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蓝》 第1章 《胭脂蓝》 作者:悄无声息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康念二年。 七月间夏日的午后,天气热得像是要生出火来,乾涁宫殿宇深广,窗门皆垂着竹帘,冰桶中的冰融化开了,形成了一种潮湿粘在肌肤上的奇妙感觉,反倒显得幽凉。 他审阅奏折有些累了,便倚在床上小憩。 紫铜熏炉里的那一抹龙涎弥漫在空气里,若袅烟,若轻絮,笼彻宫殿。 迷蒙间罗迦只觉如身在云里雾里一般,神思缥缈,细细密密的雾气,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将他裹住。 然后他隐约看见,那个青色衣衫的女子站在芙蓉树下,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天边月华如银,芙蓉树落英缤纷如雪乱,拂了她一身。 可是他却是始终看不清她的容颜,连她的音色都是那么的模糊,他只知道,她纤细得见骨的指抬起,轻轻的轻轻的拂过他的面,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温度贴近自己的肌肤。 这样几近真实的梦境,他应该是吃惊和害怕的,可是他的心中不知为何竟隐隐的浮上了一层无法言述的喜悦。 他张口,但是却无法叫出她的名字。 心里竟是觉得很难过,分不清是何种情感,只是觉得胸中心脏涨涨的,非常难受……仿佛有什么正在那里即将突破而出……然后即将蔓延出来…… 她轻启檀口,淡若烟华。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罗迦,我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你,你是不是终是负了我。” 他即使看不清,可是他依旧感觉到她的悲伤是那么的浓郁,仿佛暴雨之前在天空凝聚的乌云。 他霎时悕恓惶不安,不禁伸手去揽她。可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却是空空荡荡。 再看去时,她已然如同朝露凝聚而成的曦霭,渐渐消退,一缕一缕飘散了。 你是谁?你是谁? 可是就在记忆的边缘,他就从梦中惊醒,然后再无从忆起。 可是耳边似乎还是回荡着,那模糊音色在轻轻低诉。 倚在迎枕上,微微的喘息着,罗迦捂住胸口,等待着那种奇异的悸动平复。 明明知道是梦,可是他依旧无法抑制那种仿佛从身体最深出涌出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情感。 疲倦抬起头,就隐约的看见何浅在帘外一圈又一圈的转着。 “进来。”他的心头一紧,知道是出了事:“怎么了。” “回禀皇上,摄政王病危了。” “哦?” 他的心猛地一颤,狂烈的名为惊喜的情感从心中的最深出浮现了出来。 自从三年前先皇架崩以后,谢流岚的身体一直就不好,三五天就要告假,但总是能够再恢复过来。 但是,这次他终于挺不过了吗,终于…… “去摄政王府。” 起身,伸展开明黄的宽大衣袖,让何浅整理着衣冠,罗迦保持着无甚起伏的语调,唇角却已经隐约勾起。 御驾到摄政王府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罗迦熟悉这里,倒也不用旁人引路,径自走向内院的书房。 不知为何,谢流岚从不入住王府的正寝,只是长年的居住在书房的内寝中。 自从十五岁登基起,他就要常常来到这座府邸之中请教亚父种种天下之事,只为谢流岚身体长年抱病,只为他谢流岚权倾天下。 所以君臣倒置,所以他曲于夜氏的权力之下。 而今,这一切他终于熬到了尽头。 罗迦沉思着步入书房,这里依旧和记忆中一样,回廊旁边只是种植了些西域来的青草,同中原不同,此草清香馥郁,在夏天有些潮湿的温热气息之下,愈加浓烈。 书房比邻荷池,从敞开的窗中广阔的水面上吹来阵阵清风,吹淡了一些浓重的汤药味道。 榻上的谢流岚已经昏迷,侍奉在床畔的御医,见到罗迦进来,急忙俯身跪在了他的脚下。 “皇上,王爷不行了,至多能撑到午夜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然后他坐到床畔的椅上,看着这个舍弃了自己的半生来支撑了黎国的男子,心中悲喜难辨。 他的模样和当年天人一般的俊雅已经大相径庭,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容颜,骨瘦如柴的身躯,苍白如雪的脸色,还有鬓间已然灰白的发…… 憔悴如斯…… 只是,不知是病,还是思念之苦把他变成了这般模样。 罗迦终是不忍细看,转头借着八方烛台上红烛之光,细细打量起这个他极少进入的房间。墙上挂的都是谢流岚亲手绘制的诗画,笔意辗转,字迹清秀,如果不是现在这样一个身份,他怕是采菊东篱下的文人雅士。 可是,一分不容于天地的爱限制住了他,郁郁终生。 这个男子,他忌他防他,甚至隐隐的恨他,却无法不可怜他。 蓦然,房外传来了王府家人惊喜的声音:“郡主回来了!” 郡主?指的大概就是父皇和那个拥有夜氏最高权力的女子所生的女儿吧。 他隐隐的记得在三年之前见过她,直到现在他依然对那日的情景记忆犹新,可是不知为何,却独独记不清她的容貌。 三年前。 那时,他还是黎国的太子,只有十五岁,刚刚行完了加冠之礼。 那年也是正值七月间,因天气热,午后一丝风也没有,坐在位于御花园的太学中,透过朦胧的茜纱窗,他远远的还可以看见,乾涁宫重檐盝顶的金黄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头,亮得刺目。 芬芳正好的时节,花浓柳绿,御花园内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奇石罗布,百年古柏藤萝,将园中点缀得佳木葱茏。 隐隐约约那蝉声又响起来,但是,不知为何,罗迦却仍旧觉得这偌大的皇城中唯独的少了些人气,沉寂地让人心惊。 蓦然,水晶的珠帘被粗暴翻起,随侍的宫人何浅不顾太傅在场,匆匆的跑了进来,跪在了他的面前。 “殿下,殿下……刚刚传来消息,说……皇上病危了。” 傅太傅听到这个消息,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苍老深邃的目光中不辨悲喜,那眼中的涵义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曾明白。 皇宫内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压角的一排排蹲兽,似乎都蒙上一层凝重。他穿过重重的御阶御道,心随着脚步突突跳得极为不安,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 看着他匆匆的步伐,宫人早早推开了乾涁宫那两扇沉重朱红的木门。 他踏进了内殿时,帝榻的边,是对黎帝来得突然的病势束手无策的御医,见到他都纷纷的闪到了一旁。 毫无意外的,他看到了摄政王谢流岚站在黎帝锦瓯的床前。 绯色的金绣蟒袍,阳光透过糊着蝉翼纱的窗子,在火色流泉一般的官袍上流淌,带着凄绝的味道。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一双颜色有点黯淡的眼瞳,正痛楚而又幽深地望着他的父皇。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一向如水优雅的男子失去了一贯的平和镇静。 第一次的时候,他才十岁,那日按例来给父皇请安。 乾涁宫内,他的父皇站在御案之后,修长的手指执着狼毫,在云纹宣纸上憀然展墨。像往常一样,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他看起来很正常,根本看不出来私下宫人偷偷细语之时所说的疯狂。 案上,青花缠枝香炉中淡淡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馥郁的龙涎香气。 他的父皇黎国的君王,眉眼低低的敛着,极美的面容,却空洞得仿佛失去了魂魄。 写着,画着,偶尔还会同随侍的年迈得好似枯枝一样的宫人何冬交代些什么。 可是他就是,无视于自己唯一儿子的存在。 龙涎香气那样的浓郁,仿佛蒸透了他的心,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忽视,大声的哭闹了起来,可是他的父皇依旧无动于衷,只是转身看着窗外盛开的菊花,仿佛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比菊花更加重要的东西。 然后,他大声的哭喊着: “疯子,疯子!!!” 刚好进入乾涁宫的谢流岚,冲到他的面前,狠狠的挥下了一记耳光。 他清楚的记得那时,谢流岚一贯温文的面上,额角的青筋突突的跳着,怒火好似宫阙万间重重黑影,在一片让人窒息的痛楚中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那无边无际的,让他呼吸不得。 而后,他身旁随侍的宫人,保姆全部被杖死。 他知道,如果他不是太子,不是黎帝锦瓯唯一的儿子,早已经不会活在人世。 而现在的谢流岚,失措的像个孩子,好久才仿佛感觉到他的到来,微微的勾起唇角,挑起了岁月流转的细细纹路,勉强的笑着: “殿下,来,看看你的父皇。” 不知为何,看到谢流岚露出的脆弱神情,他心中反而镇静了下来。 “陛下,罗迦来看您来了,您看看,这是您的儿子。” 谢流岚的口吻,像是哄劝一个稚龄的幼儿,温柔得让他几近侧目,但终究还是忍住,十五岁的他已经早早的知道,什么是隐忍。 床上躺着的早已失去了灵魂的穿着明黄纹龙袍服的男子,在生命弥留垂危之际,仿佛听见了谢流岚的呼唤,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那是第一次他感觉自己被凝视着,十五年以来他的身影第一次明明确确的映进了父皇的眸中。 第2章 他这时方才觉得父皇的眼,竟是如此的美丽,好似上无暇幽亮的墨玉,又好似夜空的天色,闪耀着星光的神采。 透过这眼,他仿佛看见了这名长年疯狂的男子,意气飞扬的往昔峥嵘。 然后,清晰的感觉到谢流岚握着他的手在不住的颤抖,这种抖动几乎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回光返照。 他们都清楚的意识到。 嘴唇蠕动着,黎帝锦瓯朝着他第一次发出声音,呼唤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熔……夜熔……” 他的心里无端一痛,他知道,知道自己的父皇叫的是谁。 那个他悖天逆伦,和他有着血脉相连的女子生下的女儿,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陛下,臣已经叫人去接她了,您……再等等……” 说到这里,谢流岚的声音已经哽咽。 “流岚,朕死后,送她去幽州吧,那里是夜宴长大的地方,夜宴……一生有过的最快乐的时光……大概就是在那里。” 他的父皇面色苍白如冰,从骨髓中透出一股沉重的疲惫,说话间的底气总是无法提上来,虚弱的好像随时都会离去,只是那灿若寒星的眼,流转间散发的异彩的光芒,让他想到了只会在夜空中盛放的华丽烟火,极美却也只会出现在生命的终结。 这种认知,好似利刃般刺入了他的心,无论怎样面前的男子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即使这双眼中从来没有过他。 “是,陛下……您放心,臣一定……” 不同于扑到在帝榻前的谢流岚,他的神情始终是维持着忧伤的淡漠。 他的父皇始终没有提到他,原来他的心中始终没有他,连临死前呼唤的都只是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于是,在莫名的心疼和妒忌里,他看着和他同龄却从未见面少女,他的妹妹,走进了乾涁宫。 青色的儒裙拖曳在乌砖的地面上,那样的少女,有着宫中女子惯有的寂静,看不出有任何的特别。 与生命做着最后挣扎的父皇,看到她的身影,苍白的薄薄的唇,勾勒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极美也极温柔的笑容,仿佛归巢的倦鸟看到刚刚孵出的稚鸟一般的温柔。 那勉强抬起的修长手指,紧紧抓住了她的莹白皓腕。 “夜熔……我可怜的女儿……” 眉峰微蹙着,勉力张开的眼上,那瞬间光华肆溢的瞳孔仿佛将死的蝶,犹自在僵冷的枝头挣扎网着一颤一颤地闪烁着。 然后,那是苍白消瘦得只看见血脉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的手,垂落在床畔。 偌大的乾涁宫的空气中还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汤药之气,阳光从碧罗纱窗透射进来,照着满室悲泣下跪的身影。 可是暗香浮动,袅袅绕绕之中,他却无法再看得真切,只能在一旁呆呆的看着,始终不敢相信,他的父皇就此失去了生命。 谢流岚把自己的面容,埋在了那已经流逝了生命的掌心,不住的颤抖着,仿佛身心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那大滴大滴涌出的透明液体,不断的从锦瓯的手指间逸出,沾湿了明黄的缎褥,也泄露了他此刻的脆弱无助。 他看着那名纤弱的少女,她却仿佛无视于他的存在,仿佛刚刚逝去的他的父皇,不看他,也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那少女轻轻把十指拢进宽大的衣袖中,安静地来到颤抖呜咽的谢流岚的身侧,低低的淡漠开口: “父亲,请您节哀,陛下已经归天了。” 即使在父皇生命中止的时刻,离他最近的依然不是他,可以肆无忌惮表露悲伤的仍旧不是他,可是那时的他,不知为何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心安。 而那个少女,用那种安静得几乎静谧得姿态,安慰着似乎伤心到了极至的谢流岚,仿佛也用那种静谧安慰着不知该如何宣泄悲伤的他。 那个失去了生命的男子,毕竟是他的父皇,毕竟他们血脉相连…… 蓦然,一只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搭在他的肩头,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的冷,直直的从接触处蔓延到了他的心间。 他回头看去,他的母后站在他的身后。 火色绣着金凤的双丝衣裙,头上戴着的龙凤珠翠冠随着她的话语,珠珞颤动,华丽却是难掩与他相似的悲伤与寂寥。 “我的儿,看着,那个女子就是你的敌人,记住,你的敌人不是谢流岚,而是夜氏,是这个即将接掌夜氏权力的女子,你要记住,牢牢的记住。” 而这个永远维持着高傲的女子,他的母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泪流满面,仿佛有什么挚爱的东西,失去了,再也寻它不着。 明明是阳光温柔拂照的午后,为何他却觉得光在逐渐的远去,黑暗包裹了他的身体。 于是,他颤抖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而颤抖。 夏日的皇宫放眼望去,只见宫阙三千,楼阁无限,蓝天如染,白云如丝,灿烂的阳光射透在了少女的身姿上,将影子投注在像是一片蓝色云朵的湖面上孤独沉寂。 看着她的他,一种不知名的痛得入骨入髓的痛衍生成漫无边际的情感,在他心底安静的产生。 然后,清昙十八年七月初七,他的父皇,黎帝锦瓯薨于乾涁宫,庙号梨延宗。身为太子的他登基为帝,在苏太后的授意下,拜谢流岚为亚父。 逾年而改元,即康念元年。 时光仿如白驹过隙,三年已经过去,那时面目模糊的少女,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 在这样的期待中,罗迦看见了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的夜熔。 玄色仿佛溶进了夜色的衣裙,只在袖口群摆上用金线绘制着昙花,她微微低着头,乌亮的发丝柔软的覆盖着雪白而纤细的颈项,只是那双在昏黄烛下,带着琉璃色的眼睛却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记忆中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女,已经变得惊人的美丽,她如雪的面颊左侧,临近眼角的下方,用蓝色的胭脂描绘着一朵拇指指甲大的昙花。 这个如昙花仙子一般的女子,身上散发着若月色一般的光华,只站在那里就仿佛夺取了所有的颜色。 搀扶在她一旁的宫人看到这个一身明黄纹龙衣袍的男子,似乎不曾想到他会在这里,一惊便跪了下去。 而她似乎毫无所觉的站在那里,那眼微弯了一下,流露出了一抹似笑而非笑的神态,便是绝色。 可是在他的眼中,同样也有着一片飞扬跋扈的高傲。 “好久不见,御妹已经不记得朕了吗?” 她,听到他的声音,眉端抖动了一下,略一迟疑才缓缓的从容不迫的俯身行礼:“皇兄。” “平身吧,亚父一直在等你呢,御妹。” 然后那一身黑衣的女子翩翩群摆,被宫人引到了床边。 看着她淡然的迤逦身影缓缓接近,轻罗烟纱的轻飘衣袖夹杂着带着些甜腻的幽香,轻轻擦过他的身体,地面上他们的影纠缠在他们的脚下。 昏迷之中的谢流岚仿佛感知了她的到来,缓缓的睁开了双眼,那双枯枝一般的手蓦然的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榻上的谢流岚不住的咳着,终于大口的鲜血染到了他捂着嘴唇的修长手指上。 “回来了……夜熔……” 憔悴的面容,赢弱的身躯,却难掩那一身清越光华。 谢流岚似乎已经预知了自己死亡的坦然的神情,那微笑依旧是那么的优雅,仿佛月光一般,让人无法移开眼睛,睿智的目光好似可以洞悉一切。 “你越来越像先皇了,我很想念他,也许上天终于可怜我的心意,终于要召唤我去侍奉他了……” 他直言思念时安详宁静,隐忍在心中多年来独自承受思念,终于毫不隐藏的流露了出来。 思念至极,却不能相见,相思苦,苦断肝肠。 看着这样憔悴狼狈却依旧风华绝世的谢流岚,罗迦只觉得有条冰凉的蛇悄悄爬上了背脊,不寒而栗。 “父亲,女儿在您的身边。” 她低徊优雅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暗哑。 谢流岚那染满了自己鲜血的指头抚摸而上,在她雪白面颊上留下血痕,然后缓缓的搭在了她的掌间,蠕动着。 她却依旧动也不动,仿佛世界崩溃也与她毫无关联。 “我很担忧……也很高兴你的归来,但是我已经无能为力……” 和黎帝锦瓯不同,他……走得很忧伤,那优雅的眉紧紧的蹙在一处,至死不得舒展,似水流光的眼已经失去了光泽,微睁着,不曾瞑目。 他与他,就如同流云与游龙,隔着永远不能跨越的海,只有飞龙偶尔冲飞上天之时,才能遥遥相见,然后遥遥离别。 无论他怎样的眷恋,都无法得到他的偶一眷顾。 流云与游龙…… 这一世他爱得很苦,但来世还是希望再能遇见他,只为他是如此的……爱他。 刹那间,罗迦无法分辨这潮水般涌进来的情感是喜?是悲?是恨?是怨?只觉得最后那股郁气在胸前迸了开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良久,他看着烛光恍惚下仿佛白玉雕像一般的女子,上前劝慰道: “御妹……要节哀。” “谢皇兄。” 那个柔和的声音又再次在耳边响起,可是她一双倾城绝色的眼眸始终不曾看向他,这样的忽视让他有了一抹浓重的不悦。 夜氏之人,果然是桀骜不驯。 第二章 静寿宫中,青铜兽香炉中烟香袅袅。羊脂白玉的屏风前,深夜被吵醒苏太后依旧保持着一贯的雍容端庄,半倚在锦榻上。 第3章 时值盛夏酷暑,即使深夜依旧难掩白日积存下来的浓重热意。两名宫人执着团扇侍立榻畔,轻轻的扇摆着,可是他们的额上却均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苏太后韶华已逝的面容上,再怎样的保养也掩不住笑意刻画出的细细纹路,可是她依旧是美丽高雅的。 “谢流岚一死,皇上可以实至名归的亲政,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只可惜夜熔也回到了镜安,不知皇上想要如何处置于她?” 罗迦面色淡漠的坐在苏轻涪的面前,好似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修长的手指端起秘瓷的缠枝茶盏,抿了一口,方才以讨论着今天天气不错一般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 “朕要娶她为后。” “什么?!” 苏轻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随着她猛然挺直的身躯,发髻间垂下的凤凰步摇的流苏,珠钗玉串在如昼的烛光下剧烈的宝光摇曳。 见到苏轻涪难得的失常形态,罗迦的唇际反而勾勒出了一个刀削一般的笑意,继承了黎国皇室俊美的容貌上与之唯一不协调的凌力双目,闪动出了刀锋剑刃般的光芒。 “朕说,要迎娶夜熔做朕的皇后,宁夜宫的主人。” “不行!”猛地调高了半度的音调在宫殿内回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苏轻涪深吸了一口气,力持着温和的语气重新开口:“谁都可以,唯独夜氏的女人绝不可以戴上凤冠。” “朕主意已定,今日来只是回禀母后一声。” 这话回得已是极重,苏轻涪怒极反笑,那笑却是看不出丝毫的笑意,冰冷得直渗进人的心脾。 “皇上明明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怎么能……” “父皇,不就是能了吗。” 薄如蝉翼的窗纱,明透如冰根本抵不住夜色的侵袭,那浓浓的夜色丝丝缕缕渗到他的面上,阴沉而晦暗:“一个谢流岚,朕就做了整整三年的傀儡,所以,朕不希望再有人对朕指手画脚。朕希望您能知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天下所有的臣民听的都是朕的旨意,他们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还是得愿意,母后。” 最后那一声母后在罗迦低沉的音色中,唤得轻若柳絮,却是重如石锤狠狠的击在了她的心上。 “你,你这个逆子!” 手掌拍到了桌案之上,由于力度太大,连着茶盏都被震得当啷的一跳,那染着凤仙汁液的长长指甲,“咯”一声轻响,生生断在了漆红的案几上。 装载着无限凄楚的声音穿过了灯火夜色,直直的刺入了他的耳中,可是被明黄龙袍裹着的身躯,依然大步离去,没有在回头看上一眼。 苏轻涪猛地倒在了榻上,全身的气力都仿佛被抽了去。 这就是命吗?当年她费了那么大的心机,用了那么多的手段,终于还是没有拆散他们,他们终究是无可避免的走到了一处,这到底是祸是福…… 她的儿子,为什么不能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皇位更加稳固。 罗迦回到乾涁宫的时候已经午夜,刚刚提起了绣着团龙章纹的下摆,要迈过高槛,守在门畔的宫人已经跪下了身,回禀道: “皇上,夜熔郡主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哦?” 他心头一惊,想不出夜熔有什么理由能够的深夜进宫。 他步入了宫殿之时,正看见她安静的坐在椅上。 她依旧是一席全黑的衣裙,长长的罩纱衣摆拖曳在金砖的地面上,仿佛是乌色的河流一般蜿蜒。只在鬓角别上了一朵雪白的绢纱花,似乎对他的进来毫无所觉,直到身旁随侍的宫人轻声俯身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她才起身缓缓俯下了一礼。 因为黎帝的亚父过世,宫中按例撤下了红烛,殿角深处一双龟鹤烛台上,粗若儿臂白烛,燃了太长的时间,烛泪堆积如羊脂白玉,垂累而下。 她面上的蓝色胭脂钿花,在烛火的昏黄里微微的浮动着,肌肤的莹白和描绘的碧蓝混合成某种淡漠而残忍的美丽,冷极而艳。 他的不悦再一次加深,这样轻忽傲慢是即使谢流岚在世也不曾有过的。 可是罗迦依旧放缓了语调,俊美的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她一般,只是淡漠如水。 “御妹连夜进宫,有什么要事吗。” “臣妹是想向皇兄请辞,臣妹想遵从家父的遗愿,把他的棺柩早日送回幽州安葬。” 罗迦皱起了眉,有些吃惊,夜氏这近乎逃避的行为,是他绝对没有预料到的。 “你下去吧。” 这话是对随侍的宫人所说,那宫人迟疑了一下,看到夜熔微微颔首,才躬身退了下去。 不悦,加上细微的恼意,化出了淡淡的带着温柔的笑意。 “夜熔,朕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请皇兄示下。” 她殷红的唇,挑起了一抹没有丝毫笑意的弧度,纤细得水葱般的指交叠在玄色的群上,眼低低的垂着,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呈现淡青色的眼睑上投下深重的影子,微微的颤动着,好似那恍恍烛光的细微。 “朕要纳你为后。” 她似乎一愣,终于抬起了面容,他这才看清她的眼。 墨色的眼,有着琉璃的色泽,很美……那是一种失去了神采,枯涩的美丽…… 寂寂的仿佛一池毫无生命的湖泊。 他一时间愣在了那里,直到她轻唤出声。 “皇兄?” “……朕……希望你能明白。” 沉默了一下,她垂下了玉颈,温柔而认命的淡然出现在那张绝美的面容上。 “臣妹明白,但是臣妹要守孝三年。” “好,那就以茶代酒,庆贺朕与你的连理之约吧。” 心中莫名的充斥着喜悦,他拿起了案上的茶盏,捧在胸前,她却只是含着那抹笑意,纤细的指放在身前纹丝不动,依旧淡淡的端坐在那里。 “怎么不高兴,连茶都不愿意喝吗?”一种被彻底忽视的恼怒再也无法压抑,他入鬓的眉紧紧蹙起,揶揄的开口:“亚父归天,难得御妹还有心情描金绘钿,是不是不太合乎礼数,还是夜氏的女子都是这样任意妄为惯了。将来,御妹就是这六宫的统率,有些事情还是以身作则的好。” 她却是缓慢抬起头,略带吃惊的看向他,有着墨琉璃的眼睛里带着水光一般的色泽,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皇兄不知道?” “知道什么。” “臣妹的眼……已经看不见,自两年前起,因为一场奇病,就已经失明了。” 琉璃色的眼睛温柔地弯起,露出近似哀伤的微笑,发上的白色绢纱花,在摇曳的烛光之下闪动着奇异的辉光。 他骤然一惊,狠狠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依旧波光流彩只是毫无焦距的眼,一种被尖刀割裂的痛楚在胸中蔓延开来。 “奇病……” “是的,奇病……眼下的蓝色昙花,原本是当年为了救治施以针灸落下的疤痕,父亲为了掩盖疤痕,特意从北狄请来巧手艺人,纹刺上去的。” 她略带空洞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辨悲喜。 奇病,让他回想起自幼时几次中毒,那时对外宣称的也是奇病。 “是朕唐突了。” 缓慢的闭合了一下双眼,压下心中的吃惊还有莫名的痛楚,明知她看不见,他依旧下意识的露出了安抚的笑容。 宫廷历练,他不再是率性而为的孩子,压抑情绪,伪装出其他的情绪,已经便是他最拿手的伎俩,现在,也一样。 “皇上折煞臣妹,请允许臣妹告退。” 烛火下她赛雪的面容,有着楚楚可怜的赢弱,让他忍不住心生怜惜。 他起身来到她的面前,缓缓的抬起手指,想去抚摸她白皙胜雪的面颊,最后,指尖迟疑半晌,还是没有落下。 不知为何,他竟然惧怕这样的碰触,他隐约的觉得,仿佛一切都已经偏离了轨道,朝着他不能预知的方向发展着…… 于是,那手指落了下,亲自执起她的手臂,感觉她一抖,却没有挣开,然后她温顺的在他的搀扶下步出了殿门。 “朕……很期待三年后的大婚。” “我,也很期待夜氏和皇权统一的日子。” 她淡然说道,无法似乎也不愿看到他眼里不知是真是伪的柔情,低下自己乌色的头,深深向穿着金色龙袍的他躬身行礼。 然后,在随侍宫人的搀扶下,她被侍从们包围着向外走去。 宫人手执的莲花灯,可以看到她依旧低垂着头,玄色长长的衣裙,拖曳着在灯光下舞动似的影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他呆呆的站着,胸膛里莫名的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法想,却觉得混乱不堪。 自己朝思暮想到心脏都为之疼痛、无论做了什么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得到的权力,终于实至名归的落在了自己的手里,他理当欣喜若狂,可是不知为何看她波澜不惊,满不在乎的绝色面容,他的心便觉得空落落的缺少了什么。 黑暗中那最后一点光亮消去时,身后的宫殿深处隐隐传来了更鼓之声。 三年后,康念五年,夏,瓜州驿馆。 进京完婚的队伍,被连日的暴雨耽搁在了瓜州。 瓜州驿馆是一处幽静的院落,平时只用来接待贵客。 这里的一切布置都是古雅有致的,窗畔的庭院落里,疏疏的种了几株芭蕉,此时宽大的绿叶已经是伸展得盎然。 午后,夜熔坐在窗前,窗子是开着的,听着雨声似乎渐渐的稀疏下去,雨声稀疏细碎的敲打在枝叶间,轻微的声音,点点滴滴,依稀入耳。 第4章 “郡主,今天是十五,看样子雨就要停了,听老人们说瓜州晚上依旧会有灯会,据说晚间的灯火通明,看起来特别漂亮。”年幼的侍女不受这连日阴云密布的影响,依旧欢快的说着,过后方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倒了地上:“啊,奴婢该死!” 依旧很大的风势,把堆积的雨珠从庭院之中的叶子上,吹落了下来,疏疏的冷雨落在她的手臂上,接触到肌肤的是一片的寒冰。 安静的坐着,抬头仰望着看不到的天空,她的目中永远是黑茫茫的一片。 让人眩晕窒息的黑,永远无法得见天日的黑,压迫着她的心。 异样的黑,黑到可以听到胸口里心脏的博动、血液的流动,那种黑色可以让人发疯。 而漂零落碎水滴,仿佛是天空替她流下的眼泪。 终于,她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挥了挥绣着金绣的宽大衣袖,淡淡的说: “无妨,起来吧,我也想去逛一逛,这样子到京城,确实是太闷了。” “是啊,是啊。” 从地上起身的小侍女,听到她的话欢快的几乎拍手,笑意几乎溢出了大大的双眼。 “不要惊动侍卫,我们从后门出去好了。” “奴婢这就去准备。” 几乎蹦跳着就要出门,但是到门口处时,小侍女想起什么似的,回过了头。 隐隐约约的昏暗天幕中带了一丝阳光从碧绿的芭蕉间滑过,眩惑着她的视线。 那道纤细的身影,墨色的衣裙,墨色的发,以及伸展向窗外的,是比雪还要白皙的手腕。 仿佛感知到她的视线,夜熔漆黑的眼睛转向她的方向,清幽如深潭,浅浅的眯了一下。忽然风起,雨花飞舞,她便似被包在了狂舞的雨滴之中,衣袖翩飞[奇qisuu.书],玄色衬着月色光泽的莹白肌肤,带了种无法形容的美丽。 瞬间,小侍女觉得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天地间唯余那乌黑的一双眸,清澈得教人不敢逼视。 夜晚瓜州漆黑的天空,蜷缩在阴云之后得月亮,暗淡的露出了脸,苍白的像是烟华女子的面容。 莫惬怀照例醉红楼的精致房内,一边听着曲,一边等着顾妈妈送来姑娘。 终于等得不耐烦,他起身走了出去。 毕竟如此良辰美景身边没有美人相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向四处实在称不上漂亮的姑娘飞着媚眼,满意的看着她们羞红爱慕的眼神,他以懒散的脚步向外走去。 路过一个房门外时,顾妈妈熟悉的尖利嗓音结结实实的吓了他一跳。 “敬酒不吃,吃罚酒!” 厢房的雕花门是半开着的,他下意识的往里看去,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涂得鲜红的手,高高挥起,一个耳光打倒了面对着他的女子。 他看到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女子微微的仰起头,散乱的黑发垂落在颊畔,一片黑色和白色之中,那绝丽得让人移不开视线的面容便落入了他的眼中。 那女子倒在了地上,一身俗艳的火色的衣裙掩不住她的风采,漂亮得象是夜色一般的鬓发略有些零乱,上面还插着廉价的珠钗,容颜上一双清澈的黑色眼睛笔直的看着他,水波一般清亮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的阴霾,那左眼下还有一朵蓝色的胭脂花。 极美的面容啊,他在心中这样叹息着。 “你会为这记耳光付出代价的。” 她的声音清雅柔和,淡定里一抹坚定的冷森。 他惊讶的停步,没想到在今日在瓜州这个偏僻的地方竟然有如此绝色的美人! 真是小看了这醉红楼。 “我说顾妈妈,这么漂亮的美人,你下的手如此狠,打得我的心都跟着痛了。” 推门走了进去,风流倜傥的极美面上灿烂的笑容让顾妈妈一阵眩晕。 “哎哟,莫公子。这是今天新来的姑娘……叫……叫……胭脂,怎么也不肯听话,奇--書∧網您说……” “怕什么,我来好了。美人要用哄的,怎么能动粗呢?” “那……那就……就交给您啦,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出来。” 众人走了出去的屋子,变得很安静,勉强称得上华丽的空间弥漫着静谧的气氛,雕刻着春宫图案的桌子上,青铜的香炉柔和的吞吐着催情的袅袅青烟,让空气中像是浮动着一层雾气。 被称为胭脂的女子,依旧坐在地上,眼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恍惚的烛火映照着白晰的像是玉雕的脸庞,带着一种珍珠的寒冷。 像是回应门关上的声音一般,地上的纤细的身影微微动了起来,接着,和月光一样清冽的声音在空气之中振动起来。 “你是谁?” “真是没有想到,顾妈妈也收藏了这样一个美人。” 仔细的看着那张仿佛是月下芙蓉一样冷艳的面容,过了很久,终于察觉出异样,莫惬怀轻轻的用手在她有着琉璃光泽的眼前虚划,如同预期的一样,她的眼没有任何反应。 “你……看不见。”一向玩世不恭的声音中也带了丝谨慎。 “是的,我看不见。” “哎呀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我见犹怜的美人,真是可惜,你也看不到风流倜傥,绝世英俊,风度翩翩的本公子了,可惜啊,可惜。” 以接近厚颜无耻的态度笑着,莫惬怀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异样华丽的眉目与艳色逼人的女子站在一处,竟不下于她的光彩。 好心情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摸索着要起身,连忙伸出了修长白皙的手掌。 感到手指接触到陌生的温度,女子狠狠的甩开了他的手指,面对着他忽然间微微一笑。 “为什么救我?” 莫惬怀心神一阵恍惚,只觉得她笑起来好似吸人精魄般,让他心荡神移。 再次伸手握住了女子的手掌,白皙滑腻只觉得入手绵软,她的殷红的唇依旧向上微微挑起,微弱得被红纱罩住的烛火下,更是衬得她娇美艳丽,不可方物。 心头不禁一荡,莫惬怀伸手搂住她,便亲上了她的红唇。 唇上蓦然覆下地温度,让女子一愣,紧接着挥手狠狠的给了他一记耳光。 手掌接触到肌肤,回弹到掌上,传来了火辣辣的麻意,倒叫她又是一愣。 她没有想到真的能不闪不避,任她打到。 他却依旧笑眯眯的,抓住了依旧贴在他面上的她的芊芊玉指,滑过了他面上的肌肤,放到了唇边,吸吮啃咬。 “如此红酥手,死在其下我也值了的。” 第三章 女子猛地收回了手掌,重新挥下,噼啪两声结结实实的又打在了他的面上。 “哎呀,哎呀,你再打我就痛死了……”连着挨了三记耳光的莫惬怀依旧面不改色的笑着,看着那手还要挥下,急忙重新抓在了手中:“胭脂,看看你的手都红了,痛不痛啊。” “不是说死了也值了?” 她的声音由于太过激动,而有些喘息。 “可是你的手掌痛啊,我的心就也跟着痛啊,你身痛一分,我心痛十分啊。” 莫惬怀拖长了声音,在她的耳边细细的轻语,女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公子之面可比城墙啊。” “美人唇犹若蜜之甜,晚生冒死也要一尝啊。” 轻轻的抚摩着女子的脸庞,他得意的笑了,眼睛在沈淀着月光的空气之中光亮异常。 “大胆。” 挥开她面上的他的手掌,她大声怒斥着他。 “姑娘好大的官威。”再次发挥了厚颜的功力,他握着她的手按上了他的小腹:“你摸摸,我的胆子都好要吓破了。” “你!” 再无知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手指,在和面前的男子做着极为亲密的接触,她脸色本来就过于苍白,被烛光辉映下,更显得透明一般没有一丝血色。而此刻不知是气还是羞,她的面上淡淡的泛出了一抹红晕。 “芙蓉桃花面啊。” 听到他的调笑,她猛地抽回手,美丽眼睛被怒火冲刷,闪烁着琉璃一样的淡朦光泽。 蓦然,却又是一笑,水一样挑逗着莫惬怀。 “你……你喜欢我,还是喜欢在这个屋子里面呆过的每一个女人?” 那样的笑靥在如一片逐渐沉淀下来的夕阳,迷惑着他。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有些头痛的按上了额头,明知她看不见,嘴唇依旧弯出一个潇洒的角度。 每个女子都想千方百计的抓住他的心,问出这种问题的倒是头一个。 “我自然是喜欢你了,美人。” “可是也喜欢在这个屋内的每个女子,是吧?” “是啊,天下女儿皆是花,我就是那惜花之人啊。” 莫惬怀眼中含着桃花,稍稍弯下去,一脸的陶醉。 她冷笑,然后苦笑,神色暗淡下来,随即微微仰起了头。 他的眼和她琉璃色的眼睛交缠在一处,明知她看不见,可是那淡淡清冷的寂寂的情感,依然让他觉得心里一阵无来由的心跳。 只为那样的神色,虽是淡淡,却透着无法形容的寂寞和哀伤。 “我喜欢你。” “啊?”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他自命风流的表情僵硬在那里,一时无法回神,然后高兴的张开双臂,要把她抱进怀里,却被女子挡开。 “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 满含委屈的声音指控着她,而女子却微微的蹙起了形状娇好的眉,覆盖着琉璃色眼睛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好似秋日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带了三分寂寞和几分入骨的冷漠。 第5章 “我,喜欢这么坦白的你,风流但是不下流。” “哦?能得美人赞赏,在下真是不胜荣幸啊。” 莫惬怀的唇角微勾,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难言得意。 “也就是说,我要是不愿意,你也不会强迫我,对吗。” “你情我愿,才是男欢女爱之极乐,我自然不会强迫美人你。” “那,我就同你讲,我不愿意。” 乌黑的瞳虽然不能视物,却是依旧朝着他的方向,清秋似的冷,偏偏又清澈得不可思议,有着安静而惊心动魄的美丽。 “哎呀,那可真是糟糕。如此良辰美景,又有美人如花,哎呀呀,真真要我做柳下惠坐怀不乱不成。” “你要是闷的话,我给你弹个曲子吧,这屋子里有没有琴?” 见他不再相逼,女子的神色缓和了不少,连着音色也柔和了下来。 莫惬怀扫视了一眼实在称不上大的房间,便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把琵琶。 “倒是有把琵琶。” 伸手摘了下来,递给了女子,又扶她落了座,接触到女子手臂的肌肤的掌间,只觉得滑腻冰凉,让他如酥如醉。 女子以极为优雅的坐姿,调了几下弦,拿着拨子,微微的侧着头,稍顿,纤指仿佛在水中流动一样拨动了琴弦。 时强,时弱,时而跳跃,时而滑落…… 并不名贵甚至可以说是破旧的琵琶,在她的指下出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难以形容的情感。 女子的声音本就清越,那句句的词曲,在她的红唇中吐出,宛然间,却是如大珠小珠尽落玉盘,婉转悠扬得动人心魄,声慢慢,意迟迟,辗转妩媚却又豪情洒脱。 长年在风月场中打滚的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唱声,连那号称天下第一曲姬的杜娘,也生生的被她比了下去。 更令他惊讶的是,她唱的并不是风月缠绵的情歌艳曲,而是一曲舒展胸怀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好曲!可惜……未免太过愁肠辗转。” 琵琶弦的声音,在低低地震荡之后又静静地消失了。仿佛从梦中突然惊醒了过来一样,许久,他似被挑起了满腔难舒的壮志情怀,热血沸腾,忍不住起身把酒杯递到了她的手中:“但此曲由女子口中唱出,亦属难得。你的容貌才华实在是和这个醉红楼格格不入啊。” 她淡笑不语,青瓷的酒盏送进了口中,似觉得并不合意,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一饮而尽,那空掉的酒盏边缘却已经留下了一抹胭脂唇印。 “本公子实在是很好奇,你这样让人惊才绝艳的女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想听一个故事吗?” 窗子是半敞着,一股清凉的夜风拂进,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飘欲动,那面容在不稳的烛火下更仿佛是透明的,不知怎的就给了他一种郁郁寡欢的感觉。 心里这么想着,口中却依旧以一种懒散的口吻说道: “闲着也是闲着,听美人说说故事也是好的。” “很久以前有个男人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他违悖了天地纲常,忤逆了伦理,终是和她在一起,后来那女子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儿之后去世了。” 窗中透进的那月光是惨白的,隐约照见她的脸,越发有一种出奇不意的冷艳。 “真是凄惨,我最怕凄凄惨惨的故事了。不如……美人你考虑考虑我们做些别的可好啊?” 听着他近乎无赖的声音,女子笑了笑,想要重新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干涩的清了下嗓子,方才重新说出话来。 “男子因为爱得太深,女子死后他……就疯掉了。那个女孩儿一直由女子的丈夫抚养长大,在那个女孩儿心里,只有养父,才是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真的很温柔,因为自幼只有他在身边,因为只有他才让女孩儿感到温情……然后男子死了,临死前把他的儿子,托付给了女孩儿的养父。女孩儿却被送到了很远的地方……三年,整整三年,女孩儿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养父,即使生病,病的很严重,他也要留在男子儿子的身边,无法看望她。因为他要帮那个男孩守住得来不易的家业……后来那个儿子要继承家业,却怕他会妨碍自己,于是……下毒毒死了他……女孩儿只来得及见到养父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养父连话都不敢说什么,只是在女儿的手心偷偷的写了一个‘毒’字……她真的很想报仇,可是她的……身体不好,又没有男子的强大,于是她只有忍……” 她觉得胸膛里面燃烧的火像是沸腾的一般浓烈,脸色越发的苍白,被如水的月光一照,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蓦然,眼睛里似有水光在慢慢消融,等他再度细看的时候,覆盖着琉璃色眼睛的睫毛颤抖着,在低垂的瞬间就变成的一滴晶莹,慢慢从面容上滑落最后,形成一道泪痕。 霎时间,莫惬怀却觉得难以抑制的揪心。 也许是由于那案上点燃的催情香,缭缭绕绕的被吸入肺腑之间,仿佛藏了无数只小手,在不为人知的暗处一下下的狠拧他。 他眼巴巴的看着女子,只想一把把她拥进怀中,可是他这个人虽然风流好色,却从来是一诺千金。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爱谁?那女子本是爱他的吧?” “爱吗?应该是恨,真的很恨……最可笑的是,男孩还想借由迎娶女孩儿来完成自己的野心,如果那女子真的爱他,你说,你要是这个女孩儿应该怎么办?” 女子略凝了一下散乱的心神,淡若微尘的挑动了一下红唇。 莫惬怀却忽然有点怀念起刚刚那个暴怒而略显天真的女子,至少那时候的她仿佛还是一个人,是活生生的,而不是一尊玉雕,一件精美绝伦的摆设。 “哈哈,怎么办,我要是那个女孩儿儿,就在成亲之前找一个像我一般的风流少年郎,给他一定大大的王八帽子,气死那个男人,哈哈哈。” 放肆不羁的说着,却在看到她冰雕一般的神色后,十分乖觉的紧闭着嘴,心中却诺诺得十分委屈。 做柳下惠可真是辛苦啊。 “说的很对。” 她的手指,紧紧的陷入朱色的群中,许久,她思量着抬起了头,睫毛下墨色的眼睛里面带了点绝决的神色,淡然的说着。 本来抱在怀中的琵琶,因为她的骤然起身,当啷一声便摔在了地上,那琴弦应声而断。 而女子,伸手摸索着,依进了他的怀中。 “喂喂,我可不是真的柳下惠,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力……” 小声的,细弱的不是很挣扎的挣扎,随着摸索到他唇际的冰冷的指,消失殆尽。 因为她的吻已经紧随着她的指落了下来。 “抱紧我。” 水般柔滑的声音温柔的响起,却带起冷酷的涟漪,在浮动着昏黄烛光的房间里面荡漾。 当时他只觉得异常高热的唇被什么冰凉的物体碰触了,半晌,女子微微抬起了头,淡然抹了一下沾满了他的气息的嘴唇,一双琉璃光泽的瞳安静的漾着夜的颜色,没有焦距的落在他的面上,而此时他才回过神。 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被那双清澈的眼睛吸取过去,莫惬怀屏住了呼吸,然后轻轻的,像是怕让什么粉碎一般的轻轻呼出一口气。 “你现在拒绝也已经晚了。” 他抱起她,把她放在了那张铺著软褥的紫檀床上,身躯覆了上去。他侧头继续微笑着,用舌抚摸着她白晰的颈项,感受着上面炽热的跳动,辗转的轻咬,吸吮,直到身下的女子呼吸变得更加的快速,他才满意的轻轻舔着隐藏在发丝下白晰的耳垂,一只手揽住她柳枝般的腰身,一只手熟练的解开她的衣带,让自己的手指滑入她荡漾着甜腻幽香的衣衫之下。 从未经历过情事的她,微微张开了口,想要释放出体内被那一双温柔的手指挑起的陌生火焰,可是那温软物体却执拗的在口内缠绕上来,吸住她青涩畏缩的舌头,温柔的吸缠,身体中的火似乎被更加的点燃。 在这样一个深吻之后,低头看了一眼虽然还是冷若冰霜,却已经紊乱了呼吸的女子。 莫惬怀黑亮的眼中已经弥漫起了一层情欲的薄雾,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这样的女子即使在呼吸之间都能诱发情欲,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她被吻得温润而开始殷红的唇,又一个深吻之后,双手开始不安分的扯着彼此繁复的衣衫。 不久,她就赤裸的横卧在用金线绣着春睡海棠图案的大红色的绸垫上,黑色的发与朱色的锦褥带来的奇异差异,更加衬托出女子身体近于透明一般的苍白。而透过丝帐的月光,洒在了披散着弯曲黑发的微微颤抖的身上,他播下的火种,让她莹白如雪肌肤上,如今蒙上了一层微微的像是彩霞一样的菲色薄纱,连着那眼如今也开始流动起朦胧的光泽。 真的好似上好的胭脂啊。 女子的眼像是玄色珍珠的溶液在流动,口中还细弱的喘息着,几乎听不到的呻吟微弱吐出,可偏偏激起了他越来越浓郁的欲望。 “喜欢吗……” 与平常相比略有暗哑的嗓音携带着滚烫的气息吹拂女子的耳边,连他自己都惊异于声音之中饱含的激情。 女子却并不答话,只是微微在他身下蠕动着,顶级丝绸般的肌肤在他充斥了火焰的肤上滑动,这样的摩擦就等同于爱抚了,此时此刻任何轻微的动作都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第6章 把头倚在女子滑腻的肩上,空着的手绕到了她的背后,猛地一使力,她的玲珑曲线完全贴和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修长的指尖暧昧的抚过女子的曲线,唇再次含裹住了她甜美的红唇。 然后他的腰身一挺,极缓极缓的,没进了女子的体内。 他的唇中吞没了她的痛呼,安抚似的轻舔,感觉着和自己完全贴合的身体颤抖。 直到那颤抖慢慢的停止,他的额上已是密密的布满了汗珠。 这场欢爱,自始自终都没有粗暴,没有掠夺,有的只是贯彻始终的温柔,以及怜情蜜意…… 女子感动于这样的温柔,却始终无法沉溺其中,那红唇向上勾起,露出了凄绝已极的笑意。 那一道冰样的笑痕,始终都不层消散,淡淡的,似悲,似喜。 清冷的月光落在室内,泛着水一样湿润的轻幽光泽,红烛之泪,滴落于下,红尘辗转,仿佛笑那众生男女,堕入了万丈红尘。 她记得小时候,王府勾檐画枋,青纱九层随风舞,精巧细腻的水乡风格。 曲径幽通的九曲回廊,弯弯的似是永远也走不完,廊尽头的书房,烛火总是彻夜的燃着,而她只有在此时才能见到他。 她总是喜欢轻轻的推开书房的雕花门,蹑着脚步爬到正对着书案的躺椅上。 家中,他去了火色的官袍,便习惯一袭青衣。 案上的红烛摇曳着,把夜色的一部分投射到他的身上,在他的身后勾出一丝浓烈的阴影。 修长如玉的手指握着的是沾着朱砂的笔,仔细的书写。 听见她的声音,才缓缓的抬起头,那眼仿佛是夜色里唯一的光亮,瞧着她,似笑非笑的弯了起来。 “熔儿,你怎么还没有去睡?” “我睡不着,爹爹为何这么晚了,也不睡呢?” 她极少叫他父王,只像平常女儿家一样叫他爹爹,他也不恼,倒是教引先生苦口婆心的劝谏,但他只是温文的一笑而过,到最后教引的先生只有低叹一声‘慈父多败儿’。 慈父吗? 案后的他黑色的眼睛安静而温柔地看着她。 那是非常温软的眼神,满眼的慈祥和关心。 只是那样看着就觉得很安心很安心。 “因为还有奏折要看啊。” “那熔儿陪爹爹看。” 她乖乖的倚在躺椅上,看着他。 “那熔儿要乖,不要吵到爹爹哦。” 终于,他不敌她的恳求目光,无奈的笑道。 “好。” 许久许久,他专著得眉端蹙起的身姿在烛光下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书房中渐渐的只剩下了他翻阅奏折的声音。 慢慢的睡意降临,恍惚中,暖暖的带着墨香的衣衫覆在了她的身上。 而他的声音似乎穿越了梦境,温柔的传进了她的耳内。 “夜宴,我负你一生,这个孩子我会好好的爱她,这个世间没有人比我还要期望她的幸福,权之一字,毁你一生,所以我会让这个孩子而无忧无虑的长大,我也愿意以我的一切来为她的幸福保证。所以,请无论如何也要保佑她幸福……” 幸福…… 什么是幸福…… 六年前她遭遇了人生最大也最痛苦的背叛。 五年前她的眼从此一片黑暗。 三年前他被毒死。 现在她要嫁给毒死他的人…… 幸福,她还会有幸福吗? 鸟儿在枝头婉转吟唱,还有阳光落在肌肤上的洋洋暖意唤醒了她,她从回忆的梦境里苏醒,安静地睁开黑琉璃色的眼睛,眼前依旧是黑蒙蒙的一片,无法看见任何事物。 习惯独眠的她,敏锐的感知到身畔已是人去无踪。 勉力支起身子,浑身纵欲后的难耐疼痛。 蓦然,尖锐的声音在床畔响起。 “胭脂姑娘,你醒来了,那就喝药吧。” “喝什么药?” 她的眼睛转向女子发声的方向,神色渐渐冷凝了下来。 “呦,当然是避免怀有身孕的药,咱们青楼女子,不注意些可是不行的。” “谁是青楼女子?” 几近赤裸的身体,在阳光下仿佛白玉雕成,有着柔和的色泽,而女子黑色的眼,仿佛可以吸取灵魂一般眨也不眨的望向她,鸨儿愣了一下,涂满脂粉的脸勉力挤出笑容。 “姑娘,客都接了,还装什么清高?” 女子并不答话,只是摸索着伸出手。 刚刚接过了粗瓷的碗,陡然,室内异风突起,鸨儿定神看去的时候,室内已经多了几名全身黑衣的精壮男子。 鸨儿一惊,已经高声叫了出来。 “啊!你们是什么人??!!” 床上的女子此时低垂的面上,没有焦距的眼睛因笑而眯起,弯如弦月。 只见那几名男子齐齐的跪在了地上,恭声道: “郡主,属下来迟,请您恕罪!” “这里的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不要太过于引人注目。” 她淡淡的以平稳得不见一丝波痕的声音吩咐着,却仍是半垂着头,手中一碗药已然凉透,幽幽的浮着她貌似温柔的样貌。 “是,属下遵命。” “郡主,饶命,小的不知道您的身份,是那李五把您拐来的,小的我……” 鸨儿心知不妙,急忙一边呼喊一边向门外奔去,可却是欲退不及,那黑衣年少英俊男子身手极快,她只见他手里闪过的一道银光,一把匕首已经插在了她的胸前,等意识到迟来的痛的时候,她已经瘫软到地上出不得任何声音。 这一切都发生的快极。 “时间耽搁的有点久了,夜橝,叫他们准备上路吧,我要三日内赶到镜安。” “是,郡主……那名私下带您出走的侍女,要怎么处理?” 英俊少年依旧跪在女子的面前,神色不变的回禀着。 清晨微光从格窗透过,屋内的简陋香炉中催情的香已然烧尽,那残下的灰烬随着微风而摇曳成雾,几乎一夜未眠的女子,久久不语。黑潭般的眼睛被阳光映得精亮,似乎涟漪繁繁,仿佛能融化了夜幕的深沉。 记忆中天真活波的声音,想必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吧,记得她说过,她正是豆蔻年华。 “厚待她的家属吧。” 良久,她方才抬头,交代完后,便把手中的乌黑药汁一饮而尽。 第四章 康念五年,八月初八,大吉,宜嫁娶。 皇城在鼓乐喧天之中的迎来了它的新一任女主人。 沉浸在一片火色的宫阙中,酒斛阑珊交错,但闻笙箫丝竹之乐,无人省得天色。 隔着几重楼阁的静寿宫,却不见喧哗,宫人安安静静地候在阶前,只能听着隐隐传来的鼓乐之声。 天渐渐暗了,雨欲来,风满楼。青柳软枝迎风而舞,摇摆不定,乌云愈浓,压在宫城朱檐上,黑沉沉地一片。 蓦然,天边一记惊雷,好似割裂了天际,雨倾盆而下。 苏轻涪懒懒的倚在湘妃榻上,身边一个小宫人跪在榻前用美人拳给她捶着腿。 此刻的她忽然老了十岁一般,似乎是精疲力竭的倚在那里,一双眼睛也有些迷迷蒙蒙的看着茜纱窗外的雨景,怅然若有所失。 那窗前的兰草在雨中凋零了,连花瓣都碾成了泥。 是不是这世间的一切都只是刹那芳华…… 吴贤妃仍不解自己姨母的心思,只是巧笑倩兮,芊芊素手捧着碧玉的碗款步来到她的身前。 “太后,您今日乏了吧,这是新炖的莲子粥。” “嗯,难为你有心。”看着自己的甥女,她难得和蔼的笑,依旧保持乌黑的发上那一枝宝钿珠翠凤凰在烛光里格外的显眼:“哀家知道你担心什么,没事,皇上已经开始着手惩办夜氏。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皇后,所以你凡事也不能太过。” 手里搅动着粥,那自天山而来的雪莲,晶莹的像是落在碗里的珍珠,光洁玉润,更是衬得碗色如碧。 碗中腾腾的热气在袅娜的锦纱帐间,聚了然后又散了,却始终掩不过屋内那股甜腻的熏香味道。 “最要紧的是要赶快怀上龙种,才是最好。” “是,臣妾知道了。” 芙蓉面上晕了一层薄红,绣着牡丹的衣袖掩住了樱红的口,吴贤妃含笑而答。 罗迦步入宁夜宫时,已是夜半十分,雨依旧下得极大。 夜熔坐在窗前的扶椅上,大红色的喜袍已经换下。 她依旧是一袭玄色衣裙,半倚着扶手,烛光夜色下的容颜泛着浅浅的红,宽大的描金袖滑落到臂弯上,露出纤细的手腕和手指支在面颊上。 那长长的袖摆垂在椅下,时不时被几痕带了湿气的风儿轻轻抚摩着,连着风似都清雅起来,带着一种别样的风情。 碧玉香炉里袅袅上升的青烟中,罗迦觉得眼前的女子,美丽仿佛不属于真实。 心里泛起了温柔的涟漪,他觉得这样的夜熔非常的惹人怜爱。 他缓缓的走近些,犹豫着要不要唤她。而她似乎已经早一步,感觉到了他的到来,微微的侧过面庞,琉璃色的眼睛迷迷蒙蒙,似乎有些犹豫不定的出声: “皇兄?” 罗迦一愣,坐到她的身边,含笑开口: “你怎么知道是朕?” “失明的人鼻子总是比较灵的。” 她沉静的坐在那里,也不多说话,微微挑起唇角,给了罗迦一个淡淡的称不上笑容的笑容。 “今日刚刚进宫凡事还习惯吗?是不是太累了,连头盖都等不急,就自己掀了。” 第7章 “也没什么。” 听着这样不冷不热的回答,罗迦压下心头的不悦,缓缓的伸手把她的发丝绕到了指尖,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手指间发出润泽的光芒。 而夜熔只是近似漠然的任他玩弄着自己的头发,头一直不抬起来,低低的压着。 这样柔顺的她,让罗迦微微眯起了眼睛,弯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你好像总是这么安静,从第一次见面便是如此。” “第一次见面?” 她似乎有所触动,微微仰起了面容,冷极而丽的容颜上似乎幽幽的浮着一层光彩,有些期待的痕迹。 “是啊,就是父皇归天的时候。” “第一次……原来……你终究无法记得……” 她微微蹙起了描画得美好的眉,淡淡的重新垂下了头,用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呢喃着。 微微闭了眼,天色黯淡,白晰得清冷的容颜上首次展现淡淡的悒郁,那美丽的面上越发的透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润柔和,罗迦望在眼里,不觉也有些恍惚。 察觉到了自己的恍惚,罗迦眉头一拧,抓住夜熔的手。 “什么?” “没什么,皇兄。” 她的声音极轻,幽幽如灯烛摇曳。 他终是不耐她的冷淡,把她的手抓到唇边,低着声音调笑着: “还叫皇兄,应该改口了吧。” “改了,您习惯吗?怕是表面上习惯,心里大概也很别扭吧?” “是吗?” “是不是您心里清楚的很,不是吗?” 她转面看向他,大红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色如浅玉,明知她无法视物,可依旧觉得那眉间眼底如深潭,光泽浮浮。 “为何突然咄咄逼人?朕惹到你了吗?” “我以为皇兄知道我是您的妹妹。” 一句话,激得罗迦几乎想拂袖而去,却又隐忍了下来,努力的抿紧了唇。 坐在面前的这个女子,和皇宫中那些以他为天恭顺异常的女子不同,她永远的冷若冰霜,镇定自若。 因为,她有着显赫得权倾朝野的家世,所以她现在并不需要他,也许永远也不需要他。 “不是吗,皇兄?” ‘兄’字的尾音还没有吐出来,就被罗迦近似疯狂的嘴狠狠地堵住了,然后她感觉到一只柔软的带着酒意的舌在里面不住地纠缠、冲撞。 罗迦贪婪地啜饮着这样的绝色美味,她的唇是那样柔软、带着一种奇特的清香,那样的熟悉,竟比那美酒纯酿嚼起来还要清幽醉人,让他忍不住多一品再品。 许久,他才结束了这个吻。 他们的胸部都在起伏,喘息不止。 她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双眸微闭,一缕零乱的黑发粘在雪白的面上,嫣红的唇紧闭着,平日清雅冷淡的她此时有着一种让人心思沉醉的魔力,而现在的她则柔媚、脆弱而又……诱人…… 罗迦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一把抱起她,走向那一片火红的芙蓉罗帐…… 窗外满树的娇花,禁不住雨水的摧残,颤颤的坠落,有几瓣顺着风便沾到了碧罗窗纱上,更见嫣然。 第二日的清晨,除了守夜还未曾换班的侍卫,皇宫里面显的冷清了许多。秋日里的隐隐的还能听闻到鸟虫的鸣声,风吹过的时候,树叶上堆积了一夜的雨珠还会扑漱漱的落下来,让宫殿在晨间灰色的阳光里面透出一丝别样的慵懒来。 更鼓刚刚响起,何浅领着捧着梳洗用具的宫人,轻轻的步入殿内。 殿内儿臂粗的红烛还没有燃尽,发出微弱的光亮,显得这辉煌的宫内竟然透着丝丝的寒气。 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颤,站在殿内垂下的锦纱帘外刚要呼唤,却看见纱帘一拂,罗迦已经走了出来。 “皇上。” 何浅急忙俯下身去,蒙蒙的天光下,他隐隐看见了罗迦的面上罩上了一层晦暗。 他一使颜色,一旁的宫人急忙机警的奉上了还是温热的茶。 罗迦接过,并不喝,只是握在手中。 碧螺春的细细茶香,悠然恬淡,黄釉描花的茶盏,在白晰手指间发着幽幽的一层微光。 罗迦嘴角勾上一抹冰冷的笑意,细长的眼微微往上挑起,深潭似的眼睛猜不透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天光映衬之下闪烁不定。 何浅屏住呼吸,在缭缭的升腾着茶烟中揣测着君王的心思。 罗迦的手握在黄釉的瓷杯上,那掌上隐隐凸显的青筋在金丝银绣的沉重龙袍之下愈发的显露得狰狞,而那唇上挂着的冷笑,好象要将什么人活生生的撕裂了一般。 描花瓷杯禁不住那重力,已然出现了裂痕,而后那手陡然的挥了出去,杯子便砸了个粉碎,破碎的瓷片在乌砖的地上,犹自翻滚。 何浅一僵,连忙跪在了地上。 身后的宫人也都急忙的跪了下去,霎时间,本就一片寂静大殿内更是鸦雀无声。 “怎么了。” 帘内女子轻轻地唤了一声,清澈的声音恰似水晶盈耳。 何浅抬首望去,夜熔依旧是玄色的儒裙,拖摆至地的广袖双丝绫罩衫像是泉水一般流淌在乌砖的地面上,连臂上缠着镜花绫披帛都是玄色,翠华摇曳的在宫人的搀扶下,款款的走了出来。 “没事,是朕失手了而已。” 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罗迦勉强温和开口,但面上仍是灰青一片。 “伤着没有?” 她似是一惊,手腕轻抬,那纤纤如水晶的指伸了出来,摸索着。 罗迦一怔,方才把自己的手交放在她的手中,她很细心地摸着,举止轻柔而缓慢,如片羽拂水。 “没事,不用担心。” 呼吸间,罗迦只觉得有一种柔软的感觉蹭过面颊,比绢更柔软、比水更缠绵,幽幽浅浅,那是殷红唇中呼出的气息,浅浅的喷在了他的肌肤上。 “那就好,皇兄是万金之体,容不得有半点损伤的。” 稍顿,那手沿着他的手臂而上,移到他的领口很细心地为他拢好还没有系好的领口,而后,敛首退却,恭敬而不失高雅地施了一个礼,静静地道: “您该去早朝了,躬送陛下。” 这么接近的距离,连呼吸都交错在一起了。罗迦几乎有一种冲动,直想一把她狠狠的抱进自己的怀中,溶进骨血。 可是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然后,又放松。 “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转身,脚步重重的大步离去。 站在殿中的夜熔,低首轻笑,眉宇间流露着隐约的倨傲,仿佛带着一点点冷酷的意味,然而垂眸莞尔时,最是魅人心弦。 “郡主……”随侍的宫人何度叫出了口方觉得不妥,连忙改口道:“娘娘,您这是何苦,其实这种事情多多少少,还是能掩饰过去的。” “掩饰什么?” 轻描淡写的问着,形状优美的眉向上挑起一抹优雅的痕迹。 “娘娘!”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情分不比寻常,何度便似埋怨似训诫的大胆唤了一声。 夜熔也不恼,眼底含着隐隐风情,却是难掩戾气。 “他要娶的不过是夜氏,本宫怎样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不论本宫是瞎子,还是不洁之身,他都得接受,不是吗?”她琉璃色的眼睛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冷淡的陈述着事实:“说到底,他要的是一个能把夜氏握在手心的工具,至于这个工具是残是缺,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也不需要关心的问题了。” “皇上早起的时候摔了杯子,娘娘,您这是何苦,何必在新婚燕尔之际和皇上闹得如此不愉快。” “那又怎样?本宫不过是借他的手还以一击罢了,不然他还真的以为本宫不过是个泥偶娃娃,可以随他的心意摆布。” 何度看着锦衣华服的她,黑色的发,黑色的衣,雪白的肌肤,可那已经无法事物的眼里却是恨意外露。 他不禁想到当年,摄政王谢流岚归天之日,看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色。 那双眼里,便是如今日般的恨意。 而如今这恨意似乎更加的深重。 辰时已过,天色却依旧是阴沉沉的。那细雨滴滴的落了下来,滑过琉璃金瓦,凝成珠帘,自滴水檐间淌下,溅落宁夜宫廊下,涟漪轻柔。 夜熔习惯性的坐在窗畔,挑起了琴上弦,信手挥来,清越的低音回荡在空旷的殿中。 何度敛首立于她的身侧,享受这样的时刻。 这样的悠然,却被宫人略显尖利的声音打破。 “启禀娘娘,吴贤妃和傅淑妃求见。” “让她们稍侯。” 何度摆了摆手,挥退了宫人,白皙得好似女子一般娇好的面上出现了如同窗外天空的沉重: “娘娘,吴贤妃是太后的甥女,而傅淑妃是皇上的太傅之女,她们都是在五年前入的宫,您还是要见见的为好。” “嗯。” 夜熔淡淡的应了一声,那指想要继续弹奏下去,但心绪已有些不宁,指过琴弦,重重一牵,音已然乱了。 收回手,搭在何度伸过的手臂上,缓缓地起了身,她微微的叹息,纤细的手指紧了一紧,更加的陷入他的手臂之中。 迅速的把一切情况在脑之中整合一遍,描绘着蓝钿胭脂花的容颜带着诡异的艳丽。 “五年前……是吗……那么不急,等等再去见她们好了。” “是。” 他躬身应道,唇同样挑出一抹冷笑。 细雨依旧凄凄飘落。 侧殿中的吴贤妃和傅淑妃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影,心绪比较急躁的吴贤妃已经有些不耐。 第8章 忍了再忍终是无法压下心头的怒火,身出名门,姨母又是太后,她何尝受过这种冷遇。 带着祖母绿戒指的纤纤玉指拢了一下发髻,开口之前秋水潋滟的眸,有意无意地掠过坐在一旁的傅淑妃,语气中已然带上了比雨水更寒的温度。 “好大架子,让咱们等了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人,真的当自己是六宫之主了。” 傅淑妃是个温婉如玉的女子,正凝眸窗外,闻言回首,只是微微一笑,眉目间那一抹柔情似水般婉转流波,轻声细语道: “姐姐,再忍忍,皇后毕竟是皇后啊。” 话毕,却仿佛受不住寒凉空气的侵袭,轻轻的咳了起来,那细细的指握住雪白的绢帕掩在唇间,垂下的眉眼下有着淡淡青影。 那咳声,断断续续的仿佛那风中的弱柳,楚楚可怜。 此情此景落在吴贤妃的眼里,她的心里不禁慢慢的沉着。 她们一同进宫,一同入选,但是面前的女子虽然品位比她第一个级别,但始终是圣眷正浓,自问容貌品性并不输人的她,这口气憋在心中,已经慢慢的悒郁成疾。 吴贤妃掩唇冷冷一笑,粉得接近浅红的袖口上牡丹金线的绣纹衬得她面色如雪。 “那又怎样,不过是个瞎子罢了,她有什么好张狂的。” 好容易止住了咳,傅淑妃蹙起了峨眉,那双幽深的眼眸因着咳意沾了水光,如麟麟的波光摇曳,唇齿边挂上几分的说不清涵义的笑意。 “姐姐轻一些,有人来了。” 正说着,青衣宫人掀了湘帘,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敛下身去: “皇后娘娘懿旨,请两位娘娘入内相见。” 她们互视一眼,露出了彼此才知道意味的笑容,随着款款宫人走了出去。 正殿朱门侧,宫人静立一旁,有着无声无息的肃穆。 首座上端坐的女子,祥云凤纹的玄色华服,外罩同色苏纱,发上簪住飞凤步摇,玉珠宝冠璎珞垂在颊间,闪动光泽,像是一个阳光的碎片落在白晰的肌肤上。 傅淑妃看着她,不易察觉的挑了一下眉,眼里滑过一丝不清不楚的情绪。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躬身行毕了三跪六叩地的大礼,可是夜熔并未叫平身,她们依旧只能跪在地上。 何度接过宫人手中的一盏香茗,亲自递到了夜熔的手中。 慢条斯理地从他手中接过,端起茶盖,轻轻吹拂,喝了一小口,细细的抿罢,这才缓缓开口道: “平身吧。” 在宫人的搀扶下起了身落座,她们的脸色已是略显苍白。 虽是初秋,寒意并不浓,但宁夜宫中已经燃上了炭火,跪得久了,炭火的暖意熏的汗水大滴大滴的随着呼吸慢慢的滑落至颈项,尔后被吸干,在纱衫上留下透明的痕迹,好象是水染开一般。 吴贤妃也不敢拭汗,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但面上仍旧勉力的笑着。 “皇后您看起来面色红润,臣妾还以为您初到皇宫,多少会不习惯呢。” 夜熔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端着茶盏静静的坐在那里,如果不是长长的睫毛在微弱翕动,吴贤妃几乎以为面前的女子只是一尊玉像。 许久得不到回应,从受过这种待遇的吴贤妃白皙似雪的面上已经是青灰一片,终于沉不住气,赌气似的开口。 “臣妾和淑妃妹妹一会还要去拜谒太后,不如您同我们一起过去,您看可好?” “不急。” 夜熔向后靠了一下,倚在了身后的锦花纹的垫上,那循声望去的眼神,极为的冰冷:“对了,这后宫的玉牒在你们谁的手里?” 玉牒是皇后掌管后宫的信物,按例皇帝未大婚之前由太后掌管,而吴贤妃由于和苏太后关系亲密,玉牒自然而然由她掌管。 听到这样一问,她已是大惊,但思及苏太后以及刚刚的轻慢,她便强作自若的冷冷开口: “在臣妾的手中,臣妾看您的眼睛看不见,掌管六宫的事物也不太方便,不如就让臣妾代劳了吧。” 夜熔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的落在黄花梨的案几上,瓷器和实木之间发出的清越声响,在宽广殿内的回响,透露了她的极度不悦。 “你说什么?” 看着她极美的眉目间浮起戾气,似那刀锋之血,吴贤妃止不住一抖,眼里露出的几分的幸灾乐祸已经飞散,但犹自咬着下唇逞强答道: “臣妾说您的眼睛不太方便。” “来人,教一教贤妃规矩。” “是。” 望着一拥而上的青衣宫人,吴贤妃这才失了方寸,惊呼道: “你……你们这些狗奴才……想要做什么?!” “娘娘,奴才奉了皇后娘娘懿旨教导娘娘。” 看着被宫人按住的吴贤妃,何度敛身行了一礼,才温温开口,可是话毕,那耳光也随着尾音落在了她的面上。 傅淑妃已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可是看着夜熔冷极的面容,又厌于平时吴贤妃的跋扈,便静静的坐在一旁,不再开口。 吴贤妃只觉得那种着火烫一般的疼痛开始面上蔓延开来,羞愤交加还有那痛仿佛让她沐浴在火焰之中,无法形容的疼,带着一串血珠,淌落唇角,宛如血色泪痕。 三记耳光之后,夜熔起身,来到了吴贤妃面前,带着鄙夷倨傲如视草芥虫蚁的神色。 吴贤妃颤抖着的看着那双倒映着自己影像的,却根本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早已发不出任何言语。 “贤妃,这三记耳光,是你要记住,本宫最讨厌别人说起本宫的眼睛。” 说罢冷冷笑笑,那眼转向了傅淑妃的方向,似笑而非笑的一眯,而后,径自扬长而去。 第五章 静寿宫中,打发走了哭诉得几乎喘不上气得吴贤妃,苏轻涪立于窗畔。 窗外,细雨已停,天色却不见晴,正如在她的年华不再的面上的阴云一般,幽幽黯然。 许久,她略一抬眸,阴沉的天光落在眼底,慢慢地凝结成冰,覆盖住仿佛这重重宫阁一般的空漠与阴冷。 “太后,皇后娘娘来给您请安来了。” 好似没有听到宫人的禀报,穿风绕梁之中,苏轻涪几欲握断了手中的玉牒。 蓦然,叮当声声,玉牒坠地,那流光溢彩的圆润,落在乌砖地上,却也没有丝毫的损毁,依旧泛出润色翦翦。 “太后!” 宫人的一声惊呼,唤回了她的心神,重新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宫人拾起的玉牒,她缓缓的开口道: “让她进来。” 宫人搀扶下的女子,夜熔从容的来到她的面前。 事隔多年,她再一次见到这个夜氏仅存的骨血,美丽得让她暗自吃惊的容貌,一身和新婚喜气格格不入的黑衣……那眉那眼虽并不相象,但是那神韵气质,依旧好似一把利刃,生生的划进了她的心口。 “儿臣参见母后。” 冷冷的看着她敛身揖礼,她兀自出神想着自己的心事,也不急着叫平身。 可是,夜熔已经自顾自的扶着何度起了身,端庄优雅的坐在了一旁。 苏轻涪皱紧了描画的优美的眉,看着面若冰霜毫无笑容的女子,心里的气火直直的升腾了起来,可玉颜之上依旧保持着纹丝不惊,嘴唇动了几了几动,方才慢悠悠地道: “听说……今天皇后惩戒了贤妃,不知道什么事情要你这么大动肝火。”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听说母后最近身体不好,所以连大婚都缺了席,以后……这后宫的事情就请您交给儿臣处理,您也就可以安心的颐养天年。” 这样的话,噎得苏轻涪的心中一堵,凤眼中已微含怒意,手掌紧了又松,微微的刺痛让她仍是力持着平静,淡淡的开口。 “也对,哀家最近的身体是不大好,这是贤妃呈上的玉牒,于情于理都应该交给你的。但是你的眼睛不好,又毕竟新近入宫,凡事都不太熟悉,这样,哀家一会儿派个人在你身边,帮你打点一切,哀家也好放心一些,你看可好?” 站在夜熔身旁的何度,刚刚上前接过宫人奉上的玉牒。 这厢的夜熔,却在听到她的话时,本是白玉无瑕般的脸孔陡然泛着潮红。 只听她冷冷一哼,玄色衣袖一挥,便把宫人新呈上的茶盏拂到了地上,瓷器破裂的声音伴着茶水洒了一桌,沿着桌面稀呖呖的流了下来,空气中顿时飘着一股清茶的香气。 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举止,苏轻涪终是隐忍不住,变了颜色。 可是不等她开口怒斥,夜熔已经起了身,用着淡然的听不出任何波动的语气开口: “母后怕是也乏了,儿臣就先告退了。” 看着她正要离去的婀娜身影,苏轻涪双眉间的纵纹,深得令人胆寒的触目,连着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夜熔,无论如何,不论当年有过什么,现在他已经是你的君,也是你的夫,你的天,女人再怎样好强争胜,最终还是要依附男人。你要知道深宫寂寂,不管怎样,你的依靠始终是他。他喜欢的是温顺婉约的女子,所以,你若凡事不要太过,惹怒了他……要知道,没有了他,你,就什么也不是。” 女人本就应是丝萝,纵然是富贵荣华集于一身,却也终需寻了那附身的木,哪怕是再刚再强,遇到了自己的夫君,也终是化为绕指柔。反则,就好似离了天空的大地,再不会有什么用处。 听到她的话,夜熔止住了身形,回眸,毫无焦距的眸却闪烁着莹莹的光,殷红唇间挑起一丝笑意,妖媚得仿佛彼岸之花,带着血雾沉沉向她压了过来。 第9章 魔障…… 瞬间,苏轻涪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个词。 “不过是个脾气暴躁的瞎子罢了。” 直到她走远,坐在交椅上的苏轻涪才缓缓的喘过这口气,淡淡安抚自己似的笑着。 秋风萧瑟地吹过,梧桐叶哗然作响,夜熔突然觉得阵阵的烦躁,索性不乘辇,挥退了随侍的宫人,只由何度搀扶着,走在通往宁夜宫的御道上。 宫人见她走来,远远的都匍匐在了地上。 飒飒风声中,清冷梧桐发出沙沙的声音,几树惊秋。夜熔放缓了脚步微微敛目昂首,恍惚间怀念起幽州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那仿佛如柔纱般轻拂在身上风…… 许久,何冬终是忍不住,看了一下四处无人,方才低声开口: “娘娘,您这是何苦,贤妃也就算了,但是她是太后,您……这样,未免太过浮躁了。” 她闻言微愣,龙凤珠翠冠垂下的珠珞遮盖的面容,反而浅浅的牵起了殷红的唇,浮出的,竟是微不可觉的郁悒与苦涩。 “连你也这么觉得……”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道娉婷的身影,看着那即使是被最顶级的纱丝罩衫包裹,如同水里芙蕖一般清丽的容颜依然不见开怀,他的心隐隐的痛着,无法抑制的唤道: “娘娘!” “何度,你知道什么是以弱示强吗?” “奴才愚顿,请娘娘示下。” 停步,朝着何度的开口方向侧首,她微微拧眉,似乎是想笑,但是魂魄中的悲凉无奈却不允许,纤细的指带起玄色纹金绣的袖口掩住唇,似笑还哭,一双如水的明媚眸子却似穿过何度,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 可他仍旧觉得如水碧横波一般的眼神好似水雾一般拂向他,层层水波笼罩而来,她那一点最婉转的心事便酝酿在那愁眉半颦、薄唇微挑的迷蒙之中。 “本宫是个瞎子,这对本宫是一种不幸,但是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但是,夜氏继承人无法视物的这个事实,只能让他们放下一部分的戒心。所以,本宫必须暴躁,必须浮夸,这样,只是为了能活下去而已……要知道黎国君皇高贵的手已经伸向了夜氏,那上面即将沾满夜氏的血。不能显得聪慧,也不能过分的愚顿,本宫只有让他们看到一个脾气暴躁的不良于行的失明之人,这样,本宫才能活下去。” “娘娘,您为什么不想办法救救他们?” “救?他们欺本宫双目失明,从不把本宫当作夜氏的族长。这些年做下了多少事,可曾有一件把本宫放在眼里?”她晦暗不明的微笑起来,珊瑚色嘴唇勾出一个奇妙的毫无温度的弧度:“他们死了,才是对本宫最大的拯救,只有他们死了,夜氏才会真正的臣服在本宫的脚下。你说本宫借刀杀人也罢,铁石心肠也好,他们,你就不要管了。” “是,奴才遵命。”何度的脸,隐在重重枝影叶翳下,朦朦胧胧,连着那略显尖利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奴才只希望娘娘您能幸福。” 夜熔没有再说话,只是袖子下半掩的手微微用力的握住了何冬的手。 天边慢慢现出了一抹霞光,斜浸在梧桐瘦影疏横的枝叶之上,泛着蒙蒙的光,然后日终是落入西山。 淡月如勾,长阶外敲起悠悠的梆子,太极殿书房依旧是华灯高掌。 何浅跪在地上,向坐在御案之后一身明黄龙袍的罗迦,禀告着新后的行径。 殿中极静,几乎连呼吸声也不见,只有那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偶尔爆响的烛花,细细的噼叭声,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他偷眼瞧着,罗迦已经起身踱到了洞开的窗旁,天河漆乌,新月如钩,风反而愈加的大了,树影被吹拂得不停摇曳,在他莫测的极为英俊的容颜上映下古怪的影子。 罗迦眯着眼睛,负手而立,三分狂傲、七分雍容,只是那不经意间的紧眉昂首之间,刻到骨子里的雍容高华的意态,便流露了出来。 何浅口中的她,那个夜氏的女人,暴躁,善妒,毫无容人之量,并且并不是清白之身,这样的女子,和他心目中的她,完全无法符合。 他心中的她…… 应该是什么样子…… “皇上,傅太傅求见。” 罗迦一愣,随即想到,一向老成稳重的傅太傅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才深夜求见,转身重新在御座上落座,对宫人道: “宣。” 被朱色胸前纹绣的仙鹤官袍包裹的白发苍然的傅太傅,有些匆匆的行了叩拜之礼,便将奏折呈给御座上端坐的罗迦: “这是刚刚呈到的,灵州侯夜克索贪赃枉法的证据。” 景非焰接过奏折一览,冷笑道:“小小的一个灵州侯也敢如此的贪赃枉法,按黎国律法早该凌迟处死,何至于今日如此嚣张,倒大半是托了他谢流岚的余威了。” 傅太傅素来知道谢流岚一向是君王的一块心病,所以不敢再说其他,暗察罗迦的神色,斟酌词句: “老臣明白陛下的心意,陛下欲一举铲除牵制夜氏的势力,但毕竟还是有些冒险。在北狄边境有夜氏夜风名统帅的十万铁骑,北狄也是向来为我朝心腹之患,所以,断不可因此轻率。皇上虽已登基数载,但若急于铲除夜氏,老臣怕引起朝局不稳,到时北狄边关也恐有变数。” 罗迦不动声色的慢慢地道:“那依太傅之见,当如何?” 傅太傅躬身,七梁冠的金丝冠带滑过空气,留下一条鎏金的痕迹,衬着他雪白的发,更见苍然:“我黎国律法中外戚不得为军职,夜风名虽是皇后的远亲,但毕竟是宗族,所以官职还是好罢的,只是那十几万的军心……还有夜氏在军中根深蒂固的人脉……” “夜氏现在的势力是三足鼎立,财力在灵州,军力在紧邻北狄的青州,还有镜安的夜松都。”罗迦看他一眼,眉毛一挑漠然的笑了起来,虽然优雅从容,却遮不住眉眼间一丝的志在必得: 道:“太傅所说不无道理,但是朕认为必须先把主干砍掉,其余的枝叶再一点点收拾好了。” 傅太傅将腰弯的更低,语气却是越加的强硬。 “陛下如果您执意要彻底铲除夜氏,那么您身边夜氏最高身份的女子……也不得不除,否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罗迦缓缓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然后那一截从明黄色袖里伸出来象是白玉一般的拿着奏折的手,在透雕卷云纹的灯罩中沉淀出的光芒中一颤,默然半晌复又一声长叹: “太傅说的固然不错,但是她目不能视,已是半个废人。且,朕看她的心性,并不足虑。” 傅太傅叩头,触地有声:“老臣一片忠心为皇上,此女不除,皇上将来必生悔恨之心。为君者当绝人之常情,难道皇上不知,先皇就是被夜氏女子所惑,才落得……” “太傅!” 猛地打断他的话,罗迦的音色却是越发放缓,依旧温润的一笑,嘴角在昏暗的灯光里隐约露出一丝笑纹,但是那面色已然是惨白。 起身再度踱步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太傅,朕乏了,你下去吧。” 听着太傅长叹一声后,有些蹒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心里也不知怎的突然烦躁起来。 窗外夜色如墨。 许久,下意识地就步出了乾涁宫。 何浅急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犹豫着低声问道: “皇上,今夜您……” “哪也不去。” “是。” 君王的声音清冷无波,可是跟随御架多年的何浅,很快揣摩出了他的心思,摆手挥退了就要跟上的群群宫人,独自随着那明黄的身影而去。 他往旒芙宫走去,那座荒废依旧的宫院中有一株很老的芙蓉树,整个皇宫,只有那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不知为何,每次他来到那树下,抚摸上粗糙的树干,心里都会有一种宁静的感觉。 今夜,他又像往日一般,默默地走了过去。 现在已是八月,秋意渐浓,这株芙蓉树那红得近乎妖异的绒花自然早已谢了。 不对……似乎有什么不对…… 他有些疑惑,四周望了望。 细雨后,含着秋意的风萧瑟而过,卷起片片还是鲜绿的落叶,他的心仿佛也给那风拂乱了。 从窗外望去,旒芙宫中,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了几盏昏黄的灯火。 灯影幢幢,透过已然蒙了灰尘的蝉翼纱窗,落在他的脚下。 罗迦轻轻的推窗而望,半点昏黄烛火映在暗色之中,他微敛双目,沉沉望去。 殿阁之内,光影斑驳纵横交错在女子的身上,好似薄薄一层灰雾,笼了她进去,看不清颜色。远远地,只见她的身影袅娜纤柔,身上永远穿着的黑色的衣群,衣摆很长,迤逦在地,腰上系着金色宫绦反倒显得那般耀眼,那垂下的流苏随着她摸索却轻盈的步伐一晃一晃的,为平日里冷凝的她凭添了一抹娇俏。 蓦然,又是一阵风拂过,他迷住了眼睛。 只一瞬间,脑海中似乎突然闪现了一副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仿佛是在他不知的情况下,烙在了骨血里一般的模糊镜像,一闪即逝。 “皇上,要奴才通报……” 何浅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刚要试探着开口,却见君王修长白皙的手掌一摆,带起那宽大的衣袖在空气中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然后,被金丝锦缎包裹的身躯已经走向了旒芙宫的殿门。 旒芙宫中长年封闭,呼吸间可以感觉衾那遍布的厚厚灰尘,空气中也已浸满了一种腐朽的味道。 第10章 步入殿中的罗迦,可以清楚的看见夜熔站在翡金屏风前,玄色的丝绸似被昏黄的光晕中镀染上了流动的璀璨光彩,青葱般的指在空气中探索着,脚下一步一步谨慎的前行。 “娘娘,左五步是屏风,右二十步是妆台,再往左十步是……” 何度站在远处,含笑说着,神情中竟有着几许的纵容的温柔。 “说慢一点,何度,我记不住。” 她说话的尾音有着不自觉的软软呢哝,平时冷丽的面上有着奇异的柔和,而且并没有自称‘本宫’而是说了‘我’,这样可能连她也不自觉的亲密,让他的心下意识的燃起了一团仿佛能使人爆裂的火焰。 “你在这里做什么?” 似乎冰得几乎凝结起来的声音陡然在空寂的殿内响起,何度一惊,转头望去,身着明黄的纹龙衣袍的罗迦真站在门前,正用刀剑一般锐利的视线打量着他。 那边的夜熔闻声也是一惊,脚下的步伐就乱了,便出了状况。 “哎呀,娘娘当心,那是花架!” 何度扬声提醒时,已然是晚了,那花架随着她的人,一起跌在地上,实木撞击地面的巨大声音,还有她的痛呼声已经绞在了一处。 “有没有怎么样?!” 罗迦一惊,顾不得什么君王之仪,快步冲了上前俯下身子,抱住了已经痛得发抖的她。 倚在臂中的人微微颤抖,捂着手肘,似是疼极了,出不了声,只是喘着。 罗迦原本的凝结的在眼中的冰已经融化,他急急掀起了她的衣袖,那手肘处已然是一大片的乌青,他顿时着了慌,竟比自己受了伤还要痛楚,那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透过他的心脉传开,竟是彻骨。 用手尽量放轻力道,揉着。 并不是第一次肌肤相接,可是那丝缎般细腻的触感,软软地在他的掌下,刹那的失神中,他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地叹息滑过耳畔。 “罗迦……是你吗……” 一声罗迦,满含着浓浓依赖还有好似历经生死离别的痛楚音色,唤得他肝胆欲裂,这样的呼唤即使在他们最最亲密的时刻,也不曾有过。 罗迦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子,语气也不禁温柔了起来,如此的温柔是他不曾对任何嫔妃有过的,温柔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侧目。 “是朕……很痛吗?” 听到他的声音,她却是一抖,然后一点一点依进他的颈项,她喘着气,许久方才开口,但她的声音已经没有方才痛极时的轻软,变成了全然的清冷恭敬,让他一瞬间产生很不真实的感觉,好象刚才不过是一个幻境而已。 “还好。” 她单薄的肩头忍痛颤抖着,他将她揽入怀中起她,放在了湘妃榻上,他很想看清她现在的神情,可是她侧躺在那里,已将面容埋在受伤的手臂之间,他只能看见乌黑的发和白皙的颈。 此时他清楚的感知到,刚刚有什么错过了,无法亦是无能为力抓住。 他们心中都有一种空洞一般逐渐扩大的哀伤弥漫开来。 这样的他失常的不像是自己,努力摆脱这种莫名的心绪,他抬首,朝着何度森然开口: “何度,为何不在皇后身旁随侍?” 听到何度‘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夜熔这才抬起了头,可是那眼依旧是低低的垂着,纤长的睫毛扫出细碎阴影。 “莫要怪他,皇兄知道这是我……臣妾娘亲的故居,臣妾就想来看看,臣妾就是这个样子,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不要他随侍在侧,喜欢亲自熟悉一下环境。” 她的神态恭敬,语气平淡。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从灵州刚刚回到镜安,便经历了丧父之痛,可她依旧对他是保持着这样平静,那平静得好似面具一般的神情,掩饰住了她心里的所有的情绪。 可是此时此刻,他再次看见这样的神情,却只有想打破一切的冲动。 “熔……” 俯身轻唤着她的名字,想仔细把她看个究竟,未曾想到她听到他的呼唤猛的抬起头来,刹那两人之间不过毫厘,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怎么这么惊讶,不喜欢朕这样唤你?” “没有,皇兄。” 罗迦清楚的看见她的面色陡然苍白,她身上散开的浮动暗香,点点染在他的口鼻之间,一丝丝,一缕缕动摇着他的心魄。 夜熔只听见近若咫尺的呼吸声渐渐的变得沉重,陡然她的身姿便腾了空,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他的臂间,向外移动着,她一惊,便轻唤了出来。 “啊,去哪?” “回宁夜宫,这里满室灰尘,暖玉温香自然也不能在这里享受啊。” 罗迦抱住她,在何度何浅惊讶的注视中大步迈出了旒芙宫,步履间他借着月色星光,凝望着怀中的她。 她的面上被蒙上莹黄,幽幽如月,映出了幽艳的靡丽,她的手还已经交绕上了他的颈项,柔软微凉的掌轻轻贴和着他颈上的肌肤。 失去了一切依附的她,可以说称得上温顺的倚在他的怀中,似乎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能肆无忌惮的抱着她,拥有她,而她才不会带起优雅冷傲的面具。 他抱着她慢慢的走着,谁都不再曾开口,好似都在享受这难得的幽静。 青石铺成的路侧,都是极高大的树,树冠亭亭如盖,风过松涛如涌。那路回旋于树间,星月之光下如浅玉的河流蜿蜒伸展,极为的幽雅逸静。 她的身体极轻的,但是旒芙宫离着宁夜宫隔着几重的宫阁,路称得上远。他的手抱得久了,渐渐有些酸软,可他却盼着这路永远不要走完,可以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第六章 夜熔感到身体接触到了软软的床,那手才慢慢的自他的颈中撤了下来。 摸索着,指下熟悉的锦纱的丝滑触感,她才知道已经到了宁夜宫中的床上。 可是许久都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身子不禁有些发了抖。 忽然她感觉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无声地抱紧了她,强悍的手臂环绕过她的身体,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用力地抱得紧紧的,想要把她整个人都揉碎了。让人窒息的怀抱,夜熔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好似变得支离破碎,胸口被勒得很疼,疼得发抖。 耳边凌乱的喘息、急促的心跳,让她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 终于她忍受不住这样的挚热的沉默,试探着开口: “皇兄……” 然后,他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那灼热的呼吸,炙烫着她的肌肤。连着他的音色都是暗哑的,好像细细的沙粒,摩挲着她的耳。 “唤朕的名字,朕喜欢你唤朕的名字。” “……臣……” 话还没有说完,便感到颈中却微微的刷过软软的痒意。她素来怕痒,忍不住伸手摸索着抵住了他的脸。 他却不依,反手抓住了她伸出手指,轻轻按在唇边摩挲着。 “说‘我’,不要这些繁文缛节,来……唤唤看。” “罗迦……我……” 她对这样的调笑,神色原本有些恍惚,紧接着便是一冷,转开脸便要抽回手。 宁夜宫的烛火通明,映得火色的锦纱床帐上淡色繁花堆锦的暗纹海棠绣样,渐渐的成了明媚的桔黄,依稀花朵的形状,衬着她面上的胭脂花,仿佛渐次绽放一般的奇丽。 挣扎开他的碰触时候,她嘴角还轻轻翘起,她看不到的明丽的眼眸因为微拢而带着些许的迷离,黑的发、白的肤、迷离的眼、樱红色的唇交织成了罗迦眼里最艳的颜色。 沦陷在这香诱醉人的美色中,此时的他心怀荡漾,那手便顺着她的额头往下,眼角、耳鬓、颈项,轻柔缠绵的手掌,最后那指便压在她的颈后,感受到那脉搏的抖动。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感受到视线落在身上的滚烫,收紧的臂膀紧紧束缚着她,不容躲避,不容挣扎。 猝然的,吻就落了下来,霸道的、熟悉的温暖令她全身发软,于是在一瞬间夺去她的呼吸。 他饥渴的吸允着她,呼吸愈来愈沉,狂野地撕开了她的衣,覆盖上她的身体,有力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滑过她的肌肤,温柔的抚弄,仿佛长久失去的珍宝重新回到他的怀抱,这样的感觉几乎摧毁了他的一切意志。 她白皙温暖的身体、渐渐浅促的呼吸、全部都充斥着诱惑,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心挣扎着,仿佛暗夜的飞蛾,飞向那照着宫纱的烛火,只差一点,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冲破那记忆的纱,可是终是没有成功。 他只能是一遍一遍地唤着那个仿佛唤过了千百遍的名字: “熔……熔……” 身下的人又是一阵颤抖,水一样的情思在火焰中缠绕过来,她呢喃着,妩媚而冷酷地微笑: “罗迦……你在叫谁?是叫我吗……我吗……” 拼命地贴近罗迦,咬住他的肩胛,结实的肌肉在落进她愤恨的口中,狠狠的毫不留情的啃噬着,鲜红鲜红的血沾染上夜熔的嘴唇。 多少年的痴情狂热仿佛在这一刻间尽付了东流,此时此刻她如此清楚的知道,系住彼此的是一份建立在权力政治上的虚伪温柔,是一份只为了能够让他的皇位长久平安而刻意经营出来的假相。 心中有千般不甘万般怨恨,却是无计消除,痛了又恨了终究只是屈服,可是她清楚的知道,她的心还在为这样的假相而怦动。 恨着他,也恨着这样的自己。 她放纵着张狂的欲望,只想将他揉碎了,碾成泥,撕开他的身体,把五脏六腑都生生地挖出来,吃掉。 第11章 血流下来了,从她的口中慢慢地淌到他的胸膛,然后渐渐凝固。 他也不顾,只是野兽一般的纠缠着她,这样的抵死缠绵,直到谁也分不清楚。 秋凉薄意,帘卷西风时,但见交颈鸳鸯同床异梦。 许久许久,夜熔整个人都瘫了,象软泥一般倒在罗迦的怀里。 凌乱破碎地抽着气,魂都散去,还是在恍惚着,那炙热滚烫的唇再次侵入了她的口中。 “那个人是谁?” 就在她以为呼吸都要停止时,他的唇终于离开了她,可是那声音依旧紧贴着她的耳。 “什么人。” “你知道朕说的什么,熔……” “我不知道。” 她在他的怀中,用最温存的神情说出了最尖利的话,瞬间把他燃烧的心冰结。 这样为一个女子大喜大悲的他,让他变成仿佛还是那个不解事、痴心成疾的少年。 “那好,朕换个问法,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敢说出来,罗迦?”听到他这样问的她,离开他的怀抱,赤裸着身体坐起。 火色的锦纱床帐都已放了下来,隐隐的烛火透过了纱,拂在了她的身上,也为那散下的三千青丝辉映上了似水的流光。 她浅浅一笑,眉目间依旧清高如斯,但面色却宛如冰雪那种透明,几乎要破碎的剔透:“问啊……问我和谁曾经颈项缠绵……” “够了!!!告诉朕为什么!” 他终于变了颜色。 “也许为了我和他两情相悦,也许……只是为了让你难堪……” 她还是那样轻轻地笑,带着那么一点点妩媚的挑衅。 “你……为什么?” 他的眼,有了一种异样的,名为痛苦的情感,深深地凝视着她。 “为什么……也许只是为了我的不甘心……” “不甘心?你和朕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这样的我们应该互相吸引才对,为什么不甘心,难道你不爱朕吗?” 夜熔慢慢摸索着缩到床角去,渐渐拉开与他的距离,那描画成美好形状的眉向上挑起,那唇角似弯非弯,奇--書∧網连带那字句也像是慢慢的勉强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也许我爱你啊,罗迦……也许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你了,如果你是想玩一场狩猎我的心的游戏,我看就大可不必了,因为……我的心早就给了你了……” 她的神色,恍惚冰冷,他明明离得她那样的近,却又好似永远无法接近她一般,那样的遥远,而她的笑靥,像是一把钢刀,刺得他心里又生出那种隐痛,压抑住那不知为何就烦乱起,他冷冷的说: “好!很好!!” 她看不到他的脸色铁青,所以也揣度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可是她知道他是在生气,心终是有些软了,因为他努力隐忍着怒火的那份温柔。 可是,最可怕的话她终是说了出来。 “你想要的都已经没有了,没有了……罗迦!” 浓浓的忧伤象月影弥漫,漫过夜熔的眼睛,这样的她,把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消散于无形。 也把罗迦淹没、溺命,然后他仿佛受了蛊惑,手缓缓滑过她的颈项,绕上去,抓住。 “朕不问了,不问了,我们不要吵了,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呆着,可好?不要吵了……” 轻轻地凑过去,他吻住她的唇,那透明的象冰一样快要融化的唇。 她伸手想要推开他,狠狠的,可是唇畔那温柔让她的手臂不自觉的拥上了他的颈项。 是的,她还是贪恋着这样的温柔,即使明知这是虚情假意……即使明知他已然不再记得她…… 夜深,她听到他的呼吸悠远绵长,他似乎并不习惯同榻而眠,她听到睡得并不安稳,那盖在身上的锦被,已经全部被踢到了她的身上。 夜熔轻轻的坐起,安静地听着罗迦均匀的呼吸声,嘴角忽然有了苦涩的柔和。 也许,她像瓜州那个夜晚,那名放荡而温柔的男子所说的那样,她……依旧爱着他,她独自守着这份寂寞的爱,熬过六年。 所以只要他给了一点温度,她就会无法拒绝的依靠过去的。 或许吧……或许自己真的爱到了这种寂寞的程度也说不定。 也许,他们可以有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但是可能吗? 这么想着,夜熔把头靠在了床头,微微苦笑着闭上了的眼睛。 真是危险啊,他只给了那么一点点的温柔,她就几乎再度沦陷下去。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这样的温柔是要早晚离去的,他这样偶尔任意的温柔,只会让她一次次的体会到什么叫寂寞,直到不能继续现在这样寂寞的生活。 所以,她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这次,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心…… 她在心里下定这个决心,把头转向床畔男子传出呼吸声的方向,眼神柔和了一点,摸索着拿起床边的锦被盖在他身上。 然活,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仔细的聆听着,听着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声,每一声都好似击踩在她的心尖上。 直到此时此刻,她的唇角才挂上了若隐若显的悲凉笑容,仿佛是快要哭泣的神情,然后她向他缓缓的,缓缓的伸出了手,那白玉般的指颤抖着,奇#書*網收集整理在即将碰触到他的刹那,又猛地坐起,蜷缩着抱住自己,痛苦地闭上了本就无法视物的眼。 “罗迦……” 就算明明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未来,可是竟然还是抱着希望。 现在的她已经遍体鳞伤,伤口不断的在流出鲜血,但还是得拖起残破的身体缓缓行走,身体的温度正在逐渐消失,象段死去的枯木的走,身后迤逦出一路的暗紫色, 可还想要抓住温暖,想要抓住生命的余温。 可是,她必须走。 即使不知道方向,但只有不断的走。 不能为他停留,只有不断的走。 唯一可确定的字眼就是走。 走……走……最终他们渐行渐远。 但这都是他逼得,他逼迫她做出的选择…… 她只能这样一直走下去,因为早就已经没有了退路,命运注定了他们无法携手同行,注定了他们无法抚慰彼此的伤口。 窗外风声切切,扫过了朱阁明瓦,九重宫阁,仍是鹤唳不休。 此时睡在床上的罗迦并不知道,夜熔的心已经飞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那个被他所遗忘的过去…… 六年前。 他们相识的那日,夜熔在哭,没有任何杂念的,疲惫地坐在旒芙宫庭院中的芙蓉树下,大声哭泣。 日光穿过重重枝叶变得有些清冷的,洒落在她的身上。 可是这些她都无法注意到,她只是倚着粗糙的树干,用宽大的衣袖遮盖住自己的容颜,不断地流着泪。 哭着,哭着,不知何时,透过柔和的空气,一丝不属于她的悲泣声,传入了她的耳中。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同时的,他们的哭泣声渐渐弱了下来。 转头,回望。 夜熔便在泪眼模糊中看到了树的另一侧的男孩。 仿佛能和阳光融合的秀美容颜,在她的泪水中闪现着耀眼的光芒。 罗迦也在好奇的看着那个女孩。 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睛虽然不断地流下眼泪,但依旧凝视着他,没有丝毫的退缩。只是那像是溶化的珍珠一般的泪,让他产生了她似乎随时都会消失般的错觉。, “你哭什么?” “你哭什么?” 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声,然后四目相望。 夜熔似乎并没有什么耐心,重新闷闷的把头埋进了手臂之中。 她现在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不希望再分担另一个陌生人的悲伤。 可惜,对方似乎并不识趣。 “你叫什么名字?”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伸手擦干脸上未干的泪痕,罗迦声音还是有些沮丧的开口。 清风拂过,带起了一阵阵芙蓉花特有的香气,一阵悉索声之后,可以感觉他坐到了自己的身侧,依旧没有抬起面孔的夜熔并没有什么热情的开口: “我叫熔,熔化的熔。你呢?” “我叫罗迦。” 这个早已熟知的名字让她一惊,终于重新抬起了头,面前的男孩丝绸一般的黑发被明珠金冠束顶,天空般清澈的眼直直的望进她的心底,而直至此时她才看见罗迦的面上有一个鲜红的掌印。 不知为何,她的心隐隐痛了一下,连语调也温和了起来: “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哭。” “我父皇不认识我,他连看都不看我。我气极了,骂他是‘疯子’,然后就被打了记耳光……” “是很惨,应该哭啊。” 夜熔明亮的眼睛里闪现了一丝笑意,然后就真的笑了出来,然后伸出手轻轻的抚上了他印着掌印的面颊。 那样灿烂的微笑,让罗迦瞬间失神。 “那你呢,为什么哭?” 她的指在在听到他的问话之后,缓缓的收回,重新环抱上身体。 面颊蓦然失去了带着冰冷温度的指,他竟然觉得怅然若失。 一抹近似痛楚的情感出现在她清澈的眼中。 “我爹爹告诉我,我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一直一直在等她回来。” “那有什么好哭的?” 缓慢抬头,天空湛蓝无云,阳光细密的洒下,落在了她的面上,盛夏中开得正好的芙蓉在日光下的荡漾着朦胧的色泽。 第12章 罗迦清晰的看到,她的眼睛里慢慢凝聚起水光,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的薄膜,显得格外滋润晶莹。 “可是,我今天才听侍女们偷偷的说,原来……我娘已经死了。” 他顿时晃了手脚,再也没有了平日里太子稳重悠然的形象,恢复了十岁少年应该有的样子,抓抓头,诺诺了半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才有些笨拙的开口: “啊,不哭啊,我没有父皇,你没有娘亲,我们正好凑成一对了。” 看着面前丰神俊秀的男孩和挂在他脸上温柔而纯真的微笑,夜熔微微闭合了一下眼睛,黑色蝶翼一般的睫毛轻轻的扇动了一下,然后再次微微弯起唇角,对他露出一个不属于自己年龄的恬淡的微笑。 “傻瓜,陛下还活着啊,至少还活着”。 “可是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他咬了下嘴唇,神色再度黯然,仿佛明朗的天空被阴云覆盖。 “不要这么说,至少他还活着,活着就育希望的。” 被什么鼓惑了似的伸出手抱住罗迦,紧紧的用自己纤瘦的躯体环抱住他。 然后,罗迦慢慢的伸展开自己的手臂,回抱住了她。紧紧的,仿佛是想把她揉到身体里一般的用力。 终于、终于有人可以分担自己的悲伤,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暴露自己的脆弱。 他们听到彼此的心这样的说着。 用力的拥抱着,罗迦能感觉到她身上微弱的带着一丝甜腻熏香味道和少女芬芳的体味混合着,一点一点的渗透进他的衣襟里,染上了他,逐渐把他在乾涁宫中染到的,龙涎似乎永远无法驱散的浓郁味道融化,逐开。 而她的温柔也在满园的温暖阳光里荡漾了开来,一点一点的熨贴着他的身体…… “郡主!郡主!!郡主!!!” 远处陡然传来的焦急呼唤,让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惶惶的急,他下意识的把手腕缠绕上她削瘦的肩膀,拉近她和自己的距离。 “你是谁?” 抱住她……这个有着阳光的温度女孩,如果松开,他就会失去阳光…… 夜熔感觉到他的依赖,下意识也抱住罗迦的脖子,抬头正好看着男孩青涩温柔的面容。 “我现在得回家去了,不然爹爹会着急的。”她温柔的说:“至于我,我是夜熔,夜氏的夜熔。” “夜熔,我的妹妹?!” 夜氏的夜熔…… 刹那,说不上是震惊还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感情涌上了罗迦的身体。 呆呆的看着被自己抱住的女孩,他忽然意识到,她永远也无法属于他。 绝望……第一次,他有这样真切的感觉。 起身离开他的怀抱,夜熔一身华贵的纱丝衣群,随着她的动作在芙蓉树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音。 然后,她瞧着依旧呆坐在树下的男孩,轻轻叹息了一声,随即低声的笑道: “傻瓜,看在今日你陪我哭的份上,告诉你个秘密,我的父亲,不是陛下,所以我们才不是什么兄妹。” “啊?!” 瞪着夜熔,罗迦干张着嘴,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字,由于仰视,午后过于刺眼的阳光让他觉得血气上涌。 “傻瓜!!!” 她笑着飞奔而去,小小的背影被镶嵌上了一侧鎏金的光芒。 有风徐来,暗香满庭。 第七章 第二日的黄昏,罗迦从太学出来之后,挥退了宫人,独自来到了荒废已久的旒芙宫。 夕阳西下,杂草丛生的庭院中,开着鲜红绒花的芙蓉树,被万点晖光妆点得仿佛流金一般美丽。 他站在树下四处张望,可是并没有她的身影,胸膛里一点奇妙的惆怅微弱的起伏着。 蓦然树上的绒花,红簌簌地落了他的一身,毛绒绒从他的发丝上轻轻拂过。可是奇怪的是并没有风起,他抬头望去,便看到红花绿叶丛里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看着他[奇qisuu.书],那眼中深处的温柔,仿佛夜色铺就的网一般笼罩向他。 在这个瞬间,罗迦有了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是他已经无法亦是无力掉转视线,只能感觉着那水一样的眼波闪闪盈动,然后她轻盈的笑了出来。 “罗迦,你在找我吗?” “我又没有说来找你。” 慢慢的他竟觉得自己的面颊有些火热,他下意识的抿住嘴冷声答道。 “呵呵,可我是来等你的。” 夜熔坐在树枝上,青色的儒裙下一对金缕绣鞋,在空中微微摇着。 睁大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无所谓的说出自己不敢说的话,而且还能微笑的样子。 在心里狂喜着,罗迦走到了树下,仰视着她现出夕阳光泽的黑色的眼睛。 “你……昨日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不是我妹妹。” 芙蓉树生的并不高,夜熔盈盈一跃便跳到了地面,站在他的身侧,歪着头含笑望着他。 “当然是真的,但是你要发誓,决不能告诉别人。” “好的我发誓。” “傻瓜。” 她细细的眉向上一挑,便抓住了他的手,娇声唤道。 “我叫罗迦!” 宫中的女子从来都是对他毕恭毕敬,从来没有人这样亲密的对待过他,连他的母后都是冷冷淡淡。 他一羞,从她的手里收回了手掌,转念又怕她恼他的淡漠的,可是他素来嘴拙,也不知如何哄她,索性也不和她说话,只低头看着青青碧草。 她也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他的身旁,傍晚时分风吹得紧了,那花也紧落。 一阵阵,一簇簇,飞落在他们的身上。 许久,久到他以为她已经着了恼,她却在他的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 “罗迦……我喜欢你!” 他一惊,抬头看去,看见她正款款微笑,清澈的眼睛毫不回避的凝视着他。 那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毫不羞涩的视线,让罗迦下意识的羞涩低头,重新望向地上的青草。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的变晚了,许是等的心焦虑,她终身转身迈步离去。 直到她走出很远,他才挣扎着诺诺低声开口: “我也很喜欢你,熔……” 他刚刚说完,那边夜熔就停住了脚步,旋身返了回来,青丝菱的儒裙转出微微弧度。 重新回到他的身侧,一双明媚的眼睛在他低垂面庞上打了个转,又打了个转,看着他的双耳慢慢染上了的红晕,笑道: “什么?” “啊,没、没、没……” 罗迦的头不禁垂得更低,咬紧了唇,眉端微微的蹙紧,额上已然轻轻泛起一层细汗。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头的女孩,向自己缓缓靠了过来,甜腻腻的香味浸染了他的呼吸,罗迦条件反射的向后小退了一步,却被夜熔抓住他的手。 那张娟美的小脸渐渐的接近过来,波光潋滟的清澈的眼搭配上浅浅的微笑,竟然有种让人看了之后觉得呼吸停滞的感觉。 “我喜欢你,可并没有要求或者强迫你喜欢我。但是,你要考虑清楚才能说出口,因为,夜家的女子一向都很疯狂,如果你变了心会很惨的。” “怎么惨?” “我会杀了你。” 她靠得非常近,声音甜美迷人,喷吐在他面上的气息也越发的温暖,可是童稚的声音并没有多大的威胁力,反倒有一种如同她身上的甜腻腻的撒娇感觉。 可是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但他还是察觉到了,觉得心脏随着那抹哀伤一阵深重的揪疼。 此刻,他只想着该如何去安慰对面女孩,安慰她和自己一样的寂寞。 而笨拙的他不懂得其它的安慰方式,他所能做的就是给她一点点的温暖而已。 罗迦眉心渐渐的舒展开来,被丝绸般的柔嫩的手包裹着他的手掌,微微的用力回握,小声地说: “很可怕,可我还是喜欢你。” “要是你不知道我不是你的妹妹,你还会喜欢我吗?” “……不会,绝对不会,我绝对不要变成父皇那样的疯子。” 他想到那个眼神空洞的穿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想到他的那双从来映不进任何事物的眼,他一颤,便绝决的开口。 她低低地微笑着,却是一副落寞的样子: “傻瓜。还有对人说喜欢的时候,记得要看对方的眼睛。” 说着,夜熔捧起他的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向前翘着脚,吻上他的嘴唇。 罗迦知道自己应该推开她的,但是他没有,他安静的任她的唇贴在他的唇上,感觉缠绵于自己微烫肌肤上的那一点冰冷的温度,稍触即离。 可是在那短短接触的瞬间,他有一种自己满是孤寂的心正被温暖的感觉。 一贯的冰冷被突来的温暖刺入,很痛却又因这种极其亲密的动作而产生微妙的快感。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墨黑得溶入夜色的发轻轻在风里荡漾着。 那一年他们十岁。 “熔!熔!” 他喜欢唤她熔,从来不唤她的姓氏,下意识的回避,回避着那个姓氏所代表的东西。 秋色渐浓,黄叶卷地,旒芙宫庭院中的芙蓉树翠色尽凋,一片残枝,罗迦踩著薄薄的苏绣细镂靴,踏过湿漉漉的黄草地,长年无人使用的宫门在他的推力下发出了支呀支呀的沉涩声音。殿内没有掌灯,夜色厚且浓,他摸索的走着,直到险些差点跌倒,他方才隐约看到夜熔蜷缩在一把椅子上。 “怎么不掌灯?” 第13章 “罗迦,我看到他了。” “谁?” 虽然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可他并没有在意,只是随意的应了一声,一面伸手自怀中取出火折子,把灯火点亮,一面感叹着自从认识她以来,自己凡事的事事亲为,连火折子都已经习惯随身而带了。 “你的父皇,我名义上的亲生父亲。” 听她这么说,罗迦慢条斯理的把红烛点亮,然后坐在一边,没有一丝表情变化。 交叠起双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身旁的少女。 “他不理你是吗?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倒是他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摆出那幅面孔?” 沉默了一下,夜熔蜷在椅上,依旧是把脸迈进手臂中,呢喃着开了口,倔强的少女在说话的时候隐隐带了哽咽的声音。 “可是我以为至少我对来说是不同的,你知道吗,爹爹每次见完他,都很伤心。” 往后依靠在椅背上,能感觉到实木长年无人使用的冷硬紧贴着他的脊背。 看着蜷成一团的夜熔,有些懊丧的拨了下头发,梳的整齐的墨玉似的头发在他的指下变得零乱,有几簇碎发流淌而下,垂落在白皙的额头。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却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笑,嘴角吊起一丝没有感情的笑纹。 “我母后每次见完他也是很伤心,有时候我想,他要是死了会不会更好一点。” “不行!” 蓦然抬头,她的面上还有未净的珠泪,看着这样梨花带雨的她,罗迦沉默了片刻,紧接着,一向冷静的他,咬牙切齿的吐出几个字句。 “为什么?!” “因为爹爹喜欢他,因为爹爹会伤心!!!” 她激动的叫起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罗迦心里莫名的燃烧起了一种名为嫉妒的情感,不经大脑,话语便迫切的问了出来: “那我呢,你那么喜欢你爹爹,在你心目中我和他谁重要,你说!” 夜熔反倒平静了下来,一双水漾的眼凝视了他一会儿,就忽然笑了起来,面色虽然略显苍白,却看起来很愉快的样子。 “傻瓜。” 他掉头,平日里他最讨厌她如此唤他,今日难得的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转头赌气的不再去看她。 她也不恼,起了身向内殿走去,不一会儿竟然捧出一个添漆的托盘,盘中红泥小炉,紫砂茶具一应之物摆在他面前桌上来,然后坐在一旁仔细的摆弄着。 金兽烛台之上,烛已燃去了大半,烛泪如绛珠,缓缓累垂凝结。烛火下她雪青的怀纹绮罩衫,似袅袅水芝凌波。 她素来喜青,青纱的罩衫,青色的儒裙,有时连她的绣鞋也要绣着青色的花样。 可是这样的青,总是让他不自觉的想到另外一名主宰着黎国的男子,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抑制的喜欢这个喜着青衣的她,仿佛着了魔。 正想着,那边茶香四飘,熏暖欲醉。 只见她手起手落间,翠袖滑落,玉臂清辉,并不说话只是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接过,放在鼻下只觉得茶中隐有眷恋的袖香,萦绕鼻端,一腔的火便就这样散了。 “这是我爹爹最爱的大红袍,味道还好吗?这是前几天爹爹亲手叫我泡的,刚学会,就赶紧的来找你。”许久她轻声如莺的开口,见罗迦又不自禁的蹙起了眉,她却笑出了声:“傻瓜,爹爹就是爹爹,你可是我夜熔将来的丈夫呢。” 罗迦微惊,乌金似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火光微燃,灼灼的盯着她,那唇畔已然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你爹爹平时就教你你这些,我以为……” “罗迦,爹爹并没有让我学习权谋之术,也没有让我接触夜氏。他说,女儿家最大的幸福就是找个如意郎君。”她微恼的回望着他,那样的羞恼交加的神色,竟是比平日倍添妩媚别致,隔了半晌只缓缓道:“你要保证将来登基,不会做出伤害我爹爹的事情,不然我会很痛苦的,非常非常痛苦的。” “好的,虽然我不喜欢他。” “罗迦,我喜欢你。 案上红烛燃得正旺,闪动之间,泪落盈台。 那一年他们十三岁。 十月间,万物已然萧瑟,冬意已然一点一点浸染了皇城。 今夜皇宫夜宴,说是宴,其实只不过是变相的选妃会,各家适龄的女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乘着一顶顶软轿进了宫。 罗迦自宁夜宫请了安出来,走在御道上,看着一顶顶装点的繁花似锦的软娇,心中不禁一阵阵厌烦。 随侍的宫人见他心情不好,更是鸦雀无声的跟在他的身后。这样的静让罗迦反而更加想念起那个毫不回避、总是直视着他,那个会毫无顾忌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少女,可是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面,她随着摄政王谢流岚去了灵州巡查,这几个月间他们连书信也不曾有过。 正想着,不妨迎面又来了一顶软娇,宫中惯例绝对不能挡住君王和太子的去路,抬轿的宫人见是罗迦,一惊,就急忙抬着轿子避让到了一旁。轿子抬得猛了,轿前的水晶串成的珠帘,荡了起来。 在这样一个的瞬间,水晶珠帘轻轻的彼此碰撞,几声轻响,在珠帘的旋转之间,他隐约的看见轿里女子娇媚的容颜。 轿里青衣的美丽少女,隔着帘子对他微笑,但是她只是安静而娴雅的坐在那里,并没有说话,矜持有礼的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和那双非常清澈的眼睛对视的瞬时,罗迦楞了一下,不知不觉的止住了脚步,只觉得心里某个位置轻轻一疼,呼吸也仿佛停滞了片刻。 察觉到罗迦的恍惚,帘子后的女子小声说着,声音也变得温软。 “殿下先请。”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罗迦难掩喜悦的问着,连自己的呼吸都觉得一下字被哽在了喉咙里,只能贪婪的看着那勾魂摄魄让自己朝思暮想,变得更加美丽的少女。 夜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微垂下头,髻上扣着攒珠笄明晃晃的珠珞挡住了她的低垂的明眸。 他也不急,便站在轿旁,一时间两人都没有了言语。 小别之后,都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倾诉给对方,可是此时此刻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倒是一旁抬着轿子的宫人们,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密密的汗水。 “呆子,有人呢,还不快走。” 夜熔微微抬起了头,冰一般清澈却又春风一样温暖的声音,微弱的响起,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保持着端庄,只是一双娥眉下明亮的眼睛,隔着水晶帘子深深凝视着他,带着一丝轻轻的情。 罗迦这才平静下了心神,沈稳的向她微微一颔首,不再多说什么,迈步而去。 走出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望去,却发现她用握着帕子的手也正掀了轿侧的帘子看着他,见他望来也不惊慌羞涩,只是那握着丝帕的手一松,美丽的雪色带着几乎透明的色泽顺着风在空中翻飞,而阳光则射透菲薄那如水晶剔透,镀上着黄金一般的灿烂的丝帕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看着他接住丝帕,她方才抿唇一笑。 当晚在菱阳殿中,因为是太后设宴,各府的闺秀都不敢穿得太过素净,于是满眼的姹紫嫣红,可是他看见的只有那一抹雪青身影。 而就在他凝视着她的瞬间,那正同旁人含笑轻语的人一双仿佛皎洁如月的眼正好看向他,于是她的表情在这一刻的娇羞,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的清晰。 接触到罗迦温润眼神的瞬间,夜熔抿唇,轻笑,不是虚应的礼节,只是一种情意的传递。 眼波漫溢的是只有他才能读懂的情意,轻轻用手掌按上心口,罗迦只觉得其下的跳动,竟是为那眼神里的脉脉情意而悸动,而随着那样的眼神婉转轻移,他听到了自己胸膛中注入了什么的声音,于是他的万般心事在她的眼中再无处遁形。 午夜时分,他在东宫之内辗转难眠。 紫玉炉中焚着佛手柑,浓郁的暗香散入衣袖发间,搀杂了在菱阳殿中染上的各色熏香,那混合的味道,让的头他隐隐的一抽一抽的痛着。 陡然,窗前传来咯的一声,他转过身望去,就见夜熔正斜坐在窗棂上。 黑色发髻上的攒珠笄,璎珞垂落在裹着淡青色的罩衫的肩膀,窗畔正摆着一瓶子寒梅开得如火如荼,映得她嫣红脸颊上的笑容也如云霞一般绚丽动人。 深深的看着她,罗迦漂亮的嘴角向上弯起,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还笑,还不过来扶我一下。” 听着她的娇嗔,他唇角含着笑意走道了窗边,伸出了手臂。 她一手轻置在他的臂上,一手握住他的手,方才轻盈一跃,跳到了室内。 等站稳了脚,她便要收回手,他却反手一带,把她扯进了怀中。 “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怎么进来的?” 她柔顺的依在他的怀中,享受着被他温柔的气息。 灯色晦暗,他已经长的越发的高挺,她只能看到他胸前上金线绣出的五爪金龙,那龙鳞每一片都是熠熠生辉,宛如鲜活。 “爬墙啊,不过摔了下来,手好痛哦。” 稍稍离开他的怀抱,伸出拢在袖里的双手,那白玉上的手上清晰可见几处擦伤,还有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急忙把她放置在湘妃榻上,匆匆的从匣子里面找出了金创药,一边小心的为她敷上,一边形状优美的嘴唇还是忍不住微微向上挑起。 “笨蛋。” “还骂我,我为了见你可真是辛苦死了。” 第14章 斜依在铺着厚褥的榻上,看着忙碌的样子,她的心里竟有了一种充实的感觉。 这三个月以来他们两地相思,她的心总是空落落的,直到现在才被添得满满。 擦完了药,凝视着坐在眼前的她,罗迦再也忍不住伸手把她抱了个满怀。 她的身上还是那种甜腻腻的香味,罗迦深深的呼吸,用力的抱住她纤细的身体。 “不要没事就说死啊死的,多不吉利。” “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像我爹爹了。” 依着他,小声的说着,手轻轻的抚摩着他的头发、他的肩膀,轻轻的抚摸着少年那毫不隐藏的浓浓的深情。 许久,才从他的怀里挣出身子,水葱似的指点了点他的额头,略带酸气的开口: “太后想让你娶她的甥女,不过我到是觉得傅大人的千金和你很般配。整晚,你就和她最谈得来,不过你的眼光不错,她是傅大人唯一的女儿,品貌端正,绝对够资格做未来的黎国皇后呢!” “她是太傅的女儿,我不能冷落她,而且她确实是个很美好的姑娘呢。”认真的订了她片刻,她表情中那气鼓鼓的神色,让他忽然愉悦的笑了出来,柔和的眼神在氤氲着的烛光中荡漾着:“不过,我并不喜欢她。” “她也不会喜欢你的。”用手捧住他的脸,定定的看着他,有些狡黠地转了转漆黑的眼珠,覆盖住瞳孔的睫毛微微抖动着:“今天是我的生辰,所以很想见你。” “我自然是记得的,只怕你自己不记得来找我。” “我怎会不来,你可是我这辈子赖定了的人啊,你想摆脱我,恐怕不可能了。” 重新倚在湘妃榻上,夜熔修长的指头拈起几上白玉盘中的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也不吃,只是有趣似的看着。 正说着,服侍的宫人揭了帘子进来,抬头见屋子里多了一个女子,暗自一惊却依旧捧着檀木漆盘上前,恭谨的说道:“殿下,这是您吩咐备下的茯苓鸡汤面。” “放下吧!” 罗迦轻轻的说着,语调极其柔软,伴随着清冷深幽的眼神,却让宫人不自觉的缩起身子,识趣放下托盘退了出去。 罗迦亲自在棉套里的砂锅中,舀出一碗面,盛在细瓷描金花碗里。 “你早知道我要来?就那么确定?” 罗迦但笑不语,亲自用银筷夹到她的嘴边。 夜熔吃了一口,便蹙着眉道:“药味儿有些大了,我不要了。” “天气已寒,你又吹了风,多吃些,对身子好。” 看着她皱着秀气的眉,勉强下咽的孩子气十足的样子,他的眼里不自觉的满溢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宠溺: “吃了这长寿面,就要长寿百岁啊。” “那你要陪着我啊。”她一边吃,一边鼓着腮,含糊不清的说着。 “就怕你嫌我烦呢!” “那我们一起吃。” 他从来都拗不过她,便一起吃了几口,最后又半是哄半是劝着的,喂她喝了几口鸡汤。 她本极为讨厌茯苓的味道,捏着鼻子匆匆喝了几口,就抿紧了唇,死活不再张口。 看着她抿紧的嘴角还沾了汤汁,罗迦又好气,又好笑,无奈的自袖中拿出丝帕替她擦着残汁。 “这是我的帕子。” 她粲然一笑,一把抢过那个丝帕,拿在手中展开。 那是一方雪白色的丝帕,上面没有任何的纹绣。 罩衫袖宽而长,她十指尖尖,上面涂着淡色的蔻丹,在青丝的袖口里若隐若现,素色的丝帕叠在指上,更加衬托得她肌肤如雪。 他心中一荡,伸手把那丝帕一点一点的抽回掌中,话就已经脱口而出: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请君仔细翻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夜熔一愣,白玉一般的面颊,渐渐的染上了一层红晕, 她知道,他终是懂她的。 窗外,清凉的月光拂过,又因风略略婆娑,树映在殿中的影子也斑驳凌乱起来,但依旧掩不住月色那种明亮而静谧的颜色,漂亮非常。 “你看,今晚的月光多好,不知道我出生的那个夜晚,离宫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漂亮?”她含笑看着那高挂在夜空的明月,但笑容才到了唇边却忽然僵凝住了。 他看在眼中,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用自己温暖的掌心抚摸着她柔软的发。 “听说你出生的那个夜晚,金丝昙花全部盛开,一定很美,像你的人一样。” 白嫩容颜上一双忽闪的眼睛凝视他,她觉得自己的魂魄也仿佛在这样的凝视下无所遁形。 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他总是懂她的,正如她懂得他。 “我很美吗?”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有些羞涩的咬着嘴唇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只会在他面前才会出现的,属于她的年龄的无邪笑容。 “在我眼里你是最美丽的。” 罗迦双手温柔的捧起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指头象是在确认什么似的抚摩着她的容颜,宫内的烛火温暖的闪烁着光芒,那橘黄色的光波一点点的在他们彼此之间荡漾开来。 她开心的笑着,窈窕的身子因那笑的微微发晃。 定定的看着她,他只觉得如水月色中,她的青衣竟然比春日里的弱柳还要美丽上几分。 月色和烛光下,她看着,他仿佛黑水晶一般的眼睛温柔的看着她,而那双抚摩着她容颜的手始终没有拿开,掌心中暖暖的温度一点一点渗到了她的骨血之中。 然后那样的热度仿佛逐渐升腾到她的眼眶里,她能做的只能双手攀附上他的肩膀,用力的把他拉近自己。 “呆子……罗迦,我爱你。” 一种奇妙的感觉也在罗迦胸膛之中缓慢的滋生,非常微妙的空虚感,像是站在悬崖上抓住幸福一样的感觉。 幸福已经摊放在自己的掌心,却仿佛随时会失去,这种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感觉,却萦绕不去。 “答应我,永远都不要让我伤心。” “好的” 放在案上的紫玉香炉中,佛手柑已然燃尽,细细软软化成香灰,弥漫在空气里。 那一年,他们十四岁。 第八章 清昙十八年春,北狄使节出使黎国。 当太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何冬接了夜熔乘着马车向城外走去。 “公公,我们这是要去那里?为什么还要瞒着爹爹?” 竹帘完全隔断了外面的光影,夜熔坐在车中,看着难得一见的何冬,保持着端庄开口。 她是摄政王的爱女,又是夜氏的唯一继承人,所有人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可偏偏自幼她就对这个消瘦得像枯枝一样宫人有一种敬畏。 “郡主还记得老奴在您十岁那年,对您说过的话吗?” “记得,您说,北狄君王才是我的父亲。” 夜熔低垂着首,璎珞随着她的动作柔顺地垂下,拂在她的颊边,更加衬得清丽出尘的容貌近似无暇美玉。 父亲,对她来说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即使在很久以前,何冬非常郑重和隐秘的告诉她,她依旧觉得那是离她很远很远的事物,即便现在提起来,也只像有人向她介绍某某人叫什么名字,担任什么官职那样的无关切身。 在她心中的亲人,自始自终都只是谢流岚一人而已。 满意的看着她,何冬眯起了眼,淡漠的脸上泛起了温柔的笑意: “还有呢?” “您说,只可以利用舔犊之情来挟制他,不可以对他真的生出父女之情。” “很好,郡主,您要记得,将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找他,他是个非常危险和冷酷的男人。” 她心里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可依旧含笑而答,虚应着。 “知道了,公公。您还没有说我们这是去哪?” “北狄的君王想要见你。” 直到此时,夜熔才真真正正的吃了一惊,可是现在要表示反对已然迟了,只好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何冬锐利的眼,乖乖的等着到达目的地。 心中百转千回地想了许久,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她下了车,不由微微地一怔。 眼前是黎山之下的洛湖,雕刻极为华贵的画舫停在湖畔。 在宽阔的甲板上,颀身站立的男子有着一张俊美而阴郁,眼睛细长而锐利。 即使看起来不再年轻,但长的真是俊美呢。 夜熔随着何冬上了画舫的同时,在心中由衷的感叹。 踏上甲板的瞬间,画舫便缓缓滑动,水波被平稳的分开,优雅的水纹从船头向船的两边分开,带了阳光的碎金色的湖水,在他们脚下微微的波澜着。 “终于来了,朕已经等了你很久了。”男人浑厚而略带几许期盼的声音传来:“知道朕是谁吗?” 北狄的君王—悱熔,—双黑的象是点漆似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看到他看向自己,夜熔毫不害怕的凝视回去,还对他附赠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知道,公公说,你是我的父亲。” “长的并不像她啊,倒是这额头,像极了我。” 悱熔定定贪婪的凝视着面前少女,仔细的凝视,仿佛要看到她的魂魄深处去一样。 看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黑色眼睛,她没有一丝游移,坚定的接受着。 因为,在面前的男人凝视自己的时候,她也在窥探着他。 然后悱熔的面上渐渐的现出了一种近乎哀伤的神情,一点一点仔细的,仿佛想从她的容颜上找到往昔的影子。 此刻的夜熔很清楚,现在悱熔并没有在看她,过是透过她的容颜去追寻另外一个人的身影罢了。 第15章 他看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把自己带到这世间的女子。 “郡主的容貌承袭了当年的夜后。” 一直站立在一旁的何冬淡淡开口打断了悱熔的恍惚。 沉默了许久,悱熔转身步入了画舫之内。 犹疑了一下,夜熔还是跟了进去。 舫内金缕的烛台、琥珀的香熏炉、珠贝的屏风,处处可见的主人一掷千金。 大大的眼睛打量了一圈之后,终于无可避免的落到了悱熔的身上。 “今年有十五了吧?”看着她明亮的眼,象是被什么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悱熔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轻声温柔的对夜熔说道:“也该要嫁人了,想不想嫁到北狄来,父皇为你挑一个品貌出众的驸马,如何?” “不好。” 听到她的清脆拒绝,他只是端着杯子,慢慢的喝着,从束发金冠上垂下的几丝墨染的黑发,滑落在他的眼前,但他也不抬头,修长的手握着青釉碧翠的杯子,慢条斯理的喝着。 “为什么?” “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夜熔一愣,想也没有想便大声回答,声音大得在偌大的房内嗡嗡回响。 “是吗,这孩子……被谢流岚照顾得太好了。” 悱熔神色骤然阴郁了下来,那目光深邃莫测的盯着她。 短短几句话,他便已经看出,面前的流着自己血液的少女,是个没有经受过任何宫廷阴谋渲染的孩子,单纯得象是一张白纸。这个孩子不明白宫廷的耳虞我诈,只是单纯的随着自己的性子做事。 何冬站在夜熔的身侧,躬身恭敬的回答着他的话。 “是的,摄政王对郡主视如己出,所以许多事情,郡主并不知情。” “保护得太好未必是一种福气,他谢流岚难道还能活上千秋万载一辈子照顾她不成。” 第一次,悱熔抬眼看向一旁的何冬,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抬起的时候是微微闭合的,眼角处的细纹然微微颤动,菲薄的唇向上缓缓挑起,便露出了宛如冬霜寒露的冷笑。 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的夜熔,不由地气血上涌,略显苍白美丽的脸庞染上了一层红晕,瞳眸也像冰一样冷彻,怒声道: “请您不要如此说爹爹。” “朕才是你的父亲,记住了,不是谢流岚,不是乾涁宫里那个疯子,是朕,你身流淌着的是我北狄皇室的血脉。” 悱熔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神情慢慢地冰冷了下来,俊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寒冰,看得夜熔不禁一懔。 然后,她雪白的银牙咬上嘴唇,拢在天青色长袖内的双手紧紧交握,黑色眼睛倔犟的看着面前双眼已然染上了血色的男子,冷冷开口: “我身上流的是夜氏的血。” “好很好,不愧是她的女儿。” 俊挺的眉毛讽刺的挑高,看着夜熔瞪大了眼睛,良久,他忽然胸膛震荡着大笑起来。 窗外,明亮的阳光晃得刺眼,春风自由地穿梭在洛湖之上,带起一阵阵涟漪。 窗内,阳光却照不到她的身体,只有面前男子淡淡的阴影笼罩着着她,在他那样的狂傲的笑声,连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转,沉重地凝滞着。 “知道你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吗?知道她的一生是怎样的吗?”止住了笑,悱熔的眼睛如剑,冷酷无比美丽而带着王者的风范。 被那样的一双眼睛凝视着,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猎物一般。 虽然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但她丝毫感觉不到所谓的父女深情,反而有着深深的恐惧。 但是,从来不曾有人对她说起过母亲的事,哪怕是一点点,于是她压抑着恐惧颤抖开口: “我……不知道,没有人对我说过。” “那,让朕来告诉你好了。” “您不能这么……” 何冬急忙开口,苍老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沙哑。 悱熔轻轻地转过脸,看着何冬,用平缓的语调道: “这里没有你什么事情,我悱熔的女儿,不能是个不知世事的天真白痴。” 男子讲完那个长长的故事时,已是日落西山。 (其母亲的故事《菩萨蛮》地址在:http://jwxc./bookhome/462/46269/46269.htm)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舫内明烛不知何时已然高照,烛光流动着柔和的华彩。琥珀熏炉中溢出缕缕浓郁的香雾,萦绕在她的眼前面前如梦如幻。 悱熔低沉音色组成的言语漫漫飘入夜熔的耳朵里,在她的脑海里交织成一幅一幅瑰丽诡异的宫廷画卷。她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又仿佛听到了所有的全部,她想哭,她想尖叫……可是最终只能呆呆的看着那个平静告诉他一切,名之为父亲的男子,白皙面容上失去了任何情绪。 转头对上何冬怜悯深邃的目光,看着这个已经白发苍苍,腰背却依然挺直,见证了她母亲一生的宫人。她突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好笑,仿佛那些压根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最终她还是沙哑着声音开口。 “真……可怕……” “没错,她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 沉水香在琥珀炉里清淡缭绕,如有如无的味道拖曳得悱熔陷入回忆,无法自拔。 许久,他才看向夜熔,明明染着血色的眼下,薄薄的唇勾却勒出了淡得找不到痕迹的笑容。 “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你要知道,你不吃人就是被人吃,明白吗?” “不……” 夜熔的心都似乎被他冰冷的表情凝结住,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着。 微弱的烛火在夜风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将摇曳不定的影子映在悱熔冷厉的面容上,他站起身,缓缓走到夜熔面前。 一袭平民的浅紫锦袍,衣摆的下方是银线纹绣的火焰,烛光照着他的脚步仿若步步生辉,无声弯下腰看着她,束顶金冠上的冠带顺着他的动作,滑到胸前。 “你没有选择,孩子你要记住,一定要尽快接掌夜氏,只要把夜氏的权力掌握在手中,所有人就会对你心存忌惮,对你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权力……就像娘亲那样?” 看着悱熔近在咫尺的眼神,夜熔不知道从那里来的勇气,问道,却不知道自己想知道窥探些什么。 “是的,她当年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出色,而你的身上有朕和她最优秀的血统,所以朕不能看着谢流岚把你毁了!记住朕说的话了吗?” 悱熔伸出同样纹绣着火焰图样衣袖下的修长手指,握紧了她的双肩。 不同于谢流岚水漾的温度,不同于罗迦阳光般的温暖,面前这个男子仿如地狱火焰的灼热,渗透过那单薄的青衣,一点一点熨贴着她的肌肤,带起一片烧着般的疼痛。 他的声音柔和,如同夏日里吹起的微风,优雅而动听。 他的眼血色茫茫,发出让她胆寒的杀意。 夜熔看着血色的眼,听着他柔和的声音,一阵恍惚。 “……权力,要掌握权力……” 悱熔金冠下的眼睛凝视着面前的少女,看着她那双仿佛清水芙蓉一般美丽无暇的眼睛,居然闪动着一丝动摇的神色。但随即握住她双肩的手掌一紧,他弯起了嘴唇,把那个没有温度的笑容继续加大。 “很好,记住,我的孩子,北狄就是你的后盾,谢流岚,锦瓯乃至太子罗迦只要阻挡你的脚步,便都是你的敌人,但是你有朕还有整个北狄!记住,北狄才是你的亲人,记住了?!” “北狄……亲人……” 夜熔唇角浮现了一个可以说模糊得近乎没有的表情,她被青色华服包裹的身体,随着他手掌的一紧,而微微晃动。但她还是安静的凝视面前的男子,心里说不上是悲哀还是憎恨,她清楚的看见,这个被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的眼中,有的是满满的权力还有野心,那里根本没有她的影子。 此时此刻,她清晰无比的知道,自己只是权力阴谋下的一个棋子,只是一个棋子。 正如何冬所说,没有什么舔犊之情。 恍恍忽忽上了马车,随着竹帘放下,马车里的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 然后马车晃晃悠悠的开始行进,她的耳畔始终响着纷乱交踏的马蹄声,像一支单调而沉重的曲子,不停地敲打在夜熔的心上。 车厢里淡淡檀香的味道飘进了她的鼻子,而这仿佛可以安定神经一般的味道让她渐渐的回过神来。 她慢慢的转头看向坐在宽敞马车的另一边的何冬,不说话,只是凝视着他。 “郡主,不论悱熔同你说了写什么,您都要记住,那个男人是一只狼。‘虎毒不食子’您是他的骨肉,他不会伤及您的性命,但是他能做的也只能这么多。他会吃掉除您以外的一切,所以,将来请您一定要小心提防。” 何冬避开她的眼,拿起了车内小茶几上的青花瓷杯,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略带疲倦的交代着。 应了一声,夜熔没有说话,慢慢的垂下头,攒珠笄的珠珞顺着她的动作从她瘦弱肩膀上垂下,一点一点的蜿蜒过她逐渐蜷缩起来的身体。 一时之间,马车内没有人说话,安静主宰了一切,然后就沉默得即将窒息的时候,夜熔再度开口: “公公,原来当年母亲之所以生下我,只是为了一个交易,她不爱我对吗?” 何冬一震,本来微微闭合的眼睛猛的睁开,他凝视着夜熔,这个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是天真无虑的女孩,而她在他的注视下依旧维持着那保护自己的蜷缩姿势。 第16章 “老奴……加上您,一共服侍过三代夜氏的女子……老奴,从没有看到一个是因为爱而出生。” 她抬抬眼看向何冬,却只能从他满是皱纹的面上,看到一种极为微妙和奇妙的僵硬表情。她只觉得他的眼是那样的安静寂寞,看不透望不尽。 然后,她笑了。 一直以为自己自由如空中飞鸟,不曾被任何所束缚的自己啊……却原来,只是个被关在笼中却不自知的可怜虫…… 她的世界在眼前彻底坍塌。 春日里,日色已经恢复了一些暖意,如洗的照在摆脱了冬日酷寒的人的身上。 夜熔走进旒芙宫庭院内,穿过一个垂花门,便见罗迦在刚刚发出新芽的芙蓉树下舞剑,一招一式,凌厉飞扬,纵横捭阖。 剑光浮动疏影间,划破了春日的风情,身材修长,一身金黄的衣袍在风里翩飞,宛如游龙优雅的在云层里摆荡的华丽鳞甲一般。 他的神色凝重,目光冰冷,眼中除了手中的三尺青锋,似是再容不下其他。 她站在那里想要开口,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无助地看着挥剑起舞的少年。 那墨黑的眼眸在纷飞的剑光中渐渐地凝重…… 舞罢,他站稳身形,方才看到不远处的夜熔。 依旧是清清淡淡的一袭青衣,仿佛是天上的仙子一般伫立在那里。瞧见他看来,她轻轻一笑,那妩媚而柔软的笑意,似是春日天空下初绽的鲜花般明媚温柔。 看到她那样的笑容,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非常的幸福。 是了,这就是他的夜熔……这就是他心爱的女子。 刚才还如同的刀锋一般锐利的眼睛,不知不觉的已然带了水一样的温柔。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含着轻笑走到他的近前,柔软的手盘上他的颈项,然后主动送上自己的双唇。 罗迦笑了起来,伸出手用修长手臂将她拥进了怀里,轻轻回吻着怀里的少女。 在柔软而温暖嘴唇上一个轻吻之后,夜熔稍微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仰头看着他,半闭合着一双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色的眼睛带着一丝勾魂似的清纯妩媚,迷离着罗迦的神智。 “罗迦,我很怕。” “怎么了?” 他有些吃惊的凝视着面前绝色的容颜,仔细的凝视,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一样。 “我常常想,要是让你在我和皇位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那个?” 现在的夜熔,这个用一个亲吻就能安慰能他所有的少女,象是被一层名为不安的情绪所笼罩。 这些日子来虽然不易察觉,但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努力压抑,尽量不被他察觉的不安。 他知道,但是他束手无策。 “你已经变了,也许你自己并不知道,你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刚刚看着你舞剑,我怕,真的很怕。” 她恍惚的墨色眼眸看着他,又似没有看着他,整个人似乎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之中,在思考着他无法理解的东西,有着仿佛随时会消失掉的脆弱。 “熔,你到底怎么了?” “你早晚都要登基,这个天下是你的,我也知道你有雄才伟略,但是我更知道你对夜氏是多么的心存忌惮。而且自古帝王都是三宫六院,我受不了的,受不了有别人分享你。还有你母后,她看见我虽然会笑,但那冷冷的眼就像看着鬼一样的恐怖……而我……我常常想,你要是永远都不继承那皇位该有多好,那样你就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那样我就不会失去你……”他略显焦急的声音并没有唤回她的神智,她依旧痴痴的似望而非望着他,淡蔷薇色的嘴唇微微被牙齿咬着,被掩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眼,仿佛是被云雾覆盖了的太液池。春日的阳光温暖的投射在她的发上,显现出一种华丽但却不真实的色泽。 “我多想,多想和你一同离开这个阴森森的皇宫,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茅屋草舍,你耕我织,儿女成群的围绕膝下。” 她看到,他们的影立在地上纠缠着,可是他们的人却还有那么一步的距离。 原来,看到的和实际的终是有着差距。 他也恍惚了,沉浸在她所勾织的幻境之中,皇宫的森寂和阴冷都在她冰样清风的声音里全部消失了。 青青的竹舍,他会亲手抱着孩子入睡,而她在灯下一边补着衣服,一边含笑看着他。 忽然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笼罩了自己,仿佛许多年来积压的所有疲惫忽然毫无预兆的涌了上来,他只觉得异常的疲倦。 凝视着面前美丽的少女,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翕动了几下嘴唇之后又闭合了起来。 而她只是定定的看着他,然后对微笑,带着温柔的味道。 “我们相爱,而相爱应该让我们彼此无比幸福,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那幸福离我们越来越远,远到我们再也没有力气抓到。罗迦,你知道吗,黎国没有你,还会有另一个君王,而我,没有你活不下去。” 他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言语。 对他而言这个古老的皇宫是他的家。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但是其中愉快的记忆稀少的几乎没有,而想要哭泣的记忆却塞满了大脑。 而那些愉快的回忆,都是面前的少女带给他的。 只要可以陪伴在她的身边,只要让他看到她温柔的微笑,只要让她孩子似的向他撒娇,只要可以每日让她在自己怀里酣睡,他就觉得非常幸福了…… 幸福到可以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的地步…… “瞧我,我们好不容易见面,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得走了,爹爹还在等着我呢。” 良久,夜熔才端正了姿势,微微俯了俯身,向他行了一个优雅的宫礼。 转身,攒珠笄垂落到肩头的长长珠珞,在空气中飞扬起优美的弧度,从他的面前扫过,在日色下留下了华丽的流光。 他不假思索的伸手,摘掉了那光华夺目的攒珠笄,瞬间少女柔软到不可思议而顺滑的发,就在从他的眼前荡开。 攒珠笄划出了一道亮银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串串珠珞散乱的零落在碧色的青草上。 她转身惊望,却看到见他握着她的发轻笑,带着点许久未见天真笑容,柔和了他越见凌力的俊美。 “那,你连你爹爹都可以不要了?” 她心中蓦然一惊,眼睛暗淡了下,但是随即一笑,弯起了秀丽的嘴角。 “我还有你啊,罗迦,我还有你。” 他再不犹豫,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笑道:“那我们走吧!” 此话一出,他们脸上都一扫阴霾,眼睛熠熠闪光,不管他们都舍弃了什么,为了彼此也值了。 但愿,从此后比翼双飞,相伴天涯。 第九章 乘著马车出了宫,一连几天,餐风露宿,这世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夜熔一直不能相信,不能安静,只怕只是一场较长的梦,如果这是梦,她希望一直能沉在梦里,眠在他的身侧,如果一定要醒来的话,就请晚些时候吧! 紧紧的窝在罗迦的臂弯里,她暗自祈祷着,不愿意睁开眼,隐约听见他在她耳边喃喃细语,拿低柔的声音抚慰她。 此时此刻,她方才知道,原来人的心竟能变得这么的柔软。卸去尘世里厚重的盔甲,抛下锐利的长矛,竟然如此笨拙而柔软。 走,只要走出那个牢笼,他们就会得到幸福。 一路南行,他们绕过城镇,这一日终于进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掀开帘子,可以见到街上行人如织,各有所奔,有挎著瓜果篮子叫卖的小姑娘,穿著粗布衣裳,眼大而灵慧。篮子里拿翠绿的荷叶托著红欲滴的樱桃,黄澄澄的枇杷,青青的苹果,一口轻轻巧巧的吴侬软语,甜娇温柔,引得她买了一把枇杷,拿荷叶托在手里,鲜香诱人。而他伫立在一旁含笑而望。 蓦然,一阵铁蹄声响,一群铁甲禁军便冲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她的手一抖,黄澄澄的枇杷就洒落了一地,那碧油油的荷叶自她手中飘舞着仿佛镜安城雪花,覆在了焦色的土地上。 她惊惶失措,罗迦的手紧紧的握住了她。 可是平日里温暖的手掌,此刻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温度,还在隐隐的颤抖着。 “殿下,皇后懿旨,请您回宫!” 幸福,即将落入在他们的手中,却是来去匆匆,来时叫人欢欣鼓舞,去时却又惨淡收场,她曾经以为抓住了它的的头,却终是不能捉住它的尾,只好看它从手中逝去,终是无能为力。 奇异的在她耳边响起的却是悱熔深沉阴冷的音色: “权力,只有权力……” 依旧是他们相依在马车中,异样的安静,静到可以听到胸口里心脏的博动、血液的流动,那种安静可以让人发疯,触目所见的却是彼此雪一样的惨白的面色。 “在想什么?” “罗迦,你曾经在我十四岁生辰那日……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吗?” 她看着他,轻轻开口,音色清雅柔和,淡定里一抹坚持的温和。 “永远都不要让你伤心。” 看着恍惚得仿佛要消失掉的夜熔,罗迦胸膛里那莫名其妙的仿佛无法抓住任何事物的无力感越加的浓烈起来,那样的无能为力一路沿着喉咙滚下心脏,所到之处,伤痕累累。 抵达镜安时,已是夜里,车自玄武门进宫,只听见车轱辘吱吱嘎嘎碾过去,最后停在了太极殿前。 第17章 “郡主,王爷在太极殿等您。” 一切终于要来了,所有的一切都似乎等不及他们的分别了。 她下车却没有动,只是看着马车又缓缓的向宁夜宫驶去。 罗迦掀开侧面的帘子,看着她,他们互相凝望,直至看不见彼此。 “郡主。” 宫人低声的提醒着她。 该来的终是要来,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踩过乌砖的地面,走到了谢流岚的跟前。 鎏金纱漏里的沙无声无息地淌着,太极殿殿中灯烛通明,但却依旧无法摆脱那种沉郁的压抑。 夜熔站在那里,愧疚以及痛苦仿佛针刺般的灼热侵蚀着周身每一寸肌肤,直至深入骨髓,令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谢流岚面色却十分平淡,眼里并没有夜熔预料中的怒火,他那深黑色的瞳眸依旧如秋水般清澈平静。 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夜熔几番,最后脸上浮出一个笑来,慢言细语道: “回来了。” “爹爹,我只是想和罗迦在的在一起,只是……” 接下来的话,被谢流岚印在她唇间的修长手指封印住,此时此刻,她才察觉到他的指竟是没有温度的冰冷。 “你所托非良人啊,熔儿。”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冰冷,却带来了烈焰燃烧般的热度进入他的身体。 颤抖了一下,津津的汗水从额头滚落,夜熔觉得整个人都要被熔化了,无力地睁大了双眼,近乎虚脱的开口。 “你做了什么爹爹。” 太极殿的窗是洞开的,风乍起吹入殿中,谢流岚朱色如血的冠带,在一片赤色的烛光中飘荡。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拂了拂她零乱的发,嘴唇弯出一个温润的角度。 “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苏轻涪做了什么,她只有罗迦那么一个儿子……” 不待他说完,夜熔已经转身飞奔而出。 看着自己在风里带着瑟缩味道的指,指尖还仿佛留有少女的余温,他唇角的弧度再次加深,更加刻画出岁月的深深纹路: “都是痴儿啊……” 宁夜宫中,轻罗烟的帐帘撕裂成了数断,白玉的茶盏滚落在织花的地毯上,象牙的屏风也七倒八歪的,原本精致华美的宫殿此刻已是一片狼籍。 罗迦走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母后。” 苏轻涪站在窗前,茜色襦裙,腰际亦是系着代表皇后身份的明黄色缚凤结玉长绦,春寒料峭中,此时的罗迦第一次感觉到她的瘦弱。 听到他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随即又垂下了眼,累丝龙凤步摇所垂珠珞似水波微微摇曳,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着,弯成了一扇优美的弧形,在象牙玉般的肌肤上投下了淡青色的阴影。 看着苏轻涪精雕细琢的脸庞,罗迦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母后,请您成全我,请您成全我们。” 罗迦的眼,那深黑色的瞳眸清澈如幽谷的秋水、明亮如夜空的银月,她的心中一恨,这样神情的儿子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她直直的看着他,也许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罗迦的心渐渐冷了下来,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母亲一直是这个冷冷的样子,而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无法逾越。 “我没有夜熔,没有她……我就没有了所有的快乐,我愿意舍弃所有的一切,只请您成全我们。” 苏轻涪的脸在烛光朦胧中显得凄迷而诡异,眼眸一转,伸手搀起了他,对他笑着一字一顿地道: “迦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自然希望你快乐,所以我自然会成全你。” “母后……” 看着罗迦目瞪口呆的表情,苏轻涪淡淡地笑了,笑容中仿佛有几分无奈: “没事,被这里的杂乱吓坏了吧?不是因为你的事情,这么急找你回来,是因为出了别的事情,来,坐下来陪我聊聊吧。” 苏轻涪缓步走近,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臂,罗迦并没有觉得温暖,反无端端心口一惊。 让他坐在了檀木的交椅上,苏轻涪苍白着脸,微微蹙着眉,绾色的袖下露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红檀的案上有规律的敲打着。目光却没有看向他,依旧是望向窗外,鬓际的攒珠步摇垂下细密的珠幌,令罗迦看不清她的眼神,只隐约瞧见她的面色端庄安详。 “知道吗?你外公,我的父亲死了,就在你离开皇宫的第三天。” “什么?外公的身体一向很硬朗……” 他身体一哆嗦,睁大双目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她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殷红的唇中继续几乎没有热力的吐出字句,她的眼底深处似两簇火苗在燃烧,旋即,唇角微微上扬,露出的一个微笑,像流霞中的晨曦一样迷离,却诡异而意味深长。 “不是病死的,是……在乾涁宫前撞壁而死的。” “母后!!!” 罗迦霎时目眦欲裂,胸中仿佛有什么被生生的撕裂。 那个满鬓苍白的老人,虽然懦弱,但是是这个宫里除去夜熔,唯一会对他温柔以待的人,他记得,他的手掌极暖,落在他的额上又是那么的轻柔,那个喜欢对他说‘殿下,你说我们苏家唯一的希望。’的老人,他的外公…… “你的父亲前两天身体变得不好,而你又和夜熔私奔……谢流岚说、说、你要登基必不能有外戚弄权,他为了我苏氏千余口,为了你能顺利登基,那血鲜红鲜红的洒满了乾涁宫的前……” “怎么会……”看着罗迦痛不欲生的模样,苏轻涪的眼眸中闪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欢欣,转瞬即视,而沉浸在悲痛中的罗迦并没有看见。 “没事,我只是心里堵得很,和你说说,不然我怕是以后没有机会看到你了。”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抚过着罗迦饱满的额头:“你知道吗,你要是走了,这宁夜宫我也不能呆了,静寿宫也是不可能去的,也许,谢流岚会给我一座冷宫,要知道进了宫的女子,这一辈子就都不能离开皇宫。也许我会在冷宫,孤独终老。我……这一辈子真是坎坷,你的父皇,你看到的,他的眼中从来没有我,他的心神都给你的姑母……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了你,不过还真是讽刺,如今连你也爱上了夜氏的女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父亲,一辈子被夜氏欺压,最后死在了谢流岚手中;丈夫,被夜氏的女人勾去了魂魄,留下来得只是一个空壳;儿子,为了夜氏的女子要抛下一切……” “母后……” 此时的罗迦已经失去了方寸,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无措而惊慌的看着苏轻涪。 “迦儿,我该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我16岁进宫,19岁生下你,今年我才35岁,你看……” 她的手顺着自己的发髻向上滑去,绾色的袖滑落到手肘,露出了带着几缕殷红抓痕的手臂,那像细长的抓痕,是只有女子的凤仙指甲才能留下的痕迹。 罗迦的心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愧疚像上涨的潮水蔓延到了整个身体,他的母亲在这寂寂深宫之中,孤立无援,这几日她是经过了多么大的痛苦,才会做出这种自虐的举动…… 仿佛没有看见罗迦的痛苦以及挣扎,她的手探到了攒珠步摇,顺手一扯,翠钗步摇珠光宝珞的哗啦啦落了一地。 那发泉水一般一丝丝、一缕缕,散落了下来,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起伏着。 烛光宛如凝固住了,残淡如水,昏黄的烛光下,一头的青丝竟夹了星星点点的白,让罗迦惊呆在那里,心已经痛得失去了感觉。 如斯憔悴,容颜未老,青丝已枯,这是他的错吗? 罗迦僵直的站起,然后,跪在了苏轻涪的面前,那手紧紧握住她没有任何温暖的手。 “我爱她,我爱她,母后,我只是爱她,我错了吗?错了吗?这有什么错?” 缓缓的轻轻的,抽出被自己儿子握住的手掌,她端起了案上的哥釉茶盏。 茶已经凉了,浓浓的茶香袅袅散去,转为淡不可闻,碧绿的茶叶慢慢沉入杯底。抿了一口,苦苦涩涩。 茶为乌龙,水亦是清涧泉,想来,只是因为饮茶之人的心境差了,才难以入口了吧。 重新放下茶盏,看着问出这样的问题的罗迦,看着自己斑白的发,思及已逝的父亲,她的心中终是有些恻然,她放软了语气: “没有错,我的儿,爱是没有错,可是你爱错了人……迦儿,你黎国皇位的唯一继承人,皇位早晚是你的。这些年来你学的都是帝王之道,你觉得为了一个女人,舍弃你的责任,你对整个国家的责任,你对整个天下的责任,你对母后的责任,真的可以吗?” 罗迦看着她,看着她闪过阴戾之色的眼,蓦然就要起身,却被苏轻涪一手抓住了肩膀。 第一次,他觉得他的母亲有着那么大的力量,他被牢牢抓住,丝毫动弹不得。 “你如果走,我们苏家已经彻底的完了。这些年,你好好想想,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知道你怨恨我对你冷淡,没有母子亲情,可是我外要提防夜氏,内要保护我们母子的性命,我的丈夫,根本就无法指望……你叫我能怎么办?还有,我的兄长父亲都是死在夜氏的手中,他们、他们、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闭上。罗迦,如今明明已经没有选择的你,一定要放弃,我也无话可说,你……看着办吧。” 他跪在乌砖的地上,砖石的冰冷一丝一点的从膝盖渗到了骨子里。他看着明明在笑着的苏轻涪,直到觉得面上被滴落上了水珠时,他才发现她的笑渐渐变成了不甘的呜咽,眼泪正流淌在她的面上。 第18章 他和夜熔,难道真的只是两个无意中纠缠在一起的死结,本不该有任何的关系,却在一个瞬间彼此缠绕,越缠越紧。 他不是不想逃,也曾想过避开,但是他们反而更加缠紧,等到察觉到时,已经无法抽身。 如今,强要分开,那等于断了生生撕走他的半身。 茫然的伸手,拂过面上不属于他的泪水。颤抖着,终于扑到在苏轻涪的怀中,哭道: “母后,我忘不了她,我爱她,我爱她啊!!!” 苏轻涪抚了抚罗迦的头,让罗迦趴在自己膝头上,然后微微笑了。 她知道,多年深宫历练的谋略,对付不谙世事的儿子,必定手到擒来。 嘴角边擒着那丝得意的笑意,她慢慢自绾色的袖中拿出一个金色的琉璃瓶,放在了案上。 “这是勿殇,我重金所购,喝了它你就会忘记的她。我不会逼你,迦儿,其实我可以强灌入你的口中,也可以趁你不备,放在你的饮食茶水之中,可是我不想那么做,我只想你自己选择,身为黎国未来的君王,你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你应该舍弃什么,你应该得到什么,我不会逼你,你……自己选择。” 他抬头,看着不知何时泪迹已经干涸的苏轻涪,然后修长的指伸向那金色的瓶子,却在近在咫尺处停住了,手指张了又缩,缩了又张,却一直不敢拿起。 喝了这药,就等于为自己铸起了一座墙。墙的那一边,就是夜熔。墙的这一边,自己独守。无形的一道墙,就会隔离他的记忆,从此在没有她,从此他的世界,恢复到没有她的时光。 天边已经有了一丝朦朦的青,启明星的星光耀眼闪烁。 那星是她的眼,还是他的泪。 从今后,她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的寂寞? 一方素帕寄相思,横也丝来竖也丝。 是相思如丝,还是寂寞如丝? 寂寞如丝,一缕一缕地缠绕他的灵魂;相思似丝,一点一点的捆住他的心扉。 爱,比丝更绵,比丝更柔。 从今后,只剩她一人在寂寞中相思,在相思中寂寞。 他会忘却,也许,他们的相遇救注定了他会忘却。 如果,可以忘却那近乎绝望的爱意,是不是就不会再有痛苦的理由? 忘却,他心中的那个影子。 忘却,那个刻入骨髓,溶入血液,纵使骨头碾碎,把血液流干也要爱着的女子。 然后,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他猛地回头看去。 她以一种高傲的姿势立在门前,风拂动她的青衣黑发,天空般的瞳眸闪动着水漾的辉华。 保持着仿佛恒古不变的姿势,在黎明前的拂晓中,似与黑暗溶为了一体,无声无息的站在那里,深深的深深的凝望着她。 旭日从东方升起,将第一束晨曦投到她华身上,为她染上了一层金色,剎那时的迷离的光泽。 没来由地心中一颤,他……终究还是割舍不下啊。 可是就在他要收回手指的刹那,在他脑中闪过的是双眼洞空的父亲,点点斑白发色的母亲,满面是血的外公,以及苏氏一族即将在血泊中的呻吟…… 原来他从始自终都无从选择,命运的轮盘转向前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又绕回了原来的起点。上天早已经注定,他们必将分离。 某种东西在他的眼中破碎了,看着她殷殷期盼的眼,他知道再无法承受这样的情深,这样的表情,他转头的避开,他不敢去看等待在那里她,不敢去看她脸上此刻的表情…… 因为,他已经选择了,卑鄙的自私的抛下她,独自逃开…… 再不犹豫,他一把抓起金色琉璃瓶,仰首一饮而尽。 夜熔呆呆的站在门边,她看见他回首望来的眼。 那双温润的眼睛依旧深情,但是却深情的太过…… 然后,在预期的看到他举起瓶子的刹那,她凄惨的笑起来。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她仿佛早已经预知这一切。 他是爱她的,可是不同于她爱得没有一丝保留,他的爱始终笼罩在权力的阴影下。 他爱她,是的,他爱她,但是他不能为这份爱舍弃皇位,这就爱,这就是他的爱。 她……真的很傻,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要去争夺,结果她输了,输得好惨……输得遍体鳞伤…… “所托非良人……罗迦!你终是负了我……” 她踉跄了一下,从烟青色的袖间伸出的手掩住嘴唇,一双黑色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宛如一层哀伤婉转的水波。 她看着他,头痛欲裂,看着他挣扎着向她爬来,爬得那样的艰辛,几尺之遥的距离仿佛隔若千丈。 她看着他,只觉得体内似有一团火在烧、有千万根针在刺。 终于他爬到了她的身前,地下狼藉的碎片已然割破了他的手掌,他流满了鲜血的手颤巍巍的握上了她赤裸的脚踝。 刚刚,她自太极殿那么拼命的跑,跑得绣鞋丢失,她踉跄,于是扯下足衣,依旧不顾一切的跑,御道紧贴着赤裸的足,那么的冰冷,可是她依旧没有放弃。 可是,原来她早已经晚了,原来,他早已经选择了放弃…… 他在她的脚下挣扎着,手上的鲜血染了她雪白如玉的脚踝。 一丝一缕血,那样瑰丽的色彩在一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那痛,一直延伸到心里…… 她慢慢弯身,她碰到了他的手掌,而就在她打算收拢手指的瞬间,他却向后一缩手,俊美而痛苦的容颜上一抹慌乱的躲闪…… 就那么一个瞬间,他们的手指错落而过…… 她指尖抓住的只有他指上那一丝虚幻的温度…… 毫不意外的看着自己什么也没抓住的手指,她俯身看着他,缓缓收回伸出的手。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如水的目光淡淡的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趴在地上,忍受着一阵阵刀割一样的头痛,仰望着她。 颤抖,无法控制的手指,再次伸向她,一点一点,伸向她…… 她看着他的指,眼睛更加的暗淡,却温和的微笑起来,然后温柔的伸出手,然后……烟青色的袖狠狠的甩过了他的面颊。 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一样,他看到面前少女缓慢转身,然后离开。 不知为何,他知道,她没有哭,而他却无法控制的留下了眼泪。 对不起…… 日色凉如水,断送一生凄凉。 第十章 暗色未央,殿内只有幽幽一盏灯烛,照着满室晦暗。 他恍惚的睁开眼,火色的锦纱床账半掩,杏色流苏在光下流动着柔和的华彩。 本来已经是精疲力竭,可是总是觉得缺少了什么,让他无法安心入睡。呼吸间总是闻见若隐若现的香气,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带着浅浅的甜腻,陌生却又似熟悉。 伸手向身侧揽去,却是摸了个空。 他一惊,起身望去,身侧空无一身。 殿内是极静的,静的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 “来人。” 何浅应声而入,躬身站在帐旁。 “皇后呢?” “启禀皇上,娘娘说……说……” “快说!” 何浅的吞吞吐吐让他失去了耐心,于是他不耐的喝道。 “娘娘……说不惯与人同榻,所以到侧殿睡了。” “你下去吧。” 他的目光倏然森冷,挥退了面前他垂眼而立的宫人。 重新躺回枕上,却突然觉得那枕是如此的冰冷。侧头看着帐外的鎏金八方烛台,烛泪无痕一点点,一滴滴,慢慢地滚落到烛台下,凝成了血红色的珠粒。 没有关系,总会有一天,他会让那颗高傲的心,臣服在他的脚下,而这一天已经不远。 那幽香一直缭绕鼻间,让他辗转难眠,他索性将头埋入手肘之中,这才发觉那香气是从自己身上传了来,若有若无,萦绕着他,仿佛一直透进了骨子里。 不自觉的,满眼都是她描绘着蓝色胭脂花的极美面庞。 镜安今年冬季来得格外的早,刚刚到了九月初天就已经下起了雪。 日虽不过中天,半深半浅的带着昏色天空将一切都映得胧胧明明。 罗迦刚刚退了早,来到了宁夜宫。 随着宫人的引领,他在宁夜宫的庭院中看到了她。 远远地,罗迦已经看到了那个玄色的人影,他静静地走到她的身后,凝视着那难掩落寂的背影。 她惘然地立在梅花树下,裹着玄貂,零零落落的细雪软绵绵地拂在她的发梢,落在玄貂的绒毛上,她恍若未觉。 鸟儿在空气中鸣叫声,惊醒了夜熔,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罗迦。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站在对面的罗迦捕捉到了她的表情。 那是一个非常寂寞的思念神情,就是因为寂寞到了极点,所以,那个表情上也带着透明的哀伤。 她……在思念谁?在为谁而哀伤? 他默默地看着她,本应嫉妒的他,心底却弥漫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熟悉感觉。 明知道她无法视物,他依旧想要掩饰心慌,张嘴刚要开口,有着近似于冰雪般美丽容颜的她先一步出声: “哪里来的鸟?” 此时,罗迦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朝她递出手中的东西,而随着他的动作,一个象牙雕刻的精致鸟笼出现在他的手中。 “南夷进贡来的,朕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他温暖的手指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在鸟笼上抚摸着。 凹凸的花纹伴着偶尔触到的软软羽毛,印在她的手中。 第19章 她瑟缩着想要收回手指,却没有成功。下一刻,陡然受到一股拉力,她已经落入了罗迦怀中。 看着在自己怀中比绽放的梅花还要冷艳的女子,他有些眩惑的眯起眼睛。伸手,抚摸她的嘴唇,泌凉的感觉从指头一点一点向上蔓延,带起寒冷的温度。 然后,他笑得温柔: “这鸟的叫声,很好听,特地给你带来的,平时解解闷也是好的。” 鸟儿在笼中扑着翅膀,它那足上金铃便霍啦啦一阵乱响,那翅膀也扇得腾腾扑起。 “什么鸟?”感觉温暖的手指在自己唇间抚摩了良久之后,改用手背轻轻地拂着脸颊,她下意识的转开了头:“即是贡鸟想必长得很漂亮了。” “全身都是湖青色,叫青鸟。朕倒觉得它可没有你美。”罗迦微微地低下头,看着她,然后温柔地挑起嘴唇,在夜熔白色丝绢一般的耳壳旁边温柔的呢喃:“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她身躯一震,然后眉尖微微颦起。 她马上想到的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雪依旧飞扬的,像是大片大片白色羽毛一般落下。 青鸟失去自由的凄清声音,婉转中带轻灵,如同仙女手中轻舞的飞天绶带,一层一层轻轻萦绕人的心。 “你听它的叫声多美,喜欢吗?” 温热而带着龙涎香味道的呼吸在她容颜附近徘徊不去,伴随着这样深情的呢喃,平日里的妃嫔,此时早就娇羞得酥倒在他的怀中了。 但是,夜熔却依旧保持着淡然的几乎冷列的神情,缓缓开口。 “园子里面太冷,进去吧。” 他挥退了上前的宫人,亲手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走进被炭火熏得暖暖的宁夜宫。 内殿之内,一个青衣的中年宫人他咬紧了牙跪在地上。 乌砖的地上散落一片碎片,而他恰恰跪在碎瓷片上。血从他的膝盖流出,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散开。见他们走进来,他连忙叩首行礼,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忍着巨大的痛楚。 看着有些面善的宫人,罗迦一边温柔的扶着她落座,一边开口问道; “那边的宫人怎么了?” “没什么,太后给臣妾的奴才,笨手笨脚,连个茶都端不好。” “哦……”他转过头不再看向那名宫人,只是不悦的眯了眯眼。 然后,他一边亲自为她解开玄貂大氅的丝带,一边低低叫着她的名字,那仿佛带点恳求又带点含混意味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震动着。 “熔,过些时候就是你的生辰了,对吗?” 被那样声音里的魔力震慑着,她微微仰起头,剥离了玄貂的白皙修长的颈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墨黑莹亮却毫无焦距的眼朝着他出声的方向看去。 “灵州侯夜克索,青州侯夜风名都是你的族叔,想来你们也有好久没有见到,不如这次就召他们回镜安为你庆祝生辰,二来朕也要慰劳一下他们的劳苦功高,你看可好。” 手握紧了椅子的扶手,本来苍白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了血红的颜色。 樱红的唇挑起,她有些恍惚地笑了,窗外漫天纷飞的雪花似乎都发出了轻叹。 “就依皇上的意思好了,臣妾会帮皇上把他们召回镜安的。” “那就辛苦你,朕还有些事,得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她自椅上起身,优雅而又从然的翩然施礼。 “臣妾,躬送陛下。” 脚步声逐渐远去,她看不见他的身影。 因为她满眼都是的黑,似乎要把她吞没了一样的黑色,那黑色像是吸取了她的温度一样让她浑身冰冷。 那青鸟在一旁的案上依旧叫得凄楚,一声声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在她的耳中流淌开来。 “这鸟叫得本宫心乱,你去把它的刺盲了,还有,叫他也不用跪了,一样刺盲双目,送回静寿宫。” “是。” 起身来到窗畔,风起,雪落,拂在脸上,冰冷沁骨,不知是心还是雪? 日过中天,梅花半绽,虽然是明艳动人,但依旧掩不住天寒人寂。残雪却未曾褪尽,缱绻于檐间道畔,浅浅淡淡地染着宁夜宫几分苍然的晶莹。 锦帘流纱,宁夜宫内炭火如春,暖意融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近了,一身绯色的官袍,胸前五彩丝线纹绣着的仙鹤,鬓发苍然的年老男子便到了近前。 只是那面上的神色极是凶恶,吓得守在门侧,本有些昏昏然的宫人一激灵,忙挺直腰板鞠身行礼:“侯爷。” “娘娘呢?” 夜松都也不看他,只是透过纱帘望向殿内,沉声问道。 门上垂着一幕紫纱帘,日色恍惚透过,带着淡淡的绯红,映着紫色帘影。帘后,隐约的景物无法瞧得真切。 “娘娘在午睡,请容奴才通禀一声。”宫人垂首道,态度恭敬:“请您先到侧殿等候。” 侧殿内,檀香叠烟,重重渺渺。 宫人奉上了茶,还摆上了几样小吃食。夜松都勉强端起茶盏,抿上了一口。 心下的焦虑,和缭缭的升腾着茶香一般,一丝一缕地飘在了殿中。 等了半晌,宫人方才慢慢踱了进来,半躬着身子细声说道: “回禀侯爷,娘娘说,今日乏了,起不来,请侯爷明日再来吧。” “混帐!” 夜松都面上的条条皱纹都凝聚了出来,仿如刀刻,脸色便猛地沉了下来。 手掌用力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直直的向内殿闯去。 “侯爷!”宫人大惊失色,慌忙跟在身后呼唤不迭。 内殿中,琉璃三彩熏炉里燃起了红华香,烟雾在锦纱帐间聚了,然后又散了,袅娜的形成了另一个纱章。 夜松都大步直冲,来到锦纱帘前,也不看伸手便掀了起来。可掀了一半手便顿在了那里,随即像烫着似的落了下来。 浅紫的纱,拂了又落,飞舞着带起了空气的流动。 虽只是一刹那,夜松都还是看见帘内,蜷卧在湘妃榻上的女子,云鬓散乱,并未穿着罩衫,玄色儒裙衬得臂白如雪。 苍老的面上也不禁为自己的莽撞,而泛出淡淡的羞红。 身后的宫人已然跟了上来,惊恐而低声的唤着:“侯爷!” 倚在卧在榻上的人微微地张开眼睛,有一种东西,象是冰雪的折射,空灵而冰冷,在她的眼眸里流过。 “什么事情?吵什么?” 夜松都隔着锦帘躬身,用恭谨的姿态回道:“娘娘,臣下夜松都拜见娘娘。” 夜熔并未起身,依旧是卧在榻上,听到他的声音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幽韵绵长: “都侯啊,有什么事情吗?” 夜松都对于这样的幛外接见,虽是不满但也不敢有任何异议,毕竟是他失礼在先,只好强压着怒火,开口道: “娘娘,老臣听说,您以夜氏族长的身份传唤了灵州侯还有青州侯回京。” 珠屏围锦幛,夜松都再看不真切,等了半晌,夜熔的声音才悠悠传来,却绵软无力,仿佛极为渴睡。 “是啊,本宫的生辰就快要到了,想要见见他们,还有陛下自登基以来就未见过他们,此时也是一个机会啊。” “娘娘,老臣斗胆请您收回成命。”夜松都目中浮起痛苦焦虑之色,绯色袍袖下的手已是紧紧攥起:“他们二人是我夜氏的肱骨,如果有任何万一,我夜氏等于被砍去左膀右臂。” “那里有什么万一?不过是给本宫过个生辰罢了,怎么都侯就想得如此严重。” “娘娘,不得不防啊!” 他忍不住抬高了音调,但帘内女子,声音仍是绵里藏倦,透着漫不经心,刺着他的满腔怒火。 “防什么?往年爹爹寿辰他们不也是照例回京,怎么今年到了本宫这里就不成了?” “娘娘!!!今时不是往日啊!” “都侯,本宫只是让他们回京为本宫祝贺生辰,这点要求难道还要都侯批准不成?别拿那些没有的理由来搪塞本宫,没有事情的话,你就下去吧,本宫乏了。” 夜松都闻言脸色刹白一片,站在帘外半晌无言,猛地抬起头,眼里已经弥漫起几分戾气还有怒意。 “娘娘,您的眼盲了,难道心也跟着盲了吗?!” 随着重重的一哼,锦帘被缓缓的拉开,出来的女子衣服依旧黑色衣裙,暗蓝和暗紫花纹盘踞在似是刚刚穿起的罩衫上,发髻却仍是蓬松。 “大胆!都侯,你真的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是吗?” 玄色的纹金丝昙花的衣袖里,洁白的手轻轻伸出。 夜熔的指洁白而纤长,瘦削得入骨,然后,停在了夜松都的眼前,直直的指着他。 夜松都呆呆的看着她,只觉似乎在那双眼睛里有一个深深的任何没有生命水潭,什么东西一被她望见就会现出原形…… “本宫虽然眼盲,但也容不得你太嚣张!” 明明知道她无法视物,可是依旧觉得她的眼,刺穿了他的隐藏在最深出的秘密。 是在恐惧吗? “老臣失礼,老臣告退。” 心中暗自一抖,便急急躬身揖礼,匆匆离去。 “本来我还不能确定,现在看来的确是他。爹爹对他一向敬重有加,他竟然连同外人害死爹爹,如今还能正气凛然的站在本宫面前说上这番话,连本宫都不得不佩服他了。” 夜熔说出的毫无温度话却把何度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向她。 虽是初冬,但天光放晴,日色依旧明媚的撒满了一殿。 第20章 暖暖阳光下,她那侧面的线条异常的细致,她的眼夜空般的黑,比冰更寒,比火更灼,更像是水与火纠缠一处,似是在说出她最为隐秘的过去、她的伤痛……以及被背叛深深伤害过的寂寞。 何度伸手搀扶她坐下,才低声道: “娘娘,都侯已有警觉。” “无妨,本宫需要做的只是把他们召回镜安,其余的……罗迦自会解决。镜安,怕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她话中的冰冷让他一抖,何度垂下头,深呼一口气,重新抬头正视她,却发现她那的神色已然变了,恢复了平常的淡漠,清清的视线扫过来,似把他的心魂慑走…… “请娘娘宽心,奴才誓死也会护卫娘娘,不会让您有任何闪失的。” “呵呵,真是太好笑了,何度,这世间上,谁也承担不了另一个人的生死,别说你没有这个能力,也更别说本宫的命太过沉重,本宫的身上背负了所有夜氏的命,你,负不起。” 闻言,夜熔抹着朱红的胭脂的唇,浅浅一笑,带着一点点妩媚和一点点讥讽 “是奴才昝越了” 何度并不恼,也不羞愧,只是微微一躬身,重新以守护的姿势站在她的身旁。 而她夜色瞳眸间,缓缓地闭上了。 红华青烟袅袅,暗香浮动。 看着这样的她,何度心中不禁浮上一句,寂寞如斯,美人如花。 罗迦知道,夜松都来找过她,他知道他们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执,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是顺利的有些出乎意料。 漫不经心穿过暗影幢幢的长廊,只见往日宫人林立的宁夜宫今日却幽静少识人声。灯火通明,宫门却紧闭。罗迦顿时心里生出几分不妙,匆匆加快了脚步。 守在宫殿的门外的只有何度一个人,看见罗迦躬身缓缓的跪下,依旧面无表情,阴影慢慢的遮在脸上,眼眸中的暗色愈浓了。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迦觉得他的眼里并无半点的恭敬,却尽是恻恻寒意。 目光紧紧盯着何度,他冷冷的开口: “怎么了?” “娘娘……今天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所以……不需要奴才等人服侍在侧。” “哦?” 看着匍匐在地上犹豫着,似在斟酌着语句说话的何度,他挑了挑眉,然后打算迈步而入,而何度却又在他脚下平静的恭声唤道: “皇上,娘娘说想要自己独处……” 他几乎想一脚踢过去,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不应该向一个奴才发火,于是明黄纹龙的衣袖一甩,他大步走进了宫殿内。 整个宫内弥漫着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殿内燃了十数盏明烛火,晃得他有些眼花。 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才看见夜熔蜷着身子窝在床榻的的角落里,颤如筛米,半点不见平日清冷的模样。 她的指紧紧的握着,鲜血从她的指缝之间蜿蜒流淌,丁香色的床褥上已然落满血痕,宛如妖艳的红梅迤逦而下。 他的心一抖,急忙地走过去,向夜熔伸出手去: “怎么了……你怎么了?” 夜熔听见了动静,迟疑着抬起了脸。 眉尖深颦,幽幽的,那是一种脆弱而迷茫的神情,脸色本是极苍白的,可在灯光之下被蒙上莹黄,幽幽如月黄,点点染开在唇齿之间,一丝嫣红慢慢涂染开去,交错来,不是暗香却有香浮动,衬得她面上的蓝色胭脂花似是溶化成了透明的忧伤,仿佛就要滴下。 “谁让你进来的?”她身子在发抖,嘴唇上带着血的颜色:“走开,快走!” “是朕,罗迦,你怎么了,熔……”他地唤着她的名字,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来人,来人!” “别唤人,别唤……”她伸手推开他,语言之间露着哀意:“出去,请出去……” 罗迦惊的倒抽口气,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一双手鲜血淋淋,左右的手掌各有一个细长的刀伤,她的甲似刺进了伤口过,亦是沾染得斑斑血迹,好似大红的花在她的指尖妩媚绽放。 “陛下。” 何度随着她的呼唤出现在了床畔。 “她怎么了?!你这奴才,为什么不叫御医!!!” “启禀皇上,这是娘娘的老毛病了,每年冬季都要犯的,传御医亦是没有用,只有让娘娘独自呆着,三日后自然就会好了。” “他说的没有错,你走吧,罗迦,让我一人呆着。” 口中涩如黄莲,泛出苦意,手指紧紧握拳,疼意让她的心颤着,却也是清醒了许多,嘴角勉强的浮出盈盈笑意,妖魅一般。然后,汗水大滴大滴的从额间流下,夜熔微微喘气,垂下头,额前的碎发落下重重阴影。 看着这样的她,罗迦失控的向何度怒喝: “还不快去传御医!” “回皇上,娘娘现在是灼骨销魂的余毒发作,没有用的……” 何度依然没有动,慢慢的向他们扫过一眼,然后微垂,神情淡若如水,如坚冰一般,看不透到底在想些什么。 罗迦的脑子里好象轰的一声被炸了开来。 灼骨销魂是宫中秘炼的剧毒药物,同万艳窟不同的是,灼骨销魂是极慢性的毒药,需在体内潜伏一年半才会发作。毒发,便纠缠入骨在体内永远不可能清除,每年冬季按时发作,直到把人折磨至死。 “皇上放心,娘娘体内的毒已经解了九成,这……只是余毒发作,只要熬过这三日就会没事的。” 他看向她,幽幽的烛光里,她的眼也仿佛染了着夜色的苍灰,罗迦的心尖颤了一下,慢慢地开口: “她的眼也是……” “是,娘娘的眼就是被灼骨销魂毒盲的。”何度顿首,姿态恭谨,然后指着床头放着的两个瓷瓶,慢条斯理道:“红瓶是止痛之药,蓝瓶是……迷药,服了可让娘娘安稳睡下。” 说完,便转身离去,罗迦一皱眉,看着他的背影正想借机发作,夜熔却一抖。 灼烧着骨的疼痛终是忍不住,呻吟之声从唇间溢出,猫叫一般,汗水从里衣透到外衣,散落的发丝泄了满床,纠缠出三千烦恼丝,如乌泉蜿蜒。 “很难过吗?要不要喝药。” “喝了这药,这是暂时压住毒性,药效一过,毒还是会发的……” 她推开红色的瓷瓶,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 “不用怕,马上就会不痛了,很快就过去了。” 将夜熔揽入怀中,轻抚在她的背上。笨拙如此的安慰,比起任何人来都不如,安不了人的心。 她惨笑着倚在他的怀中,却僵直在那里,顷间心头便火烧火燎了起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是个笑话还是一段剐骨的伤,她已然无法分清。 生不如死的炙烧着骨的痛,每一寸每一寸的将她撕裂开,眼前是弥漫的是黑,乌天乌地再无光明……肆意将她拉入孽海沉沦,而他站在彼岸,黄龙御座,美女长伴,笑得无辜的讽刺。 再相见时,往事已如烟飞逝……他对她说,御妹好久不见…… 灯火通明,夜熔的面色已经渐渐发出青白,双目紧闭,双手紧握满是鲜血淋漓,一看便知道她是极痛苦。 十指紧紧的握住她的毫无温度的手,隔开她的伤口。 他怕,他竟然在害怕,害怕就这样失去她。 她不再推开他,手慢慢的抓住了他的手掌,用力地抓着,长长的指甲掐进了他肉里,抽搐着一下又一下,片刻便抓得血肉模糊。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段浮木,死也不肯放手。 然后,她哽咽般地发出了呢喃: “罗迦……罗迦……” “熔,朕在这里。”忍着手上的痛,罗迦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小心地哄着她,轻轻地拥抱着她。 “熔,把那迷药吃了吧,吃了就不觉得痛了。” 轻唤着她的名字,靠在引枕上,他扶起夜熔,让她斜倚着他的身上,然后一手揽过她单薄的肩替她拭去满额的冷汗,一手拿过蓝色的瓷瓶,把药丸倒出送至她的唇边,温柔的哄劝着。 未曾想到夜熔闻言猛的抬起头来,两人之间不过毫厘,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罗迦,你记住,我从不曾逃避,再痛都不曾逃避……” “为什么……” “我的自尊不允许,我的高傲不允许,我身上流的夜氏的血不允许……逃避是懦弱的行为,那只是把自己的苦转嫁到别人身上……所以再苦再痛我都挺了过来,你明白吗?” 她的眼似睁非睁,绯红色的烛光映入她眸子里,宛若沾染了红尘繁华的烟花晚梦,淡淡的。 罗迦看得心一下子颤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缓过这让他无法呼吸的感觉。 “朕明白,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自始自终都不曾明白,罗迦……因为你早就已经选择了逃避……”她恍惚中似是听见也似是没有听见,只是极轻极轻的说着:“你选了一条把我们都逼上绝境的路,我们都已经无法回头……放心……我不会死……我会活着……活着看着你……” 看着她仿佛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的无力的感觉,他俯下身子想听清她到底说些什么,但她却已经没有了声息。 手指贴在她失去了血色的面上,摩挲着。然后一把搂住她,手指绕过她的头发、滑过她的颈项,细腻而脆弱的感觉,顷刻就要在手心溶化。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的休息吧。” 她仍旧是被毒发痛得浑身发抖,却仿佛听见了他的话,慢慢的倚附在他的身上,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道: “罗迦,寂寞的罗迦……” 寂寞? 第21章 寂寞! 寂寞……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她?明明知道喜欢上她是如此危险的事情…… 喜欢美丽的容貌?这世间的美女他见过无数。 她不温柔,不善解人意,甚至是冰冷无情的。 可是她无法视物的眼,似乎总是能看穿他的寂寞。 好似历经沧桑的她,好似已经知道了人世间所有的背叛和痛苦的她……只要轻轻的一句话,他就沉迷了下去,无法挣脱。 窗外似乎下起了雪……寒意透进了宫殿内……雪和风都很冷,很冷,很冷…… 呼吸着她肌肤上的味道,看着她怕冷得将头更紧依偎进他的胸膛。 似乎他们是,彼此在世上的唯一温暖。 在心里有什么东西冰释了。第一次,这样赤裸裸的看进自己的内心! 感觉着他的心和自己的心在雪夜中贴近,他第一次从内心燃烧起来了。 第十一章 暗色未央,殿内只有幽幽一盏灯烛,照着满室晦暗。 他恍惚的睁开眼,火色的锦纱床账半掩,杏色流苏在光下流动着柔和的华彩。 本来已经是精疲力竭,可是总是觉得缺少了什么,让他无法安心入睡。呼吸间总是闻见若隐若现的香气,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带着浅浅的甜腻,陌生却又似熟悉。 伸手向身侧揽去,却是摸了个空。 他一惊,起身望去,身侧空无一身。 殿内是极静的,静的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 “来人。” 何浅应声而入,躬身站在帐旁。 “皇后呢?” “启禀皇上,娘娘说……说……” “快说!” 何浅的吞吞吐吐让他失去了耐心,于是他不耐的喝道。 “娘娘……说不惯与人同榻,所以到侧殿睡了。” “你下去吧。” 他的目光倏然森冷,挥退了面前他垂眼而立的宫人。 重新躺回枕上,却突然觉得那枕是如此的冰冷。侧头看着帐外的鎏金八方烛台,烛泪无痕一点点,一滴滴,慢慢地滚落到烛台下,凝成了血红色的珠粒。 没有关系,总会有一天,他会让那颗高傲的心,臣服在他的脚下,而这一天已经不远。 那幽香一直缭绕鼻间,让他辗转难眠,他索性将头埋入手肘之中,这才发觉那香气是从自己身上传了来,若有若无,萦绕着他,仿佛一直透进了骨子里。 不自觉的,满眼都是她描绘着蓝色胭脂花的极美面庞。 镜安今年冬季来得格外的早,刚刚到了九月初天就已经下起了雪。 日虽不过中天,半深半浅的带着昏色天空将一切都映得胧胧明明。 罗迦刚刚退了早,来到了宁夜宫。 随着宫人的引领,他在宁夜宫的庭院中看到了她。 远远地,罗迦已经看到了那个玄色的人影,他静静地走到她的身后,凝视着那难掩落寂的背影。 她惘然地立在梅花树下,裹着玄貂,零零落落的细雪软绵绵地拂在她的发梢,落在玄貂的绒毛上,她恍若未觉。 鸟儿在空气中鸣叫声,惊醒了夜熔,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罗迦。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站在对面的罗迦捕捉到了她的表情。 那是一个非常寂寞的思念神情,就是因为寂寞到了极点,所以,那个表情上也带着透明的哀伤。 她……在思念谁?在为谁而哀伤? 他默默地看着她,本应嫉妒的他,心底却弥漫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熟悉感觉。 明知道她无法视物,他依旧想要掩饰心慌,张嘴刚要开口,有着近似于冰雪般美丽容颜的她先一步出声: “哪里来的鸟?” 此时,罗迦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朝她递出手中的东西,而随着他的动作,一个象牙雕刻的精致鸟笼出现在他的手中。 “南夷进贡来的,朕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他温暖的手指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在鸟笼上抚摸着。 凹凸的花纹伴着偶尔触到的软软羽毛,印在她的手中。 她瑟缩着想要收回手指,却没有成功。下一刻,陡然受到一股拉力,她已经落入了罗迦怀中。 看着在自己怀中比绽放的梅花还要冷艳的女子,他有些眩惑的眯起眼睛。伸手,抚摸她的嘴唇,泌凉的感觉从指头一点一点向上蔓延,带起寒冷的温度。 然后,他笑得温柔: “这鸟的叫声,很好听,特地给你带来的,平时解解闷也是好的。” 鸟儿在笼中扑着翅膀,它那足上金铃便霍啦啦一阵乱响,那翅膀也扇得腾腾扑起。 “什么鸟?”感觉温暖的手指在自己唇间抚摩了良久之后,改用手背轻轻地拂着脸颊,她下意识的转开了头:“即是贡鸟想必长得很漂亮了。” “全身都是湖青色,叫青鸟。朕倒觉得它可没有你美。”罗迦微微地低下头,看着她,然后温柔地挑起嘴唇,在夜熔白色丝绢一般的耳壳旁边温柔的呢喃:“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她身躯一震,然后眉尖微微颦起。 她马上想到的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雪依旧飞扬的,像是大片大片白色羽毛一般落下。 青鸟失去自由的凄清声音,婉转中带轻灵,如同仙女手中轻舞的飞天绶带,一层一层轻轻萦绕人的心。 “你听它的叫声多美,喜欢吗?” 温热而带着龙涎香味道的呼吸在她容颜附近徘徊不去,伴随着这样深情的呢喃,平日里的妃嫔,此时早就娇羞得酥倒在他的怀中了。 但是,夜熔却依旧保持着淡然的几乎冷列的神情,缓缓开口。 “园子里面太冷,进去吧。” 他挥退了上前的宫人,亲手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走进被炭火熏得暖暖的宁夜宫。 内殿之内,一个青衣的中年宫人他咬紧了牙跪在地上。 乌砖的地上散落一片碎片,而他恰恰跪在碎瓷片上。血从他的膝盖流出,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散开。见他们走进来,他连忙叩首行礼,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忍着巨大的痛楚。 看着有些面善的宫人,罗迦一边温柔的扶着她落座,一边开口问道; “那边的宫人怎么了?” “没什么,太后给臣妾的奴才,笨手笨脚,连个茶都端不好。” “哦……”他转过头不再看向那名宫人,只是不悦的眯了眯眼。 然后,他一边亲自为她解开玄貂大氅的丝带,一边低低叫着她的名字,那仿佛带点恳求又带点含混意味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震动着。 “熔,过些时候就是你的生辰了,对吗?” 被那样声音里的魔力震慑着,她微微仰起头,剥离了玄貂的白皙修长的颈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墨黑莹亮却毫无焦距的眼朝着他出声的方向看去。 “灵州侯夜克索,青州侯夜风名都是你的族叔,想来你们也有好久没有见到,不如这次就召他们回镜安为你庆祝生辰,二来朕也要慰劳一下他们的劳苦功高,你看可好。” 手握紧了椅子的扶手,本来苍白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了血红的颜色。 樱红的唇挑起,她有些恍惚地笑了,窗外漫天纷飞的雪花似乎都发出了轻叹。 “就依皇上的意思好了,臣妾会帮皇上把他们召回镜安的。” “那就辛苦你,朕还有些事,得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她自椅上起身,优雅而又从然的翩然施礼。 “臣妾,躬送陛下。” 脚步声逐渐远去,她看不见他的身影。 因为她满眼都是的黑,似乎要把她吞没了一样的黑色,那黑色像是吸取了她的温度一样让她浑身冰冷。 那青鸟在一旁的案上依旧叫得凄楚,一声声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在她的耳中流淌开来。 “这鸟叫得本宫心乱,你去把它的刺盲了,还有,叫他也不用跪了,一样刺盲双目,送回静寿宫。” “是。” 起身来到窗畔,风起,雪落,拂在脸上,冰冷沁骨,不知是心还是雪? 日过中天,梅花半绽,虽然是明艳动人,但依旧掩不住天寒人寂。残雪却未曾褪尽,缱绻于檐间道畔,浅浅淡淡地染着宁夜宫几分苍然的晶莹。 锦帘流纱,宁夜宫内炭火如春,暖意融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近了,一身绯色的官袍,胸前五彩丝线纹绣着的仙鹤,鬓发苍然的年老男子便到了近前。 只是那面上的神色极是凶恶,吓得守在门侧,本有些昏昏然的宫人一激灵,忙挺直腰板鞠身行礼:“侯爷。” “娘娘呢?” 夜松都也不看他,只是透过纱帘望向殿内,沉声问道。 门上垂着一幕紫纱帘,日色恍惚透过,带着淡淡的绯红,映着紫色帘影。帘后,隐约的景物无法瞧得真切。 “娘娘在午睡,请容奴才通禀一声。”宫人垂首道,态度恭敬:“请您先到侧殿等候。” 侧殿内,檀香叠烟,重重渺渺。 宫人奉上了茶,还摆上了几样小吃食。夜松都勉强端起茶盏,抿上了一口。 心下的焦虑,和缭缭的升腾着茶香一般,一丝一缕地飘在了殿中。 等了半晌,宫人方才慢慢踱了进来,半躬着身子细声说道: “回禀侯爷,娘娘说,今日乏了,起不来,请侯爷明日再来吧。” “混帐!” 夜松都面上的条条皱纹都凝聚了出来,仿如刀刻,脸色便猛地沉了下来。 第22章 手掌用力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直直的向内殿闯去。 “侯爷!”宫人大惊失色,慌忙跟在身后呼唤不迭。 内殿中,琉璃三彩熏炉里燃起了红华香,烟雾在锦纱帐间聚了,然后又散了,袅娜的形成了另一个纱章。 夜松都大步直冲,来到锦纱帘前,也不看伸手便掀了起来。可掀了一半手便顿在了那里,随即像烫着似的落了下来。 浅紫的纱,拂了又落,飞舞着带起了空气的流动。 虽只是一刹那,夜松都还是看见帘内,蜷卧在湘妃榻上的女子,云鬓散乱,并未穿着罩衫,玄色儒裙衬得臂白如雪。 苍老的面上也不禁为自己的莽撞,而泛出淡淡的羞红。 身后的宫人已然跟了上来,惊恐而低声的唤着:“侯爷!” 倚在卧在榻上的人微微地张开眼睛,有一种东西,象是冰雪的折射,空灵而冰冷网,在她的眼眸里流过。 “什么事情?吵什么?” 夜松都隔着锦帘躬身,用恭谨的姿态回道:“娘娘,臣下夜松都拜见娘娘。” 夜熔并未起身,依旧是卧在榻上,听到他的声音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幽韵绵长: “都侯啊,有什么事情吗?” 夜松都对于这样的幛外接见,虽是不满但也不敢有任何异议,毕竟是他失礼在先,只好强压着怒火,开口道: “娘娘,老臣听说,您以夜氏族长的身份传唤了灵州侯还有青州侯回京。” 珠屏围锦幛,夜松都再看不真切,等了半晌,夜熔的声音才悠悠传来,却绵软无力,仿佛极为渴睡。 “是啊,本宫的生辰就快要到了,想要见见他们,还有陛下自登基以来就未见过他们,此时也是一个机会啊。” “娘娘,老臣斗胆请您收回成命。”夜松都目中浮起痛苦焦虑之色,绯色袍袖下的手已是紧紧攥起:“他们二人是我夜氏的肱骨,如果有任何万一,我夜氏等于被砍去左膀右臂。” “那里有什么万一?不过是给本宫过个生辰罢了,怎么都侯就想得如此严重。” “娘娘,不得不防啊!” 他忍不住抬高了音调,但帘内女子,声音仍是绵里藏倦,透着漫不经心,刺着他的满腔怒火。 “防什么?往年爹爹寿辰他们不也是照例回京,怎么今年到了本宫这里就不成了?” “娘娘!!!今时不是往日啊!” “都侯,本宫只是让他们回京为本宫祝贺生辰,这点要求难道还要都侯批准不成?别拿那些没有的理由来搪塞本宫,没有事情的话,你就下去吧,本宫乏了。” 夜松都闻言脸色刹白一片,站在帘外半晌无言,猛地抬起头,眼里已经弥漫起几分戾气还有怒意。 “娘娘,您的眼盲了,难道心也跟着盲了吗?!” 随着重重的一哼,锦帘被缓缓的拉开,出来的女子衣服依旧黑色衣裙,暗蓝和暗紫花纹盘踞在似是刚刚穿起的罩衫上,发髻却仍是蓬松。 “大胆!都侯,你真的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是吗?” 玄色的纹金丝昙花的衣袖里,洁白的手轻轻伸出。 夜熔的指洁白而纤长,瘦削得入骨,然后,停在了夜松都的眼前,直直的指着他。 夜松都呆呆的看着她,只觉似乎在那双眼睛里有一个深深的任何没有生命水潭,什么东西一被她望见就会现出原形…… “本宫虽然眼盲,但也容不得你太嚣张!” 明明知道她无法视物,可是依旧觉得她的眼,刺穿了他的隐藏在最深出的秘密。 是在恐惧吗? “老臣失礼,老臣告退。” 心中暗自一抖,便急急躬身揖礼,匆匆离去。 “本来我还不能确定,现在看来的确是他。爹爹对他一向敬重有加,他竟然连同外人害死爹爹,如今还能正气凛然的站在本宫面前说上这番话,连本宫都不得不佩服他了。” 夜熔说出的毫无温度话却把何度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向她。 虽是初冬,但天光放晴,日色依旧明媚的撒满了一殿。 暖暖阳光下,她那侧面的线条异常的细致,她的眼夜空般的黑,比冰更寒,比火更灼,更像是水与火纠缠一处,似是在说出她最为隐秘的过去、她的伤痛……以及被背叛深深伤害过的寂寞。 何度伸手搀扶她坐下,才低声道: “娘娘,都侯已有警觉。” “无妨,本宫需要做的只是把他们召回镜安,其余的……罗迦自会解决。镜安,怕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她话中的冰冷让他一抖,何度垂下头,深呼一口气,重新抬头正视她,却发现她那的神色已然变了,恢复了平常的淡漠,清清的视线扫过来,似把他的心魂慑走…… “请娘娘宽心,奴才誓死也会护卫娘娘,不会让您有任何闪失的。” “呵呵,真是太好笑了,何度,这世间上,谁也承担不了另一个人的生死,别说你没有这个能力,也更别说本宫的命太过沉重,本宫的身上背负了所有夜氏的命,你,负不起。” 闻言,夜熔抹着朱红的胭脂的唇,浅浅一笑,带着一点点妩媚和一点点讥讽 “是奴才昝越了” 何度并不恼,也不羞愧,只是微微一躬身,重新以守护的姿势站在她的身旁。 而她夜色瞳眸间,缓缓地闭上了。 红华青烟袅袅,暗香浮动。 看着这样的她,何度心中不禁浮上一句,寂寞如斯,美人如花。 罗迦知道,夜松都来找过她,他知道他们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执,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是顺利的有些出乎意料。 漫不经心穿过暗影幢幢的长廊,只见往日宫人林立的宁夜宫今日却幽静少识人声。灯火通明,宫门却紧闭。罗迦顿时心里生出几分不妙,匆匆加快了脚步。 守在宫殿的门外的只有何度一个人,看见罗迦躬身缓缓的跪下,依旧面无表情,阴影慢慢的遮在脸上,眼眸中的暗色愈浓了。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迦觉得他的眼里并无半点的恭敬,却尽是恻恻寒意。 目光紧紧盯着何度,他冷冷的开口: “怎么了?” “娘娘……今天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所以……不需要奴才等人服侍在侧。” “哦?” 看着匍匐在地上犹豫着,似在斟酌着语句说话的何度,他挑了挑眉,然后打算迈步而入,而何度却又在他脚下平静的恭声唤道: “皇上,娘娘说想要自己独处……” 他几乎想一脚踢过去,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不应该向一个奴才发火,于是明黄纹龙的衣袖一甩,他大步走进了宫殿内。 整个宫内弥漫着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殿内燃了十数盏明烛火,晃得他有些眼花。 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才看见夜熔蜷着身子窝在床榻的的角落里,颤如筛米,半点不见平日清冷的模样。 她的指紧紧的握着,鲜血从她的指缝之间蜿蜒流淌,丁香色的床褥上已然落满血痕,宛如妖艳的红梅迤逦而下。 他的心一抖,急忙地走过去,向夜熔伸出手去: “怎么了……你怎么了?” 夜熔听见了动静,迟疑着抬起了脸。 眉尖深颦,幽幽的,那是一种脆弱而迷茫的神情,脸色本是极苍白的,可在灯光之下被蒙上莹黄,幽幽如月黄,点点染开在唇齿之间,一丝嫣红慢慢涂染开去,交错来,不是暗香却有香浮动,衬得她面上的蓝色胭脂花似是溶化成了透明的忧伤,仿佛就要滴下。 “谁让你进来的?”她身子在发抖,嘴唇上带着血的颜色:“走开,快走!” “是朕,罗迦,你怎么了,熔……”他地唤着她的名字,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来人,来人!” “别唤人,别唤……”她伸手推开他,语言之间露着哀意:“出去,请出去……” 罗迦惊的倒抽口气,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一双手鲜血淋淋,左右的手掌各有一个细长的刀伤,她的甲似刺进了伤口过,亦是沾染得斑斑血迹,好似大红的花在她的指尖妩媚绽放。 “陛下。” 何度随着她的呼唤出现在了床畔。 “她怎么了?!你这奴才,为什么不叫御医!!!” “启禀皇上,这是娘娘的老毛病了,每年冬季都要犯的,传御医亦是没有用,只有让娘娘独自呆着,三日后自然就会好了。” “他说的没有错,你走吧,罗迦,让我一人呆着。” 口中涩如黄莲,泛出苦意,手指紧紧握拳,疼意让她的心颤着,却也是清醒了许多,嘴角勉强的浮出盈盈笑意,妖魅一般。然后,汗水大滴大滴的从额间流下,夜熔微微喘气,垂下头,额前的碎发落下重重阴影。 看着这样的她,罗迦失控的向何度怒喝: “还不快去传御医!” “回皇上,娘娘现在是灼骨销魂的余毒发作,没有用的……” 何度依然没有动,慢慢的向他们扫过一眼,然后微垂,神情淡若如水,如坚冰一般,看不透到底在想些什么。 罗迦的脑子里好象轰的一声被炸了开来。 灼骨销魂是宫中秘炼的剧毒药物,同万艳窟不同的是,灼骨销魂是极慢性的毒药,需在体内潜伏一年半才会发作。毒发,便纠缠入骨在体内永远不可能清除,每年冬季按时发作,直到把人折磨至死。 “皇上放心,娘娘体内的毒已经解了九成,这……只是余毒发作,只要熬过这三日就会没事的。” 第23章 他看向她,幽幽的烛光里,她的眼也仿佛染了着夜色的苍灰,罗迦的心尖颤了一下,慢慢地开口: “她的眼也是……” “是,娘娘的眼就是被灼骨销魂毒盲的。”何度顿首,姿态恭谨,然后指着床头放着的两个瓷瓶,慢条斯理道:“红瓶是止痛之药,蓝瓶是……迷药,服了可让娘娘安稳睡下。” 说完,便转身离去,罗迦一皱眉,看着他的背影正想借机发作,夜熔却一抖。 灼烧着骨的疼痛终是忍不住,呻吟之声从唇间溢出,猫叫一般,汗水从里衣透到外衣,散落的发丝泄了满床,纠缠出三千烦恼丝,如乌泉蜿蜒。 “很难过吗?要不要喝药。” “喝了这药,这是暂时压住毒性,药效一过,毒还是会发的……” 她推开红色的瓷瓶,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 “不用怕,马上就会不痛了,很快就过去了。” 将夜熔揽入怀中,轻抚在她的背上。笨拙如此的安慰,比起任何人来都不如,安不了人的心。 她惨笑着倚在他的怀中,却僵直在那里,顷间心头便火烧火燎了起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是个笑话还是一段剐骨的伤,她已然无法分清。 生不如死的炙烧着骨的痛,每一寸每一寸的将她撕裂开,眼前是弥漫的是黑,乌天乌地再无光明……肆意将她拉入孽海沉沦,而他站在彼岸,黄龙御座,美女长伴,笑得无辜的讽刺。 再相见时,往事已如烟飞逝……他对她说,御妹好久不见…… 灯火通明,夜熔的面色已经渐渐发出青白,双目紧闭,双手紧握满是鲜血淋漓,一看便知道她是极痛苦。 十指紧紧的握住她的毫无温度的手,隔开她的伤口。 他怕,他竟然在害怕,害怕就这样失去她。 她不再推开他,手慢慢的抓住了他的手掌,用力地抓着,长长的指甲掐进了他肉里,抽搐着一下又一下,片刻便抓得血肉模糊。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段浮木,死也不肯放手。 然后,她哽咽般地发出了呢喃: “罗迦……罗迦……” “熔,朕在这里。”忍着手上的痛,罗迦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小心地哄着她,轻轻地拥抱着她。 “熔,把那迷药吃了吧,吃了就不觉得痛了。” 轻唤着她的名字,靠在引枕上,他扶起夜熔,让她斜倚着他的身上,然后一手揽过她单薄的肩替她拭去满额的冷汗,一手拿过蓝色的瓷瓶,把药丸倒出送至她的唇边,温柔的哄劝着。 未曾想到夜熔闻言猛的抬起头来,两人之间不过毫厘,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罗迦,你记住,我从不曾逃避,再痛都不曾逃避……” “为什么……” “我的自尊不允许,我的高傲不允许,我身上流的夜氏的血不允许……逃避是懦弱的行为,那只是把自己的苦转嫁到别人身上……所以再苦再痛我都挺了过来,你明白吗?” 她的眼似睁非睁,绯红色的烛光映入她眸子里,宛若沾染了红尘繁华的烟花晚梦,淡淡的。 罗迦看得心一下子颤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缓过这让他无法呼吸的感觉。 “朕明白,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自始自终都不曾明白,罗迦……因为你早就已经选择了逃避……”她恍惚中似是听见也似是没有听见,只是极轻极轻的说着:“你选了一条把我们都逼上绝境的路,我们都已经无法回头……放心……我不会死……我会活着……活着看着你……” 看着她仿佛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的无力的感觉,他俯下身子想听清她到底说些什么,但她却已经没有了声息。 手指贴在她失去了血色的面上,摩挲着。然后一把搂住她,手指绕过她的头发、滑过她的颈项,细腻而脆弱的感觉,顷刻就要在手心溶化。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的休息吧。” 她仍旧是被毒发痛得浑身发抖,却仿佛听见了他的话,慢慢的倚附在他的身上,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道: “罗迦,寂寞的罗迦……” 寂寞? 寂寞! 寂寞……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她?明明知道喜欢上她是如此危险的事情…… 喜欢美丽的容貌?这世间的美女他见过无数。 她不温柔,不善解人意,甚至是冰冷无情的。 可是她无法视物的眼,似乎总是能看穿他的寂寞。 好似历经沧桑的她,好似已经知道了人世间所有的背叛和痛苦的她……只要轻轻的一句话,他就沉迷了下去,无法挣脱。 窗外似乎下起了雪……寒意透进了宫殿内……雪和风都很冷,很冷,很冷…… 呼吸着她肌肤上的味道,看着她怕冷得将头更紧依偎进他的胸膛。 似乎他们是,彼此在世上的唯一温暖。 在心里有什么东西冰释了。第一次,这样赤裸裸的看进自己的内心! 感觉着他的心和自己的心在雪夜中贴近,他第一次从内心燃烧起来了。 第十二章 待到罗迦醒来,天已是蒙蒙微亮,细碎的光从满是雕花的窗透了过来,使殿内显得虚幻起来。 罗迦慢慢的睁眼,抬眸看到的是床顶火色的罩账,轻纱重重垂下,半点不见轻盈,笼住了缕缕微光。 一夜的安抚,让他感觉身体极是疲惫,左手欲抬起,却发现身侧已经没有了人。 猛然坐起,声音不其然的带着几分焦虑,还有掩不住的气急败坏。 “夜熔!” 夜熔依旧是蜷缩在床角,听见他的声音,缓缓的抬起头。 眉间散开一丝沉郁,轻颤的睫毛在双眼之下留出暗影,唇上满是刚刚咬伤的痕迹,鲜血未尽,仿佛阳光碎片纺织而成的长发,像是流散的乌丝一样铺在丁香色的床褥上。 奇异的,她苍白的容颜泛着桃红,宽大的罩衫松散的挂在了手臂上,半开半敞的露出里面纤细的肩胛和圆润的胸线。 她依旧颤抖着,但是却不是昨夜那种隐忍着疼痛的颤抖。 敞开的衣衫下,纯黑的的丝绸下可以看到她白晰肌肤泛着薄薄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弱翕动,眼下的胭脂花在阳光照射下闪动蔚蓝的光泽,像是一个阳光的亲吻落在她的肌肤上。 看着这副模样,罗迦忽然觉得喉咙发干,竟觉得这样的她非常的诱人。 “你怎么了?!” 她双手环抱住自己,如风中弱柳摇摇颤颤,不觉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欲语还休,却终是凄然一笑: “罗迦,天亮了吗?你该去上早朝了,快去吧……” “你怎么了?” “别碰我!别碰我!” 他探出手,就在接触到她肌肤的瞬间,蓦的她伸手挥开他的手掌,气急败坏的喊道。 这不过是几个简单动作,她就好似累极,额间透出细细汗珠,点点延开,那絮乱的呼吸像是枯败的花,随着气弱的声音而好象可以凋落一般, “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 他以为她不过是耍着小性子,不由自主的心轻颤着的,笑了一下,反手终是把她扯进了他的怀中。 他的手紧贴着她的肌肤,细腻修长,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这手掌,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于是她笑了起来,眼里迷茫,却是轻轻柔柔的笑着。 “灼骨销魂,灼骨之后便是销魂啊……所以请走开……快一点……” 她的眼深如暗谭,却暗燃起幽火,披散在的发丝,散落成旖丽的风景,勾陈出阴影交迭,眼波浮动,暗香浮动,每一层都像是铺开的蚕网。 罗迦垂首,直直的看着她。 他终于知道何度为何准备迷药,他终于知道她为何割破自己的双手,增加自己的痛楚。 “熔,没事的,朕是你的夫啊,别怕,别怕,天塌了也有朕,所以别躲……” 伸手抚过她的颊边,摩挲着慢慢靠近,毫厘距离之间,满是她香甜的气息。 她战栗着,微开的唇,似是邀君采撷。 下一刻便被吻住唇舌,早已敏感的身体刹那间失去了理智,好似燃开的火,勾了蛾甘心情愿的纵身而入。 她贴了上去,妖娆的似蛇,缠绵而上,把唇间妖艳的绯红传入他的口中。 由唇而下,至喉,至胸前,至腹间。 纠缠着,喘息着,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胸口……胸口下面的心跳。 “罗迦……”她伸过手去,探入他的衣内,罕见的缱倦动作,她冰冷的手掌从他逐渐火烫的肌肤上抚过,殷红的唇在他的耳边轻舔,然后一字一句委婉地诉着,宛如白色的夹竹桃的汁液浸了人的魂魄,甜蜜而狠毒:“罗迦……” 她的手勾在他的颈上,身子往后是微顷的弧度,胸前浑圆在他的掌下渐渐坚挺,被散发开的衣襟半遮半掩。 喉间顿时干涩,呼吸急促,下身已是火热。 附在她的耳旁,轻轻噬咬着圆润小巧的耳垂,便让她轻吟,只是那种声音更像是煽情的香,软哝似伏在耳旁的呢喃。 “熔……” 罗迦的声音象是被石砾打磨过那般生涩沙哑,在她的耳边诱惑地问她,说不清是残暴还是温柔的举动,撩拨着她本就灼烧的情欲:“你喜欢我么?” 她微微气喘,每一次呼吸都萦绕在他耳旁。用了力气,细腻的手掌在他的肌肤上辗转蹂躏,抓出一道道血痕。 他微微的、颤抖的声音,恍惚的,她竟然觉得很痛很痛。 第24章 不说话,用发抖的手抓住了罗迦的肩膀,靠上他。张口便咬下,毫不口软,血味顿时弥漫开来,唇间吸吮,齿缝间溢出,那种混杂着暴戾的味道,让彼此之间他的理智霎时崩断。 沉重的喘息的声音、衣帛破裂的声音、然后奇异的感觉瞬间刺透了整个身体。 双腿勾在罗迦腰间,身子因为每次的撞击而颤动,不知是因为毒物的发作还是因为快感,细碎的声音从她的唇间逸出。 呜咽的,呢喃的,带着诱惑的…… 而他则是一点点吸干,饮入嘴中,魂销入骨。 她微眯着的双眼水雾迷蒙,披散了满身的如云秀发,那是蛛网纵横缠住飞蛾般,一层一层,用温柔缠绵的丝包裹起来,铺开去, 纠缠,缠成一团麻,谁也分不清楚。 此时,他原谅了她的不贞。 此刻,他只想把她溶入骨血。 细雪浸湿的蒙着锦缎的窗外,风呼啸不止。 君王三日未早朝,满朝震惊,皇后的专宠亦是传遍了后宫。 而他在听到大臣的劝谏时,俊美的面上只是淡淡的笑着。 她听到种种传言时,也是冷冷的笑着。 心思各异。 十月二十一,离她的生辰还有四日。 毒发之后将养了半月有余,夜熔才缓过了精神,而镜安已经正式进入了最美丽最残酷的冬季。 在被汤药包围了长时间的夜熔,不顾飞扬着的小雪,不顾何度的反对,来到了梅园。 梅园位于御花园西侧,梅花雪中怒放,匍一入园,苦寒中一片暗香便已然悠悠传来。 青石的小径,随时随地有人在清扫的石面上,没有一点雪迹,披着厚厚的玄色貂皮披风的她,站在一株树前。 “娘娘,这株梅花是白色,你摸摸看。” 听着何度的话,她伸手探出宫人支撑的十四节油纸伞,却是接了几瓣雪花。 雪花在她的掌心开始渐渐融化,带给肌肤微刺的冰冷,而后是异样的烧炙。 梅树周围,却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带着孤傲至极的冷漠的气息。 白色的梅花,她即使无法看见,但是在心中想来,应该是有着雪所没有的香,也有着雪所没有的纯吧。 真想看看啊…… 蓦然,弦响之声破空传来,何度一惊,身手极快的把夜熔推向一旁。 一直黑色的羽箭极快地飞了过来,箭身没入树干。 受到震动,积在梅枝上的雪飞扬着落下,身后随侍的宫人只惊得魂飞魄散,急忙扶起被推倒在地的夜熔。 “娘娘,您没事吧?” “竟然失手了,真是对不住,没有伤到吧?” 远远走来的男子以很惋惜的声音说着,但是一点歉意也听不出来。 而听见那个玩世不恭的声音时,夜熔正在从雪地中站起的身体不易察觉的一僵。 然后,她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中,耳边响起了罗迦的低沉音色: “你怎么出来了?!没伤到你吧?” 罗迦揽住她的身体,带着欣喜和恐慌,一手安抚着夜熔被玄貂包裹的背脊,另一手则揽着她的腰,以便尽量和她贴近。 旁边的男子看着低垂着头夜熔,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被斗篷覆盖住的,苍白面容。 走近了几步,她发上的斜斜擦一对金丝蝶翼步摇,衔挂珠串,摇曳垂落于鬓角,再次挡住了他的视线。 没有耐心再仔细打量,男子看着君王和女子亲密的姿势,毫不在乎的嗤笑出声。 而被夜熔夺取了全部心神,心中洋溢的幸福和满足的罗迦此刻才回过神来。 “来,朕给你引见一下,这是朕一把最锋利的宝剑,官任卫州上护军。惬怀,这是朕的爱妻。” 自然的笑意浮上罗迦俊美的脸,他很喜欢这个不拘小节的男子,同样他也知道男子对自己是何等的忠心耿耿,如亲人一般卫护自己。 在这争权夺利的宫廷里,他对于自己虽不是兄弟却胜于兄弟。 “娘娘千岁,微臣刚刚失礼了,望请娘娘不要见怪。” 男子虽是面圣着的却是一身简装,天青色的锦袍,领口一圈白色的狐毛,随着风微微的摆着。说话间挑眉挑眼的笑着,像猫似的眼睛却暗暗的浮着一层精光。 一旁的何度已经从树上拔下了乌黑的箭,利落的手法,让男子暗自一惊。 夜熔接过箭,白皙纤细的指缓缓在箭身上摸索着,然后依旧是垂着头,淡淡开口: “将军姓莫?” 此语一出,罗迦和男子俱是一愣,不过男子到底是官场世家中打滚久了,把惊疑掩饰得半点不留痕迹。 “箭上刻着而已。莫惬怀……” 夜熔低语着男子的名字,然后一切就好像昨日般,清晰的浮上了她的脑海。 温柔的带着薄茧的手掌,温柔的唇,那温柔和痛苦混合的滋味。 朦胧的时候,他隐忍以及细腻的安抚……可是那一切目前都不重要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伸手摘掉了斗篷,抬起了头。 “本宫无法视物,自然也就无法看见莫将军张弓的英姿,真是遗憾。不过,刚刚还以为莫将军真的要射杀本宫呢。” 美丽到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容颜,几乎把人冰冻住的眼下,蓝色的胭脂花…… 似是被那刺骨的冷猛冻一下,莫惬怀的眼里立刻浮出一层雾气,视线和瞳孔都开始收缩,全身变得僵硬。 风吹着,带下了阵阵雪花,空气中逐渐加重的寒气,让夜熔咳了几声。 “惬怀你也太不小心,罚你再不许在宫内张弓。” 看到了一切的罗迦,只以为是莫惬怀对夜氏的憎恶,所以并不是太过在意,只是低头紧张的搂紧了她:“不过朕保证他并不是有意的,来,一同去菱阳殿说吧[奇qisuu.书],这里好像越来越冷了。” 被罗迦这么一斥,莫惬怀歪了歪脖子,如工笔细画比女子还要精致的面上却仍是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罗迦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仍是笑嘻嘻的跟上,但是看着夜熔背影的眼底深处,多了一抹深思。 炉里刚刚添了细酥的红罗香炭,燃得丝丝剔红,发出欢快的毕剥之声,殿中暖如春日。 宫人见他们进来,忙把隔了铜格子煨着描金酒壶撤下,红袖素手用添漆的托盘捧着,呈了上来。霎时间,香醇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浓得象一段丝绸。 夜熔在罗迦的搀扶下落座,就听到悉悉嗦嗦的衣裾之声,簪环叮琅若流水叠声,然后女子软言轻语响起: “臣妾参见皇上,娘娘。” “免礼吧。” 罗迦有些紧张的偷眼瞧着,只见夜熔的眉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忙亲自帮她解了斗篷,笑道: “贤妃的柳腰舞是最美的,惬怀这次可要好好品评品评。” 吴贤妃躬身一礼,然后悠扬的乐声中,紫玉珊瑚的步摇在云鬓间随着婀娜舞步微微晃动,轻纱舞衣在缓步之间摇出一片红艳霞色,端是绝色。 腰若杨柳,樱唇经过点染更显鲜红,漆黑的眼睛,眼波流转似不经意状,婉转落在罗迦身上,明显的带着诱惑的幽怨。 端坐在几案之后,莫惬怀一边欣赏着吴贤妃的纤腰之舞,一边斜窥着首座上的女子。 解了玄貂斗篷的她,依旧是一身黑色衣裙,金步翠珠如云的髻发上摇曳,玉搔头珠光流影,倒是衬得她肌莹如雪,带着一种苍白的病态。 席上何度跪在夜熔之侧,执着银箸把各色食物夹入她的碟中。 进宫之前他只曾听闻夜后喜黑衣,且眼盲暴躁易怒,他一直很奇怪为何这样的女子,能使英明的君王神魂颠倒,却万万没有想到是她就是那个和他春风一度的女子。 望着夜熔冷漠镇定的脸,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怒却使他无法平静,然后放肆地笑起来,露出了野兽般的白牙齿。 “请娘娘尝尝这飞叶,此酒是臣专门为皇上带回的。” 接过何度递到手中的琉璃酒盏,夜熔拢袖端起,稍稍垂下了眼睑,让微颤的密密睫毛遮住了眼,细细的抿了一口。 然后,举起手想与和她举杯的莫惬怀,还有一旁含笑而望的罗迦,都发现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恍惚神色。 刹时间,她好象在入神的想着什么,蹙起眉,眉眼间全是的回忆…… 因为看不到他们讶异的视线,她的嘴角忽又淡淡的勾起,浮起一丝笑容,盏中轻浅的酒液摇摇晃晃,奇--書∧網映下了她稍纵即逝的绚烂笑容: “果真是好酒,入口柔和浓郁,回味甘美寒冽。” 淡淡的杜若在菱阳殿中沉淀,美丽的舞依旧在继续,可是他们的已没有心思去注意。 君王迟疑着伸手搂住了夜熔消瘦的肩膀,皱着眉头有些嫉妒的说道: “酒虽好。但也不要贪杯,你的身体才刚刚好。” 还不待她答话,莫惬怀眼里暗影彤彤的开了口。 “这飞叶酒是瓜州的特产,娘娘您到过瓜州吗?”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青色的阴影如烟花,晕染了眼下。 “从来只是路过而已。” “瓜州每月十五的灯会可是比这飞叶出名的多啊。” 火烧火燎一般的酒意从喉间冲斥而开,如海潮一般九层波涛。 金丝纹绣的袖掩住唇,她不由的咳了起来。 罗迦倒是吃了一惊,如此厚重的酒,她大病初愈的身体如何禁得起,伸手轻抚她的脊背,本是想这样她会好过一些,却不想她的身子一僵。 殿下翩翩起舞的吴贤妃,眼里生出几分艳羡和嫉妒来。 第25章 待到罗迦收回手来,她方抬眼转向莫惬怀的方向。 一片水光盈盈的明眸,双颊染上一层嫣红,如九染的锦纱,挑起来,落下绯色。 “是吗,那本宫有机会一定会好好观赏。”顿了顿,待到喉中酒气过了,才缓缓起身道:“大概是久未饮了,不胜酒力,望皇上恩准让臣妾先走一步。” 那一抹暗色玄衣消失于宫门之外,寒凉的也似在空气之中染开了般,殿内晦涩迷离。 罗迦坐于席上,已经没有心思,明黄的衣袖一摆,吴贤妃便幽怨的退了出去。 坐在下席的莫惬怀目光炯然的看着君王,在一刹那,眉宇间浮出一种凛冽的寒气,宛若沥血的金戈般森然,他清晰而缓慢地道: “皇上,无论如何,她都是姓夜。” “朕知道,惬怀。”罗迦皱着眉头转首望向莫惬怀,神色间倒是多了几分憔悴,似是为了提醒自己一般,他又重复了一遍:“朕知道。” 雪纷纷扬扬的落着,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覆盖了皇宫下来。 从菱阳殿出来,,莫惬怀走在出宫的长廊上,雪花柔和而冰冷地抚摸着脸颊。 冰冷的美丽啊,美丽的好象要使人窒息。在不知不觉中,被那种极美的冰冷扼杀了呼吸…… 这种诱惑,连理智的君王也难逃一劫啊。 他自嘲地想着。 宫人执着八宝琉璃宫灯,红色烛光在青石的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绯色雾纱,依旧是美丽得有些冰冷。 然后宫人停下的脚步打断了他的沉思,有一个优雅的阴影投在地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你……” 她乌黑的发与雪光有着同样的光华,一时间,他竟无法把视线移开。 廊外的夜空沉沉,寒风呼啸,而她似是已等了很久。 “你要回去了吗,惬怀?” 第十三章 雪是横飞的,在大风里横越过长廊,肆意呼啸着,星星点点的淡白色融入了夜的黑暗。 她清越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的心无法抑制的抽搐了一下。 原本引路的宫人已经不见了,注视着夜熔隐在阴影中的脸庞,混合着雪的冰冷气息的奇#書*網收集整理、静悄悄的空气中响起了莫惬怀低沉的嗓音。 “娘娘好雅兴,还是……要叫您胭脂姑娘?” “将军认为本宫算计了将军,本宫……又何尝不是这么认为将军呢。” 迈步缓缓向她走去,走得近了,方才瞧见她唇边挂着的淡淡笑容,但纤长眉尖却是微蹙的。 这个女子,独自在空荡荡的长廊等待着他。 一种油然而生的莫名感情让莫惬怀只想到一个词,寂寞。 然后,他瞳孔里的锐利光芒黯淡了下来,扶住了廊畔的汉白玉栏杆,深深地呼吸着的,让狂跳的心渐渐恢复了宁静,开口时依旧恢复了云淡风轻的平静。 “娘娘真是风趣,瓜州醉红楼一场大火没有一个活口,娘娘跟微臣说这是误会,未免太……” “你去找过我?” 她微侧着头,姿态高贵,在风雪之中带着无法形容的冷漠自傲。 气氛变得相当微妙,原本想要说的话变成了强行勒住脖子的绳索,莫惬怀此刻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原来,你去找过我……原来我们错过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啊……” 她的声音极轻,幽幽,幽幽,如一根细细的刺,扎入了他的心间。 然而,脑中的理智在狠命地把许多疑问压下,再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惯有的嘻笑口气开口: “当日你说的人就是陛下,真是没有想到。陛下口中的你,和我所见的截然不同,真是不知那个是真,那个是假。” 但眼角的余光扫见她攥着雕栏的白皙双手在微微发抖,心上终是被一只猛兽的利齿在猛啃着,再也顾不得其它的事情。心中汹涌着强烈的欲望,握住了她纤细修长的手,试图用自身的温度去温暖她: “你,觉得冷吗?” “罗迦说,你是他最锋利的宝剑。”她反手握住他伸出的手,慢慢的,细腻的,在他的手间滑过,如同抚摸稀世珍宝般轻触着:“那么这双手,即将沾满我夜氏的血……” “你都知道?!”猛地抽出了被紧握的手,剑眉不由自主地蹙起,凝聚了锐利光芒的双目直视着她,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冷淡与防备:“真是厉害的女人。” “我知道,但是我没有能力阻止。” 风带寒意,吹得她身上发丝与裙裾瑟瑟而抖,骤然失去了手中的温暖,她瑟缩了一下,才微微抬头。 夜色下她的眼里,清楚的飘浮着痛苦。 他似的愣了一会,然后眉心慢慢的攒拢起来,接着就化为冷笑: “就凭你,也配离间我和陛下。” 她闻言只是低垂下眼睛去,然后再抬起来的时候,就蒙上了一层让人心碎的水光,但语气依旧是一般的镇静。 “天色晚了,你再不出宫怕是来不及了。” 她身旁并没有服侍的宫人,所以只是摸索着往前走去。 看着她吃力的步子,他心头一阵焦躁,一撩袍子,蹭蹭几步追上了她。 她目不能视耳却极灵,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轻叹一声,就停住了步子,叹息了一声: “惬怀……” 这样看去,那如画一般的容颜更是美丽得让人心惊,纤薄的唇,下颌是尖巧,看起来无比的纤细……那每一条曲线都好象是刻画出来的,用最鬼府神工的画笔。 想细细的欣赏这份美丽。 却更想用自己的手来拥抱这份这份美丽。 受到蛊惑似的,他缓缓伸出手,小心的扶住了她纤薄手臂,好象怕因为自己一个用力就会坏掉了一般温柔力度。 “我送你回去。” 她没有拒绝。只是咬住了唇,带着一种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黯然接受了一切的动作,柔顺的在他的引领下前行。 雪静静的飘着,空气里弥漫着雪的清香……雪是没有味道的,那应该是她的香气吧。 “你还真是天生就被人服侍的尊贵啊,身畔好像一刻都不能离开人,这样的你,我怎么会傻傻的错认为是……” 话未说完,不远处,已然看见宁夜宫的灯火通明,守在暗处等候的何度,带着些焦急走到了她的另一侧伸手扶住。 他慢慢的松开紧握住她的手,离开的刹那,他淡淡开口: “要怨就怨你为何姓夜。” 她好象喘不上气一般,胸口蓦然起伏着,然后把眼转向他的方向,透出了湿润光泽的唇,就轻轻的弯了一下嘴角,流露出了最凄惨的微笑。 “惬怀,罪不及宗族。” 然后,她优雅地迈步离去。 而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幽深的宫阁之中,握紧了拳头,指甲直刺入掌心。 有太多的事要做,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也不能例外…… 十月二十五, 皇后的生辰,在君王的默许下成为了隆重的典礼。 清晨的雾气弥漫,但是到了午后天气虽然依旧寒冷,但已然是雾过云散的艳阳天。 艳阳之中的皇宫,金壁辉煌的飞檐走壁,钧天歌吹。 皇宫的太极殿铺上了鲜艳的红绒毯,罗迦端坐在御座上王位上,夜熔坐在御座的左侧,接受朝臣的朝拜。 这样的日子,夜熔依旧是一身黑色的礼服,金线缠银绣出飞凤,下摆为水云如意纹,泛出暗暗艳红,华美如斯。但是,愈是浓烈的颜色,愈发是衬的她脸色苍白。 这样的朝拜一直从午后持续到傍晚时分,然后,华灯高掌设宴群臣。 宫人华服云袖,奉上了美味佳肴,殿内顿时香气四溢。 推杯换盏,君臣同乐之际,却仍是有人敏感的发觉出些许不同。 本应是进京来贺的灵州侯夜克索还有青州侯夜风名,以及刚刚到京的君王心腹莫惬怀都未到场。 这阵不安的微风悄然的在众人之间刮开,已有人在猜测,夜氏的权势是不是终于走到了尽头。 席下,夜松都一边虚应着一边掩饰着焦急,望向殿外,被岁月勾画出一条条纹路的额头已经冒出了密密的冷汗。 他转头抬眼,首座上夜熔冷然高坐,只是垂首,看不清脸色如何。九凤攒珠冠珠珞流曳,浓长的睫毛在她的眼下落下浓重的暗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蓦然,大殿的朱砂门洞开,带进了寒凉的空气。随之而入的是一身战甲的莫惬怀,被斑斑血迹溅染了的银色铠甲,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如工笔细绘的俊秀五官,仿若名剑出鞘,带着摄人心魄的锐利。 御座上坐着的罗迦看见他的刹那眼睛骤然闪亮,屏住呼吸,压抑着满心的激情,袍袖下的手微微颤抖着。 而在席下的夜松都忍受着浑身泛起的寒意,强自保持镇定。 “微臣来给娘娘送上一分贺礼。” 满殿群臣都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不由自主的全部寂静了下来。 莫惬怀微微一笑,露出野兽般的白牙,打开手中锦盒,放在了大殿的正中央,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扩散开来。 群臣都低低的发出了一声惊呼,夜松都的面上已然泛上了死灰的颜色。 罗迦的唇却向上弯起,毫不隐藏的露出了笑容。 “怎么了?” 夜熔沉稳地端坐在銮座上,微微侧着脸淡淡的开口,珠玉摇曳在脸颊两侧,尽是阴影沉沉,点点金色的火苗映在被浓密的睫毛所覆盖的眼眸中,顾盼之间仍是冷冰冰的。 “不知是什么样的礼物,让众卿家如此惊叹啊。” 第26章 “娘娘!!!” 夜松都摇晃者起身扑到在阶之下,沙哑的声音哀嚎出声。 “都侯,怎么了?” 她犹是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一惊,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握紧了扶手,清润和缓地问道。 “娘娘!莫惬怀呈上的是索侯还有风侯的人头啊!!!”匍跪在铺着红毯的地上,夜松都煞白脸上所浮现的是疯狂的愤怒,连视线都变得模糊:“娘娘您眼盲心不能也跟着盲了,您要为我们夜氏讨回公道啊!”。 “都侯,你起来说话。” 御座上的罗迦说完后,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淡淡的香、淡淡的灰,绕得人在她幽幽如秋水的面上,看不出是恨,是怨,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迷离如雾,深邃如夜 不敢再看,也不能再看了。 转过头看向夜松都,罗迦不急不躁,拖长着调子,没有任何感情开口: “他们是朕下旨处死的,索侯贪赃枉法搞得灵州民怨沸腾,风侯拥兵自重,勾结北狄意图谋反。朕,难道没有权力处置他们?”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陛下!” 听到君王的声音,正低着头的夜松都大吃了一惊。 第一次,他觉得当年龙椅上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个有着危险气息的皇帝,他带着冷冷的傲慢神气凝视着他,毫无感情的眼叫他如此清楚的知道,大势已去。 陡然,终是没有出声夜熔起身,优雅的行了一礼。 “臣妾不太舒服,先行告退了。” 不待罗迦答话,何度已经扶着她走下了台阶。 忽然,觉得腿上一紧,夜松都枯瘦嶙峋的手抱住了她的腿,哀号着。 “娘娘!!!你打算就这么抛下夜氏,唇亡齿寒,您……” 站在殿中央的莫惬怀,对于夜松都的垂死挣扎嗤笑出声,上前想把他拉开,却看见夜熔缓缓的俯下了身子,他下意识的止住了脚步。 她微蹙着眉,唇微微的抿起,在所有人眼中,这都是一副幽怨无奈的神情。 “都侯,您别这样……”漆亮没有焦距的眼,穿过他,不知落向何方,黄金璎珞下面色苍白,她的手从浓厚玄色的袖中伸了出来,苍白的,覆上了他的肩上,以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都侯,你还记得吗?夜氏祖训第一则,不杀同宗。” 夜松都有些痴呆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摇曳的烛光或浓或淡,在她的脸上映出了班驳的阴影。她略一抬眸,眼底有着慢慢地凝结成的水晶,她的樱红的唇开合着,阴戾的声音穿透了他的身体,但语调却出奇地柔和。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开口说话的她唇,惊讶于自己居然听到了这么冰冷的声音。 然后,仿佛察觉到莫惬怀的目光,她的眼转向了他站立的方向。 猫儿似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她,她却只是隐隐的露出了一丝笑意,便又对着在夜松都说了句什么,夜松都只是摇头,而她瞳孔转了转,笑痕已逝,但那其中暗含的意味倒是让莫惬怀心生上许多的警惕。 但是,殿内始终奏响的鼓乐之声,盖住了她的声音。 可近在咫尺的夜松都却听得一字不露,寒风穿过大殿,飒飒的音,愈发的显的这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里透着寒气,始终不及她极美的面上的蒙蒙晦暗。 “所以本宫只是效仿你,借刀杀人而已,本宫眼确实盲了,但是心还是看得很清楚的,你觉得呢?都侯?” “老臣从不为毒杀谢流岚感到后悔,老臣也要奉劝娘娘一句,老臣等人死后,虽然可让您掌控夜氏之权,但是您也要当心伤了夜氏的根基。” 夜松都惨惨的笑了出来,颤抖着身体勉强站起,举目四顾,殿上的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回避开。 “本宫既然敢做,就自然做好了完全准备,请都侯安心的去吧。” “原来瞎了眼的,始终是我,是我……”喃喃地念着,宛如着了魔般,一步一步地走向殿门,眼中渐渐充满了狂乱的神色。 然后,猛然一头撞向了雕龙的石柱,血从夜松都的七梁冠上缓缓淌出,染红了他雪白的发,流了满面,但他嘴角边竟还带着一丝笑意,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下。 奏着音乐,嘎然而止。 何度上前伸指探了探夜松都的鼻息,转身冷冷的回道: “娘娘,都侯碰柱而亡了。” 石柱上染上了暗红的颜色的龙鳞,每一片都是熠熠生辉,宛如鲜活。 朱色慢慢淌下,带着火的温度,泪的形状,血的颜色。蔓延着,把乌砖的地染上了玫瑰的色泽,却没有玫瑰的芳香,连空气都似乎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罗迦冷哼一声,从御座上起身,上前拥住了夜熔。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盯着死去的夜松都看了一会儿,方安抚似的对她说: “没事吧?” 夜熔胸口一阵气血翻腾,从他手底下把身子给挪了出来: “是有些不舒服,臣妾先告退了。” “等一等!” 刚要迈步,一个优雅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却是苏轻涪的声音,罗迦的身子霎时僵了僵。 一旁的莫惬怀却把猫似的眼细细眯起,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母后?您怎么来了?” 苏轻涪翠华摇摇,面庞在珠光宝气里泛着难掩的黑沉。 在吴贤妃,傅淑妃等人的簇拥下坐上了首座,一挥手衣袖。 殿上所有的人又都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望着面前越发紧张的情势。 吴贤妃马上会意,向罗迦款款走来,奉上了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密封的小罐,揭开来,里面躺着一个遍扎银针的精致草人。 苏轻涪看着罗迦接过,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彩: “皇上,这个是在皇后的宁夜宫里搜出来的,上面写的可是哀家的生辰八字,哀家倒要看看皇上要怎么处置她。” 殿内又一次响起了群臣嗡嗡交头接耳的声音。 巫咒,历来是皇室中的禁忌,而皇太后的身体最近确实是抱恙,皇后,怕是也保不住了吧…… “皇上,你就允许这个女子这么谋害哀家吗?” 苏轻涪端坐首座,一派的肃杀,仍是怒气冲冲的模样。 殿内气氛沉压压,没有一个人敢大声的出气。 罗迦看着心里一顿,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笑了笑道: “母后,此事还需详查,此时并没有证据不是吗?” 说着,罗迦的手悄悄的抓住了夜熔的手掌,许是殿门开得久了,丝丝的寒气从她的肌肤渗入,一直到骨髓,甚至更深的地方。 他们都觉得很冷。 “皇上,还要何证据?此物就是在宁夜宫搜出来的啊。” 手指搭在扶手上,他们私下亲昵的动作并没有逃过苏轻涪的眼睛,面上的神色更是阴郁了几分。然后她笑着,眼角堆出细细的纹路,隐隐戾气重生,却是放软了声音。 终于,夜熔抬起头来,细若蚊声地在罗迦耳边道:: “真是心急,连一刻都不肯多等啊。” 往日白玉无瑕般的脸孔泛着潮红,她猛然转身,却被罗迦狠拉一把,身子不稳跌进了他的怀中。 她挣扎不过,便微微仰面,凤冠所垂珠幌璎珞如水流般四下分散,黑宝石般的眸子里却是恨意外露。 “你们母子这是做戏给谁看,要不要我直接去了冷宫,才省得你心烦。” 握在她腕上的指紧了紧,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终于变了脸色,缓缓道: “住口!” 首席坐着的苏轻涪,气得衣袖一甩,放在上面的酒水洒了一桌,沿着桌面稀呖呖的流了下来,那纹绣着富贵牡丹的衣袖也被打翻的酒浸了个透湿,淡淡的化开,一团粉色。她却无暇理会,高喝了一声: “来人。” 随侍的宫人扶着一名眼上缠着白布,一瘸一拐的宫人走上了殿。 “你告诉皇上,当日你在宁夜宫都看见了什么!” 那宫人跪在罗迦脚下,颤抖着声音开口道: “奴才那日看到皇后娘娘在进行巫咒,所以娘娘才刺瞎了奴才的眼,陛下请您明察啊。” “陛下,虽然是皇后,但是蓄意谋害太后,也罪不能恕啊。” 一直悠然立于罗迦身侧的吴贤妃适时开口,秀美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此时罗迦才觉得那宫人依稀相识,然后方才想起,那日在宁夜宫跪在碎片上的宫人。 他心念一转,终是迟疑了,复杂的眼光看在向怀中的夜熔,缓缓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感觉到他的温度,在一点点的撤离,她有什么东西慢慢的压上心头,沉甸甸的,压得她无法喘息。 而他,却觉得有千根丝缠在身上,软绵绵的,缠得他不忍撤手,仿佛有人在他的骨上刻下了一句咒语,想留,不能;想舍,心痛。 犹豫再犹豫。 “陛下,此事还是从长计较的比较好。” 娇柔而慵懒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传入众人的耳中,原来是一直站在苏轻涪身后的傅淑妃。 殿内众人又是一愣,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调转向了傅太傅。 但,只见他眉头深锁,神情莫测。 “皇上,人证物证聚在。”狠狠的瞪了傅淑妃一眼,苏轻涪重现看向罗迦,眯着眼,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你还要袒护她吗?” 罗迦转头和莫惬怀对视,只见那猫儿眼透出一丝极淡冷笑,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 “来人……” 罗迦森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开始回荡。 莫惬怀看着夜熔,带着一丝深藏的痴迷。 第27章 苏轻涪看着夜熔,带着隐约的痛恨。 吴贤妃看着夜熔,带着一抹快意的笑。 傅淑妃看着夜熔,目中精光一闪。 傅太傅看着夜熔,如释重负。 而夜熔站在殿中,一袭黑衣,看上去依旧是美得扣人心弦,淡淡的烛光下,恍如蒙上了一层清艳,显得那么地虚幻。 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罗迦却陡然觉得他们是那么遥远,远得他怎么都无法触及。他很想过去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可是,他的身上已经被覆上重重枷锁,仿佛有千斤重,迈不动,跨不开,只能定定地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 “把皇后夜氏暂时押往冷宫……” “恶……” 就在宫人要冲上前时,夜熔的身子陡然一晃,跌在了地上,呕吐了起来。 “娘娘,您怎么了?娘娘!” 何度惊呼着上前扶住她。 她似是止不住的干呕着,却推开了何度相扶的手臂。 她等着,等着罗迦上前。 他……会过来吗,会过来抱住她吗? 可是,他并没有过来,她能感觉到的只是那静静而望的视线。 除此再无其他。 而那样的凝望代表着什么?她是如此清楚的知道。 “愣在那里做什么?来人!还不传御医。” 那边傅淑妃急斥道,哪里顾上是否僭越,眼神转了一圈,瞥见伏在地上女子,虽呕得辛苦,但眼里却尽是妖娆笑意,阴恻恻,仿佛奈何桥畔的繁花似锦。 傅淑妃心里狠狠的缩了一下,暗暗咬牙,便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 张口还欲再说什么,却听见苏轻涪冷哼一声,察言观色,便立该禁声,脸上却是渐渐发白。 夜深了,冬寒依旧。 夜松都的尸首已经被悄悄的拖了出去,又点上了浓郁的紫檀香,空气中熏香的味道渗入了血的味道,又香又腥,象是枯骨中盛放的藤花,一缕一缕地把人缠上。 通明的烛火,照得苏轻涪的脸阴沉沉的,看不真切,越发森冷的目光越过众人,定在夜熔的身上,半晌无言。 不会,不会,不会这么快。 在自己和夜氏的争斗中,自己几乎输了半生……输了那份可望而不可及的痴恋,输了自己的父亲兄长,几乎被掩埋了所有的青春年华…… 如今终于即将看到夜氏的覆灭,所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夜氏,不可能永远那么幸运。 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了心头的的怒火,手指在黄梨木制的桌子上面扣了两扣,缓声道: “去传李太医来。” “扶皇后去内殿吧。” 终于,罗迦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是陌生的感觉令夜熔惶然心悸。 太极殿的内殿,铜鹤昂首吐出薄雾,袅袅的烟雾弥漫。 高贵的君王以及盛装的太后倨傲地坐在交椅上,烟也迷离,雾也迷离,任谁也看不透他们眸中的底色。 站在君王身后的莫惬怀,望着夜熔,流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同样动摇着的温柔,但是银色盔甲上已然干涸的血迹,却显示着那温柔的冷漠残酷。 蛟龙从床柱上盘旋而下,被碧色锦纱覆盖,烛光流溢,碧波若繁银。 倚在湘绣的美人靠上,夜熔如玉的容颜苍白,黑潭似的眼睛像嵌在脸上似的,伸手拂开去几缕贴在额边的散乱发丝,嘴角却是露着冷笑,静静的接受李太医的诊脉。 李太医跪在脚踏上,半晌收回手,与往日见他的神情已然多了诸多的不同。 起身,重又跪在罗迦和苏轻涪面前,沉沉开口道: “启禀皇上、太后,恭喜皇上、太后,皇后娘娘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霎时间,所有人都变了颜色,殿内那般的安然寂静。 唯有一盏长信明灯,幽幽,幽幽,摇曳绕梁。 床上女子挺直的脊背松了下来,柔若无骨地蜷卧在的榻上,微睁着深黑的双眸,毫无焦距的目光不知落于何处。但,笑意终是到达了眼底,莹莹的眸光,脸上尽是笑意,妖媚的似彼岸花,吐露红丝。 罗迦只觉得胸口很痛,痛得想要炸开一般,藏在纹龙衣袖下的手,紧紧的,紧紧的握住,刺痛支撑着他不让自己的流露任何情绪。 吴贤妃却是没有那么大的定力,她几乎以扑上前的姿势拉住了苏轻涪的衣袖,芙蓉娇颜上几近梨花带雨: “太后,太后……” 话说到最后,吴贤妃却是不敢再往下说了,苏轻涪的脸上早就看不出来喜怒,只是定定的看在一处,过了一会见吴贤妃不再说话,便挑眼向她看去,声音却还平缓如常: “没事,没事!” 到了最后,得到的还是这样的答案。苏轻涪觉得自己很想笑,真的很想笑,笑到眼泪都要流出来的那种大笑,但是她还是冷静的克制住自己,看着身畔同样呆住的罗迦,一字一顿的说出仿佛毫不相关的话语: “皇上,夜氏的罪人夜松都等人虽已伏法,但是牵连者众多,你看……还要怎么办?” 罗迦嘴唇动了动,模模糊糊地吐出了几个字: “惬怀,你说呢?” 一直冷眼旁观的莫惬怀收回玩味的目光,身体微微弯下。 那边夜熔一颤,回眸轻轻的,可以倒映任何事物,却无法反射任何事物的眼,仿佛哀求的望着他。 是在求我吗? 这么想着,他猫眼满足的弯起,好心情的笑着对罗迦说: “皇上,牵连人等定然不能放过,但是今日是娘娘的生辰,且又有了龙脉。微臣看,不宜过多杀戮,毕竟……罪不及宗族。” “那好,这件事就交给你还有太傅来处理吧。” “臣领旨。” 揖礼,退后,不经意对上苏轻涪异样的眼神,看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却是放肆的留给了苏轻涪一个大大的笑脸。 然后转身大步离去,铠甲随着步伐发出金属特有的尖锐声音,面上却是渐渐地敛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目光变得像冰刃般锐利。 第十四章 苏轻涪不冷不淡的扔下一句,皇后有了身孕,就好好休养吧,其他的事情不用再想了。 也领着妃嫔离去,内殿内就只剩下了他还有她。 天青色的绫罗帐内流苏低垂,熏炉中溢出丝丝缕缕的香雾,洗淡了昏黄的灯光。花梨木的桌面上的鎏金烛台,被烛泪缓缓地淌过,凝成了一颗颗相思的红豆。 罗迦替夜熔盖好了被子,坐在她身边关切地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还会难受吗?” “不会。”有些虚弱地摇了摇头,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靠住罗迦僵硬着的肩膀:“好多了。” “那朕就放心了,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一下吧。”犹疑了一下,罗迦还是开口,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艰涩:“都侯他们……” 那样的声音,让夜熔身体止不住的一抖,然后使劲的深深的靠进他的怀中。 今夜似乎特别冷,也许是这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吧。 可是他的怀抱还是很温暖的,她将脸贴到他的胸口,倾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声,嘴角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苦笑。 “皇上不要说了,臣妾都明白,从来生在天家都是身不由己。” 锋利的刀子在心口上狠狠地捅了一下,血淋淋地痛。罗迦蓦然苍白的脸庞上闪过一道扭曲的阴影,象青蛇一般,最后还是勉力温柔的开口: “不说了,今日毕竟是你的生辰,朕叫人做了一碗茯苓鸡汤面,你来常常。” 接过宫人奉上汤面,罗迦笑道: “朕知道你不喜药味,所以特地吩咐他们细细的熬煮,如今茯苓的味道也失了大半了。” 她看不到,却能闻到药味依然四溢。 记忆里的味道,是他亲手执手来喂,一口口送到躺在榻上的她的嘴里,看她被药味弄得蹙了眉,他却依然轻笑相陪,后来自己也受不来那茯苓的味道,笑都变成了苦笑……那些细细的飞灰一般的过往…… 正发愣,便有一筷面送到她的嘴边,她皱着眉,下意识的抿紧了嘴巴。 叹息着,他才发现,她在对着他撒娇。 仿佛在说,她才不要。 带一脸笑意,无奈的看着这样的她,他拿着碗,饮了一口,然后覆上她温和柔软的唇,茯苓鸡汤流和着自己的气息流入她的嘴中。 她想要挣扎,可是却使不出力气,双手只是软软的挥动了几下。 许久,她依偎在他的怀中,不住的喘息着。 可是在他的眼无法看到的角度,她的眸子里有火的苗焰,狂烈地燃烧着,亦有冰的痕迹,阴森地凝固着。 “这是什么香,熏的我头好痛。”蓦然,她软软地咿呀了一声,抬起头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带着点点忧郁、点点落寞:“何度,换一种来,就用那个北狄贡来的青豆蔻好了,我喜欢那个味道。” 何度在帐外闻言捧进了黑檀盒,来到铜鹤的熏炉旁,拿出来铜隔子上的檀香木。然后,打开了盒子,把青色雪脂似的豆蔻香沫铺在了上面。 隐隐的手似乎抖了一下。 罗迦本是有些好奇的看着何度换香,可是夜熔轻轻的笑着,摸索着将手伸到了他的眼上,抚摸着。 抚摸着他的眼,抚摸着他鬓角柔软的发丝,他面孔的轮廓,他如刻的鼻梁,他薄薄的唇,尤其爱抚摸他那修长的眼的形状,一下又一下,冰凉的指在他的面上徘徊。 这是她除了毒发以来,第一次对他如此亲昵。 第28章 他恍惚着,而后温柔地将她抱在怀中,用小心而笨拙的动作,小声地哄着她,一口一口地喂她吃着面。 夜熔卧在罗迦的臂弯里,乖乖地吃着,迷离的眼时不时眨着,仿佛是害羞一般带着点点天真的妩媚,含着汤汁说着: “以前爹爹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传说,女娲造人时,有一种人她忘记了装上心。无心就无爱……无心人混迹红尘,逍遥快活,可他却不会爱人,他会假装爱你,假装到他自己有时候都无法分清真伪,但是,只要利益相牵他就会毫不犹豫的舍弃。于是他的爱人无法忍受,跑去祈求女娲,女娲怜悯她的痴心,告诉了得到无心人爱的三种方法。” “什么方法?” “第一种,亲手织一件锦衣,衣裳上面不能有缝口,也不能用针线,把这件锦衣穿到了无心人的身上,她就会得到他的爱。” 她紧紧的抓着他的手,秀气的眉尖蹙了起来,笑着说着。 “这好像不可能啊,第二种呢。” 他不甚在意的问道。 “第二种,找到一块土地,必须位于海水和天空之间,不能与天空相连,也不能和海水相接,找到了她就可以成为他的挚爱。” 她伏在他的胸前,他……很温暖……而她毫无顾忌地索求着他的的温度。 这样偎着,不愿离开。 只是因为今夜特别冷,她想。 “还是不可能啊,第三个呢?” “我忘记了……” 呢喃着,夜熔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着,弯成了一扇优美的弧形,在象牙玉般的肌肤上投下了淡青色的阴影。 根本没有留意她说些什么的罗迦痴痴地看着,不由心中一荡,想去伸手抚摸那精雕细琢的脸庞,他的手指抬了起来,但是,顿了一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他猛然从床沿边站起。 “你好好休息,朕还有一些事情,先走了。” 想转身离开,夜熔却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回首。 她的眼迷离着,细软声音仿佛是瑟瑟的琴弦,挑动心头悲哀的、哀伤的调子。 “别走……” 罗迦下意识的避开夜熔的视线,低声道: “朕,必须得走。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能耽搁。” “罗迦,我有了你的孩子。”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是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地抓着他的衣袖。“留下来,别走。” 她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似乎在恳求着,委屈的,不再是那样的高傲和冰冷,就象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因受到丈夫冷落而微微伤神。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从她手中扯回明黄纹龙的袍袖,然后,他大步离去。 她匐在床上,感觉自己的肌肤好象要被撕开,如此鲜活的痛苦,那片迷乱的记忆,竟如此鲜明的到了眼前…… 他,已经放弃了,他已经放弃了一切,一切…… 她用尽了全力,却再也无法找回。 如今,他们终是成了敌人…… 浅浅的豆蔻香还有炭火的暖意,却掩不住这满殿的灰败味道,如腐蝶振翅,振不起春日明媚。 灯火通明的乾涁宫,无人敢出声也无人敢睡,随侍宫人,悄然无声的换下烛泪垂垂的残烛,燃起的新烛,在三更天里泛出幽光。 殿中的莫惬怀已经换下了盔甲,一席浅紫的锦袍候在一旁,看着罗迦并不是十分不好脸色。 “怎么突然偏帮起了夜氏,这可不像你啊,惬怀。”坐在御案之后,罗迦脸色阴狠,飞扬入鬓的眉愈皱愈深,是透着一抹灰青,眼底渗出来是煞煞黑气,连笑也是阴冷:“这么做,收了什么好处吗?” “噢,好处很多。一来可以有借口护着夜氏,二来可以看到太后暴跳如雷长的样子,三来嘛……”莫惬怀却仿佛没有看见罗迦的神色,狡黠地眨了一眼,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可以逗逗傅太傅,您是没有看见,他听到您要放过夜氏宗族,胡子一跳一跳的,脸都绿了。” 明明如画的五官,却被他做出这般不正经的样子,罗迦看了终是忍不住,冷笑化成了真正的笑意,脸色也明显的好了许多,眉眼间也不再透出青气。 “臣,帮的可是陛下您啊。”看到罗迦笑了,莫惬怀更是挑眉挑眼的笑着,但像猫似的眼睛里暗暗的浮起了一层精亮的光:“夜氏要是现在彻底铲除,趁机崛起的不是苏家,就是傅家,到时候怕是陛下您的烦恼没有解决,反而增加了。” 罗迦抬眼凝视莫惬怀,没有答话,只是端起黄釉的茶盏,不饮,把玩着。眼里多了几分晦晦的味道,笑虽然挂在唇角,到了最后隐隐的还是透出几分无奈,几分苦涩。 “再说,您打算把青州那十多万兵马怎么办?难道也要全部处死不成?” 莫惬怀的语调慢了下来,端起茶杯来品了一口,其实他还想说,皇后如今又有了身孕,只是细想了想,又咽了进去。 罗迦沉吟着,确实,要是真的一并铲除夜氏,麻烦还真是不小。盘根错节的关联,虎视眈眈的外戚苏氏……现在虽然用莫惬怀杀了夜氏的三大肱骨,但要想执意连根端起夜氏,怕是自己也要伤筋动骨。 “夜风名的兵符你拿到了吗?” “陛下太小看微臣了,自然是拿到了。” 莫惬怀冷哼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物件,放在了御案上。 无礼至极的举止在他作来倒是透着几分孩子气来,罗迦不由好笑。 兵符不曾有何稀奇,只是个古玉雕成牌子,摸上手便是幽幽一层玉脂,玉色通透,一看便是知是千金难求的珍宝。 罗迦拿在手上翻看,玉的一面刻着‘夜’,另一面刻着‘兵’。 手指在古玉之上抚摸片刻,便重新递还给莫惬怀。 “三日后,你启程去青州,稍后……朕再给你十万兵马。” 说罢,罗迦从御座上起身,手指着案上平铺的地图。面上露出的笑,在烟熏雾燎里的檀香里有些虚虚的。修长的指,指在边界纵横的曲线上道:“北狄一直占领着古、临两郡,那是要塞之地,易守难攻。有了这两郡,北狄就像一只沉睡的老虎,随侍准备着扑食我黎国,所以朕要你第一步,先把两郡夺回来。” “那可是场硬仗,而且据臣所知,国库……并不充裕。” 手依旧的抚在地图之上,墨色浓重,在白晰手指幽幽一层微光。 罗迦嘴角勾上几丝的笑意,眼微微往上挑起,黑深潭似的眼睛想不透在想些什么,只是在烛光映衬之下闪烁不定。 “无妨,难道你忘了,夜松都、夜克索等人的财产,哪一个不是富可敌国,军饷是足够的。” “那臣一定会为陛下打一场漂亮的硬仗。” 听到罗迦的话,莫惬怀眉眼笑如弦月。然后,伸手拉着罗迦明黄的衣袖,那份亲呢全不似君臣之间,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道:“明知这个要求提了陛下您会不高兴,可是臣还是得说。临行之前,臣必须得见一下皇后娘娘,而且最好是私下的。” 衣袖被握的死紧,连抽都抽不出来,罗迦那眼一眯,看着古怪刁钻的莫惬怀,神色凝了半晌,终是无奈笑道: “这么大的人了,还没有个正经样子,还不松手。朕回头会替你安排的,不然……青州那十几万的军心真是不好办。” “谢皇上,那么臣先告退了,看来您今晚还得去太后那里好好解释呢。” 松开了手,莫惬怀躬身行礼,低垂下的猫儿似的眼睛里面满是捉摸不透的笑。 罗迦走进静寿宫时,时辰已经很晚。 苏轻涪端在在那里,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保养得宜的面上再也掩不住憔悴。 “母后。” 刚刚说完,罗迦就觉得自己的脸颊就受到了一个强烈的冲击。片刻之后,一阵热辣突兀的从脸颊上蔓延开来,疼痛让他知道自己刚才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然后,他冷冷的用手背抹去了嘴唇旁边的鲜血。 两人便都没说话时,一时间这宫内的气氛便沉下来。 窗外寒风吹过,飒飒之音,愈发的显的这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静寿宫透着寒气,晃悠悠的烛光,带着两人的脸也是一层蒙蒙的晦暗。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望着,但是谁都无法从对方那仿佛笼罩了一层面罩一般的脸上看到任何表情, “皇上,知道哀家为什么打你吗?” 许久苏轻涪忽然冷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逼视着儿子缓缓开口。 罗迦心里却是一震,看着苏轻涪。 她黑发散乱,眼里却是恨意外露,死人一般的脸色,说话时浑身战栗,手扶在案上,仿佛连站都站不稳: “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可以,可以让她怀孕!!!” 仿佛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再没有一丝的激动,只是冷静的叙述。 “当初是你自己执意要娶她,哀家以为你娶了她,自己会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罗迦终是迟疑,垂下头去。 “朕,一直都再注意,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一次,一次就已经足够了,她现在是皇后,她的孩子不仅仅是嫡皇子,还是夜氏的继承人,这样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皇权还有夜氏的真正统一!那么,你怎么办?你现在一念之仁不肯清除夜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这个皇帝还能不能当?!你这个皇位还怎么坐?” 看着罗迦,他波澜不惊的脸色看不出来有何不同,她的儿子素来是寡言的,也是少情的,到了此刻依旧是无甚言语,或许,他的情绪总是在她看不到的时候才爆发出来。 第29章 这样想着,苏轻涪脸色先白后青,踉跄后退,尔后重重坐回椅上,半晌沉着脸色,阴恻恻开口: “如果你肯听哀家的,铲除了夜氏,她这个皇后若是膝下无子,且少了夜氏的支持,那还不是捏在你的手心里,任你团弄。” “皇上,现在虽不知是弄璋还是弄瓦,但也确确实实为一大隐患。这后宫里每个女子都可以怀孕,唯独,唯独她不可以,你知道吗?你的孩子绝对不能让夜熔来生。” 苏轻涪半垂下的眼,忽的浮起一丝笑意来,那笑意几近狰狞,全然不见往日雍容高贵。“哀家不能帮你做什么,宁夜宫那里,防的太严,这偌大的皇宫里,除了你谁也不行。” 说完,才敛了笑,眼在暗色之中,微敛,拦住半点光,沉沉的暗孽渐生,散发着几欲咬噬的狠意。 窗外风若狂号,殿内的灯烛摇曳,那簇火焰,明灭不定,满是透着妖异的鬼魅。 罗迦站起身来,推开窗,狂笑着的风,吹尽烛气,伴着一阵寒凉的夜风吹了个透心。 窗外树影婆娑之下,沙沙的响,那沉沉夜空…… 他闭上眼,脑中出现的却是那个一袭黑衣的女子,她的冷凝,每每在他温柔以待的时候,盈盈婉约,幽幽落寂,说不出是高雅或是妩媚,偏偏是那一抹惊艳。 “朕知道,母后,你说的朕都知道,朕……已经做了,那个孩子不会出生,不会……” 说完,罗迦只觉得额头只是一阵一阵抽痛,但是仍转头将眼神看向苏轻涪,那眼底下浮挂着暗青薄雾,蔓延开来,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看着面前穿着明黄龙袍的儿子,看着他为情所困的神情,苏轻涪的老态也明显了起来,然后发出一丝连她自己也不懂的叹意。 廊外灯火通明,透过窗,落在地,灯影幢幢。 第十五章 十月二十七。 皇宫中的风波并没有波及到民间,莫惬怀只带了数名侍卫随行,向白云寺来。 白云寺是是镜安城外一所香火鼎盛的寺庙,但由于今日并不是佛家进香的日子,是以静静的。前方供奉的香火袅绕的大殿中,连敲出来的木鱼声,都显得极为的空洞。 殿中正在为佛上香的白发苍苍的主持,只着一件灰色僧袍,见到莫惬怀进来躬身揖了一礼。 莫惬怀急忙还礼,然后道: “大师,请问今日是否有一年青夫人前来上香。” “阿弥陀佛,小庙有凤来仪,后院梧桐引落禅房。” 莫惬怀看着主持怡然的神色,心中一惊,却暗自骂了声,老秃驴。 放下了沉沉的香火之后,对随行的侍卫吩咐了一声,离了这烟熏火燎的地方,迈开步时,一声佛号,穿过重重烟雾在耳畔响起。 他回首,看那笑的慈眉善目的方丈,竟和那泥胎金漆的佛像相差无几,忙敛了眼神,快步离去。 白云寺的后院,少了许多尘世烟火的味道。东风在庭前吹过,卷起一地的萧索。古刹光影幢幢,落到人身上便是重重的黑,他信步而行,正不知哪里有凤来仪,便看见几名侍婢装扮的女子聚在一处禅房之外,并不敢低声闲谈,只是安静的守在那里。 他心下一笑,便不理婢女门们惊异的目光,直接走了进去。 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香烛之味,朝阳的窗却紧闭着,阳光从窗棂间丝丝缕缕地射入房内,在房中的陈设上划下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影痕。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清风冷禅,一室白壁,衬着一种死水一般的静谧。 夜熔倚在湘妃榻上,好似睡熟了。 倒是侍立在一旁的何度见是他走了进来,着实的一惊,张嘴便要呼唤,却被莫惬怀给制止住了。 她倚在那里,乌黑的云鬓,簪环步摇卸在了一旁,那绣着绯红的牡丹金线绣纹的玄色罩衫,衬着她细致的容颜肌肤,仿佛有一种光丽艳逸,又有一种娇娜不胜。 莫惬怀坐在榻旁的束腰椅上,慢慢低头看着她,呼吸之间,又有一股隐隐约约幽微芳馥,甜香流转,带起一种属于她的气息。 这心境便兀自的安宁了下来,那是一种心都被填满了一般的空宁。 而夜熔依旧毫未察觉的躺在榻上,熟睡未醒。 他等了许久不见她醒来,那手便轻轻的覆在了她面颊上。 他刚刚从外边进来,手还是极冰的。 她似乎很排斥,蹙着眉避开了一点。 他笑着又把那双冰冷不依不扰的包了过去。 黑缎的袖在她白玉似的手臂上轻滑了一下,那眼便徐徐地睁开了。 当夜熔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脸正紧贴着一双手,耳边听到的是那个冰冷的人的呼吸声,她还可以感到在脸颊上那五指的寒度,冷的象冰硬的铁。 她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眼睛里流转着似醒非醒的朦胧,然后,她呢喃了一句。 “罗迦……” 莫惬怀的心头一紧,手猛地撤了回来,转眼便看见了何度面上似笑而非笑的神情,顿时恼羞成怒,开口喝道: “出去!我同她有话讲!” 她这才惊醒过来,玉颜煞白如雪,唇亦是发了浅浅的白,无一丝血色,仿佛三千红尘之外暗自憔悴的一弯月色。 “何度,你先下去吧。” 何度的眼睛静静地瞧着莫惬怀,然后,垂眸,青衫一拂,回身离去。 禅室内就生下了他们两人,却都一时无语。 她也不急,无法视物的眸中秋水潋滟幽幽静静,摸索着就要起身。 “陛下,今日本就是替我约的娘娘,所以您是等不到他的。”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感觉到她瑟缩的一抖,想要躲开,他的手一紧,强行的帮她在榻上坐了起来。 身体被牵动时,夜熔皱了皱眉,脸色比刚才似是更加白了几分。 莫惬怀也皱了皱眉头,拿起一旁的玄色披风,径自帮她披上道: “一夜夫妻百日恩,怎么你每次看见我都摆这么难看的脸色。” 毫不意外的看见夜熔惨白的脸又刷地红了,方才好心情的笑了出来,拉着她的手道: “我要走了,走之前自然是想尽各种名目要见见你啊,胭脂。” “启程去青州,对吗?” “胭脂,真是聪明啊。” 他一震,视线霎时落在她的脸上。可是在她的神情里,是那么一贯冰冷的高贵,他竟然看不出其它的情绪,他竟然捉摸不透她。 自袖中取出那方玉,放在她的掌中,她的指在接触到玉的刹那一抖,白皙纤细的指随即摸索着。 “兵符?”夜熔幽幽地道,眉宇间充满了宁静的忧郁,可是被深埋在其下的却是深沉而浓郁的痛苦:“他真是等不及了呢,连一刻都不肯多等。可惜……这兵符拿着也没有用,毕竟这是夜氏的兵符,所以你来找我,对吗?” 看见她怔然的模样,虽然明知她看不到,他还是下意识的垂下了眼避。 而她,见他不答话就继续说着,她的语气虽然还是那么淡淡的,可那张绝美的容颜上,瞬间却闪现了一抹那么清晰的怨怼之色,虽然很快便消失了,但她的语气已因而出现了微微的波动。 “我知道,其实……你和他一样的怕我,畏我夜氏的权势,惧我家族一脉承袭的手段……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你也并不想看见我。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谢谢。” “谢什么?” “谢你那一句罪不及宗族……” “你不用谢我,我其实也是有目的的。” 莫惬怀轻笑,唇红齿白,如工笔细绘的脸庞添上了三分的柔,三分的傲,手掌沿着她的肩,抚上她优美的颈项。 轻轻压着她的后颈,迫使她的脸微仰向他,唇角笑意又加深了许多,声音很柔和:“说起来,咱们都是怀着目的的。那日你深夜相候,为的不就是我一句‘罪不及宗族’。而我今日来,也是想要藉你一臂之力。陛下他让我明日启程赶往青州,随后会再调给我十万兵马,他命我拿下古、临两郡,然后正式向北狄开战。所以,我不得不来找你……” 他的指挑逗似的在她的颈间游走,信手拈来,便把她藏在里衣的黄金灿灿的璎珞掏将出来,托着锁细看,却猛然一惊,上面独角蟠龙围成的‘熔’字,分明是…… “这个!!!这是北狄王悱熔的信物,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你怎么知道……”她讶然,仓惶应变,抬首就要夺回落在他手中的金锁,但是脑中蓦的闪过了什么,眼中精光一掠,却浮上了一层复杂之色,仿佛搀杂了其它不被预期的惊讶,那冰凉的指顿在空气中,然后攀上他的脸庞婆娑不断:“怎么在我身上不要紧,我到是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是北狄皇室信物的?其实……我一直很奇怪,莫家,连王侯都称不上的末等士族,竟然会出了你这样一个风神玉秀的男子。说起来,你跟罗迦长得还真的很像,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梁,飞扬入鬓的眉,还有细长的眼。” 他一震,回视着她。她的指在他的面上细细摸索,却仍然云淡风轻地说着,突地将头放在他的肩上,在他的耳畔温柔低语,但声调里潜藏着一丝浅浅的冰冷: “我曾听人说过,当年的福王锦渊流亡北狄,曾眷养过一名歌女,后来在他死后那名歌女也下落不明,传言是被北狄王悱熔收养在宫中。” 他惊疑地望着她,敛了笑,眼内弥漫起怒意,左手猛力拉住她,反手钳住她的下颚,将她更压向自己,瞬间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气息交缠,但却并不暧昧,倒像是两只剧毒的眼镜蛇,纠结缠绕,只为伺机毒杀对方。 第30章 “住口!没有想到双目失明、娇生惯养的夜氏郡主,也会知道那么多连北狄王公大臣都不曾知晓的深宫密闻,看来你和悱熔果然不是一般的关系!” “福王的儿子,罗迦的堂兄,说起来你比罗迦更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呢。”她微微笑着,含着芳香的气息,喷吐在他错愕的面上,好似一个个含着剧毒的轻吻:“怀着那样目的接近罗迦,让在深宫长大,生性多疑善变的他欣赏你,信任你,可想而知你吃了多少苦。但是小小的莫家是绝对帮助不了你的,帮助你的只有……杀父仇人悱熔,对吗?而你,在看着他的时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你的长相、你的才华,还有你这个人……并不输于他,甚至比他更加出色,而你必须讨好他,卑躬屈膝的侍奉他,看着他君临天下,看着他享受本应是你的一切……” “够了!!!” 他再也无法忍耐,反手便把她甩开。 她猛地跌落在地上,膝盖撞上地上,当即疼的快要岔了气。但她并不管身上传来的剧痛,只是仰首把眼转向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里却还是露出了许多的笑意。 “你一定在想,我真可怕,是不是?其实,这个即使北狄王公大臣,也见得那么快认出的黄金锁,而你竟然一眼识出,就不得不让我深究你的身份……” 莫惬怀脸色变了几变,却仍是阴沉着,如深潭般的眼睛狠狠的盯着地上的女子。 禅室中,莲座观音前奉上的香还燃着,香烟淌成一行薄雾,温柔地缠绵于空气之间,如丝絮袅袅,遮住了她似多情似无情的眼,也迷离了他的双眸。 她白皙皮肤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露出一层粉色,挑起的眼,黯黑好似潭水,幽幽的一层光,淡色嘴唇紧紧的抿成一线。 许久,莫惬怀反笑了出来,伸手扶起了,但手底下的劲道加重了许多,夜熔额上顿时浮起一层冷汗。 扶着她坐下身来,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只是那眼略阴了些,伸手拂开她垂落在眼前的黑发,他依旧让自己笑得如沐春风,刻意平缓着声音,却是依旧压抑不住,如剑在鞘中欲出的杀意。 “你真的看不见吗?我真的很好奇,像你这么聪明可怕的女人,谁能毒得了你。” “我无意中知道了你的秘密,想必你现在很是不放心,那……我就用一个秘密来让你安下心来好了。”她鬓发蓬乱,却自有一股高华从骨子里透出,优雅地抬腕,将他落在她面上的手掌拨开,微微朝他一笑:“毒瞎我双眼的,是我最爱的人亲手喂给我的一碗面,那日是我十四岁的生辰,当时他也跟着吃了,所以我毫不怀疑。呵,你不知道,那时得我觉得多幸福,多幸福……如果那是梦境,我曾希望一直沉迷下去好了……我宁可自己一生、一世,永永远远,都不要醒来……一年半以后我在幽州骤然毒发,灼骨销魂之毒……命是救回来了,但是眼睛已经保不住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下的毒,据我所知那灼骨销魂是极慢性的毒药。” “本来也是不知道的,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怀疑到他……后来他身边的宫……随侍的人……在被处死之前送出了口信,叫我当心灼骨销魂之毒。可惜那时已经晚了……你知道吗,他们知道我没有被毒死之后,又派来杀手暗杀,何度,原本是叫做夜度的,他当时舍身救我,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说道这里,她却笑得愈加浓了,泛着浅灰的唇,吐出的是比雪更寒的温度。 “我爹爹那时已经被夜松都给缠住,他……始终不服爹爹以一个外姓之人的身份统领夜氏,但是我夜氏祖训第一条,不杀同宗。于是,他同苏轻涪联手向爹爹投毒,爹爹自顾不暇……” “按说灼骨销魂是天下奇毒,救下你性命的人应该不难解谢王爷的毒。” “北狄神医奉旨,只救的我一人。爹爹活着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他怎么会救爹爹。”嘴唇依是一个淡淡笑意,眼神却是凉薄许多:“所以,我恨,我恨北狄,不论你怀疑北狄的君王和我是什么样子的关系,我都恨不得杀了他。所以不管我和悱容是什么关系,即使要犯下滔天的罪恶……我也愿意,即使万劫不复,我也能承受!” 她直视着他,那语气维持着平静,却带着某种慑人心肺的寒意,使人浑身战栗。 “你也是吧?惬怀,在北狄皇室长大的你,对你的杀父仇人悱熔,就没有半点的怨恨?其实……在来白云寺之前很头痛吧?既要稳住那十几万的军心,又要对北狄摆出上下一心的开战姿态,还有要消除悱熔对你的怀疑和戒备,提防他们在罗迦面前揭露你的身份,惬怀,你真的很难啊……” 他再度惊跳了一下,那片刻的沉默,停留在空气里却像是一种压抑的恨意,使得那丝原本隐隐飘荡着的暖意,在一瞬间都被抽尽,只余寒冷。 她的话一声声,击在他的心上,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抽搐般的痛着。 可是那痛着的下面,又有着隐隐的欣喜,这许多年来,从没有一个人如此的懂他。 “你呢,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呢?你借刀杀人除掉夜松都等人,你就以为顺利的接掌了夜氏了吗?如果不是你怀孕,恐怕你连尸首都不会找到吧?而且你以为他们会让你这个孩子顺利出生?在那个皇宫里所有的人都在盼望着这个还没有成型的孩子的死去。送子观音?即使你再怎么诚心的祷告,都是没有用的。” 这尖锐的质问,在那一瞬间仿佛直刺她的心底,在室内的那一片死的气息弥漫中,凝结成冷酷如冰的利刃,割开了保护在她心上的那层纱,将最脆弱的暴露在最残酷的人面前。 “惬怀,你想要你应得的王位是吗?我可以帮助你,比悱熔更加能够帮助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手伸了过去,覆在她的腹上,细细看着她如玉面容,再不掩饰自己隐藏着的阴寒傲骨:“你现在这里,是他的骨肉,这个孩子生下来,对我百害而无一利。” 她漫声一叹,躲开了他大掌的抚摩,撇开了脸垂下眼帘,也掩起一腔无人得知的难解思绪。连她的最后一句低喃,也被她含在了唇间,将说未说,轻似无语。 “你真是天真的可爱,惬怀。孩子即使不是我怀上,其他的嫔妃终究也会怀上他的骨肉,但是……” “但是?” “但是,我可以帮你,帮助你不让任何女子有机会诞下他的骨肉。”夜熔仍是垂首,皓白的手腕在金丝银绣的玄色之下愈发的显露的纤瘦了些,窗棂透入的阳光之中,更显出温柔如玉的味道来。但是一字一句吐出的话语,却没有那么温柔“我会帮你,让他不会有任何子女有机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所以,他再也不会有任何血脉。” 莫惬怀却不急着去接她的话,只是笑着把修长如玉的手再次覆在了她的腹上:“是吗?可是现在已经有了,有时候一个就已经够了,就好像他,只因为是锦瓯唯一的儿子。” “那么,为了表示我合作的诚意,我来向你保证,这个孩子不会出生,怎么样?” 夜熔脸色不变,淡然如玉,只是羽毛似的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 “夜熔,你还真是个吸引我心神的女子呢。”他放轻了声音,笑意满满地凝睇着他,似是魅惑又似是戒防。然后,在他的一声低叹里,化为如一缕暗香般的轻郁:“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么会这么恨他,罗迦他不只是断子绝孙,现在连皇位都岌岌可危了啊。” 我只想把夺走他的一切,全部都毁掉,如此而已。 夜熔这样想着,却没有出声,只是把金锁摘了下来,放到他的手中,又扶著他的肩,正色道: “拿着这个金锁去吧,去告诉悱熔,黎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向北狄进兵,还有只要你在青州坚持上一个月,只要一个月。像你说的,夜氏刚刚没有了肱骨,需要时间喘息修养,一个月后,一切就都会好的,那时天下就是我们的。” 看着她,他就在这一瞬间下了决定。 其实,他可以再等,可是他却选择了同这个极为脆弱又极为坚强的女子合作。 不是暖玉温香,只因为她懂得他,因着她的了然。 然后,他是伸出手穿过满室缭绕的谜样雾霭,握住了她仿佛永远没有温度的手指。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莫惬怀,罗迦曾说你是他最锋利的一把宝剑,可惜剑有双刃,伤人同样会伤己…… 十一月下旬,镜安已经进入了寒冬。 夜深寒凉,宁夜宫中灯火通明,冰冷的烛火在静谥的中淡成了一片朦胧的氤氲。其实殿中并不冷,炭火烧得暖意如春,惹得夜色也温绵起来。 殿里一片肃静,只有燃烧的蜡烛嘶嘶作响和蟋蟀发出的清脆叫声。 案上的玉瓶上插著白日里剪下来的一株红梅,有几分萎缩了,病恹恹的没精神,可是别有一番静谧之色。 立在一旁的宫人偷偷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不由得痴了。 夜熔静静坐在案后的太师椅上,云髻高挽,斜插上一只点翠金步摇,面颊上那朵胭脂钿花,更是青蓝欲滴,在烛光中透出幽色。 即使手中拿着草梗逗引着宣和盆中的蟋蟀,她依旧是那么冷漠高贵,宛如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星辰。 心思怔然中待闻得一声冷哼,才猛惊省,见一身明黄十二章纹龙袍的罗迦已站在身前,慌忙跪下行礼,而后躬身退出了。 第31章 耳边由远至近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夜熔即使看不见也知道是谁。 “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这么晚了,你不是也没有休息?”清越的男声自面前响起,语气中微带着一丝责备:“你是有了身子的人,不好这么熬夜。吃了什么没有,我这里正好叫他们备下了莲子龙眼汤,用点吧。” 夜熔眼波幽幽地掠向罗迦,放下手中草梗,缓缓敛了敛衣袖子,淡淡道:“这个月来你每日都过来,其实那里用得着你如此辛苦,他们也很很用心的。” 一旁的何度上前接过何浅手中的汤,用银针试了试,方才呈给了罗迦。 罗迦坐在她的身旁,自何度手中拿起那盏莲子龙眼汤来,俊美的面上掠过一丝怪异的色彩,低声道笑道:“朕不放心,只好亲自喂你。知道你最近吃腻了,但是没有办法,太医说你血气弱,必须得补,这是最后一碗,勉强吃两口吧。” 她微蹙着眉,就着他的手勉强吃了两口,就不肯再尝。 他又亲自送上一杯清茶,喂她漱了漱口。 碧玉熏炉中,豆蔻袅袅,青烟之中幽露凝芳,那浓郁的味道让他皱了一下眉,却依旧对她笑道: “你看,朕要是不来,你肯定不会吃上一口的,你啊,有时候真是像个孩子。” “真的是喝怕了。”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罗迦甚至感觉得到悠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微微的拂着他的脸颊,不由心中一荡,忘记了回答,下意识地将她搂得更紧了。 她察觉到了,不着痕迹地推开了罗迦,淡淡道:“天色不早了,皇上还是早些安歇去吧。” 罗迦缓缓的松开了手,依旧笑意温和道: “那你先歇着吧,朕明日再过来瞧你。” 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夜熔抬手掠了掠鬓发。 指尖触着发梢,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个人留下来的气息,不知怎的,心思竟有些忡怔,秀气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恍惚间,露出了似恨又似怜的神情。 案上,促织似也倦了,叫的声音有气无力。 何度一边收走宣和蟋蟀盆,一边道: “回娘娘,皇上今夜去的是吴贤妃那里。” 坐在那里的夜熔略略地抬起头来,不经意地眼波流转,似是月影轻霜,又仿佛红尘间繁华间的幽幽落寂。 “这一个月来,他最常去的是哪?” “昭仪品阶之上嫔妃,皇上多有召幸,但是最常去的还是淑妃和贤妃娘娘那里。” “知道了,你下去吧,记得把东西准备好。” 闻言,她云淡风清地一笑,伸手挥退了何度。 烛光幽幽,连着面上的蓝色钿花都泛出一片黯然之色。 第十六章 吴贤妃的素忧宫中,炭火的暖意从鎏金炉的镂空的花纹中透过,冬天的阴悝在这里似乎不再存在。 此刻,罗迦正慵懒地斜坐在红檀木交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吴贤妃。 吴贤妃倚在他的身侧,蝶练纱的儒裙,桃色的雪纱罩衫,玉色的宫绦系出似柳腰肢,如墨青丝上玉搔头曳翠鸣珠。 水葱似的指抚上罗迦鬓角柔软的发丝,掩唇一笑,用她那特有的柔软嗓音道: “皇上,这是臣妾亲自在井水里酽好的青葡萄,您尝尝。” “很好吃,难为爱妃费了这么多的心思。” 他看着她,淡淡浅笑,但是如果细看,就会发现他眼中半分笑意也无。 吴贤妃犹是不知,使尽浑身解数,眼波微转如丝一般缠绵,更加依向罗迦,轻声道: “若能长随陛下身旁,让您高兴,诚乃臣妾天大的福分,臣妾……再多的心思也肯用的。” 言罢,宛然笑容嫣嫣,如月下之花暗香摇曳,极美,却也极为诱惑。伸手勾住他的后颈,主动凑上樱唇,吻了下他饱满的额头,他的眼睛、鼻子,正要亲上他的唇…… “皇上,皇上!”何浅顾不上礼节,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看到这活色生香的场景,不由得涨红了脸,忙跪在了地上,停了一停,鼓起勇气道:“启禀皇上,宁夜宫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她……小产了!” 罗迦并不吃惊,只是面上中阴晴不定,一面轻轻推开吴贤妃,一面缓缓地道: “是吗?” “李太医还说,皇后娘娘今后怕是很难再有,再有子肆了。” 吴贤妃拢了拢衣衫,乖乖起身站在一旁,直勾勾的看着罗迦。他缓缓看过来,宁静如水的双眼让她微微一颤。 君王的眼心是空,也是无情的,竟是没有半分的波澜。 罗迦起身越过她,推开窗去,窗外的梅花,因着酷寒,有些谢了,带着抹灰败。 吴贤妃心里慢慢的涌起快意,一层一层泛开来,眼落在窗前的君王身上。 他头戴翼善冠,明黄的锦缎上金线绣十二龙纹,腰带亦是的透犀嵌玉,寒风犹冽中只显得从容倨傲。 她的心里百转千回的心意,却是不被外人所知道,她只是款款地行到罗迦的身前,抓住他的手臂,温柔而低迷地道着,略略带着几分绵软,娓娓诉来: “皇上,此刻您去了恐怕也是不便,不如今日您好好歇息,等到明日再看皇后娘娘也不迟啊!” 说完又略显僵硬地一笑,侧过脸,语意平缓,却自有一番媚意,浅浅地,透到骨子里,让人发酥。 “您今日就在这里好好休息,臣妾会睡到侧殿的。” “也好。” 凝视着连丝毫的香气都不得闻见的花,他冷冷说道。 窗外,清冷的月光落在地上,泛着冰一样的光泽。 从未见过她流泪,今夜她的眼泪,是否落在碧落之下,红尘之上…… 他想着,菲薄唇际却扬起了一抹笑意,淡淡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射进来,橙黄的,附在紫檀木的床榻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浮动的每一粒微尘,旋转而静谧著,冷冽冽的落下。 往日只见幽静少识人声的宁夜宫,如今多了许多宫人。来来往往的他们无不垂头,惨白着脸,直到罗迦走了进来,方才跪倒一地,道: “参见皇上。” 躺在床榻之上的夜熔,脸色青白,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下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眉头紧锁,眉心泛起涟漪,一看便知道她是极痛苦。 听到宫人的声音,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那苍白如青莲的唇色下竟也透出了淡淡的绯红,清冷而隐忍。 罗迦摆手叫他们出去,便走过来坐在床侧,竭力装出镇静的模样,咳了一声,才轻声道: “身子可见好了?” 她并未张开双眼,神色间非怨非哀,淡然清幽似雪,只是双唇微张,却是毫无声息,过了一会才说道。 “无碍。” 那艰涩的声音,支离破碎的传入他的耳中。 罗迦抿了抿唇,脸色黯淡了下来,望着她,温存地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小心地握着,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又道: “朕……知道你难过,我们就不能像寻常夫妻那样……好好儿说几句话吗?” 帮她掖好被角,伸手想要抚顺她散乱的鬓发,在接触到她的瞬间,她却侧头躲过。 他看着她,她眉宇间刻出着隐约的痕迹,仿佛带着一点点冷酷的意味,如雪之寒。 阳光透过锦纱的的床帐,轻飘飘地散开,在绯红之下染着一层浅色光晕。 她状若不经意地张开眼,转向他的方向,苍白的嘴唇上掠过一丝浅浅的笑,带着浓重的讥讽。 罗迦觉得有几许迷离,欲细看时,那笑意却已经没了。 他只能紧紧的将她的手拉出来,握在掌心里,道: “孩子,没有就没有了吧,你还有朕。其实没有孩子更好,不是吗?” 她抽出手,状若谦卑地低垂眼,淡淡道:“皇上说的极是。” 罗迦唇上挂着无奈的笑意,有些无意识的将手从她的面上抚过,她的面颊细腻而冰冷,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 她一震,张大了漆黑如墨的眼,他的眼便撞入了她的幽深眼中。 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睛里,只是透着一层暗光,嵌在脸上,像珠子似的,他便被粘住无法脱身。 可是,他看不透她的心思,正如她无法看见他一样。 他俯身望着,而她重又垂下了眼,隐约的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在苍白的肌肤上掠过一道青色的影子,恍惚里,脆弱一如风中的蝴蝶,弱似不禁风。 罗迦只觉得的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许是沉郁,许是缠绵,凌乱地交错着。他僵硬地扭头,却不见她眼中的悲伤。 何度在一旁轻轻的出声: “娘娘,您该吃药了。” “什么药?” “回皇上,真是李太医开的安神补身的汤药。” 他伸手接过,亲自喂她服下了汤药。 她,终于渐渐地睡过去…… 他,握着她的手,不舍松开。 渐渐的,也伏在榻边,睡了过去。 一滴,两滴……有什么温温的落在他的面上。 抬眼望去,依旧是云雾蒙蒙,半梦半醒之间,芙蓉树郁郁葱葱,染出她一袭青衣。 树上绯色的花开,姹紫嫣红,他的眼前半分旖旎,半分醉,始终朦胧。 “罗迦……罗迦……你终是负我……”他能见到的只有她水般的明眸,惊鸿潋滟泪意盈盈,剪影幢幢:“所托非良人……” 他伸出手,那身影却瑰丽的破碎。 影消,声却未消。 凄楚音色,萦绕于耳。 第32章 依旧有什么落在他的面上,一滴、两滴…… 点点是伤心泪,渗入骨内,凄苦难言。 他张口呼道: “熔……熔!!!” 恍然惊醒,他有些茫然,好像那样的梦,第一次如此的真实…… 他支起身来,趴卧的姿势救了,颈项酸硬。 窗外已是日落西山,宫中已经掌起了烛火。 烛火摇曳,一时间,他只觉得仿佛眼前皆为梦境,恍然无措,竟不知哪个是现实。 他努力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去,夜熔已经坐起了身,倚着如意花纹的垫子,那垫子极厚,才将她虚弱的身子垫起来。 她的眼依旧是极为冰冷的,那样眼神,霎时灭了他恍惚的焰火,所有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所有能言不能言的痛楚一齐袭来。 “皇上,做了什么梦吗。” 她开口,不知为何,他好像看到她的肩膀在轻轻抖动,如画的侧面,认真的,非常认真的期待着什么。 罗迦却只以为她是失子之痛,于是咬了咬唇,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她身上覆着的锦被是淡雅的藕荷色,轻灵灵的绣着雪凤飞天,雪凤的额头有着一点朱红,似是振翅翱翔。 留不住,留不了,那仙境的鸟儿是无法留在这人世的。 正如他的孩子,就那么没有了,到了现在他依旧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他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却没有看见她美丽的面上,细细眉下的眼,冷洌的清澈的仿佛冰雪般,可是浮出也是透明冰样的痛苦。 而罗迦只是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梦境和悔意中,并没有看到。 突然,他抬起头,双手抓抚上她的面颊,逼自己去寻找她的眼睛。 她的眼抬起,他正迎上她黑嗔嗔的眸子,那里透著渺渺寒光,冷洌感觉刺过来,可是竟是那样的熟悉。 恍惚中,他仿佛又见到了那双泪意盈盈的眼。 他一惊,正打算细看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既然陛下醒了,就请您去别处安歇吧,这宁夜宫里毕竟不打方便。” 她的唇张阖着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罗迦掩住,他颤抖着道: “别说话,好麽?” 说完,他抓住了她的手,把面孔埋进了她的掌间道: “熔……朕知道,朕做了许多错事,孩子没有就算了……就算以后都不会有孩子朕也不介意……咱们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好好的,好好的,好不好?” 她蓦的一抖,想要自他的面下抽出手,却被他牢牢抓住。 他把她纤细冰冷的指放在唇边,轻轻的,一下接一下的吻着。 她愣住,这样的动作,他很久之前常常做的…… 可是在现在和很久之前的中间,发生了好些事儿,让人难再回头。错过的太多了,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於事无补。 他们之间,早已经无力回天。 罗迦抬头望向夜熔,燃起的烛火下,她的眼睛因而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她垂眸,轻轻的挑起雪色的唇,展颜一笑。 她依旧冰冷着神色,可是那笑,仿佛是将她所有的冷戾尽数的剥了下来,露出内里,不同于往常。 罗迦有些愣住,这样的她,并非是他所熟知的人。 于是,他以为有了转机,原本是藏在心里的语言也尽数怠尽道: “有好多事儿,朕为母后错的也好,为这王位错的也好,终究错了,……但是请你原谅,原谅朕好吗?朕不希望,你我今后,只剩下相互折磨,血肉模糊,所以……” 说完,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那是被压抑而压抑不住的痛苦。然后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夜熔,把她整个人都拥在怀中,心里火焰一般的希望燃烧了起来,仿佛要把她身上雪的温度,融化殆尽。 她深深的陷在了他的怀抱里,火烫的热的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把心掏了出来。 “对不起……熔……” 把脸埋在她细瘦的肩窝里带着无尽的悔恨说着,抱紧了她消瘦见骨的腰。 然后,他靠近了,用最深最轻的温柔亲在了她的唇上,柔软的唇,带着他特有的温暖。, “朕爱你,熔……但朕总是让你痛苦……可是,朕爱你爱的也很痛苦啊……所以,什么都不要想了,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只有我们两个这么生活下去吧!” 夜熔的心几乎乱了,她的身体那么坦白,不曾有任何抗拒的接受他的唇和吻。 轻轻贴着他的唇,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心那么清晰的感知到他在用全身来道歉…… 她的手放在身体两侧,紧紧的攥住被角,许久,终是开口道: “没有什么好原谅,也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有些事儿总也不尽如人意,有些事儿,即使做起来其实也是肝肠寸断,怕也是得咬牙做完。” 罗迦依旧用力的她着,嘶哑着声音道:“朕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可……有些事情不得不作!” 直到她被他压得咳嗽起来,他才惊醒似的松开手。 她的脸色在剧烈的咳嗽时竟是愈发的苍白,大滴大滴的汗水随着咳声慢慢的滑落,好象是水浸了一般,可是她的神色依旧是冰冷的,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温度。 苦涩的味道在他的喉间散开,前刻还迷离着的头脑现在已经清醒了起来。 “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骂朕……你知道不是吗?你知道的!哭出来,哭出来,好吗?让朕知道,最起码你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好像连一次都未曾见过她失去常态的样子,这个女子,总是静静,淡漠的,像个雕像,不,即使是雕像恐怕也比她多了一丝温度。 可是这样的她,就偏偏带走他的心。 眼中,心中,骨子里,无一不在叫嚣,可是他却连丝毫的声音都出不来。 然后,他看见面前藕荷色锦被,一点点晕出了水痕。 伸手抚过自己的脸,他的指尖不知何时也变得跟她一样的冰冷,但比那更冷的是他的泪,静静的从眼角溢出来后,凉的,如他的心。 她一震,仿佛惊觉到了什么,眉渐渐蹙起。 “是不是变天了,怎么这么冷?” 他转头看向窗外,廊外高悬的灯笼分外明亮,只见那雪下得铺天盖地的。漫天飞舞的雪花,随着风旋转,间隙的洒在窗纱的之上。 “下雪了。” 他点点头,然后看向她,笑得悲伤:“有时候朕真的很恨,恨你这样的冷静,恨你这样漠然。” “你看我,罗迦。我,什么也看不到,哪怕只是下雪这样的天气变化,别人不告诉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她的面色还是那么苍白,带着淡淡的灰,象是褪了色的胭脂。冰一样的眼波款款地掠过,雪做的柔情,却是阴寒彻骨:“你哭,我看不到;你笑,我看不到;你高兴,我看不到;你伤心,我依然看不到。我自己的孩子没有了,我都看不到……因为看不到,所以我没有办法有任何表情,罗迦,我不是冷漠,不是无情,我只是看不到……” 记得小时候,爹爹曾对她说过,下雪的时候旧伤是比较痛的。 原来是真的,真的很痛。 眼睛好像要被撕开,如此鲜活的痛苦。 “对不起……朕、朕……” 这一瞬间,他了尊贵、忘了矜持,慌乱失措的像个孩子。他拥着她,笨拙的吻着她,细细碎碎的,吻在她的唇边。 而她只是轻轻的推开了他,微微地叹息,那叹息让他想起了天空静落的飞雪。 “当年……在先帝架崩之前……我见过你。” “朕不记得了。” 她优雅而妩媚地卧在的阴影里,眼下的胭脂花发出深邃而冰冷的光泽,象冰雪做成的箭,尖利地划着他的心脏。 他略略地颤抖了一下,却笑着,声音沉了下去,沙哑,他的泪已然干涸,可仍是无法看清她的心,只有垂下的惨然弧度。 “你当然不会记得。” 与他,轻易的舍弃;于她,却是一生的记忆。 那时的罗迦,还有几分少年意气,铮铮的傲骨。但是见到她,会笑,发自内心的笑,会羞涩,会温柔。 那时的她,亦是一身的傲骨,却只对他倾心以待。 如今……如今……他们彼此试探,彼此伤害…… “当年的你我,比之现在,更像是一个人,现在的你我……不说也罢。在现下有这皇位时,在现下大权在握时,你会不会放手?会不会天高海阔的任尔游,抛下这勾心斗角,抛下这尔虞我诈?你不会,因为你不会,所以你无权要求我再做什么。佛家说因果循环,你种下这因,便得这果。” 他凝视夜熔,眸中的火更浓,激烈地焚烧,她的碎发散落在额上,带出阴骘的颜色。他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去,触上她的额上的瞬间,却又停住。 笑虽然挂在唇角,却是透出几分无奈,几分苦涩,晦晦的味道。 “无权无势,便如一只丧家之犬。如今,朕虽没有你的心,但可以留住你的人。” 她无言,他亦无语。 她一生所求,终是一场镜花水月,他不曾希罕,亦就不屑一顾。 罗迦那双幽深的眼眸如烛光摇曳,麟麟的波光,然后便起了身准备。 她扯住他的袖子,道“请答应臣妾一个请求。” “你说。” “旒芙宫,地处偏远且多有不祥,臣妾着人卜挂,说就是那座殿阁冲到了臣妾的孩子。所以……请皇上下旨,拆……拆了它!” 他没有动,只是背对着她,感觉到她的手指顺着衣袖慢慢的往下滑。 第33章 第一次,他对她这样的说话时,他的声音是低沉的,有一种伪装出来的温文平静。 “好,朕……恩准。” “谢陛下。” 他已弃她而去,而她也本已弃他,即便如此还是在此乞求上苍,愿他平安健康,等到他一无所有的那日。 慢慢地冰冷地微笑。 窗外雪舞,冬意渐浓,寒意沁入心脾。 第十七章 次日,三更天,夜色阑珊。 宁夜宫里灯火尚明,浅黄色的烛光剪下窗边那株窈窕的影子,摇摇曳曳地抹在烟罗纱上。 守在殿外的宫人才想偷偷地打个呵欠,隐约见长廊的那头走来一人,不由睁大了眼睛。 廊上高挂的琉璃宫灯,灯影如烟纱。 那女子碧色的缂丝衣裙,轻烟纱的广袖罩衫外,披帛缠绕在臂间,发上朝阳五凤步摇的流苏,随着她轻缓的脚步而微微摇曳。 行到近前,晶莹的眸子只是那么一瞥,秋水盈澈,便是绝色。 宫人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淑妃娘娘,请容奴婢通禀。” 傅淑妃却抬手止住了他,细声道: “你莫要嚷嚷,我自己进去便是。” 宫人怔了怔,刚要再说什么,傅淑妃已然拂帘而入。 夜熔静静地坐在妆台前,台上六曲形的巨大铜镜上折射着她过于苍白的面色。 对着铜镜,慢慢地散下如云的髻发,漆黑亮泽的长发如丝般垂下。 浅浅的脚步声响起,她却并不惊讶,只淡淡的说了一句: “你来了。” 寂寞深宫,烛色昏碧幽如氤氲的薄纱拂在一身黑衣的夜熔身上,朦朦晕晕。黑发滑过她白皙的颈项散落在身后,恍惚间,她似已远离尘世。 傅淑妃走到夜熔身后,掬起那一束柔顺的黑发,轻轻的抚摸着。 “当年,他对我说,夜氏的人都有一头云发。我记得,他的发,也跟你的发一样又黑又长。” 夜熔端坐着,不开口,也不回头。 傅淑妃拿起了象牙的梳子,为她梳理着长发。 月光从窗纱中漏进,斜斜地映在镜面上,为镜中人的脸颊染上一抹清冷。 傅淑妃若不经意地垂下了头,眸中掠过了动荡的波光。 “当日,我也是这样为他梳发,然后他对我说愿与卿结发为盟,生死不渝。” 阴影遮在傅淑妃面上,她眼眸中的暗色愈浓了,身子有些颤抖,轻轻地对自己说着。 殿中是极静的,静的只听到梳子摩擦着发丝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几乎分辨不出来。 “娘娘生辰那日,不知您对臣妾送的礼物,可曾满意?” “自然是满意极了,本宫真是要多谢你,替本宫买通太后最信任的李太医等人,不然,他们怎么会相信本宫怀有身孕。”夜熔的眼波转了过来,绯色的烛光映入眸子里,宛若月夜下的妖魅,淡淡的神情,几乎傅淑妃产生了无法呼吸的感觉:“你身上不愧有一半的夜氏血统,做起事来稳辣干净得连本宫都自叹不如。” “您过奖了,臣妾绝对不能和您相提并论的。当日,是您救了家慈,今时今日家慈虽然过世,但是您大恩大德,臣妾永生难报。” “只因为这些吗?子镜,夜橝现在去了青州,他……这些年过的其实很糟糕……” 夜熔微微侧过身,暗色之中,她颊上的蓝色胭脂花半是暗涩,看不清太多表情。 天边,月亮躲进了云层,只在乌蒙蒙的云边露出一丝温和的暖银。 停下了自己梳头的手,傅淑妃把那象牙的梳子攒紧了自己的手心,梳齿深深地陷进肉里。 “臣妾知道,他的心是始终是痴的,臣妾负他太多。但是,臣妾在家慈临终时,答应过她,无论如何要完成家严一个心愿,所以……臣妾必须入宫,只能……负他……” “再过些日子,他就会回到镜安的,到时候,本宫会叫他去见你一面。” 叹息了一声,夜熔略有些僵硬地将脸转了过去,垂着眼眸,眸中有涟漪千泛,傅淑妃却是瞧不清楚,只能听见那一声微微的叹息,象天边的流云般滑过了。 “多谢娘娘,您知道的,现在的我,为了他,什么都肯做。” 然后,忽然惊觉自己软弱的姿态,才有些慌乱地收了口,淡淡的红晕上了面颊。 夜熔却只是淡然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素白的手掌直直地伸出,优雅曼舒如兰花一般,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那不能视物的深邃的眼底,带着那么一点点怜悯、一点点悲哀。 傅淑妃手指这才止住了轻颤,深吸口气,顿了顿,复又一笑道: “当日,臣妾还很担心,因为假称您怀孕并不难,难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您的肚子要大起来,而且顺利的生产。没有想到,你又假意流产。只是……难题是解决了没有错,但是当日您是借由这个孩子保住自己,如今孩子没有了,您的处境不是更加的危险?” 夜熔纤细冰冷的指慢慢自她的手中撤回,下意识的纠紧,淡青色的筋络从苍白的指节下透了出来,脆弱得仿佛快要断掉。 垂眸,似是出了神般想着心事,然后,她浅浅地一抹笑,似高处不胜寒的寂寥,极艳丽的,也是极残酷的,象是奈何桥边的曼珠沙华,只为死亡而盛开。 “已经在地狱里了,孩子有没有,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你回去吧,免得让人怀疑。” 要开始了吗? 傅淑妃心头惊惧,却不敢问出口。手一抖,象牙梳子便掉到了地上,裂金碎玉般的声响,那梳子被摔成了两截。 “臣妾告退。” 走出宫门,傅淑妃扶住门槛,脸色极为的苍白。 随侍的宫人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惊疑不定,以为她被心情不好且又喜怒无常的皇后训斥,忙上前细声细气的劝慰着。 十二月末。将近年关,皇宫上下便也忙碌了起来。 但唯有乾涁宫和宁夜宫沉浸在一派死寂当中,后宫各个院落在窃窃私语,他们派出自己的心腹小心打探,但却都无功而返。 这日,大雪飞扬。 罗迦坐在乾涁宫中,修长的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很机械的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双眼闭合,状若轻睡。但长长的睫在眼下鬼魅魑魉的拖出来的迄逦阴影,惊心如同鬼魅。 何浅站在一旁,屏紧了呼吸,非常恐惧,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罗迦。 他知道,青州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皇上,莫将军在殿外觐见。” 宫人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尖锐,回响在大殿里。 罗迦的眼猛地张开,抬起头来,神色依旧淡漠,手指拉了拉围于颈曲的白狐裘领,菲薄的唇隐隐勾起,那冷戾的眼在浓烈的阳光下里,依旧精光四射。 “快传。” 宫人躬身下去,不一会莫惬怀便走进了殿中,今天的他深绯色纹狮官袍,腰间系着玉带,二品朝服,可是没有戴冠,看得出风尘仆仆。 “微臣参见皇上,万岁……” 这样说着,屈膝缓缓的似跪不跪,说不出是恭敬还是散漫。 罗迦上前两步,急忙拉起他。 “咱们用不着那套虚礼,朕问你,为何月余来青州战事没有任何战报,而你怎么又突然返京?” “回禀皇上,没有战报是因为没有任何战事。” 莫惬怀直视着罗迦回禀着,眼里露出收不回去敛不住的惊惶。 “什么?” 罗迦用冷漠、华丽与阴寒所织锦的面具渐渐的裂开,呼吸渐渐的也散乱了起来。 “皇上,请容微臣斗胆问一句,军饷粮草您是何时送往青州的。” 说到这里,莫惬怀忽然跪倒在罗迦的脚下,这让罗迦措手不及,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拉住他,他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在了眼前。 聪明如他,已经猜测到出了什么事情,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它依然心存侥幸。 仿佛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罗迦张了张嘴,很嘶哑的开口: “一个半月前,朕就已经遣人送去了,怎么?出了什么事情吗?” “皇上,臣,根本就没有收到任何的粮饷,臣拿到的只是一个个空了的箱子,臣也曾试图向边缘州府征集,可……毫无办法。” 莫惬怀伏在乌砖的地上,眼前看到的只有绣钩藤缉米珠朝靴,冬季阴寒,那凉意一点一滴从乌砖蔓延开来,自膝盖扩散到了全身。 罗迦许久都没有声息,只是仰首看着,那块龙飞凤舞的‘敬天法祖’金额匾,仍是那般的流光溢彩。 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道: “这不可能。” “皇上,臣如有半句谎言,五雷轰顶。” 莫惬怀的头重重扣在地上,锵然有声。 “朕接到的回报说,五十万两军饷早已送抵青州……怎么可能……是她,一定是她,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情的只有她……” 莫惬怀抬起头,眼睛他直勾勾的盯着罗迦,而罗迦没有直面看着他,只是侧着脸看着窗外的雪色,手指交握在身后,一敲一敲的,有节奏的沉思:“来人,宣皇后。” 吩咐完,这才把跪在地上的莫惬怀搀了起来。 “起来吧,雪日里的地面终究很寒,跪久了要伤身子的。跑了这么远的路,你辛苦了,先下去吧。” “是。” 莫惬怀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而他是怎么走的,罗迦都不知道,他的心思全被占满了。 是她,一定是她,除了夜氏谁还能一手遮天的侵吞下五十万的军饷。 第34章 殿中再一次恢复了死寂,青兽熏炉中的龙涎香在寒气的滋润下散发了馥郁的浓香,就好像烈酒一样,烦扰人心。 莫惬怀出了乾涁宫却并未走开,只是静静的站在廊下,引路的宫人知道他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便故作没有看见,识趣的走远了。 乾涁宫前枯树林立,说不清楚有多少株,棕黄的枯枝都是白色的雪花。每片花瓣都是那样的晶莹剔透,像世上最剔透的琉璃。 也不知站了多长时间,才远远的看到一袭玄色的她,被宫人簇拥着款款迩来。 黑色用黄金的丝线绣成昙花图案的裙,领口和袖口缀着玄色的貂毛,裙很长随着她的脚步优雅迤逦。 她的妆比往日的时候要浓重些,但依然很精致,黑鸦鸦的眉映衬着同样幽深颜色的眼珠,髻发高挽,扣着了黄金飞凤冠,那凤嘴衔着长长的流苏倾泻在她的耳边,几乎不乱, 雪色纷纷扬扬的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连那雪色都及不上她的清冷。 莫惬怀直到夜熔走道了近前,才笑道: “参见娘娘。” 夜熔似是愣了一下,才道: “将军从青州回来了?一路辛苦了,可曾拜谒皇上?” 到了近前认真看着夜熔,莫惬怀才看清她的样子,实在很盈弱。更加削尖的下颚,苍白的皮肤即使经过最上等胭脂的晕染,依旧仿佛透明一般。还有那双眼睛,眼窝已然凹陷了下去,更显得眼睛乌亮幽黑的,就像太液池永远也不清澈的水底。 莫惬怀径自走到她的身前,近若咫尺,一旁的宫人都惊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怎么瘦了那么多?” 夜熔却坦然站在那里,并没有避开,目光但流转之间总是波光粼巡,好象含着水雾山岚,并不是女子特有的嫣然婉转,而是有几分的了然和阴冷。 他记得,当日她的美貌,好似宫廷之中盛放的牡丹,幽然而绝艳。而今日,她依旧美貌,甚至是更加的绝色,可愈发倒像是曼朱沙华一般,含着剧毒的凄艳。 随即,他便想起了那个没有成形便流逝掉的生命,挑着眉,猫似的眼里滑过一丝不清不楚的情绪,慢慢转了话题说道: “刚刚见过皇上,看样子他的心情糟透了。怎么,我回来你不高兴,脸色这么差。” 夜熔侧垂着头,唇际勾起浅到几乎没有的笑意,低喃之声,萦萦在唇齿之间,掩去不的,嘲意尽显:“他,心情不好吗?” 莫惬怀突地一握她的手,指腹磨娑,慢慢靠近,毫厘距离之间,满是温润气息,凑到唇边,低声道: “你的手段果然是不同凡响,五十万两的粮饷就那么不翼而飞,连我,都没让见到。我猜夜松都等人罚没的家产,肯定也没有归到户部。现在他把国库几乎清空了,又没有补入的,你说他的心情能好吗。” “那又怎样,这不正是我们的好时机。” 他骤然一惊,便迟疑了一下,她却已经发觉。 夜熔垂眸,反手,玉葱般的手指回握住他。 莫惬怀的手骨结分明,修长但是有厚厚的茧,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和他的手完全不同。 “怎么,到了现在你还犹豫?” 莫惬怀心里暗暗一凛,如此说来,她一定还进行了他不知道的手段,龙位上的那人怕也是不曾察觉,也许等到他察觉时,便已经千疮百孔,稍有风雨便会如枯根的树,连根拔起。 随侍的宫人们早已退在远处,但偷眼看着他们亲密无间又毫不顾忌的行为,依旧暗自心惊,却不敢言语。 他的眼神凝在她的脸上,许久才缓缓道 “他……多年为帝,根基深厚,并不能急在一时。” 微微抬起头,手指从他的掌间缓缓撤回。 她的眸,止如水,是如死水,泛不起一丝微澜,那是一种万事在握的平静,那样笃定,笃定到连生气都几乎没有了的眼,便是他都觉得胆寒。 “我看你是多年曲于他的龙威之下,已经练出了奴性,恐怕已经没有什么勇气了吧。” “你在激我?” 他如工笔细绘的五官顿时阴沉了下来,冷笑挂在嘴边,怒气堵塞在唇齿之间,喷薄欲出。 但下一刻,他隐忍住,手指紧紧握着,缩在宽大的锦缎袍袖之中留下了细碎的痕迹。 寒风吹过,雪花点点飞落像无数飘动的丝带,妩媚清灵。更像一绝色丽姝,穿了水晶装饰的华服,迎着风跳起了女神的飞天舞。 那雪和着呼啸的风中,仿佛拥有了生命般缠绕在她的周身,而她的神情也是冷如坚冰一般,看不透到底在想些什么,不像是在谈自己的事情。 “不敢,你知道这两日苏吴两家活动频繁,为的就是废了我这个不能生育的皇后。”她面上不变,那苍白的唇角慢慢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妖气的弧线,如摇曳的风烛在幽冥花间弥漫而生:“惬怀,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没有你我虽然费事些,但也不见得不成。你放心,你的身世我依旧会保密,决不会让第三人知晓。” “你这话,还真是让我心寒呢。我刚刚从青州日夜兼程的归来,也不让我歇歇……” 他只是看着她,慢慢的,伸手重又握住了她,深色眼眸里浮着的光,在树荫之下如猫一般,失却了戾气,多出几分透亮的笑意。 他的手宽厚而温暖,而她的手的确如冰雪般冰冷。被他的手一握,她本能的想抽回来,可他没有松手。 她感觉的出来,这是他最真实的一面,于是想说的话顿了顿,眼中多了一种无法说清楚的薄薄的情感,却不是哀伤或是愤怒,其实这更类似一种无奈和淡漠。 “半个月后是她的千秋寿诞,十日后她按例要去法门寺进香,归来途中一定会到苏家。这个机会不可多得,没有了苏吴两家,他就失掉了一个手臂。” 蓦然,莫惬怀在宫人的惊喘中,猛然将她一抱,仿佛要揉进怀里,又松开手,然后大踏步走出去。 第十八章 夜熔走进乾涁宫时,罗迦正坐在塌上,面色十分平静。 从十一月小产到现在,也有一个月,他们久未相见,彼此都感觉生疏了些。 他面前的紫檀几案上摆着一套紫砂壶茶具,刚刚沏好的茶冒着轻薄的水汽,萦萦绕绕。 伸手拿起那个紫沙茶盏,手却抑制不住的在抖,一碗茶终是没有拿住,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罗迦看着那满地的碎片,许久,才冷笑道: “如何,现在可满意了,私吞了国库的粮饷可让你们夜氏满足啊?” 她一凛,以为罗迦震怒摔杯,便跪了下去。 她身上的玄貂披风,产自极寒之地,这种貂算是极品,珍贵之处就在于可以融化一尺之外靠近的雪花。 可是这样的极品,却依旧没有挡住心中蔓延开来的寒意。 玄色的貂衬着玉白的容颜,眼乌黑幽亮的,不言不语,虽是跪着但此时更显出一种气势。 他却是恨极了她的这副模样,抬起一直半垂着的眼睛看着她,英挺的眉不是很舒展,带了些仿若幽怨的愁思,可这些都是一瞬间的。 “你以为你手里有那十几万的兵马,就可以作威作福,爬到朕的头上,朕告诉你,这辈子你夜氏都只能跪在朕的脚下,摇尾乞怜!” 她抬头忽然笑了起来,殿内幽深的阴影映在她的面上,或疏或浓,衬得她的笑意更加的残忍。 “皇上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妾的父王不就是被陛下还有太后连和都侯,毒害而死的吗?如今皇上既然恨极了臣妾,那就请赐给臣妾一杯万艳窟,一了就也百了!” 大雪的寒意好像浸透了乾涁宫,他的心瞬间被冻得几乎爆裂。 他站起身,殿中辉煌寂静,他的朝靴踩在深黑色如水镜般的砖面上,传出一种空洞的回声,有些浮晃,可依旧坚定的走到了她的身前。 “你知道……” “臣妾自然知道,臣妾不止知道这些,还知道的更多。” 她的回答非常的平静,静的如同冰封的太液池水。 可是罗迦品在心中,味道却是苦涩的,犹如钢针刺伤一般难受。 有些事情他一直希望她不知道,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千言万语的解释到现在已是多余,到了最后他只轻轻道: “那不是你父亲,现在供奉在太庙之中的灵位才是的你父亲。” 她抬眸,眉目间淡然而安静。 “那不是,那不是,那是皇上的父亲,并不是臣妾的,臣妾的父亲只有一个,就是被您毒死摄政王,谢流岚。” 他离她那样近又那样远,近到已经闻到了她身上充斥的香味,那幽暗与隐晦的暗香,不同于她往日的甜腻味道,反倒像是枯败得即将离枝后的花,发出最后幽香,透出妖异。 “看来,谢流岚教会你的只有复仇和憎恨,你现在也只会这个而已,朕反倒要可怜你了。” 罗迦说着,俯身过来,微微地蹙起了眉,露出了脆弱的神情,低低地一字一顿,道:“我们,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且,箭已离弦,已经无法回头。” 她的眼睛比冰更冷,比雪更清。 到底是谢流岚教出来的,孤高清傲如出一辙,可是少了谢流岚的隐忍和不动声色。 也许,她认为在他的面前,已经不再需要伪装。 “你打算怎么办?夜氏要怎么办?你要朕怎么办?” 第35章 一项一项的问过去,张开手臂将她紧绷的身体拥住,扶起了她。 他牵着她的手,引她走着。 她玄色的群摆迤逦在乌砖的地上,犹如一朵盛开在黄泉岸边的彼岸花,摇曳着,掉落了墨色的花瓣。 他的手依然是那样的温暖。 诗经中有一句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此时此刻他牵着她的手,其中已经掺杂了太多的东西。 他扶她坐下,而他则慢慢走开了,站在窗子前,外面透进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平日意气风发的眼已是略显黯淡。 一旁宫人机警的奉上了手炉,她苍白细瘦的手指捧着裹着织锦套的手炉。在温暖一下身子后,便缓缓闭上了眼,那如鸦翼的睫毛轻轻的颤抖着,在眼下留出了一抹深青。 然后,他回身望着她,那眼神,如此的复杂,但却是很疲惫的样子。 她张开那美丽的眼,眉眼间涌起的是一种类似回忆的神态。 “臣妾要的很简单,臣妾原来的侍卫夜橝为人精明能干,请皇上封他为青州侯,索侯的侄子夜鸣功勋显著,请皇上让他继承索侯灵州侯的封号。” “你这是要挟朕?” 她长长的眉毛挑了挑,带着刻薄的味道。 “国库已然空虚殆尽,如皇上是等待着都侯等人的家产充盈国库,那已经是不可能,所以臣妾认为皇上一定会同意的。” 一丝倦意自心头涌上,他与她,已经是弱肉强食。 若是不争,是不是两人之间便可毫无芥蒂。 若是不争,是不是便可以重新来过。 罗迦微眯了眼,嘴角笑意隐去。 正如她所说,离弦之箭,很多事情都已经由不得自己做主。 “你下去吧。” “臣妾告退。” “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的蓦然发问,止住她在宫人搀扶下离去的脚步。 她缓缓回过头来,眼色茫然,只是看着某处呆楞了许久,缓声道: “如果我们身在百姓家,那我们就无须如此了。” 他眼底疲意更浓,眼光闪了闪,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另一种光景不见得适合你我,百姓的日子比你想象的要难过许多。” “夫妇恩爱,生活祥和,粗茶淡饭也是人世间幸福的极致,你……终是不懂……” 她,重又迈步离去,不再回头。 回头也是伤心,白白心伤而已。 念六年,正月初五。 法门寺是皇家供奉的香火,迎来送往的皆是黎国的贵族子弟,寻常不入外人,是以总是静静。 庭院中种植的大片桐树,在冬季里充满了枯败的味道。 香火袅绕的大殿,梵音喃喃,那一盏长明灯冉冉如浮生之莲,铜炉里燃了一段香,炉中香灰细软,袅袅的青烟绕上经幔,佛在堂上拈花而笑。 苏轻涪虔诚地跪倒在菩萨面前,翡翠步摇在云鬓间微微晃动,珠翠环佩琳琅作响。 “佛祖有灵,且恕我无过。请保佑我苏家万世荣华,上天既已注定我孤独终老,我便一定要得到另外的补偿。现在,除了权利,在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夜氏现在不止是掌握了十余万的兵马,还在慢慢聚敛着巨额的钱财。我的儿子,现在对我已经产生了疑心,傅家在偷偷的调查我苏家。这些年,我确实偷偷聚敛的许多财富,为的就是预防这样腹背受敌的情况。现在我要把私库打开,佛祖,不只是为了对付夜氏以及傅家,还有我的儿子。谁也不能阻止我……哪怕那个人是我的儿子……佛祖……请你保佑我。” 白眉的方丈,在一旁低声颂念着佛号。 道是母仪天下,古佛青灯前,也不过是一介凡子。 苏轻涪依旧低眉敛目,双手合十,用凌乱的声音自顾自地絮絮低语着。 然后,安宁了。 心都被掏空了一般的空宁。 苏轻涪起身,仿佛安心地微笑,却在眼底露出了寂寞的神色。 日暖生烟,香炉中灰冷。 太后苏轻涪自皇家供奉的法门寺归来,回宫时突降大雪,鸾驾仪仗恰至苏府门前,便入内暂避。 书房内,空气之中满是火炭燃出的暖意,阴沉的天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光影斑驳的将端坐在首座的苏轻涪笼在其中。 她身上穿着赤色的百鹤锦群,晦暗的光线里似凝血之色,衬着她凝重的神色,室内的所有人心便都跟着沉了下来。 其下坐的是苏轻涪的堂弟苏轻白以及妹婿吴楚欲。 苏轻白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面色过于苍白带着抹病态。由于是远亲,他的眉目间并没有有苏轻涪的精致,且历经多年的官海沉浮,两鬓已然是灰白,面上的细细纹路即使不说话也是格外的清晰。 “太后有心事?这些天臣都在家里躺着,也没有得空去看望太后,没想到太后的气色近来越发的好了。” 装模作样的作了个揖,吴楚欲话说得也略显轻浮,索性苏轻涪已经见惯了他的样子。 但苏轻白依旧略带鄙视的扫了他一眼,略略皱起了眉。 吴楚欲倒也不在意,那被酒色浑浊了的眼乱转了一通,便又开口道: “太后,此次怎么没有见到贤妃娘娘?” “那孩子心思太浅,哀家怕她在皇上面前藏不住话,所以让她留在了宫里。”说起吴贤妃苏轻涪略略皱起眉头,眼色也变得有些冰凉,那保养的得宜的手上握着由十八颗翠珠串连而成的佛珠,她望着幽碧色的珠子,出了一会儿神,说道:“夜氏最近异动频频,而且皇上最近的态度……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到过静寿宫,哀家十分之不放心。” “您希望臣下怎么做?” 苏轻白自幼丧母,父亲又妻妾成群,所以在后来的年月中,比他大五岁的堂姐,便总是抱有很深厚的感情,所以他对苏轻涪说的话,称得上言听计从。 “尽早准备为好,防患于未然。” “这个,要动用私库吗?” 吴楚欲愣了一下,开口问道。 私库是苏吴两家历年积累的钱银和武器,要动用必须经过苏轻涪的许可。 “自然是要用的,这大概是场硬仗啊。” 苏轻涪的声音清澈柔软,淡淡的笑着,有些特意修饰过的痕迹,但听到她说话的两人,依旧在那种柔软的后面感觉到了强硬。 “那,还请您留下玺印。” 凤玺,是太后权利的象征,现在也是苏家掌权的标志,有了凤玺才能打开私库。 苏轻白展开了宣纸,苏轻涪提笔写完,便把自己的印玺盖上。 一旁吴楚欲不动声色的向前走了两步,故作不经意的身子撞在桌沿,放在上面的茶水霎时间洒了一桌,沿着桌面稀呖呖的流了下来,洒了苏轻涪一身,空气中顿时飘着一股茶叶香气。 “真是对不住,看微臣这毛手毛脚的,太后您没烫着吧?!” 那盏中的茶水还是半烫的,苏轻涪疼得啊呀了一声,看着这污掉了衣衫,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终于变了脸色,但忍了忍,终是没说什么,起身在苏轻白的扶持下,去了后堂更衣。 吴楚欲急忙又拿出一张纸,把被苏轻涪匆忙间落在案上的凤玺拿起,印在了上面,然后急急的收在怀中,便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然后,他看着面色难堪的苏轻涪和苏轻白重新回到书房,重新写好了密件,盖上了凤玺。 他在心里冷冷的笑着,但是面上依旧纹丝不露。 送走了苏轻涪的鸾架之后,吴楚欲出了苏府,却并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转向了比较偏僻的羽化楼。 挥退了小二的殷勤,吴楚欲上了二楼的雅间。 阖上了门,屋子里只有他以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男子。 天已经全黑了,屋子里燃着灯。男子以闲散的姿势站在窗前,烛光把他的影子映到墙上,渐渐延伸到天棚。 也许是摇曳的光线造成的幻觉,吴楚欲觉得男子的身形异常高大,竟压迫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戏谑的声音,打破了沉静:“看来吴大人进行的很顺利。” 男子缓缓转过头,盯着吴楚欲。满室摇曳的烛光,似乎全都照在那双猫似的幽黑眼里。 吴楚欲定定的看着,此刻的男子就像雕塑一样,在光辉中熠熠生辉。 “将军久侯了。”因为逆光的缘故,吴楚欲看不清莫惬怀的表情,但他语调中的阴冷却清晰可辨,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了密密的汗,他却不敢擦拭:“将军所托之事,已然成了。” “辛苦大人了,大人请坐,别一直站在门口。” 莫惬怀看着吴楚欲战战兢兢的坐在自己身旁,拿出了那张印有苏轻涪凤玺的空白纸张。 雪白丝绸下的修长手指接过,揣入自己的怀中,如工笔细绘的绝美面上露出了优雅的笑意。 “在下答应大人的事情绝对会实现。” “那……还请莫将军在北狄悱熔陛下美言,我吴氏一直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再来苏家……您能不能手下留情,他们毕竟是……” 听着吴楚欲有些结结巴巴的话,莫惬怀微皱起眉头,略带迷惑地望着他。 然后他笑了,这同刚才展现的友善的笑完全不一样,是种充满着肆无忌惮的血腥色彩的微笑。 “怎么,大人这些年一直被苏家踩在脚下,已经生出了感情?还要为自己以前的主子尽尽本分?” 吴楚欲突然感到脊背一阵僵硬,开口微弱而的反驳着: “哼,在下只希望将军不要留下任何活口。” 第36章 “那是自然。” 低沉有力的声音,带着不言而喻的肯定和胜券在握,让吴楚欲感到阵阵晕眩。 直到莫惬怀走了出去,他依旧靠在八仙桌上,四肢无力地,全身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无论吴家的身份多么高贵,但是自己和北狄王悱熔私相授受的信件,不知如何落到了他们的手中,现在的他只能顺从于这个男人以及……夜氏。 第十九章 早上,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但天空已经染上了一片绚烂的紫色,启明星就悬在天边,在这华丽的背景下闪闪发光。 慵懒的从床上起身,罗迦在众多宫人的服侍下,穿着起朝服。 而这时,何浅在一旁恭声道: “陛下,傅太傅在宫外求见。” “宣。” 宫人掀了帘子,傅太傅从外面夸步进入,只觉得热气夹着那龙涎香的幽香,往脸上一扑,殿内暖洋洋的,一室如春。 天光将亮未亮,殿内光线还是不足,即便这样傅太傅依旧一眼看到了坐在御案之前,穿着上朝的冠带的君王。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傅,怎么了?这么早来乾涁宫?” 罗迦悠闲的端起黄釉的茶盏,没有立即喝掉的意思,而是注视着里面的液体。 “臣和莫将军近日在京城之内秘访了一下,拿到了这个奏折。” 罗迦问道,看着垂手而立的莫惬怀。 悠闲的接过奏折,仔细阅读完了内容,他无意义的笑了下,用指尖转着杯子。 “这个吴楚欲,真是识时务啊……太傅,你确定侵吞那五十万两的不是夜氏,而是苏家?” “夜氏元气大伤,暂时没有那么大的胃口……且吴楚欲是太后的妹婿,而上面有太后的凤玺,这个无论如何是仿造不来的。” 傅太傅凝视着罗迦的眼睛,满是沟壑的面上苍白而严肃。 天边清晨的阳光逐渐开始强烈起来,蛋壳青的天幕逐渐有了一线明蓝,那样的光打在罗迦俊朗的面上,让傅太傅清楚的看到,君王嘴角的线条在笑,那双眼睛却像寒冰一样冷漠。 思忖了片刻,罗迦提笔迅速的写好了一封信。 仔细的检查内容,确定没有任何疑义之后,他盖上了玉玺,然后把密函交到了傅太傅的手里: “太傅,现在朕能信任的只有你了,尽快最调动好镜安所有兵力。一切都要秘密行事,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手里有这封手谕。” “是,老臣尊旨。” 看着傅太傅谨慎的迈步离开,知道自己的命令会被彻底的执行,罗迦诡异的弯起嘴角,他在心中默默的念着。 苏家以及母后……是你们自作自受…… 天色如墨,长长的风卷过画檐的勾角,撕扯着发出尖利的呼啸。 静寿宫中宫人掩上了窗格子,湘绣锦帘遮着婆娑夜色。 苏轻涪坐在妆台前,略显疲倦的卸着装。 镜中的女子,年华已然老去,她抬手触摸着自己斑白的发,把柔软而细碎的发丝缠绕在手指尖上摩挲着。 在宁静的深夜,她身姿在铜镜中晕染开淡淡的影子,宛然有一种伶仃的寂寞。 明天她就四十有二,不惑之年。 她最美好的年华,在这深宫中无声的湮灭。 这些年,什么都没有,有的好像只是寂寞,无边无际的寂寞…… 终究只能熬下,惘然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 几声轻微的步伐夹着丝绸的声音,惊醒了她的沉思。 她回头,看见罗迦站在身后,他的眼眸如覆寒冰,他的面色青灰,凝固了绝决的味道。 “皇上,这么晚,你怎么了来了?” 苏轻涪一惊,才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总是清清浅浅,就如春日的小雨,此时却掩不住几分惊慌,几分心虚。 落在眼中,罗迦的心就慢慢的沉了下来。 “儿臣好久没有来向您请安了,而且明日就是您的寿辰,所以特地来看看您,还有送给您一样礼物。” 罗迦发出干涩的声音,他的目光却好似越过了苏轻涪,茫然地落在虚无之处。 “难为皇上有心。” 看出他的不对,苏轻涪只是咬了咬嘴唇,伸手接过了锦盒,打开却只有一封信函。 拆开信函,上面是她的笔迹,写着‘转青州粮饷五十万,入苏家私库。’ 她的眼睛猛地瞪大,像被针扎了似的缩了缩,脸色立刻变得极为苍白。 “这!这是什么?!!!” “就是您所看到的。” 罗迦缓缓地、一字一字地说着。 看着他凝视着自己的双眼,苏轻涪只觉得夜的冰冷一点一点地渗透到了骨头里。 书信下方盖着的是她的凤玺,别的可以假造,这个凤玺是无论如何也仿造不了的。 而凤玺她从不离身…… 蓦然,她想起那日在苏家书房,她正欲印下凤玺,吴楚欲打翻茶盏,她更衣回来,吴楚欲略显诡异的面色……那时她只以为他是惊惶所致。 可是他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出卖她,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她被妹婿和夜氏联手算计,现在自己的儿子又对她咄咄相逼,她自己未来的命运已经可以想象了。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都已经有些凄厉: “你,你怀疑母后侵吞了那笔粮饷?!” “不是怀疑,母后,人证物证确焯,您叫儿臣无法不相信。” 罗迦波澜不惊的声音,让苏轻涪忽然暴怒。她腾的站起身来,狠狠地将妆台上胭脂水粉扫落在地,然后赤红的眼睛瞪着他,沙哑地喊着: “不是哀家,不是哀家,皇上!那玺印是吴楚欲陷害哀家,那日在苏府哀家本来拿出玺印……” 话到嘴边,她无法继续。 怎么说,难道说凤玺本是要打开私库之用?而打开私库为的不只为提防夜氏,还有自己的儿子?而且私库的银钱来历更是不可告人…… 可这样的吞吐,却让罗迦更加的肯定。 “母后,这些年苏家都做了写什么,您心里最清楚,朕一直都很容忍,但是这次朕实在是忍无可忍。”他的眼睛仿佛闪烁着光,亮的恐怖:“当年夜氏有一个谢流岚,今日苏家有您。” 听到这句话,苏轻涪像是被雷击了一般,颓然地坐了下来,无力地挥了挥手,双目之中有隐隐的血丝一片:“你……那么皇上想怎样处置哀家?” “您终是朕的母后,且明日就是您的寿辰……三日后,儿臣想请母后去皇陵,您……用您的余生,去陪伴先皇吧,母后” 苏轻涪目不转睛地盯着,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唇,她竭力想用一种坚定沉稳的目光回视他,但是,一碰到儿子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时,她就仿佛被穿透似的发起抖来,狼狈地避开视线。 “皇上,你要软禁哀家吗?你要把我圈禁至死吗?”干涸地张了张了嘴,却终于发出声音,她的手指攥得紧紧的,指节因为用力而苍白:“我是你母亲!” 罗迦的脸色终是一变,此时的他看着眼前的美丽妇人忽然感觉到烦躁和厌恶。 这个女人,他的母亲,她一直在他的身后试图操控着他。 幽灵一样的她,虚假的笑面,冰冷没有亲情感的母亲。 想到这里,他冷冷一笑,用最无波的声音说: “当年祖父怕是也跟您这么说的吧?您用您父亲的血为儿臣铺就通向王位的道路。您虽未亲自动手,但是祖父却是被您逼死。您永远无法面对这一切,可能您并没有注意,这些年您一直不敢直视儿臣的眼睛。您一直在怕,怕您自己亲手犯下的罪恶!” 他的话越来越慢,字字刺入苏轻涪的耳朵里。 苏轻涪有些呆呆的看着神态自若的罗迦,仿佛他是从地底下跳出来的冤魂。 然后,罗迦一笑,那是非常纯洁清澈的的一个笑容,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光都映在了他那双幽深的黑眼睛里。 此时此刻,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属于欲望和负面的情感,就在胸膛里沸腾着,现在,那被她用尽了一切能力压抑的情感,无法控制的生长开来。 是的,她不爱面前的儿子,从来不爱。 即便那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她从来只能把他当做一个不相干的,但是借以谋夺权利的人,她从来都无法体会母亲的感觉。 她看着罗迦,眼神复杂。 慢慢地走到罗迦的面前,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垂着眼帘微微一笑,寂寞而温柔,就如暗夜盛放的牡丹。 “我的儿,你中了爱情的毒,那毒太深了,母后再也帮不了你了。” 她的手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沉水香的味道,让他想起了父皇临终之前,他一场大病,她冰冷的手第一次紧紧的抱住他。 面前的母亲,一袭华衣,斑白的青丝,带着冰冷而柔软的香气渐渐的接近了他。 只是看着,那样的痛便渗到了骨子里,罗迦几乎忍不住,但是颤抖着手终是没有伸出。 那时的她和此时一样,幽幽叹息,仿佛有泪,尚未淌下就干涸在的眼角……可惜,只是仿佛有泪。 罗迦默默的注视着,唇紧紧的抿着,嘴角略微有些儿颤抖。 他母亲的指扶着他的肩膀,那么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的收紧,随即,枯涩的情感也从身体接触的每一个细胞注入进来,如同熔岩也如同毒药,一点点注进他的身体,在平静的外表下掀起巨浪。 现在,他和她许多年来似乎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只要一伸手,他的身体就会完全被她抱住,他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伸出手去。 第37章 因为,这就是为君之道。 所以,他只能远远的走开,然后,不听不问不看。 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现在局势的平衡。 但,她是他的母亲,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他不会做得太绝决。 “母后,儿臣还有事,就不打扰您了,告辞!” 心脏里沸腾着无法说出口,比火焰热比冰水冷的情感,最终,他慢慢脱离开她的冰冷的指,扬长而去,再未回头。 殿内出奇地安静,只听见风呼啸地穿过的宫阁呜咽的声音。 红烛摇曳,昏暗的光线中,只见是苏轻涪的身影,单薄而孤独。 她看着那明黄的背影,久久无语。 她的面容逆着烛光,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嘴角泛起了慢慢泛起残忍的笑意: “罗迦,我的儿,圈禁这种死法对我来说,太过屈辱,我不会接受。” 优雅的捡起摔落在地上的珠钗胭脂,然后重新为自己上着最后的妆。然后,她平心静气的整了整衣服,等待她头上的流苏也平静下来,不再叮当作响,她这才在梳妆台的暗格里面,拿出了一个黑色瓷瓶。 抬起手来,掠了掠两鬓的青丝,苏轻涪眼里一片死灰,抿嘴笑了笑,把瓷瓶中的万艳窟一饮而尽。 然后倏的捂住胸口,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去,却终是支撑不住,跪倒在了青砖地上。 万艳窟剧毒,一旦发作,足以教人痛不欲生。 她吃力地喘息着,挣了半天,略略地缓过气来,用袖子抹过嘴角,白色的丝缎上就有了一抹血红。 她却只垂了眉眼,幽幽静静地道着迷离的眼睛望了过去,那片水雾把她的眼都遮住了,恍惚的她看见那个永远一袭黑衣的女子,站在那里,仿佛熔进了夜色。 寂寞宫城影,朦朦晕晕。 就好像多年前,站在宁夜宫门前一样,她的眼清澈而哀伤。 她伸出手,女子的身影便如涟漪一般的碎了…… “夜熔,哀家诅咒你,诅咒你永远得不到他的爱,诅咒你永远不被他所记忆,诅咒你长命百岁,在这寂寂深宫里孤独终老!!!” 暗红的血随着猛烈的恨意更肆意地喷薄而出,白衣尽染,几乎看不清原色。 这一生她害了很多人,但是也被人所害。 锦瓯也好,夜宴也好,父亲也好,儿子也好……都没有关系了…… 得到了许多,抓住所有能抓住的,为的只是能抚平深夜里醒来,让她窒息的寂寞而已…… 凄凉的味道在静寿宫的空气中蔓延,似水一般把人柔软地溺死扭。地上苏轻涪的样子,依然是黎国最尊贵的太后。 寅时,天就在开始蒙蒙的亮了,乾涁宫中因着未到上朝的时辰,珠帘轻垂,鎏金兽鼎里焚着的佛手柑,那浓郁的香丝丝轻缕没入空气中,香烟袅袅,一片肃穆。 青衣的宫人急急的跑了进来,汉白玉台阶之下守夜何浅,听脚步声回过身来。 那宫人连磕头行礼都忘了,也看不见何浅的连连摇手,只大声说着: “静寿宫出事了!” 殿中极静,他脱口一句,惊得自己也猛得回过神来,心下不由大惊,连跪在当地。 帘内罗迦本是一夜未曾入眠,听见了声响,便皱起了眉不耐的开口问道: “谁在外头?” 那宫人看了看何浅,冒着冷汗说:“皇上,静寿宫出了大事了,太后……” “太后怎么了?” 罗迦倚在绣着九龙的靠枕上轻轻的闭眼,心中涌起了奇妙的不祥之感。 苏轻涪那双被宫廷洗涤的冰冷的眼,仿佛安静的浮现在一片黑暗中,静静的凝视着他,欲语还休,然后,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感情就如此沉淀,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虽然再看不到那双冰寒得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心里那种不祥反而越来越剧烈。 胸膛里,似乎有了个无法填补的,奇妙的洞,语气也变的焦躁不安。 “太后……薨了……” “是吗……” 没有任何惊讶的说着,罗迦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呈现淡青色的眼睑上投下深重的影子,即便这种消息,他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不曾弯曲。 心中隐藏的是震惊、恐惧和……一点点的安心…… 他想起每年的今日,他都要去静寿宫拜寿情景。 她很端庄的坐着,虽是浓妆华服,可还是透了一种冰冷的寂寞。 那种感觉是无法骗人的,她并不喜欢他,也许她可以伪装一切,但是她天性中缺少的的慈爱却无法伪装。 她,不爱他,即使他是她的唯一骨肉。 所以,他也不会伤心,即使她是他的母亲。 之后,他定了定神,说了声: “知道了,你下去吧。” 宫人震惊于他的镇静,但长久的宫廷生活已经叫他知道了什么是识趣,于是磕了一个头,起身依礼退下。 何浅站在阶下,只听珠帘内一阵响,衣声窸窸窣窣,然后罗迦迈步从出来。 “陛下……” 何浅只觉得浑身都发软,那声陛下里,隐约带了几丝关心的意思。 知道他在担心自己,罗迦只是浅浅地笑了笑,然后道: “传旨,说太后急病归天,罢朝一日。还有,苏家贪赃枉法,但念在功勋卓著,恩典其全族免斩,赐其流放。”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还是笑得很温柔,眼睛里却带了嗜血的冷酷,那样的光,在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竟带起了近乎凄厉的光芒。 何浅奉旨离去,偌大的乾涁宫中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确定没有人看到他之后,罗迦他才把自己的面孔埋在手中,感觉手掌的温度渗透入自己的眼中。 他轻轻低吟: “母后……” 我终是逼死了你…… 每一个字,都是不能说的伤痛。 第二十章 苏府被抄,乃至于府中之人尽数被流放,一场没有任何人预料到的,事前毫无预兆的噩梦。 大家都知道苏家是外戚,即便平时有些不合,但看在太后的面上,即便是皇帝,也多少要顾忌一些。 但是,谁知道,在寒冬一个深夜里,太后急病去世,苏家被满门流放。 幸存的只有吴楚欲一族,但是自苏吴私库之中搜出的巨款,让他也不免受了牵连。 吴家,根基已伤。 而夜氏,只是安静的看着,没有任何举动。 莫惬怀再见到夜熔时,是一个皇宫私宴之后。席间罗迦婉转的向他提出了婚约,他含糊而过,心却在也无法轻松。在喝了几杯酒之后,便告辞退走,不引人注目的离开了酒席。 外面正在微微的飘着雪花,雪白色的,仿佛是羽毛似的雪花从昏黄色的天空中落下,飘落在满园枯树的枝干上。 他安静的站在雪中,然后,一个恍惚的眼神,便看到了那玄色的身影。 黑色的披风,黑色的发,以及在枯干的枝叶间伸展的,是比雪还要白皙的手腕。 似乎感知了他的到来,她转眸一笑,漆黑的眼睛温暖如春风,清幽如深潭,笑容淡淡,瞬间,忽然起风,雪花飞舞,她便似被包在了狂舞的雪花之中,衣袖翩飞,玄黑混着雪白,带了种无法形容的魅力。 那一瞬间,他心中围住的高墙便轰然一声崩塌殆尽,眼里,便只有了那道纤细的身影。 周围的一切渐渐淡去,就只有那道纤细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便烙印在眼底,再也无法消抹而去。 莫惬怀紧紧的攥起自己的手,只觉得掌心一阵疼痛,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跌下去了,跌得生疼,一阵无法形容的悸动。 此时此刻,他明了了仇人锦瓯那疯狂的心思。 那一瞬间的美丽,那一瞬间的心动,却在烙印下的同时,便是无论如何,也想要得到她,想以双手汲取那笑容,只希望她能永远看着自己,再也不转移开视线。 却是,奢想。 他冷笑,然后苦笑,眼神暗淡下来,随即转身调转视线,不再看她,就在这瞬间,风里忽然传来了她但听得清音泠泠,颤抖着,宛然间如弦:“我那么可怕?见到我,就要走吗?” 他不理只是迈步前行,只想把她的身影从心中抹去。 忽然传来了一声细弱的惊呼,莫惬怀也来不及细想,飞身过去,将即将跌倒的她揽入怀中。 他下意识的收紧双臂,无法以语言形容,温暖包围了他,那气息,让他不想放手,只想把她紧紧的一辈子抱在怀里。 她用力从他的怀中挣脱,避开了他,绣着金线昙花的黑色披风在风里飘荡着,让其下瘦弱的身体若隐若现。 碎玉似的牙齿咬了咬嘴唇,本是苍白的唇在那一时间鲜艳欲滴,她却是浅浅一笑: “恭喜将军就要成亲了” “娘娘的消息,真是灵通,不过臣还是谢过娘娘。” 回过神来,他呼吸渐沉。 “那么说是真的了?我早就听说了,可是一直不敢问你……” 她垂眸,眼睫掠影,遮住了慢慢消融的涩意,等他看到的时候,覆盖着琉璃色眼睛的睫毛已是垂下了一滴晶莹。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流泪,第一次是为了别人,这一次可是为了他? 她带着那道泪痕,用无法视物的眼看着他,那般的寂寞,清秋似的冷,偏偏又高傲得不可思议。 “惬怀,你真是奇怪,有偷天的胆子,却为什么,为什么不敢承认?承认你喜欢我有这么困难吗?” “那你呢? 第38章 你不是已经有了心爱的人吗?” 看着她,莫惬怀不知怎的就开口问了一声,问完之后,英挺的眉毛就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拧起,他一向自持,却为何总在她面前控制不住,有些话就是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 “现在我爱的是你,惬怀,此时此刻,我爱你。” 她的轻轻地叹了一声,幽韵绵长,面上依旧淡淡的,清冷的。 那样的神色,淡淡的,却涌起无法形容的寂寞和美丽的哀怨之色…… 美丽极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 莫惬怀手抖着,青筋暴露,许久才沙哑地开口: “不是不爱,是我不能爱,他毕竟是我的兄弟,我可以谋夺他的皇位,计算他的江山……但,我不能夺弟之妻,而且我不会爱上一个浸满了毒汁的竹叶青!” 说完,一甩袖,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心里又浮上了她那仿佛流着眼泪的神情。然后悄然回首。 她依然站在枯树下,宛然轻颦,平常淡漠的面上,现在却是悲哀的……哀伤的…… 不停颤抖的纤瘦身体在风中,仿佛脆弱不堪。 自己,被她爱着…… 真的,被她爱着…… 手是不自觉的伸出,他的心正在向他索着这生第一次的强烈的要求,要这个人!要这个人! 只有她,才能治疗他的痛。 长久以来,他一直都是被迫接受着一切,接受着母亲遗留下来的仇恨,接受北狄王悱熔的训练,接受必须夺取黎国皇位的信念…… 可是,第一次他的心向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强迫自己垂下指,心好象要被撕开,如此鲜活的痛着…… 然后他想起,几个月前,青州边关北狄王悱熔入夜而来,只对他说,想要天下,就必须远离夜熔…… 转身,他也决然走开,不再回头。 可是,他的心在此刻洞开了无法愈合的心伤。 树下,寒风吹过,夜熔下意识的环住了自己,樱红的唇角却挑起一抹笑意。 落在网中的鸟儿,再怎么挣扎,亦是无用。 二月间,早春的季节,乾涁宫的院子里有几株早开的杏花,在众多料峭的风中摇曳着,暗暗的香着。 不知为何,罗迦就想起了夜熔,于是迈步向宁夜宫而去。 这一刻没有别的,他只是想见她。 半路上,忽听得遥遥的琴声传来,他不觉侧耳。 琴声清冷,却缠绵若诉,那样的情深意切,引得他信步循音而去。 庭院深处,一片初绽的杏花中,夜熔安静的坐在那里,乌黑的头发,只斜插了一枝飞凤步摇,珠光流动。混杂金丝织成的玄色锦缎衣裙被阳光镀上黄金的光彩,一时间罗迦只觉得她似乎笼在一片淡淡的云烟里,仿佛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 夜熔手怀中抱着琵琶,似乎正在凝视着面前的什么人,那样的神情,温柔而缠绵,道是无情,又似是多情,连着满园的春色也似迷离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她,罗迦忽然停下了脚步,不再走动,他只是看着,看着他没有见过的,有着这样表情的她。 夜熔看着正前方,说了句什么,然后高高地昂起下颌,清浅一笑,容颜依旧,却自有一股婉转的魅惑从骨子里透出,风情最浓,竟柔得化出水来,连她周围的光都好似微微跳动起来。 不知怎的她笑着,秋水潋滟中却莫名的凄惨,愈是痛苦,愈是温柔,那样的纯洁哀伤,纯粹的没有一点杂质,超越了阴谋与利益所能控制的界限,直直的刺进了罗迦的心里。 他有一种感觉,就在刚才,夜熔把某种异常珍贵的情感摊放到了那个她所望着的人的面前,而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之的情感。 头……有些微妙的眩晕…… 罗迦眨了下眼睛,继续凝视着她。 当她无法忍耐的丢下手中琵琶的时候,从那摇曳着艳色的层层杏树之间,一双修长而形状优美的手伸了过来,穿过嫩绿的枝叶之间,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却在深褐色的树枝前瑟缩的蜷了起来。 罗迦可以感觉到那双手的主人的犹豫,犹豫再犹豫,可最终他还是轻柔的,把她拥到了怀里。 在清澈的阳光下,他凝视着她的瞬间,他为那一刹自己所看到的惊呆了。 有一瞬间他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艰难地伸出脚,往杏林深处走去。光线似乎在眼前缓缓黯淡下来,树的影子越来越深,向地面延展开,他向前走,还可以听得见枯枝在脚下破裂, 终于那个人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于是罗迦看见了那身着蓝色锦袍的男子的脸。 眉目如画,黑发金冠,猫儿似的眼睛此时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眯着。 罗迦想大喝,但声哽在咽喉里,无声出来。 那男子双手抱住她的肩膀,她抓住了他宽大的袖子,抬起头,殷红的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但那人把她紧紧搂进怀里,俯首轻轻的亲吻她,而她闭上眼睛,抱紧了他。。 罗迦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着,节奏均匀的,与那里仿佛焦裂得即将爆发的情感相比简直是个奇迹。 这个瞬间,一向以冷静理智闻名的罗迦陡然向一旁歪去,肩膀压在树干上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不稳了。 修长的指头轻轻的按在自己的眉毛上,用力的摇头,象是想要把自己大脑里的眩晕甩出去似的。 那两人仍旧拥抱在那里,静静地,像是繁华中的一部分。 终于,他们慢慢分开,她以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视线凝视着他,那是一种纯净如水的眼神,温柔得让人觉得仿佛被什么拥抱着似的。 很疼……很疼……无法形容的疼……觉得所有的理智都在瞬间消失了。 背叛、伤害像是海浪一层一层涌上来,堆积在他的胸口,淹没过他的头顶,他一点儿也喘不过气来。他拼命挣扎,却没有一个人伸手拉他一把。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自己的世界,就此毁灭。 罗迦轻轻挥手,制止住何浅的上前,只是用手按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吸着气。 思绪像随着微风像潮水一样时隐时现,当年第一次见到莫惬怀时,他还是个比女子还要美上十分的少年,他们曾经分享过一切,几乎一切。 他坐在象征着顶级权利的皇位上,莫惬怀站在他的身旁,笑着对他说:“我会永远站在您的身边,我是您手中最锋利的宝剑,我永远不会背叛您,陛下!” 某种奇异的红光在他的眼角闪动,他用力睁大眼睛,也许这一切会很快消失,也许这只是幻象。 他如此清晰看见他们相拥在一处,他挚爱的妻和他最信任的兄弟。 于是,一切的一切,于此崩溃。 许久,夜熔和莫惬怀才慢慢分开,回头,却赫然看到罗迦无声的站在那里。 莫惬怀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的向后退了一步,才稳住身体: “陛下……” 他看见刚才的事情了? 而站在那里的夜熔,手指却下意识的攥紧莫惬怀的衣袖,下意识的想躲避着罗迦。 看着她的举动,他第一次这样清醒的意识到,他是孤单的。 “朕全都看到了。” 勉强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握紧了张开,再握紧再张开,在重复这个动作十多次之后,罗迦才肯定自己可以用正常的态度说话,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高高在上、仿佛深谙一切世事阴暗的微笑。 “陛下?” 莫惬怀的声音里带了一点惊惶。 “来人,把莫惬怀给朕压入大内天牢!!!” 他开口说话,声音微弱而苍白,仿佛是冬天在寒风里瑟缩的枯叶一般。 他所有的一切就此被毁,他竭力想要爱的女子,却在他视如兄弟的男子怀里对着他慢慢的微笑。 他的爱,他的友化成了飞灰,那种因为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而绝望的感觉是那么的痛苦。 侍卫把莫惬怀团团围住,捆绑了起来。 莫惬怀浓丽睫毛下的眼睛,墨黑不见底的幽深,没有惊惶失措,有的只是激烈的强悍无畏。 “胭脂,没事,你别怕。” 一片繁花初绽中,无法视物的她,静静地望着他出声的方向。 坚定的神情,有着铁一般的意志。在听见莫惬怀的声音时,宁静中多了一抹似水的温柔。 那样的美丽,却是为另一个男人而展现。 很好,非常好。 侍卫押着莫惬怀渐渐地走向罗迦,他们靠近,靠近,近到彼此都可以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他注视着莫惬怀的一举一动,眼神越来越冰冷,越来越锐利。“ 然后凝视着在风和落花中的莫惬怀,罗迦缓缓开口。 侍卫们急忙停住了押解的脚步。 “惬怀,朕知道你不服。” 罗迦的眼神如利剑直剌心房,莫惬怀挺直了胸膛,正面迎上: “我的确不服。” 他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没有用臣,而是用了‘我’字。 明朗的阳光下,罗迦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被莫惬怀身后摇曳的杏花耀花了眼。最后,将视线落回在莫惬怀深思般眼中。 乌发金冠,工笔细绘般精致的五官的流露的激烈情感,与周身天蓝色锦缎形成了某种令人憎恨的强烈对比。 太过刚强了,罗迦暗自感叹,又太过精致了,就像最上的瓷器,一触即碎。 然后,罗迦笑着说,黑色的眼睛弯成美丽的弧度。 “听着,朕只说一次……” 他们的身高相仿,这样面对面的相视却让莫惬怀有了沉重的压抑感,这大概就是双方气魄上的差异。 第39章 “你若要她,有本事就到朕的手里来抢吧!” 而后罗迦的明黄袍袖一挥,侍卫又押着他离去。 在莫惬怀走过的一霎那,罗迦隐约看见了他的笑,那是胸有成竹的笑。 很好。 很好。 他发现自己现在居然非常冷静。 至少,他现在确定自己要做的是什么,而不是掐断他们的脖子。 侍卫押着莫惬怀渐渐走远,罗迦才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被阳光拖得变形的影子,沿着黑色树影缓慢向前移动。 修长的指优雅而爱怜的抚摸着她因为紧张而握在胸前的指,仔细的,一根一根的爱抚。下一刻,夜熔只听到罗迦温柔的在耳边低语,低沉而且完全平静,既没有讽刺的味道也不带一丝情感,但是某种熟悉的狰狞,却一下子穿透了她的身体。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如果这皇上您这么认为的话,是的。” 夜熔淡淡的抬起头,她的眼里没有畏惧,没有屈辱,甚至连憎恨都找不到。他看见她的嘴上露出一个倏忽即逝的笑容,有些冷漠,有些茫然。 看着她这个样子,罗迦又想笑了,但是笑容凝结在脸上,却只能是一个比苦涩还要干枯的弧度。 她连害怕都不曾…… 她留给自己的只有冷漠…… 难以遏制的怒火在他的血管里沸腾,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过一个人。 她有他的爱,她有黎国女子最尊贵的地位,她身后有根基雄厚的夜氏,这些还不够吗?究竟她还想要什么?一定要把他逼上绝路才肯罢休吗?那么,就看看这究竟这是他的绝路还是她的。 手抖了一下,罗迦粗暴地推开了夜熔,但目中的狂乱在一刹那又沉了下去,浮出了掩不住的鄙夷。 她踉跄了两步,却倔强地挺直了腰,依旧是高傲的姿态,然后缓缓开口: “陛下,你挡住了阳光。” 她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她的声音因某种情愫而变得干涸。 许久,罗迦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身影挡住了午后的阳光,无声地把身子往后移了移,他依旧凝视着她。 “曾经有一段时间,只要你的影子落在我的身上,我就会觉得比阳光更加温暖;曾经有一段时间,只要你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我就会发抖;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如果再看到你,我一定会发疯的。但是现在……真奇怪,我竟然没有了感觉。现在,我们是这世界上最亲密的,却也是这世界上最陌生的。”她婉转悠扬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来,与生据来的尊贵高傲宛如天上人:“罗迦……原来,我已经不再爱你……我不再爱你。” 罗迦呆呆地立在那,觉得她的眼睛似是看了过来。那夜空般的黑色,比水更深,比火更浓,水与火缠着绞着,错金裂玉,狂涛席卷。 杏花春色,掩不住罗迦心头的冷与痛。他一拳敲在身旁的树上,在宫人的惊呼声中,红色的液体染上了龟裂的树皮,然后,他暗淡的眼睛带着红光凝视着那个极美却也极为冰冷的女子…… 不,其实她并不冰冷,她对莫惬怀是何等的温柔缠绵,这冰冷似乎只是为了给他。 罗迦粗重的喘息着,染着鲜血的手依旧抵在树上,逐渐在浅棕色的树皮上增多的红色液体,分外的触目惊心。 保持着这个姿势僵硬了一会,他终于直起了身候,双眼没有任何的感情,浑身的气息不复狂乱,而是冰冷得入骨入髓。 “朕和惬怀情同手足,你却勾引他为朕设下陷阱,让朕逼死了自己的母亲。熔,朕真是很佩服你。” “难道你从来没有对苏家的侵吞国款有过怀疑?难道你从来没有对苏轻涪有过心结?我和惬怀设计又怎样?你其实也只不过是就势而为而已,[奇qisuu.书]谈不上我们谁利用谁,不是吗?”她冷冷的说着,清冷的眼里,露出那一点冰寒:“至于你和惬怀……情同手足?同只是相似、好像,却并不就是手足,不是吗,陛下?” 瞬间,狂怒的风暴席卷了罗迦,与其说是被她说的事实刺激到,不如说是被她话语里冷漠刺激到了。 心里禁锢猛兽的笼子彻底被打碎之后,狂嚣的野兽终于不能再被任何人所控制。 几乎不假思索的,他猛的伸手,抓到着瘦削的她,蛮横的拖走。 何浅和何度面面相觑,只能无声的跟上。 夜熔看不见,踉踉跄跄的跟着,几次摔倒,他也不曾管,只是拖着狼狈的她。 一路拖到了宁夜宫,罗迦反脚踹上了宫门,把夜熔丢到了的床上。 压抑着自己的暴怒,冷冷的看着被自己丢在床上起不来的夜熔,罗迦下意识的冷笑,胸膛中的怒火更加旺盛燃烧着。 “罗迦?别做让你我都后悔的事情。” 什么都无法看见的她,觉得有某种极其恐怖的事情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夜熔摸索着畏惧的向后缩了下身子,皱了一下眉头,吸了一口气才开口。 他慢慢的脱掉自己的外袍,俊美的容颜上漂浮起冰一般彻骨的微笑。 “朕想,朕绝对不会后悔。而且这样的事情,朕绝对做过很多回,怎么会后悔。再说……很美,朕皇后真的很美。” 说完,他压下了自己的嘴唇,在碰触到夜熔嘴唇的瞬间,她蓦然开始了激烈的挣扎。 罗迦又微笑了一下,在夜熔根本来不及反应的瞬间,撕碎了她的衣裙。 而夜熔只是咬着牙,愤怒的拼命反抗着。 罗迦一边压着她的双手,微微的用力,水般柔滑的声音温柔的响起,却带起冷酷的涟漪,在浮动着她的耳边荡漾: “熔,想想惬怀,你想他活着吗?” 这句话刚出口,她就全身蓦的僵硬,雪白的齿死死的咬住了青灰的嘴唇,搀杂着灰色的绝望,痛苦地扭曲着。 看着她的神情,罗迦优美端正的唇角浮起了一丝优雅的冷笑,没有掩饰因为残忍而起的扭曲愉快情绪。 然后松开了压制她的手,满意的看着陷在锦褥里的女子,绝望一般的闭上眼睛,安静的等待暴行降临到她的身上。 很温柔的将滑下耳边的头发重新拢了上去,罗迦优雅的微笑,以非常温柔的手法剥去了她剩余的衣衫。 原来,她爱着惬怀啊。 所以,以他作为威胁,她就会乖乖就范,呵呵,真是有意思。 看着被伤害的她,看着她疼,然后自己竟然加倍的疼痛,真是有趣啊。 菲薄的嘴唇扭曲出了一个诡异的冷笑弧度,然后他轻轻的,把慢慢的在自己的吻上注入力道,烙在她已经撕咬出血迹的唇上,一次次的加大着那个伤口,他的冷笑加深成冷酷的弧度。 “我爱你啊……”他俯身压下,镇静的、漠然的、没有一丝颤抖,完全是一个极理智的人极冷静的开口:“我爱你啊……” 垂下眼帘,柔软的身体清且冷,宛如用雪揉成的,不经意地颤着,只在咫尺里。 手抚摸过雪做的躯体,近乎肆虐地揉拧着,粉红色的晕痕从她的胸前、腰间、股际渐渐地浮现。 细长而白晰的手指扭曲而无力的绞拧着锦绣的床褥,昭示着她的痛苦程度。 几乎可以把肉体撕裂的疼痛从一次次传来的时候,她的表情才发生了一点变化。 隐隐的,藏得极深的眼中,得意的近乎要毁灭一切。 妖妖娆娆,妩媚暗香。 第二十一章 黑暗中的牢房,空气之中充满了鲜血味道和潮湿的气息。 猛地,牢门被推开了,没有光线的黑暗中阴影开始蠕动,衣料摩擦的声音轻轻的响起,片刻,莫惬怀所熟悉的纤瘦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陡然抬起头来,苍白憔悴如鬼魅一般,精钢的铁镣略动了动,便发出的金属摩擦的声音,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比起刚刚来浓郁了许多。 这一夜的月光如水一般,从天边倾下,宛如正在融化的冰雪,或浓或淡,在她极美的脸上映出了班驳的阴影。 “你来了……”莫惬怀微弱的笑了起来,饱受了刑罚之后的他,整个人都有着一种非常苍白的孱弱感觉。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如此庆幸夜熔无法视物的这个事实。 “为什么要来,不是跟你说没事的吗?” 他说完的时候,她已经寻着他的声音,摸索着缓缓走近。近了他才发现她这几日瘦了许多,苍白有些脱了形,下颔更加狐狸似的尖锐了。 她的脸庞在月色之中如水平淡,连半点涟漪都没有,却隐隐的萦绕着一种戾气,好似扑着一层明灭不定的妖火。 “胭脂……”莫惬怀忍着身上的痛,绽开的笑意挂在嘴角之上,额前黑发让他半侧脸孔掩入暗色,一副戏谑口吻:“不管怎样能见到你真好……真的……胭脂……我、我很想你。” 她并不回答,只是缓缓地伸出手,摸索着。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在浮荡着昏黄火光的空气中游弋着,带起一种冰冷意味的美丽。 然后银色的月光之中,她滑落的袖下,他看见她的臂上斑斑的青紫。 莫惬怀拼命地想要靠过去,却被铁镣锁得不能动弹,急了,陡然一声嘶哑的吼叫: “胭脂,胭脂,你怎么了!!!他把你怎样了!!!” 她似是这才察觉,忙垂下手臂,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腕子,徒劳的想挡住,可是在白皙而纤瘦的腕骨之间,一道蓝色的瘀痕在微弱的光芒下闪烁着。 “没事,惬怀,我没有事。”夜熔苍白渐渐泛着奇异潮红,眼睛象是有一层水雾一样的闪动着润泽的光芒:“我毕竟是夜氏的人,他怎样也不会为难我的。 第40章 倒是你,我连累了你……他答应我,不会杀你,但是要把你流放的南地。今生今世,我恐怕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事,我说过,没事的……”莫惬怀从他凌乱的发丝之中看着她,看到因为她用力过度而微微扭曲的淡色嘴唇和泛着红晕的脸庞,脸上的阴影便渐渐深了起来,生气地蹙起眉,嘴角往下拉着,喘息了许久,才勉强开口:“别怕,有我在,别怕……”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离他只有一臂之遥,月色扫过她的身体,把她的影子温柔的笼罩在他的身上,他恍惚的以为自己是被黑夜拥抱进了的怀中。 然后,她的指轻轻抚摩上他的脸颊,她倾身,似乎想要亲吻他嘴唇的样子。 非常接近的距离,他们呼吸可闻,然后,像是确认什么似的,她用自己的嘴唇轻轻碰上了他的唇。 她的嘴唇很凉……出乎意料的冰凉却也出乎意料的柔软…… 软的象是最上等的丝绸,温润而柔和…… 他象是在亲吻一块溶化的冰水晶。 蓦然,他方才觉得自己的口中弥漫满了血的味道。 他猛地推开她,才瞧见她的唇上,密密的伤痕,红色血化成胭脂染满了她的唇。 莫惬怀整个身体微微的颤抖,发出了微弱的呻吟般地声音: “他把你怎样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求你……求你……” 她似是一惊,连忙后退了一步,幽幽的光让没说话的夜熔显得很阴沉,眉目之间隐隐的露出一股阴冷之气,却又马上掩饰过去,然后她浅浅的笑着,本是隐在眼底的戾气也因这一笑消散不见,只是那样笑仿佛笼在烟熏雾燎中,有些虚虚的。 看着这样的夜熔,莫惬怀胸膛忽然之中升腾起了微妙的感情。 非常的害怕,害怕自己会失去她,害怕自己会再也看不到她,那样子的情景光是想象就让他觉得害怕不已…… 不要离开我。 这几个字就在喉中,几近吐出。 汗水和着血污,湿淋淋地从莫惬怀的额头滑落,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以一种非常严肃的口气开口说话:“胭脂,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网不要什么权利,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夜熔却突然退后了一步,这一句话,好似针细密而绵绸的扎在心里,拔不出来,只能是任其痛到最后,难掩的血肉模糊,时日长了,便救无可救。 多少年前,明丽的春日里,在刚刚发出新芽的芙蓉树下,一身金黄的衣袍宛如游龙优雅的少年,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我们走。 如今那少年忘却一切,那栽种着芙蓉树的庭院以被填平,当年那个少女早已不在。 这个男子是真的爱上她了,夜熔在心里面这么枯涩的想着,然后,像是看透了什么一样,她冷冷的微笑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点的感情,就象是最清澈的镜子一样空洞的反射着面前的一切。 “莫惬怀,你怎么竟这么笨!” 莫惬怀却依旧问道,那种柔软的音色仿佛连月色也融化了一般: “好不好?” 他的语气中毫无困惑,连半点犹豫都未曾有,秋水般坦然。 这样的人,其实远比其它人幸福。 夜熔觉得快要窒息了,微挺直了身体,黑色与白色交织的发色在月光下显现出丝绸一般的流光,绯色的嘴唇微微的翕动着,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坦率的像个孩子一般。 而她却被这孩童一般的纯真,压抑得无法呼吸,心脏好似要迸裂一般的痛着。 “好不好,胭脂?”他第三次问道,声音也不大,在还瓢荡着自己血腥的空间中微弱的漂浮,但是却象是一根锐利的针一般刺穿她的耳:“我从没有见过父亲,很小的时候又没有了母亲,现在想来,我还有什么放不开的?我……从那一年瓜州第一眼看见你开始,这辈子想要的东西就只有一样,可惜那时我还不明白,就那么错过了……你知道的,胭脂,若不是这链子锁着我,我就跪下来……我们远走高飞好吗……” 那样的情真意切,她怎么听不出来,心里顿时乱了,好似条条的丝缠绕在一起。 狠狠的咬上自己遍布伤痕的唇。那样的痛,过上许久才平下心来。 不能后悔了。 事到如今,她走不了回头路。 心思百转,她脸上却是平常,喜怒不到台面上,但是眼里却是泄了底,盖不住寒气外溢,妖青的诡异,腐朽的颓靡,狰狞的妖媚,勾得人的眼睛沉沉的压在上面。 他看在眼里,心沉了下去。 “说得真好听啊,惬怀,答应过朕永不会背叛的兄弟!” 忽然,牢门口的火光亮堂了起来,从外头走了进来。明黄龙袍的俊美男子看着莫惬,脸色铁青,眉间都是煞气,在天牢昏暗的灯火下,更是显得狰狞。 “当年朕手中最锋利的宝剑,老虎一样的男子,竟然也被驯得这般柔顺,逆毛都被抚平了,老虎变成了猫。好!很好!爱美人不爱江山,当真是个多情种子。要不要朕亲自帮你解开链子,好让你跪下来求她。” 罗迦的话,一字一句象钢针一样刺进了夜熔的骨,带起一种难言麻木一般的痛。 她摸索扯上罗迦的衣袖,声声哀婉,入到骨内,凄丽难言: “你答应过我,不再为难他!” 细长的眼睛猛的眯起,胸膛里拂过了带着剧毒的气息,衣袖被她纤细的指紧紧攥出细碎支棱的痕迹,他用上了力气,才抽出了来。 罗迦走道莫惬怀身前,眉目之间,火的阴影班驳叠叠,他们相向的目光宛若金戈交错、刀光溅起,凛凛的杀气几乎划破肌肤。 “怎么,不想跪下来求她吗?求那个夜氏的女人?” 罗迦刻薄的扭着嘴唇,声音冰冷,墨色的眼竟有着近似恶毒的光辉。 莫惬怀平静的表情忽然在瞬间变的异常狰狞,一声似乎可以震碎人心魂的怒吼从肺部挤压而出:“跪下来又怎样?她爱我不是吗?她现在爱的是我!” 莫惬怀怒吼之后,狂怒并没有他想象的一样出现在罗迦的面上,在他怒吼过后,罗迦则似乎完全收敛了怒火,只剩一种内敛的奇怪狂气,却让人觉得从心底向外的发寒。 空气之中一声破碎般的尖啸,罗迦的左手和莫惬怀面颊的碰撞爆出一声脆响。 莫惬怀闷哼一声,头被打得彻底偏侧,死死地咬住了牙,嘴唇苍白若灰,一点腥红从里面沁出来。莫惬怀保持着被打的姿势僵硬了片刻,等他终于回头的时候,眼中已然没有了任何的感情。 两个男人忽重忽轻的喘息在空气中上下纠结,风起时,火光忽明忽暗,划破夜色。 蓦然一声响动,却是夜熔踉跄后退,脚下不知是被何物绊了一绊,险些坐到地,狼狈之至。 罗迦转头看向夜熔,她竟是脸色青白,眉头紧锁,荧荧的眸光尽是凄然,阴恻恻的,仿佛用血肉开出来的繁花似锦。 “怎么怕成这副样子?怎么不再摆出情深意切的模样来啊?熔?” 他笑着说,轻轻伸出修长的指,轻抚摸她一头丝缎般的秀发,然后眷恋的埋首在她肩膀上。 就这么笑着,用一点感情也没有,干涩得不可思议的声音说道。 夜熔浑身一震,却没有言语。 看着她这副模样,罗迦只觉得疼痛从胸口喷薄而出,一丝丝渗入血脉。 疼……疼得入骨。 抓着她头发的指头猛的收紧,让夜熔觉得头皮一阵剧痛,他冷声道: “莫惬怀,记得自己的身份,你便是死了,也是朕脚下的臣子,而她永远是朕的!而且……朕爱她,所以你……想都不要想!” 他说,他爱她…… 明明是已经把她遗忘,为什么他还会有如此强烈的情感? 那么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呢? 痛,真的很痛。 她觉得从心脏向外的疼。 果然……到了这个地步,还会心疼的自己,真是可怜呢…… 此刻,没有任何伪装的,她,漠然的潸然泪下,那泪沾染了月光的颜色,苍白的透明。 他们已然反目成仇。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啊…… 为什么还要哭呢? 看着她点点留下的泪,罗迦只觉得心里开始发冷,冷得连血液也冻结。然后,他的面上发生了极细微的变化,也许只是眼角和唇边的线条绷紧了,但整张脸顿时变得凌厉无比,眼神也渐渐地扭曲。 “罗迦……”莫惬怀看着夜熔,眼色里忽然带了寂寥的味道,那种仿佛被漫天的清冷压下,即将崩溃一般的眼神。等到转向罗迦时,深黑色的眼睛里片刻之前的动摇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罗迦从未见过的寒冷:“放开她……有什么你冲着我来。” 夜熔眉宇间流露着隐约冰冷,仿佛带着一点点寒凉的意味,然侧首转向莫惬怀时,却浅浅莞尔,月亮的光辉都好似在她清瘦的面镀上一层流水般的银。 他们相互凝视,即使她看不到,罗迦知道,她此刻的心却正在看。 那最自然不过的神态,仿佛空间里没有存在着罗迦,她的夫,她的天,她的君。 多好的眼神啊,罗迦想着,笑着,心里的某个部位却毫无预兆的疼痛起来。 那笑意渐露狰狞,不见往日儒雅风度。 “明天一早你就要去了南地,有时间好好准备一下吧,惬怀。” 仿佛空气都寂静凝结下来一般,被铁链缚住的莫惬怀,狠狠的凝视着对面俊美的年轻帝王,赤红的眼眸里一片暴戾。 第41章 “罗迦……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你睁大眼睛瞧着。” “很好,朕等着你,惬怀。” 罗迦冷笑说完,却连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都不怜惜的把几乎没有行为能力的她一路拖曳而出…… 而夜熔低着头,唇边难掩一抹笑意。 战争终于开始,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知道谁会赢。 铁蹄纷踏如雷,枯木上乌鸦惊起,兀然一声怪叫,扑腾着翅膀飞上半空,隐没在山崖的阴影里面。 押解官傅清仰首望着高耸的峰谷,黄昏的影子掠过他剑一般的眼,带着苍茫的血色。 “大人,前面便是飞碧谷了。” 探路的骑兵在峡谷前面勒住了马,回来禀报。 傅清目中隐有深沉之意,慢慢地开口:“飞碧谷通道狭窄,两侧峭壁如刀削,只可守不可攻,设或敌方在谷中埋伏,冒入则必死无疑。此处乃天堑险地,还需得小心为是,还有没有路可以绕行?” “启禀将军,要是绕行还得走百余里。” 傅清略一沉吟:“看来绕道之举似乎不妥,如此令人先行,探个虚实。” 说完打了个手势,左右的骑兵拨马进了峡谷。 众军在谷口严命以待,风沙卷着战帜猎猎作响,马儿等得不耐地刨起了蹄子。莫约过了半个时辰,峡谷的那一边传来了两声短促而响亮的号角声。 傅清这才微笑道:“无妨,咱们走吧。” 说罢,一挥手,铁甲军押着囚车从后面过来,车上莫惬怀一人满面血污、狼狈万分,已不复当日玉树临风。 傅清看了,心下极为不忍,但还是率领着数万铁甲军缓缓地进了峡谷。 日头愈偏,压着悬崖峭壁的影子沉了下来,崖上孤树一支,斜斜地伸了出来,嶙峋宛如枯骨。进入飞碧谷之后,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没有预兆的攀附上傅清的心头…… 身为武将在生死之间历练出来的直觉让他觉得浑身一阵发寒,有着某种微妙的杀气在空气之中浮荡着。敏锐的让全身警戒,傅清刚刚要高声提醒,忽然听得那厢鼓点阵阵震天呐喊。 飞碧谷中埋伏的人马举着的描金绣着“莫”大旗。 “有埋伏!”傅清自从进入谷中就一直绷着神经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拔出了剑大声的喊道:“我们中计了,快撤出谷去!” 说完,傅清当机立断回马,让为数不多的侍卫队拱护在囚车的外侧,他利落的砍倒一名袭来兵士,就要向莫惬怀劈去 那名探路的骑兵却更快一步,飞快地奔过去,利索地打开了莫惬怀身上的铁镣。 旁边的守护兵卫惊呆了,还未回神,早被那骑兵一剑斩倒。同时,无数名莫氏军冲了上来,向全无防备的傅清一行人砍杀了过来。一时间,刀剑碰撞的声音,惊惶的叫声,喊杀声在飞碧谷里面蔓延开来。 莫惬怀飞身上了剽悍的黑马上,深深呼吸了一下带这浓重血腥的空气,感觉到属于生死相博的战场特有的感觉,身体里面属于武士的血兴奋昂扬起来。 他握住了长剑,歪了下头,猫似的眼睛挑衅一般的看着被困其中的傅清,沾了血污凌乱的头发在夜风中飘扬,嘴角边泛起冷酷的笑容。 “傅将军,想没想到啊,他派了你来可真是一大失误啊。” 陡然,崖上鼓声又起,阵阵震人心神,罗迦的声音从混乱中传了过来,那样冷酷: “惬怀那可未必。” 明黄的旗帜随着军队早已悄然靠近,成了扇合之势,在在空气之中散布着恐惧的种子,莫氏军们看到那面旗帜之后几乎恐惧的说不出话来。 傅清几乎是滚着下马,跪在罗迦的面前。 罗迦却并没有看他,在马上挺直了腰,凛冽的眼神冷冷地盯着莫惬怀,高傲宛然天人。 莫惬怀拧起了纤细的眉毛,而无法抑制的怒火在那双颜色不一样的眼睛里面燃烧起来。 天色欲倾,烟尘弥天,崖上箭矢如流星千簇,滚石轰然落下。 莫氏军惊慌失措,眼见转刻间又被反包围,军心顿时大乱。 莫惬怀在马上一边挥剑厮杀,一边耳闻战士濒死的号叫在夜幕里迸裂出来。 血腥的味道浓浓地散在风里,半天月如弓,带着一抹胭脂的红。 “怎么样?” “将军,我军长途劳顿而且粮草不足,根本不敌皇上的铁甲军。” “夜氏呢?夜橝的那些军队呢?” “将军,他们在青州一动不动,根本就是坐山观虎斗。” “什么,好,很好……” 好到他咬牙切齿的可以闻到口腔里面鲜血味道的程度了,莫惬怀把‘夜熔’两个字压在了喉咙之中,觉得胸膛里面燃烧的怒火像是沸腾的岩浆一般浓烈:“原来瞎了眼的竟然是我……” 莫惬怀四顾惨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已经快要支援不住了。 八万人马顷刻之间溃不成军,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鲜血的味道在带着水气的空气里面浮游飘荡。 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无法原谅就是无法原谅。 只是简单的反间计。 怪不得,悱熔对他说,想要黎国就要远离夜熔…… 他不听劝告,急急起兵,现在北狄之军天高水远,根本无法支援。 夜氏,按兵不动…… 芸芸众生,苦海无涯,回头,却是没有可站的岸,没有渡人的佛。 夜熔……胭脂…… 只要想起,就那样的痛着,那是一种,从肉体刻画到骨上的,名为痛的哀伤。 尤其,那个人是自己倾心爱上的女子。 原来,一直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原来她从未爱过他,原来从头至尾都只是利用。 四面,全是他死士血淋淋的尸首……一刀,又是一刀,满眼的血影刀光,鬼气逼人,扑天铺地,他只能看着,寻不到路,满眼是瑟瑟人心,哀鸣遍野。 恨,应该恨她……可是为什么没有恨……只有那种无力的悲哀。 满天飞雪中,她对他说,惬怀,此时此刻,我爱你。 那也牢中相会,他求她一同远走天涯,她悲哀的神色…… 其实,一切并非无计可寻,这个计策也并不高明,只是他被她蒙了眼,再也无法看见其他。 可悲的是,此时此刻,他竟依旧爱她…… 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莫惬怀觉得自己有些眩晕。 他看着面前的敌人,罗迦显然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怕他们来个鱼死网破,而采取的是谨慎消耗的战术,打算在充分剥夺战斗力之后再一举歼灭。 真不愧是黎国的君主,看样子是在劫难逃了。 “罗迦,我本是福王锦渊之子,这些年我忍辱为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登上大宝。可惜我竟……失了方寸,中了计中之计,如今死到临头了,我也明白过了。” 莫惬怀的眼睛微微地向上一瞥,恰恰和罗迦的目光对在一起,黑暗中,有寒光掠过眉睫,如猫般的双眼,几近是敛成一道细缝,露出笑意,几分冷几分寒透出沉痛:“告诉她,我爱她!我对她的情意,天地可鉴!还有,看在你我相交一场的分上,求你莫要为难与她……” 自己的爱情害人害己,但是却又不能放手。 她对他说,此时此刻,我爱你…… 那日牢中,她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没有丝毫的退缩,而直视他的眼睛里却不断地流下眼泪,像是溶化的珍珠一般,那样的她让他觉得似乎随时都会就这么流着眼泪消失般。 可是那泪,现在想来,却并不是为他所流。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面前的男子,才是她所爱…… 他竟然懂了她的心思,绝决疯狂的爱人方式,拖着自己心爱的人万劫不复,让背叛自己的人知道,什么是爱到极至的痛,什么是彻底的伤。 他仿佛看见她,每日每夜的煎熬,无法跳出去痛苦…… 在爱与恨两者之间徘徊,最终,生生将所有的疼痛拥抱进魂魄的深处。 他爱她,只为她是那样的懂他,可是现在细细想来,自己直到这一刻才懂了她…… 是不是,早日懂了她,就可以把她从无边的痛苦中解救出来,是不是她就会真正开心的笑,就会真正露很温暖的神情,她的魂就不会永远的那么苍白冷漠。 只要,能够早一点懂得她,是不是一切就都会改观。 不是不爱,只是他错过。 错过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那一瞬间罗迦看见的莫惬怀的眼直盯盯地瞪着他,淡淡一笑。 莫惬怀掩住半侧脸庞,眼前已是暗暗腥红,伤口的疼已经麻木,麻木到了心里,却仍是觉得一阵一阵的翻涌,胸口好象快要跳脱出来。 然后,手中佩剑一横,饮颈自刎。 眼前却是满天飞雪,她树下而立,一袭黑衣迎风瑟瑟,她对他说,此时此刻,她爱他。 在他眼里,她高傲,坚韧,却有着让人心迷神醉的温柔,这种温柔,就像罂栗花,让人忍不住尝试,然后万劫不复。 她的吻,味道是清冽的,带着些淡淡的凉,纠缠着,感觉甜蜜而美妙,撩人的催着了他身上的情,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在焚烧,黑色的火焰,在他心底,将所有理智的底线击溃。 罗迦一呆,看着莫惬怀流血过多而渐渐失去生命的躯体,重重的一声叹息,下令收兵。 他的死,让一切都成了枉然…… 飞碧谷中最鲜明的颜色就是士兵残缺的尸体,以及遍地的红色。 血色长天。 春雨如烟,早起的时分,天是灰的,蒙蒙地笼着烟纱。 第42章 雨声瑟瑟,在一片一片的金色琉璃瓦间落下晦涩的色泽,好似腐化了一般。 滴水檐边上淌下一长串水珠子,落得芭蕉声声,隐隐的听闻鸟的嘶鸣,隐在斜风细雨的幕中。夜熔抱着琵琶坐在廊下,轻弹慢拢出宫商之调。在寒凉的空气之中染开了般,晦涩迷离。 此时,有人踏雨而来,明黄色的伞盖遮住了一方漏雨的天,他宽袍长带、缓步来到近前,神情淡淡,却高傲而尊贵。 夜熔恍若未觉,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一下一下地拨着琴弦,金声断玉,愈渐凄切。 罗迦优雅地立在她的面前,眉间眼底如深潭,浮浮黄光,薄薄的唇勾起,泛起一丝冷冷的笑容: “他在飞碧谷,自刎而亡,临终前让朕告诉你,此情不渝。” 夜熔微微一颤,紧紧地咬住泛白的下唇,一言不发的放下琵琶,摸索着站起来,就要向外走,何度急忙上前搀住她。 而她反倒僵硬地站住,然后那极美的面上竟泛起了薄薄的红晕,如九染的锦纱,挑起来,落下绯色,抬眼,却是灼灼的明眸。 “成王败寇而已,怎么他死了,你不满意?”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时,空气便沉下来,风吹过,飒飒的音,隔着迷离的烟雨,愈发的显的这金碧辉煌的宁夜宫透着寒气。 许久,罗迦望着夜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眼又眯了眯,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很慢很慢。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几乎触到了她的呼吸,夹杂着丝丝细雨,冷彻离人的心扉。 “别碰我,请别碰我,别用沾着他血的手碰我。” 罗迦目光倏然森冷,伸出手,托起夜熔的下颌,恣意地欣赏着她美丽的容颜,低低的笑道: “朕的手上,没错,是沾了他的血,可是你要记得,你的手上同样也沾着他的血。朕是直接杀了他,你是间接的杀了他,我们谁都跑不了!” “那又怎样?你的疑心一向很重,你敢说,自从派他去了青州,你就没有戒心?他有了太多军权,你就没有提防?此时此刻,他能如此快的兵败,也说明你在他的军中安插了多少内线,不是吗?罗迦?”她清冷的眸中带上了一丝寒凉,如初雪般莹白的肌肤泛着清冷细腻的幽泽,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我是故意害他没有错,可是你,用你的似真还假的手足情,害惨了他。我早说过,情同手足,同只是相似、好像……并不是,你说对不对?” 雨势愈渐的大了起来,风摇曳,雨无心。 他的眼里是一层阴寒,映着这满院的雨,幽幽的一层青气: 说的很好,那么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你,可满意?” “我,自然是满意。”她轻轻地说着,那般虚幻而清幽,若有若无地流动着一丝孤傲绝尘的气息:“你没有了左膀右臂,现在可曾满意,罗迦?你看着我,一步一步把他推向死亡,却又无能为力,可曾满意?罗迦?” 寂寞宫城影,春雨如酥。雨雾氤氲的如薄纱拂在夜熔消瘦的身上,朦朦晕晕。微风掠过,引得她的一袭黑衣在风中轻缠,恍惚间,似已远离尘世。 罗迦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望着她孤傲的身影,心重重地跳着,然后缩紧了一下。 心中,有千万根丝在绞缠着,凌乱如麻,让他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熔,只要你说,你还爱朕,求朕原谅你,朕可以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朕还是会一样爱你的。” “我说过了,我……不再爱你……”夜熔侧头,以一种温和而略带嘲弄的表情看着他,她的声音在飘雨的晨色中更显温柔:“永远不再……” 然后她转身身姿依旧是高贵挺直,在雨中绝然而去,那优雅的步伐翩然若舞。 九曲回廊、勾檐如画,朱色的阑干外,见她衣袂飘飘,宛如惊鸿照影,便欲随风归去。 执伞的宫人在一旁俯首默然。 斜斜地风过,点点细雨把他的俊雅风采蒙上了一层灰雾,黯哑许多,挑起来的眉眼间,有一丝疲惫的影子,眼睛却透亮: “你费尽心机,难道不是为了他死?难道……你是希望看着朕死不成?是不是?” 她停住了脚步,转头回望,那么美丽的面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泪,嘴角上扬了一下,仿佛微笑,又仿佛没有奇#書*網收集整理,惊艳而凄厉。 “罗迦,我怎会希望你死,我怎会……” “你做了这么多事,害了如此多的人,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会遭到报应?” “你就是我的报应……罗迦……” 猛然掐住自己掌心,她已是陷入苦海之的人,纵然是痛苦,又如何。 曾几何时,宫阁重重之中,他们倾心相恋,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只是如今,今非昔比。 雨滴下,不知是哪里一声清吟,清清幽幽,道来一曲,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第二十二章 空殿更漏两三下,敲凉了一席夜色,青阶梦寒。 母亲是夜氏的贵族,却爱上的古板的父亲傅书理。 那男子本有妻室,她一个千金小姐就那么心甘情愿的嫁给了他做妾,情深意切可见一斑。 可是,傅书理却并不爱她,他讨厌她,更加讨厌夜氏的权势,可是他也更加畏惧夜氏的权势……奇--書∧網于是他娶了她。 自她有记忆以来,懦弱的母亲长年以泪洗面。 她认识夜橝,是在随着母亲回到夜氏养病的时候。 她那时年纪还小,刚刚及笄之年,却认识那冰冷倔犟但又善良的黑衣少年。 自此后,她的眼中就再也容不下别人。 记得那夜,她为母亲祈福作了一盏莲花灯,午夜十分,他们偷偷来到河畔,点燃了手中的灯,将灯置于水面。 水面在泛起了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水波乘着莲花灯荡漾旋动,越过了错落有致的睡莲,飘向了远处。 少年转头,面上浮着淡淡的红晕,低低开口: “子镜,将来做我的妻可好?” “好,好!” 那时她连羞涩都不曾,便一口应下。 流萤带着淡淡的光,渐渐地聚集在水面上。 然后,他们彼此相拥在一处。 后来,她才知道,夜半放灯,是为亡人祈福而用。 也许,在那时他们便错了,错误的开始,便错误的结束。 母亲的吐血亡故,临终前知道她恨父亲,苦苦哀求她要答应父亲的一个请求。 那可怜的女子,以为她答应下,就会找回父女亲情。 但她,终是应了下来。 后来,傅书理把她接回府邸,因为他只有她一个女儿。 他要她进宫入选,她抵死不从,只为她心中已然有了那黑衣倔强的少年。 后来,他求她……她无法拒绝,不止为母亲的临终恳求,也为他是她父亲…… 少年含恨的眼神,明亮的像是太阳一般醒目的恨意…… 傅子镜蓦然从梦中惊醒,痛苦地喘息着,捂住了眼睛,很痛,泪却流不下来。 原来一切只是梦,即使是梦,能梦见他,她就已经知足…… 心似已烂掉,寂寂深宫中,不知何时,她的身上已经充满了腐朽的味道。 殿门边传来一阵的声响,她略带茫然地望了过去。 宫人不知何时将宫灯都熄了,只点了半段红烛,暗淡中,一个侍卫模样的英俊男子立在床头,明亮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带着一种凛冽的怨恨。 傅子镜觉得心跳得厉害,木然地抬起了头,不能确定眼前的俊朗男子是否真实因为,美丽的眼眸中,此刻只有一片茫然。 他深邃的眼波,漾起一丝一丝的涟漪,恨中还有隐隐的爱,慢慢地渗透夜的寒冷。 她大着胆子,伸手抚上夜橝的脸: “你来了,你竟然来了。我竟然不是在做梦??夜橝,你还恨我吗?” 夜橝怔了一怔,英气的眉毛挑了起来,恼怒的神情似是痛苦似是深情: “我自然是恨你的,淑妃娘娘!” 红烛残香,淡淡的绯红中掺着一点点青灰,映在人的眸子里。 他口中的一声淑妃娘娘,唤得她肝胆欲裂。 她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缓缓地将身体偎向夜橝,温柔地道把他整个人搂住。“夜橝……夜橝……” 傅子镜喃喃地念着,抬起眼来,眸子里映出了那一夜的月光,柔软地笑了起来,眉目中有一种无奈的婉转:“我欠了你情债,可是那时我别无办法……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可是能见上你一面,我……死也甘心了!” 夜橝颤抖了一下,回手抱住她,用力的拥抱,仿佛把身体揉碎了,融到他的手心里。 “你这是何苦,你已经贵为淑妃……” “我不希罕,不希罕,我只是爱你,只是爱你……” 她死死地抓住他,颤抖着,泪流满面。 “子镜,你总是这样任性。” “上次见到你是五年前,我若不任性,我若不任意妄为,怕是见不了你就要老死宫中了。”傅子镜红唇皓齿绽露出融融笑意来,鸦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抑止不住哀愁起来,眉目间染满了凄凉:“这次,若不是皇后娘娘,你怕是不会来见我吧?” “你知道,自从你决定遵从父命进宫以来,我这一生一世便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没有办法啊,夜橝!” 第43章 傅子镜终于哭出了声音:“娘临死前求我,纵使那人一生负她,她还是爱着他……她求我求我一定要答应他一个请求。可是他只求我一件事,就是进宫。我没有办法……我很怕,真的很怕!你以为这皇宫是什么好地方?谨言慎行,空洞得好像要把人憋死!” 傅子镜伏在他的肩上,手指痉挛的抓着他的衣袖,发抖的,疯了一样凄厉地哭着。 烛光昏暗,照不到夜橝的身体,只有浓浓的阴影笼罩着,连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转,沉重地凝滞着。 他微微叹息抱着她,他的指接触到她的肌肤,很烫。 “别怕,我们还有机会,还有,皇后娘娘答应我,只要你能做到,我们就能再在一起。” “真的吗?真的吗?”傅淑妃的眼里含着泪水,她吃力的开口:“你说,不论什么我都愿意做!” 夜橝按压在她肩膀上的手紧了紧,几乎让她疼的叫出来,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忍耐着,痴痴的凝望着他。 “子镜,你只要把这个给皇上喝下去。” 夜橝从衣袖内取出了一个荷包,慎重的交到她手里。 傅子镜觉得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原因。把荷包捏在手里,她颤抖着,她用力的摇着头。 “这太可怕了!”在听到的瞬间就几乎无法坐稳,无力的趴伏在夜橝的怀中,她恐惧的哆嗦,连嘴唇都在颤抖:“天啊!你们要毒杀陛下?!” “这并不是毒药。”扶着没有力气的傅子镜,夜橝的缓缓地伸出手,将她垂到眼前的几绺头发轻轻拢到耳后:“现在并不需要他死,相信我,子镜。我向你保证,这药就不会置他于死地!为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你可以答应我吗?子镜?” 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疼痛感觉,她愣愣的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像是被吸走灵魂一般的凝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她颤抖着,听着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半呻吟的开口: “好的……” 只要是他的愿望……她一定会为他达成…… 轻轻的在心底这么说着,傅子镜绝望一般的闭上眼睛,而夜橝则松了口气似的放开她的手腕。 然后轻轻吻上了她还在颤抖的红唇。 长夜如歌,罗纱帐掩,春色低低地吟唱不休。 窗外已是黄昏,春日正浓,镜安已经开始燥热。 乾涁宫内,罗迦伸手勾松些许严丝合缝的领口,看着这一桌的乱账,头都快要裂开。 手指搭泛黄的纸页之上,罗迦微眯起眼睛,这个月余来,一切皆如平常, 纵然现在他蓄意放松,夜氏依旧凡事滴水不漏,抓不到丝毫把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户部的账能乱成这样,不是一天的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干干净净,可是其间却有诸多蹊跷之处,他若是想要理清,自然也不是一天的事情,可是这里面的盘根错节…… 动夜氏,倾天下。 事情已经开了头,自然就是挑了丝的绸,总会把一副织就好的锦锻给散开,所以,他必须得动。 只是这样想着,罗迦便一身的郁气,几乎想伸手把前面的奏折扫落一地。 蓦地,何浅在门外恭声回禀:“皇上,淑妃娘娘求见。” 罗迦愣了愣方道:“宣。” 明瓦间鸟儿的嘤嘤私语,天上的云有些发了乌,仿佛要下雨。 傅子镜通过几层帘幕,进了乾涁宫。 宫中静悄悄的无人声,何浅掀起了竹帘。 她笑意盈盈的走了进来,一身浅色衣群,外罩薄纱,柔顺的鞠躬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 罗迦起身,亲昵的拉住傅子镜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旁边。 “爱妃的身体还好吗?最近还有咳嗽吗?” 他关心的问着,轻轻抚摸她纤细的手掌,显出亲昵的感觉。 “臣妾好多了。” 傅子镜有些心虚的垂下头,带着一种故做的羞涩,恰到好处的微妙态度面对着罗迦,不失恭敬也不失矜持。 “那就好,朕还常常为爱妃担心呢。” 罗迦微笑着,目光却越过她,不知落在何处。 “爱妃今日来,有什么事情吗?” 按例宫妃没有宣昭,不得前往乾涁宫,她现在此举已属违反宫规。但是傅子镜一向谨言慎行,知书达理,所以罗迦特此一问。 就等着她这么问,傅淑妃点了点头,随侍的宫人连忙呈上了白玉盏。 “这是什么?” “是冰糖雪耳椰子盅,臣妾看这几日皇上为国事忧劳,所以特地亲手为您煮的。” 傅淑妃说着,眼底的神色隐隐不安起来,心绪不宁地将目光投向地面。 乌砖的地面,上面雕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她的影覆在其上,阴阴沉沉。 “难为你费这么多心思。” 罗迦温柔略带歉意的望着她,而她抬起眼,看见罗迦的笑容,面上突然变得通红,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您、您……趁热用吧。” 一旁的何浅接过白玉盏,用银针试了毒之后,方才呈给了罗迦。 罗迦品了几口,觉得其味甘香,齿颊流香,不由得吃了大半碗。 一番家常之后,傅淑妃告辞出了乾涁宫。 通过一层层的回廊,回到了寝宫。 紫玉香炉中焚着的熟悉的白檀香,再也无法安慰她狂跳的心。 挥退了随时的宫人,她的全身再也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筛糠一般。 她还是做了。 把脸埋在手掌里,她几乎直不起身子。 她把那包不知名的药下在了冰糖雪耳椰子盅中,让皇帝喝了下去…… 她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好怕……她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恐惧的发抖…… 她好希望那个人现在可以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安慰她…… 只要有夜橝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恐惧…… 可是不可能……夜橝不在……即使在,她也不能随意的见他…… 可是,他说过,很快,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 所以,她必须要坚强…… 她必须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她必须要为他们的将来做好一切! 袅袅青烟在眼前渐渐消散,一幕幕的情景仿佛展开的画卷,蒙上浓艳的红,抹出靡紫,搅成一团,把他拖入那无底涧。 无止境的眩晕,无止境的迷茫。 暗黑的冰冷,一寸寸,一分分,密密地包围住了他。 看不见一丝光,听不到一点声,只有他一个人,在漫无涯际的暗黑中孤独地徘徊着。 谁?谁能来救救他? 挣扎着,他勉强睁开眼睛,他接触到了自己的温度,融合着汗水的潮湿。 坐起身,罗迦掩住半侧脸庞,这段时日以来的头疼让他总是不由自主的皱紧眉头,额间满是冷汗,眼前已是暗暗腥红,头疼的已经麻木,麻木到了心里,却仍是觉得一阵一阵的翻涌,胸口好象快要跳脱出来,他原以为这里已经死了,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死的干干净净。 排山倒海一样情感,让他的手按在胸口上,因为那里的一颗心跳得那样急,那样快,就像是什么东西要迸发出来, 窗外的树叶在风里摇曳,树的影子映在窗纱上,疏影横斜。 而他只是静静的坐在床上,痴了一样。 然后,那树影慢慢的变成索魂的冤鬼,他们都在哀号,在质问,枯骨的手指每每都抓到他的衣襟,他却不能动,只能睁着眼。 烛光袅袅摇曳,有一抹淡淡的血色在疯狂中弥漫,胭脂的眼泪凝固在烛灯的灰烬里。 猛然,罗迦披衣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守夜的宫人们忙不急叠地跟了上来。 第二十三章 罗迦又来到了宁夜宫的门前。那株老树已有百年,仍是葱郁,树冠伸展开,在夜色中更添重重阴影。 他正欲迈步,何浅尖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皇上,皇后娘娘在宫门前摆上一盆白月季。” 宫中旧例,妃嫔带病或是不方便之时便在宫门前摆上一盆月季,表明不能侍奉御架,但是经年不用。 这个暗号还是前朝的宫闱中传下来的,黎宫里也袭着这规儿,所以皇后令放月季花在门前,算是拒绝皇帝的意思。 “皇上,咱们走吗?” 何浅跟在罗迦的身后,蹙起了眉。 “不急,等等,再等等……” 罗迦说着,神情有些恍惚。 老树上每一片油绿的叶,随着夜风闪闪烁烁,颤动如情人间的吻,拨动的琴。 记忆中青衣少女踏花而来,修长的柳眉、含波的明眸、形态姣好的朱唇。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西东,南北西东,只有相随无别离。 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可曾觉得寂寞呢? 离开了树枝的叶在风中飘零,落到了他的衣摆上。 她,身体可曾好些?是不是又瘦了? 风渐渐狂起,带着廊前高掌的宫灯,摇摇曳曳,惊破了他的倒影,泛起了细碎的痕迹。 宁夜宫中华灯明亮,她的身影映在茜纱窗上。 他不觉望得痴了,醉了。 记忆中,她看着他,眼下的蓝色胭脂花,宛若泪痕。 她轻轻叹息,寂寞的罗迦…… 她高傲的说,我不再爱你了,罗迦…… 花开花落,别已经年。 她的影,在他的心中从未消逝。 恨君恰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的团圆是几时? 咫尺天涯,她说的那么的对,他们离的最近,却也离的最远。 第44章 几点微雨从天幕飘下,沾在衣襟上,瞬间化了。 罗迦伸出手,雨珠温柔地落在他的手心。 “下雨了,陛下。” 何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罗迦冷峻的神色所阻,只好不再出声。 雨渐渐地密了,密密的雨点不停地敲打着滴水檐,一声声,一缕缕,绵绵不绝。 宁夜宫中,夜熔抱着琵琶,手指抚过琴弦,拢在指尖,一丝一弦,袅袅的之音,渐渐传开。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窗外。 罗迦正立在漫天的大雨中,一动不动地,痴痴地聆听着。 即使何浅撑着伞,他的衣服却依然早已湿透,雨水从脸上不断流过,他恍若未觉,只是痴痴地听着那琴音。 天在流泪,不知是流着她的,还是他的。 雨在流泪,像她一样的忧伤。 琴在流泪,像他一样的惆怅。 时间就这样淅淅沥沥地从身边流过…… 他们终是错过了,错过了…… 窗内,琴声嘎然而止。 她虽然看不见,但是感觉到了何度奇异的不安。 “怎么了?” “娘娘,皇上在宫门外。” 孤灯如豆,在软烟罗的窗纱上映出了暗青色的影子。 凛凛的夜风从窗外涌入,清冷的味道越来越浓,迷漫在这夜的空气中,令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这种冰冷的气息,绕在她周围的寒气令她的神志几乎要麻木了。 窗户被风吹得吱吱呀呀地响,虽然看不见,但是夜熔知道,那个人一直守在窗外。 那个人?是谁?曾经恨过、曾经怨过的人。曾经?多久?多少年,多少个日,多少个夜。爱与恨像是沾了毒的盐,一点一点地撒在依旧无法愈合的伤痕上。 久了,痛得都已经麻木了了…… 还恨吗?还恨吗?还恨吗? 夜色茫茫中,罗迦看着何度撑着一把青竹伞的人穿过庭园而来,淡色的长袍尽是湿痕,抬脸道: “陛下,娘娘请您进去。” 雨声不止,冷冷清清的。青阶下的竹帘子泛了黄,零丁有几片叶落。 挑起帘子,屋内光线昏黄。 她半卧在竹榻上,玄色的纱衣轻飘飘的挂在身上,长极的青丝随手挽了个髻,余下的却仍是洒了半个榻,衣袖之间露出白如温玉的一段手腕,竟是愈看愈盖不住骨子里的寒凉,妖青的诡异,带着腐朽的颓靡。 他的脚步略顿了顿。 夜熔并不理他,只是安静的坐在榻上,倒是何度捧了一碗姜汤与他喝,并请他歇下。 罗迦挥手摒退了他,轻声开口。 “熔,你恨朕对吗?” 自从莫惬怀死后,夜熔病似乎又缠缠绵绵的绕回来,这些日子愈发的严重,脸上也就只剩下苍白这一种颜色了。 直到罗迦出了声,她才微微抬起眼来,眼里的神采凛了凛,手指轻轻在竹榻上扣了扣,珠圆玉润的指甲,像玉似的。 好美的眼睛,罗迦突然发现,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睛是如此地深邃,幽幽的,宛如月夜里一泓宁静的秋水,吸引着人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 如果能看得见,想必会更加的美丽吧。 而心思百转,像针一般痛在心肺之中。 幽幽的香息在冰冷的空气里飘然浮动着,摇曳的烛火笼在他们身上,留下一层晦暗。 原来,这就是他深夜迩来的原因…… 恨吗? 真遥远啊,远得都快记不清了。 恨吗? 人都说有多少恨就有多少爱,那么她是爱他还是恨他呢? 为什么要问她呢? 罗迦将她的表情收到眼底,心底,心慢慢的往下沉…… 缓缓地、缓缓地捧起了夜熔的脸,用热得快要燃烧起来的目光凝视着她: “朕知道,你不想再见到朕,看到朕很痛苦吧?你就那么爱他,那么爱那个已经死了莫惬怀?” 温柔地将她冰冷的身躯拥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发丝。 烛光荧荧,他细细看来,她的青丝上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点点的白,原本乌泽不再,那丝丝缕缕的灰白憔悴就像残冬的枯叶。 而她只是侧着耳细细的听着,不知是听他,还是听窗外的细雨。 “朕,知道,他死了你很伤心。可是你还有朕……” 他的气息拂在耳边,并不是炙热,而是温暖的,一如记忆中的温暖。 “我并不是一个忠实的妻子,七出之条,我犯了‘淫’不是吗?”恍如琉璃的眼睛中,一丝清寒彻骨,她安静的吐出一字一句:“其实你一道圣旨就可以解决的,赐死我,不就得了。” 她的话,让罗迦觉得自己的呼吸却似乎即将终止,压抑了非常久的情感在这个瞬间从胸膛里迸发了出来,他仿佛第一次知道,自己也会有如此激烈的情感。 他伸出手出手,猛的将她紧紧的,死死的抱住。 “我舍不得。”从身体深处被缓缓的挤压出来的语调,压抑着的渴望:“我舍不得!” “杀了我,你就解脱了,我们好像注定为敌,夜氏和皇权注定的不能共存!杀了我吧……罗迦,那样我们就都不会再为彼此痛苦……杀了我……” 夜熔被罗迦紧紧的抱着,她本是一动不动,像个没有一丝生命的玉质雕像,然后慢慢的,她抬起手臂,轻轻的,几乎就要感受不到的放在他的肩上。 冰凉的手心,称得上温柔的抚摸着罗迦。 罗迦的手臂渐渐抱的更紧了。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紧紧的,死命的拥抱在一起,像是就这么要融为一体。又像是要把身体里,甚至是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怨恨就这么挤出来。 “我想你,很想你……一直都在想着你……”罗迦在她耳边低低的说着,眼睛里微微泛过一丝疼痛的光彩:“熔……如果你不是女子,你就是朕最大的敌人,朕无论如何也要除掉你,但是你是女子朕又爱上了你……你擅权专谋,精於操算,倘若再恩宠加於一身,此祸,不可估量……你说,朕应该怎么办?” 她恍惚地笑了,手指滑过罗迦的嘴唇,手指尖露出那一点冰冷的温柔。 抚摸他的脸颊、他的眼睛,留下冰冷的痕迹。 “爱我?罗迦,你拿什么爱我?你的爱太无情,太反复。你的爱,连惬怀万分之一也不曾及上!” 他狠狠的闭了闭眼,蓦的反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手越来越紧。 她长长的黑发在身下散开,一丝一缕。 夜熔微弱的呼吸拂在他的耳鬓,那冷冷的肌肤、冷冷的发丝,还有那冷冷的呼吸,隐约间,带着一种清清寒寒的香气,清如水、寒亦如水。 她也越来越喘不上气来,喉咙里又痒又痛,眼前阵阵发黑,眼泪似乎都要淌出来了,两手紧紧的攥住,渐渐地,神志开始有些恍惚,呼吸抽离。 罗迦的眼也是一阵阵的发花,隐约间听见耳边有人轻语:“罗迦,你终是负我!” 恍惚间那女子一袭青衣,就站在眼前,那手指伸出,仿佛已经摸到了他的面颊,就只差那么一点的…… 他的心像是被放在了燃烧的熔岩之中,他看见了她的神色,宁静似水,冰冷似水,依旧傲然。 罗迦窒了窒,忽然一咬牙,松手推开了手。 她便双手抚著脖子,伏着身子,抚着胸口,低低地咳着。 许久许久,她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垂着头,一丝嫣红慢慢涂染开在苍白的面上。 昏黄灯光之下,掩住多少妖青靡丽,一双止如水的眼晴来,是如死水,泛不起一丝微澜,慢慢道:“你不是要杀我吗?为什么不敢下手?你以为你不杀我……我就应该感谢你吗?罗迦,我该感谢你不忍亲手杀了我吗?” “罗迦,你这个懦夫!” 她以为,他会再次发怒,却不料身子猛的腾空起来,罗迦将他抱起。 她一惊便是想推开他,手在触摸到他的肩头时却是顿住,犹豫片刻,反手勾住他的颈项。 罗迦把她扔到床上,直接扯下了她的衣服。 烛光透过白色的纱帐,传来了他们几乎要断了气的喘息。 她在他的身下,红润的唇,莹白的肌肤,乌黑带着点点斑白的长发……属于他的,这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班驳的烛光在纱帐外一息奄奄,夜熔的眼睛疼得流泪,却终是看不见他的脸。 罗迦恶狠狠地撕磨着她的唇,疯狂而炙热的气息烫伤了她。 不知怎的,夜熔呢喃着唤了他的名字,轻轻地就如芙蓉树上飞落的花絮:“罗迦……” 罗迦忽然吻了她,用嘴唇摩挲着她的肌肤,用舌缠绵她的发丝,急迫而迷恋,隔了这么久……仿佛已经与她分别这么久,他是如此的思念她,渴望她。 就象这一夜淅淅沥沥的雨,总也停不下来。 她声音放得十分轻:“我恨你……我恨你……” 蓦然,他们十个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骨头都要断了。 罗迦似乎要把夜熔生生地撕成两半,强硬的欲望疯狂地冲撞着,纠缠着…… 一场饕宴。 晨间的雾霭将房内沉沉的染上浅浅的昏色,罗迦半抬起身子,她不知何时已经整衣坐在竹榻上,青丝未挽,满榻的滑落,混杂晨光,靡靡的黄搀着莹白,与发丝纠葛不清。 他定定的看着她,渐渐的眼前竟有些恍惚,朦朦胧胧之际,他觉得头痛愈烈热,好似火灼,又好似冰寒,冰与火纠葛不清的痛在一处。 第45章 冷汗虚冒,如在火炎之中,勉强的起身穿衣,只觉得衣袖被什么绊住,定睛一看,竟是一双血淋淋的手,苏轻涪满脸鲜血的匍匐在他的脚下。 罗迦惊的大喊了一声,跌坐在床上。 等在再定晴一看,那里却是什么都没有,罗迦没有眨眼,死死的盯在那里,却唯有纹绣着的暗色牡丹盘纹的锦褥,娇媚绽开。 挣扎着,伸手摸了一下那里的空气,才确定死的回过了神,坐在那里大口大口的喘气。汗水从额间流下,背后汗至中衣,手指紧紧握拳,疼意让他的心颤着,却也是清醒了许多, 风动云舒,隔了潇湘的竹帘,就那么凄凉地抹在了茜纱窗上。 夜熔静静地坐煮榻上,垂下头,额前的碎发落下重重阴影,晦涩如黄莲,泛出苦意,嘴角不自觉中已是笑意盈盈,妖魅一般。 听见他的惊叫和喘息,她的眼睛也不曾眨一下,只望着窗外。 晨光勾出了她优美的轮廓,蓝色胭脂花清冷而苍白,宛然间高处不胜寒。 罗迦艰难地起身下了床,慢慢地踱到榻边,和她对坐着。 她闻声回过眼眸,淡淡地一笑。 罗迦的胸口刺了一痛,缓缓地坐了下来。 案上摆着一壶清酒,两个小盅。 他的手仍旧有些抖,藏在了袖子下面,拽紧了手掌心。 她抬起脸来看他,眼里唯有一种温柔如水,凝望着他: “你活见鬼了,还是看见了幻觉?” 夜熔把手中的青玉盅递到唇边,微微地抿了一口,轻轻缓缓地道。 “没什么,可能是思虑过度而已,朕歇一歇,让太医开两付安神的药要就好了,死不了的。” 罗迦觉得头依旧痛得厉害,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拿起酒盅,一饮而尽。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听在人耳里,只是添了一种莫名的烦乱。 “是死不了,青豆蔻而已,怎么会死?” 罗迦手指的抓着酒盅,身体猛地僵的直直,每一个关节都煞白煞白的。 “青豆蔻?” “对啊,只生长在北狄最寒冷的雪山上,一种极为罕见的果实。十年开花,十年结果,十年长成。那座雪山上方圆十里,没有一个动物,您知道为什么?”她侧着脸,那么美丽的面容在阴郁的晨光里,似笑非笑,却分外的带着奇妙的肃杀:“后来冒险上山的猎人们把那个果实采摘下来,回到村落中,慢慢的,那村里就再也没有新的生命诞生,无论人畜。可是从这个村落里嫁出的女子却全都无碍,后来人们才发现,闻了青豆蔻的男子就永远都不能令女子怀上子肆。” “我央了北狄王许久,他才给了我这一点点青豆蔻。”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伸出,又摸索着斟了一盏,却不喝,只是用手指磨着酒杯的边沿把玩着:“如今,全用在你的身上,罗迦你可高兴?” 罗迦默然了半晌,觉得头上一阵一阵痛得更加厉害。 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吧……他的梦魇,终是到了尽头。 “你,想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对吗?罗迦……” 她神色里忽然带了寂寥的味道,那种仿佛被漫天的清冷压下,即将崩溃一般的神情,让罗迦枯涩的闭上眼睛。 “刚刚,你没有痛下杀手,我就知道,你记起来了……可是,已经晚了……到了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服下青豆蔻可以解开勿殇……可是解了又有什么用,你想起来了又能怎样?你看,我们早已会不到当初……从前你总说我心计过重,过于聪慧。其实,我和所有女子一样,傻得可怜,真的很傻。曾经当所有人被你的才华,你的君临天下的野心给震慑住的时候。我那么自豪,自豪自己是惟一看清你的人,看清你那双孩子似的眼睛下,深深的孤独还有寂寞……所以……我从来不曾想做得那么绝,毕竟我们还是有情分在的。可是你做了,就逼得我不得不做下去啊。”夜熔慢慢地饮下了半盏酒,低低的说着,声音侬软如天边的流云淡烟,微微垂下的颈项,却是透露出某种脆弱:“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一个月来,你每日喂我的是堕胎药,怕被何度发现,您每次只用极少的分量,所以必须喝满一个月方好。” “于是,每日在你来的时候,我就点上青豆蔻……我并不单单是想让你短子绝孙,那样太过便宜你,青豆蔻还有一个极好的功效……只是,它的香味太过浓郁,我每日也是只用极少的分量,必须满一个月方能奏效……这个其实是一个很笨的方法,只要你有一日不来,就不会……不会……可是你终是来了,风雨无阻,为的只是打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 下了一夜的雨依旧在继续,雨坠青石板,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珠落玉盘。 他的身子一震,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近在耳畔的轰然击下。他的脸上迷惘得像是没有听懂,那眼里起初只有惊诧,渐渐浮起哀伤、懊恼、愤怒……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刹那到底在想什么。 “是吗,原来没有什么孩子,原来根本不曾有什么孩子,原来再也不会有什么孩子……” 夜熔的脸上如水平淡,连半点涟漪都没有,但却萦绕着一种戾气的脸。 她知道自己一字一句,早就是针,细密而绵稠的不止扎在他的心里,也扎在自己的心里,拔不出来,只能是任其痛到最后,难掩的血肉模糊,时日长了,便救无可救。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你,从最高处,往下看,是什么样的感觉?在最顶端,你最喜欢的高处。那里有,金钱,权利,欲望……如今,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侧,但是我却不喜欢,甚至很害怕,因为是这里的冷。” “你怎么了?” “别怕,罗迦……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别怕,因为其实在你喝下勿殇之时,我早就疯掉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正常过了。” “你有没有尝试过,你爱一个人,把他爱到骨子里,整日整夜里念着他想着他,你无时无刻不在爱着他,可是……他自己选择将你忘了……他杀了你的父亲,在你生日那日奉上你宗族的头颅,还要除掉他自己的骨肉,”她的眼开始渐渐扭曲,像是想要掉眼泪,可是无论如何,也只不过是眼里有一层薄薄的雾,却始终无法掉下一滴眼泪:“我曾经以为,我找到了别人茫茫然寻了那么久,才找到的人……可是,口口声声说爱我的你,一危及身家利益,马上就弃我而去。罗迦,那样一次次被背弃的痛,你懂得吗?” “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是在旒芙宫的芙蓉树下,那个男孩哭得那么伤心……我那时就想,原来、原来我并不是孤单一人……后来,我们两情相悦,现在想来,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可是有多大的快乐,就有多大的痛苦……你对我说,永远不会让我伤心,你对我说,会伴我终老……然后,你母后让你在我和皇位之间选择……你选择了皇位……你忘记了我,我独自去了幽州如今……过去很久,太久了。那些日子的细节已经很模糊,我常常在做梦。我总是想着你,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旒芙宫的芙蓉树,开满了火色绒花,只有我们俩,树下相拥。只有……我们。知道灼骨销魂是什么滋味吗?知道我的眼睛是怎样一点一点瞎掉的吗?真的很痛,那种入骨入髓的痛,让我一次一次的晕了过去,眼见着自己的眼愈渐模糊,最终被黑暗笼罩,可是却无能为力。我以为我会死,可是我还是活了下来。在幽州的那些又冷又漫长的夜晚里,只有这些景象能给我希望。每一次在旒芙宫,芙蓉花和青草混合的香味,你喜欢就坐在树荫最浓郁的地方。我悄悄的走到你身边,你从阴影下抬起头看着我,金冠黑发下你的眼睛是黑暗的,深深的,一丝光都没有的黑暗。至少,所有一切没有毁灭得那样彻底。为了梦想,为了希望,为了你留在我心底深处微弱的光而活了下来。我一直坚信我们是唯一的,彼此的唯一,所以我一定可以一起活下去的。我要再一次握到你的手,依靠到你的肩,所以一起要活下去。然后,在被灼骨销魂折磨的那段日子里我学会了无声的哭泣。在黑暗中无声的哭泣。痛很多时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旦成了习惯,就不痛了。但我怕把泪水堆积得久了,沉淀在身体里的,会变成浓弄的化不开的,黑色的怨恨。所以,我让它一点一滴的流逝而出。我瞎了眼,我的泪一点一滴,叠加着积累着,慢慢的满满的,淹没着我。可是,那时候,爱着我的你,罗迦,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在哪儿?曾经发誓会爱我一生一世,永远不会让我伤心,永远给我幸福的你,在我在床上痛得打滚,连叫都没有力气叫出来的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那里?我要的幸福那么简单,简单的随不能再简单,为什么,你要抛弃这样的爱,为什么你要一次一次的伤害我?” “别再说了……熔……别再纠缠这些徒劳无益的事了,那是场悲剧,那时我们都太年轻,我们都犯了错,而且都受了折磨,但结局是好的……不管我想起来了,而且经过这么多年,我一直爱着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谁,熔!” 罗迦唤着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高。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曾经那么执着而且盲目地爱他,爱他不是为了他能给他的权利、他的身份,也不是为了其他什么,只是爱他。 他们隔了那么久,那么远,从初次相遇到如今,中间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事,他到底是爱着她的。 第46章 他的心揪起来,她的神色冷淡而疏离,这疏离令他心底深处翻出痛来。 “再见面,是爹爹临终前。可怜他一世为了黎国殚精竭虑,为了保持夜氏和皇权的平衡费尽心思。然后,他终是被你和夜松都合谋毒死……临终前,他什么都不敢说,只是在我的掌心,写下一个‘毒’字。还记得那次见面你对我说了什么吗?你对我说‘御妹,好久不见’。你就在我眼前,实实在在的,比以前更沉稳。而我,我现在只是气息尚存的一具尸体。虽然,我早已知道,但是我依旧傻得可以,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才真真正正的知道,你生命中没有了我……更加可悲的是,你却已经根深蒂固的植入我的骨血,那一刻我就知道,你的时光是往前流转的,我的却只能停留在原地,我一个人在过去的时光里的徘徊,孤魂野鬼一般不得超生,只能被痛苦渐渐掩埋……即便活着,也好像死了一般,行尸走肉……能解救我的人只有你,可是这世界上最不可能解救我得就是你,因为,你已经把我忘记……有人曾跟我说过,爱总是会让夜氏的女子疯狂……我疯了,在你对我说,御妹好久不见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彻彻底底的疯了……” 夜熔坐在竹榻上,披散的发在昏暗的光中,更加没有光泽,斑斑的带着霜染的痕迹。她放下手中的酒盅,纤细的指摸索着轻柔的抚过他的脸庞,带着没有温度的温度: “我自己也不明白,你有什么值得我爱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早已变得心狠手辣,又软香温玉,妃嫔成群……我跟我自己说,不要爱你了,终于可以不爱了……可是,你偏偏抱住我,一边一边唤着我的名字,熔,熔……那声音那么寂寞,那么孤单,仿佛你从未改变……罗迦,我不能不爱你,不能……所以,我也就不能不痛苦……哪里还有回头路,我走的竟是一条不归途!你娶我,为的不过是想要稳住自从爹爹去世之后,就一直异动频频的夜氏。你以我生辰为名,召集他们入宫伺机一举铲除他们,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我眼盲体弱,他们素来不服我的管制,所以我也要借你的手,来替我除掉他们,来达到我正式接掌夜氏的目的。很可笑吧?我们当年那样憧憬的婚姻,竟然从一开始就是诸般的计算。你的母亲,她恨极了夜家的女人,所以她从来都容不下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派宫人想要就近监视我,我就刺盲了那宫人的眼……后来她诬赖我使用巫术,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诬赖?可惜你再一次让我伤心,你护不了,不、应该说根本不愿护我!好在我早有准备,傅子镜帮我买通了苏轻涪最信任的太医,然后让我的假怀孕变成了真正的怀孕。然后,我们为了这个本不存在的孩子,再次互相算计,可是这次你又棋差一招。我计划着,未雨绸缪着……你知道最痛苦的是什么?最痛苦的就是一切几乎都按照我的计划在发展,我所忍受的痛苦和为了摆脱那些痛苦而做着努力,可是你一次又一次的让我伤心。唯一的意外,就是惬怀。在瓜州,我本一时之气,跟陌生男子一昔情缘,为的只是气你。没想到,我会再见到他……而他,竟然是你最信任的人。当日,你搂着我,对我说,惬怀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宝剑时,我就在想,如果你被自己的剑刺伤,会是什么样子的感觉?后来,我竟然无意发现他是北狄的细作,福王锦渊的儿子,真的又是一个天大的惊喜。于是,我让夜氏在青州的兵马不可难为他,我让他顺利接掌军权,我要让这个顺利在你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后来,我吞下了五十万的粮饷,又扣下了都侯等人罚没的家产,让你国库空虚。我等着,等着你们的反目,可惜惬怀太过聪明,我利诱挑拨,他就是不肯动手。我逼他除掉苏家,没想到吴楚欲那笨蛋竟然和北狄私通,还被惬怀抓到了证据。于是惬怀威逼利诱吴楚欲,偷盗了苏轻涪的凤玺。苏轻涪聪明了一世,最终还是栽在了自己亲人的手中。妹婿出卖了她,儿子逼死了她。说真的,她死得时候我并不觉得又何高兴,因为她亦是寂寂深宫中有一个可怜的发了疯的女人罢了。” 说到这里,夜熔的嘴角开始抿了起来,那种微笑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疯狂的欲望在啃噬着这她的心,埋藏了多年的执念,在这个大雨的清晨蔓延成燎原的妖异鬼火。 第二十四章 罗迦看着窗外,风起,院中的老树树叶一阵响动。 雨点敲打着树叶沙沙响,可以看雨滴击起水面的涟漪。花间,树木间,草与草之间的都满是那淡淡的雨气, “惬怀,只用一个小小的手段就铲除了苏家,而且自己毫发未伤。这样的男子太过危险,但是利诱不成,我只能情惑。他是喜欢我的,可是他对我的戒心也是极重,我只有耐心的等,等着他的心,为我伪装的温柔所迷惑。但是他依然防备着我,但我再也没有时间等了。于是我蓄意的避开你,不见你,却让人时刻在乾涁宫注意你的一举一动。那日,你一早起来,便夸赞杏花开得漂亮,又状似无意的询问我的起居。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到宁夜宫。于是我故意约了惬怀,他知道你我那时已经互不相见,便放心的应约迩来。我故意用琵琶引你,让你看到了那一幕。果然,你们避无可避,终是反目成仇。他到临死那一刻,都相信我夜氏会助他一臂之力……” “后来,我知道你对我戒心日重。但是你喜欢傅子镜,可你不知道她身上有我夜氏一半的血统,当年,我又救过她母亲一命,她对我始终心存感激。不久前我又让她的旧日情人去引诱她,让她在你的饮食中下了最后的青豆蔻。我对你已经不单单是恨可以形容,那是一种毁灭,想要毁灭你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同我自己,通通都化成灰烬。我一直想问你,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背叛,滋味如何?” “说起来青豆蔻它真是很神奇……闻着它,男子会不能留下子肆,闻到了一定的分量之后,再服了它……那药性就解了,所以……昨夜,我有预感,我已经有了你的骨肉,一个夜氏和皇权相结合的骨血……但是,你已经没有救了,那缠绵的毒性已经一点一点侵入你的脑中。” “若是入脑,如何?” 唇上胭脂褪成了苍白,她抬眸望去,眼波中讥讽。 “慢慢的就会变成你最害怕最憎恨的样子。” “最害怕,最憎恨?” 他凝视着她,他的眼睛已不再明亮,他的神情已不再飞扬,一夕间鬓角都好似苍然,仿佛已老了十岁,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中有痴,亦有怨,又似是困惑。 “不会死的,绝对不会死的。我废了那么大的心机,受了那么多的苦,要是让你这么快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再过上半个月,你就会变成你父皇的样子,罗迦。会慢慢的发疯,疯的谁也不认识,疯的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声音一直都很温柔,轻的好似有蝶翅一样柔,但是却带着剧毒的刺,恶狠狠的向他扑来。 往事盛开在记忆里,一幕幕的闪回。那些依稀的往事,飘零缤纷,无声的凋谢。 他觉得自己掉进一片虚无里去,无穷无尽的只是向下落着,没有尽头,没有方向。 他都做了些什么?掠夺,伤害,他让当年那个笑起来连阳光都能跟着熔化的女子,变成了现在这冰冷妖异的模样。 是他,把她粉身碎骨的融化了,又硬生生重新塑捏出来,可是他烙上她魂魄深处,最深最重的印记,却永不能磨灭一样,让他们彼此沉疴一样的痛楚而绝望。 可是,就算时光倒流,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命运,不允许他后悔。 他的心,是火热滚烫从迸发出心跳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急促。 雪越下越大,风扑在窗上,漱漱作响。 “怪不得,怪不得……朕最近总是看到幻觉,总是头痛,总是爱发脾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颊边的钿花,蓝蓝的就如胭脂的泪,让他醉了。 手吃力地抬起来,慢慢地摸到了她的颊边,手指从他的颊边滑过,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身侧,一丝倦意自心头涌上。 “你恨我吗?你当真这么恨我吗?” “我恨你,是的,我恨你。”夜熔慢慢的倾身过来,绝美的面和他近在咫尺,冰冷而清楚地对他说:“就如我当初爱你一样深。” 罗迦颤抖着缩回了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使劲地想要把那里的肉都挖出来,竟是那么疼。 日色因为阴雨绵绵而显得昏暗,刹那间,罗迦仿佛又看见了她的脸,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不是现在这张仿佛如黄泉彼岸,盛开的曼珠沙华一般妖异的美貌,而是多年以前,在低垂的星空下,网对着他微笑的那张沉静、美丽和充满快乐的面孔。 他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却梗在喉咙,他把手伸出来, “我从来都没有,都没有过一丝的念头要伤害你,这是真的。原谅我,熔……我该怎么做,才能在我的生命里,完全拥有你?我对不住你,我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这回我第二次求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没有在说什么,只是冷冷,面无表情。 他的心就被被她这神色目光刺痛了。他竟似有一种近乎害怕的感觉,这前所未有的害怕,令他几乎要乱了方寸,她不再言语,只是那样冰冷的看着他。 “事到如今,我依旧不得不承认,我爱你。但,你看着我这副模样,即使你说你爱我,我的心里也不再会有暖起来。 第47章 若是时光可以重来,是不是两人之间便可毫无芥蒂。 若是时光倒流,他们是不是便可以重新来过。 不可能,不可能,即使重新来过,他依旧会那样选择。 那,就是,命。 罗迦不知所措的坐在夜熔的身旁,身体不停的颤动。 他的手指抚上面庞,从他的指缝里渗出的是透明的液体。是两处闲愁。 看不破红尘的,不止是她,还有他,在原地兜兜转转,遍地都是伤心。 仿佛依稀还是昨天,却已经,原来过了这么久了。 久得已经成了前世的奢望。 何苦?何苦? 他很突然伸出手,制住了夜熔的穴道。 夜熔突然头昏眼花,腿脚也不听了使唤,连声音都无法再发出,便软软地倒在了竹榻上。 罗迦慢慢地俯下身把,靠近她。 就在这一刻,夜熔被阴影掩住的神情,依旧是冰冷的,秀气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恍惚间,露出了似温柔又似怜悯的神情。 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接着又开始用那种一成不变的低音缓慢地叙述着:“没事……别怕啊,熔……” 冰冷的液体,自他的面上淌下,他以为他这一辈子再不会流泪了。 那样多的东西,他都已经拥有,万众景仰的人生,天下,权利那样多…… 可是现在,他方才知道,他竟是一无所有的可怜人。现在,除了她的爱奇#書*網收集整理,他什么也没有。 可是,她连爱都不愿意再给他。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能奢望幸福。 迟缓地罗迦走到帘子边望了一眼,回廊外守着何度,他顺手掩上了门。 窗外的雨水混着泥土的香飘然浮动,微风吹过便支离破碎了满地的阴影幢幢,细碎开去,暗暗的压着晦涩暗紫。 罗迦捧着她的脸,温柔地吻了她的嘴唇,冰冰冷冷。 幽黑如黑色的眼瞳浮着微光,指肚缓缓在她的颊边婆娑,往下,只需要几成力道便可了掉这一切,只是手放在她的颈边,却是下不去手。 “你莫要担心,我不会害你……我的自私,换了你这么多年的痛苦,我不是不悔的。可是若要从头再来,我依旧会选择一样的路,也许这就是命……可是欠的终是要还的,现如今,我就还了你。” 追不回,留不住,指间的沙一般滑散开去,落了个满地的支离破碎…… 爱与恨,原来不过毫离。 是不是许多的事情便是如此无可挽回。 流花落水…… “我知道,你怨恨我当年懦弱的抛下你,选择忘记你,不肯跟你离开……那,只是因为我的家在这里,我的根在这里,我的亲人在这里,我所熟知的一切都在这里。我知道,我很怯懦,我不敢,如果不惜一切跟你走了……我的亲人就会落入万丈深渊。这个皇宫,这个皇位上所代表的一切,都已经与我骨血相连,根本就没有办法分开。我在这样的权利中出生,我在这样的权利中长大,我在这样的权利中接受教育。所以,命中注定我不能舍弃它,所以我只能舍弃你!” 她眯起眼睛,似是朦胧之中仍未曾睡醒,半张开唇似是要问什么。 这是他爱的人,可是伤她最深的人正是自己。 最后一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 “不要对我那么苛刻,这个世界上,现在,你是我惟一的亲人了!熔,我这一生,只求过你一人,可是你并没有答应我。今天我最后再求你一次,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从他们俩相叠的手上抬起脸,他注视着她,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不能动,不能言语,但是夜熔的唇忽然勾了起来,弯出一个叵测的弧度。 罗迦定定的看着夜熔,每看一眼,心里不断堆积的疼痛也就加深一分。 她的表情在告诉他,绝无可能。 罗迦伸手用力的抱紧她,把她泌凉的身体脊背包裹在他滚烫的胸膛中,而她自始自终都是那样的冰冷,那样的温度,瞬间,消散了他的热量。 似乎只要一放手,她就会立刻消失,她就不在了,只要一松手,即便她的身影一直在自己的视线里,那种恐惧也是无穷无尽的,仿佛她随时都会消失。 很想哭,但是被哀伤的气息充斥在身体的瞬间,另外一种奇异的情绪却从心底泛滥了出来。 自己终究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她所原谅?自己,即将变成记忆中那个男子的样子,可怕的,空洞的,可是自己竟然连恨她都没有充足的理由。 这样到底算是什么呢?悲惨还是不幸? 或许,他应该以另外的方式得到自己心爱的人。 他要她疯掉吗? 那样,还不如死去,但是要死的话,也要让她知道,他所不能得到的爱情,别人也别想得到! “你看不到,也是我害的,当日母后在那碗面里下了毒,我真是不知道,但是终是我喂到你的嘴中,害你双目失明……现在我才想起来,灼骨销魂的解药,就是勿殇……可是你一定不会服下的对吗?那么,现在我就把这眼睛还给你,你说,好不好?” 罗迦轻笑,温柔的微笑,眉目间都是烟雨的空蒙,他掏出了一片薄薄的匕首,按在自己眼上,很轻很轻地问她: “熔……我把欠你的通通都还给你,可好?” 夜熔的身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锋利的匕首一点一点剜进了他自己的眼中,夜色淋漓,阑珊的尽头,那眼前的女子便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模糊,很疼很疼。 那些遥远而芬芳的记忆,如同火色的芙蓉花,一朵朵绽开在往事里。 她身上依旧是那甜腻的幽香,那些往昔的光华流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他忘了这么多年,终于想起了她。 罗迦发着抖,叫出口的依旧是她的名字: “熔……” 痛苦的感觉一直刺到了骨子里,猛地拔出了匕首,湿漉漉的液体从眼中流下,渗出一滴滴的血珠子。 地上划出一抹鲜亮的红色,添上一股血腥的空气愈发是让人窒息欲呕。 她看不见动不了,只感觉两个圆圆的粘腻的物体落入她的掌中,那液体慢慢的、慢慢地晕染开,一长线、一大片,滴滴答答地流淌了下来,满手都是他的血。 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疯掉,血蔓延着,在一片茫茫黑色里,要把她活生生地溺死,呼吸的滋味如刀绞,一下一下绞得血和肉都糜烂掉。 “我还欠你什么?还有什么,不单单是眼睛,对了……” 罗迦无力地倒在夜熔的身旁,虚弱地抓住她握着他眼球的手掌,然后轻轻一笑:“还有……我的心,我还欠你一颗心…… 她想动,她想挣扎,可是她动不了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她只能颤抖着。 她痛恨自己,耳朵第一次那么敏锐,金属透过肌肤,透过血肉,把鲜明的痛苦一刀一刀地刻在的不止是他,竟然还是自己的心上。 他拿起刀,狠狠地刺下,当利刃扎进他的皮肉、划过他的肋骨时,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刀刃触到了心脏,手剧烈地震了一下。原来,这就是剜心之痛啊。 为什么竟会这么痛?当血肉成灰时,这种痛苦也依然会存在吧。 使劲地把刀在手中绞拧着,血在沿着他的手一滴一滴地淌下,然后凝结…… 一场酷刑,混着鲜血淋漓,浑浑的搅成一团,熏骨入神,半笑半伤半怨半气,每一样都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已经快要熬不住。 胸口很闷。 几近已经不能呼吸,灼热的好似当年的那一场毒,拖的人混混愕愕,举目依旧是那黑无边无际的黑。 她好恨,恨自己看不见,看不见他的血和泪…… “没有痛苦,不会再有了。” 罗迦轻柔的耳语,他享受着尽在咫尺的死亡缓慢拥抱自己身体的感觉,嘴唇里更多的鲜血渗透了出来一声:“这是另外一个阴谋,只属于我一个人。最后还是我赢了,我知道的……熔……” 极轻极轻地罗迦在她耳边叹了一口气,苍白的唇角上那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妖气的弧线,如一簇明灭不定的火焰,摇曳如风烛,渗出灼意。 一滴水落在夜熔的眼里,她眨了眨眼睛,水滑过她的眼溢了出去,从眼角顺着脸颊滑落,是血?还是泪? 罗迦却只是微笑。 熔,是他就算是要下地狱也要拖走的,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所爱。 自己的死,带走的,有她的心,带走的,还有是她的魂与情。 如果活着的时候无法得到,那就不如把那心爱的人一起拖落下地狱。 然后,他缓慢的,倒下,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身体,倚靠在了夜熔的肩膀上。 雨不知何时停了,竹帘子在风里吱吱呀呀地摇着,梧桐外老鸦乱啼,象鬼一样凄厉地号叫了起来,尖尖长长。 夜熔死死地咬住唇,那唇上已经被撕咬得裂开一道血的痕迹。浸透了红色,渐渐地也不觉得疼了。 两个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和一个生不如死的人相依在一起,交缠如并蒂莲,比翼鸟。 鲜血在他们的身下开出妖冶而艳丽的曼朱沙华。 这就是何度所看到的。 康念六年,四月,黎帝罗迦薨,庙号念宗。 他的死因,在黎国的史书上,一直都是个谜团。 野史众家纷云,大多数人都认为,黎念宗是被夜后所毒害。 就在皇位暂空,皇室没有继承人的这段时期,传出了皇后怀有身孕的消息。 第48章 于是,黎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怀孕的皇后垂帘听政的情况。 后来,皇后夜氏,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伽岚。这个继承了夜氏和皇室血统的孩子一出生,便成为了黎国的君王。 在傅淑妃殉葬之后,傅书理告老还乡。 一年之后,青州侯夜橝娶了一个终日蒙着面纱的女子。 静寿宫中,湘竹帘子遮着日头,或深或浅的痕迹在西窗下展了开来。 柳枝头的蝉也迟暮了,偶尔一两声咕哝,还道是知了知了。 红泥小炉上的药罐用温火煨着,药草浓郁的气息,在午后的空气中弥漫着。庭院里静而无声,只有廊下的鹦鹉,偶然懒懒的扇动翅膀,它足上的金铃便一阵乱响。 小炉里的药熬好了,何度斟了一小碗出来,端了进殿。 宫中虽有琉璃冰桶镇着,可是午后的阳光依旧得热气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扑。 掀了湘竹帘子,他定一定神,只见穿着薄纱明黄龙袍的少年站在床前。 少年正慢慢地、慢慢地把嘴唇贴上去,吻夜熔的面颊。 他忙走上了前,柔声道: “皇上,不能打扰太后睡午觉啊!” 细看时,床上的人依旧沉沉的睡着,呼吸仿佛是熏香的灰烬,暗自消歇去了。 她的发鬓微松,发已经是银白,此时不知梦见了什么,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她面上柔和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在眼帘下挑染开青烟的影子,胭脂花幽幽的蓝色宛然有一种伶仃的寂寞。 伽岚慢慢抬起身,十岁的孩子却已经有了一双明净黑乌的眼睛,他瞧着何度,从容不迫道: “公公,母后在梦里,很高兴,平时就不见她有那样的神色。” 何度微微地叹息,俯下身子,低低地道:“你还小,长大些就知道了。” “公公,这上面写的什么意思啊?” 何度低头看时,正看着伽岚手中正攥着一方雪白的丝帕,没有任何花纹,在一角上用小篆 绣着五个字。 忧伤以终老。 何度认得,这是夜熔随身的物品,从不离身。 他一手抚上了伽岚的头,摩挲着,脸上泛起一种怜爱的神色,恍惚竟是快要哭泣的摸样。 “皇上……皇上,再大一些就懂了。” “嗯,我知道了。”伽岚乖巧的把头埋在何度身上,低低地回道:“公公,母后是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她从来不抱我?” “不会,皇上。太后只是……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爱你” 略略地吸了一口气,何度却只垂了眉眼,笑着安抚的开口。 送了伽岚出了静寿宫,天色蔚蓝,阳光璀璨得刺痛了他的眼睛。 没来由地,一股倦意袭上心头,心,往下坠去,一点一点磨着他的骨髓,撕扯着。 他记得,那日在宁夜宫,他解开她的穴道。 她的瞳里映着微光,玄色的衣上浸透了的血色,竟成了魅人的深紫,一种妖异的色泽。“ “放心,我不会死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的活下去。他以为,他在我心上留下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我就会殉情,我就会生不如死,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不仅会活下去,还会好好的活下去。我要好好的挥霍手中的权力,我会好好用它来取悦自己。我要让他在地狱深处看着,我活得有多好!” 一句接一句,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的说着。 对的?错的?何度的脑海里骤然紊乱。 他坐在静寿宫前的石阶上,头微微向前倾,有些散乱下来的发飘在前额,遮住了眼睛。 他坐着,心里想着那个占据了他的全部,并且现在依然占据着的女子。 想着那双无法视物,却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通透的眼睛;想着随着黑暗在他耳畔缓慢流动的琴音,饱含着刻骨思念的韵味。 他看到的是她一个人独自活着,没有人可以取暖,没有人可以给她取暖。冰冷的,死寂的,一个人寂寞的活着。 她心底深处,最后的唯一的一点光,终于也灭了。 他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不敢抬头,害怕会自己的眼泪会随着轻微的动作流出。 他的眼睛酸痛,他以为自己会大声哭出,但他终究只是垂下了眼帘。 隔帘花影,燕子嘤嘤啾啾。 忧伤以终老。 (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