听众的喝采里也将会有我的掌声。 生命里充满了无数看似巧合的相知和相遇,艺术品能给人的慰藉也在其中。这种相遇相知的感觉会产生一种迂回反复的影响,象波光一样在人海里逐渐而缓慢地散播出去。 我想,我的落泪是因为感动于一个生命的努力毕竟不会落空。在浩瀚的人海里,在纷乱的红尘中,没有一个绝对孤独的个体,纵然一生也许都不能相识,但是每一个生命都是互相牵连、互相依傍,也互相影响着的。 丈夫过来牵起我的手离开,我们两人慢慢地走到街对面的水果摊前,远远地还听到身后西维儿苍凉而又充满了渴望的声音: "有过那样的一个晚上 有过那样的一个人……" 街上的灯光好亮,我抬头望过去,好象有一层浑浊的光晕在夜空里浮沉,在温暖的春夜里,这拥挤嘈杂而又荒谬的红尘竟然也有着一份独特的美丽。 如果你能知道 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个晚上 如果你能记起 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个人…… 附记 慕容: 二三个月前,你约我为你的新书写一篇序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约一年前慕萱约我为她的新书写序的那一件事。慕萱的序,因为时间仓促,出版在即,只好以原先写给她的一封信代替,那封信也委实太短了,使我一直觉得有些歉疚。这回,我替你写的这篇,一定要写长一些,倒是我觉得采书信的方式也不恶,显出你和慕萱的两篇前后一致,也有整齐的效用。 三个月的时间实在很快,好象一转眼就到该交稿的时候了。我常初打下"三个月"撰序文的计划,初看叫人失笑(三个月可以写书了,有的人会说),但是细看,就知的确需要三个月。我当时就盘算过,三个月里,本即排好非做不可的事,已夺去大半,剩下一定有一些临时猝生,又非办不可的琐事,再加上,要算进去一事不做,只坐在书房内出神、发呆,所花掉的时间。说不定无所事事,发呆呆过去的时间比原定该做各事所占的时间更多,——因为我该做的事也甚少能够如期告完的。说实在,假如当初打的是"三年"计划,恐怕三年的时间也不为多。十年,有没有可能?一样有,十年一赋,不是没有可能。 你这册新书,我觉得文字(和你前一册书一样)是书中第一个大好处。你的文笔清明而又稳定,给人一种气静神闲的感觉,绝不同子许多人仓仓皇皇的文笔;有人一字一珠,光灿夺目,但语气歇斯底理,这种神经质的文体(neuroticsentences)终非上品,所幸你的绝对不属这一种。大致说来,当你书写短句的篇章时,要比书写长句的篇章更见成功。你的短句非仅清澈、平稳,更有力量,显出是千锤百炼得来的硕果。而短句中,写得最好的一篇是"贝壳"。"贝壳"不仅文字好,意思也十分深入,文路的发展中,尤其做到"越翻越奇",譬如先描写贝壳花纹的精致,翻入古代先民以贝壳充钱币,再翻入贝壳之身价应超过钱币;继之写到贝壳内肉身的短暂,然后翻入对造物的赞美,赞美造物为短促的肉身构造这样精丽的居所,确实步步升高,柳暗花明,称得上"引人入胜"四个字。只可惜收尾稍弱,将人世的成就比为精美的贝壳,与前面说的贝壳是造物的成就,似相矛盾。毕竟人的成就同造物的成就不是同一件礼物。然而"贝壳"的前半篇实在写得好,描写贝壳的花纹,尤其使我惊诧,因为,我平时看贝壳,只看个模模糊糊的大概,从不着花纹到底是什么图案,什么排比,你看得又仔细,又精确。顺带,我想起我买贝壳的事。你知道,我从来没在海滩上捡到过好贝壳,理由很简单,"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等我到了海滩,沙砾中的贝壳,好些的,早被比我早来,比我早一天、十天、一个月、一年,或十年,来的,捡回去了。 第88章 所以,轮不到我捡到好的。我只有一个办法,到百货公司,花钱,去购买。我曾经对朋友说,若要上好的贝壳,不是到海滩上找,而是上百货公司里找。一回,我买过一些,的确是最好看,最好看不过的。但是,过了一年多,发现贝壳上的花纹皆褪掉了。花纹原来是"艺术家"添上去的。我都怀疑连贝壳都曾不会是塑胶做成了的?不知别的人也碰过这样的事了没有? 不,我说"贝壳"是你书中最好的一篇,也许是不对的,"给我一个岛"也是一篇跟"贝壳"一样好的短文。"给我一个岛",同样,文字简白,发展愈出愈奇,同时内容很文字均涵厚丰的诗质。这是能予读者驰骋其想象力而来的一篇锐作。似乎尤胜过"贝壳"一篇的,"给我一个岛"力贯全篇,前后一致,无矛盾之缺点,亦无首重脚轻的弊病。细想一下,我简直应该说"给我一个岛"是你书中最为令人满意的一篇佳构。其他你写得好的还有"孤独的树",象征的运用颇完美,而文中自然风景的描写合乎绘画透视学,近的该近,远的该远,读来历历如绘。中国的散文家,自古以来,透视学的训练极为薄弱,是故我对从前人的游记毫不欣赏,——例外是,古典文学中的诗篇倒是透视学方面的杰作,杜甫、王维、陆游的写景诗无不嘉美,不知道何故如此。 总之,你这本书,成功的多为山水、鱼鸟的抒情之作,你的感触性的小品可能乏弱些,你的感触触角显然敏锐,但是思维不够深远,或许不妨参考卡谬、巴斯噶的作品,因为你擅读法文,所以我提到这两位作家,但是你不要以为我深通这二家的著作,我只能阅读"第一外国语",我只是从"第一外国语"的译本中对二家略识一二的。如果说还有什么,我在你的下一部书,愿意见到的,便是抒情小品的规模,希望增扩一些,若是小品的长度可以增长,倒未始不是对结构、组织能力、思维力、想像力的一番迎战,没有艺术家不愿意接受一次新的、困难的,光耀殊死战的。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