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第1节 书香门第【元夕。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文案】 教师是份高尚的职业,帝师则是高危职业。 尤其当学生是某个爱玩的皇帝,陪读是锦衣卫指挥使,端茶倒水的是东、西两厂厂公,另有内阁三学士、六部尚书轮班旁听,一众御史言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撸袖子“以礼服人”,压力当真是非同一般。 站在文华殿的讲台上,杨瓒无语望天,目光明媚而忧伤。 苍天在上,真心穿错了,求重穿! 内容标签:强强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瓒 ┃ 配角:顾卿,闫璟 ┃ 其它:帝师 晋江金牌推荐:教师是份高尚的职业,帝师则是高危职业。尤其当学生是某个爱玩的皇帝,陪读是锦衣卫指挥使,端茶倒水的是东、西两厂厂公,另有内阁三学士、六部尚书轮班旁听,一众御史言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撸袖子“以礼服人”,压力当真是非同一般,站在文华殿的讲台上,杨瓒觉得自己这次真心穿错了。 作者文笔老练娴熟,叙述如同行云流水,开篇将读者引入入人才辈出的大明王朝。随着情节发展,主角身份的不断深入,各色人物轮番登场,体现出人物刻画的巧妙和生动。细细读来,既能体会字里行间的历史气息,也能感受到作者的独具匠心。 ================== 第一章 不一样的穿越 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二月,辛巳五更刚过,天尚未亮,神京城内已开始响起人声。 更夫匆匆返家,路过城西福来楼前,踏过一夜残雪,留下两排清晰的脚印。 店中伙计拉起门板,被冷风吹得哆嗦。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伙计心中抱怨,嘴里却不敢吐出一个字。 逢三年春闱,客栈住的多是读书人,甭管白发苍苍还是风华正茂,都是文曲星下凡的举人老爷,说不准楼上哪位会鱼跃龙门,上了殿试金榜。 掌柜几番叮嘱,管好一张嘴两只眼,不留神得罪了哪个,谁也保不得。 放好门板,挂上幌子,伙计搓搓通红的双手,没空偷闲,赶着往后厨帮忙烧水。 今天是放榜日,众人必会早早赶往城东。掌柜的吩咐过,谁也不许出差错,否则扣半月工钱。 “别说我吝刻,等到报喜的官差,多说几句吉祥话,还愁没有赏钱?三年前,咱们这出了一位二甲进士,赏钱足足发了这个数!” 想起掌柜的话,伙计心头火热,脚步不觉轻快许多。 二楼西侧,一排五间上等客房。 四间房门已开,穿着短衣棉裤、梳着总角的书童不叫店内伙计,亲自端着铜盆青盐,迎面遇上了,也顾不得打招呼,只迈过门槛,伺候四位举人更衣洗漱,用过早点,赶往放榜处。 唯有余下一间客房,始终静悄悄,没传出半点声响。 房门紧闭,半点烛光也无。 四位举人先后走出房门,看着仍没有半点响动的客房,思及昨夜宴饮,屋内举子一场大醉,不觉心中思量:难不成,这位是心知登科无望,不打算去看榜? “杨贤弟?” 有好心的上前敲敲门,担心里面那位想不开,吊了脖子或是吞了银块,事情可就大大不妙。 三年会试,多少踌躇满志的举子铩羽而归。纵是才名远扬的唐寅,也倒在舞弊案前,终身不得再考。 想到这里,敲门的举子更加担忧,面上现出几分焦急。 两人是同乡,在京时日相处不错,这份担忧便多了几分真切。 “杨贤弟,可醒了?” 连敲数下,引来众人侧目,耳边终传来吱呀声响。 “李兄。” 房门打开,见到熟悉的澜衫方巾,敲门的举子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门内站着的举子姓杨,单名瓒,因年不及弱冠,尚未取表字。又因家中排行第四,相熟之人多唤其“四郎”。 此刻,杨四郎一身蓝色儒衫,戴同色方巾,长身玉立,俊颜修容,嘴角微勾,眼中亦有三分笑意,予人亲近之感。 上下打量两眼,李举人忽然皱眉。 他与杨瓒同行至京,相处一月有余,不说摸透对方的性子,也能了解几分。 垂髫童生,舞勺秀才,束发举人。 杨瓒年少得志,虽不至骄傲肆意,却也有几分傲然。言谈中,多予人锋锐之感。 今日当面,则锋利全无,如经过岁月打磨的一方润玉,莹莹之光,似冷实暖,令人不觉亲近。 不过一夜,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李兄见谅,小弟惦记放榜,一夜未能睡好,起得迟了些。”杨瓒似没有注意到李举人的异样,手指点点眼底青痕,道,“幸得李兄在,否则,怕要睡到日上三竿。” 说话时,脸上闪过几许尴尬,伴着眼底淡淡青色,着实有几分忐忑。 见状,李举人纵有疑惑,也只能压入心底,好生劝慰两句,吩咐书童打来热水,又叮嘱杨瓒莫要错过放榜时辰,才匆匆下楼。 待李举人的背影消失在木梯拐角,杨瓒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一口气,几步行至铜盆前,望着水中模糊的倒影,不由苦笑。 一枕黄粱,物是人非。 如此荒谬的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浸湿布巾,轻轻覆在脸上,水汽浸润面颊,额际仍是一阵疼似一阵,仿佛有千百铙钹同时响起,让他不得安宁。 “四郎?” “我无事。” 杨瓒放下布巾,转向候在一旁的书童。 十二三的年纪,后世还在读书,现今却跟随此身跨过几地,从宣府一路行至京师,途中更是照顾妥帖,事事精细,实是难得。 “四郎可要用些茶点?” 书童虽也觉得奇怪,却时刻谨记身份,不该出口之事,半个字也不会吐出。 四郎平日里如何,为何一夕产生变化,不是他该过问。况且,进京日久,四郎早不复往昔目空尖锐,行事沉稳许多。若能考中贡士,他日殿试面君,这般变化许还是好事。 “也好。” 见杨瓒点头,书童当即推开房门,下楼寻伙计要茶水点心。 四郎已是起得迟了,需得快些,才不至落于人后。 离家时,爹娘再三叮嘱,务必要伺候好四郎,方不负杨家活命之恩。书童谨记在心,时刻不敢忘,平日里做事都是小心再小心。 见其行事,同间客栈的举人多有夸赞,连带的,对杨家的底蕴也高看几分。 一宗一族,一家一姓。 家风底蕴,从仆妇家人的言行便可探出几分。 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仗势欺人者,必不得日久。 谦逊不怯者,方可长远。 杨瓒一朝穿越,由私企白领变成大明举子,纵有原主的记忆留存,仍如雾里看花,仿佛在旁观他人之事,很难代入自身。对名为杨土的书童,亦如陌生人一般。 能稳住心神,做到如今地步,已殊为不易。想要滴水不漏,实是难上加难。 该庆幸,他是在京中穿越,身边只有一个书童。若是在宣府家中,必定是分秒露馅,不被当成妖怪烧死,也会被和尚道士念上几天几夜的经文。 装失忆? 试问世间父母,可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抚育十七载,爱重非凡,但凡有一点不对,都会引起怀疑。引来的后果,绝不是杨瓒乐见。 坐到桌旁,杨瓒有些迷茫。 昨夜醒来,大脑混沌不清,加上原身宿醉,眼前一片朦胧,杨瓒坐在床上,愣了许久,腿掐得乌青,才确定不是做梦。 杨小举人饮酒过量,八成是酒精中毒,一命呜呼。 杨大白领莫名穿越,取而代之。 为什么是他? 因为同名同姓? 假设种种可能,最终确认,不遇天打雷劈、鸿云灌顶,十成十是回不去了。 再醉一次? 风险太大。 万一真的醉死,重活一次的机会无限趋近于零。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作为“杨瓒”,好歹有个不错的出身,若是穿到匪徒罪犯身上,在牢房等着秋后问斩,才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思量间,书童端来一壶热茶,一笼包子。 笼盖掀开,雾状热气扑面,白胖的三个大包子挤在一起,面香裹着肉香,引得人食欲大动。 “四郎将就用些,实是用饭的举子太多,店家忙不过来。待看过榜单,再请店家置办几盘好菜。” 杨瓒点头,知道书童没有虚言。自己确实是起得晚了些,怪不得旁人。 再者言,纯天然不带转基因的谷物,没有瘦肉精各种精的猪肉,后世想吃都未必吃得到。如此还要抱怨,当真是没天理。 脑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杨瓒眉头一动,举筷挟起一个包子,递到书童面前。 第2节 “你也用些。” 书童接过包子,疑惑顿时全消。 四郎仍是四郎,先时的担忧纯属多余。 捧着包子,书童吃得心满意足,满脸喜色。 两个包子下肚,杨瓒端起热茶,却是心中打鼓。 之前只顾着梳理记忆,注意言行,完全忽略了当下最紧急的一件事:会试放榜! 原主十六岁中举,虽在榜末,运气成分不小,然横向纵向对比,都实属罕见。怀揣志向,春闱下场之时,更是笔走游龙,写得酣畅淋漓。 对原主来讲,若能以贡士晋身,只要不是同进士,哪怕二甲吊车尾,也是夙愿得偿。换成现下的杨瓒,只有头疼。 凡对科举有所了解,都会知道,会试过后不算完,尚有一场殿试需要面对。 想想看,坐在殿中,考官是皇帝和一干大臣,想不头疼也难。 两相比较,会试的小“号房”倒更显得“亲民”。 当做就职招聘,临场发挥,浑水摸鱼? 开玩笑,想都不要想! 应聘不合格,至多没工作,回家吃自己。殿试出错,被扣上一个御前失仪的帽子,可会危及身家性命。就算不砍头,拉下去打几板子也要命。 期望不中? 杨瓒抱头,更不可行。 此身不及弱冠,以其家人的厚望,今番不登榜,三年后必要再来。 三年复三年,定是考无止境,烤熟为止。 想到八股文,杨瓒哀叹一声,头抱得更紧。 脑子里有原身的记忆,不代表能运用自如。通晓经义典故,未必能写出锦绣文章。 登科难,不登科亦难。 穿越不到十二个时辰,杨瓒抱头枯坐,彻底陷入困境。 第二章 放榜 常言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事到如今,枯坐室内装鸵鸟毫无用处。 透过门缝,已有熙攘之声传来,多为客栈举子高谈,夹杂各地口音,委实听不太真切。 杨瓒立起身,掸掸衣袖,正欲推门而出,门扇却先一步打开,书童杨土立在门外,难掩激动,道:“四郎,报喜的差官来了!” 报喜差官? 静默两秒,杨瓒无声叹息,果然是躲藏无用。 明代会试放榜,不只在贡院门外张贴榜单,亦有差人至城内各处送捷,其后更会抄送各府州县,公告天下。 古有宵禁,放榜当日,贡院开门之前,不许闲杂人等长久驻足,差人捷报便成了第一手消息。 “难怪。” 时辰未到,客栈中的举人早早聚集,翘首以待,多是为等这些飞驰而过的快马。 “方才有快马驰过,未有停留,却是向状元楼去了。” “不奇怪,顾九和、董王已都在状元楼。” “果真?” “此场春闱,三鼎甲多是定了。” “才聚于京,以在下之能,怕是今科无望,要三年后再来。” “吕兄何必妄自菲薄?” “此番不过取才贡士,尚有殿试在后。” “方兄所言甚是……” 杨瓒步下二楼时,多数举人正自顾自言谈,得空瞅一眼门外,唯有同乡李举人向他招手。 “杨贤弟,且往这来。” 对方出于好意,杨瓒自然不能当做没看见。 行至桌旁,见有两张陌生面孔,当即拱手,道:“在下保安州杨瓒,两位有礼。” “杨贤弟有礼。” 杨瓒年方十七,面容俊秀,言行得体,观之可亲,很快赢得二人好感。 “在下荆州王忠。” “蓟州程文。” 两人表明身份,将杨瓒让于座中。寒暄几句之后,话题重回春闱之上。 谈话间,杨瓒秉持少说少错,沉默是金的原则,带着一双耳朵,留下一张嘴巴,或点头应声,或微笑以对,少有发表意见。 此举更得王、程两人好感,却引来李举人侧目。 看着安然端坐,神情温和的杨瓒,李举人面上未显,心中已翻了数个来回。 若早先异状可归于宿醉,现下又该如何解释? 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一个人的变化竟会这般大?亦或先前只是表面,如今方是真正性格? 果真如此,称得上是抱朴怀拙,心有九窍。 李举人抱定心思,谈话间很是留心,小心试探,与杨瓒交好的心思更增两分。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十年寒窗,为的是金榜题名,鱼跃龙门。一朝登科,或翰林院观政,或外放为官,无论在京还是外放,想立定跟脚,人脉极为重要。 同窗、同乡、同榜,两人独占其二,趁未发迹时相交,远比入朝为官后更显真心。 今番春闱,考官为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及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廷和。 前者年逾古稀,且为人好古,朴实无华,在朝中颇有声望,却已近告老。后者未及耳顺,简在帝心,又为皇太子讲学,实权在握,若能得中贡士,拜为座师,必前途有望。 想到这里,李举人又摇了摇头。 以杨大学士之位,非是一甲及第,二甲传胪,恐入不得眼。凭己之才,二甲出身尚可期望,传胪却是想都别想,遑论状元榜眼探花。 座师九成靠不上,为日后考量,和同乡同榜拉关系便是重中之重。 王忠、程文均出自耕读世家,颇具才名,乡试名次靠前,值得一交。 为同两人结交,李举人实是费了一番心思。 现如今,杨瓒又有这番表现,李举人忽然觉得,自己白长了一双眼,明明宝山就在身边,却是视而不见。 “杨贤弟对此可有见解?” “恩?” 杨瓒竖起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防被李举人拉入话题,忙笑道:“闻王兄、程兄之言,委实获益良多。小弟听且来不及,实无暇多想。” 说话时,故意按了按额头,露出一丝苦笑。 “且昨夜未能睡好,现正头疼,实是……” 王忠、程文当即现出了然之色。 杨瓒占了年轻的便宜,又有第一印象在,自是让王、程两人提不戒心,只当他是年少不经事,担心会试名次,心思无属。 如此一来,自不会多加询问,反出声劝慰,只让他放宽心。 “杨贤弟不及弱冠,何须如此?” 十六岁的举人,实属凤毛麟角,满朝之上,唯有杨廷和杨大学士能与之一比。 杨大学士十二岁中举,堪称神童,然也曾春闱落第,待到十九岁方中进士。若杨瓒此番中了贡士,哪怕殿试失常,落得个二甲末尾,甚至沦入三甲,也称得上奇事。 想到这里,王、程二人不免生出同李举人一般的心思,对杨瓒的态度愈发热切。 按照后世的话说,如此“绩优股”,不早早买入,还等着涨停再下手? 杨瓒两世为人,在职场摸爬滚打多个春秋,察言观色已成为本能。见到三人神情,不觉哂然。 看来,无论相隔几百年,职场和官场的学问实是共通。 经义文章固然重要,会做人,能做人,交好君子,不恶小人,持守底线,不为恶行,才是存身的根本。 不知不觉间,已是卯时中,天色大亮,快马飞报的差人过去一批又一批,始终未曾停在福来楼前。 眼见将到贡院贴榜的时辰,众举子均有些失望。 春闱多取前三百名,得快马送报者,必是名次靠前。不得送报,未必没有得中的希望,然名次靠后,殿试的位次必也靠后。换句话说,想得君王扫一眼都难,如何不让志向朝堂的举子们失望? 杨瓒随众人起身,唤来书童,一并前往贡院。 刚行至门前,忽遇一匹快马迎面驰来,马上骑士拉紧缰绳,隔得尚远,便已高声道:“恭贺保安州涿鹿县举子杨瓒杨老爷高中今科贡士第五十九名……” 声音传来,众举子定住脚步,纷纷转头,想看看杨老爷是哪位。 李、王、程三人先是愣住,旋即现出笑容,连声道:“恭喜杨贤弟!” 杨瓒立在门前,看向报喜的差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成。 倒是书童反应最快,取出两个荷包,暗中扯了扯杨瓒的袖子,提醒道:“四郎,报喜要给赏钱。” 杨家世居宣府,虽不是豪强巨贾,却也是当地望族。 杨四郎今番赶考,除了家中父母兄长打点,更有族人送来的盘缠,数量相当可观。 弘治年间,美洲白银尚未流入,宝钞虽也贬值,却还没成为废纸,白银更是实打实的硬通货,一百两便足够一家五口舒舒服服过上不少时日。 杨瓒手中银票不下三百两,单书童便怀揣十余两现银,百余贯宝钞,可想而知,杨举人,现下该称杨贡士,半点不差钱。 第3节 差人飞送喜报,得来的赏钱有多有少。杨瓒有原身的记忆,自然取过一只荷包,不假书童之手,亲自递与差人。 “劳烦足下,请喝几杯水酒。” 差人受宠若惊,忙不迭抱拳行礼。 举人老爷见得多了,如此礼待,实是首例。 差人隶属五城兵马司,面对贩夫走卒,多飞扬跋扈,肆行随意。然面对这些读书人,尤其是春闱得中的贡士老爷,实不敢有半点不敬。 这位杨老爷年纪不大,观其言行举止,莫名有几分熟悉。 心头忽闪过一个名字,差人悚然,姿态变得更为恭敬。 杨瓒笑了笑,不以为意,吩咐书童取来赏钱,打点客栈上下,仍与李举人等一同前往贡院看榜。 不为其他,跟上大部队,不搞孤立主义,总是有好处。 事实证明,他做对了。 离开福来楼,先后遇上几波人,都是前往贡院的举人,其中便有高中会元的董王已,及紧随其后的顾九和等人。 众人或坐车,或步行,一路谈笑,澜衫轻动,神采飞扬,行过之处都似有了墨香。 贡院之前,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拉开长列,维持秩序。亦有官员大户的家人候在一旁,眼神发亮。 榜下捉婿不是虚话,只因眼前都是官兵,自不能如乡试随意。先看准了,回头打听清楚,才好下手。 杨瓒等人到时,恰逢贡院正门大开。 两名青衣官员手持榜单,张贴在墙面之上,当即引来一阵骚动。 “杨贤弟,我等先去看榜。” 虽知榜单不会消失,众人仍显得十分激动,纷纷涌向前,不时有人被踩掉鞋子,扯破衣袖。 杨瓒不想凑热闹,逆着人潮退后几步。见不远处有小贩担着担子,似在卖炊饼,引得书童目光流连,笑了笑,道:“杨土。” “四郎?” “且去买两个炊饼。” 书童脸红,四郎一向不喜吃这个,必是看到自己嘴馋,方才如此。 “四郎,何必浪费银钱,待回了客栈……” “无需多言,买来便是。”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他早该注意到,以杨土的年纪,一个包子如何能够饱腹。 看榜之后,自顾自返回客栈必是不行,定然要呼朋引伴,置办几桌酒席。哪怕为日后考虑,他也不能躲闲。 过了会试,殿试已是板上钉钉。既然没了选择,纵前路曲折,障碍随处可见,也要继续走下去。 彷徨无用,懊恼亦是无用。 当下理应拓展人脉,汲取更多“本土”知识,其后拜访座师,为职业生涯做好规划。官场非他所愿,然寄于“杨瓒”之身,背负一族期望,便容不得他乱来。 有舍有得。 想要在大明活下去,活得更好,终不能一意孤行,必要有所妥协。 众举子冲到榜下,杨瓒却立在人后,好心情的看着书童啃炊饼。如果不是性向问题,他应已有了孩子。算算年纪,大概和杨土差不了许多。 前生能顶着家人压力,也不愿违背心意,更不想带累他人,今生可还能如此? 嘴角笑容渐渐隐去,杨瓒忽又有了抱头冲动。 会试放榜,京城目光齐聚贡院。 当此时,几匹快马飞驰入玄武门,马上骑士皆一身缇衣,为首者头戴忠静冠,腰束金带,手持一枚腰牌,上刻锦衣卫北镇抚司字样。 门旁守军见此腰牌,迅速让开道路。待快马飞驰而过,皆长舒一口。 这队缇骑从北边来,不似逮捕人犯进京,倒似要传送紧急军情。 守城卫卒对视一眼,登时心惊,不由得握紧长矛。 莫非北边又出事了? 第三章 不善 巳时末,聚在榜下的举子陆续散去,贡院前开始恢复往日宁静。 登榜者无不面带喜色,有个别情绪激动的,已是眼含热泪,浑身颤抖,几欲癫狂。未中榜者多面带失落,意气消沉。 同是洒泪而归,前者泪中含笑,后者却满腹心酸,只愿求得一醉。 怀揣志向、年富力强的举子,多能很快振作,返回客栈,收拾起行李还乡,此后发奋苦读,以备三年再考。 有几番不中的举人,已是无心再战,或寄信家人,或寻朝中同乡,设法吏部报上名去,待有空缺时,可得以授官。 举人授官,多是外放,府州罕见,县衙二尹、学官乃为常例。有撞大运或确有实干才能者,偶尔会得县令官印,然多是偏远地带,例如西南诸地,或极北贫县。 饶是如此,也比空等在家中的同科要好上许多。若在任上表现突出,未必没有晋身京城,位列朝堂的机会。 能够一路披荆斩棘、入京春闱的举子,少有笨人。哪怕一时钻了牛角尖,日久也会渐渐想开,各谋出路。 有穷死的秀才,可没有困死的举人。 纵观科举兴起的历代王朝,无不如此,明后尤甚。 待众人散去,书童已是四个炊饼下肚,不期然打个饱嗝,引来杨瓒轻笑。 书童顿时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讷讷不再出声。 “无事。”杨瓒负手身后,笑道,“能吃是福,你尚且年幼,理该如此。” 书童仍是不出声,脸色更红。 杨瓒摇摇头,知晓过犹不及,不再多言。少顷,果见书童脸上红潮消退,渐渐恢复平日模样。 主仆二人立在路旁,并未引来他人注目。 反倒是行过的举子,或谈笑自若,或欣喜若狂,或苦闷慨叹,或怅然若失,引得杨瓒频频转眸,表上不显,心中已有了思量。 看来,之前在客栈的表现还是有些出格。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初入官场,最怕被人注意。身为一只小虾米,理当哪里凉快哪里歇着。没搞清楚状况,也没有靠山在后,胆敢冒尖出头,分明是等着被吞入鱼腹。 运气好,能留得性命。运气不好,炮灰都没得做,直接尸骨不存。 可惜,事已至此,后悔不可取。 好在殿试尚有一月,足够他理清思绪,加以转圜。 思量间,李、王、程三人已向他走来。 三人均在榜上,都被取为今科贡士。然只有王忠面带喜色,李、程二人皆是喜中带忧,表情有几分复杂。 盖因王忠列在百名之内,二甲有望。李淳、程文同在百名之后,程文更在二百名之后,殿试九成会列入三甲,与期望差距太大,怎不令二人心苦。 同进士,如夫人。 二甲、三甲首名都为“传胪”,含金量却是相聚十万八千里。 宁为二甲鸡尾,不做三甲凤首。 不登榜便罢,中了贡士,却要做个同进士,于自认才具颇佳、有一番报复的举子而言,称得上是不小的打击。 见到三人神情,杨瓒不动声色,只恭手道喜,多余之言一句未说。 劝解? 先时示弱定当白费。 对方心胸宽大,或能领受好意。若遇心胸狭窄之辈,怕会以为他刻意讥讽,暗中嘲笑,往胸口捅刀。 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 有的时候,“好意”会同“自以为是”挂钩。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职场经验摆在面前,容不得杨瓒轻忽。 “我四人今科同榜,实是幸事。” 很快,李淳和程文压下复杂心情,出言道:“理当庆祝一番。” 此言一出,不只杨瓒松了口气,王忠亦然。 不患寡而患不均。 凡事只怕对比。 喜悦稍散,王忠早意识到不对。好在李、程二人不是心胸狭窄之辈,自行开解,四人并未产生龃龉。 “在下做东,两位仁兄都别同我抢。杨贤弟年幼,也莫要同为兄争抢。” “放心,我等自要吃大户。” 心情一好,几人不由得开起玩笑。 请客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杨瓒故作不解,看得王、李、程三人心情大好。先时的一点隔阂也烟消云散,对杨瓒的好感更上一层。 说到兴处,王忠更道,家中有一亲妹,年少芳华,蕙质兰心,堪为良配。 李淳不知底细,现出惊讶之色。 程文则道:“休要信他。骗了我不算,还要骗杨贤弟?” “程兄何出此言?” “蕙质兰心或许不假,年少更是不假。”程文点着王忠,道,“你且问他,芳龄几何?” “几何?” 第4节 程文瞥一眼王忠,道:“尚在襁褓之中!” 李淳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王忠故作镇定,昂着头,单臂负在身后,似在表示:我实为好意,尔等不领情,日后必当后悔。 杨瓒失笑,这还是个妹控? 如此一番戏谑,四人关系更近。 一路返回福来楼,掌柜亲自在门前恭迎,包子似的圆脸笑出十八道褶子,当真是见牙不见眼。 “四位老爷,快请上楼!” 闻听客栈里出了四位贡士老爷,掌柜立即坐不住了。令伙计吩咐厨下,鱼肉菜蔬均要备妥,更打来好酒,只等杨瓒四人回来。 “今日文曲星高照,小店也是蓬荜生辉,与有荣焉!” 掌柜一边笑,一边引四人入座。 “小老儿特备下一桌酒席,还请四位老爷赏脸。” 杨瓒落后半步,并不出头。 王忠隐为四人之首,开口道:“店家好意,我等心领。然酒水不能白用。” 唤书童取出一方银角,沉甸甸入手,足有五两。 能在客栈上房安置两月,三人俱和杨瓒一样,不差钱。 其中,王忠家中更有良田千顷,茶园两座。同族有迁居宁波府的海商,与本宗从未断了联系。得族内看好,王贡士向来不愁靡费,称得上“土豪”二字。 话至此,掌柜自得接下银角。 见他迟迟不愿走,似有话要说,杨瓒心下微动,隐约察觉其意,却不急着开口。李淳几番试探,王、程两人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要在官场立足,需拓展人脉不假,然也要了解“人脉”的性格。一时不察,被坑到南半球也不是不可能。 与其将来懊恼,不如今时防范。 杨瓒始终坚信四自字:防末来非。 万事开头难,开好了头,纵有千般阻碍,也终可顺遂。 果然,李淳也注意到了掌柜的神态,思量片刻,出言道:“吾观店中挂有前科先进诗文,店家必是好文之人。若不嫌弃,我等愿赋诗提字,以飨老翁。” “如此甚好!多谢四位老爷!” 掌柜大喜,欲要行礼。 四人见他须发花白,不敢全受。后掌柜唤出长孙,与四人作揖,杨瓒等方才坐下,领了全礼。 酒菜送上,杨瓒亲自执壶,为三人斟酒。 四人兴致大起,均不需书童伺候,令店家另上饭菜,由他们去用。 “李兄善体人情,在外必造福一方百姓,在朝亦能大展拳脚。” “杨贤弟所言甚是。” “李兄当为我辈界楷模。” 酒过三巡,四人均已放开。王忠心情最好,李、程也不遑多让。三人欲行酒令,杨瓒不擅此道,连续三杯酒下喉,脸颊染上晕红。 “三位兄长见谅,小弟实是不胜酒力。” 李淳知其昨日大醉,不好再劝,转道:“既如此,贤弟不妨先与店家题诗一首,容我等一观。” 杨瓒连连摆手,道:“小弟不擅诗文,怎敢班门弄斧。还请三位兄长执笔,小弟一旁磨墨,最后留个名字。他日有人问起,也好有个拿得出手的谈资,不致被叫个‘拙人’。” 李淳目瞪口呆,王忠笑得前俯后仰,程文一口酒喷出,半晌说不出话来。 杨瓒只得以袖掩面。 他非是故意藏拙,实是不会做诗。拿别人的诗词来用?更加做不出来。 不想,三人偏以为他是谦虚,拉住不放,硬要他做。店中用饭的客人看得热闹,随之应和。唯有靠坐角落的几名举子脸色阴沉,握紧竹筷,手背暴出青筋。 “不过三甲之流,竟如此狂妄!”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无能之人,怎配东华门唱名!” 几人均未压低声音,李淳等当即止住笑容,循声望去,旋即嗤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足下。”程文冷哼一声。 “是我如何?” 一名蓝衫举子拍桌而起,脸色通红,分明已有了醉意。 “王炳?” 王忠皱眉,认出是搭伴进京的同乡,心道不好,忙对程文道:“此人乃我同县举子,县试乡试均名列前茅,此番落榜,定是不甘。其自视甚高,为人最是狭隘,莫要同他多做争执。” 言辞虽不过分,含义却相当不客气。就差指着王炳的鼻子,告知同坐三人:这是个眼高手低,心眼不比针尖大的小人,随他去耍猴戏,我等只当看个热闹,不要理他。 杨瓒等意会,正要揭过,忽听王炳一旁的举子怒声道:“来日方长,汝等莫要张狂!” 闻得此言,杨瓒尚未如何,李淳程文登时大怒。 “汝”之一字,于唐宋时可有骂人的含义。 所谓读书人杀人不见血,骂人不带脏字,盖莫如是。 几人春闱得中,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被人当面辱骂,如何能善罢甘休? “你……” 程文就要拍案,李淳、王忠也是怒目。杨瓒连忙起身,一把拉住程文,这事有些蹊跷,不可莽撞,稍安勿躁。 斗文不错,斗气亦可,斗殴的名声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即使大明的文臣向有此风气,不以朝堂武斗为忤,四人毕竟还没做官,连进士都还不是,实在没有做个斗士的本钱。 “怎么?”见四人仅是怒目而视,没有过激举动,王炳等人更形得意,高声道,“黄口小儿,不学无术,凭运气得中,兀自不觉羞耻,反沾沾自喜,觍为读书人!” 怎么着? 杨瓒目光一厉,这竟是冲他来的? 第四章 挖坑 “无话可说了?” 王炳等气焰高涨,面容得意。更有一名举子扬声道:“乡试末流,如何能跻身春闱百名?此间必有缘故!” 这句话打击面实在太大,已然超出“界定”范围,话题扯偏,与王炳所言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后者只针对杨瓒,此人却几乎将今科贡士一网打尽。 非但杨瓒四人咬牙切齿,领头发难的举子亦是皱眉。 缘故?什么缘故? 秋闱高中,春闱亦可落第。乡试在后,谁言会试不能一鸣惊人? 深究起来,今科贡士,多数都有“嫌疑”,都会牵扯在内。 事情闹大,恐又是一场“舞弊案”! 每逢科考,舞弊都是悬在考官和学子项上的一把利刃。尤其春闱,稍有不慎,引得流言四起,必锋锐加身,血溅三尺,局面再无法挽回。 本朝早有先例。 弘治十二年,己未科舞弊案前,倒下的不只唐寅,更有曾为东宫讲学,时任礼部右侍郎的程克勤。 该人只为将杨瓒彻底踩死,却未想过,不经大脑,无事生非,将为自己招来大祸。 此地不是保安州,更不是涿鹿县! 京师重地,刑部衙门,顺天府,锦衣卫,东厂,哪处不是睁大眼睛,盯着这些春闱的举子?被前两者关注,尚有喊冤的余地。遇上锦衣卫和东厂,不死也要脱层皮! 牵涉到科场舞弊,深为帝王所恶。若遣官员详查,没吃鱼也会染上一身腥。 程文脾气最为强硬,猛的拍案,指着出言的举子喝道:“口出此等恶言,可有真凭实据?若无实据,便是心怀叵测,污蔑今科同榜,狠毒已极!我便拼得这身功名,也要与尔同上贡院,道明是非,同敲登文鼓,争一个清楚明白!” 李淳、王忠同是满脸毅色,昂身而立,怒视王炳等人,大有对方不给出个满意的答复,必将事情闹大。 杨瓒同三人交好,更是同榜。 若是杨瓒的成绩有猫腻,三人岂能独善其身? 事情传出去,捕风捉影者必不在少数。纵是一身清白,入朝为官后,也多会为上峰不喜,升迁困难。 三年后又是春闱,既有先科,又有后进,哪里还有自己出头之日? 杨瓒本想出言,却为三人拦在身后,一副保护姿态。 书童杨土趁机凑过来,低声道:“四郎,最先说话的我不认识,他身边的那人我识得。” “你认识?” “是闫家人。” 闫家? 杨瓒微顿,问道:“你可看准了?” “绝不会有错。”书童道,“进京之前,我得爹娘吩咐,特地记过,那是闫家大郎,亦是今科考生。” 杨瓒不语,扫过半隐在王炳身后的闫家大郎,眉头微皱。 说起闫家和杨家,实属结亲不成反为仇的典例。 成化年间,杨家同闫家交好,发迹之后,依祖辈约定,杨氏族长嫁女入闫氏,以辈分来算,恰是杨瓒的伯祖母。 涿鹿县大姓结亲,本为一桩美谈,县中典史亲来道贺,两家同摆出三日流水席,喜闹非凡。 谁料想,回门之日,杨氏女是哭着回家,只求不要再回闫家,宁愿上山做姑子去。 杨氏族长大怒,见女婿未一同前来,更是怒上加怒。逼问随嫁的仆妇家人,方才得知,新婚之日,闫家子大醉不醒,留新媳独宿。此尚可揭过,其后宅竟藏有身怀六甲的妇人!新婚隔日便登堂入室,当着新妇的面出言相讥! 富养之女,怎堪如此羞辱! 第5节 杨氏找上闫氏,必要讨一个说法。 闫氏族长先是大惊,查证属实,连忙赔罪,更令闫家子跪在祠堂,欲接回杨氏女。怎料同闫家子苟且的女子冲入,一头撞在门柱,险些一尸两命。 杨氏不肯罢休,闫氏骗婚本就无理,万般无奈,只能答应放妻。 此事本该就此了结,哪想到,放妻半月,同闫氏子私通的女子难产而死。闫氏子夜间大醉,失足落水,染上风寒,也是一命呜呼,族中一脉就此断绝。 杨家女则嫁至外县,虽夫婿年过而立,又曾丧妻,鳏夫数年,却知冷知暖,过得顺遂。 因“骗婚”一事传出,闫家的名声大落,结亲的人家都要再三考量。哪怕聘礼丰厚,嫁妆不菲,族中子弟也难结成一门好亲。 一人带累全族,不能冲死人发火,只能将矛头对准杨家。 自此,两族仇怨渐深。 春夏争水,秋冬争地。弘治初年,遇朝廷分派丁徭,闫家借机狠狠坑了杨家一回,使得两家结怨更深。 杨家纵有万般委屈,也无法上告。 一来,此事做得周密,根本抓不住把柄。二来,闫氏分支有子荣登二甲,得座师赏识,结为翁婿。闫氏族人有了依靠,已是今非昔比。 闫家的仆妇都敢指着杨家啐一口,得意道:“有胆子便去告!民告官,先上板子,再流放千里,看你杨家有多少爷们去边境挨鞑子的刀剑!” 如此恶毒之言,字字戳在杨家人心头。 杨家子偏偏不争气,全族供养,却始终养不出一个“读书人”。休说进士举人,连秀才都没有! 直到杨氏出了杨瓒,天赋聪颖,不满十岁便中童生,院试、县试、乡试、会试,一路走来,带给全族莫大期望。 此番春闱,涿鹿闫家也有子弟赶考,均名落孙山,无一例外。唯有京师闫家有子高中,且位列前十,大有夺取一甲之势。 杨氏有多盼望杨瓒金榜登科,闫氏就有多想将他踩在脚底。 不过两息,杨瓒已参透内中关窍。 有利益牵涉,便不惮将事往坏处想。杨小举人醉死,难言没有闫家人的手脚。 贡院放榜,“杨瓒”名列其上,闫氏想压下他,只能在殿试前动作。要么坏了名声,要么……让他参加不了殿试。 事情并不难,只要一顿拳脚,足够他躺上几月。更狠毒些,将事情做绝,废了他的右手,毁了他的容貌,再无晋身可能。 想到这里,杨瓒重新扫过王炳等人。 这些落榜的举子满腹怨愤,极易挑动。策划此事之人,心思算得上缜密。只是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一种别号,称为“猪队友”。 自作聪明的闫家大郎便是个中翘楚。 无需旁人点播,只要王炳等不是笨到极点,便应知道事情不对。 闫大郎恶言出口,得罪的可不只是杨瓒四人,今科的贡士都在其列。传到两位主考耳中,更不会轻易轻饶了他们。 弘治年间东厂无权,锦衣卫也是个厚道人在掌管,但诏狱仍是存在,进去住几天,身上不受伤,精神也会受到摧残。 王炳等人终意识到不对,酒气退去,脸色开始变白。 闫大郎还要再说,却被程文三人的气势压得不敢动弹,哆嗦两下,额头开始冒汗。 客栈掌柜情知不妙,紧紧拉住孙子,低声道:“快老实些,不老实,回头让你爹抽你!” 楼上楼下均是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与先时的热闹大为迥异。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人声,数名澜衫举子入内,为首者四顾张望,奇道:“这是怎么了?” 待了解前因后果,当即皱眉,看向王炳等的目光很是不善。正要出言,忽听身边人道:“这几位仁兄应是酒醉,口出无状,当不得真。” 说话的举子一身玉色儒衫,腰束锦带,气质超然。再看相貌,端得鬓若刀裁,面如敷粉。虽眼带桃花,偏生一双浓眉,减淡风流文弱之相,增添几许英气。 此人出现,闫大郎当即双眼发亮,看得杨瓒心头一跳。 那人却未理会闫大郎,而是笑对杨瓒拱手,道:“古有甘罗十二为相,唐宋豪杰,年少成名者不知凡几。本朝亦有不及弱冠,年少登科,金榜题名的贤德。同榜有此英才,吾等该与之共荣。” 声音亲和,语态轻缓。 话声未落,客栈中的气氛已为止一变。 程文王忠等消去几分怒意,与来着互通籍贯姓名。知其父为都察院左佥都御使闫桓,神情微凝,态度未变得热络,反有几分疏远。 闫桓同杨廷和不和,几番弹劾,大有水火不容之势。杨大学士为今科考官,除了已经站队的官宦监生,疯了才会同闫璟莫逆相交。 闫璟不以为意,仍是谈笑自若。 “杨贤弟年少英才,我甚是佩服。满朝之上,唯有杨大学士堪与并提。然诗词亦非小道,朝中李公多有推崇,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贤弟以为如何?” 杨瓒眉头皱得更紧。 他先时就觉得不对,这人明着是为他说话,实际却在挖坑给他跳,更是一挖一排,一个比一个深。 李公是谁,暂且不论。单拿他与杨廷和作比,是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小小的贡士,不将满朝文武看在眼中,自比杨大学士,简直轻狂无谓! 若不反驳,便坐实了这个名头。若张口反驳,却是不分黑白,恶待出言相帮之人。 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闫璟笑对杨瓒,眸光流转,光华无限。 涿鹿闫家的事,他本不想管,奈何闫大郎蠢笨不堪,自作聪明,差点得罪满榜贡士。 堂上本就与杨大学士不和,这厢消息传出,必被添油加醋,扯上朝堂。届时,纵非堂上指使,凭“闫”之一姓,便脱不开干系。 闻闫大郎落榜,父亲尚觉遗憾,在书房叹息。闫璟却是庆幸。这样的人入了官场,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会拖后腿,还是离开考场,安心做个富家翁的好。 只这杨瓒,看似木讷,话语不多,然目光清明,性情实有些摸不透。 闫璟看着杨瓒,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杨瓒忽而苦笑,摆出一副尴尬神情,道:“敢叫闫兄笑话,在下才疏学浅,不擅诗词之道,不敢妄出评论。” “贤弟过谦了。” “非是过谦。”杨瓒端正面孔,摆出一副书生意气,道,“吾实非机智之人,只得蒙师赠言‘文以拙进’,牢记圣人之言,以勤补拙,不忘自勉,方有今日。” 说话时,杨瓒拱手行礼,做出谦虚姿态,更显得真诚。 “在场同期,哪位不是才高八斗,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他日位列朝堂,必是大鹏展翅,扶摇万里。在下只为萤火之光,岂敢同星辰争辉。既不敢同闫兄共进,又何敢与朝中诸公相比。” 一番话,不只摆正自身,更吹捧了在场举子。无论中与不中,都被骚到痒处,有几分飘然。顺带的,给闫璟也挖好了坑。 想坑他? 可以。 他若躲不过,便把挖坑的人一起扯下来,踩着对方的肩膀爬上去。 笑容微敛,闫璟终现出几分正色。 第五章 小胜 捧杀,历来是杀人不见血,片叶不沾身的最佳手段。 闫璟欺杨瓒年少,不识官场险恶,欲行此道。杨瓒扮猪吃老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见招拆招,如数奉还。 “小弟不过中人之姿,烛火之光,诸位同期方为星辰皓月,满腹经纶,殚见洽闻。闫兄才具之佳,学识之丰,更为我中翘楚。朝廷以才取士,闫兄堪为今科魁首。” 杨瓒一边说,一边留意客栈内举子的神情。果然,听到“今科魁首”四个字,不少人变了脸色。其中之一,便是同闫璟一并前来,当先出口询问的举子。 如他没有记错,此人姓谢,乃是会试第四,恰好列在闫璟之前。其父更是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 比起他,闫璟的身份当真不够看。 “杨贤弟……” 闫璟心知不妙,欲打断杨瓒。后者哪肯给他这个机会。 被人扇了左脸,还要把右脸送上去? 回踹一脚才是正道! 低调不错,出头的椽子先烂也没错,但遇到挑衅欺辱,一味隐忍躲闪,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更会落下懦弱的名声。 有了这样的名声,殿试过后,无论入翰林六部听政,还是外放为官,都是不小的拖累。 内阁领政,六部权责分明,一个万事不敢言、只会唯唯应诺的应声虫,实不为上峰乐见。外放为官,县衙中的胥吏个个都是地头蛇,想要弹服,必要雷霆手段。 试问,一个“懦弱人”该如何施展抱负,大展拳脚? 杨瓒摆正姿态,做足铺垫,先恭维再捧杀,比起闫璟,实是高了一个段数。 后者出身官宦之家,所见所闻均高于他。杨瓒所仰赖的,唯有察言观色的本领,以及原身的年龄。 若他不是未及弱冠,闫璟必不会如此掉以轻心,给他钻空子、以牙还牙的机会。 “今上为不世出的英主,内阁三学士乃天下共知的贤臣。闫兄金榜登科,大才当得以施展。富以家学渊源,高升可待。日后必登阁拜相,富贵寿考。” 杨大学士确得帝心,握有实权,然在弘治朝,尚未达到官生最高点。 相比之下,内阁三学士才是位极人臣,当朝大佬。首辅刘健更被弘治帝尊称为“刘先生”。这样的荣宠,寻常京官都不敢望其项背。 提及家学渊源,将闫璟比作阁臣,才是真正的捧杀。其父尚在都察院,儿子便自比阁臣,这是何等的狂妄? 杨瓒此举,无异于立起一根细木杆,将其撑到高处,其后不断加码,只等木杆断裂,必会摔得结实。 不在今时今日,也在早晚。 闫璟神情凝住,完全被自己的手段困住。 程文王忠等也品出了味道,看向杨瓒,目光微闪。斟酌两秒,立意助杨瓒一臂之力,帮着他一起吹捧闫璟。 在场的举子不下二十人,今科高中者亦有八、九人,却无人站出来帮闫璟解围,多抱臂旁观,不置一言。 落第的举子易被挑动,中榜的又何尝不是? 前者需等三年再考,后者下月即要面君,踏入官场。 早在放榜之初,争斗便已开始。 杨瓒表情诚恳,引经据典,好话一句接着一句,几乎将闫璟夸出一朵花来。加上李淳王忠等人的助攻,闫璟首次体会到,何为左支右绌,应接不暇。 明知杨瓒的手段,也知该如何应对,偏偏就是插不上话,开不了口。 片刻之间,局势几番颠倒。 第6节 闫璟收起笑容,眼带寒意。杨瓒见好就收,事情闹大,对他也未必有好处。 同李淳王忠等使了个眼色,唤来店家,又摆出两桌酒菜,请闫璟谢丕等举子入座,共饮一觞。 先时得罪,现在宴请,说不过去? 杨瓒摊手,无论职场还是官场,想要如鱼得水,脸皮必须厚!上一刻扯着脖子对骂,下一刻就能推杯换盏。 何况,他分明是在夸人,在场举子都可作证。 众人推辞不过,只得坐下。 觥筹交错之间,只要心聪目明,都会看清楚,杨瓒要交好的是谢丕,而不是刚被一番挤兑,笑容都有些挂不住的闫璟。 事情至此,闫大郎王炳等落第举子彻底被遗忘在一旁。似能引起一场腥风血雨的危机,也消弭于无形。 端起酒杯,闫璟压下心头躁意,重新挂起笑容,对杨瓒道:“我敬杨贤弟。” 杨瓒举杯,欣然饮下。 程文王忠互视一眼,知晓今日之后,闫璟必为杨瓒大敌。他们已摆明立场,同杨瓒莫逆,又有谢丕当面,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左右逢源之事,非一般人可为。 殿试未过,座师未拜,做个墙头草,只能折得更快。 李淳暗中庆幸,幸好没有看走眼。 闫桓又怎样?不过是佥都御使之家。在座的谢丕,堂上可是谢迁谢阁老!是交好阁老之子,还是仰赖佥都御使之家? 凡是不傻,都会第一时间做出选择。 这厢传杯弄盏,酒酣耳热,好似先时的唇枪舌剑、刀光剑影根本没有发生。那厢,王炳等举子匆匆掩面避走,想必明日就会离京。 闫大郎有几分踟蹰,似想同闫璟亲近。未料闫璟已对他厌烦至极,敷衍几句,再不做理会。 酒席罢,众人均有几分醉意。 离去之时,谢贡士笑对杨瓒道:“杨贤弟年少意气,我甚钦羡。殿试过后,请至舍下一叙。” 杨瓒谢过,并未作态婉拒,亦无半点谄媚,更得谢丕高看。 待一众举子行远,杨瓒转身,乍见李淳三人的表情,不由得倒退两步。 “李兄?” “杨贤弟,”李淳笑着按住杨瓒的肩膀,连声道,“好,甚好!” 程文、王忠亦是满脸激动,看着杨瓒,似在看一座金山。 杨瓒再退,几乎要踩到客栈门槛。 三人方觉情绪过于外露,赧颜不已。见天色已晚,纵无倦意,也不得不暂退回房,待明日再叙。 杨瓒脸色微红,脚步有些微晃。 回房之后,用过醒酒汤,敷过热巾,斜仰在榻上,困意渐渐涌上。 书童剪短烛心,小心伺候杨瓒脱下外袍,道:“四郎春闱得中,可要遣人报知家中?” “自然。”官差送报州府,尚需一些时日。托快脚行商送信,也好令家人安心。 想到日间之事,困意立刻消去不少。 杨瓒推开锦被,坐起身,道:“且将烛火拨亮些,我要写信。” “已是二更,四郎可明日再写。” 杨瓒摇摇头,道:“下月便要殿试,自明日起,我将勤练策论。书信写好之后,你带上银钱,自去安排。” “是。” 书童不再多劝,摆开笔墨,点亮烛火,候在一旁。 铺开纸张,提起笔,杨瓒忽然皱眉。试着写下一行字,眉头皱得更深。待桌下积了一堆纸团,才继续落笔。 “父母大人膝下,男瓒敬禀,父亲大人敬安,母亲大人万福。自拜别双亲,已一月有余。嗣后未有家信,恐父母大人担忧,儿惶恐万分。 仰天子圣德,祖宗庇佑,儒师恩蒙,儿得中今科五十九名……” 一封家信,不过三百余字,杨瓒却是几番更改,足足耗费半个时辰方才书就。 模仿原身的口吻不难,难的是模仿原身笔迹。 好在有“台阁体”这一大杀器,字正方圆的写出来,谁也挑不出错。 书童靠在桌旁,头一下下点着,昏昏欲睡。 杨瓒尚且不放心,取出往日批注笔记,借着烛光一一对比,确是七分相类,不至天差地别,才吹干墨迹,装入信封。 余下几分差别,已是无法可想,只能随他去。 找人代写? 笑话中的笑话,比字迹不同更引人怀疑。 封好信,杨瓒敲敲桌面,书童登时清醒。 “四郎写好了?” “好了。”杨瓒将信交给书童,道,“去睡吧。” 书童点头,擦擦嘴角,确定没流口水,大大松了口气。 烛火熄灭,房门关拢。 杨瓒平躺在枕上,闭上双眼,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明日起闭门苦读,凡有宴请,当推便要推了。虽与先时所想不同,然有今日之事,还是小心为上。 闫大郎不足为惧,加上京城闫家,除了暂时躲开,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 官场,权势。 四个字重重压在头顶,杨瓒唯有苦笑。 夜至三更,城内宵禁。 更夫手提气死风灯,敲响更鼓,遇一阵寒风刮过,缩缩脖子,不觉加快了脚步。 薄雪又至。 仲春时节,却是寒风瑟瑟,冷似严冬。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火把照亮厅堂,鱼服校尉手按绣春刀,分列两侧。 大堂之内,猛虎下山图前,端坐一名四旬大汉,方脸黝黑,肩宽背阔,一双浓眉下,虎目精光四射。 “消息确实?” “是。” 堂下一人,苍松而立。 锦袍金带,俊逸雅致,恍如玉琢翡砌。 火光映亮面容,乍见发如檀木,唇色如血。虽有笑纹隐现,却叫人神经紧绷,陡生寒意。 第六章 人祸 堂上所坐之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因其为人刚正不阿,处事公断,少动刑狱,得太监怀恩推举,由千户升任锦衣卫佥事。后得弘治帝赏识,更跃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在其执掌北镇抚司期间,屈打成招少有发生,冤假错案更是寥寥无几。 早年间,他曾顶着外戚的压力,为时任户部郎中的李梦阳洗冤,得文臣赞誉。由此,身为天子鹰犬,口碑竟是难得的“清明”。 此番奉天子之命,遣缇骑随巡按御史往北,查宁夏守备疏懒防御、贼来怯站之事。不想事情未了,竟还引出另一段公案。 牟斌脸颊紧绷,眉间拧出一个川字,火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锦衣上的走兽亦有几分狰狞。 “顾卿。” “是。” “你所言之事,巡查御史可知?” “回指挥使,当地守将与镇守太监沆瀣一气,罗织党羽,欺上瞒下。属下不敢大意,只将上报之人带入京城,以嗣问询。” 锦衣卫查探情报,自有明暗两种渠道。 得知此事,他并未告知同行御史。 一则时间紧迫,二来,当地都御使并未具情上奏,他实不敢冒险。万一御史台有所牵连,泄露消息,恐事请难为。 禀报时,顾卿立在堂下,微抬起头,身姿挺拔,声音略显低沉,却不似其人一般冰冷。 牟斌没有马上做出决断,带着薄茧的手指敲在桌上,一下接着一下。 堂下校尉屏息凝气,动也不敢动。 指挥使正直不假,然正因其处事公断、不假私情,才更令下属敬畏。 牟斌执掌南北镇抚司期间,积威之深远超前任。 纵是奉命监督锦衣卫的东厂,也不敢轻易和他叫板。至于东厂厂公,基本和摆设没两样。稍有越界,无需锦衣卫上报,弘治帝身边的大伴第一时间就会收拾了他。 火光摇动,不时传出噼啪声响。 沉默持续良久,牟斌终于开口问道:“人现在在哪里?” “安置在南镇抚司。” “南镇抚司?” “是。”顾卿抱拳,唇角微勾,“此事牵涉州府上下,镇守太监、边军守将均不得免。在事情查明之前,唯有南镇抚司尚能留他。” 事涉边境文武和镇守太监,甭管刑部大理寺,进去了都甭想再囫囵个出来,百分百会死无对证。 政治再清明,千年的官宦体系也无法轻易打破。 即便在弘治朝,上下牵连,互通讯息,乃至官官相护,仍时时存在。只不过是由台面搬到台下,阁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闹出乱子少有深究。 第7节 人情世故,总有不得已。 拔起萝卜带出泥,常在河边走,谁又能真正的袍角不湿,鞋袜干净。 此番鞑子叩边,宁夏、宣府先后被掠,灵州被围,至今未解。其后,鞑子更绕过居庸关,直入辽东清河等堡,定辽后卫指挥佥事不设防备,任鞑子来去自如,人丁牛马均被掳走。 消息上报朝廷,天子气得摔了奏章,内阁兵部俱被问责。连续数日,早朝午朝都是乌云压顶,雷声轰鸣。自擒杀万妃党羽,再未见今上如此震怒。 这且不算,顾卿竟回报,边境文武借朝廷之令滥发民役,累死百人,贪墨官银! 知晓顾卿确握有人证实据,牟斌面色阴沉,手指忽然停住,牢牢握入掌心。 “你将所言之事再详述一遍。”话音微顿,令校尉唤来北镇抚司经历,道,“逐字逐句记录,一句不许错,本官要亲自上奏天子!” “指挥使,此事关系最重大,牵连太广,还请三思。” 掌管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顾不得以下犯上,出言阻拦。 “指挥使,兹事体大,三思啊!” “三思?”牟斌抬手打断他的话,冷笑道,“再大能大得过边备?大得过边军百姓冤情?大得过边境安稳,大得过江山社稷?!” “指挥使言重,岂会……” “岂不会?” 牟斌再次冷笑,指着左侧一张单椅,道:“你且坐下,一起听着。此事自有本官,是福是祸,本官一力承担!” 指挥佥事哪里敢坐,忙抱拳躬身,退到一旁,纵是额头有汗也不敢擦。 从始至终,顾卿未受半分影响。 与京卫不同,顾卿出身边军,祖上曾为靖难功臣。后因土木堡之变获罪,全族谪戍居庸关。 顾家男子皆从兵卒起身,屡立战功却不得升迁。至代宗、英宗先后驾崩,宪宗和今上赦免不少成了“替罪羊”的勋贵武将,顾家总算拨开云雾重见天日,更因先祖之功被赐还家宅,重赠爵位。 顾父因伤致仕,顾家两子皆是英才。 长子顾鼎入金吾卫,当值殿前,至今已为佥事。次子顾卿入锦衣卫,现为千户。不出意外,以其之能,必升至指挥佥事。他日行指挥使之责,执掌南北镇抚司两印,也不是不可能。 自永乐朝之后,锦衣卫指挥使多出身勋贵。如牟斌这样的草根,实是少之又少。 身份能力人情,顾卿已占其二。余下只待日后表现。 牟斌决心已下,不容更改。 顾卿立在堂中,目不斜视,掷地有声。 “先时朝廷有命,准真定、保定二府协助顺天府发役夫两千名。宣府、大同发役夫两千五百名,以筑边堡营防。役夫每月给银一两四钱,另发米粮。” 见牟斌点头,经历运笔如飞。 “工部移文,以民便为是。役夫不足,增发四地丁徭,代明年之役。再不足,雇四地民夫。户部发四地银两,照数雇夫应用。” “行文言,不许私墨银两,凌虐夫役,致其逃窜。违者定当重罪!” 顾卿话锋突然一转,道:“然属下奉命往北,遇有边民告发,宣府守将联合镇守太监贪墨银粮,虐使役夫。仅一月不到,便致死伤百余,险酿民祸。事发之后,不妥善安排,反欺上瞒下,勾通府衙,不报朝廷。” 听到这里,牟斌双拳紧握,眼放凶光,几欲噬人。 先时开口阻拦的指挥佥事脸色发青,双股战战,恨不能时间倒转。 “经查,涿鹿杨氏、怀来张氏、延庆许氏是为正役,族内老少均有死伤。又有涿鹿闫氏、兴和吕氏本为正役,然有族人在朝为官,上下行银打点,逃脱丁徭。甚者助纣为虐,仗势横行,强压乡里,使得边民走告无门。” 尾音落下,满堂寂静。除了经历仍在挥笔不辍,自指挥至佥事,由校尉到力士,无一人出声。 人祸如斯,骇人听闻! 不到一月,区区一府便有百余死伤,四地合计又有多少? 纵鞑子犯边,死伤也不会这般大! 在弘治朝,这简直无法想象! 经历停笔,牟斌亲自盖上官印。 堂上仍无人出声,指挥佥事已面无人色,被牟斌扫上一眼,险些坐到地上。 三更已过,四更将届。 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从指挥使以下均是一夜未眠,睁眼到天亮。 福来楼中,杨瓒一夜无梦,半点不知涿鹿县发生之事。更不晓得闫家再使鬼蜮,害杨家上下十六条性命。 两家的仇怨再不可解,终其一生,不死不休。 天明时分,书童伺候过杨瓒洗漱,顾不上用饭,怀揣杨瓒写好的书信,便要往客栈外寻快脚行商。 “小哥要寻快脚?” 伙计见书童心急,忙道:“小的族叔便是城内快脚,有官衙备名,冒不得假。如今正要同几名行商一起往北。如小哥信得过,小的可代为安排。” 书童大喜,见过伙计族叔,又有掌柜做保,当即取出银钱书信,道明详细地址。 “保安州涿鹿县杨氏,略打听一下便知。我家四郎是甲子科举人,县内无人不晓。” 来人应诺,带着书信离开。 书童办好此事,方记得肚饿,连吃三个馒头才得半饱。喝了一大碗面汤,擦擦嘴,总算心满意足。 客房内,杨瓒如先时所言,开始闭门苦读。 殿试不考八股,只问策论。 究其内容,多为议论政治时局,献计献策的文章。做好了,自可大放光彩,得天子青眼。做不好,今生官途再无指望。 “幸亏不是八股。” 翻出杨小举人之前的文章,杨瓒一一细读。 此番殿试,只望安全过关,一鸣惊人之举实不宜做,也不能想。 李淳、程文等见杨瓒用功,赞叹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惭愧。当即安下心来,回房执起笔墨,专心为殿试做准备。 未中榜的举子陆续离开,中榜的则开始苦读。客栈中的店家伙计万分小心,行走说话都不敢大声。 殊不知,殿试未至,寒风已起。 弘治十八年的朝堂,注定要掀起一场风雨。 第七章 帝王心术 翌日早朝,牟斌身着御赐麒麟服,头戴忠静冠,持指挥使金牌入宫觐见。 未几,宫内便传出天子震怒,工部、户部、兵部被斥,御史给事中进言,接连被斥退,连内阁三学士都吃了挂落。 弘治帝宽厚仁慈,对万妃余党尚未斩尽杀绝,短短几日,竟在早朝之上连摔数本奏章,发雷霆之怒,不由得令朝中文武心惊。兼有锦衣卫指挥使在侧,金吾卫大汉将军分立殿外,身在朝堂之上,更觉心惊胆寒,头皮发麻。 早朝结束,群臣退出奉天门,心始终提到嗓子眼。 未有资格上朝的京官,或免于上朝的勋贵,得到消息后都是缩起手脚,大气不敢出。 厚道人翻脸,才是真正的令人恐惧。 今上此举,不由得让人想起早年间的英宗。 平日里肆意随行的张氏兄弟,也惴惴的守在府中,不敢进宫打听消息,生怕正好撞上枪口。 因着张皇后的关系,皇帝待张氏十分宽容。但上至朝中的大臣,下至内廷中官,看张氏兄弟都不怎么顺眼。 如天子身边的何大伴,就曾手持金瓜追打寿龄侯。虽因后者行为不端,仗着酒醉冒犯天威,一个中官敢直接殴打皇帝的小舅子,也是少有听闻。 现如今,天子发雷霆之怒,满朝文武不知端的,外戚勋贵也不敢轻动,只想等风声过去,再做打算。 不料想,退朝之后,御驾返回乾清宫,中官便急往太医院,更有小黄门驭车出宫,当值的院判,不当值的院使,连同四名御医,都被召至乾清宫。 随后有中官传旨,当日午间罢朝。 弘治帝年少逢难,损了底子,以致久病在身,常年不断药。纵然有太医院绞尽脑汁,捧着脉案助天子调养,仍是沉疴难愈,痼疾难消。 弘治十七年,闻有锦衣卫奉密令出京,寻访“仙家道长”为天子炼药,朝臣都是心中一惊。 以弘治帝的性格,自不会求什么长生不老。 最大的可能,太医院开出的方子不顶用,能治病不能医命,天子只能求助丹药,借此勉强支撑,强打起精神处理朝政。 按照后世的话来讲,道士炼给弘治帝服用的丹药,效果近似于后世的“兴奋剂”。于久病在身的天子而言,无异于透支精力,慢性自杀。 然而,太医院束手无策,不求助丹药,实是无法可想。 自去年苦熬至今,经连番震怒,弘治帝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乾清宫内,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满脸凝重,先后诊脉,商量着开出药方。确认可用,不经内官之手,亲自前往偏殿熬药。 殿外,皇后亲来探病,却被皇帝身边的大伴拦住。 “陛下有恙,不便见娘娘。奴婢奉了旨意,还请娘娘暂且回宫。” 皇后满脸焦急,却知宁瑾敢为此举,定是得了天子的吩咐。夫妻多年,知晓事不可为,只能压下怒火,道:“若天子转好,必要遣人报知本宫。” “是。” 宁瑾躬身,恭送张皇后。待红裙宫人行远,才转身返回内殿。 室内未点香,只有苦涩的药味飘散。 本该躺在龙床上的天子,此刻却靠坐而起,腿上架着一方矮桌,两个内官伺候笔墨,正快速写着什么。 弘治帝年不及四旬,已是两鬓斑白,骨瘦如柴。眼眶凹陷,眼底青黑,正如久病之人。然脸色却是奇怪的红润,手指也极度的有力。 看着中官碰着的玉盒,宁瑾知晓,天子又服了丹药。 “陛下,万请保重龙体。” “老伴之心,朕知晓。”弘治帝没有停笔,口中叹息道,“时不待人啊。” 宁瑾眼眶一红,再说不出话来。 “皇后走了?” “回陛下,娘娘已回坤宁宫。” “太子呢?” 第8节 “奴婢已遣人去了文华殿。太子早读已过,应……” 宁瑾话未说完,殿门外已传来中官禀报声,继而是匆匆的脚步声。 转眼间,一个身着大红盘龙服,头戴翼善冠,腰束玉带,脚蹬皮靴的少年已闯了进来。 “父皇!” 少年脸带焦急,顾不得其他,直冲到弘治帝身前。俊俏的面容与弘治帝早年极为相似,却没有半分苍白羸弱,只有健康丰盈。 少年正是当朝太子,年仅十四岁的朱厚照。 朱厚照行礼,弘治帝轻咳两声,道:“靠近些,朕有话同你说。” 无需天子吩咐,宁瑾等中官迅速退出内殿,关上殿门,立身守在门后。 “父皇身体要紧,有什么话可等以后再说。” “没有以后了。”弘治帝微微摇头。 “父皇……” “无碍,朕病了这么多年,早已是看开了。” 弘治帝终生未有嫔妃,只有皇后一妻。幼子早殇,朱厚照是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对朱厚照,他既是严父,更是慈父。 “朕写这些,你且牢牢记下。” 纸上所写均是朝臣的名字,有文臣也有武将,部分以墨线勾出,部分却点了红痕。 “以墨勾出者,皆为重臣,可用。以红点出者,殿试之后,将交由刑部大理寺严审。” 不等朱厚照出声,弘治帝重重点着几个名字,道:“记住这几人,不管刑部和大理寺说什么,都不得赦免。朕已交代牟斌,他会做好此事。” 弘治帝的口气,俨然是在交代后事。 朱厚照虽不喜读书,素有顽劣之名,然却天性纯孝,见父亲这般行事,禁不住眼圈发红,泪水滚落。 “父皇!” “别哭。” 弘治帝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膀,表情有无奈,有不甘,更有痛惜。稚儿尚小,他却已病入膏肓。不求多,哪怕再给他十年,五年!耗尽心血教养,也可放心离去。 现如今…… 深深叹息,弘治帝想起太祖高皇帝曾对懿文太子言:杖有刺,吾代尔除之,方可握。 他可以不要英名,狠下心来仿效而行,却是时不待他,再不能为。 “父皇得天庇佑,定会龙体康泰!” “傻话。”弘治帝笑了,不以尊称,只道,“为父交代这些,你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朱厚照抹掉眼泪,仍是眼眶通红。 弘治帝亦是鼻酸。 天命之数不可违,他也只能多撑一天是一天,尽量为儿子铺好路,选好辅佐良臣。至于牟斌所奏之事,当留给太子处置,以威慑群臣。 弘治帝撑着病体,在乾清宫内教导太子。 牟斌返回锦衣卫北镇抚司,先后遣出三队缇骑,两队往北,一队向南。 往北者,目的地是宣府大同。向南者。目的地则是南昌,宁王受封之地。 朝中风起,勤练策论的杨瓒并未来受到影响。仅是由李淳口中听闻,向张府和杨府递送拜帖和文章的贡士都未得一面,方微微皱眉。 “张学士将要致仕,投递名帖之人并不多。杨大学士却是一人不见,难免有些奇怪。” 李淳三人谈论时,杨瓒少有出言。偶尔出声,也多是谈论策论文章,如同闫璟对峙,锋芒大露之举,再未曾出现。 他不提,李淳等人却不会沉默。 他们已同闫璟交恶,自不希望闫璟在殿试中大放异彩,得天子青眼。 见三人确是提心,杨瓒不得不出声安慰。 “三位仁兄担忧之事,九成不会发生。” “贤弟可有凭论?” “自然。” 杨瓒放下书卷,开始逐条分析,为何闫璟不会一步登天,中得一甲。 其一,会试的头三名俱有实才,不出意外,至少会占据一甲两个名额。否则,就是对主考官打脸。历来的殿试也证明这点。 其二,闫璟虽名次靠前,但他之前还有谢丕!阁老之子,才学品行皆是上佳,兼相貌堂堂,殿试之时,当为探花的不二人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闫桓之故,想压下闫璟的人,不只几个小小的贡士。 杨瓒顿了顿,方道:“素闻杨大学士同闫御史不和,且后者亦同内阁李学士,户部李郎中有几分龃龉。” 客栈乃消息集散之地,他闭门读书,书童杨土却可四下里打听,掌握的信息并不少。 闫璟有真才实学,春闱名列前茅并不奇怪。但到了殿试,情况就完全不同。 谢大学士之子在前,李大学士和李郎中都不得意,兼有杨大学士动动手指,黜落不可能,想要一甲及第亦是万难。 听完杨瓒的分析,李淳程文等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杨贤弟鞭辟入里,所言入木三分,我等佩服。” 杨瓒笑道:“不过一点浅见,敢叫三位仁兄耻笑。” “哪里!” “小弟不才,于策论尚有几分疑问,可请兄长指点?” “自然,贤弟有何不解?” 杨瓒翻开做好的文章,提出行文艰涩之处,李淳程文等会试名次不及他,做策论的本领却是不低。 几人一番讨论,都有所收获,不由得感叹:圣人道“三人行必有吾师”,不愧为至理名言。 京城之内风云际会,暗潮汹涌。 几百里外的保安州涿鹿县则是白幡高挂,愁云惨淡。 杨氏祠堂前,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腰系麻带,头缠白巾。 祠堂内,十六个牌位,十六口棺材,昭示着一场血淋淋的惨事。 杨氏族长伛偻着身子,似瞬间老了十岁。杨氏丁男立在堂内,老者失声痛哭,壮者握拳咬牙,幼者懵懂嚎啕。 哭声迎着北风,扯着白幡,道不出的凄凉。 祠堂外,族内的妇人亦是哭声阵阵,不平、冤屈、怨恨,都凝在哭声中,久久不散。 许久,祠堂门开,族长当先走出,询问一跛着脚、头上亦有伤的族人:“四郎家可安顿好了?” 族人哆嗦着嘴唇,话中带着哽咽。 “四郎的两个兄长都没了,三叔撑着一口气,说……” “说什么?” “说让族长放心,他不会死,不能死。就算和天挣命,也要撑到四郎金榜题名,撑到闫家遭报应一日!” “三弟啊!” 听闻此言,杨氏族长终支撑不住,悲呼一声,老泪纵横。 第八章 消息 不知不觉间,半月过去。 杨瓒关门苦读,白日闻鸡起舞,夜间秉烛达旦。不至头悬梁锥刺股,也有了拼命三郎的架势。 功夫不负苦心人,如此勤学苦练,毛笔磨秃三支,策论总算小有所成,连写出的字都好上许多。虽不及杨小举人,却也有了几分风骨。李淳三人见过,都是连连点头,发出赞叹之声。 杨瓒不以为意,决心勤练台阁体。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哪怕再穿十次,也达不到王圣、颜圣半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达不到那个层次,就别想着蹦高。 无规矩不成方圆。 与其耗费心思,画虎不成,倒不如中规中矩,脚踏实地。 横平竖直,字字分明,让人看得舒心,于殿试大有裨益。 挥洒自如,写一笔狂草,的确有个人风格。奈何阅卷官看得心烦,天子也未必欣赏,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打定主意,杨瓒勤练策论之时,愈发重视起字体规整。 予人刻板印象不打紧。 初涉官场,被人视做古板,总比机灵过头要好。 书童杨土未曾读书,跟在杨瓒身边日久,倒也习得几个字。每日整理杨瓒的手稿,经常念叨:“四郎的字愈发好了。” 杨瓒轻笑,道:“你才看过几个人写字,就知我写得好?” 书童有些脸红,仍是不服气,道:“虽没看过他人,但比先时确实好上许多。我嘴拙,说不出好在哪里,四郎却不能不信。” “是吗?” “正是!” 杨瓒仍是笑,明摆着不信。 书童梗着脖子,捧着厚厚一叠手稿,实在不明白,都是做好的文章,为何四郎要烧掉。 “这些都不成文,烧掉吧。” 起初,杨瓒有心藏起手稿。 随后想想,杨土整日跟在自己身边,无论多小心,也总有疏忽的时候。况且,家书已经送出,再做防范,不过多此一举。干脆放开手,将练字的纸交给杨土,让他烧掉。 杨土向来谨慎,口风也紧,看到杨瓒的手稿,没有多说半句。 第9节 见此,杨瓒松了口气。 忠心也好,其他也罢。过了杨土这关,其他都好说。 这日,杨瓒仍在苦练策论,客栈中突起一阵喧哗。 笔锋微顿,墨迹落在纸上,杨瓒微微皱眉,道:“你且去看看。” “我这就去。” 杨土答应一声,将半块酥饼一口塞进嘴里,鼓着两边腮帮子推开门,噔噔噔下了木梯。 不过半晌,房门重又推开,杨土走进来,道:“四郎,是贡院遣人来告,殿试推迟五日,改到下月庚子。” 改期? 杨瓒停笔,拿起布巾擦了擦手。 “可说是因为什么?” “没有。”杨土摇头,“只说推迟,没说因由。不过……” “不过什么?” 杨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听在客栈用饭的脚夫念叨,说他有侄子给工部侍郎家送菜,听厨下说,天子罢了午朝,又罢了早朝,他家老爷有五六日没出府门了。” 书童说得眉飞色舞,全当八卦。 杨瓒却是听得心惊。 殿试日期推迟,于他而言并非坏事。比起同榜贡士,他做策论的水平只能算下等。经过数日苦练,勉强可挤入中等。 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能多出五日,勉强也能多出几分把握。 但天子不朝? 放下布巾,杨瓒捏了捏额角。早知道,他应该多翻翻明朝历史。 弘治帝,貌似是个短命的皇帝? 实在是万贵妃和弘治帝的亲爹太有名,就算对明朝历史不熟悉,都能听到几耳朵。 弘治十八年…… 示意杨土不必再说,杨瓒坐到椅上,单手撑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划过镇纸,慢慢陷入了沉思。 客栈中,李淳程文王忠得到消息,和杨瓒的反应大不相同。 杨瓒是心惊中带着庆幸,三人却都有些郁闷,安不下心来。但事已至此,总不能跑到贡院前静坐反对吧? 有家人在朝为官的贡士,多少晓得内情,比他人更添一分担忧。 殿试推迟不怕,怕的是根本无法举行! 以弘治帝的勤政,连续数日不上朝,政令多出内阁,简直匪夷所思。唯一的答案,就是天子“偶染微恙”不实,小病实是大病,闹不好,龙椅上会换个新帝! 知情者多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相比之下,无知淡定倒成了优势。 京城内小道消息频传,乾清宫中,弘治帝却不像猜测中的形容枯槁,病入膏肓,起都起不来。 虽多日未露面,但经过太医院群策群力,精心调养,精神的确好了不少。难言是药方的功效,还是丹药的作用。总之,每日里,弘治帝总能余出一两个时辰教导太子。 “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肆意而为。” “治国之道,不在事事亲为,而在御人。” “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亲贤臣远小人固然不错,然朝中多君子,亦不能少了小人。君子可用,小人亦可用。君子刚正,小人诡诈,如何用,需得由尔把握。” “朝臣言,厂卫乃天子鹰犬。此言不假。”弘治帝顿了顿,加重声音,“然鹰的爪上有环,犬的颈上有绳,其不过看门捕盗之用,生杀皆握于尔手。” 弘治帝谆谆教诲,恨不能将毕生所得全部灌输给太子。 朱厚照听得认真,但能真正听进去多少,唯有他自己知晓。 京城之外,送信的快脚已抵达涿鹿县。打听着寻到杨家,见到门上挂着白幡,族人个个带孝,不由得吃了一惊。 寻上一个系着麻带的中年汉子,先行礼,再开口问道:“此处可是涿鹿县杨家,甲子科举人杨瓒杨老爷家宅?” “正是。”汉子带着几分戒备,问道,“你是何人?” 快脚长出一口气,脸上带出几分喜色,忽见汉子腰间麻带,忙又收了回去,正色道:“我从京中来,带有杨老爷的家信。” “四郎的信?” “杨老爷高中今科春闱第五十九名,不日将要殿试面君。跟着杨老爷的书童交代,这封信必送到杨宅,交到杨翁手中。” “四郎考中了?!” 汉子愣住,脸颊抖动,继而现出狂喜,一把抓住快脚,道:“随我来!” 拍开木门,汉子高声道:“三叔,四郎中了,中了!” 说话间,屋内奔出一跛脚男子,同样麻衣在身,脸上亦带着狂喜。 “中了?真中了?” “中了!还有四郎的书信!” 汉子抓着快脚,道:“三叔这里我顾着,你快让娃儿给族长送个信!” “哎,对,送信!得快送信!” 快脚一路被拽着,根本来不及张口。 待进到屋内,扑鼻一股苦涩的药味。 一位年不及五旬,却满头白发的男子被搀着走来。其身上披着布袍,肩背裹着绷带,隐隐渗出血色。 见到快脚,男子面带激动,问道:“可是我家四郎的家信?” 得知男子身份,快脚忙行礼,道:“杨翁在上,正是杨老爷的书信!” 论理,杨父乃是不惑之年,称不上“翁”。但杨瓒已是贡士,殿试过后,再不济也是三甲同进士,官身有望。 快脚不至下九流,身份也是不高,见到杨瓒家人,自要恭敬十分。 “好、好啊……” 杨父接过书信,不待细看,已是滚出热泪,语不成声。 快脚之后,闫大郎亦抵达家中。 此番未能得中,又在闫璟处落了不是,险些酿成大祸,闫大郎很有几分郁郁。见到父亲母亲,只是草草行礼,借口行路疲惫,早早回房歇息。 后宅中,一个小丫环急匆匆行过,穿过一座跨院,寻到娇客暂居处,同看门的丫环耳语几句,得了几个铜钱,欢喜离去。 关上门,丫环行到内室,临窗正坐着一名蓝衣少女,豆蔻之年,脸庞还有几分稚气,眼尾微微上挑,自有一股难言的妩媚。 “红姐儿,大郎回来了!” 听到此言,少女头也不抬,仍一心瞄着花样子。 丫环瞧了瞧,又道:“红姐儿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 “大郎未中,杨家的四郎却是中了,姐儿此时去,也好安慰……” 少女忽然抬起头,眸中凝出一抹冷色。 “我奉父母之命暂居于此,为的是什么,你也清楚。舅母的心思实不可取,你也别眼皮子太浅。” 丫环张张嘴,却不敢再劝。 “我视你为第一得用的人,才告诉你这些。”少女扫一眼窗外,柔声道,“刘氏祖上乃是功臣,虽逢难没落,我父亦在县衙得用。不是闫家在京中有门路,我何必来同这等庸人虚与委蛇。” 丫环讷讷不出声,更不敢提醒,红姐儿口中的庸人可是她的亲舅和舅母。 似是有许多话压在心中,不吐不快,少女继续言道:“闫家同杨家之事,我也知晓几分。可笑舅舅做事拖沓,虎头蛇尾。要么就不做,也好扯开关系。要么就该做绝,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少女冷笑,花费银钱上下打点,却是不能成事。 只累死十六个杨氏族人有何用?想要压下杨家四郎,只需送他亲爹上路,诸事可成。 父死必当服丧,苦候三年,何种手段用不得? 即便消息延滞,让他得中殿试,一个“服丧赶考”,不孝的罪名压下去,还想做官?功名都会革掉! 留在闫家这些时日,少女事事看在眼中,只觉这一家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不堪大用。舅母那点心思更是可笑至极。 “你且牢记,我姓刘。也需明白,我的出身不在此地,当在京中!”顿了顿,少女继续道,“不过,大表哥回来,总要去看上一看。” 少女神情忽转,笑容绽放,艳色更盛。 丫环垂首,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第九章 养眼 春闱落第,闫大郎心中郁闷,回到家中亦不得释怀。想起在京中遭遇,愈发恼恨杨瓒。思起在客栈中的种种,连为他解围的闫璟也一并恨了起来。 接风宴上,闫大郎没有好脸色,闫家人自然兴致不高。父子兄弟对饮,也是没滋没味。 红姐儿端正坐在舅母身旁,笑意温婉,不复先时精明外放,一派恭良谦和。只在闫二郎色眯眯的看过来时,微微垂下眼,掩去一抹不耐的冷光。 待酒过三巡,闫大郎只顾闷饮,闫二郎增添几分醉意,神情愈发不堪。 闫王氏好似没见到一般,见红姐儿托辞退席,硬是将她拉住。 “何必急着走?陪舅母多坐一会。听听你两个表兄的诗文,可做得好?” 看到扣在腕上的那只手,扫过半露在袖外的两枚银镯,红姐儿眼中冷光更甚。贴身伺候的丫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各怀心思的闫家人却无一发现。 宴后数日,红姐儿借口受了凉,闭门不出,连舅舅舅母的面也不见,只让丫环给县衙中办事的父亲送信,内容如何,送信的丫环家人一概不知。 闫大郎灰心丧气,无心读书。在家中坐不住,干脆带着两三个家人到街上闲逛。遇到昔日同窗,更是大撒银钱,频上春楼酒肆,每每喝得大醉而归。 闫父有心惩治,几次三番被闫母拦住。若是气得狠了,不肯罢休,闫母直接撒泼打滚,让家人仆妇着实看了几场热闹。 “我呸!我儿已是举人老爷,今番不中,下回必定考中!金榜登科的文曲星,你一个乡下泥腿子敢打?!不怕遭了雷劈!” 第10节 一旦撒起泼来,闫王氏口无遮拦,不管三七二十一,好话坏话一起往外喷。 三日不到,闫家已是鸡飞狗跳,成了县中的笑话。 红姐儿愈发深居简出,闫大郎更不乐意呆在家中。 这日,闫大郎照例招呼一群酒肉朋友,打算到城内酒楼买醉。刚出家中,便见有一队快马从街上飞驰而过。 马上骑士皆一身大红缇衣,遇有行人阻路,当即挥舞马鞭,凌空甩出脆响。 厉声破风,鞭子虽未落到身上,也着实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认出骑士身上的不是鸳鸯战袄,而是京城锦衣卫的鱼服,闫大郎顿时头皮发麻,忙不迭退到路旁,远远避开。见快马一路往城东去,突生不妙之感,顾不得心中害怕,小跑着跟了上去。 两条腿追四条腿,还要小心不被发现,自是十分艰难。没过多久,闫大郎已是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大郎这是作甚?” “少问,跟上来!” 直至县衙门前,闫大郎才追上马队。 骑士均已翻身下马,在一名百户的带领下,手持腰牌,大步流星闯入县衙。 见此情形,闫大郎心头狂跳,不详的预感更甚。 没过多久,县衙中便传出一阵嘈杂。 五六个皂吏狼狈奔出,左脚别右脚,接连滚落台阶,吃了一嘴沙土。 其后,办事的锦衣卫用铁链锁着县衙主簿和典史,一路拖拽。大令和二尹满脸煞白,指挥着余下衙役推出一辆囚车,将锦衣卫拿下的三四人塞到车中,胆战心惊的关上车门,落下铁锁。 “锦衣卫办事,速避!” 百户跃上马背,拉住缰绳,挽了个鞭花。 骏马前蹄腾空,一声长嘶,直向南奔去。 校尉以县衙中的驴马牵引囚车,紧随百户身后。车中的四人挤在一处,被颠得眼冒金星,接连撞上木栏,浑身青紫,叫苦不迭。 闫大郎当即认出,其中便有红姐儿之父,自己的姑父。 “快,回去告诉我爹,出事了!” 豆大的汗珠滚落额头,闫大郎手脚冰凉,也不晓得是一路急奔所致,还是惊惧万分之故。 闻听消息,闫父同样心惊。 县衙官员差役犯事,小吏均可在县中处置,典史以上多提至州府,审明后上报朝廷。 小小的典史主簿,以品级论,根本不入流,怎么就劳动了锦衣卫? 莫非,是同先时篡改徭役名簿有关? 闫家只晓得送钱给主簿,上下活动,免掉自家正役,陷害杨氏一族。并不晓得,此事经由锦衣卫上报天子,已和边镇文武贪墨官银、虐使役夫之行挂钩。 越想越是害怕,闫家父子六神无主,唯恐下一刻便锁镣加身。只能想方设法开具路引,写下书信,遣家人飞送入京,向闫桓父子求助。 于此同时,送信的快脚也完成了差使,同杨家拜别,踏上归程。 “老翁可有口信要带给杨老爷?” “只这一封家信。” 杨父和杨氏族长一同上座,取出写好的书信,交给快脚。 “若是四郎问起,只道家中一切都好,无需挂心。” 一切都好? 看着门上的白幡,快脚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劳烦了。” 杨父身体未愈,加上天寒,又添一层病。不经人搀扶,压根动不得身。 杨氏族长代他送快脚出门,再三叮嘱,万不要将族中事告知。 非是族人不怨,只是四郎将要殿试,正逢关键时刻,怎能分心? 况且,四郎中榜的消息已在县衙张贴,闫家投鼠忌器,纵是想动手脚,也不会在涿鹿。反倒是四郎孤身在京,更需万分小心。 现如今,四郎便是全族的希望。想报仇,也要等四郎金榜题名之后。 快脚背上行囊,一路走出县城。 回头遥望风中的白幡,抹了抹脸,眼角不禁火辣辣的疼。 三日后,府衙差官飞驰入县。 未几,县衙贴出告示,镇守太监蒋万犯法,被押送入京。启用御马监右少监刘清镇守宣府,不日将赴保安州。 蒋万所犯何罪,告示上提也未提。 与蒋万勾结的守备和府衙上下,终日里心惊胆战,却迟迟没等来拿人的刑部官员。只有边卫中的锦衣卫镇抚突然换人,另有从狭西换防的边军替下守城兵卒,将整座府城守得如铜箍一般。 休说鞑子来犯,纵是城内的人想要出去,也需经过层层盘查。 不夸张的说,连只苍蝇蚊子都别想来去自如。 既然事发,刑部大理寺不来拿人,于涉事的文武绝非好兆头。九成以上的可能,他们的去处不是刑部大牢,而是东厂刑房和锦衣卫诏狱。 落到厂卫手中还想求得宽大处理? 做梦去吧。 京城刮起的风,终于吹到宣府。 弘治帝迟迟没有下死手,非是心慈手软,过于宽厚。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太子磨刀。 刀锋磨利,必有人头落地。 县衙的官员只是开胃菜。以他们的品级,能被锦衣卫押解入京,也算是另一种“殊荣”。 等锦衣卫得了口供,掌握实据,已成瓮中鳖的边镇文武,都将成为朱厚照威慑群臣的刀下魂。 血染法场,为后世唾弃,便是他们最终的宿命。 弘治帝的慈父之心,少帝的天子之路,必将以血染就。 身在天家,这也是避不开的宿命。 带着血腥味的寒风自北方卷过,悄然无声。 弘治十八年三月丁酉,杨瓒早起洗漱,整理衣冠,和李淳、王忠等中榜的贡士一同候在客栈前,等贡院来人引路,前往宫中参加复试。 杨瓒本以为殿试就是最后一关,未曾想到,在面君之前,还需经过一轮复试。 仔细思量,非是朝廷突发奇想,定要多此一举。想必是以此来摸底贡士,保证殿试万无一失。 真有滥竽充数之辈,在复试中定然露馅。有长相不过关的贡士,也会被摘选出来,在殿试中另作安排。 这种安排不是黜落,而是在座位上的变动。 如凤雏庞统一般,相貌委实对不起社会,纵是才高八斗、春闱排名靠前,也会座位后移,远离天子龙椅。 不公平? 的确不公平。 可谁让开国皇帝立下规矩,天子考官都喜欢“以貌取人”? 内阁六部,朝中重臣,光有才不行,还必须有长相,务必才貌双全。 这种考量,对有资格上朝的京官尤为重要。不然的话,非但天子不顺眼,群臣也会浑身不自在。 锦鲤身边趴条鳄鱼,像话吗? 外放的话,便可放宽条件。反正不用面君,有才干、能造福一方百姓即可。相貌英俊与否,无需太过计较。至于升调入京,那是很久以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一路之上,杨瓒对明朝官场有了全新认识,并得出结论:大明科举不只选才,还选美。 不提贡院里的儒师如何清逸俊朗,单是监考阅卷的翰林学士,胡子一大把,仍是美中年、美大叔。 中官没见到几个,只有没长开的小黄门,不好下结论。 宫门前的羽林卫,殿前的金吾卫和大汉将军,乃至巡查行过的锦衣卫,无一例外的高大挺拔,宽肩窄腰,相貌堂堂。 拉出去走一遭,足可闪瞎一群钛合金眼。 杨瓒收回目光,唇角微勾。 如此来看,在朝堂为官,好像也不是件坏事。 虽无心做什么,至少养眼。 第十章 复试 今科参加复试的贡士共有三百零五人。 黎明时分,天未大亮,贡士们便准备妥当,由贡院来人引至宫门,经过宫内守卫盘查,一一验明身份,再随小黄门过奉天门,沿路经过奉天殿、华盖殿,最终抵达谨身殿。 谨身殿为三大殿之一,其后即是乾清宫,为天子寝宫。 永乐之后,历代天子皆于乾清宫召幸嫔妃,观赏歌舞,享受娱乐。弘治帝坚持一夫一妻,始终不纳妃嫔美人,常宿在皇后的坤宁宫,干脆连这一项都省了。 弘治十六年前,乾清宫都是少有的冷清。 这种情况下,不只中官打不起精神,连宫人都没有成化年间的好颜色。 待弘治帝病体渐弱,开始服食丹药,乾清宫才恢复“热闹”。 讽刺的是,于寝宫中伺候的中官和宫人而言,难说这是一件好事。 复试的主考官不再是张元祯和杨廷和,换做了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马文升和户部尚书韩文。监考官和阅卷官多出翰林,自学士、侍讲以下共五人。 辰时中,新科贡士立在谨身殿前。 依定制,无论年龄,皆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玉色或青蓝两色儒衫,宽袖皂缘,自领缘缀下软巾垂带。 步履行过,衣摆微动,墨香萦绕,风度翩翩。 依定制,贡士只随身携带笔墨,佩贡院发下的腰牌。除表明身份籍贯之外,也明示榜上排位。 第11节 几位考官立在殿中,另有中官带着长随安置桌椅,以待开考。 从上方俯视,三百人站在一起,排列有序,黑压压一片,颇具气势。 开考之前,众人屏息凝神,不敢随意说话,更不敢大声嘈杂。 等到主考官率众拜先师孔子,对照滴漏明确时辰,燃上檀香,方由中官长随引众人进入考场,逐一落座。 复试的座位,完全依照春闱名次安排。 会员至榜上第十坐在殿中头一排,于杨瓒而言,其中一半都是熟面孔。 顾九和、董王已不必说,都在放榜当日互道过姓名籍贯,有过交谈。坐在第三的贡士姓崔,据言其为关陇世家后裔,族中藏有众多典籍,习文好武,风度气质颇为不凡。 坐在第四的,便是对杨瓒观感颇佳的谢丕。今日的谢贡士较往日有所不同,卓然之气呈现,愈发显得五官俊朗,正直豁达,有明士之风。 谢丕之后即是闫璟。 杨瓒微微垂眸,哪怕同此人不睦,知晓其心思深沉,惯于做表面文章,仍不得不承认,他的相貌颇具优势。 但凡不曾同他对面,不知晓底细,对他的第一印象都会不错。 在才貌并举的大明官场,如闫璟这般人,只要不是蠢到冒烟,为上位者所恶,多会官途顺畅。做不到登阁拜相,也会安稳做个京官。 而闫璟的期望显然不止于此。 抿了抿嘴唇,杨瓒十分清楚,不想被踩到闫氏脚下,他必须比闫璟立得更高。 第六位之后,杨瓒均不熟悉,也没说过话,大致略过,再不做关心。 宫廷之内,自不会有乡试、会试之类的号房。考试之时,也不会分殿安排。谨慎殿内坐不下,只能在殿外答题。 以杨瓒和王忠的名次,恰好留在殿中。 百名之后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如李淳和程文,都被安置在了殿外。 春寒料峭,且因宫廷内规,不许多生火盆,对新科贡士们是不小的考验。弱冠而立之年、身强体健者尚罢,年逾不惑、将近半百的老明经着实难捱。 好在天公作美,既无雪花落下,亦无雨水纷纷。虽然风大了些,紧紧衣衫,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一切为了金榜题名,荣耀里中,更为了加官进爵,鱼跃龙门。 端坐桌前,杨瓒一边磨墨,一边默念昨日读过的几篇诗文,很快平静下来。待翰林行过,发下试题,还好心情的勾了勾嘴角。 此等表现,加上他的年轻,不期然引来一名主考官的留意。 这名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四朝元老,历仕五十年,经土木堡之变,又曾以文官领兵平叛的吏部尚书马文升。 六部之内,吏部为首。 马文升虽未入阁,然以他的资历声望,刘健等人也不敢小看。 年届七旬的马尚书眼清目明,弘治帝问及政事,每有发人深聩之语。因其立身持正,官任御史时不畏强权,惩奸罚恶,更被世人尊称为“弘治君子”。 现如今,这名历经四朝,不晓得评鉴过多少一甲状元、二甲传胪的名臣,略过顾九和、谢丕等人,直接将目光定在杨瓒身上,苍老的面容闪过一丝讶然,单手抚过颌下长髯,不由得微微点头。 发完试题,一名翰林侍讲回到殿前,见马文升面带笑意,遂开口问道:“今科多有良才,三鼎甲实难决出。不知马冢宰可有良才举荐天子?” 马文升笑笑,并不理他。 以马尚书的身份地位,翰林学士当前,爱理不理也是正常、侍讲讨了个没趣,知晓马文升不会漏出半点口风,只得退到一旁,专心监考,不再多言。 记时的檀香烧去小段,殿前飘起一缕青烟,轻盈飘渺,牵连不断。 考场中的贡士或蹙眉沉思,或奋笔疾书。周围只有笔端行在纸上的沙沙声,连风声都渐渐不闻。 区别于春闱,作为殿试前的最后一次考核,复试考的也是策论。 拿到题目,杨瓒心头微沉。 开中法? 搜寻杨小举人的记忆,此法是洪武年间颁布,目的是为解决边军少粮的问题,鼓励商人运粮到边塞,计量后换取盐引。 后经永乐、洪熙、宣德等朝,法度变得松弛,勋贵朝官开始私占盐引,大肆压榨商人,谋取钱财。到成化年间,终无法续行,为朝廷废弃,转而令商人向户部纳粮,换取盐引。 至弘治年,边疆商屯多已不存。 现如今又提此法,还是在殿试之前,究竟是什么缘故? 沉思半晌,杨瓒无法确定,这究竟是考核贡士,还是朝中的官员在角力。 如果是前者,自可畅抒己言,发表意见。如果是后者……答案越深刻,越振聋发聩,死得越快。 既无法肯定,理当藏拙。 小心无大错。 在复试中出风头实无必要,老老实实做一片文章,行文间规规矩矩,定不会引来太多主意。 状元榜眼探花,他都没有指望。二甲传胪也是幻想。既然这样,做个老实刻板的“小夫子”,应是当下最安全的选择。 思定,杨瓒终于提笔。 不知不觉间,记时的檀香烧去一半。 有贡士已书就全文,正在向卷上誊抄。 杨瓒加快速度,落下最后几行字,检查没有错漏,立即重新蘸墨,一笔一划写在卷上。 考官自桌旁行过,见到杨瓒端正的台阁体,不禁点了点头。 不提文章内容,单是这笔字,已足够赏心悦目。 当今阁臣李大学士,担任主考的马尚书,对此都很是推崇。 这名贡士面带稚气,尚不及弱冠,能不以巧进,不追逐风头,甘于安守本分,取以拙道,这份心性定力实在是难得。 考官很是满意,顺带看几眼杨瓒的文章,见同样的中规中矩,四平八稳,没有半点出格,不禁失笑。 在遍举英才、以敢言能言为佳的弘治朝,这样的“小夫子”当真是难得一见。 抚过长须,半掩着下巴,考官匆匆览过余下几人,回到殿前,仍是笑意未减。 “贯道笑什么?” 马文升颇为好奇,见韩文摆摆手,仍是暗笑不停。略挑起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毛挑得更高。 “负图兄为官四朝,这样的贡士可曾见过?” 年少登科,必有几分锐利。不骄不躁,沉稳如斯,实在是少有。 纵然是十二岁中举的杨廷和,十五岁上书朝廷针砭时弊的王伯安,未及弱冠之时,也没有这份定力。 马文升目视韩文,后者示意他走到近处,看看杨瓒的文章。 “只要一观便知端的。” 马文升难得有好奇之心,步下考场,貌似不经意的停在杨瓒桌旁。 不到两息,马尚书嘴角直抽,想笑不能笑,表情很是奇怪。实在忍不住,干脆背过身去,咳嗽了两声。 韩文负着手,险些喷笑。 杨瓒正专注于誊抄文章,丝毫不知道,出格会引人在意,小心谨慎得过头一样会引来关注。 如果他是前生年龄,这份沉稳并不出奇。 但杨小举人才几岁? 十七! 十七岁的小夫子,不引人注意才怪。 和历经宦海的马文升等人比心眼,杨瓒还太嫩,委实有得学。 恍然不知间,想安静做只小虾米的愿望,已同杨瓒渐行渐远。 巳时末,复试将近尾声。 多数贡士已答题完毕,端坐在案后。 马文升等考官看着滴漏,取下只剩不到半个小指的檀香,自殿前开始收起考卷。 殿外,一身大红盘龙服的朱厚照正立足观望,几个宦官小心的伺候在侧。 等到他看够了,终于转身离开,几个中官才暗地里舒了口气,小跑着跟上。 “孤去见父皇。” 朱厚照正逢变声期,连续半月守在弘治帝身边,端茶奉药,声音很是沙哑。 宦官中一人忙捧出荷包,小心取出瓷瓶,送上太医院配制的糖丸,道:“殿下仁孝,陛下龙体必将大安。” 含着糖丸,朱厚照笑道:“刘伴伴忠心,孤知道。” 刘瑾登时笑眯了眼,愈加奉承。 同行的谷大用和张勇狠狠盯了他两眼,暗恨慢了一步,让这龟儿子抢了先,讨了殿下的好! 两人互相看看,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长。 暂且先让这老小子得意几日,骑驴看账本,咱们走着瞧! 第十一章 初见 朱厚照兴冲冲赶往乾清宫,不想却扑了个空。 “殿下,陛下龙体大安,御驾东暖阁,召朝臣议事。” “父皇大安?”朱厚照眼睛一亮,“可是用的方院判的药?” “回殿下,正是。” 宁瑾随弘治帝移驾,回话的是内官监太监陈宽。同是弘治帝身边的老人,宁瑾最擅长察言观色,陈宽不比前者机敏,更喜多做少言。 “陈大伴可知父皇都召了谁?” “回殿下,三位阁老皆在。” 弘治帝多日未上朝,政令多自内阁发出。今日精神不错,召三位阁老入宫实是理所当然。 想到要见这几位,朱厚照有些发憷。 第12节 李相公很是和气,纵是斥责,也会让人如沐春风。谢相公一派名士风范,少有动怒。唯有刘相公脾气火爆,几乎是一点就着。 想起刘健在东宫“关照”自己的日子,朱厚照顿时头皮发麻。有心躲过这遭,等父皇返回乾清宫。然左思右想,委实不妥。 弘治帝养病期间,没少对朱厚照耳提面命,内阁三位相公都是扛鼎之才,定要尊重。 今日三位阁臣齐聚,在暖阁中议事。朱厚照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却不去,甚至故意躲开,必然令弘治帝失望。 朱厚照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皇太子,却是个孝顺儿子。 哪怕为了让亲爹开心,也要硬着头皮捱上一回。 “那……孤也去东暖阁。” 想到要面对三位阁臣,先时的兴头就消失一半。 陈宽恭送皇太子,视线扫过簇拥在朱厚照身边的刘瑾谷大用几个,深深皱了一下眉。 待朱厚照的身影渐远,陈宽唤来一个小黄门,道:“你且去司礼监走一遭,给戴公公递个信,抽空到咱家这来一趟。” “是。” 小黄门答应着,壮着胆子提了一句:“若是戴公公问起何事,奴婢该怎么回话?” “就说咱家有事同他商量。”陈宽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关乎东宫,他必会晓得。” “是。” 小黄门躬身退下,半点不敢耽误,一路往司礼监去了。 陈宽袖手立下廊下,眉头始终未能舒展。 弘治帝身边的中官,多是由怀恩一手挑选。才干不提,忠心却是一等一。 长伴陛下身边的宁瑾,前往宣府的刘清,敢言“佛书诞,不可信”的覃吉,乃至早年间的几地镇守,都称得上行为端正,堪为天子所用。再如何鼎一般,敢当面斥责国舅无礼,以金瓜击之,虽没落得个好下场,身后也有个好名声。 厂卫是天子的鹰犬,最重要的就是忠心,没有太多的花花肠子。 今日见到刘瑾几个,陈宽着实心头一跳。 这几个中官,自太子少时便伺候在侧,性格鲁直不是问题,只要没有坏心思,都可一用。但随着陛下久病,渐有将江山托付太子之意,这几个都开始露出狐狸尾巴,尤以刘瑾为甚。 刘瑾曾经犯错,虽不大,却能躲过东厂刑罚,伺候在太子身边,心思手段定然不缺。 若他怀揣歪心,只想讨好太子,将朱厚照往歪路上带,必是国之大患。 想到这里,陈宽不禁咬牙。 最好不要让他拿到实据,否则,咱家必收拾了他! 刘瑾弯腰跟在朱厚照身边,半点不知,弘治帝身边的陈大伴已经盯上了他。 怪就怪在朱厚照尚未登基,他把持不住,过早露出了心思。晚上一年半载,纵然陈宽再恨,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东暖阁外,守门的中官见到朱厚照,连忙行礼。 “殿下。” 宁瑾伺候在暖阁内,另一名大伴扶安为朱厚照通禀。 进了暖阁,热风扑面。 朱厚照不觉半点温暖,反而打了个哆嗦。 太子畏刘相公如虎。 虽有些夸张,然也着实形象。 弘治帝端坐在案后,见到朱厚照,招手让他立在身旁。 见礼之后,君臣继续商讨凤阳等府州大灾,以及军粮不足之事。 李大学士进言,令巡抚凤阳等处的都御史查情上报,并催督户部开仓,以积年所存麦粟赈济。 “凤阳临近金陵,可由太仓等地运粮。今河南亦饥,且夏粮未减,兼北疆为鞑子所侵,灵州被围,辽东数堡粮草被抢夺焚烧,事已急。臣请暂免凤阳等府税粮。河南等地,可以每米一石折银三钱,许其三年内补足。军粮之事……” 顿了顿,李大学士方继续道:“可再令商人往边境运粮,给以盐引。” “李先生之意,是恢复高皇帝的开中法?” 李东阳点头,并道:“事急从权。臣知行此事必有弊端,然边患未除,唯有先解边军之困,方可言其他。若有不肖之徒以此牟利,当以高皇帝之法严查。” 刘健、谢迁皆点头附议。 一旦恢复开中法,必有勋贵朝臣插手其中,谋取盐利。然两害相较取其轻,为解决边军的粮草问题,只能暂行此法。 复试考题,便是内阁发出的信号。 既能试探朝中态度,也可借机发出讯号,看谁有胆子伸手!查不到便罢,事情泄露,定要砍手断脚。 内阁商讨时,吏部尚书马文升和户部尚书韩文都在场。 韩尚书只是皱眉,马尚书则轻飘飘道出一句话:“旁人不论,寿龄侯和寿宁侯,刘相公打算如何?” 张皇后的两个兄弟,皇帝的两个小舅子,堪称弘治朝第一号滚刀肉。 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刘健都恨得牙痒。 盐引的闸门一开,张氏兄弟必要见机而上,如黑熊遇到蜂巢,不捞个够本绝不罢手。 有他们在前头顶着,别人还怕什么? 如果撇开他们,单以为严法处置他人,又何言公正? 要处置张氏兄弟,必要过了皇后那一关。被杖杀的何鼎,被下锦衣狱的李梦阳,哪个不是因张氏兄弟之故? 皇后哭一哭,皇帝就心软。 刘健等人已是品得不能再品。 “如此,我等理应上奏天子。” 不是办法的办法,先在弘治帝跟前备案,得个准话。 真到了那一天,皇后要保兄弟,天子也抹不开面子。顶多不取两人性命,到刑部大牢住几天,也可对天下人交代。 君臣多年,弘治帝也知道两个舅子有些无法无天,三人是不想扫了自己的龙颜,才会如此委婉。 想到自己的病,又想到朱厚照,弘治帝终于下了狠心。 为了给儿子铺路,他能舍掉宽厚之名,用宣府文武给太子磨刀。两个舅子再亲,也没有儿子亲。 该舍的时候,必须得舍! 之所以下这个决心,宁瑾的一番话起了不小的作用。 “陛下能压得住国舅,殿下可能压得住?” 弘治帝当时就是一愣。 他在位时,张氏兄弟尚如此嚣张,他若不在了,太子又如何能惩治亲舅? 太子登基之后,必要有重臣辅佐,内阁三位相公正是不二人选。 几番对比,弘治帝心中的天平不断倾斜,张氏兄弟的砝码越来越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宦官更是记仇。 宁瑾同何鼎交好,后者因张氏兄弟而死,这个仇他始终记在心里,从来不忘。 有宁瑾敲边鼓,刘健三人提出开中法,又拐弯抹角表示:若是两位国舅伸手,臣可能会有所动作。还请陛下莫要徇情回护。 弘治帝听闻,非但没有犹豫,反而答应得很是痛快。 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升起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天子是病久了,脑袋突然转不过弯来了? 不过,天子能下这份决心,于内阁是件好事。只要请下明旨,不愁对付不了那对滚刀肉。 政事商议完毕,留待内阁拟旨。 放下心头大石,弘治帝询问朱厚照:“朕听说,你去了谨身殿?” 有锦衣卫和东厂在,弘治帝就算整天躺在乾清宫里,太子的行踪也瞒不过他。 “是。” 朱厚照很光棍,老实承认。 “可有所得?” “儿臣离得远,没能看得清楚。” “看得清楚?你还想品评今科明经不成?” 弘治帝心情大好,转向三位阁臣,道:“朕没记错的话,谢先生的麒麟儿也是在今科?” 谢迁忙称犬子不才,怎能入得陛下青眼。 弘治帝摆手,道:“谢先生过谦,朕可是期待着父子同为三鼎甲的佳话。” 另有一言,弘治帝藏在心中,始终未能道出。 朱厚照性情跳脱,他有意从今科为太子再选伴读。原本谢丕是最好人选,奈何年龄有些大。如此一来,只能在殿试时择选。 年少才具,且能量宏识高,以圣人之言规劝太子,这样的良才实是难寻。 弘治帝起头,刘健和李东阳附和几句,谢迁连称不敢,君臣间的气氛更为融洽,朱厚照紧绷的神经也缓和不少。 东暖阁内笑声阵阵,参加完复试的今科贡士们也开始离宫。 跟在小黄门身后,三百多人沉默前行,脸上的神情都不轻松。 发现考题内藏玄机的人不在少数。 顾九和与谢丕等仍是其中的佼佼者,脚步轻快,风姿卓然。余下多数则脸带忧色,颇有些心思不属。 比较而言,杨瓒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相当心宽。 文章已经做了,考卷已经交了,自认不出彩也不至被黜,还有什么可担心? 然众人皆是一片肃然,杨瓒也不好太出格,只拢着袖子,沉稳行在队中,巴望着泯然其间。 自谨身殿到华盖殿,再到奉天殿,一路无事。 过奉天门时,迎面忽然行来数名锦衣卫。 为首者一身飞鱼服,面容刚正,不怒而威。落后半步者,身着大红锦衣,佩千户金牌,相貌…… 第13节 这是真人? 纵是一路看过不少型男俊彦,更有金吾卫羽林卫在先,杨瓒仍有几分恍惚。 君子如翡,龙章凤姿。 这样的身材长相,按照后世的话来讲,绝对的蓝筹股,上市就是涨停板。 第十二章 猜疑 “杨贤弟这是怎么了?” 杨瓒的异样,自然引来旁人注意。 王忠停下脚步,看着杨瓒,表情略显诧异。 复试之时未见紧张,面对考官亦十分淡定,临到出宫门反而愣住了? 这般表现,实在和杨瓒平日大为迥异。 “宫城巍峨,小弟实是震撼,心神有些不属。” 杨瓒打个哈哈,试图含混过去。 不然能怎么说? 见到美人,看得恍神? 能做不能说,打死也不能! 王忠半信半疑,杨瓒只能故作镇定。好在宫城内不是说话的地方,又临奉天门盘查,王忠不好细问。否则,有三成的可能会露馅。 行过金水桥,顾卿微感异样。 锦衣卫负有监察百官、探听消息之责。身为北镇抚司千户,感觉何等敏锐。几乎是杨瓒目光扫过,顾卿便有察觉。 然三百人行在一起,杨瓒动作又快,实难定出准确目标。 顾千户心下思量,莫非厂卫的名声已这般不堪,连新科贡士都要瞪上两眼? 误会的生成,就是这般简单。 进奉天门不易,出奉天门亦难。 当值的羽林卫已经换班,三百贡士排成长列,一一递出腰牌,又有带路的小黄门在旁确认,方才逐个放行。 宫墙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对新科贡士而言,尤其如此。 奉天门内,说话须得万分小心。胆子再小些,喘气都不敢大声。奉天门外,见到沿路的小商小贩,京城百姓,酒楼茶馆,招牌幌子,却是不自觉的挺胸抬头,优越气势尽显。 时已过午,贡士们早早起身,都未能用得早饭。在考场走过一遭,神经又是极度紧绷。此时离开宫门,浑身放松,多已腹中轰鸣,嗓子冒烟。 “我等欲上状元楼一聚,杨贤弟可同来?” 杨瓒摇摇头,婉拒了谢丕。 “小弟不胜酒力,又不善诗文,不好在诸位仁兄面前献丑。且苦候家中书信多日,实有不便。唯有谢过兄长的美意,待兄长金榜登科,进士及第,小弟再贺兄长之喜。” 自揭短处,话说得实在,兼几分惶惶之态,更增加说服力。 由此,面子被扫,谢丕没有半点不悦,反笑道:“为兄就借贤弟吉言了。” 杨瓒拱手,暗中庆幸离开的不是他一人,算不得显眼。 奈何总有人见不得他人顺遂。 待杨瓒转身离开,一名贡士沉下脸,道:“小小年纪,忒是狂傲,竟不将我等同年放在眼中。” 两三人点头附和,对杨瓒独自离开同觉不满。 听到这番议论,闫璟表情微动,并未急着出声,只将目光移向谢丕。 “胡兄误会了。” 谢丕轻笑,主动开口为杨瓒解围。 “杨贤弟年纪尚小,初临春闱,又将殿试,定有些忐忑。孤身在京,急待家人书信,实是常理。观其往日所行,实非孟浪骄恣之徒。有些古板亦无伤大雅,胡兄当体谅才是。” 邀请杨瓒的是他,杨瓒应与不应,都非他人可以置喙。 他这个正主没有出声,姓胡的却越俎代庖,是不将他谢丕放在眼里,还是想要挑拨? 胡贡士两番落第,此次虽然中榜,却是中等偏下,表现尚不如杨瓒。被谢丕一点,表情不免有些讪然。不敢对谢丕如何,却是将杨瓒记住了。 见他要钻牛角尖,谢丕皱了皱眉。 身为谢迁之子,来往的不是良才美玉,便是高门勋贵。这样屡次不第、心胸狭窄之辈,实在不入谢丕的眼。 未经殿试便已如此,入了官场还了得? 实打实会成个搅屎棍,神憎鬼厌。 闫璟弯了一下嘴角,落后半步,只同身边人说话,似根本没注意到这场“风波”。 杨瓒急匆匆离开,自然不晓得身后都发生了些什么。纵然知晓,也只能随它去。 这些贡士聚会状元楼,自然要召唤乐伎,听歌赏舞,作诗写词,热闹一番。 伎不同妓,不为官府所禁。宴饮也不犯朝廷忌讳,写诗题词更蔚为风雅。但他总有不好的预感,甘愿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也要借口脱身。 直觉出错,今后还可找补。怀抱侥幸以致身陷泥淖,才是追悔莫及。 比起冒险,他宁肯相信自己的直觉。 至少安稳。 他不是谢丕,没有入阁的亲爹做靠山。也不是闫璟,出身京师,八面玲珑。连同年的王忠、程文也各有背景,不是他能轻比。 故此,他还是安静的走开,继续做个古板的小夫子。 这样的定位,实在需要拿捏尺寸。若是过了头,保命绰绰有余,力争上游却会成为奢望。 穿过街口,回头已不见了谢丕等人的身影。 身边只有成排的民居,戏耍的顽童。偶尔听到几声叫卖,鼻端飘过炊饼和馒头的麦香,杨瓒终于有些顶不住了。 取出荷包,倒出一枚银角,想想,又放回去,费力摸出十几枚铜钱。 见杨瓒招手,卖饼的小贩立即挑着担子过来,满脸堆笑。 “老爷可是要饼?个大皮酥,都还热着。裹肉的两个子,撒香葱的一个子。老爷可是先尝尝?” 小贩用油纸包住一个面饼,面上尽是讨好之色。 杨瓒轻笑,将手里的几枚铜钱都给了小贩,只拿起两个肉馅的面饼,一个自己饱腹,另一个带回去给杨土。 杨小举人的口味和他类似,不喜葱姜。 “老爷,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吧,今日我有喜事,就当沾沾喜气。” “多谢老爷!” 小贩眉开眼笑,杨瓒也得了个好心情。 四下里看看,寻到一个卖馄饨的小摊,也不在意临街,坐下了,向店家买一碗馄饨,就着面饼,一口一口吃下肚,满口咸香,额头隐隐有些冒汗。 会了账,正起身往回走,远处忽传来一阵马蹄声。 十余名缇骑疾驰而过,马鞭挥舞,街上的百姓纷纷走避。巡视的顺天府衙役都不敢上前,匆忙让开道路。 这样的架势,不是有边关急报,就是押解重犯进京。不及躲闪,被马蹄踩出肠子也只能自认倒霉。 马队之后拉着两辆囚车。 稍前一辆只坐着一人,面白无须,身上一件圆领葵花衫,足上还穿着皮靴。鬓发蓬乱,神情呆滞,纱帽已滚到角落,有些破损。 另外一辆却挤着四人。想必路上没有多好的待遇,皆面容憔悴,脸颊青紫。不知是被冷风冻伤,还是撞到囚车上的淤痕。 缇骑和囚车没有片刻停留,看方向,显然是去往城东的北镇抚司。 杨瓒没急着离开,驻足半晌,听着旁人议论。 “看样子,囚车里的是个公公?” “八成是哪地的镇守,在外边犯了事,被押解回来。” “不能吧?” “怎么不能,早年间的几件事,你都忘了?” “后边那几个……” “瞧那身官府,县令都不是,十成十是不入流的小官。” “小官也能劳动锦衣卫?” “你问我?我哪里晓得?” “朝堂的事,又牵涉到镇守太监,还是少说为妙。” “对,这里面的水深着呐……” 杨瓒听得有滋有味,哪想众人竟不说了。 迈步离开,颇有些兴味索然。 一天两次遇到锦衣卫,又见识到赫赫有名的镇守太监,哪怕是已经落马的,也算是另类的缘分? 和厂卫有缘? 当真不是件好事。 回到福来楼,书童杨土正候在客栈门口,身边站在送信的快脚。见其风尘仆仆,应是回京后不及休息,便匆忙赶到此处。 杨瓒忙快行两步,道:“一路辛苦,实是劳烦。” 快脚连道不敢,按照杨父和杨氏族长的请托,取出书信,并道杨小举人的家中一切都好。 初听此言,杨瓒并未起疑。 第14节 送走快脚,展开书信,杨瓒的眉头却瞬间皱紧。 原身一路科举,登科春闱,父亲和兄长虽连童生都不是,却也读过书认得字,书信来往自然不成问题。 按照杨小举人的记忆,信上的字迹不属于家中任何一人,倒像是杨氏族长的手书。 信中道一切都好,只让杨瓒专心考试,余下再不多提,愈发显得情况不对。 通读三遍,杨瓒无法肯定,究竟是不是自己多心。 “杨土。” “四郎何事?” 书童正啃着炊饼,听杨瓒出声,忙一口吞下,差点噎到。 “你去请快……不,你去寻伙计,说我要用饭。” “哎。” 书童答应一声就要离开,又听杨瓒道:“顺便问一问,送信的快脚家在何处,近日里是否还会来客栈。” “四郎还要送信?” “不是,我有话要问他。” “四郎要问何事?” “无需多问,照做便是。” 杨瓒少有如此疾言厉色,书童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忙推门离开。 坐在桌旁,杨瓒知道自己有些急了。 然心中揣着事,实不好同书童明说。 假如杨家真生出变故,必和闫家脱不开关系。不确定的是,闫御史是否牵涉其中。 杨瓒捏了捏额心,很是头疼。 古时交通不便,后世一通电话的问题,换到现下,却成了实打实的难题。 此时,杨瓒只想到两家宿仇,半点未同缇骑囚车联系到一处。如他知晓此间的联系,也不会满心乱麻,始终找不到线头。 第十三章 浑水 “杨老爷要见我族叔?” 书童来找,伙计立即端着碗碟,亲自送上二楼。 行过礼,笑着对杨瓒道:“小的族叔住在城郊,家中有一老母,并无妻儿。今日刚到家,恐要去官府交换路引。若杨老爷不急,小的明日早起出城,给族叔递信,让他来见老爷。” 快脚刚回神京,不及返家便给杨瓒送来书信,已十分难得。听伙计所言,杨瓒心知不能强求,再急也要等上一日。 好在殿试是在三日后,只要快脚不离京,总能问个明白。 “如此就劳烦小哥儿了。” “不劳烦、不劳烦!” 伙计连连摆手,哪敢接下这话。得了赏钱,更是笑得眯了眼。 上房这几位老爷都是身价不菲,前途不可限量。手头又大方,他乐得做人情。 若不是族叔住在城郊,距此有些远,出入要经城门卫盘查,着实有些麻烦,他今日就能送信。报出杨老爷的名号,掌柜定不会拦着。 伙计笑着行礼,退出客房。 四菜一汤,热气腾腾,引得书童馋涎欲滴,却引不起杨瓒半点兴趣。勉强用了小半碗饭,颇有些食不知味,干脆放下筷子。 “我用不下了,你多吃些。” 进京后,书童常与杨瓒同桌用饭。听杨瓒此言,半点不觉有异,捧起饭碗,大口扒入米饭,不一会,菜饭就下去一半。 食不言寝不语。 杨瓒看着书童用饭,焦躁倒也平复些许。 三大碗饭下肚,菜汁都被拌着米饭下口,杨土才抹抹嘴,放下筷子。 见杨瓒眼也不眨的看着他,不好意思的打了个饱嗝,带着稚气的圆脸通红。 “四郎,我吃得多了……” “无碍,能吃是福。” 杨瓒心情稍宽,笑道:“唤伙计来收拾吧。我今夜不读书,你拿上两角银子,去东市买些笔墨回来。” “笔墨?” 书童诧异,四郎不是还有? “去吧。听说东市的糖人做得极好,糖葫芦也不错,剩下的银钱应是够了。” 书童脸色更红,讷讷的应了两声,出房门去找伙计。 四郎压根不喜食甜,必是听到自己念叨,记在了心里。 书童狠狠拍了自己一下,离家时爹娘说什么来着?照顾好四郎,不要动不动就嘴馋!现在倒好,四郎忙着应试,还劳神想着自己! 他一个伺候茶水笔墨的,得四郎这般,当如何回报? 书童红着脸,眼圈竟也有些泛红。 伙计看得奇怪,莫不是被杨老爷骂了? “休要胡说,我家四郎才不骂人!” 书童气怒,伙计被喷得莫名其妙。挠挠脖子,想想怀里的赏钱,麻利的上楼收拾碗筷,不和这小子一般计较。 当日,书童去往东市,不只带回笔墨糖人,还带回了一个让杨瓒心惊的消息。 “四郎,我听人说,宣府的镇守太监犯罪,被押入大牢!” “你可听确实了?” “我还特意问过,没错。”书童放下笔墨,道,“直接是锦衣卫拿人,顺天府没贴告示,也不晓得是犯了什么罪。” 这么说,他白日里见到的是宣府镇守太监蒋万? 想起擦身而过的囚车和锦衣卫,杨瓒的眉头越皱越深。 “那个姓蒋的最是贪财,他被押走,说不得今年涿鹿的税粮能少上些。” 杨瓒年少中举,终究少了根基。 依朝廷法度,免除举人税粮,田地亩数总有限度。 杨氏族长老于世故,详知内中关窍,旁边又有闫家盯着,遇有旁人投靠都挡在前面,一力推回去。并亲自督促族人,每年都是实打实的交税,不少一粒麦子。 若有族人少粮,都从族内接济,只为不落人口实,护住四郎名声。 “或许。” 杨瓒比书童想得更深。 镇守太监犯罪,事情绝不会小。涉及边关,贪墨、滥发徭役、冒功、防备不利都有可能。 涿鹿县划归保安州,均在宣府治下。 想到这里,杨瓒的心底不由得开始发沉。 见他兴致不高,书童不再多说,捧着糖人给杨瓒看。不料想,油纸打开,本来好好的一头长角山羊,竟爬满细碎裂痕,稍一用力,头竟是断了。 城东,佥都御使府中,闫桓父子坐在书房,同样的脸色阴沉。 涿鹿闫家报信的家人立在堂下,抖得如风中落叶,牙齿都在打颤。 先时进府,仗着是本家的家仆,尚有几分底气。见到闫桓父子之后,被官威一压,就如被戳破的皮球,底气消失无踪,话也说得颠三倒四。 闫桓听得不耐烦,闫璟耐着性子问了两次,总算问清他的来意。 “镇守太监贪墨事发,本家可有牵涉?” “老爷,绝对没有!” 家仆没念过书,但也知道,牵涉进朝廷大事是要掉脑袋的。 “咱家老爷只是给县衙送了银子,替换了正役,余下的半点不知啊!” “不知?”闫璟冷笑,道,“送银子的时候,可打过我父的名头?” 家人支吾起来,闫璟神情更冷,闫桓猛的一拍桌案,喝道:“你们好大的胆!” “老爷,我家老爷……” “你家老爷?” 闫桓气怒,先时还为闫大郎不中惋惜,现在只觉自己是撞了南墙,愚不可及。 朝廷下派徭役,乡民豪绅送银钱打点,换派正役,自英宗之后已成常例。只要不出大事,巡按御史轻易不会上奏。 打着他的名头行事,换做平日不算什么,但在现下,却着实是在身后给了他一刀! 镇守太监蒋万被锦衣卫押解入京,宣府上下累死民夫、贪墨官银的事自然瞒不住。 天子迟迟没有动手,绝不可能是心慈手软。想当初,铲除万妃一党时,法场的血足流了三天三夜。 今上不是不杀人,而是没到时候! 闫桓越想越气,若是本家族人当前,恨不能各个扒皮抽筋。 “你来之时,宣府城卫已换成狭西边军?” “这……小的行得匆忙,并不知详情。” 家人颤巍巍的点头,大汗如注,闫璟问什么便答什么,不敢多说一个字。 “是吗?” 沉吟片刻,闫璟的表情忽然转好,道:“你先下去。” 四个字轻飘飘落下,既没答应救涿鹿闫家,也没断然拒绝。 第15节 家人被吓破了胆,当即行礼退后,哪还敢多说。 书房的门关上,闫桓神情沉郁,半晌不发一言。 “父亲,”闫璟道,“涿鹿族人虽是蠢笨,牵涉进镇守太监之事实不可能,也没那个胆子。” 行贿县衙已是极致。想和镇守太监搭上关系纯属白日做梦。 归根到底,一个佥都御使的面子还没那么大。纵是有心,也没有那个门路。 “依你之意,可是要帮他们?” 闫桓皱眉,看着闫璟,颇有些不解。 闫璟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父亲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真要舍了涿鹿本家?” 这也正是闫桓举棋不定的地方。 家姓宗族,于官场士大夫何等重要。 大义灭亲不是不可,但除非必要,没有人愿意这么做。哪怕是烂泥扶不上墙,爱好背后捅刀子,坑自己人,也要斟酌再三。 铁面无私是把双刃剑。 用得好,加官进爵。用不好,众叛亲离。 “此事实在难以决断。” 闫桓叹息,闫璟却是听得明白,父亲还是要保涿鹿闫家。 舍一家护一族才为上计。但父命不能不从,也是无奈。 好在事情尚有转圜,不是不可为。 “若要保住涿鹿闫家,儿倒有一策。” “哦?” “既不能明着保,便将水彻底搅浑。” “何解?” “涿鹿杨氏有子春闱得中,且和谢阁老之子交好。”闫璟嘴角微勾,牵起一抹冷笑,“昨日,杨氏子当众恭贺谢丕金榜高中,进士及第。” “那又如何?” “父亲莫急,且听我说。”闫璟慢条斯理道,“随后,谢丕会宴状元楼,当众吟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顿了顿,闫璟又道:“父亲可还记得己未年舞弊案?” 话声落下,室内陷入沉默。 许久,闫桓摇头。 “此事不可行。” 己未年舞弊案,乃是唐寅狂傲无状,言其必春闱第一,巧遇程敏政失口,方给言官抓住把柄。此番会试复试均已过,殿试将临,纵然谢丕是春闱第四,殿试之时得中一甲,进士及第,也不是不可能。 不,应该说可能性极大。 没有实据,不过是黄口小儿的一句话,谢丕随口吟出的两句古人诗,就想在朝中掀起波浪,实是异想天开。 更何况,一甲是天子钦点,难不成还要上疏弹劾天子舞弊? 脑袋被门夹扁也干不出来。 看来,璟儿还是历练少了些。 闫桓不禁有些失望。 “父亲,儿之意非是如此。”闫璟道,“春闱虽过,并不是不能做文章。” “恩?” “此事无需上报朝廷,只需放出风声,自有人助流言散播。” 今科不中者早有满腹怨气,寻机必要发泄。再者,谢阁老德高望重,却也不是两袖清风,天下皆友。 “不妥。” 闫桓摇头,仍是不允。 “你也在今科,必会受到影响。” “父亲,此番殿试,儿的名次定然不高。” “什么?” “父亲莫要不信,儿春闱得中第五,殿试必在二甲十名之外。如流言传开,于儿或许还是好事。” 闫璟表情平静,语气也未见起伏。 “父亲,若想救涿鹿闫家,必要照儿说的做。水不混,如何能引开朝中目光?” 闫桓陷入了沉默。 “只要将消息放出,自会有人嗅到腥味,闻风而上。舞弊只是引子,阁老的位置才是金髓。您且看着,必有朝官咬饵。” 见闫桓不似先时反对,闫璟更加把力,道:“风一起,父亲大可丢开手,或趁乱上一封请罪的奏折。对比朝中争权,区区乡野小民行贿又算得了什么?” 闫璟也知道,无凭无据根本扳不动谢丕,遑论谢迁。 消息放出,估计连个浪花都激不起来。 但朝中如胡贡士一般的搅屎棍并不少,多以弹劾上官为荣。能抓住阁老的把柄,纵然是捕风捉影也不会放过。 哪怕就此丢官,也有“清名”在身。 一则流言不足采信,自会网罗更多,有真有假,容不得天子不重视。 当年的户部给事中同样没有实据,“据闻”而已,同样拉了礼部右侍郎下马,顺便毁了一府“解元”。 若是能拉谢迁下马,阁老的位置必要另择他人。 权位之前,无人可免。 马文升,韩文,杨廷和,杨一清,便是将要致仕的张元祯,恐怕都会争上一争。到时,谁还会注意涿鹿县之事? 朝廷追究,大可推出两个家人代罪,再交罚银,闫家必不会伤筋动骨。父亲能少沾干系,又可保住本家,可谓一举两得。 事后,纵然谢迁能全身而退,谢丕被泼上的污水也洗不掉。 他会怨谁? 究其源头,不过“进士及第”四个字。 “你且让我想想。” “儿先告退。” 闫桓独坐沉思,闫璟起身离开书房,站在廊下,好心情的拨了拨新发嫩芽的梅枝,锦衣乌发,桃花盈眸,道不出的风流潇洒。 第十四章 恨意滔天 复试只排名不放榜。 贡士在谨身殿应试,阅卷择选自是在宫内。 值房内排开数张大案,小黄门和内卫守在门口,天子钦命的阅卷官分桌而坐,互不交谈。贡士的策论由侍读侍讲解封,分于诸人。 每份考卷都需经多人评鉴,上等画圈,下等批叉,中等偏上为三角,偏下为对号。 阅卷官喜好不同,却都为经义大家,满腹经纶。阅卷过程中虽有分歧,择出佳文却是轻而易举。 为难的是,头三名该选谁。 内阁早放出风声,因此次考题特殊,关乎朝廷政令,优秀者将呈天子御览。 策论送上,必将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待到殿试时,纵然进不了三鼎甲,做不了二甲传胪,名次也绝对不会差。入六部观政,更会得上官青眼。 如此一来,阅卷官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重压之下,诸人均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有丝毫马虎。宁可严格些,斟字酌句,也不敢放任疏漏。 评鉴完毕,阅卷官起身,将得上等最多的试卷送到两名主考面前。随后又选出稍差一等,但切中要害,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一并等两人复阅。 “只有这些?” “马冢宰,莫要为难我等。”一名阅卷官苦笑道,“此次试题关乎朝政,我等万分精心,不敢有半点宽纵。” 平庸者不取,偏激者不取,自作聪明、哗众取宠者更不能取。 今科贡士中,不下三人是解元出身,且有顾九如、董王已、崔铣等文章极佳者,实难择出谁为凤首,只能交由两名主考定夺。 然有文章不落窠臼、文不加点,便有文章词不达意、不堪卒读。 比起佳文,嚼之无味的策论却是极好选出。 “通篇阿谀之言,空洞乏味,没有半分可取之处。” “博士买驴,通篇废话,可笑至极。” 阅卷官皱着眉,取出两份策论,正是言之无物的“典型”。 字写得尚可,文章看似花团锦簇,内容却经不起半点推敲。几名阅卷官都画了大叉,意见出奇的一致。其中一人更是从卷首划到卷尾,通篇横贯两道红色粗痕,足见厌恶之情。 “这等胸无沟壑之人,岂能金榜高中。” 杨瓒的策论四平八稳,然引经据典,仍算言之有物,被阅卷官评为中上。两份满纸“荒唐言”的策论,直被视为不可一观之物,评选完毕既被弃在一旁。 “庸碌之辈,为官也无建树,理当黜落!” 实事求是的讲,这两名贡士并非没有实才,否则也不会春闱中榜。只是运气太差,没能领会考题的深意,以为多说好话就能安全过关,待殿试面君再一鸣惊人,大放光彩。 可惜的是,梦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 卷子到了阅卷官手里,齐齐被画了大叉。经马文升、韩文过目,殿试的门差点关闭。 “着人去贡院传话,收了这两人的腰牌,后日的殿试名单,划去他二人。” “马冢宰,这恐有些不妥。” “让这等蠢笨不堪之徒面君才是不妥!” 第16节 “可……” 侍讲还想再劝,马文升却不再理他。 韩文做了回好人,道:“这两份策论实是不堪入目,不足取。” “下官也知。然此事干系不小,”侍讲小心道,“贡院那里可能缓一缓?” 取走贡士腰牌,打落殿试名额,实在不是件小事。舞弊倒罢,实情却非如此。主考官和阅卷官不以为意,两名翰林却不敢担这份干系。 韩文皱了皱眉,好人做到底,同马文升商量几句,后者终于松口:“也罢,暂且不收他们的腰牌。” 纵使许其面君,有这两份策论在,天子也会不喜。殿试后必打入三甲,排在最后。 侍讲擦擦汗,总算松了口气。 韩文似想起什么,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尔等阅卷时,可留心有保安州贡士的策论?” 保安州? 几名阅卷官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韩尚书祖籍洪洞,和保安州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就算要“照顾”同乡,也该是山西贡士才对。 “保安州……倒是有一份。” 两名阅卷官忙回身翻找,没过片刻,便将杨瓒的卷子找了出来。 之所以这般容易,和杨瓒勤练台阁体不无关系。 接过试卷,韩文笑了笑,问道:“这份策论是中上?” “回司徒,此篇策论行文拙朴,初读不会令人眼前一亮,细品之下,实是持之有故,言之有物。不为上上等,也可为中上。” 韩文没说话,直接将卷子递给马文升。果然,看到规整熟悉的台阁体,马尚书崩不住乐了。 几名阅卷官满头雾水,更是不解。 “尔等可知,做出这篇策论的贡士年约几何?” 猜年龄? “观其行文,应已是而立之年。” “再猜。” “不惑之年?” 总不可能是半百耳顺吧? 春闱贡士也没这么大年龄的。 “不及弱冠。” 什么?! 风过烛火,焰心跳动,室内一片寂静。 八名阅卷官瞠目结舌,皆风中凌乱,步调很是统一。 见状,韩文也笑了。 “今上求贤若渴,这样的良才美玉,自不好在我等这里埋没。” 话一出口,众人便知晓韩尚书的打算。 心下思量一番,都没提出异议。 年不及弱冠便有这份沉稳,早生几十年,当可同杨大学士分庭抗礼。 既然两位尚书达成一致,都有举荐此人的意思,他们又何必讨人嫌? 再者言,复试策论呈送天子御览,本就是特例,多一份少一份实无大碍。谁又能鸡蛋里挑骨头,非要辩出个五四三二一来。 “如此良才,自当举荐。” 几人颔首,笑容里都带着意会。 马文升和韩文也不避人,大方将几份策论收起,唤来一名小黄门,将诸事安置妥当,当夜便歇在值房。 次日,弘治帝难得上了早朝。 朝议之后,三名阁老和六部尚书齐聚奉天殿西暖阁,和天子一同观览呈上的几篇策论。 谢丕和顾九如的最为出彩,第三个被天子夸赞的却不是董王已,而是闫璟。其后,崔铣等人的策论均被一一评鉴,言辞深刻者多得赞誉。 翻到杨瓒的文章,弘治帝微微皱眉。 不是说不好,而是比起之前几篇,的确有些差距。 “马爱卿。” “臣在。” 弘治帝拿起杨瓒的文章,明显在问,这篇策论是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此文乃春闱第五十九名,保安州明经杨瓒所做。” “哦。” 弘治帝点点头,继续向下看,眉头仍是未松。 行文平稳,有些观点不错,字也不错,可左看右看,实在没有哪里出奇。 “此篇策论……” 看到末尾,弘治帝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评鉴。 论理,文章写得不错,算是中上。但比起之前几人,实是差了一个段数。就好像白面包子和黑面馒头的对比,都能吃,味道却着实不一样。 面对弘治帝的疑问和同僚的目光,马文升极是淡定。旁人不晓得弘治帝的心思,历经四朝的官场老油条却是一清二楚。 太子性格跳脱,玩心太重,跟在身边的人难以规劝,詹事府也没有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即便有,也不为太子所喜。 当下要紧之事,是择选一个稳重之人陪伴太子,或讲经义,或侍读文华殿。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像给骏马套上笼头,加以管束。 人不能从朝中选。 只要入了朝堂,各方的关系就撕扯不开。这样的人陪在太子身边,未必是好事。 原本,马文升以为会是谢丕。然观天子之意,可能性着实不大。 在谨身殿中见到杨瓒,马文升便是心头一动。复试后和韩文商量,才有了阅卷房中的一幕。 “陛下,此子不及弱冠,年方十七。” 一句话出,弘治帝的神情顿生变化,微微倾身,问道:“十七?” “回陛下,正是。” 看着天子面色渐红,马尚书笑眯眯的回道,心中大定。 揣测上意不是不可,只是分人。 愚钝的,多会被打上大不敬的烙印,送到诏狱里去免费吃住。 精明的,如马尚书这般,绝对是无浪行船,无需多费力,便可直达目的,更可得天子好感。 “好,好!” 顾不得掩饰情绪,弘治帝笑道:“年少英才,当取!” 暖阁中的都是人精,历经宦海沉浮,资历最小的也为官二十多年。见到弘治帝的态度,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有谢丕等在,此子未必会入一甲,然二甲出身,得授官职,甚至越过一甲三人,也不是不可能。 立在朝廷,学问重要,人际关系同样重要。但最牢靠的关系网,也比不上天子的赏识。 今上对此子青眼有加,太子纯孝,自然也会另眼相看。 思及此,众人都是微微凝眸,看向马文升和韩文,不禁暗中磨牙,这两只老狐狸! 西暖阁内之事,自不会轻易外传。今科贡士均不晓得,未经殿试,已有人要鱼跃龙门。 福来楼中,送走快脚,杨瓒令书童关上房门,脸色铁青的坐在桌旁,始终没出一言。 杨土眼圈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有心叫一声“四郎”,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许久,杨瓒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按着额角,双眸黑沉。 怪道诗圣言: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四郎,闫家欺人太甚!” 杨瓒没有应声,起身铺开纸笔,挥毫写下一个字: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此时此刻,他必须忍! 按上胸口,难言是杨小举人遗存的愤恨,还是源于自身。既已承续对方的身份,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是恩是仇,他都必须承担。 这是责任,理应承担的责任。 深仇至此,容不得有半点退缩。 后退一步,不会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拨开云雾,疏离感不再。亦不再如雾里看花,旁观他人的人生。 自此刻起,他再不是后世里奔波忙碌,每日行走在钢铁丛林中的白领,而是活在大明,身负血海深仇和一族期望的今科贡士! 闭上双眼,耳边仍流淌着快脚的话。 “十多条人命,全族皆孝……不是小的有意隐瞒,只是杨翁再三叮咛,且不可让杨老爷忧心……” 放下笔,看着墨迹的流淌,似能看到杨家人洒在荒土的血。 手指用力,竹制笔杆竟生生折断。 月光透过窗缝,静静洒落纸上。 银辉映在杨瓒眼中,不见舒朗光华,唯有怒火不平,恨意滔天。 第十五章 流言 第17节 殿试前一日,杨瓒无心读书,也无心钻研策论。谢绝李淳程文三人的邀请,将自己关在房中,一遍一遍的默写诗词,写好即让书童拿去烧掉。 火盆中的火焰渐高,杨瓒的情绪也渐趋稳定。 静心。 事到如今,殿试是他也是杨氏全族唯一的希望。越是到这个时候,越不能乱。 心烦意乱,自乱阵脚,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春闱高中,得以面见天子,就算不是满脸喜色,也不该是一副苦大仇深。 怎么着,得见龙颜还委屈了? 旁人不会深究杨瓒愁苦的内情,只会认为他不识抬举,心高气傲,甚至对今上有所不满。更甚者,从考场拖出去,廷杖加身,顺便被锦衣卫请去喝茶谈心,也不是不可能。 纸上的墨迹将干,火盆中的灰烬已堆了厚厚一层。 杨瓒直起腰,脖子有些僵硬,手腕也是一阵阵发酸。 正打算歇歇,房门突然被从外边推开,书童杨土提着热水,后边跟着客栈伙计,送上了午食。 “四郎歇歇,用些饭食。” 放下碗碟,伙计不敢大声,踮着脚离开,顺手带上房门。自日前族叔来过,杨老爷的样子就不太对,阴沉沉的,看着就吓人。 今日虽然好些,还是不要上感子往前凑。赏钱没有不打紧,万一真触上霉头,哭都没地方哭去。 用热巾擦过手,杨瓒坐到桌旁,看着热腾腾的饭菜,实在没什么胃口。 “我也知四郎难受,可明日就是殿试,总要用些。” 书童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眶有些红肿,明显是又躲着杨瓒哭了一场。 “你也坐下。” 叹息一声,杨瓒只得听劝,拿起筷子默默用饭。勉强用了一碗,再也吃不下去。 “四郎……” “我没事,只是吃不下。”杨瓒笑笑,“你多吃些。” 书童不言,眼圈更红。 杨瓒无法,只能又递过碗,道:“我再用半碗,不许哭。” “哎!” 书童一边盛饭,一边嘀咕,“四郎入京后就吃得不多,有一顿没一顿,前些时日又醉了酒……好不容易春闱得中,家中却出了事。四郎,你可得保重,明日就是殿试,一定高中,回头找姓闫的算账!” “好。” 接过碗,杨瓒唯有苦笑。 杨土孩子气,说得痛快。真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以他的能力,结合杨小举人的记忆,纵然超常发挥,顶多二甲靠前,一甲定是无望。 纵然满心愤恨,找闫家报仇是必然,但不能焦急,谋定而动方为上策。 《礼记》有言: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闫家有族人在朝,即是远超杨家的优势。 四品在京城不算什么,碾死一个没有根基的贡士却是轻而易举。 仇要报,怨要偿。 但行事不能粗心,更不能自视过高,再让杨氏一族遭逢大难。 穿越者吹口气就能扳倒土著? 纯属天方夜谭。 用过饭,杨瓒又开始练字。这一次尚算满意,没有再让书童去烧掉。 杨土伺候笔墨,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踟蹰道:“四郎,我日间听到些流言,好似和谢贡士有关。” 流言? 和谢丕有关? 笔锋顿住,杨瓒转过头,问道:“什么流言?” “我没听得真切,好似是进士及第还是什么。” 客栈中的人都认得杨土,知道他是杨瓒的书童,因流言涉及到复试当日,说话时都不自觉的避开他。 “可还有其他?” 书童皱眉想想,“好像还有己未年舞弊。” 杨瓒微愣,又听书童道:“四郎若是提心,我再去仔细打听?” “不必。” “四郎?” “流言来得不明不白,定不可信。” “但是……” “明日就是殿试,不好旁生枝节。若是旁人说,就听一耳朵,不要去刻意打听。” “是。” 书童点头,没有再多说。 自进京后,四郎的心思越来越深,越来越难猜。遇上大小事端,均是举重若轻,随手就能化解。自己不是机灵人,万不能自作聪明,给四郎惹上麻烦。 书童定下心,杨瓒却是心头发沉。 谢丕,进士及第,己未年舞弊…… 流言来得奇怪,背后是否有指使之人,目的又是什么? 不知不觉间,纸上已落下一行字。 “拿去烧掉。” 看着纸团在火光中消失,杨瓒的眉头越皱越深。 乾清宫内,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跪在御案前,弘治帝靠在椅背上,面带沉怒。 宁瑾躬身在一旁伺候,瞅着皇帝的脸色,不自觉的忧心。 天子难得有些精神,看似龙体将愈,却是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 这还有没有头? 是哪个王八羔子好胆,竟搅出这摊浑水? 要是让他知道,必让其到东厂刑房住上十天半个月,鞭子烙铁挨个尝! “可查清流言源头?” “回陛下,据臣查证,事发春风楼,是几个落第举子酒后无状,被大茶壶听到,经城内小贩乞丐、三教九流的口,才传扬来开。” “春风楼?” 牟斌有些牙酸,没料到弘治帝的关注点在这里。 “回陛下,是家青楼。” 青楼,顾名思义,妓院。 弘治帝大怒。 朝廷有令,不许官员狎妓。虽是春闱落第,亦是乡试举人,有派官的资格。 京城之内,明目张胆的违反朝廷禁令,甚至口出妄言,诋毁今科贡士,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己未年舞弊案颇有隐情,是弘治帝的一块心病,厂卫和内阁都不敢轻易提起,生怕引得天子心气不顺,大发雷霆。 现下倒好,不知哪个活够了的宵小,把这件事拿出来传扬!纵然是厚道人的牟斌,此刻也气得牙痒,找出主谋,必要给他松松骨头! 几个落第举子酒后失言,隔日便传遍京城? 哪有那么巧! “查,给朕查!” “臣遵旨!” 牟斌领命退下,弘治帝连连咳嗽,服过半盏温水才勉强压下。 喝着太医院的药,用着道士炼的丹,连茶都不能多饮一口,唯恐冲了药性。 “宁老伴。” “奴婢在。” “你可记得复试当日,朕和谢先生说的话?” 宁瑾微顿,心中一咯噔。 “陛下当日精神好,夸了谢大学士的麒麟儿。” “恩。”弘治帝点点头,又咳嗽几声,用布巾拭过嘴,继续道,“你在宫内查查,除了你和扶老伴,当日伺候的都还有谁。” “是。” “查到了关入司礼监,让戴义处置。” “陛下,”宁瑾有些犹豫,“奴婢斗胆,若是太子身边的人?” 弘治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意思很明白,一样抓起来。 “奴婢遵旨。” 弘治帝性情仁厚,但也有多数皇帝的通病:多疑。 没有指名道姓倒还罢了,偏偏涉及谢丕,还只有谢丕,容不得他不多想。 当日暖阁之内,他言“父子同为三鼎甲”,只以为是段佳话,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殿试前一日,偏有“进士及第”的传言甚嚣尘土,更牵连出己未年舞弊案! 三名阁臣知道轻重,不会多嘴。难保不是宫内有人往外传递消息。 第18节 若是朝中争权,倒也不算什么。就怕是哪个藩王不老实。 太宗时的靖难之役,英宗和代宗时的宫门之变,像是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弘治帝头上。他久病难愈,太子尚且年少,难保这些藩王不会起心思。 据锦衣卫上报,宁王似同朝中部分文武走得很近,晋王也曾向太后进献道经…… 越想越是不对,弘治帝果断阴谋论了。 谢大学士府中,谢迁独坐品茶。 谢丕立在下首,眉心微皱,显然有心事。 “世间流言繁多,今日一则,明日两则,多无凭无据,无需在意。” 茶香飘渺,谢迁的声音有些不真切,仍字字凿入谢丕耳中。 “父亲,流言甚嚣,儿实担心传入天子耳中,会对父亲不利。” “无妨。” 端起茶盏,谢迁淡然道:“鬼蜮伎俩,不足为虑。为父自有计较,你只需专心殿试。” “可……” “丕儿,莫要忘记为父说过的话。”示意谢丕坐下,谢迁语重心长道,“殿试之后,你必将入六部观政。初涉朝政,最忌讳心不静气不平。这一点,你倒是应向那名保安州的明经请教。” “父亲是说杨瓒?” “观字可观人。”撇开流言,谢迁转而点评杨瓒,“年不及弱冠便有这份沉稳,委实难得。你出身锦绣,坐卧膏粱,自幼便一番顺遂,心气渐高,以致少了几分沉稳。吾观此子日后定是不凡,与之相交,于你大有裨益。” “是。” 谢丕应得干脆,对谢迁的话并不抵触。 见儿子眉间散去忧色,谢迁才微微点头,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你且看着,此事不传入天子耳中尚罢,一旦为天子所知,担心的不是你我,该是传播流言的始作俑者。” 谢丕站起身,恭立受教。 “背后之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重提己未年之事。” 谢迁执起茶壶,重新斟了一杯清茶。 茶盏中清波浮动,映出品茶人的双眸。 “此事颇有内情,天子近臣多不愿提及。”顿了顿,谢迁叹息一声,“程敏政之外,你可知当年的主考官还有谁?” 谢丕猛的抬头。 “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 一桩舞弊案,同为主考官。 程敏政含冤罢官,郁愤而死。李东阳虽脱了干洗,且被天子重用,位列阁臣,每想起此事,仍是如鲠在喉。 旧事重提,天子不怒,李东阳也不会善罢甘休。 一条泥鳅想掀风浪搅混水,却惹出一头大白鲨,纯属活得太舒服,自找死路。 李阁老轻易不发怒,一旦发怒,就是刘健也不敢轻掳虎须。谢迁根本不用做什么,只在一旁看着就好。 背后算计之人必定未入朝堂,就算在列,官位也不会高过四品。 这样的人,实在用不着费心。 谢迁心情愈发好,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谢丕面前,笑道:“这是韩贯道见为父好茶,特地送来的。仅半两不到,你也尝尝。” 送来的? 思及平日里韩尚书过府的情形,谢丕嘴角微抽,话到嘴边也不敢出口。 哪里是送的,分明是硬抢来的吧? 第十六章 殿试一 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庚子,殿试日。 有了复试的经验,客栈中的贡士均早早起身,书童也不慌不乱,准备好热水,找店家要几个馒头热饼,以供老爷们充饥。 复试午后便可出宫,殿试却需整整一日,日暮方可离宫。 贡院特地遣人通报,除笔墨和表明身份的腰牌外,他物一律不许带入宫门,馒头点心同样不行。若有被查获,后果可大可小。大到不能参加殿试,也只能自认倒霉。 来人的口气尤其严厉,无人敢等闲视之。 书童端上热饼,杨瓒已净过手面。 匆匆用过半个热饼,一盏温茶,提起腰牌和笔墨便要推门下楼。 “四郎不再多用些?” 巴掌大饼子,四郎竟只用了半个,如何能顶事? 殿试需得一日,也不晓得宫里给不给伙食。临到晌午,万一饿了怎么办? “足够了。” 杨瓒笑了笑,示意书童不用担心。于他而言,半饱反倒更好,更助于集中精神。 见他如此,书童不好多说,只能目送杨瓒出门。 比起复试当日,杨瓒早起半个时辰,仍比不上半数贡士。 李淳、王忠、程文都在楼下,同另外三两人聚在一处,隐隐形成一个“小团体”。 杨瓒刚下木梯,李淳当即招手,道:“杨贤弟。” 这一幕似曾相识,杨瓒不免轻笑,仅剩不多的紧张情绪也随之消散。 “几位兄长,小弟有礼。” 哪怕之前不熟悉,经过一场复试,又有李淳三人在一旁介绍,杨瓒也能同余下之人寒暄几句。 这几人出身蓟州,通过程文的关系,方才同王、李两人熟识。对杨瓒的态度不见热络,倒也有几分善意。 在场都是胸怀韬略、能说善道之人,杨瓒乐得闭口旁观,非必要绝不插言。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客栈前响起脚步声,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在清道。 贡院遣人来迎,流程同复试大同小异,只是宫门前的盘查更加严格,除了城门卫,羽林卫,更有数名锦衣卫。 大红的锦衣,金制和银制的腰牌,十分显眼。 候在宫门前,众人早无心交谈。 杨瓒立在队中,前方尚有二三十人,行进略显缓慢,不觉有些走神。 这时,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突然响起:“杨明经沉稳若定,必是有万分把握?” 这谁? 借着黎明前的光亮,杨瓒打量说话之人。 一身蓝色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细眉长目,高鼻阔口,倒也符合时下审美。只是面带讥讽,阴阳怪气,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斟酌两秒,杨瓒并未直接答言,而是含糊应过,不愿多谈。 万不能在殿试前横生枝节,更不能在宫门前惹事,以致留人话柄。此人底细不明,语气不善,还是视而不见的好。 未料想,他想大事化小,对方却不肯轻易罢休。 “近日里京城传言,杨明经可曾听闻?” “略知一二。” “哦。”该人意味深长的笑了,愈发显得心术不正,目光鬼祟,“复试当日,杨明经亲口恭祝谢大才子‘进士及第’,不知在下记错没有?” 杨瓒不愿理会,架不住对方喋喋不休。 苍蝇不咬人,却着实烦人! 转过头仔细打量,终于恍然,此人姓胡,在春闱中排名靠后,同他也没多少交际,难怪看着面生。 “原来是胡兄。” 杨瓒轻笑,半点不见被冒犯的懊恼。 “此乃宫门禁地,胡兄说话之前,仔细思量一番才好。” “怎么,心虚了?” “世间流言繁多,真假难辨。你我不过今科贡士,又非顺天府的判官,还是专心殿试为好。” 胡贡士冷笑,还要再说,队伍前已剩二十人不到。 “流言之事,胡兄可同谢兄说过?” 杨瓒实在烦他,压低声音,语气突变得冰冷。 “小弟不才,同谢兄也能说得上话。日前得谢兄相邀,他日投帖拜访,得幸见到谢大学士,必将胡兄所言详细告知。” 说话时,杨瓒脸上始终带笑,哪怕距离不到五步,也不晓得他在威胁人。倒是有不下三人听到胡贡士之言,对他极是不满。 流言传遍京城,在场何人不知? 杨瓒恭祝谢丕“进士及第”之言,也有不少人知晓。 为何旁人不提,偏姓胡的拿来搬弄是非、大动口舌,还是在殿试之日,宫门之前? 流言的“主角”是谢丕,不敢同谢丕说话,却来找杨瓒的麻烦,又算怎么回事? 欺软怕硬,蝇营狗苟,奸邪小人! 思及杨瓒的年龄和今科名次,不少人得出结论,必是姓胡的嫉贤妒能,动了歪心思,意图在殿试前扰乱杨瓒,让后者心思不定,在殿试中出丑! “无耻之辈,用心何等奸毒!” 在场贡士之中,不少正义之人。见胡贡士面色乍变,有不肯罢休之意,当即便要挺身而出。 不想,宫门前的锦衣卫早注意到此处情况,两名校尉回报,穿着大红锦衣的千户手按刀柄,正大步走来。 “宫门之前,不得喧哗。” 第19节 声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像是有钢刀刮过脖子。 胡贡士生生打了个哆嗦,脸色更青。 杨瓒抬起头,瞬间愣了一下。 这不是那日见到的蓝筹股? 顾卿神情不变,目光扫过胡贡士和杨瓒,微在后者身上一顿,吩咐两名校尉留下,又转身离开。 目送顾卿走远,杨瓒忽然笑了。被胡贡士激起的闷气一扫而空,心情霎时明朗。 宫门之前就见美人,好兆头! 花费了足足一个时辰,三百人才走进宫门。 此时天已大亮,带路的仍是小黄门,方向却不是谨身殿,而是天子上朝的奉天殿。 行过金水桥,三百多人鸦雀无声。 琉璃明瓦,红漆巨柱,金龙飞腾盘旋。 比起谨身殿和华盖殿,奉天殿又多一层庄重威严。 众人屏息凝神,脚步都开始放轻。行进间,耳边似有龙吟回响,好似能看到自己金榜题名,打马游街的美好前景。 幻想美好,却十分短暂,众人很快回到现实。 想要东华门唱名,先要过了眼前这一关。 殿试之日,御驾亲临奉天殿,并钦点十四名读卷官审读策论,为朝廷取才。 天子高坐龙椅,贡士们尚未进殿,自然看不到。 殿前点名的是两名身着锦鸡补服,腰束花犀带,头戴乌纱帽,脚蹬官靴的二品大员。观其年龄相貌,皆是花甲之年,然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威严感压下,几欲令人屏息。 此二人正是执掌都察院,助弘治帝打造中兴之世的名臣: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史史琳。 御史之责在监察百官,举发不法之事。 弘治朝政治清明,两位都御史居功至伟,更以刚正不阿为百官称道。 此番殿试,弘治帝钦点的读卷官皆为心腹之臣,也是日后留给太子班底。 论才干,十四人均是才华非凡,有能之辈。然其中多数已是花甲古稀,将临致仕之年。五十岁不到的杨廷和,竟连末尾都没能排进去,更无资格同马文升、刘大夏等同列。 点名完毕,殿中捧出圣人画像,殿试读卷官在前,率众敬拜圣人。 十四人多是绯红补服,唯当先三人着御赐麒麟服。 无需细想便可知,此三人乃是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 内阁三鼎,治世能臣。 行礼毕,众人起身。 刘健当众宣读敕书,三百贡士敬神聆听。 起初,敕书的内容平平无奇,多是鼓励之言,众人未觉异样。末尾却直落惊雷,点出两名贡士,当即黜落。 “平庸谄媚之人,非朝廷欲取。” 短短一句话,犹如晴空霹雳。被点名的贡士脸色惨白,呆若木鸡。 不待回神,已有殿前卫士行出,查验正身,将人“请”出宫门。 喊冤? 嚎哭? 请求天子隆恩,网开一面? 直接堵嘴,改请为拖。继续执迷不悟,拖就会变成抬。 霎时间,万籁俱寂,渺无声息。 除了金吾卫远去的脚步声,唯有风过衣摆的飒飒声。 少数贡士脸色丕变,双手隐隐发抖。多数尚能镇定,只是额头隐隐冒汗。 刘健等人在上,目光炯炯扫过,众人的表现皆落入眼底。另有中官在一旁默记,待敕书念完,悄无声息的返回殿中,向天子禀报。 殿试前先来一场下马威,实是少有。然有天子示意,刘健等人只能依言行事。 敕书念完,二度行礼之后,数名宦官自殿侧行出,引众贡士入殿拜见天子,依次序落座。 十四名读卷官仍立在原处,看着贡士一一行过,不时点头,不时摇头。 新科明经们被看得头皮发麻,脚底打颤。 这是殿试?不是在菜市场称斤论两、挑肥拣瘦? 轮到杨瓒,虽同众人一般低眉敛、足下无声,底气沉蕴又是不同。得空还能不着痕迹的瞄上两眼。 腹有诗书气自华。 前世的杨瓒多以为是夸张,如今亲眼目睹,不得不承认:古人诚不欺我。哪怕已是长髯垂胸,发鬓斑白,仍是腰背挺直,气质超然,卓尔不群。 十四个老帅哥排排站,杨贡士委实过了一把眼瘾。 马文升捻着胡子,微微颔首,老夫的眼光果真不错! 韩文亦有同感。 龙椅之上,弘治帝得中官禀报,道:“朕有些看不清,宁老伴去安排。” “奴婢遵命。” 宁瑾躬身退下,少顷,安排座位的中官便得了传话,本该在第六排的杨瓒,直接被提到了第二排,正巧坐闫璟身后。 杨瓒眨眼,再眨眼。 看着笑眯眯的中官,没错? 中官点点头,笑意更深,没错。 “杨明经安坐便是。” 沉默两秒,杨瓒大方落座。 不见受宠若惊,也无傲然恣意。泰然自若,雨打不动,端得沉稳若斯。 天子在上,阁臣在旁,敢在这个时玩阴谋诡计,绝对是狂奔在寻死的大道上。 几位读卷官同时仰头,弘治帝轻轻咳嗽两声,意思很明白,朕老眼昏花,就想看得清楚点。诸位就当没看见,体谅一下? 群臣收回目光,人都坐下了,还能再叫起来不成? 无论如何,天子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第十七章 殿试 二 对杨瓒位置的调换,读卷官不提意见,临考的贡士更不会提。 被黜落之人的惨象犹在眼前,天子行事,还是莫要多做置喙为好。不然的话,天晓得下一个被拖出奉天殿的是谁。 往年殿试,即使有贡士发挥失常,也少有被黜落。顶多落入三甲,名次靠后,外放偏僻州县。 今番却是不一样。 复试题目在前,敕书杀威在后,贡士们坐在奉天殿中,心里都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皇宫大内果然不是善地! 唯一的愿望:快些发卷,快些开考,早考早了。 平日里的高谈阔论,自幼怀揣的远大抱负都被抛在脑后。 不下十数人生出中榜后请求外放的念头。哪怕是二甲,只要不授庶吉士,也要请命外放。有族人为官的贡士尤其如此。 天威难测,面君如面虎。 京城的水太深,没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积累,不可轻易涉足。 有靠山也是一样。 安坐在殿前,杨瓒目视前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虽说是面君,但天子高居丹陛之上,以他所在的位置,头仰成直角,脖子发酸也见不到龙颜,顶多能对上一双龙脚,还不甚清晰。 如此一来,好奇心都随之消失。 见不到脸,再好奇也是白费。 巳时正,贡士坐定,读卷官开始散卷。新科明经们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没料想,殿前迟迟没有悬挂试题,卷子翻开,赫然又是一张白纸。 怎么回事? 众人满头雾水,眉心紧蹙。 此时,龙椅上的天子终于开口,声音算不上浑厚,经中官转述,才能听得清楚。 刚说了两句,奉天殿内就彻底陷入死寂。 天子亲自出题是殿试的规矩,算不得稀奇。 题目新奇同样没问题。 新科明经们自负通晓经义,饱读诗书,不至才高八斗也是满腹经纶。再偏僻的题目也能找到出处。纵然找不到,靠着自身理解,七拼八凑也能做出一篇策论。不至上上等,也能安全过关。 但新奇成这样,太有问题! 确定不是听错,贡士们眼睛瞪圆,差点君前失仪。 弘治帝高坐龙椅,面容消瘦,脸色却奇怪的潮红。 “自古帝王之治,其大不过道法仁善而已。夫帝之圣莫过尧舜,王之圣莫过禹汤。朕自临祚以来,夙夜兢兢,唯惧弗任。图耀先祖,不敢稍有怠忽。于兹经年,仍未穷极致。子诸生明圣人之言,究于实务,必有定见。” “朕今向子诸明经问策,需直述以对,毋赘述以浮夸之词、谄媚之言,而不切实用。” “聘以良策,朕将慎取,采而行之。” 第20节 翻译过来,可总结归纳如下: 自古帝王治国,不过道法仁善四字。圣贤之主莫过尧舜禹汤。朕治国多年,兢兢业业,早起晚睡,不敢以任何借口怠工,唯恐不能尽责。累得像头老黄牛,仍觉做得不够,及不上先人丝毫。 在座诸位都有大才,对此必有见地。有好的意见,尽可当面对朕提。 务必实话实说,不可满篇浮夸,只一味奉承之词。更不可空洞乏味,没有任何实用的建议。 不然,被金吾卫拖下去的两个就是前车之鉴! 若有好的意见和建议,朕定然采纳。 所以,放心大胆的提吧! 三百人齐齐默然,纵是杨瓒也吓了一跳。 原来复试尚不算坑,真正的天坑在这里! 给皇帝提意见? 如何把握尺度? 说轻了不行,说重了更加不行。前者必为天子不喜,后者亦会被读卷官盖上大戳:狂生! 面对案上白纸,杨瓒很是苦恼。 鼎臣之言,于他太远。纵然想写,也抓不到重心,写不到点子上。但论及明朝面临的问题,他的确知晓一二。 小冰河期是老天决定,人力无法更改。 北边的鞑靼瓦剌,南边的土官土司,沿海的倭寇盗匪,都是不小的边患。至于后期崛起的女真部落,正被朵颜三卫驱赶着上山下海,温饱不济,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 此类尚可以提上几笔,浅言几句。 朝廷内部的问题,却是一个字都不能落笔。 流民四起,军户逃散,土地兼并,豪强大户蓄养奴仆,更是不能轻易碰触的禁区。 不客气点说,若没有一座稳固的靠山,没能抱上一条足够粗的大腿,这些会牵扯到士大夫神经的问题,谁碰谁死! 杨瓒愈发苦恼。 一边想一边磨墨,砚台里的墨汁将要溢出,仍没有半点头绪。 复试四平八稳,以稳重见长,殿试自然也不能太过出奇。但想求得好名次,必要有可阐述之言,不致独辟蹊径,发人深省,也不能流于平庸,被打入末流。 边患不能说,朝政不能说,流民不能说,土地不能说,剩下的唯有……财? 念头闪过,顿时如醍醐灌顶,精神为之一振。 于士大夫而言,商道不登大雅之堂,然在现下,却最是安全! 多数贡士仍在苦思冥想,唯有谢丕、顾九如、崔铣等寥寥数人已铺开纸张,落笔成文。观其神情动作,应是早有腹案,堪称下笔如有神。 深吸一口气,杨瓒终于有了决定,提笔蘸墨,悬腕纸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赌这一次! “中兴难于创业,乃前人不刊之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末路之难也。” “天子治国以仁,诸公为鼎,河清海晏。瓒出身乡野,见识浅陋,不敢妄议朝政。唯粮秣之忧,民穷财尽,或有浅言……” 弘治帝背靠龙椅,始终在关注杨瓒的一举一动。不只是天子,几位读卷官也在关注这个不及弱冠的明经。 马文升和韩文对其欣赏有加,谢迁也是微微点头。 李东阳神情淡然,难说是好还是不好。 刘健则微微摇头,暗道沉稳有余,锐气不足。虽不如老者暮沉,却不是青年人该有。 多数贡士开始落笔,唯有少数几人仍举棋不定。 奉天殿中再无杂声,唯有笔锋轻动,滑过纸面的沙沙之音。 读卷官开始在殿中走动,中官得天子之命,立在一旁,重点关注谢丕、杨瓒几人。 自宣德朝,内廷有专门教授宦官识字之所。不清楚文章内藏何意,一字一句的记下,复述给天子,却没太大问题。 滴漏轻响,殿中传过回音。 午时中,御马监掌印扶安领着数名中官,为殿试的明经送上饭食。 薄薄的两张肉饼,一小碗米饭,一碗清汤。 众人正在撰写策论,全神贯注之下,少有动筷。 中官退下,读卷官也离开考场,同样是薄饼米饭清汤,实难以想象,这样简陋的伙食出自御膳房。 谢丕第一个书就全文,其后是顾九如、董王已。第四个不是崔铣,而是闫璟。 几人陆续放下笔,用布巾擦了擦手,端起汤碗。 殿试需得一日,全文已成,待用餐后誊抄即可。 论策论之才,杨瓒的确不如几人。前几排的明经都开始用饭,他才放下笔,转了转手腕。 早有中官将几人的表现一一报述天子。 弘治帝听闻,没有过多表示,只点了点头。 中官退后,屏息凝气,这是好还是不好? 宁瑾长伴天子身侧,对弘治帝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了解。见天子扫过殿前几名贡士,眼神带笑,不禁随着看去。 最终,视线定在两人身上。 一个谢丕,一个杨瓒。 宁瑾倒吸一口凉气。 谢丕乃谢大学士之子,早有才名,殿试后钦点三甲,已是板上钉钉。因京城流言之故,哪怕为让谢大学士定心,天子也会亲口为他正名。 但这杨瓒…… 小心的看一眼天子,宁瑾最终确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杨小贡士,八成已入了天子的眼。就算不是一甲及第,二甲名次也会靠前。 想到某种可能,宁瑾不由得又吸了一口凉气。 老话果真不错,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谁能料到,三百名才俊之中,马尚书和韩尚书偏举荐这位。 举荐不要紧,正巧击中了天子的软肋。 皇太子! 收回目光,伺候着弘治帝服下半碗热汤,宁瑾藏起心思,不敢再多想。 未时正,中官再入殿,小心收起碗碟。 贡士们重新提笔,或绞尽脑汁删改,或满意誊抄。 杨瓒通读两遍文章,删掉认为不合适的语句,开始一丝不苟的誊到卷上。 殿试自然没有提前交卷一说。 申时不到,杨瓒落下最后一笔。确定没有错漏,端正坐好,心思有些飘远。随意数着青砖上的云纹,倒也不觉无聊。 “杨明经可是做好了?” 突来的声音,将杨瓒唤回现实。 见是一个穿着紫色葵花衫的中官,下意识点了点头。 中官回以“温暖”笑容,道:“既已成卷,可交于咱家,天子将要一观。” 不经读卷官,直接由天子御览? 杨瓒挑眉,发现谢丕、闫璟等人也是如此,当即吹干墨迹,将策论交给中官。 读卷官再次仰视天子,这不和规矩! 弘治帝侧过身,装作没看见,决意任性到底。 为了儿子,他容易吗? 天子这般,众人再怒也没有办法。 还能和天子抢不成? 八份策论呈上,弘治帝逐一翻阅,并未马上做出评鉴。 小半个时辰后,宁瑾亲自传命,道:“宣今科明经谢丕御前问话。” 谢丕站起身,绕过桌案,端正行礼,口称“小民”。 虽有功名,到底不是官身。哪怕有个大学士亲爹,依旧是“民”。 奏对之时,谢丕长身而立,不慌不忙。详述策论之议,更是言近旨远,颇有见地。 读卷官都微微颔首,对谢迁投以羡慕眼神。 好儿子啊! 天子很是满意,待谢丕将要退下,开口道:“果真麒麟儿,不负朕言。” 一句话落地,即是为谢丕正名。 京城中再流言四起,也影响不到他半分。相反,质疑谢丕无异于质疑天子。继续疯传流言,是想和今上对着干? 想死还是想死? 十四位读卷官均老神在在,半点不觉奇怪。 坐在第一排的闫璟却是垂下头,双拳握紧,脸色隐隐青白。 待谢丕退下,丹陛前的中官扬声道:“召今科明经杨瓒御前问话。” 谁? 天子神来一笔,众人皆措手不及。 杨瓒起身行礼,视线扫过前排几人,很是诧异。 这几位还坐着,怎么就轮到他了? 第21节 第十八章 殿试 三 抛开心中疑惑,站定御阶下,杨瓒再行礼。 三百明经的目光刺来,如芒在背。想要泰然自若,实是相当不易。 翻开杨瓒的策论,弘治帝开口,第一句话并非表扬,而是询问。 “朕问子诸治国之论,子不言边患政令,户籍民生,反大谈商道,其为何故?” 话一出口,十四名读卷官不动声色,多数贡士已是讶然。落在杨瓒身上的目光,渐由羡妒变成轻蔑,甚者更带几分鄙夷。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商人逐利,有悭吝之名,多为世人所轻。 天子垂询治国良策,纵然身居乡野见识浅陋,不晓得北疆鞑靼、南疆土司,也该阐述政令兴弊,民间匪患,流民逃户。 大殿之上,天子之前,大谈商道,简直不知薡蕫,不知所谓! 胡贡士之流更是冷笑不已。 甘与末流为伍,不知羞耻,实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天子圣明,宣其问话,非是青眼有加,必是不满其文,视其为庸碌,欲当众斥责。这般胸无点墨、滥竽充数之辈,将其当殿黜落,方可大快人心。 杨瓒被大汉将军拖下去的情形,仿佛已呈现眼前,胡贡士笑得愈发得意。 李淳等人面带忧色,却是帮不上忙。谢丕一扫方才的笃定,视线落在杨瓒身上,也有几分担心。 天子之意,实难以揣测。 果不喜杨瓒之言,当殿斥问,该当如何? 面对天子的询问,读卷官的不动声色,众明经的质疑,杨瓒目光平视,气韵沉稳,不见半点忐忑。 见其表现,弘治帝只拂过长须,未做表示。 宁瑾靠得近,自然捕捉到天子一闪而过的神情。 两个字:满意。 天子尚等着回话,杨瓒不能耽搁。深吸一口气,开口言道:“回陛下,小民言商,实为论民生。” “哦?” “《尚书》著: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太史公论管子,通货积财,富国强兵。” 殿中又是一静,弘治帝神情微动,十四名读卷官亦变得肃然。 管仲乃春秋大家,通政、商、兵,助齐桓公成就霸业,被誉“圣人之师”。 太史公笔下,其为国之柱石,治世能臣。孔圣人亦赞其有尊王攘夷,一匡天下之德。 “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 此言出自孔圣人之口,纵使朱圣人再生,也无立场可以争辩。 先贤之言为正,太史公之论为辅。两者并举,刘健谢迁等人不能不重视。尚未入朝拜官的贡士更不敢轻忽。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然春秋名相,同乐毅并举的管仲,为富国强兵,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却十分重视商道。 史有明载,谁可强辩? “小民祖籍宣府,世居涿鹿。出身乡野,故见识浅陋。蒙天子之恩,御前奏对,不敢妄言军国政事,唯民生略有拙见,斗胆一言。” 话至此,杨瓒故意顿了顿,重新组织语言。 “圣人言,民为国本。” “士为国扛鼎,农为国筑基,商人则如江河水流,往来贯通。水流行经之处,荒漠亦可生出草木。” “民生之需,衣食为先。蚕桑棉麻,需商。农耕稼轩疏以财资,需商。船货往来流通,自北疆至南地,何者不需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商人逐利不假,然商道亦可聚财。” 杨瓒微微仰头,仍看不清天子的面容,语气却愈发坚定。 “小民斗胆,举圣人之言。实为民富则财丰,财丰则军壮,军壮而国强。” “天子圣德,诸公扶鼎,民富军壮,何言国之不强!” 不及十数言,却是微言大义,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弘治帝微微点头,马文升笑意难掩,谢迁未做表示,李东阳仍是一派淡然。 刘健却是微感惊讶。 此子所言,实是暗合内阁欲行之策。 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无论哪种,都证明他之前看走了眼。此子实非暮气沉沉之辈,而是胸怀大才,堪谓立身敦厚,藏锋于内。他日立身朝堂,必大有可为。 一扫之前惋惜,刘健看着杨瓒,仿佛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目光灼灼。于天子手中的策论,更是愈发感兴趣。 韩尚书则打定主意,无论杨瓒排在何位,哪怕是二甲末尾,也要同马文升讲明,此子入朝观政,定要分至户部。 不答应? 谢阁老抢了他半两好茶,马尚书抢走的足有半斤!不答应的话,必过府一叙! 顶着天子和读卷官的压力,杨瓒不骄不躁,侃侃而谈,丝毫不见怯色。 弘治帝愈发满意。 畅怀之下,不再询问策论之议,转而道:“子年不及弱冠,能阐言至此,实是难得。” 方才为谢丕正名,弘治帝不过顺势为之,以定阁臣之心。今番夸奖杨瓒,却是实打实的出于私心。 观其意,就差对十四名心腹股肱和三百贡士明言:朕看好他! “陛下夸赞,小民愧不敢当。” “当得。” 弘治帝语气更加亲近,亲近得三位阁臣齐齐瞪眼。 天子是想怎样?就算任性,也不能如此过界! 弘治帝顶住压力,仍是道:“尔祖籍宣府?” 杨瓒应是。 “家中行几?” “回陛下,小民尚有两兄一姐,行四。” 听闻此言,闫璟脸色微变,恐惧自脊背攀升。 若杨瓒跪倒在地,当殿喊冤,道出涿鹿之事,他该如何? 未料杨瓒仅是回话,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这等表现更让闫璟心惊。 以己度人,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杨瓒此时不言,他日再提,必是暴雨雷霆加身! 前策已不可行,欲要全身而退,恐是万难。殿试之后需得同堂上商议,另想办法。 闫璟的异样未引来天子注意,却让临近的读卷官和中官侧目。 此子坐立不安,隐有惶然之色,其中必有缘故! 右都御使史琳皱眉,暂且压下心头疑惑。中官只将他牢牢记下,以待向天子禀报。 龙椅上,弘治帝微微倾身,问道:“尔可有字?” “回陛下,小民不及弱冠,尚未有字。” “朕为你赐字,何如?” 喷香的馅饼从天而降,砸在脑袋上,不赶快接住,还等什么?然在抓牢之前,还是要感激涕零一下。 “陛下隆恩,小民何德何能!” 弘治帝和蔼道:“朕观尔性格沉稳,胸怀韬略,存心朴实,感怀民生,便赐尔季珪二字。日后当继以立身,不负朕意。” 得弘治帝金口玉言,只要杨瓒能安守己身,不犯大错,必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同为天子门生,谢丕也没有此等殊荣。 不需人提醒,杨瓒忙行礼谢恩。 殿中明经表情不一,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含笑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 李淳程文等羡慕之余,同样感到高兴,隐隐有几分激动。 杨瓒得天子青睐,扶摇直上指日可待。不吝自夸一下,自己能同杨瓒交好,实是高瞻远瞩,有先见之明。 先时得意的胡贡士,此刻已呆若木鸡,魂飞天外。想起宫门前对杨瓒的挑衅,豆大汗珠滚落,面色惨白如纸。 被天子赏识,另眼相待,仍不见杨瓒洋洋自得,忘乎所以。谢恩后退回座位,仍是背脊挺直,安坐如初。 在他之后,天子又宣了顾九如、董王已、崔铣、闫璟等人。 前几人表现尚佳,即便不如谢丕出彩,亦是娓娓而谈,均得天子阁臣肯定。 唯有闫璟,连经谢丕、杨瓒“打击”,已心存忐忑。虽力持镇定,未曾失态,仍比顾、崔等人的表现差了许多。 见他如此,弘治帝微微皱眉,略显失望。 宁瑾知机,当下明了,先时被天子看好的几人中,这名闫贡士怕要不妙。 八人之后,天子再未宣召。 余下明经多有些失望,刘健等人却松了口气。 若天子继续任性,哪怕冒犯龙颜,他们也不能不吭气。 酉时中,日暮西斜,三百明经皆已成文。 读卷官请示过天子,受卷官和掌卷官自殿前开始收卷。除被天子收走的八份,二百九十五份策论收齐,皆交由弥封官封存。 第22节 中官撤去桌椅,众明经起身跪拜天子,由小黄门牵引退出大殿。 夜色渐浓,宫室陆续掌灯。 提灯的中官行在两侧,火光照牵出一道长龙,映着红墙绿瓦,脊上坐兽,别有一番沉厚底蕴。 比起来时,众人心境皆已不同。 多年寒窗苦读,日夜不辍,现今终有所成。当可慰藉先祖,无愧父母族人期盼,荣耀乡里。 最为人羡慕者,仍是谢丕同杨瓒。 前者得天子正名,一甲已定,区别只在状元榜眼探花。后者得天子赐字,哪怕仍在二甲,入朝之后也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非他人可比。 行在宫内,自不好多说。但不少人已打定主意,出宫之后必要设宴相请,不能如王忠李淳等与之莫逆,也要混个脸熟。 拜座师,意味着在朝中站队,或多或少都有风险。和杨瓒攀交,则是向天子靠拢,非但没有风险,反而大有裨益。 行经奉天门,城门卫已换岗。 杨瓒留心瞅了瞅,没见到锦衣千户,微有些失望。 摇了摇头,当下告辞众人,同李淳程文三人结伴,向客栈行去。 夜风拂面,星月披肩。 行经处,不闻人声,唯有灯火阑珊。 第十九章 拿人 殿试之后,京城内的流言不再甚嚣尘土,而是渐渐平息。 奉天子之命,为免打草惊蛇,锦衣卫暗中在城中寻访。正要寻到源头,线索忽然中断,连最初妄言的几名举子都消失无踪。 得校尉回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当即震怒。 几个大活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 “继续查!” “掘地三尺,也必须把人找出来!” 牟斌一声令下,北镇抚司的千户齐出,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城北,却再次失去线索。 天子还等着消息,东厂在一边看着。 再查不出来,是要让那群宦官看笑话?! 坐在北镇抚司大堂中,牟斌面沉似水。同知、佥事、千户、百户站了一地,均是大气不敢出。 “说话,都哑巴了?!” “指挥,此事……”一名佥事壮着胆子开口,想争辩几句。不是大家伙不用心,实在是事情蹊跷。被牟斌一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 佥事额头冒汗,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忽有校尉来报,已查到几人踪迹。 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禀指挥使,共有四人,均在城西医馆。” “医馆?” 众人面面相觑,校尉力士都快把城中翻遍了,秦楼楚馆都没放过,偏偏没想过医馆! 非是锦衣卫做事不动脑筋。 想想看,谁会没事跑到医馆里呆着? “可是医馆之人故意藏匿?” “回指挥,此事尚未查明。然四人均身染重病,已性命垂危。” “什么?” “怎么回事?” 牟斌猛地站起,视线扫过众人,沉声道:“顾卿,马元。” “属下在!” “带人去医馆,就算抬,也把他们给我抬到北镇抚司来!” “是!” 两人领命,点十余校尉力士,驰马赶往医馆。 余下之人各自散去,一边念着指挥使脾气见长,一边交换着眼色。 “天子金口玉言,亲自为谢贡士正名,这暗地里冒坏水的,不管是谁,都得……” 一名百户单手在颈项上比划两下,同行几人纷纷点头,表情中都带上了狠色。 等那几个龟儿子进了北镇抚司,管他秀才举人,都要松快松快! 自太宗时起,因纪纲犯事,锦衣卫便一直被东厂压着。今上仁厚,忌惮早年之事,厂卫更被压制,刑房里的灰都积了厚厚一层。 早前关在诏狱里的犯官,只要不是罪不容诛,便是关到你发疯,也不动你一指头。 遇到李梦阳这类,更是客客气气请进“上等”牢房。遇到节假日,牟指挥使更会亲自探监,和李侍郎举杯对饮,邀月谈心。 殿试之前,京城传出流言,涉及春闱贡士,影射内阁大学士,天子震怒,令锦衣卫详查。 牟斌不敢怠慢,办事的人更像是打了鸡血,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能用竹棍支起眼睛,全用来找人。 北疆的事情,有外出的缇骑,各地的镇抚使,轮不到自己。京城里这档子事,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 不表现立功,如何升官,如何领赏? 天子亲军也要过日子! 于是乎,指挥使当众发话,校尉力士如猛虎出笼,无需刑科驾帖,稍有蛛丝马迹,便穷追猛打。一旦握住实据,当即押到北镇抚司。 “天子震怒,阁老在背后推动,甭管是谁,有什么背景,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 “谢阁老?” 流言直指谢丕,谢迁怎么做,都是师出有名。 “不是。”透出消息的千户摇摇头,神秘道,“是李阁老。” “嘶——”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阁老? “别不信!” 千户手按刀柄,刻意压低声音,道:“你们以为科场舞弊是小事?是没经历过早年!要我说,这个往谢贡士身上泼脏水的,纯属自己找死。自己死了不要紧,怕还要祸及家人。” “有那么严重?” “那些朝官怎么说来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千户顿了顿,“内阁首辅是刘大学士,尚不及李大学士之谋,你们以为,李大学士出面,这事能善了?” 几名百户互相看看,接连咽着口水,都有些头皮发麻。 刘大学士脾气火爆,李大学士轻易不怒。同为阁老,偏偏是后者,让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万分忌惮。 一物降一物,当真不能从常理解释。 半个时辰不到,四个重病之人就被抬到北镇抚司。 牟斌亲自察看,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让吕经历过来,拿本官的帖子,到太医院请王医官。” “是!” 校尉领命退下,牟斌站在堂上,虎目微眯。 殿试前尚且生龙活虎,偏巧锦衣卫寻人时就病了,还病得快要死了? 经历过成化弘治两朝,见识过万妃时厂卫的手段,牟斌似想起什么,表情愈发阴沉。 王医官被请到北镇抚司,见到并排躺在地上的几人,二话不说,放下药箱,逐一诊脉。 北镇抚司的人上门,果真没好事! 若非是吕经历来请人,还以为自己犯了事,要到诏狱里走一遭。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王医官收起手,取出一瓶丸药,直接交给校尉,道:“温水调兑服用。” 人事不省,服不下去? 直接灌! 堂堂锦衣卫,还要他来教? 王医官只管救人,这四人是什么来历,是犯事还是蒙冤,半句不问。 身处北镇抚司,旁边站着一群锦衣卫,聪明人都该少看少问。必要时,嘴巴都要留在太医院。 收起药箱,王医官起身要走。 牟斌开口道:“王医官且慢。” “指挥使何事?” “以足下之见,这四人可是真病?” 都快病死了,还能有假? 诧异一闪而过,王医官道:“这四人确是重病,以在下诊断,应是染了风寒,又误了诊治,今已病入骨髓。稍晚半日,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是病,不是毒?” 牟斌问得直接,王医官摇头。 “不是。” 毒药不是仙药,以王医官的经验,不会诊不出来。 第23节 既被否定,牟斌便不再多问。遣人送走王医官,暂将四人囚押在镇抚司内,待其醒来问话。 病成这个样子,再关入牢房,不用一个时辰,直接可以收尸。 当日,北镇抚司上下又是彻夜未眠。 隔日,牟斌午后入宫觐见。 未几,乾清宫暖阁内便传出几声脆响,竟是天子摔碎了茶盏。 “事出御史府?” “禀陛下,臣遍寻线索,捉拿妄言之人,确已查证属实。” 怪只怪传话的仆人行迹不密,被锦衣校尉抓住尾巴,一路摸到闫桓附上。 “一个佥都御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弘治帝连咳数声,脸色涨红。 宁瑾捧上温水,也被一把推开。 “继续查!” 弘治帝疑心更深,越是抓不到实据,便越是认定,必是哪个藩王在背后捣鬼,闫桓不过是一个棋子,摆在台面上,随时可以丢弃。 阴差阳错之下,闫桓已被打上“藩王同党”的烙印。 “是!” 发出火气,弘治帝终于接过茶盏,润了润喉咙,勉强压下咳嗽,继续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 “陛下,流言之事,李阁老亦是不满。” “朕知道。”弘治帝点头,“朕自会同李阁老说,你专心办事便是。” “遵旨!” 牟斌领命,退出乾清宫。 弘治帝再支撑不住,斜倒在椅上。 “陛下!” “无事。” 宁瑾惊呼,却被弘治帝抓住胳膊。 “朕无事,莫要声张,取丹药来。” “陛下,奴婢去唤太医……” “宁老伴,朕的身子,朕知道。”弘治帝强撑着坐起,手背暴起青筋,却是用不上半分力气。 “陛下!” “去吧。”弘治帝苦笑,“能多撑一日便是一日。” “是。” 宁瑾背过身抹抹眼角,亲自取来新炼好的丹药。 火红的药丸,各个有指甲盖大小,闻着辛辣刺鼻,却是弘治帝现下唯一的希望。 服下一枚丹药,弘治帝被宁瑾扶到榻上,闭上双眼,疲累苍老之色难掩,恍如半百老人。 “宁老伴。” “奴婢在。” “宫里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已有了眉目,戴义和陈宽今日便拿人。” “恩。”弘治帝愈显疲惫,声音变得低哑,“若是太子身边的人,不要瞒着,让太子知道。” “陛下?” “朕撑不了多久。” 这几个宦官就当是给太子提个醒,日后遇外戚犯罪,不可循私心轻纵,必要严惩。 他已是病入膏肓,能否撑过今年,都未可知。 张氏外戚跋扈已久,弘治帝不是不知道,却一直顾念着皇后,重举轻放。可再和皇后夫妻情深,也重不过江山社稷。 现如今,他倒是盼着张氏兄弟犯错,拼着不要仁慈之名,也能为太子铺平前路。 只可惜,世事难料,时不待人。 枉为真龙天子,老天不许,又能为之奈何。 “子弱母壮啊……” 弘治帝低暔着,渐渐睡了过去。 宁瑾伺候在侧,已是脸色发白,汗湿脊背。 时至掌灯,阅卷房内,八名读卷官仍在审阅殿试策论。 同复试相类,每份策论都要经八人翻阅,鉴分上等、中上、中下以及下等。得上等最多者,将交由三位阁老亲阅,摘选十份最佳者呈送天子。 不出意外,三鼎甲及二甲传胪均将在十人中钦点。 然以上定规,于当下却是行不通。 殿试之时,天子亲选八份策论,更当殿问话,逐一奏对。观其意,一甲三人已定,二甲五名怕都占了。只留下两三个名额给臣下推举,不只审阅策论的八人,三名阁老都很头疼。 该庆幸天子只选了八个,没有十个全占? 庆幸个xx啊! “以三位相公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刘健皱眉,谢迁亦然。 李东阳思索片刻,道:“既有定规,自当依其行事。” “李相公的意思是?” “择选十份最优者,呈送天子。” 照章办事,总不会错。 策论送上去,读卷官就算完成任务。谁为状元谁为榜眼,均由天子决定。 一甲是谁,众人心中多少有底。二甲传胪,也不外乎在几人中择选。余下名次便不是那么重要。纵有偏颇,在考取庶吉士时,也会被另选出来。 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区别只在早晚。 “如此,便依李相公之言。” 与此同时,刘瑾已被五花大绑,押往司礼监。 朱厚照正巧被皇后请去坤宁宫,因知张皇后不喜刘瑾,便只带上了谷大用和张永。 皇太子不在,刘瑾无可依仗。司礼监掌管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掌印下令拿人,自是无人阻拦。 “咱家要见太子!” 刘瑾被拖出殿门,虽不知缘由,仍感大事不好,顾不得宫规,扯开脖子叫嚷。 “堵上嘴。” 待刘瑾嘴被堵住,司礼监少监刘辅冷笑一声,细声道:“咱家劝你还是老实点,说不得,戴公公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听闻此言,刘瑾顿时大惊失色,魂飞魄散。 福来楼内,杨瓒接连推却多人邀请,连李淳等人的宴请也婉言谢绝,在传胪大典之前,立意不出客栈一步。 “四郎也太小心了些。”书童不解,一边整理箱笼,一边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 难得开了句玩笑,杨瓒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且去唤伙计,问明送信的快脚是否还在城中。” “是。” 书童推门离开,杨瓒拿起剪刀,轻轻剪断一截烛芯。 佛家有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不信佛,却信善恶有报。纵然上天不降雷霆,他亦要亲手斩断恶枝! 烛光摇动,映出半室明亮。 杨瓒垂眸,放下剪刀,安然如初。 第二十章 进士及第 坤宁宫中,玲珑灯高挂,温香满室。 张皇后红裙曳地,粉面垂泪,哭得梨花带雨。 朱厚照坐立不安,满脸苦色。实在忍不住,朝跟在身边的谷大用使了个眼色:想想办法,孤实在撑不住了。 谷大勇缩缩脖子,很是没胆。 皇后娘娘哭起来,皇帝陛下都没辙。奴婢能有什么办法? 朱厚照气得瞪眼,倒也消去几分烦躁和无奈。 自酉时正,张皇后就开始哭,断断续续哭了小半个时辰,就是不停。 哭且不算,更痛斥户部郎中李梦阳,话都不会重样。 “你说说,这姓李的和你舅舅有什么仇?早年间没让你舅舅下狱,刚回朝,又上言,直说你舅舅招纳无赖、霸占民田!这是要将你舅舅往死里逼啊!” 说到伤心处,张皇后哭得更厉害。 “这姓李的哪里是跟你舅舅过不去,分明是看张家,看本宫不顺眼!” 说着说着,话题就有些跑偏。 第24节 很显然,张氏兄弟被弹劾之事,引起了张皇后早年间的伤心事。 “还说什么‘后骄妒’!你父皇不纳妃,和本宫有什么干系!” “本宫到底是哪里碍了他们的眼!” 若之前的伤心只有五分,现下便已有了十分。 张皇后性子有些娇,对弘治帝却是一心一意,掺不得半分假。弘治帝每次发病,她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同样像是大病一场。 帝后夫妻多年,鹣鲽情深。除了心软护短,张皇后实无多大过错。 偏偏就是护短,成了帝后之间的一根刺,更成了张氏兄弟的庇护伞。在父母去世之后,两人仗着张皇后心软,愈发没了管束,变得横行霸道,张扬跋扈,引起众怒。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朝臣弹劾这对兄弟,锦衣卫和东厂的证据都堆了厚厚一摞。只因张皇后之故,弘治帝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番含混过去。 弘治七年,李梦阳上言弹劾寿宁侯,皇后连哭多日,弘治帝只能违心将其投入锦衣狱。虽经阁臣求情,最后无罪放出,仍闲置多年。 天子顾念夫妻之情,张氏兄弟却越来越过分,招纳无赖、蓄养奴仆倒也罢了,竟是大咧咧的侵占民田,还是在京师重地! 说句不好听的,在京城行走,随便咋下块瓦片,都能砸中个五品官。说不准还同哪门勋贵功臣沾亲带故。 仗着外戚身份,张氏兄弟简直是肆无忌惮,明火执仗。 弘治帝重病之后,两人略有收敛,之前做下的恶事却没法一笔勾销。 朝中御史言官尚未来得及动作,被弘治帝重新启用的李梦阳挺身而出,直言进谏,条陈张氏兄弟恶性难改,怙恶不悛,请朝廷严惩。 条陈刚送入内阁,并未抄送宫中。 奉弘治帝之命,朱厚照在内阁观政,经阁臣之口,对两个舅舅的行径也颇为不喜。 有弘治帝压着,身为皇太子的朱厚照只是爱玩,并未被刘瑾等人彻底带歪。缺点只在心太宽,遇事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放在心上。 张皇后哭了许久,见儿子只是绷着脸坐着,压根不给回应,怒道:“照儿!” 朱厚照嘴里发苦,对舅舅很是不满。但母后气成这样,着实不能再火上添油。 “母后,此事自有父皇定夺。” “你父皇重病,压根不见我!”张皇后又开始垂泪,“我心焦,却是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自称“我”而不是“本宫”,张皇后已是心急如焚,有些失了方寸。 张氏兄弟的事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见不到天子的面,根本不知道天子的病况,如何能不心焦。 秘闻天子开始服用丹药,张皇后更是夜不能寐。 “母后,”斟酌片刻,朱厚照小心道,“不是儿子疑心舅舅,只是李郎中的上言尚在内阁,并未抄送乾清宫。舅舅既不上朝,又是如何知道?” 寿宁侯日间入宫,必是向张皇后告状。张皇后护短,见不到弘治帝,回头就把儿子叫来哭。 呆坐小半个时辰,朱厚照无比烦躁,话里终于露出几分不满。 他总算明白,为何每次母后哭,父皇都是束手无策。 话重不得轻不得,委实是难受。 “你说什么?” “母后,”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道,“儿子在内阁观政一月,大小事情也知道不少。三位阁老的态度,想必母后也清楚。若是舅舅再进宫,母后劝着收敛些吧。”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舅舅……” 张皇后有心为两个兄弟辩驳,却发现,压根无言辩。 和弘治帝苦求,尚可撒娇痴缠,和儿子哭能一样吗? “母后,的确是舅舅做得不对。”朱厚照继续劝道,“殿试将要放榜,京城流言纷纷,连己未年的舞弊案都扯了出来。弹劾之事可大可小,舅舅不安心呆在府中,硬要跳出来,若被有心人利用,连母后也会被带累。”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张皇后默然。 “母后,舅舅只想着李郎中的上言,可曾想过母后?” “你是说?” “内阁没有抄送的朝臣奏疏,舅舅知道得一清二楚。现下父皇不知,还可转圜。若是父皇知晓,母后可曾想过后果?” “我……” 张皇后神情微怔,寿宁侯的哭诉和朱厚照的话充斥脑海,颠来倒去,已不知如何是好。 见状,朱厚照暗暗松了口气。 李相公果真料事如神。 不是李相公提点,当真不知该如何同母后应对。 未料事有不巧,张皇后刚有松动之意,即有宫人禀报,文华殿中官马永成求见太子,说有急事。 “马伴伴?” 朱厚照微愣,什么事这么急,不能等他回文华殿再说,偏要寻到坤宁宫。 张皇后亦是皱眉,但人既然来了,总要见见。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弯腰走进暖阁,马永成即刻跪倒,像是被人打折了骨头。 内廷规矩大,皇后可以随便哭,宦官宫人却是轻易不能掉眼泪。哪怕挨着板子,也不能大声嚎。 “马伴伴,怎么回事?” 见到马永成的样子,朱厚照拧眉。 “回殿下,方才司礼监来人,将刘瑾带走了。” 司礼监? “为何?” “回殿下,未说缘由。”回忆起当时情形,马永成微微打颤,颇有兔死狐悲之感,“是刘辅带人,二话不说,绑了就走。刘瑾要见太子,直接被堵嘴。奴婢想问明缘由,险些一并被绑。” 朱厚照尚未出声,张皇后已是怒急。 这是什么规矩? 未通禀太子,直接闯文华殿拿人,可有将他们母子放在眼里! 说句不好听的,打狗还要看主人! “钱兰。” “奴婢在。” “你和这奴婢去司礼监,传本宫的话,将刘瑾带来坤宁宫。” “是!” 钱兰领命,马永成不敢立刻就走,眼巴巴的瞅着朱厚照。见后者点头,才忙不迭起身,跟着钱女官退出暖阁。 “母后……” 朱厚照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劝说张皇后。事出突然,没有李东阳提点,哪怕知道不妥,也是无计可施。 张皇后郁气难消,司礼监正好成了出气筒。 不能拿李梦阳如何,还不能处置几个奴婢? 仔细想想就不难发现,司礼监敢直入文华殿,其中必有缘故,最大可能便是奉天子之命。奈何张皇后正在气头,便是想到也顾不得了。 不出了这口气,她连觉都睡不着。 几个奴婢,还能翻上天不成! 司礼监暗室内,一灯如豆。 刘瑾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 提督太监王岳和掌印太监戴义分坐上首,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宦官拢着袖子,上下扫着刘瑾,很是不怀好意。 “可能让他开口?” “您瞧好吧。” 老宦官抽出手,应得爽快。 刘瑾抖得更加厉害。 除了天子下令廷杖,内廷处置犯错的中官和宫人,向来不许见血。 老宦官品阶不高,却是在司礼监暗房呆了半辈子。但凡落在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刘瑾。”戴义冷声道,“你可知嘴不严实是什么罪?” “戴公公,奴婢冤枉!” “冤枉?”戴义仍是冷笑,“当日暖阁中,除了你和谷大用,伺候的只有宁公公和扶公公。天子说的话,隔天就传遍京师,必是有人嘴不严实。” “谷大用是个棒槌,你可是机灵得很。”王岳半眯着眼,烛光摇曳下,满脸沟壑,难掩阴沉。 刘瑾汗流浃背,嗓子发干,想要争辩,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推到宁瑾和扶安身上? 哪怕出了司礼监,也是死路一条! 谷大用……对,谷大用! “不是奴婢,是姓谷的,谷大用!” 刘瑾已是六神无主,为了活命,不惜拿别人垫背。 趴伏在地上,刘瑾瑟瑟发抖,声嘶力竭,眼中却闪过狠毒。 只要他能熬过这遭,只要能保住这条性命,他日必要手握实权,将王岳、戴义通通踩在脚底,抽筋扒皮! 戴义正要再说,暗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一个中年宦官走了进来,在戴义耳边低语两声。 “坤宁宫?” 声音虽低,仍清楚传入刘瑾耳中。 太子就在坤宁宫! 刘瑾瞬间升起希望,只要离开司礼监,自己的命就能保住! 第25节 坤宁宫发话,王岳和戴义不能置若罔闻。 两人商量之后,一人前去禀报天子,另一人押着刘瑾去见皇后。 见他们从暗室出来,陈宽心中便是一咯噔,问道:“这是?” “皇后召见。” 戴义苦笑,陈宽同觉嘴里发苦。 天家夫妻,相濡以沫多年。他们这些伺候的,再得用也是奴婢。天子向来敬重皇后,说不得就会改了主意,放过刘瑾。 万般无奈,却也是无能为力。 戴义带着刘瑾去了坤宁宫,不久,刘瑾就跟着太子回了文华殿。虽被施以小惩,于性命却是无碍,品阶未被夺取,仍伺候在太子身边。 陈宽站在廊下,见到从乾清宫回来的王岳,有心询问,却见对方摇了摇头。 两人同时长叹一声,忽然觉得,夜风竟比冬日更凉。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这个祸害不除,终将成为大患! 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壬寅,刘瑾被下司礼监,当日即被放还。 隔日,皇后入乾清宫,半个时辰后,内官急召太医,宫内一片肃然。 傍晚,龙体大安,皇后闭门坤宁宫,皇太子奉药御前,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刘健、谢迁奉召觐见。 掌灯时分,三名阁臣离宫,面上都是怅然。 其后,天子罢朝两日,至第三日方现身临朝,群臣稍安。 朝中之事,杨瓒自无从得知。唯一的感觉,近日里巡城的官兵和衙役忽然增多,时而能见佩刀的锦衣卫从道上驰过。 思及多种可能,仍无头绪。只得暂且将疑问压下,每日里在房中练字,等着殿试放榜。 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癸卯,传胪大典。 奉天门大开,三百零三名贡士均着玉色澜衫,头戴四方平定巾,入奉天殿听宣。 殿前,大汉将军着明甲,金吾卫持长戟,锦衣卫佩腰刀,分立两侧。 殿中,飞禽补服的文官在左,走兽补服的武官在右,肃然无声。 御阶之上,弘治帝身着绛纱衣,赤色蔽膝,头戴十二缝乌纱帽,手持一尺二寸玉圭,端坐龙椅。 殿试金榜已由填榜官书就,待贡士进殿,行大礼之后,将悬于奉天殿前。 金榜共有两份,大者高悬,小者由中官奉在御前。 三拜之后,弘治帝抬手,身着蟒服鸾带的宁瑾上前半步,朗声道:“天子敕,赐今科贡士谢丕进士及第,钦点状元,赐朝服冠带。” “赐今科贡士顾晣臣进士及第,钦点榜眼,赐宝钞千贯。” 谢丕和顾晣臣位列三鼎甲,并不出众人预料。 接下来的探花之位,有人猜是董王已,亦然有人猜是崔铣,无有定论。十四名读卷官却是表情如一,让人猜不透半分。 不料想,宁瑾略提高声音,道出一个群臣都很耳生的名字。 “赐今科贡士杨瓒进士及第,钦点探花,赐宝钞千贯。” 除了殿试读卷官,群臣皆面现愕然。 杨瓒? 这是哪个? 站在队伍中的杨瓒亦是耳际嗡鸣,愣在当场。 探花?! 第二十一章 传胪大典 天上掉馅饼,绝对好事。但馅饼太大,超过承受能力,也可能把人砸晕。 杨瓒所面对的,就是这种情况。 不提唐宋,只论本朝。 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历届科举取士,三鼎甲多取自春闱前十,乃至前五。 杨瓒是会试第五十九名,既无才名,亦无家学背景,更非前朝世家子弟。按照常理,进士出身无碍,二甲传胪都是奢望。 如此一个不起眼的贡士,却在殿试之后鱼跃龙门,一鸣惊人,被天子钦点为一甲探花。 到底是什么样的文章,如何的锦绣堆叠,振聋发聩,才让天子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说史无前例,简直是奇闻! 其惊人程度,完全不亚于父子两鼎甲,一门双进士。这已不是鸿运当头可以形容,简直是祖坟冒青烟! 若天子赐字的消息传出,可以想见,今日之后,杨小探花必终日沐浴朝臣和同年的目光中,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先时还可在客栈闭门,现下? 今日关门谢客,明日必传出小人得志,眼中无人之名。 立在殿中,杨瓒没有狂喜,只有愕然,甚至有几分不确定。 二甲靠前倒也罢了。 一甲探花……当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不是场合不对,他当真想仰天长叹,难道是杨小举人无辜枉死,老天都看不过去?这是否同样意味着,杨家也会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御阶上,天子端坐不动,亦不理会群臣的惊愕。只微微颔首,让宁瑾继续念。 群臣心有疑惑,也不会在此时表现出来。 想知杨瓒是什么人,有什么隐藏的背景,待恩荣宴后,自可一清二楚,一目了然。 “赐今科贡士董王已进士出身,钦点二甲传胪。赏宝钞五百贯。” “赐今科贡士崔铣进士出身,赏宝钞五百贯。” “赐今科贡士湛若水进士出身,赏宝钞三百贯。” “赐今科贡士王秉良进士出身,赏宝钞三百贯。” …… “赐今科贡士王忠进士出身,赏宝钞三百贯。” 二甲榜单读完,宁瑾的声音仍回响在奉天殿中,久久不绝。 位列二甲的贡士心潮澎湃,喜不自胜。牢牢握紧拳头,压抑着兴奋,方不至失态。 未被念到名字的贡士表现不一。 只为取中做官者,自然心态平稳,且有几分喜意。 想要青云直上者,则多有些失望。不至垂头丧气,也是难以畅怀。 一甲不及,二甲不中,必是落入三甲。 同进士,如夫人。 一个同字,哪怕只差一位,也是天差地别。 春闱得中,哪怕不比谢丕等才华横溢、博古通今,也非是华而不实、酒囊饭袋之辈。 殿试之后,不求被天子钦点为三鼎甲,授官翰林院,哪怕能入二甲末尾,亦是得偿所愿,不废十年寒窗。 三甲同进士,虽能同二甲进士一起朝考,取中庶吉士的可能却是微乎其微。 有考试资格,却无考取希望,怎不令人沮丧? 不点翰林,分发六部观政办事是奢望,最大的可能是外放。 当然,经历过复试殿试,即便是二甲中的不少人,也打着离京外任的主意,但外放和外放也有区别。 中原是华夏正统,江南乃鱼米之乡,仅掌一县之政,都是大有可为。 北疆虽要面对强邻,怀揣抱负者亦能大展宏图,做出一番事业。 唯有外放西南,别说造福百姓、期满升调,连能不能活过任期都是未知数。 此时的西南,仍被视为流放之地。在此地为官,无论文武,要么是犯事被贬,要么是在朝中得罪人被撵。 总之一句话,外放西南,还不如留在京中给人做棋子、当炮灰。 奈何殿试名次已定,纵有万般无奈,也是无济于事。 相比之下,落第的举子尚有机会再考,同进士二次下场? 天子不怒,内阁六部也会一巴掌拍死。 想要哪种死法? 自己选。 好在多数贡士都能调整心态,无论如何,得中金榜也是光耀祖宗。 外放做官,未必就会倒霉透顶,被分到偏远地带。哪怕真的倒霉,也未必不能熬过任期,做出一番事业。 现下,多数贡士都怀揣远大抱负,堪称敢想敢拼的职场新鲜人。 唯有一人,立在殿中,面无血色。 殿试之时,天子宣召八人,七人已金榜题名,纵不入一甲,也在二甲位列前茅。 唯留闫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非但一甲不入,连二甲都没有他的名字! 不会是填榜官漏些,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思及此,闫璟的脸色更白,已是摇摇欲坠。 二甲名单读完,宁瑾口有些发干。 第26节 同样蟒袍鸾带的扶安上前一步,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宣读三甲榜单。 “赐今科贡士段炅同进士出身,点三甲传胪,赐宝钞三百贯。” “赐今科贡士王良佐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三百贯。” “赐今科贡士田澜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两百贯。” “赐今科贡士周明弼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两百贯。” …… “赐今科贡士程文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一百贯。” …… “赐今科贡士李淳同进士出身,赐宝钞一百贯。” …… “赐今科贡士胡端同进士出身。” “赐今科贡士闫璟同进士出身。” 至此,三甲榜单已全部念完。 最后两人,竟是连赏赐都没有! 胡端长舒口气,没有被黜落,即是谢天谢地。且不是最后一名,也算是“安慰”。 闫璟却如坠冰窖,再掩饰不住惊色。 少有才名,弱冠中举。 春闱第五,复试前十,殿试同谢丕顾九如并列,更在崔铣杨瓒之前。现如今竟名落三甲,成为殿试最后一人! 纵然心有千窍,一朝从云端跌落,闫璟也是骇然色变。 他以为殿试之后,自己会名次靠后,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礼!” 礼官的声音在殿前唱响,三百进士齐身下拜,跪谢圣恩。 闫璟随众人一起躬身,双膝触地,口称万岁。眼前如蒙一层灰雾,阵阵发黑。兼耳际嗡鸣,双腿发软,不待起身,竟是当殿栽倒,生生晕了过去。 闫桓立在文臣之列,登时面如土色。 弘治帝高坐龙椅,脸色瞬间一沉。宁瑾忙从袖子里取出瓷瓶,小心遮掩着掀开瓶口。不敢当众将丹药给天子服用,只能以气味提神。 “陛下。” 辛辣的气味飘散,弘治帝的脸色又变得潮红,将涌到喉间的咳嗽压了回去。 “同进士闫璟殿前失仪,夺恩荣宴,令闭门反省,三年不用。” 传胪大典之日,自不可行廷杖。然殿前失仪却不能不罚。 无法参加恩荣宴,必会名声扫地。 三年不用,看似没什么,实则是断了闫璟的官途。会试三年一次。届时,新科进士涌入朝堂,以闫璟今科的名次及殿前表现,想要同后来者竞争,简直是痴人说梦。 纵然其父为佥都御使,也于事无补。 为天子不喜,吏部的官员哪会给闫桓好脸色。 见闫璟被大汉将军拖出殿外,往日同他不和者,也不觉露出一丝同情。 弘治帝却是握紧玉圭,未现半点怜悯。 锦衣卫密报,宁王在封地极不老实。 以好诗文为名,礼贤下士,意图为他所用。暗中更招揽勇蛮之人,其中不乏悍匪,显是图谋不轨。 宁王府右长史几次进京,皆携带珍器金银,古玩字画,结好朝中大臣。 锦衣卫尚未得到切实名单,但很显然,闫桓已被弘治帝归到名单之上。 将闫璟打入三甲末尾,不过是给朝中文武警醒,让众人擦亮眼睛,看清楚坐在龙椅上的是谁! 朱宸濠一个庶子,嫡兄薨世方得继承王位。不说感沐天恩,暗中却起了鬼祟之心,其心可诛! “拜!” 进士之后,文武群臣行贺礼。阁臣为先,六部尚书在后,齐身跪拜。 礼官的声音穿过奉天殿,飘散殿前。 待众人起身,弘治帝向宁瑾示意,后者立即上前,宣道:“天子敕,赐进士恩荣宴于礼部,太师英国公张棥心主宴。殿试读卷官以下皆与席。” 未等进士拜谢,弘治帝亲口道:“逢琼林盛事,朕不得亲赴,暂命皇太子陪宴,与诸子同庆。” “谢陛下!” 至此,传胪大典已近尾声。 接下来,便是众进士恩领赏赐,暂且离宫,或者给家人报喜,或者三两举杯同祝,共待明日的恩荣宴。 赐给谢丕的朝服冠带由司礼监太监捧出,赐给进士和同进士的宝钞也由殿侧抬出。 看堆成小山的宝钞,杨瓒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幸亏不是赏赐真金白银。否则三年来一次,积少成多,户部不给钱,天子必要从私库往外掏。 天子门生,皇帝给钱发赏不是天经地义? 不可能? 煌煌大明朝,万事皆有可能。 走出奉天殿,金榜已高悬殿前。 众进士行过榜下,哪怕三甲同进士出身,也有瞬间的激动。 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无论孔圣人的本意是劝人向学做事,还是入朝为官,总之,“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已成为千年来读书人的追求,更是皇朝延续的基石。 同之前一样,出宫之后,杨瓒即同众人告辞,与李淳三人结伴返回客栈。 行在途中,忽遇一队锦衣卫当面驰过。 为首者,正是被小杨探花惦记过的北镇抚司千户,顾卿。 锦衣卫行色匆匆,队中更押解两名人犯。 见状,路人纷纷躲避,不敢靠近半步。 杨瓒立在路旁,扫过两名人犯,颇觉有些眼熟。想再细看,马队已过,只留一地烟尘。 第二十二章 授官 杨瓒四人回到客栈,书童欢喜的迎上前,掌柜和伙计皆满脸带笑。 “四郎大喜!” “杨老爷大喜!王老爷大喜!” “程老爷大喜!李老爷大喜!” 人生三大喜: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 杨瓒被天子钦点为一甲探花,王忠程文等人亦是榜上有名。 在进士出宫前,喜讯早已传出,更有快马飞驰出京,将抄录的榜单送至各府州县衙。届时,衙役皂吏必第一时至各家报喜,想必又是一番热闹。 “小的早就知道,杨老爷几位都是文曲星下凡。能下榻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柴门有庆!” 掌柜说话时,店中饮酒用饭的客人立即晓得,这四位老爷都是今科进士。其中,年不及弱冠的那位即是一甲进士,得天子钦点的杨小探花! “杨探花大喜!” “几位老爷大喜!” 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脸熟还是脸生,都拱手抱拳,想着沾点喜气。 声音传到店外,晓得今科探花就在店中,更有三位进士老爷,更多人涌到店中,进不来便站在门口,争相道喜。 “瓒谢诸位厚意。”杨瓒大方笑道,拱手还礼。 “杨土。” “哎!” 无需杨瓒细说,书童噔噔噔跑上二楼,回房取来鼓鼓囊囊的几只荷包。 荷包里是早预备下的喜钱,只等杨瓒回来,便散给道喜的人群。只没料到,四郎不单是中榜,更是今科探花! 越来越多的人来道喜,铜钱不够,杨土咬咬牙,直接送出银角子。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哪怕爹娘晓得了,也不会怪他。 说不得还会夸他。 杨土甩开膀子撒钱,杨瓒忙着还礼。 众人只为沾点喜气,压根不在意喜钱多少。哪怕只得一两个铜板,也是喜笑颜开,牢牢攥在手里。心中打定主意,回家后立即用红绳栓起来,给读书的儿孙戴在身上。 进士老爷都是星宿下凡,今科探花的喜钱,必定有文气汇聚。给儿孙戴在身上,日后习字读书,必能机灵上几分。 一举得中不敢想,能通通七窍,中个童生秀才也是好的。 杨瓒大发喜钱,李淳程文等自不会落下。当即唤书童取来荷包,不只散给道喜之人,客栈外的弃儿乞翁也有份。 叮叮咚咚的响声落地,福来楼前更显得热闹。 客栈掌柜得了四人的喜钱,乐的合不拢嘴。唯恐被别人抢去,急匆匆回到后宅,一股脑的塞进长孙怀里。 “收着,快好好收起来!敢弄没了,让你老子狠狠抽你!” 不待孙儿回答,掌柜又一路小跑着回到前边,步伐矫健,压根不似半百年龄。 “承四位进士老爷之喜,今日小店的酒水皆降至六文!” 第27节 六六大顺! 掌柜的话一出口,众人轰然大好。 “掌柜的豪爽!” 不好让掌柜的破费,李淳几人商量请席。 杨瓒点头,和三人一起凑份子。 对四人而言,十几两银子算不得什么,几十两也拿得出。此举不过为加深“友谊”,进一步巩固彼此关系。 杨瓒得中一甲,恩荣宴前必定授官。 王忠二甲出身,在朝考中努力,说不得就能中了庶吉士。 李淳程文同在三甲,九成外放。两人家中有财,差的只是朝中关系。 两人在京,二者在外。四人如能时常通信,对彼此都是助力。其中关窍,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见杨瓒很是痛快,无半点迟疑,王忠当即笑道:“杨贤弟爽快,当为我等仿效!” “王兄是在笑话小弟?”杨瓒同样笑道,“比起三位兄长,小弟还差得远。” 程文李淳互看一眼,心下大定。 “如此,我等今日必要把酒持螯,痛饮一番!” “兄长美意,小弟理不应推辞。然……” “杨贤弟不胜桮杓,我等自然知晓。只饮几杯薄酒,应不妨事。” “程兄误会了。”杨瓒苦笑道,“小弟日前接到家书,知族中出了事,此时实不宜饮酒。” 自穿越以来,除李淳程文几人,遇他人请宴,杨瓒皆是婉言谢绝。与李淳三人同坐,也多是举筷吃菜。实在躲不过,便以茶代酒,称得上是滴酒不沾。 “杨贤弟族中出事了?”李淳三人惊道,“可要紧?” “家父慈爱,不愿小弟忧心,信中并未言及。只小弟察觉有异,问过送信的快脚,方知一二。” 杨瓒没有继续说下去。 个中内情,当下不方便详述。 稍微透出几分,恩荣宴上不肯饮酒,详究起原因,也可有人为他作证。 族人出事,不至退出春闱殿试,也不应饮酒享乐。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人口实。而为兄长服斩衰……杨瓒皱了皱眉,暂将忧心压下,只等恩荣宴后再说。 掌灯时分,酒足饭饱的客人陆续离开,喧闹声渐消。 伙计收拾起残羹,带上两笼厨下新蒸的馒头,散给客栈附近的乞儿。 行的是善举,自不会被巡街官兵阻拦。况且,这么做的不只福来楼,凡有进士下榻宴饮的客栈酒楼,均有此举。 状元楼更加大方,馒头里还夹了肉。虽只薄薄一片,也足够城内的乞丐高念“老天保佑善心人,大富大贵,无灾无难。” 翌日,杨瓒早早起身,未用朝食,便等来宣召的皇令。 恩荣宴前,一甲三人需再次进宫面圣,授官翰林院,赐朝服冠带。 谢恩后,由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开道,绕过宫门,骑马穿过御前街,即为俗语所说的“状元游街,打马御前”。 杨瓒比谢丕早到半刻,与顾榜眼算不得熟悉,寒暄两句便不再多说。 “顾兄,杨贤弟。” 未几,今科状元一身御赐朝服冠带,快步行来。 官靴踩过石板路,发出一阵轻音。 谢丕面上带笑,神采飞扬,更显得丰神俊朗。 “谢兄。” 顾晣臣和谢丕性情相投,早已熟识,且有几分莫逆。杨瓒年纪最幼,彼此行礼后便退后半步,偶尔问到他才会出声。 宫门前,引路的不再是小黄门,而是着紫色葵花衫的中年宦官。 “谢状元,顾榜眼,杨探花,请随咱家来。” 三人端正衣冠,以谢丕为首,穿过奉天门,行过金水桥,直入奉天殿。 弘治帝高坐龙椅,朝中文武仍列两旁。 待三人行礼之后,宁瑾手捧敕书,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谕:授第一甲进士谢丕为翰林院修撰,赐银带朝服,宝钞千贯。” “授第一甲进士顾晣臣为翰林院编修,赐银带朝服,宝钞千贯。” “授第一甲进士杨瓒为翰林院编修,赐银带朝服,宝钞千贯。” “择吉日,谕状元谢丕、榜眼顾晣臣、探花杨瓒率诸进士诣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敕书念完,谢丕三人再行大礼。 “臣谢天子隆恩。” 翰林修撰是从六品,编修则是正七品。在翰林院的主要工作是修史抄录,编撰记述。按照后世的标准,相当于“文员”。以品阶论,在朝堂上并不入流,却无人敢小看。 六部掌权,御史掌言,翰林清贵。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现今三位阁臣,刘阁老是天顺四年进士,被选庶吉士,授翰林编修。李阁老是天顺六年进士,考中庶吉士,授翰林编修。谢阁老是成化十一年进士,一甲状元,授翰林修撰。 殿试中一甲三人,皆为少年英才,得天子赞许。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 谁也不敢保证,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后,三人会否入阁参政。故此,哪怕杨瓒只是个七品小官,也再不容人小觑。 谢恩之后,三人退出奉天殿,仍由中官引路,行至宫门前。 打马御前,不意味着在天子面前骑马。真按字面意思理解,绝对是胆大包天,想要法场一游。 “请谢状元上马。” 谢丕脚踩马镫,跃身上马。一身状元服,两翅乌纱帽,行动间,有读书人的斯文,亦有唐时士子的矫健。 顾晣臣不如谢丕肆意洒脱,却也无需他人帮扶,动作利落,应是曾习得马术。 唯有杨瓒,上马之后,试着拉住马缰,却换来一声长嘶。栗色骏马踏着前蹄,显得有些焦躁。 杨瓒背脊僵直,顿感牙疼。 说来也奇怪,他向来不得动物缘,简直是猫厌狗嫌。换成杨小举人,仍是没变。 “小心!” 正僵硬着,骏马忽然扬起前蹄,牵马的卫军没拉住,险将杨小探花甩下马背。 正危急时,忽有一人冲至近前,跃起拉住缰绳,暴躁的栗色大马竟被生生拉住,再前进不得半步。 均骏马喷着粗气,甩着脖颈。 杨瓒趴在马背上,心惊之余,竟还有心自嘲,该庆幸危急时记得抱住马脖子? “杨探花可无事?” 骏马被安抚下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进耳中。 僵硬的牵了牵嘴角,杨瓒翻身下马,心总算落到实处。 “我无事,多谢这位……” “在下姓顾,北镇抚司千户。” “多谢顾千户。” 在马上尚不觉得,当面站定,杨瓒忽然发现,这位顾千户竟比他高了半个头! 杨小举人的个头不矮,至少有一米七五。 这位竟高出他半个头! 这样的长相身材,再次让杨瓒产生了“真人与否”的怀疑。 说话间,已有中官折返奉天殿,将此事禀告天子。 城门卫重新牵马,杨瓒咽了口口水,跃身上马。再寻顾卿,却发现顾千户已不见踪影。 马蹄哒哒作响,耳中充斥沸腾人声,杨瓒的心思却逐渐飘远。 该怎么说? 锦衣卫果真是神出鬼没。 第二十三章 初见太子 恩荣宴,沿袭唐之曲江会,宋之琼林宴。 此番设宴礼部,天子亲命英国公主宴,皇太子陪宴。三位阁老、六部尚书与诸人同席。对新科进士而言,堪谓荣宠非凡。 未时正,内廷中官已开始忙碌。 奉天子命,设宴的桌椅器皿皆出自宫中,内官监掌印陈宽及御用监掌印萧敬不敢有丝毫马虎,一应碗碟酒盏必要亲自过目。 “赐给一甲进士的酒注需另取,酒盏用银。” “英国公和三位相公用金注酒盏,马尚书、刘尚书、韩尚书亦同。六部侍郎以下用银制酒注,都小心着点,莫要弄错。” “若是弄混了,司礼监提督掌印可没有咱家好说话。” 中年宦官抬出箱笼,小黄门和长随束铃安置方桌矮凳,火烛器皿。看似忙乱,实则乱中有序,至未时末,桌椅屏风多已安置妥当。 “状元一席,榜眼一席,探花一席,都记下。” “二甲和三甲进士都是四人一席,二甲有读卷官同坐,三甲由填榜官等陪席。” “英国公主宴,三位阁老必是在上首。马尚书之后是刘尚书,韩尚书。” 陈宽和萧敬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着,遇到不合适的摆设,当即让小黄门撤去。 “皇太子与宴,安排在哪一席?” 第28节 “哪一席?” 萧敬拢着袖子,朝陈宽使了个眼色,走到一边。跟着两人的长随知机后退,不敢听两位公公叙话。 “状元榜眼探花,谢状元乃是谢阁老亲子,顾榜眼早有才名,杨探花更得陛下青眼。”萧敬笑得像个弥勒佛,道出的话却让陈宽冒出冷汗,“你说说,该怎么安排?” “这……要不然,与英国公同席?” “这倒也是个办法,却不是太妥当。”萧敬摇摇头,道,“依我看,当于英国公的席位旁另设一席。” 两人商量之后,将一甲三人的席位稍作变动,留出给朱厚照的席位。 不能说两人不尽心,见识少。只因国朝开立以,皇太子陪席恩荣宴,实在是首例。 “从天顺六年到弘治十八年,这恩荣宴,咱家也经历过不少。早些年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跟着上边的监官掌司忙活,看什么都稀奇。后来经历的多了,看出的道道也多了。” 萧敬眯着眼,语气中似有感慨。陈宽安静听着,并没有出声打断。 “这年复一年,状元榜眼探花换了一茬又一茬。皇太子陪宴,我打眼数着,这却是头一遭。” 天子下这道皇命,十有八九是要为太子铺路。起个大不敬的念头,更像是在安排后事。 “陛下恩德,求才若渴。” 陈宽没正面接萧敬的话,反而扯开话题。后者也不恼,却是不再多言。 满打满算,弘治帝掌朝十八年,对他的性格行事,身边伺候的宦官都有几分了解。 自正月一场重病,龙体就时好时坏,始终没能大安。宁瑾和扶安在御前伺候,眼瞅着也瘦了一圈。知晓天子开始服用丹药,萧敬陈宽都晓得不好。 对这些在宫里活过大半辈子,执掌十二监的大太监而言,内廷基本没有秘密。唯一忌讳的就是脑袋拎不清,嘴巴不严。 陈宽急着处置刘瑾,一是察觉他品性不佳,继续留在太子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二是怀疑他秘通前朝,同礼部右侍郎焦芳暗有往来,传递消息。 内廷中官不是镇守太监,胆敢同朝臣私自结交,依制可是大罪! 锦衣卫查不到内廷,东厂的探子却是早有线索,只可惜没能抓住实据。 原本可借天子发话处置了他,奈何皇后横插一脚,落得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经过这次,想再抓住刘瑾的把柄,无疑是难上加难。 思及此,陈宽颇觉有几分萧索。 “你也别想太多。”萧敬仍是笑道,“天子令太子陪宴,定是要培养太子。前儿宁瑾不是递话,陛下很是看重今科探花?” “杨探花?” “对。”萧敬道,“瞅着吧,若是宁瑾那老货没诓咱家,今科一甲三位,谁龙谁凤,还真不好说。” 两人说话时,小黄门已重新安置了桌椅。 皇太子所用的器皿需另行准备。萧敬陈宽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查验,大到桌椅小到碗碟,不错丁点。 “好了。” 放下最后一只酒盏,萧敬直起腰,吩咐长随道:“你在这看着,咱家和萧公公回禀天子。勿要让生人近前,礼部官员亦要拦住。” “是。” 长随干脆立在桌旁,谁来瞪谁。 萧敬摇摇头,对陈宽道:“瞧见没,这又是个棒槌。” 棒槌? 陈宽笑笑。 棒槌总比机灵过头,成了祸害要好。 申时正,参加恩荣宴的进士已陆续抵达,由小黄门和礼部书吏引导,无人敢大声喧哗。 申时中,各部官员陆续就席,其后是三位相公。 申时末,皇太子朱厚照由宦官仪卫簇拥,自外行来。 朝官进士立即起身行礼。 朱厚照身着大红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腰间玉带只垂下一件玉佩,再无其他。 为表郑重,众人行礼之后,朱厚照向三位相公还礼,朗声道:“孤奉父皇命陪宴,无需多礼拘谨。” 照席位安排,杨瓒的位置偏右,恰好对上皇太子侧脸。 从外表上看,现在的皇太子,未来的正德帝还是个青葱少年。十四五的年纪,身量中等,眉眼俊朗,脸上竟还有些婴儿肥。 天子身染沉疴,久治不愈。太子却是年华正好,风华正茂。 若是今后有机会,还是要看看弘治帝的正脸。哪怕看不到全貌,能扫一眼下巴也好。否则,被天子钦点的探花,连皇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岂不是好笑。 杨瓒在观察朱厚照,后者也在观察他。 来之前,弘治帝特地将朱厚照叫到身边,细心叮嘱一番。 对亲爹的嘱托,朱厚照自然不敢左耳进右耳出,每个字都记得极牢。 乐舞声起,他坐在席后,仔细打量眼前三人。 一身状元服的必是谢丕,果然和谢相公般一表人才,很是英俊。年约而立的应是顾晣臣,据李相公言,他文章做得极好,也相当有见地。外放必可主政一方,造福百姓。在朝也能有所作为。 余下一个穿着青色官服,面容清秀,应该就是今科探花,年方十七的杨瓒。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杨瓒得弘治帝看好,也相当得朱厚照的眼缘。非但不觉得杨小探花如传言中古板,反倒有几分可亲。 一场歌舞罢,朱厚照举杯,按照弘治帝的交代,先敬三位阁臣,再敬与宴进士。 众进士举盏,同生谢天子圣恩,太子厚意。满场之内,唯独杨瓒例外。 见杨瓒没有举杯,朱厚照并未生气,只觉得奇怪。 “杨探花为何不饮?” 杨瓒连忙起身,道:“殿下恕罪,微臣实不能饮酒。” “哦?”朱厚照更加好奇,“可是酒量不佳?” “实是因臣族中之事,不可饮酒。” “一盏也不行。” “殿下恕罪。”杨瓒老实摇头,等着太子继续问。 没承想朱厚照竟然笑了,丝毫不觉杨瓒无礼,更不觉他古板,对身边中官道:“谷伴伴,你去取茶来。” “奴婢遵命。” 谷大用领命,退步离开。 朱厚照转向杨瓒,道:“既然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 就这么完了? 不问罪?也不追根究底? 看着朱厚照,杨瓒顿觉无力。先时打好的腹稿,预备下的各种方案,竟是都用不上了。这位太子殿下,行事当真不拘一格,心不是一般的宽。 待谷大用取来茶,杨瓒又行礼谢恩。 朱厚照摆摆手,道:“杨探花是性情中人,孤很是欣赏。” 两句不到,他又成了性情中人? 杨瓒再生无力,接过茶盏,不忘向谷大用点点头。虽然不知道这位是谁,但太子身边的人,客气些总是没错。 待杨瓒落座,邻近的李东阳忽然问道:“若老夫没有记错,杨探花祖籍可是宣府?” “小子确是祖籍宣府,世居涿鹿。” 殿试之时,他已自报过家门。以李东阳的头脑,不会记不住。此番再问,究竟是何缘故? 杨瓒心生疑问,李东阳却没有为他解惑之意,转而举杯,道:“杨探花可同饮?” 阁老相邀,不能没有表示。杨瓒端起银盏,一饮而尽。 别人酒醉他水饱。反正宫里茶好,不亏。 “杨探花若担心族中之事,诣先师庙之后,可向吏部告假,回乡省亲。” “多谢李相公提点,小子感激不尽。” “不必忙着谢。”李东阳抚过长须,继续道,“杨探花殿试时的文章,老夫亦曾览阅。虽是可圈可点,仍有几分冒进莽撞。” “小子受教,还请李相公指点。” “待杨探花省亲归来,可入户部观政。”李东阳微笑道,“韩贯道关心民瘼,从他学政,尔必有所得。” 入户部? 杨瓒痛快点头,压根没注意到,邻座的刘健正瞪着李东阳,火花劈啪作响。 好你个李宾之,比马文升那厮还要厚脸皮! 李阁老举起酒盏,遥敬刘阁老,分明在说:先下手为强,希贤兄理当自勉。 第二十四章 复设弘文馆 酉时中,宴上已是酒过三巡。 鼓乐声中,众人推杯换盏,吟诗唱词声不绝。但皇太子在前,阁老在侧,众人多少懂得自制,美酒再好,也不敢放量畅饮,大醉当场。 再没心眼也知道,不能在一国储君面前酒醉失态。 纵然皇太子不在意,落到阁老和六部尚书眼中,也会留下恃才狂放,好杯中物的印象。对立志朝堂的进士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整场宴会,尽兴的大概只有朱厚照。 为文气熏陶,太子殿下兴致高涨,诗兴大发,当场做了一首五言绝句。至于通与不通……观三位阁老的表情便可知端的。 思及曾为太子讲学,三人都有以袖掩面的冲动。 六部官员的心思也不在宴饮之上,观人选才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在此事上,有人称心如意,也有人失之交臂。 前者如李阁老,三言两语将杨瓒拐到户部,还让韩文欠下人情。后者如刘阁老,慢了一步,坐失良机,只能干瞪眼,丝毫没有办法。 第29节 谢阁老则是超然物外,自斟自饮,压根不理两人争执,一派高士风范。偶尔同谢丕、顾晣臣吟两句古词,品评一番在场进士的新诗,很是悠然自得。 李阁老亲自出马,自然不会失手。韩文心情大畅,连浮两大白,脸上笑容愈发和善。 同席进士心中打鼓,万分不明白,韩尚书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自己刚做的诗不错,表以庆贺? 兵部尚书刘大夏对杨瓒并无多大关注,只觉得二甲中几人的文章颇有见地,待朝考过后,若能取中庶吉士,必要择来部中听政。 谢丕和顾晣臣谈到畅快处,见杨瓒未做一首诗,更少有出言,不由道:“杨贤弟,逢此盛事,何不同我等一并赋诗题词?” 杨瓒抬起头,坦然道:“谢兄见谅,小弟实不善做诗。” “贤弟莫要过谦。” “非是过谦。”杨瓒道,“小弟非玲珑之人,幼学四书经义,读孔孟之道,心力已耗八分。虽慕古人之诗,且时有揣摩,然却无从下笔。纵有拙作,也是难入人眼。” 所以,赋诗唱词,两位仁兄自便,还是让他安心吃饭。 杨瓒话落,顾晣臣张口结舌,谢丕却是笑得无奈。 谢迁端起酒盏,遥敬李东阳。 旁人不解其意,李阁老却是明白。 “此子虽然年少,却让老夫想起一人。”马文升抚过长须,微微笑道,“贯道可知是谁?” 韩文想了想,不觉有些惊诧。 “李阁老?” “尚差了几分火候。”马文升摇头,“再过二十年或可一比,现下却是不能。” “这……文委实不知。” “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 韩文倏地一愣。 像杨廷和? 仔细看看,是有那么点味道。 古有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就赋诗一事而言,杨小探花自言无才,稍显古板了些,安知不是以拙制巧,大巧若拙。 越想越觉得有理,对杨瓒入户部观政之事,韩文更多了几分期待。 韩尚书的心情,完全可以套用后世一句话:杨小探花,快到本官的碗里来。 杨瓒一心藏拙,打造夫子形象。丝毫不知,他的名字已在两位尚书舌尖倒过几个来回,更同日后的杨首辅联系到了一处。 天色渐晚,恩荣宴将近尾声。 朱厚照脸颊晕红,起身走到杨瓒席前,率性道:“孤同杨探花性情相投,他日必要一叙。” “微臣谢殿下厚爱。”斟酌片刻,杨瓒劝道,“酒多伤身,殿下还需慎饮。” 朱厚照终究年少,几盏酒入喉,之前未觉得如何,现下却是热意上涌。听到杨瓒的话,只是胡乱点了点头。 “孤晓得了。谷伴伴。” 谷大用当即上前,扶着朱厚照返回上首。另一侧的刘瑾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杨瓒,目光不至阴毒鬼祟,却让人很不舒服,仿佛有两根针扎在脖子上。 这位又是谁? 杨瓒有些后悔,为何不多读些史书。 明朝的弘治帝正德帝都很有名,前者勤政,后者爱玩。与正德帝爱玩齐名的,便是引着他玩出各种花样的宦官。 最出名的,好像是某位“九千岁”? 杨瓒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哪里有那么巧。 宴将散,朱厚照再次举杯,在座诸人皆把盏回敬。 杨瓒的银盏中仍是茶,当真应了之前的话,喝个水饱。 掌灯时分,三位阁老同英国公在先,领众人恭送皇太子。其后仍由小黄门和书吏引路,众进士有序退席。 杨瓒落后几步,同王忠行在一处。后者脸膛微红,双眼熠熠发亮。行在路上许久,仍是滔滔不绝,兴奋不减。 杨瓒好奇问道:“王兄同席之人可是兵部主事?” “不错,正是兵部主事,曾被内阁李相公赞为状元才的王伯安。” 不是同宗,却是同姓。若能相交默契,必为朝中人脉。 提起王伯安,或许很多人不熟悉。换成王守仁,绝对是如雷贯耳。 阳明先生此时尚未展露峥嵘,未因得罪刘瑾被贬谪追杀,也没有龙场悟道,更没有剿匪平叛。就职业前景,甚至及不上杨瓒这个七品小官。 该说世事神奇,非常人可以揣测? 夜风微凉,灯火摇曳。 一路前行,杨瓒心神豁朗,竟也有了几分参悟之意。 恩荣宴上发生的一切,很快由陈宽和萧敬禀报天子。 寝殿内燃着熏香,仍压不住苦涩的药味。 弘治帝斜靠在龙榻上,服下一碗汤药,不到一刻,竟全都吐了出来。 “陛下,可要宣太医?”看到巾帕上的几缕血丝,宁瑾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莫要声张,取丹药来。”弘治帝的声音虽然无力,语气中却有几分欣慰,“正心诚意,明德知礼,敢直言不讳规劝太子,朕果真没有看错人。” 宁瑾奉上丹药,弘治帝服下一粒,疲惫的闭上双眼。 “朕的身子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陛下乃真龙天子,必将大安。” “安不安都无妨。朕只望太子能勤学养德,继承大统以光先祖。”喘了口长气,弘治帝似好了些,睁开眼,道,“扶朕起来。” “陛下还是歇歇,龙体要紧。” “扶朕起来,再取黄绢笔墨。” “奴婢遵命。” 弘治帝意定,宁瑾不敢违命。先扶弘治帝起身,后搬来矮桌,铺开黄绢,在一旁磨墨。 “朕书这道密旨,你且仔细藏好。待朕大行之日交与内阁。” 弘治帝提笔蘸墨,短短几息,已写下两行字。停笔后对宁瑾道:“命御宝监送皇帝行宝。” “奴婢遵命。” 宁瑾退到寝殿门边,叫来一个身形魁壮的宦官,仔细吩咐一番,后者当即点头,领命往御宝监去了。 回到殿中,黄绢仍铺在桌上,没有折起。弘治帝靠在榻上,脸色潮红,呼吸愈发急促。 “陛下?” “朕无事。” 顺了顺气,弘治帝指着黄绢,道:“密旨中的内容,宁老伴用心记下。待到那一日,务必要亲自交于内阁,此前莫要让太子知晓。” “皇后娘娘那?” “瞒着。” “奴婢遵命。” 宁瑾跪下叩头,起身之后,小心看着绢上内容,片刻惊出一身冷汗。 此道命令关乎寿宁侯和建昌侯。 表面上,是授两人军职,给张家荣宠。实质上,却是将两人撵出京城,和孝陵卫一起为天子守陵。为绝两人退路,最后更留下六个字:嗣后勿将更改。 简言之,这是死命令,后世儿孙都不许变更。哪怕这两个人死了,骨头化成渣,也不许送回京城! 难怪是密旨,还要瞒着皇后。 宁瑾嘴里一阵阵发苦,已是下定决心,真到天子大行之日,待将密旨交给内阁,便一条白绫挂上脖子。 与其贪图那几日的苟延残喘,不如跟到地下伺候天子,尚能给几个老弟兄寻条活路。否则的话,消息传出,被皇后知晓,在天子身边伺候的都将不得善终。 “宁老伴莫要担心。”弘治帝靠在榻上,呼吸渐渐平稳,“朕会叮嘱太子,朕大行之后,必要善待尔等。” “陛下……” 主仆相顾,宁瑾声音沙哑,终顾不得宫规,淌下两行热泪。 北镇抚司内,顾卿立在堂下,将白日所见俱报牟斌。 “你怀疑马被做了手脚?” “回指挥使,属下仔细查过,虽做得隐蔽,仍有迹可循。而且……” “莫要吞吞吐吐。” “不知何故,杨探花同谢状元的马被对调。” “什么?!”牟斌一惊,“你可确定?” “属下不敢妄言。” 顾卿取出一份供词,送至牟斌面前。 白纸黑字写着,证据确凿。 牟斌顿觉寒意自脊背升起。 这竟是冲着谢状元去的,杨探花实是无辜受了连累,代人受过? “查!” 牟斌握拳,无论动手脚的是哪个,必须揪出来! “是!” 顾卿领命退下,不期然想起僵在马上的杨小探花,眉尾轻扬。 这样读书人,倒是首次遇见。 第30节 第二十五章 喜悲 恩荣宴隔日,天子龙体有恙,群臣仍罢早朝。 内阁三人奉召进宫,御前得旨,天子欲重设弘文馆,由谢大学士掌管,另选德才兼备者入馆中为太子讲学经义。 “不瞒三位先生,朕重设弘文馆,实为太子。一为增益所学,使其明白事理,通达经义;二为固其心志,令其广知民生,怜恤子民;三为陶熔其德,减其玩心,以为万事垂统。” “陛下圣明,臣等领命。” “朕精神不济,唯有劳烦三位先生了。”弘治帝顿了顿,咳嗽数声,哑声道,“时间仓促,且朕不欲多行靡费,可于思善良门之左复馆,选今科进士才德兼具者,暂入馆为讲习。” “陛下之意,臣等明白。”李东阳道,“朝考之前,可令一甲三人轮番入值。朝考之后,再令各府州县推举贤才之士。” “李先生之言甚合朕意。” “陛下,若以翰林修撰编修为太子讲学,恐有不妥。”刘健道,“臣请敕其为东宫属官,入詹事府。” 弘治帝摇了摇头。 殿试之前,他的确想为太子寻找伴读,并敕为东宫属官,入詹事府。见到杨瓒,这份决心更加坚定。 经过恩荣宴,他又改变了主意。 古有一字之师,孔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 以新科进士为天子讲学论经,看似离经叛道,实是弘治帝当下最好的选择。 有“师生”之名方能训导太子。不至瞻前顾后,不敢谏言。若授以东宫属官,难言不会如现下的詹事府,压根无法管束太子。 世无长安,人无长乐。 他已时日无多,三位阁老年事已高。复立弘文馆,除择贤才为太子讲学,何尝不是为太子的将来准备班底。 “太子年幼,朕恐垂统无继,还请三位先生帮我。” 说到最后,弘治帝声音哽咽,以“我”相称。 谢迁刘健不论,李东阳的眼角也有了几分湿意。 “臣等定竭股肱之力,不负陛下所托!” 翌日,杨瓒早早起身,打点妥当,穿上官服,首次入翰林院点卯。 离开客栈之前,杨瓒换来书童,吩咐其至城中寻牙行。 “客栈非久居之处,需得觅一处宅院,或租或赁,也好有个长久的落脚处。” 满打满算,杨瓒手里还有一百余量银子。加上天子赏赐的宝钞,在城中租赁一处宅院尚可,咬牙购置房产,吃饭都会成为问题。 当真是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明太祖定官员俸禄时,必定没考虑过物价问题。 “记得寻官牙,莫要寻私牙。”杨瓒道,“若是不晓得,可请客栈掌柜伙计帮忙。” “四郎放心,我必会办得妥当。” 书童答应得爽快,送杨瓒出门时,不忘塞给他几块点心。 “四郎带上,不甜,尚能入口。” 七品编修不用上朝,当值整日,茶水无限量供应,兼有一顿免费午食。但能不能吃好,就另当别论。 杨瓒路生,特寻了一名书吏带路。 到翰林院点过卯,又和谢丕顾晣臣一并到礼部签花押。 所谓花押,即是新科贡士留在吏部的“签名”存档。 当然,不是随便写一行字就行,必须美观且有独创性,旁人难以模仿。每逢官员政绩考核,升调平迁,都要对照花押以辨明真假。 官员外放,动辄十几二十年。岁月流转,样子早已大变。期间,吏部尚书八成都换了几任,谁还记得你是谁,长的什么样。 古时没有照相技术,想要确定真伪,字迹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看着谢修撰和顾编修龙飞凤舞,杨瓒苦苦思索,写废了五张纸,才勉强过关。 由于杨瓒苦练台阁体,签出来的花押也是方方正正,看着就比别个大上一圈,相当有气势。 “杨编修这花押签得……很是特别,着实令本官佩服。” 过了许久,吏部文选司郎中才憋出这样一句话。 杨瓒淡定点头,坚决不认为对方在说反话。 三人回到值房,尚未知晓该做什么,圣旨又到。 “今复立弘文馆,以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掌管。选谢丕、顾晣臣、杨瓒三人更番入值。逢三日,皇太子到馆中听史,与子诸论经。” 读完敕令,扶安笑着对三人道:“陛下另言,太子入弘文馆,虽不拜师,仍如学生。三位需尽心尽力。遇有不端,可直言进谏,正心立德。每次讲习经义,皆要具条陈奉上御览。” “臣等领旨。” 送走扶安,杨瓒三人互相看看,都有些发懵。 翰林院尚未入值,就改调弘文馆? 保安州,涿鹿县 送走报喜的差人,杨氏举族欢腾。 杨氏族长大开祠堂,杨瓒之父也挣扎着前来,和族人一同为停放的十六口棺木点香,焚烧纸钱。 “四郎金榜高中,我杨氏终可扬眉吐气。十四弟,你和枉死的后生终于能合眼了!” 趴伏在一口棺木上,杨氏族长老泪纵横。 “十四弟,你先走一步,见到列祖列宗,还请敬告一声,杨庸不负祖宗,今有杨氏四郎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自今日起,闫氏休想再欺我杨氏!” “闫氏害我杨氏十六条人命,血债必要血偿!” 杨氏族长声声泣血,话到最后,嗓子已沙哑得不成样子。 “寻阴阳先生,择吉日为冤死的十二弟和后生们下葬!” 与时来运转的杨家不同,此时的闫家已是乌云罩顶,一片惨淡。 闫王氏坐在厅内,发鬓散乱,哭得昏天黑地,双眼肿得核桃一般。 闫大郎站在一旁,脸色青白,眼底青黑,显得垂头丧气。闫二郎劝了两句,直接被骂了回来,只得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大郎,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娘,爹是被锦衣卫拿住,儿又能有什么办法。” “难不成就看着你爹死啊!” “娘,爹只是被拿!” “被锦衣卫抓走还能活吗?!” 闫王氏再次嚎啕,蛮不讲理。 闫大郎愈发烦躁,很想甩袖就走。他担心父亲,更担心自己。若闫父被定罪,他的功名恐怕都保不住! 闫二郎看看母亲,再看看兄长,正想偷偷溜走,忽见有个丫头在帘子边探头。 “二郎,红姐儿来……” 丫头话没说完,已被闫王氏厉声打断:“让她滚!滚走,越远越好!不是那个扫把星,不是她那个丧良心的死鬼爹,当家的也不会出事!让她滚,马上就滚!再不滚,我用扫把扫她出去!丧门星!” 闫王氏的声音又尖又厉,传到门外,丫鬟家人无不脸色发白。见到红姐主仆孤单立在门前,更不敢上前安慰。 刘红站在门前,听着闫王氏一声声辱骂,垂着头,眼圈发红,也不争辩。 待闫二郎从门内走出,终于有泪珠从眼角滚落,看得对方既心软又心痒,心头像是有猫爪挠过一般。 “红姐儿莫哭,娘在气头上,不会真赶你出去。” 刘红摇摇头,细声道:“舅舅舅母待奴犹如亲生,舅母斥责两句亦是应当。奴只是为舅舅和表兄不甘。” 粉面桃腮,梨花带雨,闫二郎看得心痒。听其所言,愈发觉得刘红娇柔可怜。 “不甘又能如何?大哥落第,杨家那小畜生倒是得意。” “表兄,”刘红抬起头,似与闫二郎同仇敌忾,“那杨氏子才学不及大表兄,家中有丧还能得中,当真是老天无眼!”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表兄?” 顾不得男女大防,闫二郎一把抓住红姐儿的手腕,连声道:“家中有丧,家中有丧!我怎么就没能想到!我看那个小畜生还怎么得意!” 话落,一把丢开刘红,转身回了室内。 刘红也不揉手腕,低着头,快步离开。 将同情和怜悯的目光丢在身后,行到客居前,推开院门,脸上方现出一丝冷笑。 “红姐儿?” “收拾行李,今日便离开。” “离开?”丫鬟迟疑道,“可是太太仙逝,老爷又落了官司,家中无人,族人怕也不愿沾干系。红姐儿,不如暂且留下,好歹有个容身之处。” 留下? 刘红再次冷笑,留下陪着旁人一起死吗? “听我的就是。” “是。” 丫鬟不敢再劝,收拾起两人的包裹,匆匆离开客居。 闫王氏的叫骂声,家中上下都听得明白。刘红主仆此时离开,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反倒多是怜悯。 行出大门,当着街上人的面,刘红脸上带泪,深深福了一礼。 “走吧。” 两字落下,刘红转过身,再没有回头。 第31节 第二十六章 太子难教 “此事不可行!” 闫二郎兴冲冲的返回厅内,却被闫大郎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为何?”闫二郎不服道,“只要消息传到京中,就算那小畜生侥幸中了探花,也休想再做官,八成连功名都保不住!” “住口!” 闫大郎额角鼓起青筋,恨不能给闫二郎一巴掌。 杨家死了人不假,杨四郎丧期赶考也不假。若父亲和刘典史没出事,闫二郎的主意的确好。可现在两人都被锦衣卫拿走,罪名就私贿县衙,替换正役! 杨家为什么死人? 因为徭役太重,酷吏不仁,累死的! 正役本该是闫家,是父亲送了钱,才把杨家推了出去。其后通过刘典史买通府衙的推官,给主管修筑寨堡的通判送了好处,杨家人分到的自然都是最苦最累的活。 别人做一天便可休息,杨家人夜间仍不能歇,满打满算只能睡上一个时辰。这且不算,饭菜更是克扣得厉害。 每日劳累又吃不饱,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只死十六个,还是事发得快。再拖十天半月,应役的杨氏族人怕要死绝。 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杨瓒固然要受影响,官途不顺,闫家的罪名只会更大。 顶替正役尚可转圜,贿赂朝官害人性命实是大罪。朝廷彻查,闫氏全族都要大祸临头。 父亲被锦衣卫捉拿,放还的机会渺茫,必会设法将罪名全部揽下。他们兄弟纵被牵涉获罪,至多流放充军,命总能保住。假如朝廷网开一面,自己凭着功名,尚能罚充外县小吏。 放任闫二郎不管不顾的闹出去,别说充胥吏保命,他们一家都要上法场! “不行,绝对不行!” 见闫二郎仍是怏怏不服,闫大郎只能压下火气,费心劝道:“二弟,你听我的,这事绝对不能往外传。” 只要父亲顶罪,自己和二弟即是“不知情”,命就能保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别看杨瓒现下得意,在朝中没有根基,乍然富贵,早晚被浪头打下来,死无葬身之地! “大哥,你在怕什么?爹被拿走,定是那小畜生在京城告状!你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不想为爹报仇?”闫二郎恶狠狠道,“就算不能弄死他,也要让他名声彻底臭了,方才能出一口恶气!” “你弟弟说得对。”闫王氏突然插言道,“你爹被拿走,杨家必然脱不开关系!” “娘!” 闫大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光是闫二郎,还可强硬压制。闫王氏搀和进来,当真是添乱。 闫大郎用力咬牙,将即将爆发的怒火压回去。耐着心,将事情掰开揉碎讲给两人听。 “娘,二弟,不是我不想为爹报仇。只是事情掰扯开了,咱们一家都要栽进去!” “怕什么,不是还有京城闫家?”闫王氏哼气道,“我就不信,咱们出事,他们敢眼睁睁看着。到时候,族里的口水都会淹死那对父子!” 闫大郎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话都白说了。 二弟不开窍,娘也是一样。 “娘,若是京城闫家肯帮忙,爹如何会被拿走?”闫大郎顿了顿,加重语气,“就算不能救人,提前送个信总能做到。” “这……” 闫王氏愣住了。 “娘,闫桓在朝为官,又是佥都御使,消息定是灵通百倍。刘典史被锦衣卫抓走,至今已有不少时日。期间未必没有风声透出。假若肯帮咱们,为何不在锦衣卫来之前遣人报信?就算力有不及,救不了人,也算尽了族人的情谊。” 自送信的家人返回,闫大郎就有了担忧。 同爹说,爹偏偏不信。 如今看来,他想的半分没错。闫桓父子是打算舍弃涿鹿本家,似壁虎断尾求生。甚者,会寻机上言,在自家背后狠狠踹上一脚,捅上一刀,博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娘,这事您要听我的。二弟,你敢背着我胡闹,我必请出家法!” “你敢?!” “爹不在,我便是家法!” 闫大郎瞪着双眼,本欲彰显威严。可惜被酒色掏空精气,眼底压着两团散不去的青黑,削减了大半气势。 闫王氏依旧是哭,却不再如之前嚎啕。 闫二郎梗着脖子,仍是不服。被闫大郎恶狠狠的瞪了两眼,终究不敢再顶嘴。 片刻,又听闫大郎问道:“这个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其心阴毒,分明是欲致闫家上下于死地。 “我自己想的。” 啪! 闫大郎猛的摔碎茶盏,“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闫二郎终究有些怕了。 “是红姐儿。” “我就知道!” 闫王氏突然叫道:“那个扫把星,丧门星!去把她给我叫来,我倒是要问问,闫家到底哪里对不起她?给她吃,给她穿,像个娇客一般待着,她竟敢这么害二郎,安的什么心!” “娘,红姐儿不是这样的人。” “你还为她说话?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她娘也是一样,整日家妖妖娆娆,必是狐狸精投胎!亏得早死,死得好!” 闫王氏的声音越来越高,骂不解气,更叫婆子去把红姐儿主仆绑来。 未想婆子白跑一趟,红姐主仆早已离开。 “走了?你休要诓我。” 闫王氏不信。 婆子指天发誓,更说加中多数仆人丫鬟均知,生怕闫王氏将火气撒到自己身上。 “走的好!饿死在外边,被最下等的私窑子拐去,看她还怎么硬气!” 听红姐儿离开,闫二郎急得坐不住。闫大郎却是神情一变,吩咐丫鬟婆子伺候好闫王氏,将闫二郎拉出正厅。 “当时红姐儿怎么和你说的,一五一十,一字不漏的说给我听。” 闫二郎缩缩脖子,丝毫不敢隐瞒。 “大哥,我没说假话。” “谅你也不敢。” 闫大郎唤来仆人,问明刘红离开时的情形,立即皱眉。 “去找人!红姐儿身上没有路引,必出不了城。找到人,必要好言好语的劝回来。” “是。” 家人领命,立刻分散去城中打听消息。 以为闫大郎也对红姐儿起了心思,闫二郎生出几分不快。 “大哥,红姐儿可是我……” “行了。”见闫二郎压根不晓得事,仍惦记着红姐儿,闫大郎很是腻味,“回房去,这些日子少出来。” 闫二郎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声,离开之前留了个心眼,特地让小厮盯着闫大郎,一有红姐儿的消息立即禀报。 酉时末,城中宵禁,家人陆续返回,均一无所获。 接下来几日,闫家人费力在城中打听,连刘典史的两处宅子都去寻过,更向刘氏族人问过,都没寻到红姐主仆的踪迹。 到第四日,有晋王府着官牙采买奴婢女乐。 因晋王府给的买身银不少,消息传出,不少贫苦人家都送女进城。涿鹿县的牙婆四下活动,都想捞一份油水。 一时间,豆蔻年华的少女村姑随处可见,闫家更找不到人。 目送打着晋王府旗帜标徽的大车离城,闫大郎预感到,红姐儿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一口浊气压在心里,不得纾解。突闻家人来报,闫二郎被押入县衙。 “什么?这么回事?!” “有人往衙门投递状纸,状告杨家四郎斩衰赶考,丧德败行,不亲不孝,犯欺君大罪。状纸包裹石头,趁夜投入县衙,上面落的是二郎的名字,衙门核对过字迹,也极是相似。” “他、他竟敢……” “大郎,二郎被人押走时,大声争辩不是他。” “不是他?” 闫大郎匆匆返回家门,不见闫二郎。想要问得明白些,却被闫王氏拉住。 “快、快想法子救你弟弟!” “娘,二郎已被押入县衙。”闫大郎硬声道,“儿实在没办法!” 闫王氏面色赤红,双眼翻白,一口气卡在嗓子里,竟是生生晕了过去。 县衙中,闫二郎矢口否认状纸是自己所写。 县令根本不信。儒学同窗为证,笔迹一模一样,更有落款印章,不是你是谁? 猛的一拍惊堂木,县令厉声喝道:“本县面前,岂可诳言!状告今科探花欺君,你可有实据?” “那小畜生……” 在家中骂顺了嘴,闫二郎猛然意识到不对,想要改口,已是来不及了。 “民告官,是其一。辱骂今科探花,是其二。来人!”县令掷出木牌,“打!” 左右皂吏齐喝一声,当先走出两人,一杖击在闫二郎背部,将他打趴在地。哀嚎声未出来,又被架起,狠狠一掼。 啪! 第32节 “二十杖!” 闫二郎顾嘶声喊道:“我乃童生!身负功名!” “打!” 县令压根不理他,皂吏更不会留情,扒下闫二郎的裤子,水火棍抡起来,挟着风声呼呼落下。 堂上再不闻闫二郎的争辩,只有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 二十杖打完,闫二郎已是声音渐低,晕在堂上。 有皂吏取水来,要将他泼醒。堂侧的书吏突然朝县令使了个眼色,道:“大令,小的有话。” 迟疑片刻,县令起身离开大堂。至堂后,方询问道:“何言要讲?” “敢问大令,这闫二郎,大令欲如何处置?” 县令皱眉。 锦衣卫接连上门,涿鹿县衙上下已是风声鹤唳。 府衙和镇守太监滥发徭役,早晚都要挨刀流放。杨家是苦主,杨瓒蒙圣上钦点探花,闫二郎这个时候递状子,是自己往铡刀下伸脖子。 闹心的是,状纸递上来,他不能不问。否则科道御史就能让他好看。 这是个烫手山芋,偏偏还不接不行。 之所以由二堂移至大堂,上来就是一顿棍棒,多少也是因为火气难泄。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回大令,这事瞒不住。”书吏压低声音道,“二尹那里,怕已有了抄录。” 县令一把手,县丞二把手。 彼此之间,不生龃龉也不会多友善和谐。 听完书吏这番话,县令眉头皱得更深,恨不能再给闫二郎几十杖。 “大令,依小人之见,这事瞒不住,也不能瞒。不如暂将闫二郎押在县衙,遣人看住闫家,再将实情抄录上报,交由刑部大理寺处置。” “但杨探花……”杨家死人可是实情。 “大令,杨氏出事之后,棺木一直安置在祠堂,不久前才发丧。这事,里中皆可为证。” “你是说?” “杨家不发丧,有九成可能是要瞒着杨探花。就算有往来书信,也不会写明此事。” 县令不言,神情略变。 “无丧不立草庐,无墓何能斩衰麻服?” 峻法尚容人情,且不知者何罪? “好。” 书吏一番话说完,县令眼中凝色顿解。 当日,闫二郎被打完板子,收押县衙。 理由很好找:民告官,先行杖再流放千里。这条律例旁人不知,闫家上下必是一清二楚。毕竟,当初闫家一个仆妇都敢指着杨家的鼻子骂。 翌日,县令亲自抄录文书,并状纸送往京城。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轻飘飘开始落下。 于此同时,红姐儿主仆正坐在晋王府的一辆大车中,行向太原。 “我名良女,红姐儿是幼时的乳名,莫要叫错。我父为走街串巷的货郎,五年前病故。” 想起破庙里那场大火,丫鬟尽量缩着身子,靠在车壁上,颤抖着点点头,不敢对上红姐儿的目光。 若不是留着她还有用…… 红姐儿微微眯起双眼,偶感车厢震动,必是下车更衣的女孩子们回来了。当即半垂下头,显得温婉无害。 京城 托客栈掌柜的关系,书童杨土寻到一个可靠的官牙,每日在城内奔走,寻找宅院。 杨瓒告假的条子已递送到吏部,正等着批复。 因他被选弘文馆讲学,三日轮值,修史的工作自然轮不到,抄录的工作也十分轻松。入户部观政要等省亲归来,竟是比殿试之前还要清闲。 内官监掌印陈宽动作很快,圣旨下达两日,工匠已被安排妥当。 按仁宗时留下的章程,一应摆设器皿分毫不差,空置许久的弘文馆渐渐恢复往日风光。 竣工之前,谢大学士上言,可先选便宜偏殿,供三人同皇太子讲学论经。 “善。” 谢阁老的提议,天子自然应允。 依序,谢丕为先,顾晣臣为中,最后才是杨瓒。 经过恩荣宴,杨瓒已然了解到,朱厚照的性格,万不能用常理来考量。给太子讲学,恐非易事。 果然,谢丕和顾晣臣满怀激情奔赴讲台,课程结束,都是一脸的复杂。 面对朱厚照这样的学生,打不得骂不得,话轻不得重不得,尺度当真不好把握。况且,太子殿下也不是不好学,只是有点“作”。 谢丕顾晣臣执手相看,不约而同四十五角望天,叹息一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 两位才俊的感慨,杨小探花自然知道。 临他入值,被内官引至殿前,没急着进殿,而是整了整衣冠,深深吸气。 “殿下,臣翰林院编修杨瓒请见。” 如谢丕般阳春白雪不通,似顾晣臣般语重心长无用。 杨瓒仔细琢磨,选择循古人之言:操履严明,心气和易。操身心却不谗言媚阿,师严明却不疾言厉色。 简言之,无论皇太子怎么作,哪怕爬柱子上房梁,他坚决不生气。好话可以说,但不能流于谄媚。教学必须严,打手板与否还要考量。 太子殿下能否接受? 杨小探花肃然表情,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只可惜,想法很好,现实却给了杨瓒当头一棒。 看到端坐殿中,捧着一本“论语”,读得津津有味的朱厚照,杨瓒嘴角抽了两下,当真想说:殿下,就算要看闲书,至少书皮换一样。 论语多厚,凡是读书人,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 太子殿下手里这本,杨土都能瞧出来不对。 看到杨瓒,朱厚照笑着放下书,书页正大光明摊开,半点没有被发现的觉悟。 “杨编修。” 看着笑呵呵的朱厚照,谢丕和顾晣臣的无奈,杨瓒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第二十七章 杨瓒教学 朱厚照年不过十四,不好经义典章,爱看闲书,喜观内廷卫士演武。在后世人看来,这实在算不得大事。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爱玩好动坐不住的时候,能一本正经如“杨小夫子”,才是当真奇怪。 然地位决定言行。 在朝中士大夫看来,这种好动的性格,恰好是太子“行为不端”的证据。谢丕和顾晣臣都是少有才名,勤奋好学之人。对朱厚照这种性格,自然有些接受不能。 杨瓒完全可以想象,两位才子遇到当下情形,会是何等反应。 无奈,必须有。 愤怒,也差不离。 尤其太子看的是《莺莺传》,满篇才子佳人,私相授受,负心闺怨,更会引来谢、顾两人不满。 杨瓒同样不满。 非是针对朱厚照,而是将此书偷渡进宫之人。 朱厚照的年纪,正是形成人生观世界观的重要时期,加上有些叛逆,极容易被人拐带。敢给他看这样的书,安的是什么心? 继承杨小举人的记忆,自然也晓得当下读书人的主流思想。如《莺莺传》一类的书籍,必是不能让家中孩子看的“禁书”。 打个比方,若是谢丕看这类书,一经发现,清风朗月的谢大学士也会勃然大怒,闹不好就要腿打折。 视线从书页上移开,杨瓒眉间微拧,慢慢扫过立在朱厚照身侧的几名宦官,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太子手里的书怎么来的,根本用不着仔细揣摩。 “杨编修。” 朱厚照心宽,感觉却不迟钝。 看杨瓒绷着脸,半晌不说话,低头看一眼摊开的书页,下意识手一翻,合上了。 “殿下。” 见朱厚照不是真正的没心没肺,杨瓒暗暗舒了一口气。 还好,知道脸红,还有救。 不是他穿越了就有老夫子思想,换成后世,家长看到孩子桌上摊开一本小x书,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敢自居为太子家长,除非不要脑袋。 但天子命他轮值弘文馆,与太子论史讲经,见到太子看闲书却不管,传出去,非但天子不喜,阁臣对他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 见太子行为不端而不劝止,反顺其所行,佞臣一流! “杨编修可是认为,孤不当看此类书?” 朱厚照并非善言之人,否则也不会在皇后哭时无法应对,还要向李东阳求救。 杨瓒暗中咬了咬腮帮,放松表情。 第33节 十几岁正是叛逆之时,如刘阁老一般过于强硬,太子必畏之如虎,见之绕道。甚者,旁人说什么都要反着来,逆着做。 他不是刘阁老,不客气点讲,以现下的杨瓒,连刘健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想要劝服朱厚照,以防这位真的上房揭瓦,只能另寻办法。 “殿下。”杨瓒上前一步,道,“孔圣人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朱厚照瞪大眼睛,似是不相信杨瓒会这么说。 孤没听错吧? 忽略朱厚照的表情,杨编修继续道:“告子亦言,食色性也。” 朱厚照终于确定,他没听错。 哪怕读书不怎么上心,《礼记》和《孟子》中的话,还是能记下不少。 “杨编修不生气?不认为孤之行不端?” 杨瓒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原来这位也晓得此行不端,仍是明知故犯? 默念三声:不生气,不和太子生气,不和太子这小屁孩生气! “殿下,《孟子》有载,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殿下之年,好奇于此,乃人性之本,圣人亦有佐言。” 杨瓒这么说,朱厚照反倒更加不好意思。 “杨编修,孤也晓得应该勤学。”朱厚照端正坐好,将面前的书推到一边,“但孤实是烦闷。” 翻译过来就四个字:学不进去。 “殿下之意,臣知晓,亦能体谅。” “杨编修知晓?”朱厚照眼睛亮了。 这些话他不敢同父皇说,不能同母后说,东宫的讲学更不能提,否则会被之乎者也烦死。这种情况下,无论翰林学士还是谢丕顾晣臣,自然都没能闻得太子心声。 唯有杨瓒,自恩荣宴,就让朱厚照觉得亲切。哪怕对方故意表现得严肃刻板,也是一样。 烦闷却无人可开解。越是无人开解,便越是烦闷,自然也更学不进去。 纵向对比明朝君主,在明中期以后,能体现老朱家军事天分的,实是凤毛麟角,朱厚照绝对能算上一个。 朱厚照爱玩好动不假,但继承了明太祖和明太宗的基因,又有个智商极高的亲爹,只要能扳正性子,未必不会有所作为。 又扫一眼被推到一旁的《莺莺传》,杨瓒再接再厉,道:“臣斗胆,如殿下这般年纪时,也时常苦于困坐书斋。读书之时亦被夫子斥心不静,难成大才。” “杨编修也曾如此?” “自然。”杨瓒点点头。 朱厚照更觉兴味,见杨瓒仍然站着,立刻让谷大用搬来圆凳,刘瑾沏来茶水。 “杨编修快坐,喝茶。” “谢殿下。” 杨瓒大方坐下,接过茶盏,向谷大用颔首。转向刘瑾,虽是面上不动,心中仍是不喜。 有人天生就是对头,彼此互看不顺眼,无需找任何理由。他同这位公公八成就是如此。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杨瓒同朱厚照对坐饮茶,大方道出儒学中的枯燥和趣事,重点提及杨小举人被打手板的经历。 非是他要“吓唬”太子,实是杨小举人的记忆太深。 手肿得馒头一般,怎生惨烈。 “杨编修被儒师打过?”朱厚照惊诧,原来探花郎也有这般黑历史。 “盖因臣不耐寂寞,心有旁骛,无法专注。” “可疼?” “这个……自然是疼。”杨瓒顿了顿,“臣每每忆起,仍是心存余悸。” 朱厚照咋舌。 “竟是无人管吗?” “殿下,师严方可育才。” 杨瓒暗道,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终于转到正题。 “臣性拙,蒙师赠言,勤能补拙。臣性愚,儒师告诫,愚不为媸。大丈夫立身敦厚,存心朴实,谁能以愚丑尔?” 说话时,杨瓒立起身,肃然表情。 “臣曾闻得警言,泛驾之马可就驰驱,跃冶之金终归型范。殿下之苦,在于古书艰涩,晦意难懂。依臣之见,不若分门别类,从浅拾起,文武相合,自可融会贯通。” “杨编修之言,未曾有人提及,孤也未曾想过。”朱厚照老实承认。 “殿下,《礼记》有言,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荀子》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见朱厚照似有体悟之意,杨瓒加重语气,道:“大鹏展翅,扶摇万里。陛下万乘之尊,辛劳国事,勤政忧劳。殿下承高皇帝血脉,怀纯孝之心,必拥翱翔万里之志。” 教习太子,绝不能急躁,更不能强硬。要软硬兼施,该夸要夸,该借力就要借力。 说家国边患,未必能马上奏效。提及弘治帝,必能有几分触动。 效果能持续多久,杨瓒无法估计。但如先前所说,不积跬步不至千里,不积小流不成江海。日积月累,哪怕是块顽石,也能凿出孔隙。 朱厚照沉思许久,终立起身,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请杨编修教我。” “殿下有命,臣必尽心竭力。” 杨瓒行礼,同时推翻之前的“教学计划”,笑对太子道:“殿下,今日便同微臣论一篇孝经,如何?” “善。” 论其他书,朱厚照会很快失去兴趣,但说孝经,恐怕杨瓒都没他背得熟,了解得透彻。 “圣人言:夫孝,德之本也。” 杨瓒开宗明义,朱厚照马上接起。 “《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见朱厚照兴致颇高,杨瓒微微点头,干脆将“主场”让给他,让他说个痛快。 观念有别,方法随之变化,体验自是不同。 往日朱厚照在文华殿讲学论经,从未曾如此思路明晰,言语通达,酣畅淋漓。 待论过诸侯章,午时早已过半。 谷大用和刘瑾几个一直关注滴漏,见太子兴致勃勃,丝毫没有停下之意,嘴巴张了几次,终不敢出声打扰。 换做平日,太子不喜读书,自不会怪罪他们。 今日却是不同。 这杨编修本领不小,竟能让太子殿下醉心经义。虽然可能只是半天热度,明日就打回原形,也足够让伺候在朱厚照身边的中官心惊。 惊讶归惊讶,午时末将过,太子再不用膳,他们这些人可都要吃挂落! “殿下。” 或许是谷大用和刘瑾等人的目光太过怨念,杨瓒出声道:“将届未时,殿下当用午食。” 猛然被打断,朱厚照很是意犹未尽。 见杨瓒坚持,只好笑道:“杨编修不说,孤尚未觉察。” “殿下用膳,臣暂且告退。” “且慢。”朱厚照挽留道,“申时正,孤要听张学士讲《大学》。杨编修不如留下,与孤一同用饭。” 和皇太子一起吃饭,未必能吃得好。 杨瓒本想推辞,奈何朱厚照死活不肯放人。 弘文馆三日一轮值,想见杨瓒,至少要再隔两日。留下吃饭,饭后饮茶,还能多说几句话。 推辞不过,杨瓒只能应下。 皇宫的伙食,在复试时,杨瓒已见识过一次。再看朱厚照的午膳,杨编修确定,弘治帝勤政简朴皆非虚言。 菜式是洪武朝的定例,样式简单,分量略有缩减,不见山珍海味,更摆不满半张圆桌。米饭倒是极为可口。 杨瓒持筷,早有内官自菜碟中分拣,盛入小一号的碗碟,送到他面前。 食不言寝不语。 杨瓒专心用饭,期间发现,朱厚照的饭量有些惊人。虽然碗是小了点,但连吃三碗……皇家不是最注重养生,顿顿半饱? 等朱厚照放下饭碗,还听两个宦官道:“殿下今日用得少了些。” 杨瓒无语。 这还少,平时得多能吃? 难怪身体倍好。 碗碟撤下,中官奉上新茶。这次不是刘瑾,而是张永。 朱厚照谈性未减,奈何时间紧张。再不情愿,未时末也得返回文华殿。 “臣送殿下。” 朱厚照一步三回头,很是依依不舍。不知是谈性未尽,还是要面对张学士,心底发憷。 送走朱厚照,杨瓒整整官袍,欲返回翰林院。 行至中途,带路的小黄门突然停下。不远处,扶安正笑眯眯的站着,分明是等着截人。 “杨编修,咱家有礼。” “扶公公。” 杨瓒笑笑,对弘治帝身边的人,他倒是混了个脸熟。 “陛下口谕,召杨编修乾清宫暖阁觐见。” “臣遵旨。” 从偏殿到暖阁,距离略有些远,正好当饭后消食。 杨瓒教学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词,早由中官禀报弘治帝。 第34节 听到杨瓒口出“食色性也”,弘治帝略微皱眉。然中官接下来的讲述,却让弘治帝心怀大慰,眉头舒展,很是高兴。 “难得。” 连亲爹都如此评价,可见朱厚照不爱读书到什么境地。 “宣杨瓒。” 兴致一起,弘治帝便要见见杨编修。 阁臣不行,翰林院学士不行,同年的状元榜眼皆是铩羽,偏偏这个杨小探花却是做到了。 太子能安下心来读书明理,讲读经义,怎不让天子心喜。 “宁老伴。” “奴婢在。” “开朕的私库,取白金三十两,宝钞五千贯,各色绢帛十匹。” 天子私库里的绢帛,都是各府及外邦进贡,价值远超金银宝钞,更可作为“货币”通用。一下赏出十匹,寻常大臣都没有如此待遇。 “是。” 宁瑾应诺,对杨小探花的前程更加看好。 两刻后,杨瓒至暖阁请见,本以为天子会询问偏殿之事,未料想,弘治帝半句不问,只让宁瑾捧出金银布帛,道:“尔在京中无宅,宜择佳处置业。” 皇帝给钱,让他买房子? 杨瓒傻眼。 至于皇帝为何知道他在京城没有宅院,根本不用细想。锦衣卫东厂无孔不入,大臣每天吃了几粒米,皇帝八成都知道。 “臣不胜惶恐,无功不敢受禄。” “为太子讲习论道,引其规行端正,便是尔之功劳。” “臣谢陛下隆恩!” 杨瓒不得不感慨,弘治帝对太子,当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金既受,无需廷谢,勿为他人知,免于嫉妒。” “臣……遵旨。” 皇帝给钱还要偷偷摸摸,这叫什么事? 天子不亲臣民,不好。太过平易近人……该怎么说? 走出乾清宫暖阁,回望琉璃瓦泛起的金光,杨瓒默然许久,仍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申时中,杨瓒回到翰林院。 彼时,朝考已过,崔铣、湛若水、严嵩等三十人被改为庶吉士。王忠在朝考中列在第三十名,恰好搭上末班车。 考中庶吉士,并不能马上授官。 依规章,三十人将继续在翰林院深造,由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桢,翰林院学士刘机教导。期间可分入六部观政,只是无品阶,也无权参与政务。 观政数日,三十人齐聚翰林院,难免有所争论。 杨瓒到时,只听有庶吉士道:“鞑靼屡屡犯边,掳我百姓,毁我良田,实是可恨至极!” 听到这个声音,杨瓒笑了。 王忠,王兄啊。 “此言确实。”又有一个声音道,“然鞑靼兵强马壮,边军屡有不敌,亦是实情。” “严兄是辱我大明军士?” “非也。”那个声音继续道,“依在下之见,北疆盖多荒凉之地,麦粟难生。不若引军民后撤,让出隔界,经年焚烧枯草,广修堡寨,铸以墙垣,阻鞑靼诸部南下。” “荒谬!” “太祖高皇帝开国,太宗皇帝迁都,逐鞑靼于北。你竟要舍地予贼?!” “严嵩,你之言同奸贼何异?!” “吾一心为国,尔等何出此恶言?” 严嵩?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杨瓒顿时愣住。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严嵩吧? 第二十八章 争执 “轻启边衅,实非善举,动辄劳民伤财。胜则罢,败则损兵折将,致边民流离,边疆不得宁日。” “不战先言败,胆气何在?” “尔之胆气,实为匹夫之勇!边民退入边堡墙垣,焚烧枯草,自可坚壁清野。边军以逸待劳,设下陷阱,伺边寇来犯,引其入狭道,分而击之,不能大胜,也可灭其气焰!此方为长久之策!” “边民后撤,开垦的田亩便要荒废,边军躲入土堡,无异助涨鞑子气焰,弱我军心国威!” “无知!” “国贼!” 争执声越来越大,隐隐带上了火气。 杨瓒听得皱眉。 很显然,认为当撤民让地,烧枯草为隔带的不只严嵩,三十名庶吉士,小半都持此种观点。 王忠等人据理力争,更举出永乐朝太宗皇帝饮马草原,驱逐瓦剌鞑靼的实例,仍是无法彻底驳倒对方。 连年天灾,鞑靼屡次犯境,烧杀抢掠,边境连连告急。 羁縻卫所名存实废,边军兵额不足,募兵需向朝廷讨粮讨饷。户部找上内阁,三位相公胡子头发一把抓,连洪武年间的开中法都搬了出来。 可就算恢复商屯,仍是治标不治本。 粮饷实额发下,中途便要少去大半。余下的,仍要被卫所官军吃空饷。 足额一千五百人的卫所,实际只有七八百人。面对占优势兵力,机动性相当强的鞑靼骑兵,胜面实在不大。 洪武年间,徐达常遇春能领兵驰骋草原,追得北元皇帝贵族满世界逃命。 永乐年间,瓦剌鞑靼见到红色鸳鸯战袄,听到明军的号角都要抖三抖。 明初,明军骑兵能挥舞着狼牙棒在马背驰骋,和鞑靼瓦剌骑兵对捍而不落下风。如朱权等藩王更能光着膀子冲锋陷阵,砍瓜切菜般杀个痛快。 换成现在,别说上马挥棒,能不能抡动都是个问题。 试问,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杨小举人出身宣府,对边军的战斗力相当有发言权。 不客气点讲,能打的着实能打。不能打的,三个捏在一起,遇上鞑靼照样歇菜。 能击退鞑靼的卫所,多以募军为主力。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延续百年的卫所制度,已经开始驰废。 边民后撤,听起来可行。但长此以往,于国于民都是大患,实不可取。 一步退,步步退。 狼性贪婪,割肉饲狼不会换得感谢,只会被视为软弱,令其更加贪婪,欲壑难平。 然以眼下情况,主战者是一心为国,主张撤边民入城垣者,未必就是卖国。 正如燃起元末烽火的黄河水患,下令征调民夫的脱脱,绝对是王朝铁杆,仍是好心办坏事,挥笔斩断了元朝不到百年的国祚。 杨瓒入选弘文馆,为皇太子讲学,身份过于敏感。纵有千般思量,也不可能踹开房门,当面和众人争辩。 又听了一会,杨瓒无声叹息。 翻来覆去,谁也说服不了谁。既不能参与其中,听着也是闹心。 转身行过拐角,径直走向左侧第二间值房。 听到敲门声,一身青色官袍的谢丕从房中走出,见是杨瓒,颇有些惊讶。 “季珪为何在此?” “谢兄。”杨瓒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已回文华殿,小弟特来寻谢兄。” 谢丕侧身,请杨瓒入内。 见桌上高堆一摞卷册,另有抄录到一半的书卷,杨瓒有些不好意思。 “小弟打扰谢兄了。” 谢丕摇摇头,待书吏送上温茶,望一眼窗外,微微叹息。 “纵是季珪不在,我也是无心抄录。季珪寻来,正好说话。” 杨瓒入值弘文馆,未时前都不在翰林院。 谢丕却是早早坐在值房,听着这群庶吉士吵来吵去,吵个没完没了,头大如斗。 “从早上就开始吵。”谢丕坐到杨瓒对面,难得出口抱怨,“朝中诸公都无法下决议之事,吵得出正道来吗?” “对此事,谢相公可有想法?” 谢丕止住杨瓒的话,站起身,见窗外并无书吏行过,方道:“家父亦是难以决断。前些时日,巡抚都御史杨一清上奏,请朝廷重设狭西灵武监之武安苑,启用牧军。同时弹劾了不下三名边将,朝中吵得更厉害。” 杨瓒沉默。 牧军之事他不了解,对边将的处置绝不会轻。 “内阁现下也不好决断。开中法尚未重启,灵州之围虽解,鞑靼仍未退回草原,怕是到六月都不会消停。” 谢丕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值房外的动静。闻吵嚷声渐小,同杨瓒相视一笑,大概是刘学士出面了。 侍读侍讲品阶不够,张学士在文华殿,能压住这群庶吉士的只有刘机。 “入六部观政多日,下月将要授官,如此吵嚷,实是不成体统。” 事实证明,谢丕还是将同年们想得太过“君子”。 第35节 刘机之所以出面,全因书吏来报,三十名庶吉士分作两派,争执不出结果,干脆动起手来。笔墨纸砚齐飞不说,如王忠般悍勇,抡拳头不过瘾,圆凳都举了起来。 “闹得不成样子,您老还是去看看吧!” 这般英勇无畏的庶吉士,实在是少见,必是六科给事中的最佳人选。 杨瓒和谢丕未见其景,自然不晓得伤的都是谁,更不知道严嵩被王忠重点关照,两眼乌青,额头蹭下一层油皮,最后被抬出值房。 两人对坐饮茶,继续谈论北疆之事。 “依贤弟之见,战如何,撤民又如何?” 斟酌片刻,杨瓒道:“若要战,必要做好万全准备。然北疆缺粮,马苑荒废,鞑靼强悍,胜负委实难料。” 谢丕微微皱眉。 “鞑靼贪婪,若行焚草铸墙之策,必为其所趁,更将侵边扰民,得寸进尺。” “谢兄。”杨瓒道,“瓒之意并非撤民。” “哦?”谢丕面露不解。 “于战事,瓒不敢轻言,然有一比,谢兄尚可一听。” “何比?” “瓒祖籍宣府,世居涿鹿。自天顺成化至今,族人凡有余力,必要增置祭田,翻修祠堂。”顿了顿,杨瓒继续道,“自幼,瓒便听父辈教导,祭田乃祖业,后代子孙万不可舍。” 话至此,谢丕终于了悟。 “一家之地尚不可舍,一国之地又岂能轻弃?” “瓒知朝中诸公皆一心为国,然太祖高皇帝开国,驱北元于塞外,复我华夏地,重开大宋天。太宗皇帝迁都于北,言天子为国守门,何等壮怀豪情。” “杨贤弟……” “瓒不才,不敢言为国杀敌,却知一个道理,北疆之地荒芜,不生麦粟,然一草一木,一土一地,皆我大明先烈之业,岂可轻言弃之?” 一番话并不慷慨激昂,语调也未升高半分,谢丕仍是觉得气血上涌,澎湃之情汹涌于胸。 “战事如何,瓒不敢轻言。于边民屯田,输送粮秣倒有几分见解。虽才蔽识浅,道出来,谢兄当可一哂。” 话说完,杨瓒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庶吉士的争执,他不能参与。这番话堵在心里,却是不吐不快。 许久,值房内都没有声音。 谢丕忽然端起茶盏,没有忙着饮,平举至面前,正色道:“我敬贤弟。” 杨瓒微一挑眉,同端起茶盏,口中则道:“小弟盏中已空。” 好不好,先满杯再言其他? 反正茶水乃翰林院所出,无限量供应,谢兄何必小气。 谢丕绷着表情,只嘴角一个劲的抽啊抽。 两息之后,终于没忍住,砰的一声放下杯盏,当面破功。 “好你个杨季珪!” 谢修撰怒而拍案,眼中却染上几分笑意。 书吏捧着卷册行过,奇怪的转过头,今儿是什么日子?庶吉士打群架,谢状元都沾上了火气? 文华殿中,朱厚照苦苦捱过两个时辰,总算送走张学士。 推开纸笔,毫无形象的趴在桌上,顿觉慢脑袋都是之乎者也,烦躁得想要大喊几声。 张永小心的瞅了两眼,吩咐宫人送上点心,亲自沏来香茶,巴望着太子殿下能消消火气。 好不容易哄得朱厚照眉眼舒展,却发现谷大用和刘瑾都不见踪影。 “那两个去哪了?” 朝高凤使了个眼色,张永退出殿外,找来一个小黄门,问道:“可见着了刘瑾和谷大用。” 小黄门不敢隐瞒,忙道:“回张公公的话,刘公公一刻前出了文华殿,谷公公得信,也跟了上去。” “你可知往哪去了?” “奴婢打眼瞧着,像是坤宁宫里的钱女官来寻,刘公公才走的。谷公公跟在后边,刘公公似不知晓。” 坤宁宫? 钱女官……钱兰? 张永双眼微眯,也不说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的不是金银,而是五六块糖糕。 “拿去和你兄弟分了吧,往后机灵着点,有风吹草动立刻报与咱家。” “谢张公公!” 小黄门捧过荷包,欢天喜地的去了。 净身入宫不到两年,能在文华殿扫地都是烧了高香。 张永给他银角子,转眼就会被其他中官抢去,说不得还要留伤。不如这些糖糕,无需担心被抢,还能给自己和兄弟甜甜嘴。 又站了一会,张永细思小黄门方才的话,嘿嘿一笑。 坤宁宫,钱兰,刘瑾,谷大用。 嘿! 看来,姓谷的也恨上了姓刘的。 上次司礼监没能收拾了刘瑾,反让他靠上了坤宁宫。八成是王公公的主意,透出刘瑾攀咬谷大用的话,不愁对方不恨他。 皇后娘娘被天子下令闭门,见不着圣颜,这是想着法往太子身边使力气? 张永袖着手,折身返回殿中,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皇后久得帝宠,独掌凤印,亲子又为皇太子,行事愈发张扬,没了顾忌。 现今看来,天子也不是事事能容。 再者,皇后娘娘是不是忘了,宫里还有位吴太妃? 那位可是英宗钦点的宪宗皇后,出身将门,性格刚烈。敢打万妃廷杖,更在冷宫中保全天子性命,最终熬死了先帝和万妃,虽无实封,仍安享“太后”尊荣。 越想越觉得刘瑾在自寻死路,张永一溜小跑着去见朱厚照,打算再添把柴。他和刘瑾有宿怨,就算不能一下将他按死,让他失了太子的宠信也是好事。 彼时,刘瑾正跪在坤宁宫里,小心回话。被问到太子讲学的事,难免添油加醋,说了杨瓒几句坏话。 杨瓒不喜刘瑾,刘瑾也不喜杨瓒。 直觉告诉刘瑾,不尽快想法扳倒杨瓒,倒霉的九成会是自己。毕竟,太子手边的闲书,可都是他通过焦侍郎倒腾进宫的。 “那个杨编修竟如此大胆?” “回娘娘,不仅如此,奴婢还听说……” “听说什么?” “那杨瓒颇得李相公赏识,对李郎中也颇为推崇。” 又是姓李的! 听到刘瑾谗言,张皇后顿时怒上心头。 “你回去传本宫之言,告诉太子,那姓杨的不是好人,休要轻信!” “奴婢遵命。” 刘瑾磕头,心中却在嘀咕,皇后娘娘当真是独宠久了,做事不过脑子。暗中叫他来,却要明着给太子传话,这是生怕天子不知道? 谷大用候在坤宁宫外,眼见着刘瑾进去,足有三刻没出来,不由得暗暗冷笑。 好你个刘瑾,咱家倒要看看,你怎么死法! 又过小半刻,刘瑾从坤宁宫里出来。谷大用忙隐藏身形,狠狠盯了他一眼,寻另一条路返回文华殿。 张永和谷大用一起发力,朱厚照摔了茶盏,刘瑾被踹了窝心脚,直接在殿前跪着,不许起来。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满脸阴沉。 皇后是他亲娘,可亲娘也不能这么干! 有事寻他,他还会不去?背地里寻他身边的太监,当他是什么?! 朱厚照生在皇家,兄弟早殇,弘治帝不会教他防备兄弟,却不会漏下分封在各地的藩王。 宫廷的隐私,后宫的诡计,成化年间的风雨,朱厚照也晓得一些。皇后的举动,哪怕是为他“好”,也是犯了忌讳。 朱厚照坐着生闷气,抄手又丢出一只茶盏。 刘瑾趴跪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乾清宫内,弘治帝得宁瑾回报,脸上没有怒色,只有无尽的疲惫。 “宁老伴,朕是不是做错了?” “陛下……” “朕总想着,朕年轻时苦,她陪着朕一起苦,整日里担惊受怕,还要笑着宽朕的心。” 回忆起往日,弘治帝愈发感到疲惫。 “朕念着她的好,每每心软,放过……可她这是要做什么?真要逼着朕不顾夫妻情分?” “陛下,娘娘许是担心太子殿下。” “担心?是啊,担心。” 弘治帝低暔两声,闭上双眼。 “唤扶老伴来,去坤宁宫传朕口谕,皇后有恙,闭宫。钱兰那奴婢,直接杖毙。” “奴婢遵命。” “凤印暂收回印绶监,内廷交由司礼监,内宫暂请吴太妃掌管。” “是。” 口谕只言皇后有恙闭宫,请吴太妃掌管内宫,却没有道明时日…… 第36节 宁瑾垂着头,愈发不敢出声。 第二十九章 风起 一夜之间,内宫风云变化。 皇后凤印被夺,身前女官被杖杀,坤宁宫宫门紧闭,由司礼监派人看守。更有中官传旨寿宁侯府,非召不得入宫。 “本以为伺候皇后娘娘最是稳妥,哪承想……” 余下的话,无人敢诉之于口,然却清晰表明,坤宁宫中人心不稳,哪怕有品阶的中官和女官,也多是惶惶不安,未知前路如何。 消息传到文华殿,太子并未如往昔一般,寻机向天子求情。问安之后便直入偏殿,候翰林院修撰谢丕讲学。在天子面前,一句话都没多讲。 刘瑾在文华殿中跪了近四个时辰,一双膝盖险些跪废掉。被带到朱厚照面前,当即声泪俱下,哭成个泪人。 “奴婢对殿下绝无二心,一心只为着殿下……皇后娘娘召奴婢问话,给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不去啊……殿下恕罪,奴婢再不敢了!” 刘瑾一边哭,一边叩头,额前满是青紫,很快肿起。 可怜兮兮的趴在地上,不忘咬牙发誓,他日得势,必要将今日害他之人一一斩尽杀绝! 最终,刘瑾哭得朱厚照心软,命得以保住,也没被赶出文华殿,却再不如往日得宠。 天子一道旨意,坤宁宫寥落,清宁宫被推到风口浪尖。 经历过成化年风雨的宫人都在思量,不晓得这位会做出些什么动作。 想当年,万妃何等盛宠,何等的威风,仍是被这位打了廷杖。 虽说也是万妃自找,故意挑衅皇后,试图引来天子的怒火。但恐怕她自己都没能想到,这位平日里不动声色,看起来好欺负的皇后,竟然真的敢大动干戈,行她廷杖! 上了年纪的宫人中官,至今都记得那场廷杖。 不可一世的万宫人,被打板子也会涕泪交加,惨叫连连。打到后来,更是只剩一口气。什么威风盛宠都不顶用。 自那之后,宫里的人方才知晓,英宗皇帝钦点吴氏,并非只因其舅有救驾之功。 只可惜,成化帝为万妃所迷,痴心不改。明知皇后无错,仍不顾先帝遗命,夺去凤印,一道圣旨打入冷宫。 万妃虽然报了仇,出了气,却始终没能如愿以偿,登上皇后的宝座,到死都是贵妃。 她太小看朝臣的能力,读书人的固执。 文臣拧起来,皇帝都要告饶。 廷杖? 随意! 打死了名留青史,打不死就要上奏! 吴太妃对今上有养护之恩,今上被封太子之时,亦被先帝接出冷宫,封为淑妃。今上登位之后,更被奉入清宁宫,享受太后尊荣。 弘治帝本欲请吴太妃入仁寿宫,但被后者坚定拒绝,只能作罢。 “陛下仁慈,终不可违逆祖宗规矩。” 经历过万妃阴霾,天子薄情,冷宫寂寥,吴太妃心如死灰,连清宁宫都不想住,只想寻个安静处了却余生。 奈何弘治帝孝心不变,只能领受圣恩,安住清宁宫。 自弘治元年至弘治十八年,凡祭典佳节,除必要,吴太妃少有露面。 平日里不簪花钿,不着大衫,只同道经檀香相伴。许多弘治年进宫的中官宫人,甚至不知道清宁宫里还有一位太妃。 相隔十几年,随天子一道谕令,吴太妃重回众人视线,执掌内宫。司礼监和女官司都在观望,想看看这位成化废后会如何的雷厉风行。 让众人跌破眼镜的是,吴太妃一身道袍走出清宁宫,先去乾清宫拜见天子,随后就去了坤宁宫。 天子同吴太妃说了些什么,除宁瑾等少数几人,无人晓得,也少有人敢打听。 皇后拒吴太妃于宫门之外,硬生生让后者等了半个时辰,才遣宫人敷衍一句:“皇后娘娘凤体有恙,不便见太妃。” 天子都要尊重的人,皇后一句话就打发了。 此事传到司礼监,王岳和戴义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皇后这是做什么? 明着对天子不满? 换成以前,天子未必往心里去,一笑也就罢了。现下是什么时候,闭宫都不能让皇后擦亮眼睛,回过味来? 作为事件中人,吴太妃的反应极是平淡,半句话不说,又回了清宁宫。 待宫门关上,回到静室,伺候她近四十年,跟着她从冷宫出来的女官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娘娘,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早年间没见这样啊。” “跟着我吃斋念经,长年累月不出宫门,你也是愚了。”吴太妃摇摇头,“想想当年的万氏,皇后这才哪到哪。” “可皇后娘娘同万氏……”怎么能一样? “吃过她的苦,受过她的罪,未必就不会照样学。” 吴太妃打断宫人的话,示意宫人也坐下。 相伴几十年,早如亲人一般。在外还要做做样子,回到清宁宫就没那么多规矩。 “娘娘,皇后娘娘这样可怎么成?” “不成还能如何?” “娘娘别怪奴婢多嘴,”女官迟疑道,“今天见着陛下,都快瘦脱了形,奴婢差点认不出来。太子殿下未及加冠,皇后娘娘又是这个样。奴婢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真有那一日,谁又能管束皇后?内宫又会是什么样?奴婢越想,心里就越是打鼓。” 不出清宁宫,也听过两位国舅爷的贪婪无度,放肆无状。仗着酒醉,连帝冠都敢戴,御帷都敢窥伺,还有什么不敢做? 皇后得知之后,不斥责兄弟,反哭求皇帝将敢直言的中官何鼎下狱,绝不是一句“糊涂”能掩过。 这样不知事的皇后,不省心的外戚,难怪陛下忧心。 “道家言,奢者富而不足,俭者贫而有余。能者劳而府怨,拙者逸而全真。”吴太妃叹息一声,发鬓雪白,双眼却极是清明,“繁华迷眼,权势惑人。一旦迷入心中,便是想拔都拔不出来。” “娘娘,您早知皇后娘娘会如此?” “这世上有一种人,能同患难,不可共富贵。” 吴太妃轻轻摇头,道:“天命自有定数,我曾劝过皇后,人生不过数十载,苦尽甘来理当惜福。可惜我是人老语薄,没半点用处。” 如果皇后能听进去,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娘娘,陛下请您执掌内宫,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傻子。”吴太妃忽然笑了,“我还能活几年?本想着劝劝皇后,不要和天子这么拧着。如今看来,还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 女官没有接话,只是愈发忧心。 “这些年捧着经书,终是无法悟道。可见我是凡体俗胎,修不成真人。盼着早点去见先帝,又要遇上万氏,也是腻味。” 今上奉她如太后又如何? 归根结底,仍是个废后。别说同先帝合葬,连皇陵都难入。 “娘娘……” “这本道经是晋王送来的。”吴太妃取出一本经书,装入木盒,递给女官,“你拿去司礼监,交给王岳,他知道该怎么做。” “奴婢遵命。” 女官退下,吴太妃重新燃起檀香,开始诵读经书。字句流过脑海,印入心底,却再寻不回往日的宁静。 阴月时节,又将风起。 弘治十八年,农历四月辛丑 天际雷鸣,狂风骤起,京城忽降一场大雨。 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马驴嘶鸣,猫狗四窜,仿佛地动将临。 翰林院值房内,杨瓒被雷声惊到,手微颤,墨迹滴落,瞬息渗透纸页,刚抄录到一半的历文当即作废。 闪电划过长空,风声呼啸卷过,雨水倾盆。 值房外行走的书吏不及躲避,顷刻被打了个透心凉。 运气好的,正巧走到杨瓒顾晣臣的值房外,告罪一声,好歹能躲躲雨。 运气不好,立在张学士和刘学士的门外,只能缩到廊檐下,要么快跑几步,寻个好说话的侍读侍讲,借地暂避两刻。非是两位学士铁石心肠,实在是上下有别,哪怕主动将门敞开,书吏也不敢迈进半步。 雷声不停,闪电嘶吼,天像是被破开一个口子。 阴云密布,白昼犹如黑夜。 燃起烛火,火光映在墙上,牵出扭曲虚影。 杨瓒无心抄录,干脆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耳边传来两个书吏的说话声。 “论理,四月天不该有雷雨。” “这雨来得实在奇怪。” “这几年天灾人祸,老黄历早不顶用。” “去岁金陵地动,河南生蝗,今年中都又遭了大水,当真是年气不顺。” “是啊。” 书吏声音渐小,杨瓒重新磨墨,思量着是否同小冰河期有关。 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廊檐垂下千条流瀑,连成一片雨幕。 申时中,雨水停歇,书吏忙谢过杨瓒,匆匆离开值房。 杨瓒停下笔,收起抄录好的卷宗,微微皱眉。今日怕是录不完了,后日轮值弘文馆,明日恐要忙上一天。 看一眼滴漏,杨瓒走出值房,迎面遇上谢丕。 “杨贤弟。” “谢兄。” 谢丕满脸笑容,热情得有些奇怪。 寒暄两句,见杨瓒面露疑惑,终是道明来意:“听贤弟向吏部递了条子,欲回乡省亲,可能缓些时日?” 第37节 “为何?” 说话间,两人已行出翰林院,谢丕压低声音道:“家父看过杨贤弟论农商的文章,很是赞赏。日前带去文渊阁,李阁老亦有肯定之意。” 杨瓒仍是疑惑,这和他回乡省亲有何关联? 谢丕不再藏着掖着,从袖中取出两份名剌。 “这是家父和李阁老的名帖,贤弟得空,可过府一叙。” 捧着阁老的名帖,就像怀抱两块金砖。 别人做梦都求不到,杨瓒接来就是两张,凑了个好事成双。 “多谢以中兄。” 这个时候,推辞就显得过于虚伪。大方接下,准备好自己的名帖,寻个合适的日子上门拜访,才是最正确的应对方法。 “杨贤弟客气。” 送出名帖,谢丕便完成任务,告辞之后,掉头折返。 此时,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已开始巡视城内各处,遇有积水屋塌,第一时间便要解决。 杨瓒一路行来,遇上了两个千户,五六个锦衣卫百户,其中却没有顾卿。 一丝莫名的失望自心中升起,果然是美人难见,好兆头难寻。 授官已有半月,杨编修仍住在福来楼。 官牙介绍的宅院,不是价格太高,就是离城太远。杨土报于杨瓒,后者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在客栈里住着。 有皇帝的赏赐,稍贵些也能买下。但考虑到朝中的御史言官,还是小心些为好。 回到客栈,未见杨土,倒遇上王忠李淳三人。 “杨贤弟。” 王忠已在城内置下宅院,程文和李淳也得到吏部批文,外放为县令,不日将要启程赴任。 “这一去即是天南海北,非任满难以相见。” 程文籍贯蓟州,外放之地为平凉府,任隆德县令,狭西布政使司辖下。 李淳祖籍宣府,外放太原府,任临县县令。 相比程文,李淳的官路更不好走。 太原是晋王封地,既要面对布政使司的上官,又不能得罪晋王府的属官,纵是八面玲珑,也难保事事万全。 况且,朝廷还有不成文的规定,外放到藩王封地的官员,同时负有“监视”藩王之责。稍有风吹草动,异常情况,必要快马飞送回京。 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却要背负如此重责,闹不好就要两面得罪,不得善终。承受力差点的,不崩溃也要辞官挂印。 官授七品,李淳不见半点喜意,反而满脸苦色,在场三人都能理解。 王忠提议,在李淳和程文离京之前,四人必要聚上一席。 “杨贤弟不能饮酒,以茶代酒,为两位同年送别,也是一段佳话。” “小弟自当从命。” 敲定送别之日,送走王忠三人,杨瓒回房收好两张名帖,按了按额角。 算一算时间,吏部的批文应该就在这几日。然要拜会阁老,又要为李淳和程文送别,省亲的日子怕要推迟。 只可惜,杨编修做梦都想不到,计划没有变化快,第二日到翰林院应卯,没等来请假的批条,却等来了大理寺寺丞。 “涿鹿县衙递送状纸,请杨编修随本官前往大理寺。” 邓璋绷着脸,也不说明是什么状纸,只请杨瓒走一趟。 带人往大理寺,需要寺丞亲自前来? 不等杨编修问清缘由,惦记多日的锦衣千户突然出现,立在翰林院前,拦住邓璋,口称奉锦衣卫指挥使之命,请杨瓒前往北镇抚司。 “锦衣卫办事,邓寺丞可行个方便。” 邓璋脸绷得更紧,顾千户半步不让。 锦衣卫和大理寺的官员剑拔弩张,翰林院的庶吉士顾不得吵架,都出来看起了热闹。 杨瓒左右瞅瞅,突然生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念头:这是水表大叔和快递小哥同时上门?接下来,会不会有人邀他上楼顶一叙? 摇摇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涿鹿县的状纸? 沉吟两秒,杨瓒心头微沉。 第三十章 好人缘的杨编修 锦衣卫和大理寺的对峙,以扶安的到来而宣告结束。 “天子宣杨编修乾清宫觐见。” 天子宣召,自然要让路。 庶吉士们无热闹可看,陆续返回值房,重拾之前话题,继续争执不休。 头上仍有些红肿的严嵩立在原地,目送杨瓒行远,表情很有些复杂。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同为今科进士,彼此间的差距却已是天地之遥。 杨瓒离开翰林院,心有疑问也不好开口,只能一路沉默,随扶安行至乾清宫。 刚到殿前,杨瓒眉间便是一皱。比起之前,乾清宫的氛围愈发肃然,药味也愈发重。行动间,宫人中官均是小心翼翼,走路都踮着脚尖。 天子旧病难愈,太医院先时开的方子都不顶用。 眼见天子逐日消瘦,水浆不入,每天只能靠丹药撑着,譬如饮鸩止渴,自院判之下都是眉头深锁,心焦如火,却始终想不出好办法。 杨瓒走进殿内,候中官通禀。 等了足有盏茶时间,才见扶安从内殿行出,眼圈似有些红。 “杨编修随咱家来。”转身时,扶安不忘低声叮嘱,“陛下问什么,杨编修照实说。但回话时千万小心,莫要引得陛下动怒。” “谢公公提点。” 杨瓒知道,扶安未必是想结好自己,但情总是要领。 扶安点点,先行两步,道:“陛下,翰林院编修杨瓒请见。” 龙榻前,宁瑾小心伺候,说话都不敢大声。 见到杨瓒,弘治帝勉强靠坐起身,眉发稀疏,面色青白,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龙袍空荡荡的披在肩上,已有几分大渐弥留之态。 杨瓒不敢多看,跪地行礼,口称:“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 弘治帝虚抬起手,嘴里像含着核桃,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谢陛下。” “可知朕为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真不知?” 虽然病势尪羸,弘治帝仍是目光锐利,威严仍不减半分。 杨瓒胸中发紧,道:“陛下,臣当真不知。” “大理寺寺丞为何寻你,涿鹿县的状纸是怎么回事,你总该知道?” 沉默两秒,杨瓒深吸一口气,再次跪倒在地。 “陛下,臣有罪。” “何罪?” “臣于斩衰殿试,面君不言,故而有罪。” “哦。” 弘治帝声音愈发含糊,宁瑾忙碰上温水,小声道:“陛下,您润润喉咙。” “不必。” 推开茶盏,弘治帝按了按额心,也不避开杨瓒,让宁瑾取来丹药,连服三丸。两息过后,脸颊涌上一抹诡异的潮红,精神略微好了些,说话也清楚许多。 杨瓒依旧跪在地上,头微垂,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明知故犯,当罪加一等。” 见杨瓒直挺挺的跪着,未见惊慌之色,弘治帝微微点头,道:“然朕观你素行端良,操履严明,非是贪图权势荣华之徒,更非杀妻求将之辈。” “陛下之言,臣不敢当。臣请陛下责罚!” “不必急着请罪,只向朕明言,此事背后可有隐情?” “回陛下,臣……” “起来说话。” “是。” 杨瓒站起身,梳理杨小举人的记忆,直接道出杨、闫两家宿怨,又将家信及快脚陈述之语禀明。 “陛下,臣自家书察觉蹊跷,逼问快脚方才得知,闫家同县衙主簿沆瀣一气,擅改正役,又向酷吏使银,不过一月,臣族中累死十余人,家家举白,人人麻衣,却是求告无门!” 弘治帝没有出声,许久方道:“既已知晓,为何不禀明朝廷?” “陛下,出事之时,臣身在京城,手中并未有实据。” “殿试之时为何不言?” “陛下取才之日,臣不敢妄言。” 第38节 “如今事发,不怕朕治你不孝不亲之罪?” “陛下,”杨瓒行礼,沉声道,“臣甘冒不韪,只为求得洗雪逋负,以慰族人之魂。纵被朝廷问罪,臣亦心甘。” 能活,没人想死。 但他穿越一遭,顶了杨小举人的身份,家人和族人就是他的责任。他可以在弘治帝面前说谎,仍选择说实话,赌的是弘治的仁厚,赌的是天子亦有慈父之心。 杨父连丧两子,仍在信中隐瞒实情,述说平安。弘治帝病入膏肓,在太子面前亦要强撑不倒。 由此及彼,杨瓒斩衰殿试,于理当责,于情有原。端看天子之意。 药香渺渺,殿内陷入沉寂。 杨瓒双目低垂,背脊愈发挺直。 “夺去功名,充军流放,你也不悔?” “回陛下,臣不悔。” “古有言,十年生聚。”弘治帝道,“朕观尔素日沉稳,为何行此鲁莽之事?” “陛下,古人亦有言,潜遁幽岩,沉冤莫雪。”杨瓒坚定道,“臣若后退一步,一族沉冤永难昭雪。以闫氏之恶行,必将步步紧逼,杨氏一族危如累卵,恐将门殚户尽。” 殿试得中,尚可为族人寻一条生路。如他不考,闫氏必更加肆无忌惮,杨氏一族都有性命之虞。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扶安急得额头冒汗,不是叮嘱过杨编修,莫要引陛下生怒!这位怎么还顶上嘴了? 未料,弘治帝并未发怒,反而缓缓笑了。 “好。” 一个好字,便如云开雾散,压在杨瓒肩上的巨石,瞬间被移开。 “扶老伴。” “奴婢在。” “大理寺既接了状子,不能不问。你和杨爱卿走一趟吧。” “奴婢遵命。” 扶安擦擦汗,看向杨瓒的目光,已同之前大为不同。 这位当真是吉星高照,鸿运当头。 天子最重孝亲,杨瓒斩衰殿试,非但没有被问责,轻飘飘几句话就被夸了“好”字。 让他到大理寺一趟,分明是天子要给杨编修撑腰。明着告诉大理寺上下:天子要护杨编修,该怎么做,自己看着办。 杨瓒再拜,起身之后,随扶安离开。 殿门关上,弘治帝再撑不住,滑倒在榻上。 “陛下,可要唤太医?” “不必。” 弘治帝闭上眼,声音现出疲惫,“宁老伴可是不解,朕为何要护着杨瓒?” “奴婢愚钝,陛下行事必有深意。” “牟斌查宣府,杨氏的事,朕早已知晓。” “那……” “恩荣宴上,太子若是多问一句,今天这状子也不会递到大理寺。”弘治帝无奈叹息,“终是太过年少。” 年少? 是说杨瓒,还是太子? 宁瑾不敢回话,更不敢细想,小心为弘治帝搭上锦被。 “涿鹿,京城。”弘治帝像在自言自语,“闫氏,又是闫氏!一个佥都御使,果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 “息怒?”弘治帝反而更怒气,语气渐急,“朕钦点的今科探花不孝不亲,朕亲选入弘文馆之人丧德败行,朕赐字之人乃奸猾谄媚之徒,这是状告杨瓒?这是在寻朕的不是!”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保重?朕还能活几天,这些跳梁小丑就迫不及待!”弘治帝连连咳嗽,“这是盼着朕早点死!” 宁瑾忙着递上温水,见帕子溅上点点血腥,骇得瞪大眼睛。 “陛下!” “太妃送到司礼监的那本经书,就是在给朕提醒,有藩王不老实!朕还不能死,没把后事安排妥当,太子登上大位,也会……” 余下的话,弘治帝没能说完。 握在帷帐上的手指乍然松脱,山岳崩倒,人事不省。 “陛下!” 宁瑾不敢碰弘治帝,忙奔出内殿,惊慌道:“快,宣太医院院判!” 少见宁公公如此慌乱,乾清宫内众人顿感不妙。顾不得宫规,两个宦官飞奔往太医院。 待太医院院判赶到,为弘治帝施针,才险险将人救了回来。 收起金针,院判与同行的两名太医都是心焦如焚,只不敢漏出半分。 今番天子能够醒转,已是万中之幸。若是再来一次,怕是…… 弘治帝醒来,第一件事不是询问病情,而是令人传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君臣二人独在内殿,连宁瑾都退出殿外。 近半个时辰,牟斌才从殿内走出,脚步声渐重,刚正的面容上隐现几分杀机。 此时,杨瓒已被扶安一路“护送”到大理寺。 大理寺卿杨守随亲自坐堂,左右少卿同列下首。 邓寺丞位在三人之下,眉间紧蹙,对杨瓒很是不喜。联系到涿鹿县递送的状子,虽未将杨瓒归入奸佞一流,对他的印象也是极差。 扶安同杨寺卿见礼,口称奉天子之命,送杨瓒到大理寺复问。 “咱家只在一旁听着,待回宫后向天子禀明。对堂上之事绝不干涉,请杨寺卿秉公执断。” 杨守随顿感牙疼。 不干涉? 这位明晃晃的戳在堂上,口称奉天子之命,真能当做没看见? 杨寺卿牙疼,头更疼。 早知道,今日就该告假! 左右少卿面面相觑,对杨寺卿的处境颇为同情。看来,部分时候,做二把手也没什么不好。 邓寺丞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忽见有书吏在堂下报,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送来名刺,点名交给杨瓒。 “戴御史?” 杨寺卿微愣,这个时候送名帖? 不等众人想明白,又有书吏来报,继左都御史之后,右都御史史琳送来名刺,依旧是给杨瓒。 堂上官员同时默然,齐刷刷看向杨编修。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杨瓒很无辜,同样不解。 他和这二位实在不熟,只在殿试有过一面之缘。为何会送来名帖,当真是一头雾水。 “杨编修不知?” “下官委实不知。” 两位都御史的名刺只是开头,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又有两张名帖送到。 “户部尚书韩文遣人送来名刺,请杨编修择日过府。” “吏部尚书马文升遣人送来名帖,下月寿宴,请杨编修过府。” 如果这还不够刺激,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三张名帖送进大理寺,差点将大理寺上下官员砸趴下。 大理寺卿沉默。 左右少卿无语。 连刚正不阿,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邓寺丞也是默然。 蒙天子回护,一干重臣折节下士的今科探花,翰林院编修,会是不亲不孝,丧德败行之人? 这状纸还怎么复问?案子还怎么复审? 杨寺卿猛然想起,杨编修不只是今科探花,更得天子赐字,赞其有君子之德。 多方联系起来,告状之人哪里是要拉杨瓒下马,分明是想扇整个朝廷巴掌,甚至是和天子过不去! 越想越是心惊,杨寺丞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心中发誓:如果涿鹿县令当面,他绝对会把这张状子团成团,塞进对方嘴里。 让你自作聪明,让你祸水东移,给本官吞下去! 吞不下去? 硬塞也要塞进去! 见到堂上一摞帖子,扶安也很是惊讶。仔细一想,又瞬间恍悟。 杨瓒被召乾清宫觐见,内阁六部必已得到消息。如刘阁老和马尚书等,都是历经宦海的人精,无需细想都能明白天子的意思。 原本,杨瓒这事便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斩衰殿试,甚至可言欺君。 往小了讲,杨瓒身在京中,距涿鹿县百里之遥,消息难通。族中殿试之后方才发丧,稍微含糊一些,自可从容脱身。 既然天子不欲问责,何妨做个顺水人情。 相对的,状告杨瓒之人却要倒大霉。 第39节 大理寺不能重判杨瓒,否则就是和天子,和内阁过不去。 一口气憋在心里,向哪里发? 涿鹿县衙按规章办事,不能大动干戈。想出气,只能寻那“无事生非”的源头! 杨寺卿坐在堂上,咳嗽一声。 杨瓒立在堂下,正要行礼,却被止住。 “涿鹿县衙递送文书著明,杨氏族中之事,杨编修并不知情。且于殿试后发丧,亦无斩衰面君之过。” 这张状子就是个烫手山芋,涿鹿县衙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原样又扔了回去。 不知者不罪。 天子都不问责,阁老尚书也摆明态度,他又何必在这讨人厌烦? 再者言,杨瓒被选弘文馆为太子讲习,若是判其不亲不孝,实乃无德之人,天子和太子都将颜面无存。 久经官场沉浮,杨寺卿知晓一个道理,该糊涂的时候绝不能精明过头。 按照涿鹿县递送的文书,杨瓒实无大过。若要追究,口头斥责一番即可。能将这个烫手山芋囫囵个礼送出大理寺,简直是求之不得。 于是乎,杨寺卿手一挥,杨编修实为被人诬陷,诬告之人着实可恨,大理寺必下令明察! 潜台词:不死也要脱层皮!再不解恨,骨头敲碎! 扶安笑着同杨瓒告辞,回宫禀报天子。 杨瓒在大理寺门口站了一会,忽然回过神,对送他离开的寺正道:“敢问刘寺正,可知北镇抚司怎么走?” 刘寺正看着杨瓒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个疯子。 这位杨编修到底在想什么,大理寺走一趟不算,还要到北镇抚司一游? 第三十一章 找上锦衣卫的杨编修 锦衣卫属上十二卫,下设南北镇抚司,同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虎贲卫等同为天子亲军,拱卫京师重地。 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务,专辖本卫法纪。 北镇抚司掌诏狱,奉天子钦命,可不经刑部大理寺对犯罪官员进行追查、逮捕、审讯乃至处刑。 南北两镇抚司各掌所司,各辖卫所。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常在北镇抚司,顾卿以功臣之后,领承天门指挥千户所,主管诏狱,权柄不在同知佥事之下。 杨瓒向刘寺正一番打听,确定自己不会走错,方才告辞离开。 目送杨编修的背影远去,刘寺正再次确定,这位杨小探花着实有胆,非一般人可比。 弘治朝的厂卫少动刑罚,称得上遵纪守法,指挥使牟斌亦是十分正直,有个不错的名声。但也没见哪个朝官闲着没事干,主动找上锦衣卫。 南镇抚司也就算了,偏偏是北镇抚司,还是主管诏狱的那一位! 吃饱了撑的吗? “果真是年头不对?” 刘寺正一边嘀咕,一边望向天空。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现下已是阴云密布,又有一场暴雨将临。 按照刘寺正的指引,杨瓒穿过两条长街,问过三名路人,才寻到锦衣卫承天门指挥千户所。 单看建筑外观,实在很难同“天子亲军”联系起来。 明朝官员不修衙,文武通用。锦衣卫负责稽查百官,更要以身作则。抓别人贪污犯罪,自己总不好大张旗鼓的砌墙修房子。 只不过…… 杨瓒抬头,视线溜过墙头,半晌无语。 墙面斑驳尚可以理解。大门破损,门轴轻微断裂,也不是问题。就算门板不翼而飞,也没谁脑子发抽,敢闯锦衣卫的空门。 问题是,墙头的草长到两掌长,随风摇摆,那叫一个婀娜多姿。 不能拔一拔? 毕竟身在皇城,好歹注意一下形象? 杨瓒在门前站了好一会,两三队校尉力士打眼前走过,时不时都要看他一眼,目光很是奇怪。 青色官服,打鸂鶒补,束乌角带,应该是个七品文官。悬着出入禁门的朝参牙牌,有极大可能是个翰林编修。 一名在宫门前见过杨瓒的校尉立即想起,先时顾千户至翰林院办事,就是为了这个杨编修! “可是杨编修当前?” “正是。” “杨编修稍待。” 校尉得了准信,当即前往内堂禀报。 不过几息时间,杨瓒就被请进千户所。带路的校尉很是客气,杨瓒心里有了底。看来,之前锦衣卫上门,应该不是自己犯事。 同斑驳的外墙不同,千户所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绕过虎啸影壁,地面均铺着条石。 五间厅堂,梁栋檐桷均有青碧绘饰。屋脊蹲伏瓦兽,不见半分安详,倒如凶兽般狰狞。 正堂门大开,顾卿却不在堂内。 “杨编修,这边请。” 校尉在二堂前止步,另有一名佩素银牙牌的锦衣百户引路。 “劳烦。” 杨瓒拱手,很是客气。 百户笑得亲切,“杨编修客气。” 比起沉默不言的校尉,这名百户很是健谈。 “在下钱宁,早闻得杨探花大名,今日能得一见,实是有幸。” “岂敢,杨某不才,钱百户谬赞。” 杨瓒笑笑,不得罪他,也不想同他过于亲近。 身为天子仪卫,锦衣卫的相貌身材都不错。但钱宁此人,总给杨瓒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如太子身边的刘瑾,一样不得杨小探花的眼缘。 下意识的,杨瓒想避开此人,越远越好,脸熟都没有必要。 钱宁仍在滔滔不绝,半点未察觉杨瓒的敷衍。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演武场,行至二堂。 堂门依旧大开,数名校尉力士分列两旁。 见到钱宁,一名校尉上前,抱拳行礼,道:“钱百户请止步,指挥使亦在堂上。” 杨瓒发现,提到指挥使三个字,钱百户不自觉的压下唇角,惧意之下,似藏有一丝恨意。 “杨编修,有缘改日再叙。” 百户是正六品,编修则是正七品。文武有别,锦衣卫的地位却更加超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钱宁对杨瓒过于客气,更让后者下定决心:日后遇到这个钱百户,必须绕道走。 “杨编修请。” 校尉手按刀柄,请杨瓒进堂。 不知为何,杨瓒心中突生一丝紧张。借着宽袖遮掩,握了两下拳头,深吸一口气,总算将突起的烦躁压了下去。 与设想不同,室内并非只有牟斌和顾卿。 地上跪着四个人,两侧各有百户校尉分立,气氛委实有些压抑。 杨瓒停下脚步,有些不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形。 锦衣卫审案? 看着不像。 目光扫过,于跪在最左侧之人身上稍作停留。虽身形消瘦,神情憔悴,五官相貌确有几分眼熟。 “杨编修。” 牟斌开口,打断了杨瓒的思绪。 想起自己站在那里,杨瓒忙收回心神。 “下官杨瓒,见过牟指挥使。” “杨编修多礼。” 意外的,牟斌很是客气。 顾卿立在牟斌右侧,仍是一身大红锦衣,腰束金带。侧首看过来,貌似……笑了一下? 杨编修以为自己眼花。 再看,顾千户风仪严峻,束带矜庄,哪有半分笑意? 一定是眼花了。 没出息。 暗自嘀咕一句,杨瓒整肃心神,专心同牟斌应对。 “先时贸然至翰林院寻杨编修,险生误会,万请见谅。” “指挥使言重。” 寒暄之后,牟斌话锋一转,道:“本官是个直性子,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去。请杨编修来,不为其他,实是为了认人。” 第40节 “认人?”杨瓒有些片刻的不解。 “顾卿。” “属下在。” “内中缘由,你解释与杨编修。” “是。” 顾卿应诺,上前两步,对杨瓒道:“先时京城有流言,隐指科场舞弊,杨编修可知?” 杨瓒点头。 祸起飞语,众议成林。曾参杀人的典故,古已有之。 流言直指谢丕,更牵涉到谢阁老。甚者,自己也脱不开干系。杨瓒曾担心过几日,但在殿试之后,所有的流言似一夜消失。 难道就是锦衣卫的关系? “此四人即是源头。” 示意杨瓒近前,顾卿道:“闻其中一人曾对杨编修有毁谤之言。请杨编修来,即为当面确认。” 至此,杨瓒方才了悟,牟斌口中的“认人”是怎么回事。 “下官尽力。” 认就认,没什么大不了。 视线扫过四人,最终仍落在左侧一人身上。 春闱放榜之后,福来楼内曾生出一场口角,牵涉到杨瓒和王忠等人,此人和闫大郎都在场。当然,还有闫璟。 只不过,在认出这人之后,杨瓒又有些为难。 “杨编修可有为难之处?” “这……”迟疑片刻,杨瓒终选择实话实说,“若下官没有记错,此人姓王,单名炳,乃今科贡士。当日在福来楼内,确对下官及同年口出莠言。” “杨编修可认准了?” “是,下官确认。” 之所以犹豫,盖因王炳与王忠同乡同姓。那日之后,隐约听王忠提起,两人似还有宗族瓜葛。 王炳犯事,会不会波及到王忠,杨瓒心中实在没底。 王忠以二甲靠后选中庶吉士,早惹了不少人眼。如果王炳被定罪,难免不会有人借题发挥。 翰林清贵不假,但在发迹之前,名声更显得重要。哪怕沾上一星半点干系,都会惹来上官不喜,官途不顺。最糟糕的,一辈子呆在翰林院,做个七品编修,八品典籍,终生别想出头。 现下,牟斌和顾卿没问,他不可能贸然帮王忠撇清。 那不是帮他,是在害他。 正为难时,安静跪在地上的王炳骤然暴起,似疯魔一般扑向杨瓒。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我必不与你干休!” 杨瓒不提防,没来得及闪躲,被王炳结结实实撞在腰上。劲道驱使,不由得后退两大步,眼见要撞到圈椅,突被一条手臂擎住。 淡淡的沉香味传入鼻端,杨瓒瞬间愣了一下,背部似火燎过一般。 “杨编修可无事?” “无事。” 杨瓒侧身让开一步。 顾卿收回手,转向被校尉压制的王炳,道:“带下去。” 声音没有起伏,却让王炳硬生生从疯狂中转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刹那间面如土色。 在被校尉拖出门之前,王炳突然大声呼喊:“闫璟害我!我愿指认!” 话出口,校尉当即停住。 顾卿并未理会,仍道:“押下去。” 闫家父子已被打上“藩王同党”烙印,早晚都要处置。王炳的指认,对天子无足轻重,倒是能给李阁老送个人情。 显然,牟斌也想到这点。 “遣人给李阁老府上递个信,别用本官的名义。” “是。” 杨瓒按着腰侧,眉间紧皱。 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只感到一阵阵钝痛,八成是被撞得不轻。还是早些回客栈,找个大夫看看为好。 “既已无事,下官可先告退?” “且慢。”牟斌突然变脸,收起笑容,肃然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杨编修暂留千户所内。” “下官正抄录年历,且需轮值弘文馆,恐有不便。” “事急从权,还请杨编修莫怪。” 什么? 不等杨瓒想明白,两个校尉大步走进堂中,奉牟指挥使之命,直请杨瓒往诏狱小住。 “哪?” 他没听错吧? “诏狱。” “下官并未犯罪。” “诚然。”牟斌点头,大方承认,“还请杨编修行个方便,本官自然也方便。” 将他无罪下狱,还要他行方便? 锦衣卫也不能这般不讲理,如此不要脸! “杨编修请。” 校尉如两座大山,杨瓒没有丁点办法。 穿越以来,这是第二次陷入困境。想要脱困,怕比登天还难。 如此看来,见到美人并非全是好兆头。 果真是迷信要不得。 杨瓒着实想不明白,牟指挥使究竟为何变脸,还变得这么快。 既然事无转圜,杨瓒不打算继续硬抗,住就住吧。总有放出的一天……吧? “牟指挥使,下官尚有一事。” “杨编修请讲。” “可否为下官请个大夫?”杨瓒苦笑道,“方才好似是伤到了。” 牟斌嘴角微抖。 这杨编修果真不是个善茬。锦衣卫指挥使在上,千户在侧,满地校尉力士,竟让人犯暴起伤人,传出去能笑掉王岳那厮的大牙! 杨瓒发誓,他绝没有讽刺之意。奈何做久了探子首领,遇事都好阴谋论。 “再者,”杨瓒自怀中取出几分名帖,道,“既然下官要在诏狱小住,这几份名帖,请指挥使帮忙送回客栈。不麻烦的话,还请遣人至三位相公和几位尚书御史府上解释,非是下官不识抬举,接下名帖却不登门,实是另有要事,他日必当面请罪。” 话落,杨瓒扶着腰,施施然和校尉去了。 牟斌立在堂上,捧着几分名帖,很有风中凌乱之感。 自国朝开立,凡官员入住诏狱,要么生无可恋,只求早死,要么破口大骂,一一问候厂卫十代祖宗。敢当面威胁锦衣卫指挥使,还让对方无话可说的芝麻官,除了杨瓒,大概找不出第二个。 顾卿丝毫不体谅上官的难处,抱拳行礼,离开千户所,亲自为杨小探花去请大夫。 诏狱也有大夫,家传绝学,治外伤手段一流。杨编修的伤,明显不在其列。 看着空荡荡的大堂,牟斌苦笑。 陛下,您可是坑臣不浅! 乾清宫内,弘治帝勉强用了小半碗清汤,再也用不下。 “陛下,您多少再用些。这汤是奴婢亲自盯着熬的,里面有太医的方子。” “撤了吧。” 弘治帝摆摆手。宁瑾无法,只得唤来伺候御膳的中官,将原封不动的碗碟撤下。 “牟斌可有消息送回?” “回陛下,尚未。只东厂上禀,半个时辰前,杨编修出了大理寺,去了承天门指挥千户所。” 弘治帝微顿,难得笑了。 “好。” “陛下?” “无事。让扶老伴到文华殿传朕口谕,弘文馆讲习暂停,半月后再开。” “奴婢斗胆,若是太子殿下问起?” “若太子问起,便让他来见朕。” “是。” 扶安领命离开之后,弘治帝撑着坐直了些,对宁瑾道:“朕写一道密旨,待朕万年之后,你亲自交给太子,颁于朝上。” “陛下龙体渐有起色……” “宁老伴,朕自知大限将至,总不过是这几日。能撑到今时,已是祖宗庇佑。”弘治帝道,“为朕磨墨吧。” “奴婢遵命。” 弘治帝已有七日不上朝,朱厚照经杨瓒点播,重拾孝经,日日在内阁观政,御前问安,渐有长进。 对此,弘治帝既感欣慰,又觉不舍。 第41节 若是老天再给他十年,哪怕五年,他都能安心将社稷交与太子,安然长逝,无愧于历代先皇。 可惜啊! 只盼杨瓒莫要辜负他的期望,能辅佐太子,扛鼎江山,成就一代明君贤臣。 悬腕黄绢,手指枯瘦,落下的字仍苍劲有力。 “敕翰林院编修杨瓒,睟面盎背,昂霄耸壑,班行秀出,博学宏才。有古贤之风,踔绝之能。讲习太子,日日兢兢,仁言利溥,实为庙堂伟器之才。 古云,厚栋任重,为君者当任人唯贤,拔犀擢象。 朕效先祖,选才任能,不拘年少。 擢迁杨瓒翰林侍读,授奉训大夫,兼领左谕德,讲习弘文馆。” 一道圣旨不过寥寥百余字,弘治帝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方才书就。 “用敕命之宝。” “是。” 宁瑾送上宝印,弘治帝亲自拿起,重重按在绢上。 七品至从五品,品秩堪谓飞升,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李东阳。 黄绢灿目,红印昭然。 宁瑾不由感叹杨瓒的圣眷之隆。 跟在弘治帝身边多年,他几乎可以断定,敕令发下之日,既是杨小探花一飞冲天之时。 第三十二章 诏狱 明时的诏狱也称锦衣狱,由北镇抚司掌理,锦衣卫和东西两厂抓捕的犯官,多数都关押于此。 洪武朝的开国功臣,九成以上在金陵诏狱缅怀过人生。 永乐朝的大才子解缙,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都是有名的狱中住户。 后经仁宗、宣宗、英宗、代宗、宪宗五朝,锦衣卫的地位不断发生变化,或为天子宠信,张扬跋扈不可一世;或被东厂压制,失却往日威风,只能老老实实做天子仪仗。 诏狱的作用始终未变。 凡朝中官员,被捉拿下刑部大牢,总有喊冤的机会。接到锦衣卫驾帖,被下诏狱,除非天子开恩,遇到大赦,休想重见天日。 论理,如此知名的地方,该阴森恐怖,令人脊背胜寒才对。 可杨瓒在牢房前琢磨许久,直到被狱卒请进单间,关门落锁,仍很难相信,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狱”。 三面土墙,一面木栏,符合传说中的布局,却和铁狱铜笼相距太远。 囚室内桌椅板凳俱全,靠墙还有一张木榻,枕褥比客栈不差多少。杨瓒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如果以上勉强能算作“标配”,桌上一壶温茶,两碟点心,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是坐牢? 没和他开玩笑? 四下里看看,杨瓒离开木栏,走到墙角的一只藤箱前,神情更显得奇怪。 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书箱。 掀开箱盖,果然,左手边两摞经史子集,右手边一叠游记话本。 关押文官的牢房放书箱,该说锦衣卫富有创造力,还是牟斌的脑袋被门夹了? 箱盖合上,杨瓒愈发对探索牢房起了兴趣。 凑近墙面,摩挲着斑驳的刻痕,多是之前“狱友”留下的诗词遗言。仔细观察,多数还有落款和年月。 “永乐十九年,宣德四年,天顺元年,天顺三年,天顺七年,成化三年,成化五年,成化八年……” 沿着墙面一一数过,杨瓒发现,天顺和成化年间狱友最多,弘治年间最少。 最近的一篇,是在弘治十二年。 留诗的不是旁人,正是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两次上言弹劾寿宁侯的户部郎中李梦阳。 回想在客栈里经历的那场口角,杨瓒不由得轻笑。 这也算是另类的缘分?他是不是也该写点什么,以供后来者参考? 仔细想想,还是免了。 他不善做诗,写出来也是贻笑大方。最多离开时留下行字:翰林院编修杨瓒到此一游。至于后来者会怎么想,会不会笑话杨小探花没有诗才……管他呢。 看够了,腰背又开始疼。 杨瓒挪到木床边,慢慢坐下,缓缓舒了口气。疼得这么厉害,别是伤到了骨头。 “杨老爷,小的给您送笔墨。” 狱卒打开铁锁,弯腰笑道:“杨老爷可习惯?若是哪里不适应,尽管提,小的一定安置妥当。” 习惯? 再好也是牢房,如何习惯?巴望着常驻不成? 杨瓒磨了磨牙,牟指挥使请他诏狱小住,真意难明,还是先静下心来,先弄清情况再说。 “并无何处不妥。” “那就好。您住着,住多久都成。” 狱卒笑得愈发真诚,杨瓒顿觉疼的不只是腰。 “杨老爷可有什么忌口?小的记下,稍后给老爷送饭菜过来。” “清淡些即可。”杨瓒取出一只荷包,摸出两枚银角,“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 指挥使发话,这位可不是来“坐牢”的。必得小心伺候,万事都要妥当。 狱卒特地清扫过牢房,搬来桌椅,新铺上枕头被褥,更搜罗来一箱书籍,就为让杨编修住得舒服些。 因不识字,书籍的种类五花八门,甚至有神异话本。然也歪打正着,正好替杨瓒解闷。 收起银角,放下笔墨,狱卒退出牢房。 礼遇不假,门外仍要落锁,毕竟诏狱的规矩不能改。但在囚室里,杨瓒想干什么都行,哪怕是踹门凿墙,爬上房梁,只要他能做到,通通随意。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杨瓒的腰侧越来越疼。 小心解开官袍,掀开里衣,自肋下至后背,成片青紫的印痕。 “嘶——” 杨瓒吃惊不小。 只是被撞了一下,竟然这么严重?真是骨头裂了不成? 正思量间,牢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杨瓒合上衣襟,循声抬起头,见是顾卿,立刻站起身。 “顾千户。” “杨编修。” 顾卿向狱卒拿过钥匙,打开铁锁,迈步走进牢房,身后跟着一名提着药箱的医士。 “下官如此,让千户见笑。” “杨编修何出此言?” 顾卿诧异挑眉,按住杨瓒的肩膀,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按回榻上。随即侧身让开,容医士上前为杨瓒诊伤。 大概为免杨瓒尴尬,停留不到片刻,顾千户便转身离开牢房。 房门未关,杨瓒听不清顾卿和校尉狱卒说些什么,只能看到校尉严肃点头,狱卒不断哈腰,偶尔看向杨瓒,目光愈发热切。 “杨老爷且侧身。” 医士先为杨瓒诊脉,随后挽起窄袖,仔细看过伤处,在边缘轻轻按压。 “此处可疼?” 杨瓒摇头。 医士又移了几处,杨瓒或点头或摇头,偶尔还要冷嘶一声。 “杨老爷放心,只是外伤,并未伤及内腑,骨亦无碍。” 医士确诊,杨瓒长舒一口气。 先时疼得那么厉害,他还以为肋骨断了。得了这句话,总算安心不少。 淤伤看着吓人,不过疼了些,到底没有大碍。真被撞断骨头,才是大麻烦。 “多谢。” 医士净过手,忙道不敢。打开药箱,取出两只巴掌大的木盒。 “此为外用。” 待杨瓒接过药膏,又提笔写下内服药方。 “小老儿观杨老爷有郁积之气,日久不散,于己无益。还需开解,方能保得康健。” 接过药方,杨瓒谢过医士。 医士点到即止,重新背起药箱,同杨瓒告辞。 狱卒来取药,告知杨瓒,有狱中文吏亲自熬药。 “杨老爷放心。” 杨瓒点点头,忽而想到,外用的药膏怎么办? 牢房里没有镜子,即便有,他也没法给自己后背擦药。 “杨编修?” 第42节 正为难时,顾卿再次走进牢房,问道:“杨编修恐要在此留些时日,可有事需在下帮忙?” 看看金相玉质,冰壶玉衡的顾千户,杨瓒突觉喉咙有些发干。 “无事,顾千户好意,瓒心领。” “真无事?” “真无事。” “哦。” 顾卿点头,并未多言。不知为何,杨编修就是觉得,这声单音别有深意。 “既如此,在下不耽搁杨编修休息。若杨编修改了主意,遣人知会在下即可。” “多谢。” “不必。” 顾卿转身离开,牢房再次落锁。 杨瓒独坐半晌,忽然闷笑两声,捏了捏鼻根。 “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仔细想想,这也不能怪他。 前生本没多少经验,整日和工作为伍,又有家人压力,顾千户这样的美人,不说镜中花水中月,也是可遇不可求。 机会错过就错过,后悔也没用。再者言,对方未必就如他所想,是自己误会了也未可知。 启开盒盖,一股清香扑鼻。 盒中的药膏泛着青色,挑出些许,轻轻撵开,竟变得透明。 深深吸一口气,杨瓒拉开衣襟,有些费力的涂药。动作间难免拉扯到伤处,终顾不得形象,一阵呲牙咧嘴。 殊不知,顾千户去而复返,恰好撞见这一幕,脚步立时顿住。 “千户?” 同行校尉有些奇怪,下意识探头,不由道:“到底是读书人,金贵了些。” 顾千户侧首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校尉便通体生寒。我的个天老爷,千户大人吃枪药了不成? 少顷,见顾卿弯起嘴角,校尉更是连腿肚子都开始发抖。 牟指挥使笑,九成是心情好。顾千户笑,十成十是有人要倒霉。 那个倒霉的……不会碰巧就是他吧? 顾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校尉壮着胆子跟上,唯一的念头:嘴那么勤快干嘛?欠抽! 弘治十八年农历五月酉朔,杨瓒入住诏狱第三天,弘治帝再次罢朝。 吏部尚书马文升,户部尚书韩文,礼部尚书张昇等具本诣左顺门问安,未见到天子,只有宁瑾传达口谕:“上本已览,俱悉诚意。朕无大碍,调理渐愈,卿等各安心办事。” 马文升等应诺行礼,退出左顺门。 行到阶下,几人均是面带忧色。 “马冢宰,您看着怎么样?” 马文升摇头,只道出两个字:“难说。” 见状,韩文等都是惊疑不定,心中悚然。 乾清宫内,弘治帝服下丹药,强撑着写完四道敕令,着扶安送去文渊阁。 “敕宁王宸濠,晋王知烊,令戒谕郡王将军以下各谨守祖训,惇尚礼教,大明法度,安分守教。如有纵欲败度,戒谕不悛者,王具奏闻,下宗人府以问。” “逮问大同西路右参将蔡瑁,守备朔州城都指挥周怀,守备平虏城都指挥关祥。罪以怠忽职守,不修边堡,设备不严,疏于防范。更兼临阵怯站,纵虏贼入境伤民掠财,其恶难贷。” “秦府成县县君仪宾孙溏奸占乐妇,私越关摭,构陷宗室,劈空扳害十人以上,霸占民田。巡抚等官查勘以闻,勘报至都察院,历数数罪,怙恶不悛。责杖一百,发口外为民,责守边境,遇赦不赦。” “宣府镇守太监蒋万,宣府参将李稽,副总兵白玉等阿党比周,里勾外连,同恶相求,假借朝廷之名滥发徭役,戕害于民,十恶不赦。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皇太子详问。” 敕令直接送入内阁,三位阁老均在,闻得敕令内容,神情都是一变。 “陛下可有口谕?” “只有敕令,并无口谕。” 扶安离开之后,四份敕令摆在案上,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依我看,这两份倒在其次。” 将逮问大同守将和县君仪宾孙溏的敕令放到一边,李东阳点着余下两份敕令,道:“这才是重中之重。” 此言一出,文渊阁内顿时一静。 “是宁王还是晋王……”亦或两者都开始不老实,被天子抓住把柄。 “希贤兄慎言。” 李东阳出口提醒,刘健的后半句话终未出口。 “天子既有此意,我等理当从命。”谢迁拿起最后一份敕令,“太子殿下处,还需宾之兄出面。” 三人商议敕令,再无心关注其他。几分言官弹劾朝官的上疏,更被丢在一旁。 “不知所谓,无需理会。” 八个字,就是这些上言的最终命运。 天子沉疴,久不上朝。太子年幼,难承重任。 鞑靼屡次犯边,边军缺粮少衣,战力每况愈下。开中法刚一提出,宗室功臣便闻风而动,几欲令新策胎死腹中。 三位相公和六部尚书火烧眉毛,这些人不想着为朝廷分忧,为边军解困,整日里长篇累言,一次不问,紧接着就是第二次,第三次。 真是责人以方倒也罢了,只盯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完没完?!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都能聚起八份弹劾。亏得人进了诏狱,否则,怕要跑到乾清宫门前上言。 谢迁比李东阳和刘健更为不满。 杨瓒的农商文章恰合内阁新策,虽有莽撞之处,亦有让人眼前一亮之言。送出名帖,本欲延府详问。现如今,人进了诏狱,别说问,见都没法见。 “庸人误事!” 谢阁老发出感叹,刘阁老深有同感。 李阁老拿起天子敕令,看着上面的内容,忽然定在了“太子”两字之上。 “于乔若要问策,非是无法。” “哦?” 谢迁和刘健同时转头,打量着李东阳。 这老狐狸又起了什么坏水? 李东阳没说话,手指在敕令上点了点,两位相公先是皱眉,旋即恍然。 当日,太子入内阁观政,被李相公多留了两盏茶的时间,方才离开。 隔日,文华殿讲读暂停,诏狱迎来一个身份特殊的客人。 杨瓒正靠在榻上,捧着一本游记,读得津津有味。 听有人来“探监”,还以为是书童杨土。托狱卒给客栈送信,八成这孩子也不会放心,必要亲自来看看。 不料想,来人刚一露面,杨编修手中的游记就掉在了地上。 太子?! 还有那一身衣服,如果他没看错,压根不是盘龙常服,分明是一身麒麟服! “杨编修。” 见到杨瓒,朱厚照心情很好。 杨瓒起身见礼,看着这位访问客,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位不老实在宫里头呆着,跑诏狱来干什么? 第三十三章 警言 “弘文馆暂停讲习,《孝经》尚余半部。孤至诏狱,特为见杨编修。” 朱厚照大步走进牢房,随行只有谷大用和两名面生的中官。 当然,这只是在牢房内。 诏狱之外,早有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役层层把守。别说是人,连只苍蝇蚊子都休想随意进出。 太子殿下微服出宫,只带了几个中官。得知消息,牟斌和王岳立时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忙不迭遣人护卫诏狱。 锦衣纱帽的天子亲卫,褐衫圆帽的东厂番子,持刀执棍,临军对垒般聚集起来,京城百姓惊吓不小,连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都惊动了。 这是怎么着,有人要劫狱? 没听说诏狱里关了什么恶贼。 还是东厂和锦衣卫宿怨已久,终于要一决雌雄,群集斗殴? 知法犯法,是要翻天不成? 牟斌先一步赶到,控制住局面,并遣人给宫内的王岳和戴义送信。 “本官在此,一切安好。” 佥事应诺,不假他人,亲自飞身上马,疾驰向宫门。 安排好诸事,牟斌大马金刀的坐在诏狱大堂,校尉番子左右分立,看那架势,分明是决意为太子殿下守门。 一句话:朱厚照什么时候出来,牟指挥使什么时候走人。 署理诏狱的顾千户,此时也只能退到一旁,全由牟指挥使做主。 第43节 打探消息的各府家人不敢靠近,只能凭猜测上报。内容自然是五花八门,听着就不可信。 除了入值文渊阁的三位相公,隐约猜出些门道的马尚书,多数京官都蒙在鼓里,压根不晓得牟斌抽了什么风,锦衣卫和东厂又要做些什么。 囚室内,杨瓒对外界之事半点不知。 朱厚照坐在椅上,手边一盏温水,没有半点不自在。 “顾卿小气,竟连茶水都没有。” “殿下,非是顾千户慢待,实因臣不能饮茶。” “为何?”朱厚照瞪圆了眼睛,酒不能喝,连茶也不能饮了? “殿下,臣不小心受了伤,正用药,不宜饮茶。” 朱厚照的表情忽然沉了下去。 “杨编修因何受伤?” “此事一言难尽。”杨瓒道,“究其根本,还是臣大意,怪不得旁人。” 隐瞒实情,是出于什么原因,杨瓒不愿多想。 “父皇也不能饮茶。”朱厚照蹙紧眉头,担忧之情尽显,“自正月起,父皇染恙,药用了许多,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孤想帮忙,却是帮不上。” 听着朱厚照的话,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心焦。 “殿下纯孝,定省温清,陛下每有所见,定然畅慰。” 朱厚照不傻,反而聪明绝顶。 知晓杨瓒只能听,不能多言,便不再多说弘治帝的病情,转而道:“孤此行,一为讲习《孝经》,二则是向杨编修问策。” 问策? “太子有何事不能解?” 太子有问题,三位阁老,六部尚书,翰林院的两位学士,都能为太子解惑。何须找上一个小小编修? “究其源头,实是同杨编修有关。” “同臣有关?” 杨瓒更觉诧异。 仔细回想,除了弘文馆讲习,他同太子间丝毫没有联系。为何太子会向他问策,更言同他有关? “谷伴伴。” “奴婢在。” 谷大用做了半天门柱,终于有了表现机会。得朱厚照吩咐,当即捧出一篇抄录的文章,正是杨瓒交予谢丕,先后得谢阁老和李阁老赞誉的农商策论。 “此文可是杨编修所写?” “回殿下,是臣拙笔。” “孤在内阁观政,看到这篇文章。”朱厚照翻到第二页,指着上面一段道,“于此,孤有些许疑问。” “殿下要问开中法?”这更说不通。 “是,也不是。” 朱厚照点头,旋即摇头。 “开中法乃高皇帝之法,孤听李相公讲过,父皇也常提起。孤想问的,乃是杨编修文中所言。”顿了顿,朱厚照道,“法虽好,可行。然行之不易。此为何解?” 没有立即回答,杨瓒反问道:“殿下可有解?” “孤仔细想过,实是无解。”朱厚照老实承认,“问过李阁老,李阁老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欲知其中端的,还需著文之人。” 写文的是谁?杨瓒。 杨瓒在哪?诏狱。 于是乎,一国的太子殿下换上麒麟服,假扮锦衣卫,跑到诏狱问策。自以为天衣无缝,实际已让锦衣卫和东厂绷紧神经,齐齐跳脚。 杨瓒忽感头疼。 发现朱厚照此行有李阁老推动,更是连牙一起疼。 “孤诚心求教,还请杨编修教我。” “殿下万勿如此!” 见朱厚照站起身就要弯腰,杨瓒吓了一跳。 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何德何能,让太子弯腰? 事情传出去,他甭想再踏出诏狱一步,必将牢底坐穿,面铁壁终老。 “殿下相问,臣必实言。然臣才智有限,能言的不过是皮毛。殿下欲要详解,仍需请教三位阁老。” 不管有用没用,预防针必须打好。 朱厚照点头,端正做好。 杨瓒深吸一口,站直,扫一眼纸上所言,道:“臣言法可行,实因陛下圣德,政治清明。于国有利之法定能施行。” “既能实行,为何又言难?” “殿下且听臣言。” 杨瓒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这番话传出去,怕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没有选择。李阁老推动太子来诏狱问策,谁知不是为考验他?假如背后还有天子之意,更不能轻忽。 宁可得罪人,也要讲“实话”。 “殿下应知,开中法本以粮换盐引,初五石可换一引。” “孤知。” “后因水路不畅,陆运耗费甚巨,海运风险愈大,朝廷下令以粮折银,可于户部以银换取盐引。” 朱厚照没有出声,这些事他比杨瓒记得还牢。 “自此,盐商内迁,商屯荒废。内迁商人多聚江浙两淮,金陵繁华远盛国朝开立。然户部库银未见丰盈,边军粮秣更是一年少似一年。殿下可知何故?” 朱厚照皱眉,显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盐商聚集,金陵繁华,证明以银换盐引之法可行。然库银不丰,边军少粮却是不争的事实。 “朝廷下发的盐引都有定数,换取的银粮亦有定数。”杨瓒肃然表情,“户部造册,不敢轻易做假,这少去的银两粮秣都去了哪里?” “可是有朝官贪墨?” “贪墨倒在其次。” 杨瓒摇头,火耗踢斗,地方文武京中大员皆心知肚明。然地方官的手再长,也轻易伸不到盐引上去。能在其中得利之人,不是宗室外戚也是勋贵功臣。 “殿下,臣不才,以一引作比。”杨瓒以指蘸水,在桌上划过,“行开中法,盐商需出五石粮方可换取一引。然有人可只出一石,乃至一石不出,便可向朝廷奏讨盐引,其后转售于盐商,获取巨利。” “什么?!” “再有一种,换盐引的米粮皆为陈粮,虫蛀鼠咬,同糟粕无异。以陈粮换盐引,再以盐引换新粮,获利亦是极丰。” “好大胆!” 朱厚照猛的握拳,重重捶在桌上。 他是真怒了。 心宽不假,于政治上的敏锐度不及亲爹,也不假。但杨瓒将事情掰开揉碎,一通大白话讲出来,再心宽也受不了。 “国之蠹虫!” 朝廷一年粮税,满打满算不及四百万两。 自弘治元年,不是北方地动,就是南方大水,隔三差五还有几场蝗灾,有些遭灾的州府,弘治十六年的粮税仍在积欠。 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多用于赈灾,朝廷不至寅吃卯粮,边军的待遇也是每况愈下。 国库不丰,边军告急。 朝廷能等,犯境的鞑靼不会等。弘治帝被逼得没办法,只得从内库往外掏钱。为补缺额,连太宗皇帝留下的库银都动了不少。 内库独立于国库,属于天家私产。 弘治帝宠儿子,内库有多少钱,皇后不知道,朱厚照却是十分清楚。之前多次看到过弘治帝为库银发愁,只是不知内中详情。 此番杨瓒举出盐引之例,虽只涉及表面,相当肤浅,也彻底引出了朱厚照的怒火。 “如何除掉这些蠹虫,杨编修可有办法?” “殿下恕罪,臣并无办法。” “无法?” “殿下问文章所言,臣能予以解答。如何革除鄙陋,除患兴利,非臣所能,还需朝廷诸公。” “杨编修莫要谦虚。” “非是臣谦虚。”杨瓒摇头道,“一人之力,不可及天下事。《庄子》有载,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臣以浅知拙见,言高皇帝之法,已有狂妄之嫌。于殿下所言,实是无能为力。” 看着杨瓒,朱厚照仍是不信。 杨瓒微笑道,“朝堂之上,三公九卿皆为举世大才,骨鲠之臣。臣才蔽识浅,度德量力而行,方不负殿下信任。勉强为之,不能兴利,反而贻害。” “在其位,谋其政?” “诚然。” 朱厚照没有继续追问,站起身,正色道:“同杨编修问策,孤受益匪浅。” “殿下厚赞,臣不敢当。” “当得。” 经谷大用提醒,知时辰不早,朱厚照又道:“孤观此处不错,清净。杨编修且安心住着,孤三日后再来。” “臣……谢殿下赏识。” 安心住着? 还有比这更打击人的吗? 可太子殿下出言,再牙疼也得受着。 第44节 “还有,”离开囚室之前,朱厚照似想起什么,转头道,“此间事是父皇之意,牟指挥使是奉命行事。” “臣知。” 几天的时间,足够杨瓒想明白。 “臣谢陛下隆恩。” “恩。”朱厚照笑道,“杨编修同父皇所言一样。” 留下这句话,朱厚照不再继续说,背着手,潇洒走远。 杨小探花站在囚室里,眼睁睁看着门锁落下,毫无办法。 话只说半截,究竟是心宽还是故意? 朱厚照离开,诏狱外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役自不会多留。牟斌亲自护送太子殿下回宫,王岳和戴义先后得知消息,当即遣人告知宁瑾。 宁瑾知道了,弘治帝自然也就晓得了。 在乾清宫暖阁觐见的三位相公,或多或少听了一耳朵。 刘健和谢迁不得不佩服李东阳,人老成精,不服不行。 李东阳淡定得很。 说他老狐狸,这两位又年轻多少? “不变操履,不露锋芒。深才高德,养志蕴气。彻见其性,实乃诚和陶然。” 评语出自弘治帝之口,流入三位阁臣之耳,再无他人知晓。 清宁宫中,吴太妃读完一段经书,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将届申时中。” “这个时候了?”缓缓舒一口气,吴太妃捻熄檀香,道,“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不能再不见人。” 轻扶起吴太妃手臂,女官道:“娘娘可要去西苑走走?四五月的节气,正好赏绿。” 吴太妃却是摇头。 “去仁寿宫。” “仁寿宫?” “别多问,走吧。” “是。” 吴太妃轻易不出殿门,年历浅的宫人少有知晓。 仁寿宫里的王太后,却比吴太妃更像是个隐形人。 既非天子生母,又不如吴太妃一般,对太子有养护之恩,生生被万贵妃压制了二十年,虽未入冷宫,也不比废后好上多少。 今上登基,吴太妃退居清宁宫,王太后避居仁寿宫,都是非宫中大典不轻易露面。相比坤宁宫的热闹,愈发显得清冷寂寞。 听到吴太妃来访,王太后微有些吃惊。 丝毫不摆太后架子,亲自出殿门相迎。 天顺年间,两人同选东宫。成化帝登基,吴氏为后,王氏为妃。 万氏盛宠跋扈,吴后被废,王氏被朝臣推上后位,却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了过了二十年。 如今相对,乌丝均已雪白,桃李之华不再。恩怨消散,被天子冷待的寂寞酸楚,唯有彼此才能明白。 “见过太后。” “你这是要折煞我吗?” 王太后眼圈微红,直接称我,而不称哀家。 “宫规不可废。” 吴太妃坚持行礼,王太后无法,拧不过,只能等吴太妃起身,亲自引她回到常居的静室。 “太后娘娘也念《道经》?” “常日无聊,道可静心。” “一晃二十年过去,心还不静?” “想静,却是骗不了心。”同吴太妃一样,王太后也是一身道袍。只是按照太后规制,更精美些。 “你好歹是顺心一回,我却在瓮子里憋屈了二十年,二十年啊!” 这些话,王太后不能同宫人说,只能藏在心里。吴太妃的来访,彻底引出埋藏多年的委屈。 “顺心一回,换来冷宫独对寒月。”吴太妃苦笑,“早年间,我也不是不后悔。” “你后悔,我却是羡慕。”似陷入了回忆,王太后喃喃道,“我这二十年,哪里还像个人。不是冷宫,胜似冷宫。到头来只恨自己懦弱,不能顺心一回。” 吴太妃没有接言,等王太后自己回神,才道:“早些的事,能放下也就放下吧。我这次来,是有事同您商量。” “何事?若是大事,我怕是帮不上忙。” “坤宁宫的事,太后娘娘可知道?” 王太后点点头,道:“皇后的性子,若是能扳正,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可到底是太子生母,天子的发妻,不能总这么关着。” “天子的意思,是早些为太子择亲。” “太子?” “对。”吴太妃道,“太子实岁十四,虚岁十五,翻年便要束发。若陛下有心,当会提前为太子行冠礼。为东宫选妃也该尽早。” 沉吟片刻,王太妃道:“你来寻我便是为这事?” “不敢瞒太后。” “可……”王太后有些犹豫,“不问皇后?” 吴太妃摇头。 王太后微微叹息,“你我都避了几十年,如今又要搅进去,何苦。” “苦不苦,都不能推。”吴太妃轻声道,“太后若是见到天子,便知我为何要如此。” “天子?” 王皇后面露惊容,吴太后再次摇头。 四目相对,两柱檀香渺渺升起,描摹成一副虚幻的图景,须臾飘散。 “好吧。” 许久,王太后终于点头。 吴太妃松了口气,为太子选妃,不经皇后,却也不能由一个废后做主。王太后出面方才名正言顺,堵得住旁人之口。皇后能就此警醒些,也是太子之幸。 相比吴太妃,王太后却是面露苦笑。 躲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躲不开。 第三十四章 清算 朱厚照藏不住心事。 回宫之后,连续几日都是面容紧绷,努目撑眉,生人勿进,和平日的太子殿下大为迥异。 谷大用知道内情,给张永高凤翔几个透了消息,太子正积着怒火,务必要事事小心,七万别燎起火头,不好收场。 “丢了脸面是小,失去太子宠信,哭都没地哭!” 刘瑾被排挤在外,自然不晓得朱厚照因何生怒,战战兢兢的在殿前伺候,喘气都不敢大声。 原本,跟在太子殿下身前的八个内官,他不排第一也是第二,极是得宠。自从背着太子去过坤宁宫,挨了一记窝心脚,别说夸他,能扫他一眼都是开恩。 为此事,谷大用和张永几个没少讥笑,文华殿中的宫人中官也学着捧高踩低,刘瑾的日子愈发难过。 先时在文华殿,哪个中官见到他,不是笑着问一声“刘公公”。现在倒好,连殿前的小黄门都对他爱理不理。 更让刘瑾恐惧的是,司礼监和内官监的掌印均视他为眼中钉,不除不快。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抓到他的错,将他押入囚牢。 这一次,可没有坤宁宫的钱女官来救人。 越想越是害怕,越害怕越是会想。 刘瑾惶惶不可终日,临到端午节前,竟是瘦骨嶙嶙,脸色蜡黄,活似生了大病,差点被挪出文华殿。 经过医士诊治,刘瑾好说歹说,证明自己没病。又趁机在太子面前哭了一场,言是为天子忧心,方才至此。 “殿下仁孝,忧心陛下,眼瞅着瘦了一圈。奴婢着实心焦,却是不能近前。奴婢犯了错,该罚,可奴婢委实挂心殿下!” 话说得粗俗,有些颠三倒四,却更显得真诚。偏偏朱厚照就吃他这一套,想起刘瑾平日里的好处,语气不由得软了一分。 “起来吧。记着教训,莫要再犯。” “奴婢遵命。” “孤去文华殿,刘伴伴跟着吧。” 听得此言,刘瑾面上感激涕零,心中却道:只要能得回太子殿下的信任,早晚有翻身的一天! 谷大用和张永在一旁看着,心里着急,却是毫无办法。 待朱厚照离开文华殿,瞅着没人的当,张永将谷大用拉到偏处,着小黄门远远的守着,两人凑着头,一阵嘀咕。 “姓刘的果真狡猾!” “长此以往,难保殿下不会心软。” “必须得……” 小黄门离得远,听不清两人的话。单看两人的表情,就让他生生打了个哆嗦。忙转过身,专心拔着石阶下的矮草,再不看偷看一眼。 乾清宫中,弘治帝用过药,正翻阅奏疏。 宁瑾捧上温水,小心道:“陛下,太医院又换了方子。” “恩。” 第45节 弘治帝头也没抬,放下兵部的上言,看到礼部的奏请,不由得皱紧了眉。 “陛下?” “无事。” 合上奏疏,弘治帝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弘治帝虽不上朝,却是放心不下国事。精神好些便要挣扎起身,翻阅奏疏,处理朝政。 重病不下第一线,堪称天子典范。然勤政的代价,却是病情每况愈下。 苦撑半个月,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尚书终于看不下去了。 礼部尚书张昇奏请,言圣体违和,乞俯从臣下请,再宽限视朝之期。 翻译过来:陛下,您都病成这个样,就别担心工作了。一切有臣,臣无法决断,还有太子殿下。 这种情况下,御史言官都缩起脖子,再不说什么天子怠政,祸之将起。更不敢轻易刺激天子,弹劾朝臣的奏疏都少了许多。 谁敢在这个时候找不自在,内阁三位相公就能收拾了他! 在诏狱小住的杨瓒,自然随之泯然。斩衰殿试之事,再无人提及。 朱厚照进殿问安,弘治帝犹剩一半奏疏没有看完。 见到亲爹的病容,想起诏狱中同杨瓒的长谈,朱厚照眼圈发红,双拳紧握,一股闷火从胸中燃起,顷刻燎原。 “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 弘治帝放不笔,令宁瑾移来圆凳。 “别站着,坐下,同朕说说话。” 坐到弘治帝身边,朱厚照仍是面颊紧绷,怒容难掩。 发现到儿子不对,弘治帝自然不能不问。 “这是怎么了?” “父皇……” 朱厚照犹豫片刻,终咬着牙,将杨瓒之言一一复述,说话时,怒气愈发明显。 “父皇为国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以致沉疴复起。这些蠹虫却是蒙面丧心,蝇营鼠窥,敛财无算,简直无耻之尤!儿臣恨不能将之尽除!” 越说越怒,朱厚照握紧拳头,大有人在面前,必一脚踹飞的架势。 弘治帝静静听着,干枯的面容多出些许生机,语气更是少有的欣慰。 “吾儿长大了。” “父皇?” “为父甚慰。” 弘治帝抬起手,宁瑾知机,立刻带着殿中伺候的中官宫人退到门外,留天家父子叙话。 “朕先时给你的名单,可都记着?” “回父皇,儿臣都记着。” “可能处置?” “儿臣能!” “即便……是寿宁侯和建昌侯?” 朱厚照瞪大眼,愣住了。 “照儿,你要记住,为国之储君,必继天立极,命以亿兆之民。” 弘治帝肃然神情,枯瘦的手按在朱厚照的肩上,沉声道:“为君者,当居天高而听卑,抚万民使之教。勤政爱民,信赏必罚。” 弘治帝说得很慢,胸中像藏着风箱,轰隆隆作响。每说一句话,便要停顿许久,咳嗽数声。 “儿臣受教。” “不以言罚,不以情纵。四近之臣,择以德行。夹辅之勋,论功封赏。逋慢之罪,恭行天罚。束身自重,不恣意随行。宗亲外戚逾越法度,当训以教化。如此,方可垂统国社,祭万年宗庙。” “是!” 朱厚照躬身聆听,神情庄重。 “主圣臣良,国稳民安。此八字,尔必牢记于心。” “儿臣遵旨。” 盏中水已凉,朱厚照亲自执壶,换过茶盏。 殿中不闻话声,唯有汩汩水流,沁入盏中,溢出杯沿。 “日前四道敕令,你可看过?” “儿臣看过。” “可有计较?” “请父皇明训。” “宣府上下罪证确凿,如何处置,全交于你,朕不过问。若拿不定主意,可询内阁。” “是。” “开中法定当再行,盐引之事,亦可请教三位相公。”弘治帝点播过儿子,接着道,“杨瓒此人,年少有为,大才榱盘。其能藏巧于拙,藏锋于内,更是难得。” “父皇,杨编修同儿臣讲习经义,尤以《孝经》为重,儿臣多有所得。”朱厚照尝试说道。 听出朱厚照拐弯抹角为杨瓒求情,弘治帝放下茶盏,难免有些好笑。 儿子学会和老子玩心眼,不知该高兴还是狠拍一顿。 “此事涉及太广,暂不宜轻动。待处置妥当,自会放他出来。” “谢父皇。” 父子一番叙话,弘治帝疲惫更甚。 服下的丹药越来越不顶用,太医院的方子怕也撑不了半日。 趁着还有精神,弘治帝道出选妃之事,笑道:“由太后和太妃掌眼,朕也能放心。” “父皇,”朱厚照有些踟蹰,想问皇后,到底没能出口,“一切凭父皇做主。” “时辰不早,你且回去。”弘治帝放缓了口气,道,“你母后唤你,你便去看看。” “是。” “寿宁侯和建昌侯为人弹劾,如何处置,一直悬而未决。你母后若是提起,便说朕言,已着有司收回两人牙牌,令他二人在府中反省,无召不可进宫。” “儿臣明白。” 朱厚照行礼,退出寝殿。 行到门外,见着刘瑾谄媚的笑脸,不知为何,下意识觉得心烦。 见太子殿下沉下表情,刘瑾心头一跳。 半年时间不到,殿下的性子竟是变化这么大,越来越难以捉摸。先时还想着得回殿下恩宠,如今看来,怕是不那么容易。 送走朱厚照,宁瑾返回内殿。 扶安和陈宽站在廊下,想起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刘瑾,同时皱眉。 “回头给戴义递个话,”扶安道,“这个奴婢不能留。” 陈宽点头,没有多言。 弘治十八年五月戊子,天子允礼部奏请,命各衙门奏本直送内阁,非要事,不送乾清宫。 同日,为太子选妃的消息从宫中传出。 一时间沸沸扬扬,京城茶楼酒肆都在谈论。 杨土听到几句,却没有打探的心思,每日里在诏狱外转悠,只想确定四郎是否安好。如杨瓒所料,狱卒拍着胸口担保,杨土仍是半信半疑。 坐大牢,怎么可能不受罪! 奈何守门的狱卒铁面无情,虽不会恶声恶气,但想进诏狱探监也是千难万难。太子隔几日便要驾临,牟指挥使亲自下令,无论是谁,一律不许探监。 杨土只能继续在诏狱外守着,直等到杨瓒“刑满释放”那一天。 弘治十八年五月己丑,朝廷下诏,停止婚娶,采选各地美女进京,充东宫妃嫔。 为防内廷与朝堂勾结,洪武帝令儒臣修女诫,立纲陈纪,严令后妃嫔嫱不可干预政事。更定下规矩,凡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 自永乐朝后,天家妃嫔多采选民间,四品以上的官家女,纵然才貌双全,温柔婉约,也不会入采选名额。 五品以下的官员想送女进宫,也是困难重重。一句“进者不受”就卡死了门槛。 朱厚照年少英俊,虽是爱玩些,到底没有如后世般的名声。弘治帝仁厚,虽下诏停民间嫁娶,却也言明:凡有亲者,不可采名。 诏书先颁京城,旋即飞送各府州县。 飞送的快马抵达宣府,恰好是端午节当日。 彼时,大理寺复审的文书已达涿鹿县。如文吏所料,杨瓒无罪,告发他的闫二郎却要倒大霉。 “民告官,流千里。” 这些日子,闫二郎一直关在县衙,先时还盼着闫大郎来救,随着日子过去,连家中仆人都没见到,对杨瓒的恨意竟渐渐转到闫大郎身上,甚至连闫王氏一并恨上。整日里咒骂不休,状似疯魔一般。 听他骂得不堪,隔壁囚室的人犯难免出口讥笑:“还是个读书人,就是这副熊样?呸!老子做贼还知道孝敬爹娘,这样的简直是天生狼心,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见闫二郎仍在骂,干脆撕开衣角堵住耳朵,好歹还能清净一会。 “闫二郎,出来!” 贼囚刚躺下,两名皂吏提着枷板铁链,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狱卒打开囚室,呼喝道:“闫氏子诬告今科探花,现已查证,依大明律,行十杖,流放千里。” 早看闫二郎不顺眼的犯人登时来了精神,囚室中的闫二郎却是目瞠口哆,大惊失色。 “我不信!” 第46节 扑到皂吏身前,闫二郎满面狰狞,嘶声道:“那小畜生斩衰殿试,为何不判他?!我不服!该死的是他,是他!” 一个皂吏狠狠踹在他的膝上,随手抓一块烂布,堵住闫二郎的嘴,并狱卒一起将他拖出大牢。 “打完板子就要上路,我劝这位‘童生老爷’还是省点力气。路上晕过去,喂了豺狼虎豹,可就要到阎王殿前喊冤了。” “童生老爷”四个字说得尤为大声,牢房里哄笑一片。闫二郎被打板子时的情形,早成衙役皂吏私底下的笑料。 闫二郎被拉出大牢行杖,当日流放。闫家也没能安稳,县衙二尹带着数名衙役,手持朝廷发下的官文,亲自踹开闫家大门。 宣府事发,天子下令严查。 参将李稽,副总兵白玉等都被押解进京,或移送刑部,或投入诏狱。 若在平时,闫家买通县衙典史,改换正役,算不得大罪。然太子殿下正怒火熊熊,磨刀霍霍,同时也为做出些成绩让亲爹看看,能严办绝不轻纵,能砍头绝不流放。 “闫氏私贿典史,害杨氏十余条人命,戕害不辜,恶盈衅满,二罪俱罚!闫棁斩首,闫氏子流刑千里,遇赦不赦。” 二尹话落,衙役立时将闫大郎拿下,闫王氏想要撒泼,被一刀鞘拍在脸上,牙齿松脱,随着半口血一起喷了出来。 闫大郎还要挣扎,言其有功名在身,不可轻辱。 二尹冷笑道:“大令已具言府学,学中教授不耻汝行,上奏朝廷,革汝功名,流放独石。家中女眷充功臣为奴。家人仆妇另行发卖。” 闫大郎委顿于地,面若死灰。 曾嚣张一时的闫家,破门只在旦夕。 与此同时,京师的闫桓父子也是胆战心惊。 闫璟在殿试中大受打击,名落三甲,三年不用,险些一蹶不振。 闫桓每日到都察院点卯,面上力持镇定,心中却是疑神疑鬼,总觉得同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一段时间下来,气色不比闫璟好上多少。 得知杨瓒被告,大理寺未做处置,其后人进了诏狱,至今没有半点消息,闫桓未觉分毫舒畅,反而心惊肉跳。 回府说于闫璟,后者沉默许久,终道:“父亲,上疏乞致仕吧。” “什么?” “若天子允了,父亲尚能回乡安老。若是不允……” 闫璟的话没有说完,展眼看向窗外几株桃木,神情间,再不见半点意气风发。 花期将尽,桃雨纷落。 残红遍地,一片冷清寂寞。 第三十五章 顾千户的人情 大理寺雷厉风行,闫家父子三人斩的斩,流放的流放,都没落得好下场。被闫父买通的刘典史同样没能求得轻判,自诏狱移送刑部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与罪人同父者,充军戍边。五服之内者,三代不许科考” 官文下发,刘氏族中一片凄风苦雨,被充军的人家破口大骂,骂刘典史不得好死,下辈子投个畜生胎,再被千刀万剐。 “刘氏女何在?” 点过户籍,族中之人皆在,唯独不见刘红踪迹。 “红姐儿原在舅家。” 一个五服之外的刘氏族人上前回话,道:“前些时日,听说舅家不慈,将她赶出门。其后便不知所踪。” 在多数刘氏族人看来,一个弱女,年不及笄,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这些日子不见,八成是遇到强人,没了性命。要么就是遇到拐子,纵保住命,下场也未必会好。 “不见踪影?” 办事的衙差顿时皱眉,接连询问多人,确定不是族中将其藏匿,再提闫王氏,却听得一阵含糊大骂,骂刘氏女是个扫把星,狐狸精,不得好死。 “押下去!” 衙差听得厌烦,寻不到刘氏女的踪迹,实在没法交差。 若说是死了,死因为何,尸首在哪里?若是被人拐了,拐子又是哪个,拐带到了哪里? 换做平时,实在没办法,寻个无名尸首也能交差。可此案是皇太子亲自过问,被查出来,事可不能善了。 没奈何,只能如实禀报京中来的大理寺寺正。 “真不见了?” “小的不敢瞒骗上官。” 寺正举棋不定,衙差烦天恼地,忽有一名随行的皂吏走过来,低声道:“老爷,牢里那个闫大郎知道刘氏女的去处。” “他知道?” “是。” “可是诳言?” “小的打眼瞅着,不像有假。小的还听说,那刘氏女离开舅家之前,似乎做了什么事,坑了闫家。现如今,那对母子都对她恨之入骨,应不会为其遮掩。” “好。”寺正当即道,“带上来!” 闫大郎在牢中愁困多日,愤恨郁积。眼尾爬上皱纹,鬓角生出白发,被酒色掏空的身子愈发瘦骨嶙峋。 两日后,他便要同充军的刘氏族人一同启程。前者戍北,多少还有归乡的盼头。他却是往西南瘴疠之地,遇赦不赦,至死不能回乡。 “尔知刘氏女下落?” “回寺正的话,罪人只是猜测。” “大胆!” 寺正生怒,以为闫大郎是故意骗他,看向皂吏的目光也极为不善。 闫大郎跪在地上,面容枯槁,眼中却燃着不灭的恨意。 “罪人不敢妄言,虽是猜测,实有几分把握。” “哦?” 寺正暂压下怒火,皱眉听闫大郎讲述。待听到“晋王府”三个字,表情立时产生了变化。 “晋王府?” 闫大郎点头,道:“自刘红离开,罪人便令家人在城中搜寻。思其未有户籍路引,必不能走远。然多日苦寻未果,最大的可能,便是其已离城。” “继续讲。” “那几日,正逢晋王府采买奴婢舞女,官牙私牙闻风而动,更有村人送女进城,刘红极可能伪造身份,被牙婆卖入晋王府。” “区区一个弱女,竟有这等本事?” “大人莫要小看此女。”闫大郎咬牙切齿道,“其心性狠毒狡诈,最擅博人怜心。罪人兄弟便是吃了大亏,落得个流放下场。其父又是县衙典史,多番伪造户籍文书,她必知晓一二。不能做到天衣无缝,骗过几个牙婆,想是极为容易。” 寺正沉吟片刻,令皂吏将闫大郎带下去。 晋王府树大根深,自洪武朝便镇守北疆。虽手持官文,依律办事,堂堂藩王府也不是一个六品京官能轻易得罪。 然此案关系重大,知道线索,不能不查。 斟酌许久,寺正提笔写了一封密信,遣人直送怀来卫,交由卫中的锦衣卫镇抚。 “切记,路上莫要耽搁!” “是!” 护卫领命,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寺正并未就此放心,又写成文书,另遣人送回京中。 他不能查藩王,锦衣卫却能。 若刘氏女真在晋王府内,无论晋王同宣府之事有没有干系,朝廷都不会放过。甚者,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自靖难之役,太宗皇帝登基,朝廷先后裁撤藩王护卫,派遣锦衣卫严密监视各藩王属地,稍有不对,即刻便会将王府围成铁桶一般。 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朝廷用封地赋税养着藩王,不怕把藩王养废,就怕养不废。 遥想洪武朝时的宁王和晋王,何等英雄威风。后人却只能困守一地,动弹不得。 朝廷如此,藩王未必甘心。 听说宁王向朝官馈送重礼,希望能恢复王府护卫。晋王表面沉迷声色歌舞,暗地却以仁孝为名向宫中进献道经。 寺正摇了摇头,知道这些事不是自己该想。当下,了结宣府之案要紧。 晋王府中,刘红,现下该称刘良女,丝毫不知涿鹿县的风风雨雨。 自进入王府,她便同另二十个品貌拔尖的少女分到乐坊,随一个杨乐工学习歌舞。 怀抱满腹野心进府,却被束在方寸之地。别说见到晋王,连晋王身边的内官都见不到。见到的长史司属官,只有王府奉祠。后者只是匆匆扫过两眼,就将她们关在乐坊,随乐工学习,再不过问。 转眼半个月过去,凭着柔韧的身段,温良的性子,刘良女愈发显得出挑。 乐工注意到她,令她在宴上为晋王献舞。 一曲鼓乐,她得了晋王夸赞,赏赐一批绸缎,似马上要跨凤乘鸾。然美梦未醒,她便被从乐坊带走,关入府中最下等奴婢的柴屋。 “也不打盆水照照,连王妃踏脚的奴婢都不如,妄想得王爷恩宠,简直是笑话!” 说话的女官,身着圆领窄袖衫,珠络缝金带红裙,居高俯视,用脚尖挑起刘良女的下巴,鞋面上绣着的小金花,刺痛了后者的双眼。 “委屈了?不知规矩,早该一顿乱棍打死,丢出王府。王妃仁慈,你也该知道感恩。” 女官收回脚,提着红裙,盯着鞋面,好似碰到什么脏东西一般。 “好好的一双宫鞋,都污了!” 刘良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似被吓坏了。紧皱着眉眼,眼泪鼻涕一并滑下,哭得全无形象。 “奴婢错了,奴婢再不敢了!求王妃开恩啊!” 女官愈发嫌弃,满脸轻蔑。 模样虽好,却是蠢笨不堪,想必用不着多费心思,准备好的鞭子和鸩酒也是用不上了。 认定刘良女不是威胁,女官放心离开。 腐朽的木门关上,跪在满是乌糟味的院子里,刘良女久久未动,好似成了一尊雕像。 第47节 待门后响起人声,才缓缓从地上爬起,细细掸掉裙上的尘土,抹去脸上的泪痕,表情平静,同之前判若两人。 垂下眼眸,想起安排她为晋王献舞的杨乐工,想起女官眼中的轻蔑,想其周围人讥讽,想起自己被带走时,丫鬟如释重负的表情,刘良女双拳握得更紧,指甲扎入掌心,一缕鲜血自指缝溢出,牵成粘稠的细线,慢慢垂落。 血珠落到地面,滚上一层尘土,再看不出原本颜色。 弘治十八年五月己丑,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亲点两名百户,数名校尉,携天子令赶往太原。 同日,朱厚照头戴乌纱帽,身着麒麟服,坐在诏狱囚室,同杨瓒讲经论史,谈及观政所得。 “父皇已下旨,命于固原、兰州、环庆等处再行开中法,着两淮、两浙、长芦及四川盐课共备五千万盐引,三月俱换粮秣,以资边储。” “五千万引?” 杨瓒神情微顿。 假使一引能换五石粮,减去各种折损,五千万盐引至少能换两亿石粮。如此大手笔,难道北边又有战事? “殿下,可是北疆不稳?” 朱厚照奇怪的看了杨瓒一眼,“杨编修为何有此问?” “臣只是觉得,秋粮未收,纵有往年积累,一时之间,怕也凑不出这么多粮食。臣忧心有不法之人铤而走险,以次充好,以沉充新。” 总不能说,朝廷突然换这么多粮,他感到不安吧? 真为解决军粮问题,当细水长流。这么大的动作,当真像是火烧眉毛,要做一锤子买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事情都不太对头。 “杨编修之言同李阁老颇为相似。” “李阁老?” 朱厚照点头,接着道:“李阁老还说,所需过多,民有不济,请父皇宽限些时日。” 杨瓒沉默。 弘治帝明显没改主意,否则也不会颁发旨意。 “父皇明白李阁老的苦心,却言时间紧迫,等不得。” “时间紧迫?” “孤也不甚明白。”朱厚照神情微黯,“然父皇的精神愈发不好,只道其中因由,须得孤自己想明。” 囚室中陷入沉默,朱厚照很是苦恼,杨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觉悚然。 莫非天子要撑不住了,担心北边鞑靼趁机进犯,提前做出准备? “杨编修可是想到了什么?” “回殿下,臣愚钝,亦是不明。” 就算猜中了,话也不能出口。嘴快的后果,极可能是项上人头难保。 “哦。” 朱厚照颇为失望,杨瓒趁机转开话题,讲起他在牢中读过的唐人游记。 言及边塞风光,唐军雄浑,朱厚照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马踏匈奴,扬鞭突厥,何等的英雄豪迈。” 杨编修舌灿莲花,青葱少年朱厚照顿觉热血沸腾。 谷大用和张永守在囚室旁,同样听得入神,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热血沸腾。 明朝宦官,有王振刘瑾魏忠贤等奸佞,亦有怀恩何鼎等正直之人。跟随太宗起兵靖难的郑和等,更是战功卓著,名垂青史。 弘治朝不乏能束身持正的宦官。如接替蒋万,以御马监少监出任宣府镇守太监的刘清,便颇富军事才干。 杨瓒话中描绘出的场景,不只深深吸引了朱厚照,更让谷大用和张永沉浸其中。 他日殿下登基,垂统八荒六合,咱家未必不能出镇一方,留下身后之名。 人性善恶,本无定论。 孟子、荀子、告子的学说,自古争论至今。 然无论善恶,凡非出世之人,财名利禄,美眷高宅,总有一好。 察觉谷大用和张永表情中的变化,杨瓒心下思量,比起财禄,此二人似更好名。若能加以引导,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和中官过从甚密……杨编修暂无过多考虑。 一篇游记讲完,朱厚照仍是意犹未尽。 “殿下,时辰不早了。” 见对方端正坐着,丝毫没有走人的意思,杨瓒不得不出声提醒。 “还早,杨编修不如再讲一篇。” “殿下先时同臣约法三章,当一言九鼎。” 朱厚照眨眨眼,样子有些可怜。 杨瓒石心不动,坚守原则。 约定什么时辰,必须什么时辰。天子和三位阁老都看着,翰林学士在文华殿等着,他一时心软,回头又要在诏狱多住几天。 “好吧。” 杨瓒不肯通融,朱厚照只得起身离开,临行不忘将游记顺走,道:“此书甚好,孤大得其味,当细品。” 看着太子将游记塞进怀里,杨瓒深吸一口气,道:“听闻刘学士为殿下讲读《资治通鉴》,臣不才,于《宋纪》有几分拙见,殿下复来,可讲读其中一卷。” 资治通鉴? 朱厚照顿觉头皮发麻,忙不迭摆摆手,逃之夭夭。 原想着明日就来,若要讲读《资治通鉴》,还是多等上几天。说不定杨编修狱中无聊,会将此事忘了。 怀抱不可能实现的期望,朱厚照起驾回宫。 独坐囚室,杨瓒翻开藤箱,不禁摇了摇头。 《资治通鉴》,大部头中的大部头,单是《宋纪》便有十几卷。杨小举人读过几卷,却没能详解。同太子讲读此书,还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今日为太子讲了一本“闲书”,总要有所补救。希望天子和三位阁老能网开一面,千万别和他计较。 相比杨瓒,狱卒却是喜眉笑眼。 自己搜罗的书,不只合杨小探花的意,更让太子殿下喜欢,如何能不高兴?日后在家族牌位前上香,在族人面前道出,更是天大的脸面。 杨探花果真是文曲星下凡,天生的贵人! 翌日,朱厚照没来,杨土却被狱卒带了进来。 “杨土?” “四郎!” 牢房门打开,书童立时红了眼圈。 “四郎,我总算见着你了!” 越过杨土的肩膀,杨瓒看向狱卒。 狱卒忙笑道:“小的到福来楼送信,这位杨土小哥却是不信,跟着在诏狱外守了几日。牟指挥使下令不许放人进出,小的也没办法。” 那为何现在就放进来了? “是顾千户见这小哥忠心,许他见杨老爷一面。”将钥匙挂回腰间,狱卒继续道,“不能耽搁太久,申时末必须离开。” 杨瓒点点头,狱卒不再多言,转身走远。 杨土哭得打嗝,杨瓒一边安抚他,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无论顾卿出于何意,这份人情,他都是欠下了。 人情债不好还,为何他却觉得自己赚到?莫不是在诏狱日久,思考回路已发生变化? 站在囚室中,杨编修很是费解。 第三十六章 离心 足足两盏茶的时间,杨土才冷静下来。虽不哭了,却是一个接着一个打嗝,话都说不明白。 “四郎……嗝!” 杨瓒无奈,只得倒了半盏温水,让杨土捏着鼻子喝下去。土办法,是否能起效,杨瓒也拿不准。 连灌两盏温水,杨土终于能利索说话。抹抹嘴角,自怀中取出一封家书。 “四郎,族里来信了。前日送来,我一直揣着。” “可是快脚?” 杨土摇头,道:“是和族里有往来的行商,按照快脚留的地址,将信送到福来楼。” “我在诏狱的事,你可说了?” “四郎放心,我都没说。” “对方也没问?” “问了。”杨土道,“我说四郎在翰林院点卯,不巧错开。他还要往南边走货,急着赶路,就没多问。临走留下两只箱子,说是给四郎的表礼,族里都晓得,不能推辞。四郎不在,我也没敢打开。” 给他的表礼,族里都知道? 杨瓒接过家书,将桌上的两碟点心推到杨土面前,道:“这是宫里的点心,我不喜甜,你都用了吧。” 宫里的? 杨土很是惊讶,盯着盘里的糕点,一个不到两指头宽,印着花纹,样子极是精致。 拿起一块,不确定的看向杨瓒,牢房怎么会有宫里的点心? “别多问,现下不好告诉你。待我出了这里,自会同你说。” 太子殿下到诏狱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辰也越来越长。狱中的茶水点心不能轻易入口,伺候的中官便从宫里提来食盒,每次都要为杨瓒多带上两碟。 “这里清净,茶水膳食却不好。待孤回宫之后,让御膳房给杨编修送来。” 朱厚照纯粹出于好心,杨瓒死活不敢接受。 无论出于何种因由,表面上,他都是诏狱里的犯官。 第48节 太子殿下三天两头跑来,足够惹人眼。从宫里送来膳食,明摆着告诉旁人,诏狱里有猫腻。 思及种种后果,尤其言官撸袖子上言的场景,杨瓒生生打了个激灵。 杨瓒坚拒好意,朱厚照没辙,只得打消念头。 张永知机,干脆在点心上下功夫,次次换着花样,琢磨着杨瓒的口味,甜口咸口一样一碟,还带来宫里的香茶。 “杨编修既然伤好了,茶该换一换。” 茶叶和御膳不同,杨瓒爽快收下。朱厚照了结一桩心事,终于有了笑脸。 由此事,杨瓒对太子殿下的性格又多出几分把握。 心思单纯,喜怒形于色,看谁顺眼,必是一门心思的对谁好,当真是个孩子。换成寻常人家,还能夸上几句。在天家,却是不能忽视的隐患。 每次留下的点心,杨瓒都只动两块,余下的多送给狱卒。 捧着碟子,狱卒千恩万谢,就差把杨瓒当做玉佛供起来。 其他的狱卒自然是眼热,暗地里嘀咕:这老小子交了鸿运,不过收拾出一回囚室,托人搜罗一箱杂书,就得了这般好处。宫里的点心,哪怕不入口,只看上两眼,也是天大的福气! 狱卒间的碎嘴,自然传不到杨瓒耳中。 顾卿得校尉回禀,令人传来狱中班头。隔日,诏狱中的气氛便为之一变,再无人暗中私语,先时得意的狱卒也收敛不少。 这些变化,杨瓒察觉到几分。 有人就有江湖。 哪怕是小吏,彼此之间也会争权夺利,分出个高低。 自那之后,太子留下的点心,哪怕再不能入口,他也会就着茶水吞下去。给狱卒的好处多换成银角和笔墨。 狱卒之子不能进学科举,能识字会算账,他日子承父业,也是极大的优势。 杨瓒专门默出几篇大字交给狱卒,教以简单的算学。后者的感激更甚以往,像是金砖在前,也比不上这几张纸重要。 偶尔回想起狱卒弓着腰,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杨瓒不免有些唏嘘。 抛开思绪,杨瓒安坐椅上,展开家书,一字一句的读着。 杨土捧着点心,一口一块,两张碟子顷刻就见了底。 吃完最后一块,杨土又灌下半盏温茶,再不打嗝。想和杨瓒说话,只见对方看着家书,眉头越皱越紧。 “留下礼物时,送信的行商可说了什么?” “没有。”杨土摇头,随即又似想起什么,猛的一拍大腿,道,“我记起来了,送信的行商和十太爷家有亲,他家的闺女还差点和四郎定亲。” 什么? 杨瓒顿时一激灵,差点定亲?为何杨小举人不知道? “四郎自然不晓得。”杨土笑弯了眼,道,“这事是早年间提的,没到老爷跟前就推了,说是八字不合适,犯冲。” “八字不合?” “我娘当时听了几句,貌似是太太说,四郎年纪小,无需急着定亲。且三郎还没定下,做弟弟的不能越过兄长。”杨土道,“太太还说,四郎要读书上进,科举做官,再怎么说也不能商户结亲。” “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亲事没做成。” 杨瓒听完,神情不见半点轻松。 按照杨土所言,信上所写之事便不能不重视。 十太爷家出面说项,为行商之女同杨瓒做亲。 对方年纪和杨瓒相当,人才品貌皆好,且不是做妻,而是为妾。碍着孝期,先口头约定,等杨瓒出孝娶妻后再论其他。 口头约定,不过礼,不声张,不定期。 不像嫁女,更似迫于外因的权宜之计。 仔细琢磨,杨瓒很是想不通。 真有心思攀亲,乡试之后即可,何必等到今日。万一他几年不娶,岂不是耽搁大好芳华。更何况,将女儿送人做妾,岂是什么好事。 “东宫选妃”四个字流过脑海,杨瓒猛地一愣。 难不成,这才是原因? 牢房外,狱卒弯着腰,小心回话。 顾卿双手负在背后,听完狱卒所说,道:“今后凡太子不在,皆可许其探视,无需再做回禀。” “是。” “下去吧。” 狱卒躬身行礼,头也不敢抬,小心退走。 顾卿回身,拿起自刑科签发的驾帖,道:“来人!” 小半个时辰后,一名锦衣校尉飞驰入承天门指挥千户所,带来顾千户手书。 千户所正门大开,校尉力士齐出。 为首一名青衣百户,手持刑部驾帖,直入城东状元楼,拿下正在楼中秘会饮酒的宁王府右长史和三名京官。 状元楼掌柜一并被抓,酒楼被查封,伙计厨役俱未能走脱,全部押往北镇抚司。 同日,京中另有一家医馆,一家绸缎庄,两家米行被查封。东家伙计,无论有没有牵涉,均被押入大牢。 锦衣卫手握实据,以上皆是各地藩王设在京城,或打探消息,或同京城官员勾连,干涉朝中,各有图谋。 查封的多是宁王和晋王的产业,相比偌大京城,不过片鳞半爪。 主要目的是给其他藩王提醒:手段再高,事情做得再机密,也有言语漏泄,东窗事发的一日。朝廷不追究便罢,一旦下狠心,无论是谁,都难逃法网。 是生是死,是安享荣华还是被圈禁在方寸之地,二者必择其一。 锦衣卫大张旗鼓,如虎狼之势,盖地而来。 收过藩王厚礼的京官,皆是心惊肉跳。同宁王府和晋王府有所牵涉,更是寝馈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唯恐锦衣卫马上踹门,将其押入诏狱。 相比之下,京城百姓并未受太大影响,仍津津乐道东宫选妃之事。 随诏令下发各地,北直隶各府已选出上百适龄少女,陆续举送京城。 打着各府旗帜的大车沿途行过,香风一路飘卷。 左家娇女,绿鬓红颜,微掀起车帘,看呆了路边少年郎,痴痴然被石头绊个跟头,摔个灰头土脸。爬起来,大车早已行远,耳边似有银铃笑声传来,不知是真是幻。 北地娇女临到神京,南地美人才刚刚启程。 近三百少女乘船过江,一名腰系桃红裙,着窄袖褙子,梳三小髻的豆蔻少女立在船头,年纪虽小,已是皓齿红唇,柳腰花态。 回首遥望送至江边的父兄,少女不由得眼角微红,俏颜染泪。 “夏氏女,何故停留船头?” 背后传来尖锐的语声,少女忙擦掉眼泪,转身福礼,不出一言,匆匆返回船舱。 京城,文华殿中,朱厚照尽量挺直背脊,坐得端正。 翰林学士刘机微微点头,继续讲读《隋纪》第三卷。语气抑扬顿挫,过程引经据典,讲得十分到位。 若弘治帝在堂,必是聚精会神,不漏一字。朱厚照却是耳际嗡鸣,听得极为痛苦。 待刘机讲完,朱厚照更是两眼蚊香圈,完全记不得刘学士都讲了些什么。 “殿下有何疑问,臣必详解。” 疑问?详解? 朱厚照张张嘴,硬是说不出半个字。 “殿下都明白了?”刘学士很是诧异。 朱厚照违心承认,换来两篇课后作业。晴天霹雳,犹如一块大石头砸在头顶,险些当场掀桌。 送走刘学士,太子殿下仍是气不顺。 他当真不明白,和杨瓒讲读经义,仿佛有说不完的典,道不完的故,每次都能酣畅淋漓,直抒胸臆。为何换成学富五车,三位相公一并推举的刘学士,就变成一句话都听不懂? 换成以前,他不想学,压根不会在意。 现在他想学了,仍是听不懂,气自然不顺。 砰! 气恼之下,朱厚照终于掀桌。 刘瑾捧来茶水,正想讨个好。结果被巨响吓了一跳,以为又是自己惹得太子不快,忙跪在地上,瑟瑟不敢出声。 “刘伴伴为何跪下?” 出过气,朱厚照低头见到刘瑾,很是奇怪。 刘瑾无比委屈,当真想说一句:殿下,您都气成这样,像要拆屋子,奴婢继续站着,是想再挨一记窝心脚吗? 这时,有中官在门外报,坤宁宫来人请太子殿下。 “母后?” 朱厚照微愣,立时忘记刘瑾,唤来谷大用,道:“谷伴伴随孤去坤宁宫。” “奴婢遵命。” 说话间,朱厚照已走出偏殿。 刘瑾跪在地上,半天不知该怎么办。 虽是他自己跪下的,但太子殿下没叫起,他能起来吗?万一被当成把柄,这几日的伏低做小都要付诸流水。 张永从殿外经过,无声冷笑。 让你往前凑,该!跪着去吧! 坤宁宫中,王太后和吴太妃正翻阅娇女的名单和画像,不时让皇后过目。 哪怕最终决定权在两人手中,好歹是皇后的儿媳,总要有个眼缘才好。万一不得皇后喜欢,乃至生出厌恶,日后内宫必不得安生。 “皇后同哀家一起看看。” 第49节 画像上的女子多出自保定、真定等府,不乏流官和边军之女。经过宦官和女官择选,品貌尚佳才能上呈宫中。 王太后选出两张画像,皆是身材丰盈,五官秀美,气质温婉。 “这都是北边的,南边的还要几日才到。” 原本该是各府一并评选,但天子身体愈发不好,王太后和吴太妃只能打破规矩,抓紧时间。哪怕不能立即决定太子妃,也要挑出品貌最佳者,以供再选。 “这两个也不错。” 同样是玉貌花容,吴太妃挑出的人,眉眼间多带着几分英气。 几张画像摆在一处,王太后微顿,将自己选出的放在一旁,细细看着另外两张画像,不着痕迹点头。 英气些也好。至少不会像自己,憋屈二十年,在深宫苦熬。 王太后转向皇后,问道:“皇后觉得如何?” 关了这些时日,张皇后多少品出些味道。且太后不比太妃,是她正儿八经的婆婆,架子自然不敢乱摆。哪怕心中有气,面上也要压下去。 “太后娘娘觉得好,自然是好。” 王太后皱眉,被吴太妃压住袖口,摇了摇头。 “这么多的美人,看花眼也是常理。”吴太妃道,“不如先留着着,等南边的进京再选。” “也好。” 王太后点头,令女官收起画像,和吴太妃联袂离开。 礼送两人出殿,皇后转过身,坐到椅上开始生闷气。为儿子挑媳妇,她竟是不能做决定,如何能不生气。 朱厚照行到坤宁宫,恰好遇上王太后和吴太妃。 “见过太后,太妃。” “好孩子。” 两人对朱厚照十分喜爱,得知是皇后叫他来,眼神都有些隐晦。 “既是皇后叫你,你便去吧。” 王太后不想多说,被万妃苦压二十年,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先前还想着能帮皇后扳正过来,现下却是觉得希望渺茫。 目送朱厚照走进坤宁宫,王太后和吴太妃对视一眼,生出同样的念头,天子着急为太子选妃,请她二人掌没目,八成不只是担忧寿数。 “真是这样,人必得好好选。” “高皇帝定下的规矩,实在没法。” “未必。”吴太妃摇摇头,轻声道,“我着人打听,被赦免的功臣里,两三家都有适龄的姑娘。” “功臣?”王太后问道,“可是正统年蒙冤那几家?” “太祖和太宗年间都有例,只要不是重臣,勋贵功臣家的姑娘也可入选。” “这……”王太后沉吟片刻,道,“要不然,先问问天子的意思?” “此事宜早不宜迟。” “你容我再想想。” 吴太妃点点头,两人都不再多言。 坤宁宫中,皇后见到太子,并未如先前一般抹泪。 朱厚照行礼坐下,刚想舒口气,却听皇后开口,要召寿宁侯和建昌侯进宫。 “母后要召舅舅进宫,是为何事?”朱厚照皱眉。这不当不正的,进宫做什么。 “不过是见上一面。”张皇后笑道,“你两个舅舅也想见见你。” “见我?” 张皇后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道:“听说两淮等地的盐课要发盐引?” 只一句话,朱厚照就冷下了表情,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看着皇后的目光突然变得陌生。 父皇已收回两个舅舅的牙牌,不许两人进宫,他们是如何同母后联系? 母后口中的“听说”,又是从何而来? 第三十七章 山陵崩一 “母后,父皇确下旨意,行开中法,令两淮江浙四川等地发五千万盐引,以备边储。” 朱厚照看着张皇后,沉声道:“旨意刚发不久,官文尚未至金陵,母后如何得知?” “这……” 发现朱厚照神情有异,张皇后顿了顿,才道:“是你舅舅送信。” “舅舅?” 提起寿宁侯和建昌侯,皇后又红了眼圈,道:“你两个舅舅虽有爵位,名上好听,却没多大本事,不能科举从军,也做不了什么营生。眼瞅着孩子都大了,孙子都有了,家里的境况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好在家里有田庄,又有俸禄的米粮,朝廷发盐引,便想着……” “母后。” 打断张皇后的话,朱厚照神情愈发紧绷。 从前,每次张皇后同父皇说这些,寿宁侯府和建昌侯府必得赏赐,金银绸缎,古物珍玩,成箱抬。因均出自天子内库,朝臣也不好置喙。 天子自己掏钱,给舅子贴补,旁人如何能管? 现如今,两个舅舅打盐引的主意,牵涉到边军粮饷,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便非一家之事。 明知是贪墨朝廷银两,仍是贪心不改。甚至求到母后跟前,是想做什么? 日子不好过? 简直荒谬! 父皇尚好节俭,宫中严格按照洪武年间规制,不敢逾越半分。 寿宁侯凡酒盏碗碟必用金,平时的用度极是奢靡,甚至超过国公。建昌侯宴客,摆出的竟是父皇赐给昌国公的酒注酒盏。 侯府家仆奴婢无数,养着两班家伎。御赐的玉器古玩打碎便打碎,根本不以为意。 何等的胆大包天,聚敛无厌! 朱厚照本不愿如此想自己的舅舅,然在内阁观政之时,见多各地巡按御史递送的弹劾,不得不深想。又有弘治帝强撑着病体,言传身教,谆谆告诫,石头也会开窍。 坤宁宫闭宫,出入宫禁的牙牌被收回,侯府是如何向母后递送消息? 唯一的途径便是宫人。 外戚勾连内宫,无论何种目的,都是大罪!如此胆大妄为,眼中可还有父皇,可还有他这个皇太子? 大明江山姓朱,不姓张! 一念至此,如有惊雷当头落下,朱厚照猛的站起身,双眸闪过冷色,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张皇后愣在当场。 她突然觉得,儿子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好似不认识一般。 “照儿?” “母后。”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道,“舅舅想讨盐引,不是不行。” 不等张皇后说话,朱厚照继续道:“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父皇旨意,内阁官文,凡是必须按照规矩,不得徇私。” “可你舅舅……” “母后!” 朱厚照突然提高声音,张皇后未说完的话立时哽在了嗓子里。 “朝廷有定制,五石粮可换一引,无粮可以六钱银折粮一石。舅舅每年的俸禄加上庄田出产,足够换取上千盐引!” 想起杨瓒所言,朱厚照当真是郁气在胸,怒火狂燃。 “有皇令在前,绝不许以次充好,以陈换新,更不许缺斤少两。两个舅舅如能办到,无需父皇首肯,儿就能说服内阁三位相公!” 张皇后沉默。 两个兄弟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如果真想按官文办事,何必求到她跟前。 只是她想着,不过一些盐引,就算是给了他们又能如何。“占窝”之利,哪个宗室皇亲没沾过,偏国舅不行? “照儿,你两个舅舅怎么能同他人一样。” “为何不一样?”朱厚照道,“秦府成县县君仪宾孙溏贪婪犯法,数目不及舅舅一半,已被父皇贬为民,流放充军。两个舅舅霸占良田,蓄养奴仆,至今安然呆在侯府,还有什么不足!” 到底是年轻,火气堆在胸口,话不由得冷硬。 “照儿!” 张皇后被吓了一跳。 “母后,儿言尽于此,想怎么做,两个舅舅可自己思量。” 见张皇后难掩惊惶,朱厚照心中的怒火突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 为何父皇突然不愿见母后,甚至不顾多年的相濡以沫,令坤宁宫闭宫,连东宫选妃也交给太后和太妃,他终于能够体会。 高皇帝训言,孝道为上。 火气再大,也必须憋在心里,不能再三顶撞。 “既然父皇收了两个舅舅的牙牌,下令无召不得进宫,母后当遣人提醒舅舅,私自向宫中传递消息,按律当要严惩。” 张皇后面色发白,手按在胸口,气息忽变得急促,脸上现出几分怒色。 “照儿,你这是在说两个舅舅,还是在埋怨母后?” “儿不敢。”朱厚照仍是站着,背挺得笔直,“儿只是好意提醒,舅舅敬重母后,自当明白。” “你……” “儿每日讲读完毕,都要去见父皇。时辰已不早,母后早些歇息,儿先告退。” 话落,朱厚照行礼,转身大步离开。 第50节 大红袍角翻飞,朱厚照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张皇后突然失去浑身的力气,瘫软在榻上。 丈夫不见她,儿子又突然生分,甚至不愿帮两个舅舅。 事情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前半生的岁月仿佛一场幻梦,她终于领会到,红墙之内,深宫之中,究竟有多冷。也终于明白,娘家人再好,丈夫和儿子才是她所有的依靠。 可是……还来得及吗? “娘娘?” “出去!” 钱兰被杖毙,坤宁宫再无贴心人。 斥退宫人,张皇后伏在榻上,泪水沿着眼角滑落,痛哭失声。 乾清宫中,弘治帝靠在榻上,半闭着眼,好似睡着一般。 宁瑾拿着沾湿的布巾,小心润着天子的嘴角。感受到天子微弱的气息,手隐隐有些发抖。 牟斌跪在地上,很是犹豫不定。 天子重病至此,实不能再生气怒。查明之事,当奏还是不当奏?如不今日奏明,放任其行,他日恐再生大祸。 “牟斌。” “臣在。” “起来。” 弘治帝沉疴难起,瘦成一把骨头。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 “事情……咳!” 刚说两个字,弘治帝便开始咳嗽。 宁瑾忙捧上温水,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药。 “陛下,小心龙体。” “无碍。” 艰难饮下两口温水,服下两丸丹药,弘治帝仍没力气说话,只以眼神示意宁瑾。 宁瑾领会天子之意,侧过身,对牟斌道:“牟指挥使,事情查清,当禀于陛下。” 牟斌脸颊紧绷,眼神微凝,正要开口,扶安走进殿中,轻声道:“陛下,天子殿下问安。” “太子?” 听是太子,弘治帝终于有了些精神,道:“扶朕起来。” 朱厚照走进内殿,见到弘治帝憔悴的模样,嗓子里像堵住一块石头。 “儿臣见过父皇!” “免。” 弘治帝说话艰难,将朱厚照召至身边,道:“牟斌有事禀朕,你也听听。” “是。” 见天子主意已定,太子殿下亦在一旁,牟斌咬了咬腮帮,终下定决心,道:“臣所奏,乃是今科探花杨瓒宫门前惊马一事。” “杨编修惊马?”朱厚照微愣,“孤为何不知?” “回殿下,事发突然,且杨编修并未受伤,故未呈报御上。千户顾卿察觉有异,报知于臣,臣不敢轻忽,令锦衣卫暗中查访,现已真相大白。因涉及皇亲,故上奏陛下,以请敕谕。” 牵涉到皇亲? 朱厚照不明白。 杨瓒出身乡间,未有同族在朝中做官。上数五代,连秀才都没有。观其平日,秉节持重,行必矩步,甚至被马尚书称“小夫子”。 这样的人品性格,实在不像会轻易得罪人,为何就惹上了皇亲? “牟斌,你真查清了?” “殿下,臣不敢妄言。”牟斌道,“因惊马被换,杨编修实是无故受累。其欲伤之人,实为今科状元,翰林修撰谢丕。” “谢丕?” 朱厚照更觉诧异。 谢丕又得罪了谁? “北镇抚司查问当日内卫,尤其牵马之人,最终核实,是象房中的两名象奴为人收买,在草料和马鞍上动过手脚。因牵马的内卫突然调换,后者不知内情,状元和探花的马被弄错,方才致杨编修惊马,谢状元躲过一劫。” 一番话落,朱厚照陷入沉思,弘治帝缓缓闭上双眼。 如此不择手段,因由未必在谢丕身上。若是针对谢阁老,倒说得通。 肆无忌惮,加害今科状元,且能买通宫中象奴,瞒过内卫双眼。掰着指头数一数,不会超过十人。 藩王有嫌疑,宁王和晋王的嫌疑最大。 转念想一想,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事情败露,平白得罪阁臣,更要惹来天子侧目,吃力不讨好,图的是什么? 是皇亲,却不是藩王。专门针对谢丕,必是和谢家有怨。 满朝之上,神京之中,唯有两人。 弘治帝睁开眼,目光落在朱厚照脸上。 他早知道,皇后召太子去了坤宁宫,也知道为的是什么。太子能守住分寸,无论作为一国之君,还是一个父亲,他都很欣慰。 原本想着,大行之后,令张氏兄弟为他守陵,应是万无一失。现今看来,恐要再多几分思量。 他走了,皇后便是太后。 王太后和吴太妃年事已高,又能压得住几年? 弘治帝沉思之时,牟斌已将事情主谋道出。 “弘治七年,户部主事李梦阳上《应诏指陈疏》,直陈时弊,弹劾外戚不法。”小心看一眼弘治帝,见天子未有表示,牟斌才继续道,“寿宁侯同建昌侯俱在弹劾之列。” 这么说是客气,事实上,二人罪责最大,首当其冲。 “后李主事蒙冤下狱。因谢阁老上言,陛下圣明,李主事方洗冤昭雪。” 弘治帝仍是不言,朱厚照的表情已是几番变化。 “三月前,陛下启用李梦阳为户部郎中,回朝参政。李郎中再上疏弹劾寿宁侯,言辞多为激烈。谢相公亦有言,寿宁侯同建昌侯贪婪跋扈,霸占民田,当严惩,以儆效尤。” 话到这里,已用不着多言。 李梦阳连番弹劾张氏兄弟,谢迁先是求情,后又助其重回朝堂,新仇加上旧恨,以张氏兄弟的秉性,暗中对谢丕下手,报复谢迁,当真有可能……不,该说板上钉钉。 “真是寿宁侯?” “回陛下,人证物证俱全。臣亦察知,寿宁侯府同藩王府早有金银往来,宁王府右长史入京,更多次出入侯府。” 勾连内宫,结交藩王,谁给他们的胆子! 朱厚照双拳紧握,面色铁青。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宁瑾惊呼:“陛下!” 回过身,弘治帝已软倒在榻上,脸色灰白,人事不知。 “父皇!” 朱厚照大骇,扑到榻边,大声道:“传太医!” 每次朱厚照到乾清宫,弘治帝都会提前服用丹药。 朱厚照知道父亲病重,却从未曾见他昏倒。大惊之下,顿时手足无措,牢牢握住弘治帝的手,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到来,方才被劝着松开。 盯着院使为弘治帝诊脉,焦虑和怒火同时在胸中冲刷。 十四年来,朱厚照从未真正恨过什么人。 第一个让他明白“恨意”为何的,竟是他的舅舅! 弘治十八年五月酉朔,天子不视朝。 刘健三人入值文渊阁,五城兵马司和城门卫严查车马进出,凡路引不明者当即逮问。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亲上刑科签发驾帖,百余校尉力士包围寿宁侯府和建昌侯府,无论是谁,一律不许进出。寿宁侯府长史不服冲撞,直接被下诏狱,生死不知。 凡同侯府有交的勋贵外戚,人人自危。 风浪之中,吏部驳回了佥都御使闫桓乞致仕的上言。纳刑科给事中赵铎上疏,起用致仕户部尚书周经。 同日,授庶吉士崔铣、严嵩、湛若水、倪宗正等二十九人为翰林院编修。以敢言直奏,拔王忠为户科给事中。 弘治十八年五月丙戌,天子仍不视朝,京中风声更厉。 巡街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持刀执尺,面带肃杀之气。这种境况下,各府举送的美人再引不起更多主意。 诏狱中,杨土几乎日日报道,每次都有新的消息。 “四郎,前儿东城的两座侯府突然被围,路上都是锦衣卫。” 杨瓒停下笔,吹干墨迹,道:“侯府?” “我亲眼见的。”杨土道,“听人说都是皇后的兄弟。” “见到就见到,莫要多嘴。” 杨瓒折起信纸,将信封收好,递给杨土,道:“交给驿站快马,必要快些送回家中。” “为何不寻快脚?” “这些时日盘查愈严,快脚恐不方便。”杨瓒道,“若是不行,便请狱卒帮忙。” “狱卒?” 杨土愈发糊涂。 杨瓒没有多做解释。 找的是狱卒,真正能帮忙的却是顾千户。以顾卿的能力,不过举手之劳。反正人情已经欠下,多欠一回算不得什么。 杨瓒不打算成亲,更不会纳妾。此事必须早点解决,越早越好。 第51节 帮忙可以,再多,他实在是做不到。 “时辰不早,快些去吧。” 杨土答应一声,收好书信,当即离开诏狱。 杨瓒收起纸笔,靠在椅上,手指无意识的敲着桌面。 太子已四日未至,京中守卫愈严,国舅府突然被围……种种迹象累积起来,杨瓒闭上双眼,按了按额角。 他离开诏狱的日子,怕是要提前了。 第三十八章 山陵崩二 弘治十八年五月庚寅,神京城忽电闪雷鸣,骤起大风。 风沙弥漫,遮天蔽日。 白昼恍如黑夜,行人相聚五步,已是眇眇忽忽,看不清彼此的五官音容。 闪电惊雷骇人,丈粗犹如巨蟒。 俄而有暴雨倾盆,如瀑布坠下。 天像被凿开口子,豆大雨珠连成一片,落在人身上,犹如石子飞击,冰雹砸下,不致头破血流,也会青紫一片。 皇城内宫城外,自东上门至北中门,十二道城门紧闭。城门卫冒雨登上城楼,隔雨幕眺望,不到片刻,袢袄即被雨水浸透,冷得牙齿打颤。 城内的酒楼茶肆接连落下窗门,格栅在风雨中咯吱作响。 有来不及收回的幌子被风卷走,瞬即不见踪影。更有单薄的木匾被风雨砸落,掉在地上,碎成数块。 城东寿宁侯府前,两尊石狮接连被闪电击中,自底座至狮首,很快爬满裂纹。又一道闪电落下,正门上的御赐匾额竟然起火。虽很快熄灭,“侯府”二字却少了一半,再看不清楚。 围在侯府外的锦衣卫早退开数米,啧啧有声。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守门石狮被雷劈裂,御赐匾额被闪电击中,对笃信天兆的古人来说,简直是凶兆中的凶兆。 寿宁侯必是恶稔贯盈,罪在不赦。连上天都看不过去,才劈落雷电,降下重责。 侯府内,得家人回报,寿宁侯张鹤龄坐在正堂,锦衣玉带,力持镇定,颤抖的双手却彻底出卖了他。 “退下!” 挥退家人,寿宁侯用力咬牙,忽的砸落茶盏。 “凶兆?我不信,不信!” 亲姐是皇后,亲外甥是太子,他是堂堂国舅!帝冠戴过,御酒尝过,阁臣尚不被他放在眼里,几个闷雷,几道闪电,又算得了什么! 必是小人进谗,让天子生出误会。 只要能进宫,只要能见到皇后,只要皇后在天子面前哭求几句,他必能得回往日荣耀,继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 “我要进宫,我要见皇后!” 伴着怒吼声,寿宁侯表情狰狞,满目赤红,似要噬人一般。 建昌侯府中,建昌侯张延龄颓坐榻上,满目萧然。 伴着风雨,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 歌台舞榭,画阁朱楼,再不复往日喧哗热闹。富贵荣华之地,仿佛在雨中轰然倒塌。金铺屈曲,玉槛玲珑,骤成残垣丘墟。锦衣华服,炊金馔玉,恰似一场幻梦。 环膝的美人不再莺声燕语,谄媚的亲随不再满口奉承。 高贱无常。 不过短短几日,富贵显荣的皇亲国戚,竟从云端跌落,满身污泥。 是生是死,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伴君如伴虎。” 建昌侯喃喃的念着,思及平日里种种,顿觉寒意沁骨,自榻上立起,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 一夕改换门庭,飞黄腾达,便忘乎所以,记不得自己是谁。 当真是猪油蒙了心! 姐姐是皇后又如何?身为国舅又如何? 只要天子动怒,不再容忍,他们兄弟就是地上的两只蝼蚁,捏死踩扁,不过一念之间! 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往日越是得意,今时越是恐惧。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建昌侯抓乱发髻,不停的自言自语。 早年间,爹娘不是没叮嘱过,纵然天子仁厚,终是君臣有别,万不可忘记本分,有谮越之行。 奈何富贵荣华迷人眼,权势利禄魅人心。 他将父母之言抛之脑后,只顾沉浸在繁华堆叠中,做着云端上的黄粱美梦。如今梦醒,乍然惊出一身冷汗,却已没有挽回的余地。 轰! 雷声炸裂,建昌侯委顿在地,胆丧魂消,面如土色。 雨越来越大,除了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路上再看不到一个行人。 诏狱中,杨瓒放下游记,凝视烛火映在墙上的虚影,微微出神。 忽然,囚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瓒留心听着,不是狱卒的软鞋,而是锦衣卫的皮靴。 脚步声停在囚室前,片刻之后,铁锁落在地上,囚室门大开,挟着水汽的冷风卷过室内,烛火微摇。 抬起头,视线停在来人身上,杨瓒微微勾起嘴角,起身行礼。 “顾千户。” 大红锦衣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苍劲的线条,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肩宽腿长。几缕乌发黏在额角,衬得肤色玉白,唇色艳红,眉如墨染。 杨瓒微有些晃神,脑海中闪过八个字:靡颜腻理,琪树瑶花。 “杨编修。” 没有留意杨瓒的走神,回礼之后,顾卿侧身让开。 自顾卿身后走出一人,开口道:“陛下有旨,宣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声音入耳,杨瓒倏然回神。尴尬的发现,牢房外不只有琼兰玉树的顾千户,还有一个面生的中官。 “咱家萧敬。” 自恩荣宴后,萧敬一直留心着这些新科进士。如他之前所料,这名杨探花极得天子和太子的眼缘,先入翰林院,复选弘文馆。即便官司缠身身陷诏狱,岂知不是陛下有心回护。 不提其他,太子殿下三天两头出宫,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十二监提督掌印皆是一清二楚。 天子昏迷数日,今日醒来,先召阁老,后唤太子,再次要见的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皇后太后,而是关在诏狱半个多月的翰林院编修。 宁瑾扶安走不开,陈宽到阁老府上宣召,天子信不过旁人,萧敬只得亲自走一趟。 别看萧公公多年不踏出宫门,神京城和朝堂上的变化,他知道的不比司礼监少,甚至更多。 现下,萧敬身着葵花衫,头戴雨帽,脚蹬皮靴,头发花白,仍是目光灼灼。带着几分善意,上下打量着杨瓒,更透出几分亲近。 杨瓒不由得纳闷,如此有气势的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这里,他方才竟然没看见,满心满眼都是顾千户。 果真是美色误人? 摇摇头,杨瓒收拢心思,对萧敬道:“萧公公稍待。” 回身掀起箱盖,取出之前写好的两篇文章,用三层粗布包好,才整了整衣衫,走出囚室。 狱卒送回之前被取走的腰牌,另有萧敬带来的官服雨帽。 “时间紧急,杨编修可驭得快马?” 披上罩衫,杨瓒老实摇头。 骑马可以,跑马,尤其是在大雨中跑马,危险系数太高,实在没有把握。 沉吟了一下,萧敬转而对顾卿道:“如此,便要劳烦长安伯。” 长安伯? 杨瓒挑眉,这位顾千户竟还有爵位? 有貌有才有品更有家世,这是专门生来打击人的? 此时此刻,发出这种感慨的确不合时宜,但该怎么说,人和人果真是不能比。 待杨瓒穿戴好,挂上腰牌,三人快步走出牢房。 彼时,已有校尉备好马匹,候在诏狱门外。 看着萧敬跃身上马,老朽的年纪,动作却是格外的干脆利落,杨瓒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不待出声,顾卿已打马上前,单臂一捞,杨小探花当即安坐马背,视野为之一变。 “杨编修坐好。” 单手握紧缰绳,顾卿掀开斗篷,直接将杨瓒罩住。 马蹄扬起,雨水飞溅。 两匹枣红色快马似利箭破开雨幕。 雨水打在身上,一片冰凉。淡淡沉香沁入鼻端,被锢住的腰间却是一片火热。 下意识捏捏耳朵,杨瓒牢牢按住包在粗布里的文章,默背论语孝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渐渐落回实处。 淡定,冷静! 好歹活了两辈子,不能这么没出息! 乾清宫中,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已先后赶到。 第52节 脱下雨帽和湿透的罩衫,三人匆匆擦掉脸上的雨水,赶往东暖阁,在御榻前跪倒问安。 “陛下!” 弘治帝醒来之后,精神变得大好。无需宁瑾等搀扶,自能起身安坐。 想是服过丹药,脸泛潮红,双目炯炯有神。不看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单看面上神情,丝毫不像是久病之人。 太医院的院使院判诊脉之后,不见半点喜色。相顾摇头,连方子都不敢再开,只告知御驾前的中官,熬些温水送上。 宁瑾和扶安小心伺候,谁也不敢出声,唯恐说话时带出哭音,犯了忌讳。 看到燕服端坐、精神大好的弘治帝,刘健三人顿时心中大骇。 大限将临,回光返照。 八字闪过脑海,纵然是历经风雨的刘阁老也眼角发酸。 “陛下大安。” “刘先生。” 弘治帝轻笑,仿佛又回到大病之前,同阁臣暖阁议政的日子。 “雨大风急,三位先生辛苦。” “臣不敢。陛下圣体大安,乃国之鸿运,更为万民之福。” 弘治帝摇摇头,仍是笑。 “热得很,宁老伴。” “奴婢在。” 宁瑾应诺,捧上温水,顾不得阁臣在前,弯着腰,红着眼,用浸湿的绸布擦着弘治帝的手背和手腕。 扶安立在一侧,接过弘治帝用过的茶盏,倒掉杯底,又续半盏。 “难得朕精神好,召三位爱卿前来,正好说话。” 宁瑾收起绸布,躬身退下。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再行礼,敬等天子口谕。 “朕嗣祖宗大统,至今已一十八年。” 弘治帝双手平放膝上,郑重道:“朕幼逢万氏之祸,沉疴在身。今至三十六岁,大病不愈,药石无用,至殆不能起。大行之日渐晓,唯有几言相嘱,请托三位先生。” “陛下偶感违和,何以遽言及此?”强压心中酸涩,李东阳宽慰道,“臣等仰观,陛下神气充溢,圣体渐康,必当万寿无疆。” 谢迁亦道:“陛下宽心调理,不日必将大安。” “三位先生之意,朕能领会。然天命无常,非人力所能及。朕有数言留于内阁,因前有万妃擅篡口谕之祸,朕秉承教训,留书用宝,三位先生权作见证。” “陛下圣明。” “宁老伴,备笔墨御宝。” “是。” 暖阁内中官齐声应诺,宁瑾捧绢,扶安执朱笔,左右跪于榻前。陈宽李荣捧砚义跪在榻下。 弘治帝提腕执笔,饱蘸墨汁,缓缓落在绢上。 “朕蒙先皇厚恩,成化十一年立为皇嗣,垂继皇统。成化二十三年,选配昌国公张峦女。” 写到这里,弘治帝顿了顿,手微有些抖。刘健三人均垂首敛目,谁也没有出声。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诞皇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今太子见长,为社稷虑,当主器婚配,不可久虚。” 弘治帝每写一句,宁瑾便念一句。 这份圣旨,相当于弘治帝的遗书。加盖御宝,由阁臣见证,无论何种情况,绝不容后嗣皇统违逆,更不许擅做更改。 “请太后太妃择佳妇配太子,礼仪可于今年举行。” 写到这里,弘治帝放下笔,令宁瑾收起黄绢,另取片纸。 “太妃于朕有相护之恩,朕不能侍奉亲老,引以为憾。幸皇后同朕比肩相亲,知朕心意。待朕万年,后入清宁宫,敬太后尊荣,奉太妃养恩,代朕尽孝。” “朕有密旨两道,万年后交于内阁。” 最后一字落下,弘治帝深深叹息,看向刘健三人,目光中竟带着恳求。 “太子聪慧,秉性纯粹。然年纪尚幼,好动爱玩,朕望三位爱卿尽心辅导,劝其读书,劝其爱民,助他……做个好人。” 话到最后,弘治帝已不再是当朝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父亲,殷殷叮嘱,万般不舍。 至此,刘健三人终忍不住热泪滚落。 君臣相得多年,臣子白发古稀,仍是健朗矍铄;天子未及不惑,却将撒手人寰。 大限将至,山陵将崩。 天地不仁,朝荣夕落。 十八年的弘治之治,终于走到尽头。 风卷更盛,雨落更急。 雷声中,黑云压下,笼罩整座皇城。 奉天门前,两匹快马飞驰而至。 宫门卫冒雨上前,马上人翻身落下,解下牙牌,高声道:“天子召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话声伴着雷音,竟似金戈交鸣。 宫门卫匆忙让开道路,苦候许久的小黄门当即上前,高声道:“萧公公,您可回来了!快,快些!” 小黄门满脸焦急,嗓子都有些发哑。 萧敬心知不好,忙道:“不能耽搁了,快随咱家来!” 话落,顾不得宫规,一把拉住杨瓒,直冲乾清门。 天色太暗,雨水太急,看不清脚下的路,又被拉着向前跑,杨瓒跌跌撞撞,几次要摔在地上。幸亏顾卿在侧,每次都将他稳住。 萧敬心急,恨不能抬起杨瓒飞回乾清宫,见状只道:“杨编修见谅,咱家日后再向编修赔罪!” 说着,脚下不停,跑得更快。 殿门前,禁卫中官皆表情严肃,脸色沉凝。透过半开的殿门,不时能见到宫人的一角红裙。 顾卿停在石阶上,并不进殿。 杨瓒随萧敬走进殿门,除去雨帽罩衫,随意用布巾抹去脸上雨水,由一名中官引入暖阁,觐见天子。 暖阁门开启,奇异的暖香飘散,隐隐夹着几丝辛辣。 室内不见刘健三人身影,只有弘治帝坐在御榻上,太子跪在御榻前。 宁瑾和扶安捧着温水丹药,立在两步外,小心伺候。 中官通禀之后,杨瓒迈步走进暖阁。每走一步,鬓角都有雨水滑落。 距离御榻尚有数步,杨瓒跪地行礼。 “臣翰林院编修杨瓒,拜见陛下!” 第三十九章 山陵崩三 额头触地,雨水沿着鼻尖滴落,青石砖面留下斑状水渍。 湿透的官袍贴在身上,凉意沁骨。 杨瓒用力闭眼,再睁开,伴随着一阵寒颤,异香愈发刺鼻,夹杂着辛辣的味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再叩首,杨瓒被叫起。 似没料到杨瓒会此时出现,朱厚照的表情中闪过几许诧异。转向弘治帝,是父皇叫来的? 没有理会儿子的惊讶,弘治帝缓缓道:“杨瓒。” “臣在。” “可知朕为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杨瓒老实回答,头微垂着,看不到弘治帝的表情。 御榻边的朱厚照愈发感到奇怪,正要开口,却被弘治帝按住手腕,向他摇了摇头。 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就让弘治帝的额心冒出热汗。 宁瑾捧着热巾,弯腰上前,小心为天子拭去,重又退下。 窗外又是一道惊雷,暖阁内烛火摇动。 弘治帝没有说话,开始断断续续咳嗽,脸色涨红。朱厚照得到示意,纵然心怀疑问,也只得压下去。 送上温水和丹药,宁瑾和扶安便静静的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仿佛两尊雕塑。 杨瓒立在殿中,被异香和风雨声包围,一瞬间,恍然有些出神。 许久,弘治帝不再咳嗽得那么厉害,开口打破了君臣间的沉默。 “杨瓒。” “臣在。” “下尔诏狱,可怨?” “回陛下,臣有错,当惩。” “那便是有怨?” “陛下,臣不敢!”杨瓒并未惊慌,正色道,“臣虽愚笨,仍感陛下回护之心。臣对陛下怀德畏威,岂敢口不言心,欺瞒君上。” 弘治帝点点头,话锋一转,道:“朕闻尔于狱中仍勤奋不辍,笃信好学,书不释手。可是实情?”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第53节 听闻此言,杨瓒愈发恭敬,消失的紧张感重新回来,神经立时紧绷。 “哦。” 弘治帝顿了顿,又开始咳嗽。 扶安当即送上温水,将骤起的咳嗽微微压下。然声音变得沙哑,再不如之前清晰。 “如朕令尔为太子讲学,经史子集,尔欲择何篇?” 不是讲习,而是讲学? 杨瓒吃了一惊。 唯有内阁三位相公,翰林院两位学士,六部尚书才有如此尊荣。换句话说,只有太子的老师,才能用“讲学”两个字。 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胆敢为太子“讲学”,活腻了不成? 天子不是口误? 杨瓒脑中闪过多个念头,一个比一个惊悚,顿时心如擂鼓。 “陛下,臣才识不逮,冲弱寡能,不敢妄言为太子讲学。” “朕知你非操刀伤锦之人,只好藏巧守拙。今日暖阁内,尽可畅言。言语鲁莽无罪,不尽不实必罚。” 得天子此言,杨瓒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重新跪倒,不及哀叹膝盖撞在青石砖上的钝痛,小心自怀中取出写好的文章。三层粗布均被浸湿,展开纸页,墨迹已是模糊一片。 杨瓒不禁皱眉。 早该想到,这么大的雨,人淋成落汤鸡,三层粗布能顶什么事。 “陛下,臣日前偶有所得,成文两篇。本欲上呈太子,然经雨水浸泡,已无法观澜。” 将几张纸团成一团,杨瓒深吸一口气,道:“蒙陛下洪恩,臣欲当面阐述,如有拙笨之言,缺漏不当之处,还望陛下宽赦。” “讲。” 杨瓒写了什么,弘治帝并不十分清楚。 昏迷这些时日,锦衣卫奏报的消息都堆积在案头。现下醒来,却知大限将临,无暇翻阅。急匆匆安排身后诸事,余下的,只能随之去了。 内阁三位相公才干卓绝,辅佐太子绰绰有余,足以扛鼎,托付江山社稷。然出于慈父之心,他仍强打起精神,宣召杨瓒。 太子能够定心向学,杨瓒功劳不小。为日后着想,他必须当面确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杨瓒十分清楚,这是弘治帝“最后”的考验。 能不能安全过关,他心中没底。然事情至此,已没有退路。在走进乾清宫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再不容自己选择。 是辅佐新君,青云直上,还是打落尘埃,重回诏狱。 是福是祸,全在奏对之中,亦在天子一念之间。 “臣不才,乡野泛泛之人,赐墙及肩。蒙陛下隆恩,金榜题名,点入翰林,复选弘文馆,不尽惶恐。同太子殿下讲习,常怀忐忑,唯恐才学不济,愧负君恩。” “庙堂诸公皆抱玉握珠,满腹经纶,才望高雅。” “臣才疏学浅,位卑职轻,不敢言经世治国之语,然蒙陛下隆恩,太子殿下厚意,为东宫计,条陈三事,以呈上御。” 一番话说完,杨瓒气态沉稳,表情愈发肃然。 弘治帝精神不济,双眼仍聚在杨瓒身上,隐隐有所期待。 朱厚照没有出言,却是双眼微眨,对杨瓒所言三事十分感兴趣。 “臣言其一,勤孝义。乞以《孝经》常备经筵,讲读弘文馆。促殿下明德正礼,束身修仪。” “准。” “臣言其二,明用人。古人有言,亲贤德远奸佞。宁为君子责方,勿为小人谄媚。引才望老成之士,述人心善恶,讲内廷谗臣之祸,以正殿下之心。” “善。” “臣言其三,慎择辅。”杨瓒顿了顿,方道,“乞选国士入东宫,为殿下讲学。少言尧舜礼让,多讲前朝兴衰,王朝轮替,高皇帝开创之艰,后继守业之难。复以贼蛮之凶,北疆之危,民生之困,闾阎之苦。” 话至此,杨瓒再顿首,朗声道:“太子殿下天性睿智,良善纯孝。习以帝王之治,辅以扛鼎之臣,必当承圣祖之基业,垂统万民,治功可成!” “大善!” 弘治帝猛的拍手,激动之下,脸膛潮红,比刘健三人在时还要精神百倍。 “杨瓒。” “臣在。” “你且起来。” “是。” 杨瓒起身,弘治帝撑着手臂,单手压在朱厚照背上,微微发颤。 “照儿。” “儿臣在。” “自今日起,尔见杨瓒,当敬以学士之礼。” “陛下,万万不可!” 咚的一声,杨瓒又结结实实跪下了。 光是听着声响,心尖都会打颤。 “照儿,”弘治帝收回手,仍道,“行礼。” 不等杨瓒再言,宁瑾和扶安双双上前,将杨小探花“扶”了起来。后者站稳,仍没有松开手。直到太子上前,弯腰行礼,遵杨瓒为“师”,方得弘治帝示意,躬身退下。 被皇帝赶鸭子上架,杨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条陈呈上,本为“出狱”考量,顺便为官途做铺垫,期望今后的路能走得顺畅些。哪里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大,直接打动天子,讲学东宫! 事闻朝堂,杨瓒无法想象,会有多少明枪暗箭。 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定会成为明晃晃的靶子,脑门上直接刻字:来扎! 为生命考量,杨瓒决定大胆一次,咬住腮帮,朗声道:“陛下,臣有请。” “讲。” “请陛下赐臣一把铁尺。” 铁尺? 弘治帝不晓得用途,朱厚照却是明白。想起杨瓒讲过的“打手板”,立时全身僵硬。 “殿下纯善,睿智聪慧,更有向学之心。然人心难测,臣恐有不肖之徒谄词令色,欺之以方。故臣请陛下赐臣铁尺,许臣破奸发伏,式遏寇虐,严如鈇钺,绝不容情!” 简言之,太子殿下是好的,爱玩好动,仍可管束改正。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突然冒出某个谄媚小人,巧言令色,将太子殿下引上歪道。 遇到这种情况,内阁相公翰林学士尚有办法。杨瓒一个七品小官,有名无权,别说训斥,官大一级,都能抬脚将他踩死。 如天子能赐下铁尺,情况就完全不同。 手握御赐之物,便是捧着上谕。 诱惑太子分心,打! 撺掇太子贪玩,不好好学习,狠狠的打! 进谗言,将太子往歪路上牵引,往死里打! 天子强按牛头,杨瓒没法反抗,只能另辟蹊径,为自己寻求保障。无论从哪个方面考量,要一把铁尺均无可厚非。 手握御赐铁尺,将“夫子”形象坚持到底。无论是谁,杨小探花统统不惧! 听到不是打自己,朱厚照松了口气。 弘治帝很快明白杨瓒的意图,当即令扶安开内库,铁尺没有,金尺倒有一把。 “臣谢陛下!” 上打昏君下打谗臣,那是传说中的神话。但金尺在手,收拾几个宦官却没有多大问题。尤其是江湖有名的“立皇帝”,是打是抽,是抽个半死还是全死,全看杨编修心意。 君臣一番奏对,弘治帝又了却一桩心事。放松之下,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榻上。 “父皇!” 朱厚照焦急出声,宁瑾立刻遣人寻候在偏殿的太医。 杨瓒不能再留,被扶安引出暖阁。 出了暖阁,扶安当面取出一枚牙牌,上刻“文”字,四缘绕以金丝,双手奉与杨瓒。 “杨编修收好。”扶安道,“此乃内府所制,陛下亲赐。与朝参牙牌同悬,出入宫禁之时,内卫不得阻拦。” 郑重接过牙牌,杨瓒隔着殿门,谢天子隆恩。 “杨编修既出诏狱,且不必急着回翰林院点卯。” 扶安拢着袖子,神情中难掩戚色。 “明后日当有圣诏颁下,杨编修静待即可。” “多谢公公提点。” 杨瓒拱手,扶安点了点头。到了扶安这个级别,诚心感谢比金银更为实在。 扶安折身返回,早有中官送来雨帽罩袍。 收起牙牌金尺,杨瓒戴上雨帽,迈步走出殿门。 一瞬间,雷声砸落,闪电轰鸣,风雨声乍然入耳。 驻足石阶,杨瓒转首回望。 廊檐下,内卫铠甲鲜明,手持长戟昂然而立,风卷不摇,雨打不动,仿佛成为王朝的柱石,与宫殿融为一体。 殿门忽而开启,一名中官仓皇奔出,脚下打滑,几步滚下石阶。爬起身,顾不得擦去额角血迹,直直冲入大雨之中。 廊下有中官宫人匆匆行过,紫衫红裙流动,像是映在雨中的虚幻剪影。 殿门合拢,门轴的吱呀声穿透雨幕,似重锤砸在杨瓒心头。 压下雨帽,拢紧罩袍,杨瓒步下石阶。 第54节 客栈醒来,殿试面君,同年争锋,点翰林,选同文馆,入诏狱……每行一步,都印证着他在这个时代留下的痕迹。 驻足雨中,同报讯的数名中官擦肩而过。杨瓒闭上双眼,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百年国祚,中兴之君。 今日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东暖阁内,弘治帝仰卧榻上,面如金纸,呼吸微弱。 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先后诊过脉,都是神情黯然,摇了摇头。 朱厚照再控制不住泪水,跪倒在榻前,哭声沙哑。 “父皇!” 弘治帝微微侧头,艰难道:“父皇见不到你大婚了。” “父皇!” “莫哭。”抹去朱厚照脸颊上的泪水,声音中满是不舍和遗憾,“父皇本想为你行冠礼。” 话到一半,弘治帝的气息更加微弱,声音几不可闻,强撑着气息,叮嘱道:“祖宗成法,依高皇帝遗典,祭用素,万不可逾越!” “是。” “奉孝两宫,束身自修……勤政爱民……亲贤臣远小人,重用辅国之臣,永保贞吉。” “儿臣遵训。” 用最后的力气握住儿子的手,弘治帝硬声道:“后宫不干政,外戚不握权,切记!” “儿臣……遵旨!” 退后半步,朱厚照哭着在御榻前跪倒。 “好……好……” 嘴角牵起一抹浅笑,弘治帝终闭上双眼,溘然长逝。 “父皇!” 朱厚照猛然扑上前,握住弘治帝尚余温热的手,嘶声痛哭。 坤宁宫中,皇后乍闻悲讯,悲呼一声冲出宫门。下台阶时,不慎被长裙绊倒,金钗落地,顷刻花容失色,鬓发散乱。 “娘娘!” “退开!” 不顾泥土染裙,雨水沾身,张皇后撑着站起身,提起裙摆,再一次冲入雨中。 为何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她? 为何?! 穿过交泰殿,张皇后已没了多少力气。跌坐在地上,遥遥望着乾清宫,单手抓着红褙霞帔,哭得锥心泣血。 “娘娘!” 宫人不敢硬拉,只能弯腰立在皇后身侧,勉强能挡住些风雨。 得到消息,王太后和吴太妃先后赶至,看到痛哭的张皇后,亦是凝立雨中,泣不可仰。 弘治十八年五月辛卯,午时三刻,天子大行。 京城雷声闪电大作,风号雨泣。 俄而奉天门大开,数匹快马疾驰而出。 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鼓齐鸣,撞破雷音。 闻钟鼓之声,百官皆惊。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冒雨巡城,着茶楼酒肆秦楼楚馆不得宴饮歌舞。城中布庄俱收起艳色锦缎,捧出素绸麻布。 钟声不停,伴着亘古的悠远,十八年的弘治中兴走到尾声,大明王朝的另一个时代,终缓缓开启。 第四十章 遗诏 从诏狱到乾清宫,再从乾清宫到客栈,先后淋过两场大雨,加上中途惊吓,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回到福来楼,杨瓒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头重脚轻,险些撞到迎上前来的伙计。 “杨老爷这是怎么了?” 伙计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忙上前两步,扶着杨瓒进门。同时提高嗓门,道:“杨土小哥,杨老爷回来了!” 听到喊声,杨土噔噔噔从楼上跑下,穿着两件外衫,仍不停打着哆嗦。 “着凉了?” 谢过伙计,杨瓒单臂撑着坐到桌旁,捏了捏额角,勉强笑道:“麻烦厨下熬两碗姜汤。若是方便,再帮忙请个大夫。” “杨老爷,小的先扶您上楼。掌柜的早有吩咐,姜汤一直在厨下备着,马上就能送来。您先换身干爽衣裳,小的立马去请大夫。” 伙计话说得快,动作也极其利落。 杨土想要帮忙,不待走进,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脸色变得通红。 见状,杨瓒不由得添了一层忧心。 “我没事,你也快些上楼,莫要再四处走动。” “四郎……” “听话。”杨瓒道。 说话时,杨瓒已被伙计送上二楼。 房门打开,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身上的凉意顿时被驱散。 迈步走进室内,杨瓒发现角落生起火盆,榻上多出一床新被,另有茶水点心摆在桌,壶嘴还冒着热气。 “劳烦了。” “可不敢。” 小心将杨瓒送到榻边,伙计道:“小的这就去请大夫。杨老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让杨土小哥到厨下寻人。” “好。” 待伙计离开,杨瓒让杨土休息,自己打开衣箱,换下官袍。 刚收好牙牌金尺,耳边便响起敲门声。 “杨老爷,小的送姜汤来。” 房门打开,一个面生的厨役提着食盒,略弯着腰,进门便给杨瓒行礼。 “小的自作主张熬了白粥,杨老爷将就用些,大夫来了方好用药。” 对方想得周到,杨瓒自不好退却。自荷包中取出一枚银角,道:“劳你想得周到。” 递出银角时,见对方手掌宽大,虎口和指腹都结着厚厚的茧子,不似厨子,倒像是在奉天门前见过的军伍,杨瓒眼神微顿,心中思量,嘴上却没多说什么。 厨役千恩万谢,满脸堆笑的离开。 杨土又裹上一层外衫,见杨瓒望着房门出神,开口道:“四郎可是瞧着他面生?” “是有些面生,你可见过他?” “他是新来的,四郎没见过。”杨土不停吸着鼻子,有些闷声闷气,“我也只同他说过两回话,不甚了解。” “哦。” 杨瓒不置可否,端起姜汤,喝下一大口。 热辣的味道在口腔扩散,沿着喉咙流下,体内很快涌出暖气,额头耳后渐渐冒出薄汗。 整碗姜汤下腹,汗水冒得更多,杨瓒拧干布巾,敷在脸上,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顿觉清爽许多。 人精神了,饥饿感随之复苏。放下布巾,杨瓒坐到桌旁,执起竹筷。 白粥温香,小菜爽口,不知不觉间胃口大开。两碗清粥下肚,仍不觉得饱。 杨土捧着姜汤,皱着圆脸,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凉了更难入口。” 放下碗筷,杨瓒倒了半盏温水,对杨土道:“快些喝下去,否则更要遭罪。” 四郎说得对! 杨土点头,如慷慨赴义般,举起碗,闭上眼,猛的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姜汤下肚,圆脸皱得更紧,活似捏出十八个褶的包子。 “好辣!” 辣得受不了,杨土吐着舌头,在地上直蹦。 杨瓒又倒出一盏温水,道:“压压味道。” 在他来看,这样的辣实在算不得什么,杨土却是受不了。 又过两刻,房门再次被敲响。 伙计好说歹说,终于请来和安堂的老大夫出诊。两个徒弟不放心,背着药箱一路跟随,途中遇到三波巡城的官兵,差点被押入五城兵马司。 “城内都是官兵和顺天府的官差,几乎是步步盘查。” 老大夫须发花白,袍角尽湿。徒弟虽未多言,却是满脸不快。 听完伙计讲述沿路遭遇,杨瓒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早知如此,不该让伙计去请大夫。喝过姜汤,多盖几层被,发一发汗,说不得就能好了。这样的大雨,何必烦劳老人家跑一趟。 老大夫捻须轻笑,道:“老夫既为医士,此番实是理所当然,杨探花不必挂怀。” “老人家识得在下?”杨瓒惊讶。 “自然认得。”老大夫道,“杨探花打马御前,正巧在老夫医馆前行过。” 杨瓒恍然。 第55节 “再者,老夫族中亦有侄孙登科,因在三甲之列,日前已外放蓟州为官。临行前拜别老夫,言及今科三鼎甲,语中极是推崇,只不得结交,引以为憾。” “老人家过誉了。” 杨瓒更觉不好意思。 看到杨瓒的窘意,老大夫轻笑摇头,不再多言。挽起衣袖为杨瓒诊脉,其后让徒弟铺开纸笔,写下一张方子,道:“杨探花只是受了些凉,并无大碍。用上一副药,发些汗,明日便能大好。” 接过方子,杨瓒谢过大夫,又道:“我这书童也受了凉,又有些发热,麻烦老人家诊治,另开一张方子。” 老大夫欣然应允,两指搭上杨土手腕,神情忽变得严肃。 杨土看起来精神,病情却有些凶险。 确诊之后,老大夫写下方子,交代杨瓒:“这位小哥看似无碍,实则寒气极重,需得小心调养,万不可再受凉。” “我没事……” 杨土想要争辩,被杨瓒看过一眼,当即缩起脖子,不敢再出声。 “谢老人家提点,杨某必当注意。” 付过诊金,送走大夫,杨瓒取出银角,伙计自去抓药熬药。回身转向杨土,道:“你且到榻上歇息。” 杨土吓了一跳,死活不从。 “四郎莫要为难,哪有我睡榻上,让四郎窝在这边的道理!” “听我的。” 见杨土不肯答应,杨瓒干脆将他一把抱起。结果错估了自己的力气和杨土的重量,勉强站起身,踉跄两步,差点趴在地上。 回想起顾千户纵马驰过,单臂捞人的英姿,杨探花不觉磨牙。 自家如此孱弱,美人那般彪悍,人生苦矣…… “四郎?” “闭嘴,不要说话。” 杨瓒咬着牙,强撑着脸面,一步三摇,总算将杨土安置好。直起身,立即扶着腰大喘气。 个头待长,力气也必须练! 无奈条件所限,现实和梦想背道而驰,已成可以预见的事实。 服过药,杨瓒发出一身热汗,病况消去七八分。杨土却在夜间发起高热,清晨方才降下些许,人仍有些迷糊。 杨瓒无法,却要至宫门聆听遗诏。无奈之下,只得暂托伙计照顾杨土,自己换上官服,带上牙牌,满腹担忧的离开客栈。 大雨虽停,天空仍是乌云密布,阴沉沉一片。 路上不闻人声,两旁的楼肆均垂下幌子,民居皆挂起白色灯笼。巡城的官兵衙役走过,袢袄皂衣外都罩一层麻衣,腰间系着麻带。 距离奉天门越近,遇上的官员越多。 文武勋贵,无论官居几品,年约几何,均是身着素服,头戴乌纱帽,表情沉重,行色匆匆。 杨瓒一路打量,未见一人骑马乘轿,哪怕是内阁相公,六部尚书,都选择步行。 行至奉天门,展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城门卫立在门前,锦衣卫和羽林卫分列两旁。旗帜烈烈,刀枪剑戟鲜明。 天色阴沉,周围没有半点声响,压抑的气氛开始蔓延。 随一声鞭响,奉天门大开。 数名中官捧着弘治帝遗诏行出,在场的官员更为安静,神情愈发肃穆。 “大行皇帝诏令,跪!” 中官扬声,以内阁为首,六部,通政司,大理寺,都察院,六科,翰林院,光禄寺,顺天府等各部官员均躬身下拜。 两名中官展开遗诏,一人上前,高声念道:“诏曰:朕以眇躬嗣登大宝一十八年。敬天勤民,夙夜兢兢,惟负先帝所托。” “皇太子厚照聪慧仁孝,天性至纯,宜即皇帝位。务守祖宗成法,奉孝两宫,束身修德,任用贤能。内外文武用心辅佐,共保垂统万万年。” “丧礼悉依高皇帝之法,祭用素,勿奢。” “嗣君以传承为重,两宫择选佳妇,敕礼部择吉日,于今年行仪大婚。” “宗室藩王毋违太宗皇帝法,各守封地,无需进京奔丧。” “守备各地都督总兵严边防,巡抚及布政按察都指挥三司严守职司,闻丧哭临三日进香,余下尽免。” “遣官诏各州府县,内附兀良哈并土司土官,哭临三日,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 “大行之后,二十七日释服。不停朝参,不停民间嫁娶,不得开山凿岳,发役扰民。” “诏谕天下!” 内官声落,群臣跪地叩首。不待起身,已是恸哭阵阵。 杨瓒跪在右侧,位置靠后,只能看到中官身上的服色,长相五官都是一片模糊。 在他之前,是翰林院修撰谢丕和同为编修的顾晣臣。隔开两人,则是拔升为户科给事中的王忠。 此时,众人皆是面带哀戚,悲意难掩。 思及昨日在乾清宫暖阁中的种种情形,杨瓒不禁眼圈泛红,喉中干涩。 少顷,乌云聚拢,风卷而过,雨滴再次落下。 细丝般的雨线,连成薄薄一片雨幕,飘洒在宫城之外。 “起!” 中官的声音变得沙哑。 朦胧细雨中,杨瓒随众人一并起身,滑过眼角的湿痕,早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乾清宫东暖阁中,朱厚照一身素色常服,未戴翼善冠,只以玉簪束发,坐在御案后,看着礼部进上的丧礼仪注,不觉又滚下热泪。 张永和谷大用在一旁伺候,眼巴巴的看着,硬是不敢劝。头前高凤翔叫了一声“陛下”,现在还在暖阁前跪着,两个时辰也不叫起。 有例在此,伺候在暖阁里的人都是噤若寒蝉,万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论理,先帝大行,殿下实际上已是一国之君,称一声“陛下”并不为过。偏偏高凤翔错估朱厚照的心情,贸然开口,好没讨到,直接撞上枪口。 只是跪在暖阁,已是天大的运气。没有当即扔去司礼监,合该谢天谢地。 “殿下,该用膳了。” “孤不饿。” 朱厚照紧盯着礼部的奏疏,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久久不动一下。 “殿下,身体要紧。” “孤说了不饿!” 朱厚照突然爆发,将奏疏狠狠拍在御案上。 谷大用和张永登时跪地,吓得冒出冷汗。 “奴婢错了,殿下恕罪!” “……起来吧。” 像是在灌满的水囊上扎出缺口,朱厚照重重靠向椅背,突然没了力气。 “宁大伴和扶大伴在哪里?” 谷大用和张永互相看了一眼,正准备开口,一直装隐形人的刘瑾突然道:“殿下,两位大伴现在文渊阁。” 文渊阁? 朱厚照愣了一下,想起弘治帝临终前提到的密旨,心中有了思量。 刘瑾不知密旨之事,眼珠转了转,趁机道:“殿下并未有命,奴婢实不知两位大伴为何去文渊阁,且一留就是半日。 朱厚照心不在焉,仍是没说话。 “殿下可要宣召?”刘瑾继续道,“便是有话,这个时辰也该说完。” “不必。” 朱厚照摇头,并未听出刘瑾的话外之音,刘瑾垂下头,掩去眼中一抹不甘。 暖阁外,陈宽目光一闪。 怎么着,先帝刚走一天,这就耐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向太子殿下进谗,说先帝的两位大伴结交廷臣,心怀不轨! 内官私自交接廷臣,依律当严惩。又是在天子大行之时,罪名只会更加严重。 若太子殿下被说动,心中扎下刺,难言宁瑾和扶安会是什么下场。好一点,尚可送去南京养老,不好的话…… 想到这里,陈宽咬牙,胸中怒意更炽。 无论如何,必须将这个奴婢除掉,越快越好! 彼时,宁瑾已在内阁宣读过密旨。刘健三人当即签发文书,加盖官印,由宁瑾呈送皇太子。 离开之前,宁瑾忽端正神情,对李东阳行礼,道:“大行皇帝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殿下。奴婢不敢谮越,对阁老言‘托付’二字,只请阁老念及先帝,多多劝导殿下。” “宁公公放心。” 宁瑾点点头,强压下悲意,也不多说,再向李东阳行礼,同扶安相互搀扶着,告辞离开。 不过一日,两人都像是苍老十岁,脚步蹒跚,身形伛偻。 内阁的奏疏递送送到东暖阁,朱厚照看过内容,二话不说,直接加盖宝印。 “不必等到大行皇帝大殓。”朱厚照恨声道,“张伴伴,你到北镇抚司走一趟,传孤口谕,让牟斌点两队锦衣卫,送孤的两个舅舅出城,今日就走!” “奴婢遵旨。” 张永退下,朱厚照又叫谷大用。 “这事先瞒着母后,谁敢多嘴,直接送司礼监发落!” “是!” 谷大用应诺,视线有意无意的扫过刘瑾。后者气得咬牙,生怕朱厚照想起先前的事,心中恨不能将谷大用大卸八块,碾成齑粉。 第56节 见谷大用盯着刘瑾,朱厚照眉头一皱,想起刘瑾曾被张皇后私下叫去,心中乍然生出几分不喜。 第四十一章 倍感压力的杨编修 惹来太子殿下不喜,刘瑾可以想见,自己今后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好在另有人顶在前头,太子殿下的注意力暂时不在宫内,刘公公只跪了小半个时辰,勉强逃过一劫。 相比之下,张氏兄弟就没那么幸运了。 手捧密诏和敕书的中官抵达侯府,寿宁侯先是欣喜若狂,以为皇后说动太子,放他兄弟二人出去。 怎知中官之后,府内又涌进十数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另有东厂的领班和番子,皆圆帽皂靴,手持刀棍,凶神恶煞。 寿宁侯当即知晓不好,喜悦之情冰消瓦解,最后的期望也化为泡影,消失无踪。 往昔不可一世的外戚之家,在厂卫眼中,不过泥猪瓦狗一般。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冲入侯府,四下搜寻,如入无人之境。 侯府的家人和奴婢均被赶至前院,押在一处,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侯府长史取出家人名册,小心递到一名锦衣卫百户手中。 奉命拿人的钱宁毫不客气,随手翻开名册,也不细看,只对照人数。发现不对,当即眉毛一竖,提起绣春刀,狠狠拍在长史脸上。 “伪造名册,虚报人数,胆大包天!” 刀鞘挟着风声落下,长史不及惨呼,猛然摔倒在地。张开嘴,伴着鲜血,两颗牙齿竟齐根而断。 锦衣卫如饿虎饥鹰,欲择人而噬。东厂番子不甘示弱,视线在侯府中逡巡,一个个泽吻磨牙,凶意昭然。 “敕寿宁侯张鹤龄领孝陵卫同知,守卫帝陵,即日赴任。” 短短一句话,如惊雷落地。 寿宁侯面色惨白,呆滞两秒,猛然从地上跃起,扑上前,狠狠拽住中官的领口,狂叫道:“我要见皇后!本侯要见皇后!” 中官面色阴沉,向左右看了两眼,立即有东厂番子上前,一脚踹在寿宁侯的膝窝。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大行皇帝密旨在前,太子殿下加盖宝印的敕文在后,纵有通天的本领,也休想就此翻身! 皇后的兄弟又如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 待太子殿下继位大婚,皇后成为太后,凤印易主,荣耀一时的张氏外戚,必将被他人取代。 此去孝陵卫,无召不得返京,连丧仪都不得亲见,足见张氏早失圣心。 太子殿下若肯留情,也不会大丧未行,就将张鹤龄兄弟赶出神京。更不会口谕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点两队锦衣卫送他们出城。 前事既已注定,还有什么需要顾虑? 钱百户和东厂领班交换过眼色,废话不多说,直接扯来一条麻布,堵住寿宁侯的嘴,另将他双手绑住,塞进备好的马车。 车夫扬鞭,马声嘶鸣。 御赐门匾早被取下,收回内府。家人奴婢分作两列,记录在册者,可跟随寿宁侯一并出城。册上无名者,自由东厂发落。 侯府的库房被锦衣卫封存,内有大行皇帝御赐之物,不可轻动。 有锦衣校尉在侯府发现秘库,藏金银巨万,古画珍玩无数,堪比皇家内库。 金银之外,更有同藩王往来书信。未加盖藩王印章,却有王府长史印。认出是晋王府和宁王府长史印,钱宁和东厂领班顿时如获至宝,欣喜若狂。 商议之后,东厂领班仍押寿宁侯出城,钱宁亲带书信往北镇抚司复命。 为何东厂这般谦让,将露脸的机会交给锦衣卫? 实因东厂的掌班、领班、司房皆由锦衣卫调拨,归根结底,是“一家人”。如果来的是东厂颗领班,结果将完全不同。 马车出城之后,片刻不停,直往茂陵。 因礼部和钦天监尚未择得吉地,朱厚照又不愿意张氏兄弟继续留在京城,干脆大笔一挥,将两人都送到茂陵。反正都是守陵,父皇没有大殓,先给皇祖父守也是一样。 即便被堵嘴捆手,寿宁侯仍是挣扎不休,模糊不清的大骂,发誓他日回京,定要这些人好看。 押送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都是面露讥讽。 青天白日的,这位张侯爷还做春秋大梦呢! 建昌侯比寿宁侯识趣,见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上门,便知情况不妙。中官宣读遗诏之后,瘫坐在地上,显是百念皆灰,萎靡不振。 “侯爷,请上车吧。” 中官袖着手,微弓着身,话虽客气,表情中却无半点尊重。 建昌侯没有多做挣扎,也没有叫着要见皇后,掀起衣摆,登上马车,待车门关上,才力竭一般,重重靠向车壁。 这一去,再不见神京城的八街九陌,锦绣繁华。 侯府前的车水马龙终将在记忆中湮灭,亭台水榭中的莺歌燕舞亦将化为乌有。 遥想三十年人生,年少拜爵,享尽世间荣华。一朝风云突变,所有的权势利禄都如浮光掠影,转瞬无踪。 闭上双眼,建昌侯用力攥着双手,两行泪水自脸上滑落,流入唇中,竟是咸得发苦。 弘治十八年五月乙酉,一门双侯的张氏外戚被打落尘埃。嚣张跋扈多年的张氏兄弟,在锦衣卫和东厂的“护送”下,乘着两辆马车离开京城,直赴茂陵。 侯府的长史家人步行跟从,随身只有简单衣物,散碎银两。不遇新皇诏令,穷尽余生,都要陪着张氏兄弟守卫皇陵。 内阁官文抄录极快,朱厚照宝印盖得更加利索。待张皇后得知消息,张氏兄弟早已远离神京。 “他、他竟把亲舅舅送去守陵?!” 悲怒交加,张皇后亲自前往东暖阁,要向儿子问个清楚。 朱厚照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母后,舅舅感沐天恩,以皇亲为父皇守陵,乃是尽臣子之孝。”朱厚照一身素色常服,玉簪束发,脸上仍有几分稚气,眼神却极是锐利。 “母后不感舅舅的诚心?不觉荣耀?” “你……我……” 张皇后气得浑身颤抖,被堵得无言,最后只能哭道:“便是如此,也该等到你父皇大殓!” “事既定,内阁官文已发,儿已加盖宝印,不容更改。” 朱厚照神情更冷,道:“如无他事,儿尚有礼部上进的丧礼仪注要阅。” 张皇后看着朱厚照,不敢相信,儿子竟同她这般说话。 “张伴伴。” “奴婢在。” “送母后回坤宁宫。” “奴婢遵命。” 转过身,朱厚照又道:“谷伴伴。” “奴婢在。” “去钦天监传孤口谕,遵大行皇帝遗诏,择吉日请母后移居清宁宫。” “是。” 谷大用领命,退出暖阁。 张永转向张皇后,恭敬道:“娘娘,奴婢送您回宫。” “照儿,你这么做,不怕天下人斥你不孝!” “母后悲伤过度,请回宫休养。” “好……你好!” 张皇后含着泪,愤然转身离开。 朱厚照背脊挺直,双拳紧握,手背暴起青筋。 此时,高凤翔跪伤了腿,无法在太子跟前伺候。刘瑾怀揣着小心,轻易不敢往前凑。张永和谷大用离开,暖阁内只剩下马永成。 见朱厚照神情不对,马永成手心冒汗,大气不敢喘。 自先帝万年,太子殿下就像换了个人。身边伺候的,都像是怀里抱着炭火,万分小心,仍有被燎伤眉毛的时候。先前得宠的刘瑾高凤翔都吃了挂落,反倒是看着棒槌的谷大用和张永渐得重用。 马永成不如刘瑾机灵,也没有谷大用那份果敢。想往前凑,又怕适得其反,好不容易得着机会,也是瞻前顾后,话都忘记怎么说。 “马伴伴。” “奴婢在。” 朱厚照突然开口,马永成立刻打了激灵。 “你出宫一趟,召翰林院编修杨瓒至东暖阁。” “是。” 马永成不敢多说,小心退出暖阁,取来牙牌,带上两个小黄门,一溜烟的出了乾清宫,直奔奉天门。 彼时,东城两座侯府大门紧闭,锦衣卫撤走,张氏外戚顿成明日黄花。 福来楼中的杨瓒则是好运从天而降,寻觅多时的家宅终于有了着落。 官牙主动找上门,言明宅院规格,并且讲明,因房主着急离京,价格好商量。 “房主本是六品京官,现升上一级,调任南京工部。不到九年任满,不会回神京。”牙人道,“家眷同行,必要在金陵另寻家宅。钱不凑手,便打算将城中宅院售卖。” 牙人说得实在,不像虚言。手中又有官衙的签押,自然做不得假。 唯一让杨瓒提心的是,皇城内的宅院,靠近城东,隔壁即是国子监祭酒府上。不提房子如何,单看地段,就不该是这个价钱。 “杨老爷如不放心,可随小的亲自去看。”牙人道,“如是合心,价钱尚能再降些。” 还能再降? 左思右想,杨瓒更不放心。但机会实在难得,错过这次,天晓得还要在客栈住多久。在京为官,没有安稳落脚的家宅,终非长久之计。 “杨老爷放心,三厅七架的官宅,梁栋都是完好。门窗、户牖翻新不到半年,大门上的铁环都是新刷的漆。” “房主既要离京,为何动起土木?” 第57节 牙人笑道:“不瞒杨老爷,房主本以为能留人神京,哪想到被放到金陵。” 简言之,翻修家宅是为升官做准备,六品到五品,单是厅堂就相差两间。房主只翻新门窗,应是谨慎使然,如今却便宜了杨瓒。 经牙人一番解释,心中的疑惑消去三分。杨瓒终是点了头,定下三日后去城东。 “劳烦许牙侩了。” “杨老爷客气。” 敲定一桩生意,牙人满脸堆笑,脚步轻快的离开福来楼。 走出大门不远,便见街对面有人向他招手。 “事可办妥了?” “放心,妥当了。” 说话之人正是客栈新来的厨役。和牙人一样,都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探子,隶属承天门指挥千户所。 “别怪我多嘴,既是在客栈帮厨,总得有个样子。”牙人没好气道,“京城重地,东厂的番子盯着,再急也要有个章程,免得给千户惹麻烦。” “老子是夜不收出身,不是厨子。就这样了,能怎么着?惹急了,掰掉几个脑袋,看那没卵蛋的玩意嘚瑟!” “得,我说不过你。” 牙人翻个白眼,话锋一转,道,“你瞧着,千户大人为何对这杨探花如此关照?” 与内官不同,锦衣卫结交文官并无不可。但过从甚密,多少也犯忌讳。 厨役摇头,继而瞪眼,道:“伯爷做事,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 “啧!” 牙人正要再说,忽见有三个中官和数名禁卫走进福来楼。未几,素服乌纱的杨瓒从客栈中走出,瞧架势,应是被召进宫。 中官身上的葵花衫,腰间的牙牌,都表明他在内廷品阶不底,至少是个正五品的监丞,八成还在太子殿下近前伺候。 两名锦衣卫探子互相看看,不由生出同样的念头:这个杨编修还真有些不一般。 东暖阁内,朱厚照看过礼部的奏请,坐在御案后愣愣的出神。内官通禀两次,方从沉思中醒来。见到进殿行礼的杨瓒,眼中总算生出几丝暖意。 “杨编修不必多礼。” 挥退暖阁内的中官,朱厚照起身绕过御案,二胡不说,直接坐到地上。 杨瓒吃惊不小,这是闹哪出? “殿下?” “孤心里闷。”朱厚照盘腿坐着,低着头,闷声道,“只想找人说说话。” 说话? 说话也用不着坐到地上吧? 杨瓒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左右看看,干脆袍子一撩,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 “太子殿下有何不愉?臣虽驽钝,勉力能开解一二。” 朱厚照笑了。 “孤果然没看错,杨编修是性情中人。” 杨瓒挑眉,性情中人便性情中人。 只要能将这位青葱少年扳正,别让他突发奇想做出什么怪事,引得朝中言官发难,性情一回又何妨。 弘文馆中的那本《莺莺传》早给杨瓒提醒,太子殿下正处于叛逆时期,逢弘治帝大行,心中定堆积不少情绪,恰似一根绷紧的弹簧,压得越重,反弹得越是厉害。 如果不能寻找到协调的办法,要么弹簧被压折,要么施力的人被弹飞。 无论哪种结果,都不是杨瓒乐见。 “孤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朱厚照叹气,手搭在腿上,现出满脸愁色。 “殿下尽可畅言,臣听着便是。” “……好。” 朱厚照点点头,向台阶上一靠,从弘治帝的密旨开始讲起,提了两句盐引,又转到寿宁侯和建昌侯守陵,最后结束在张皇后的质问。 “孤不明白。” 望着青石砖上的纹路,朱厚照似在对杨瓒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母后为何不能体谅孤,为何一定要护着孤的两个舅舅……” 杨瓒没有说话。 国舅如何暂且不论。皇后的言行不是他能置喙。 “两个舅舅跋扈已久,孤甚恨。父皇无旨,孤也要将他们送去南京!” 南京? “魏国公徐俌刚正,世代镇守南京。” 朱厚照解释一句,杨瓒瞬间明了。 别看张氏兄弟在神京城跋扈,到魏国公眼前,也只有缩起脖子老实蹲墙角的份。 魏国公是谁? 中山王徐达的后裔。太宗皇帝的发妻徐皇后便出自徐家。 张皇后得宠,张氏一门双侯,却是面上荣耀内里草包,手中并无实权。魏国公府则不然,实打实的武将起家,开国功臣,奉天子命镇守南京。 比起神京,金陵最不缺的就是勋贵外戚,一个赛一个的树大根深。 一旦被扔进南京,张鹤龄兄弟再大的本事,也掀不起半点浪花。好不好,就会被哪个国公侯爵拍个半死,下场恐怕比守陵更惨。 思及此,杨瓒微敛双眸。 朱厚照确实聪慧,也不乏手段,只要他肯上心,成就未必会在父祖之下。 问题是,事情会如他所想,向最好的方向发展吗? 杨瓒拿不准。 “殿下,既有先皇密旨,内阁官文,自不得更改。” “孤知道。” 朱厚照忽然转头,双手交握,道:“孤就是想说说,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不待杨瓒回话,接着又道:“父皇也有密旨留与杨编修,朝参之日,会当着满朝文武宣读。” “臣?” “对。” 杨瓒有心打探一二,朱厚照却摇头,笑道:“暂时不能说,需得内阁过目,吏部加盖官印。总之是好事。” 好事? 那就好。 为开解朱厚照,杨瓒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提及边疆军事,内廷演武,总算让对方宽慰许多。 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过去,朱厚照谈性愈浓。临到晚膳仍不愿放人,干脆将杨瓒留下,不提规矩,一并用饭。 连日里,谷大用和张永等一直担心太子殿下的膳食。忽见其胃口大开,就着青菜豆腐连吃六碗,不禁热泪盈眶,齐齐看向杨瓒,眼中闪着星星,背景一片粉红。 杨瓒被看得不自在,默默扒饭,差点咬到舌头。 能否不要这么看他? 被内廷中官仰慕,压力委实太大。 第四十二章 升官 弘治十八年五月癸巳,大行皇帝大殓,翌日成服。 六月庚申,礼部进上尊号,尊谥为“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孝宗”。 工部左侍郎并术士博选山川吉地,钦天监监正择选吉日,定十月庚午,葬大行皇帝于茂陵以西施家台,发军民役,开凿“泰陵”。 “主势之强,风气水土之聚,庶可安奉神灵。” 仪注上呈,朱厚照没有当即同意,而是遣中官扶安,李兴,覃观,工部右侍郎王华再往评定。 其后敕书礼部,言大行皇帝有遗诏,不得劳民。凡京营官军俱免做工。并敕书工部,不急工程悉皆停止。未得旨,不得擅发役夫。内外凡有违令者,与宣府三司同罪,从严不赦。 两份敕令下发,群臣均发出感慨。 “宽仁恤民,殿下果有先帝遗风。” “国朝有望矣。” 在众多的赞扬声中,大学士李东阳不发一词,反复看着敕令最后一行字,微微皱眉。 谢迁奇怪道:“宾之兄为何愁眉不展?太子殿下有德,实乃万民之福。” 李东阳点点头,仍是没有说话。 以为他在哀悼先帝,谢迁没有多留意,转而同刘健商议太子临朝听政之事。 独自站在窗旁,李东阳单手负在身后,视线穿透零星飘落的细雨,愈发显得沉默。 丙辰,礼部上奏,中官扶安,侍郎王华等覆视山陵,确为吉地,宜择吉日开土。 这一次,朱厚照的答复很快,当即着钦天监择日,遣驸马都尉蔡震马诚祭告诸先帝之陵,令工部尚书曾鉴祭告天寿山。 三告之后,柱香燃尽。 道僧念经,术士定穴,第一块条石被楔入泰陵。 皇陵动土,依礼制,在京文武官员皆要素服二十七日,至思善门外哭足三日。从早到晚,不哭到嗓子哑不算完。 素服期间,不许饮酒吃肉,更不许宴会取乐。成了亲的,夫妻必须分房。 第58节 待到第四日,皇太子御西角门视事,哭丧才暂告一段落。 旨意由内廷中官至各衙门宣读,杨瓒在翰林院抄录发往各府州县的遗诏,恰遇宣旨的中官。 “杨编修。”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同杨瓒颇有眼缘的谷大用。 “谷公公。” 谷大用袖着手,跟在身后的小黄门分别抱着一匹纱绢和一只木盒,垂头站着,恭敬异常。 “太子殿下闻杨编修乔迁,特地从私库取来白金布帛,令咱家送于编修。并言,待除服之日,另有贺礼送至。” “臣谢殿下厚赐!” “杨编修若是无暇,咱家多事一回,着人直接送到府上,编修瞧着可好?” “自然是好。”杨瓒没有客气,大方道,“谷公公盛情,杨某领受。” “咱家就知道,杨编修是个实诚人。” 谷大用笑眯了眼,杨瓒不禁牙酸。果然主从相类,连说话都有几分相似。 送走谷大用,杨瓒继续回值房抄录遗诏。 日暮时分,方才抄录完毕,唤书吏将文卷取走。 窗外雨势渐大,杨瓒松了松肩颈,取过放在屋角的纸伞雨帽,掐灭烛火,快步离开值房。 明日起,三品以上的文武京官便要到思善门报道。杨瓒微末七品,没资格在皇宫前大哭,只到衙门斩衰即可。 斩衰哭丧之日,衙门诸事暂停。正好托牙人寻门房仆役,打理新居。 三间厅堂,东西五间厢房,规格错落有致,打理起来颇费力气。仅杨瓒和杨土两人,实是力不从心。前厅和中厅之间还有不大的一处院落,种有两棵桃树,花期已过,仍是绿意喜人。 这两日,树上陆续结成核桃大小的果子,杨土日日围在树下,活似只馋猫。 杨瓒几乎可以肯定,树上结了多少果子,他必一清二楚。 从翰林院步行到新居,需穿过整条街,足足走上三刻钟。若是骑马,速度尚能快些。奈何天子大行,除锦衣卫和报送军情的边军,城内一律不许跑马。 坐轿乘车? 还是那句话,品级不够。 芝麻官在京,当真是举步维艰,居大不易。 行到中途,雨成瓢泼。两侧都是高墙深院,自然无处避雨。 杨瓒只得压紧雨帽,尽量加快速度,咬牙撑到家为止。 天色渐沉,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逆风前行,杨瓒看不清前路,绊到一块石阶,直接摔倒在地。 “这真是……” 衣袍浸湿,膝盖阵阵钝痛,不用看就知道,必是一片青紫。 重新戴上雨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数匹快马自雨中冲出,为首者不是旁人,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同杨编修有几面之缘的顾卿。 大红锦衣换成青缎,黑色幞头镶嵌银边,腰间束着金带,挂着一柄乌鞘细窄长刀,锋锐未出,仍能感到丝丝寒意。 骏马弛近,伯府正门洞开,门轴发出沉闷声响。 正门旁侧,角门开启,两名皂衣家仆自内行出,不撑伞也不披蓑衣,只罩着一层麻布短袍,提两盏琉璃灯,在石阶上引路。 见到站在石阶旁的杨瓒,顾卿扬声问道:“可是杨编修?” 杨瓒微掀起雨帽,看向顾卿。 “顾千户,下官有礼。” 见杨瓒全身湿透,官袍下摆沾着泥土,顾卿微微皱眉。 “雨势渐大,杨编修不若先至在下家中避雨。” 杨瓒摇头,道:“天色不早,不好麻烦千户。” 顾卿没有坚持,却也没有马上回府,而是身子微倾,对杨瓒道:“我送杨编修一程。” 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杨瓒不禁咽了咽口水。 接受,还是婉拒? 无奈诱惑太大,行动快于理智,待杨瓒回过神,人已安坐马背,随顾卿驰入雨中。 雨声,风声,马蹄声,渐渐在耳边消失。 杨瓒能听到的,唯有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声响,几乎要跳出胸腔,被箍住的腰侧,又开始火烧火燎。 不过眨眼,黑油大门近在眼前。 “到了。” 顾卿先一步翻身下马,随后将杨瓒扶下。 杨土守在门后,听到声响,立刻推开院门,见到一身狼狈的杨瓒,顿时吓了一跳。 “四郎,你这是怎么了?” “四郎?” 顾卿挑眉,不知为何,仍是没放开杨瓒的胳膊。 杨瓒耳朵有些发烧。 “杨某在家中行四。” “哦。” 顾卿点头,松开手,跃身飞上马背。 “近日京城巡视愈严,杨编修无事当安于府中。如有急事,可遣家人至伯府寻我。” 说着,从腰间扯下一枚青色环佩,掷到杨瓒怀里。 “等等……” 杨瓒傻眼,刚想说话,顾千户已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瞬息被雨水掩去背影。 见杨瓒握着青玉,动也不动的站在门边,杨土不得不出声提醒。 “四郎,雨这么大,还是先回房,免得着凉。” 杨瓒顿觉身上发凉,握住青玉,快步穿过大门,直奔后堂厢房。 穿过门廊时,不经意扫过摇摆的桃枝,脚步瞬间一顿。 摊开手指,看着掌心的青色玉环,心中生出一个疑问:顾千户如何知道他家住哪里?还是说,锦衣卫就是如此神通广大,无孔不入? 绞尽脑汁,仍是得不出答案。 冷风刮过,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杨瓒揉揉鼻子,决定暂且不想这些,先换下官服,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再说。 弘治十八年五月壬辰,皇太子临奉天殿,告大行皇帝宾天,遗诏颁于天下,讣音报于宗室藩王,并宣大行皇帝遗命,藩王各守封地,无需进京奔丧。 翌日天明时分,公侯伯及三品以上文武哭思善门。三品以上命妇着麻布圆领大袖衫,不簪环佩,只以麻布盖头,诣两宫,同于思善门外哭悼。 京城内,选官监生吏员僧道俱着素服,至顺天府朝阙。 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响三万杵,僧道早晚念经,必足二十七日。 京城禁屠宰十三日,饭楼酒肆不挂牌坊,只挂白色灯笼,内外军民妇女亦着素服。 弘治帝宽行仁厚,大丧之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 杨瓒在素服内多加一件夹衫,先至翰林院斩衰,哭过一场,未时之前便回到家中。 因昨日淋过雨,发过一场汗,头仍有些昏昏沉沉。 “四郎可要见牙人?” “暂且不必了。” 没有精神,时机也不太对,杨瓒决定接受顾卿的建议,老实窝在家里,三日后再做打算。 “可是……”杨土神情间有些为难。 “什么?” “厨下不生火,饭庄食铺也不开,家中只有冷食,四郎可受得住?” 杨瓒微愣,拿开覆在额上的布巾,这才想起,他和杨土都不会做饭。住在客栈,膳食自有厨下料理。搬家之后,三餐都靠食铺,家中的厨房只生过两回火,全用来熬煮姜汤,余下时候都是冷锅冷灶,锅碗瓢盆都成了摆设。 “这样下去不行。” 用力按了按额角,杨瓒坐起身。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 先时只想有安身之处,其他未多做考虑。如今问题摆在眼前,方知百事烦心。 前院的门房可以延后,厨役必须尽快找到。 “这几日不便,你且去福来楼寻掌柜,使上些银子,每日膳食仍送到家中。等上三四日,便可寻牙人雇厨役。” 杨土点点头,表情有些迟疑。 “可有话?” “四郎先时说过,要回涿鹿省亲。现下可是改了主意?” 杨瓒微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可是想家了?” “恩。” “现在走不得,须得等到除服。”杨瓒叹息一声,手指滑过眼眶,用力捏了捏鼻根,“吏部下条子,咱们即刻启程。” 杨土用力点头,道:“我先时在街上买了炊饼,烤一烤,四郎将就用些。” “好。” 拨亮烛光,生起火盆,杨土捧来炊饼,用长筷夹住,在火上烘烤。 第59节 不一会,焦香味便飘满厢房。 杨瓒抽抽鼻子,再也坐不住,干脆下榻和杨土一起烤饼。 烤到一半,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抬起头,门上映出模糊人影。 杨土机警,立即丢开长筷,抓起火钳。杨瓒皱眉,示意他稍安勿躁。 逢弘治帝大丧,京师守卫愈加严密。 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日夜巡视,哪个不开眼的蟊贼,选在这个时候爬房梁闯空门,必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再者说,他一个翰林院七品编修,纵有余财,买下这栋宅院也不剩多少。天子和太子赏赐的布帛确是值钱,然上贡之物,贸然出售,必会引来盘查。 观门外之人,像是故意发出声响,引来室内注意。真是贼盗,应不会愚蠢至此。 “门外何人?” “杨编修见谅,小的是长安伯府家人,奉伯爷之命至府上问安。因叫门久不见应,小的斗胆,擅自入府,还请编修不罪。” 长安伯府……顾卿? 杨瓒心头微动,拦住杨土,自行上前打开房门。 门外,一名做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恭敬立着,身形魁壮,长相却是和气。 见杨瓒面露疑惑,家仆立即拿出伯府腰牌,并道:“近日京城风大雨大,杨编修乔迁新居,定来不及着牙人寻仆役厨娘。伯爷同编修一见如故,提心编修所急。厨娘现候在府外,编修且留几日,若是合心便长久留下,若是不合心,待风停雨歇,再寻牙人不迟。” “多谢顾千户好意。” 家仆弯腰,笑得愈发亲切,却不会令人觉得谄媚。 “编修的话,小的必回报伯爷。” 不提现下寻不到厨役,锦衣卫送人上门,不收也得收。 家仆带来的不只厨娘,更有柴米油盐,不一而足。 令杨土送走伯府家人,杨瓒坐在厢房,看着顾卿留下的青玉,长久的出神。 锦衣卫的人情岂是那么好欠,九成是利滚利,半辈子都还不完。 指尖擦过青玉边缘,杨瓒垂头叹息,单手捂脸。 可为什么,他仍是觉得自己赚到了? 果真是不可救药,人生休矣! 这厢,杨编修困坐厢房,摇头感叹。宫城之内,朱厚照的日子也愈发难过。 六月癸巳,三日哭丧完礼,文武百官和军民耆老立即奉笺劝进,恭请皇太子登位垂统。 按照仪制,自不能一口答应。必须婉拒,劝进三次才能点头。 不登大位,临朝听政却不能耽搁。 牢记弘治帝的叮嘱,朱厚照也想做出一番成就。按照内阁上进的奏疏,满怀热情驾临西角门,刚坐下不到一刻,就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左右文武没有急着参奏朝政,反而跳出几名言官,对太子殿下的坐姿仪态、常服玉簪各种挑刺。 朱厚照皱眉,低头看看,又不是正经朝会,他穿一身常服怎么了?正为父皇服丧,不戴冠又碍着谁了? 说什么坐姿不正,这和处理朝政有什么关系? 八竿子打不着! 言官喋喋不休,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更言朱厚照几番召杨瓒进宫,于暖阁内秘议,不闻内阁朝堂,不合规矩。就差明着说杨瓒是个奸邪佞臣,只顾讨好太子,有小人之态。 朱厚照脸色越来越黑,听到最后,猛的一拍龙椅:“够了!” “殿下!” 言官梗着脖子,脸色涨红。 朱厚照不理他,直接唤张永捧出先皇密旨。 “宣!” 这份密旨,只有内阁和吏部尚书见过,多数朝官并不知晓。 “敕翰林院编修杨瓒,睟面盎背,昂霄耸壑,……擢迁翰林侍读,授奉训大夫,兼领左谕德,讲习弘文馆。” 敕令读完,满室皆静。 从五品?! 先时上言的给事中卑陬失色,顿感措颜无地。 内阁三位相公稳如泰山,神情不变。 六部尚书中,除早已知情的马文升,连户部尚书韩文都颇感意外。两位翰林学士则是微微颔首,杨瓒此子,目达耳通,胸怀锦绣,兼怀才抱器,束身守正,能导太子殿下向学,当为人臣。 杨瓒不在殿上,另有中官至家中宣读旨意。 不等多数人回过神来,张永又展开一份黄绢,乃朱厚照亲敕,并加盖皇太子宝印。 敕令内容不是封赏,而是连摘十余人的官帽,三人问斩,十一人发北疆西南戍边。更倒霉的则被发配琼州府,山高水远,永不得还朝。 闫桓即在名单之中,佥都御使直接贬为白身,发往宁夏戍边。 锦衣卫查到的证据,一股脑摊开在文武面前,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都有人牵涉其内。左右都御使面上无光,六科都给事中恨不能刨开地砖,找条地缝钻进去。 “夺罪人官袍乌纱,即刻押往边地!” “遇赦不赦!” 四字落下,如黄钟大吕,响彻在众人脑海。 文武寂静无声,大汉将军持戟入殿,将跪倒在地的犯官逐一拖了下去。 耳边响起犯官的求饶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先帝万年,新帝未大赦先问罪,十余官员被摘掉乌纱,发配戍边。 突来的变化,实令满朝文武措手不及,更如警钟在众人头顶敲响。 这位好动爱玩的太子殿下,恐怕和预想中的相去甚远。观其性格,也非如先帝仁厚,倒似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般杀伐果断。 明君? 暴君? 于天下万民,究竟是福是祸? 谢迁猛的看向李东阳,后者却是眼眸微敛,沉静默然。 朱厚照未登宝位,庙堂已掀起波澜。 于此同时,三匹快马自北疾驰而来,马腹贴地,马上骑士袢袄染血,满面风尘。 城门卫察觉异状,当即敲响铜锣。 快马疾驰至玄武门下,接连口吐白沫,不支倒地。马上骑士翻滚在地,顾不得起身,嘶哑吼道:“边镇急报,鞑靼大举兴兵,叩边宣府!” 第四十三章 豪言 弘治十八年六月戊申,趁弘治帝大行,举国哀悼之机,鞑靼首领小王子举兵万余,悍然叩边宣府。 与往昔不同,此番叩边,鞑靼有备而来,并不打算抢了就走,小王子用兵有道,沿牛心山、黑柳林一带布下营盘,长阔达二十余里。 营中人喧马嘶,弩箭齐备,刀光耀目,一副打持久战的势头。 得夜不收谍报,巡抚都御史李进、总兵官都督佥事张俊均知来者不善,情况危急,却在如何应战上发生争执。 李进主张坚固墙垣,闭境自守。待鞑靼三鼓气竭,兵困马乏,再偷营劫寨,出奇兵袭之,自可退敌。 张俊连连摇头。 石城汤池,固可以坚守,鞑靼骑兵又不是傻子,自可以绕路。若被破开隘口,沿途的边民可挡不住鞑靼的长刀铁蹄! “坚城固守,方为不拔之策。” “不可!此举无异陷边民于水火!” “若为贼虏所趁,长驱直入威胁京城,张总戎可担当得起?” “分兵把守,守望相助,才是上上之策!固守城中做个缩头乌龟,任由百姓被鞑子践踏掳掠,你我都将是罪人!” 二人各执一词,闹得面红耳赤,仍是争执不下。争到最后,连“莽夫”和“书生不知兵”的话都砸了出来,眼瞅着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 休要以为李御史是文官,动手便会吃亏。 论起单挑肉搏,李御史绝对人中翘楚。经历过朝堂风雨,除两位都御使,打遍都察院六科无敌手。非是强悍到一定境界,也不会被派至边疆重地,巡抚重镇,和刀口染血的军汉叫板。 再者,文武有别。 真打起来,李进可以拼尽全力,拳打脚踢,上牙口都成。 张俊却不行。 身为总兵官都督佥事,无论挥刀砍人还是抡拳砸人,劲道自是一流。双方都在气头上,不小心把李御史打出个好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互不想让,几要掀翻屋顶,委实苦了堂上将官。 副总兵白玉因犯法被押回神京,至今没人补缺。参将李稽和游击将军张雄想开口劝阻,几番话到嘴边,都被咽了回去。 李御史和张总戎吵得厉害,到底没动手。自己搀和进去,被凳子砸到,刀鞘拍飞,青个眼圈掉颗牙,有冤也没处伸。 眼见两人吵个没完,耽搁正事,宣府镇守太监刘清终于坐不住了。 军情紧急,这二位打算吵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等鞑靼打到城门口?! 鞑靼骑兵在边军眼皮子底下扎营,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用细想就能明白。 鞑靼首领可延汗,别号“小王子”,却已是而立之年。从侄子手里夺取汗位之后,陆续兴兵讨伐漠南诸部,除亦思马因、火筛、亦卜剌等少数部落,几乎统一整个漠南蒙古。其后连续击败实力强盛的瓦剌和兀良哈,一跃成为草原上最大的势力。 正统年间,也先统治时的瓦剌称霸草原,曾将鞑靼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伏低做小。 风水轮流转,小王子登上鞑靼汗位,鞑靼日益强盛,换成瓦剌被各种拳打脚踹,不得不退回漠北,非必要绝不涉足漠南。 兀良哈诸部同大明关系最铁,被鞑靼逼得没办法,全部退回朵颜三卫驻地。人多羊多,结果自然是草场不够。仗着兵强马壮,直接跑到女真的地界上跑马放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吞虾米。干不过鞑靼,欺负还没开化的野人女真,对兀良哈实是小菜一碟。 第60节 当然,于当下的朵颜三卫而言,也只能欺负一下女真,早不复太宗皇帝时的强悍风光。 女真部落没少冲破拦阻,跋山涉水向明廷哭诉。然哭诉得越多,就被打压得越厉害。日复一日,朝廷不烦,兀良哈都觉得烦。 自此,鞑靼骑兵横行漠南草原,耀武扬威,全无敌手。 在解决了草原的内部问题之后,小王子兵锋倒转,直接将矛头指向明朝。 放牧的日子不好过。 小王子本人也好,各部首领也罢,都是相当的“清贫”。遇上不好的年头,水草不丰,动不动就要饿几天肚子。别说元朝皇室,就是同明初的北元贵族相比,也是天上地下,地主贫农。 没钱没粮食,没有牛羊盐茶,要生存下去,只有一个办法:抢! 瓦剌被赶到漠北,过得比鞑靼还穷。举兵一回,抢来的东西还及不上行军损失。 兀良哈倒是富得流油,被邻居抢过几次,也学聪明了,坚守三卫驻地死活不出。宁可漫山遍野跑马,也不和鞑靼短兵相接。 留给鞑靼的选择,只有大明。 对鞑靼而言,明朝是个庞然大物,也是放在眼前的一块肥肉。每每下嘴,都能咬下满口油水。 但这块肥肉也不是总能轻易下口。万一遇上某个死硬的文官,知兵的边将,肉里必要夹着石块骨头,好不好就要磕掉几颗门牙。 弘治年间,天子任用贤臣能将,朝廷知人善用,边将敢拼死对敌。兵部尚书刘大夏联手都御使杨一清,将北疆重镇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 纵然卫所驰废,亦有募兵填补缺额。 只要钱粮到位,不愁招募不到精兵,对抗不了鞑靼。 弘治帝不顾内阁劝阻,坚持大量发放盐引,虽有清理勋贵外戚的考量,最终目的仍是为筹备边军的粮饷。 可惜时不待人,天不容情。 盐引之事未全,弘治帝便已万年。 现今,多数盐引尚未下发,边军仍是缺衣少粮。对抗大举进犯的鞑靼,胜算只在五五开,还是从乐观考量。 李御史并非怯战,实是在做最稳妥的打算。 宣府距京城仅三百余里,堪为北直隶门户。一旦鞑靼骑兵突破宣府,长驱直入,兵指顺天,正统年间之事恐又要重演。 “必须固守!” 李进不敢冒险,也不能冒险。 宁可担负胆小的名声,也不能贸然行动,赌那不到五成的胜算。 张俊则不然。 镇守宣府多年,与鞑靼骑兵交战不下十次。张总戎深知可延汗的狡诈。 出兵尚可拖延时间,向朝廷飞送快报,请求京军增援。固守城池,躲在城垣之后,看似稳妥,实则已将弱点暴露给对方,明摆着告诉鞑靼,己方兵力不足,士气不振,放心来打! “贼虏不少知兵之人。虏首麾下六名万户,各个能征善战。更有国朝逆贼投奔,为其出谋划策。今番兴兵来犯,连营二十里,必不肯善罢甘休,轻易撤兵。” “固守城垣实非万全之计,分兵镇守关隘,遣快马至大同等处报信,并埋伏奇兵,趁虏不备跃起伤敌,方为上选!” 张俊口才不及李进,军事素养实是高出一筹。 奈何说破嘴皮子,李御史仍是雷打不动。 派遣的夜不收接连回报,鞑靼开始拔营,正向新开口、新河口等处分兵。情况紧急,再耽搁不得,张俊咬牙,双拳紧握,恨得双眼赤红。 “两位,且听咱家一句。” 始终保持沉默的刘清终于开口,道:“咱家以为,李御史之言固然稳妥,然鞑靼狼戾不仁,凶残成性,所过之处必生灵涂炭。将兵躲入城垣,边疆百姓定将遭受大难。” 刘清袖着手,一身素色圆领衫,苍老的面容沟壑遍布,每一句话,都饱含着历经风雨的磨练和智慧。 “咱家不敢言知兵,只知太宗皇帝迁都神京,以天子之尊为国守门,护万民平安。边军之责,理在守土卫民,拒敌于外。” 力战不敌,英魂可慰。 守城不出,眼睁睁看着百姓被铁蹄蹂躏,拍着胸口问一问,是否对得起埋骨草原的先烈英灵。 至此,刘清敛眉垂目,不再多言。 李进沉默了。 张俊用力握拳,扫李进一眼,再不同他争执,直接号令麾下边将布防,并向各卫所调兵,踞守险要处埋下伏兵。 参将游击抱拳领命,全身披挂,各自点兵出发。 待张俊离开,李进仍是眉头深锁。看向刘清,不禁道:“刘公公,此番实是冒险。一着不慎,必致贼虏长驱直入,危及神京!” “李御史仍持议固守?”刘清眉毛也不抬,坐在椅上,愈发显得苍老。 李进摇头,话说到那个份上,继续坚持己见,无视边民危难,他成什么人了? “以本官之见,不若速遣人至太原府,联系晋王,督天成、灵丘等卫增援。” “太原?” 刘清咳嗽两声,面上闪过一丝冷笑。 “刘公公以为不妥?” 岂止不妥。 刘清仍是冷笑。 晋王那点心思,自以为藏得好,实际早被锦衣卫东厂查明。遣人至太原,远不如遣快马飞驰回京,乞朝廷增兵。 朝廷和藩王间的角力,出身御马监,曾为东厂颗领班的刘公公一清二楚。只不好同李进明言。 自圣祖高皇帝时起,晋王府便镇守太原。没有实据,纵然是他,也不敢透出半点消息。引来朝中言官口诛笔伐,难做的不只是厂公,恐怕还会殃及太子殿下。 内廷出来的都知道,管不住手不打紧,绝不能管不住嘴。 最终,在刘清的干预下,李进偃旗息鼓,采纳总兵官张俊之议,放弃坚城不出,同意分兵驻守各隘口,发民壮加固柴沟等堡,于隘口土堡前设置拒马,遣出大量夜不收,日夜侦查敌情。 大同副总兵黄镇得讯,亲自率兵增援,同宣府总兵官张俊合兵万全右卫,共计一万五千人,共同御敌。 六月己酉,鞑靼骑兵猛攻新开口。 大军压境,铁蹄隆隆,刀剑争鸣。 参将李稽持枪上阵,拼死迎敌。黄镇、张雄各率所部相距于虞台岭,严防鞑靼突进。 日暮时分,残破的城垣被鲜血染红。 李稽身负重伤,麾下十不存一,趁夜退守一处边堡,被几倍的兵力围困,危在旦夕。 新开口一失,布防必将全线崩溃。 总兵官张俊亲率三千人增援,中途遇到鞑靼埋伏,张俊落马,挥刀砍死三名鞑靼骑兵,斩杀一个千户,没擦破一点皮。结果却自己扭伤脚脖子,走路一瘸一拐,上马都成问题。 面对麾下惊疑的目光,张总戎脑门鼓起青筋,直接爆粗:“看xxx的看!扶老子上马,追!” 追至中途,遇到都指挥曹泰的援军,双方合议,再次分兵。曹泰疾驰鹿角山,张俊继续驰援新开口。 两日激战,李稽重伤被救,曹泰却在鹿角山遇到鞑靼主力,陷入苦战。参将张雄率兵救援,一同被困在山涧,力竭战死。 快马飞报入京,边军已同鞑靼邀战数日,胜少败多。 自总兵官张俊以下,无论千户百户,总旗兵卒,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染血。左参将李稽的长枪折断,不少边军的刀都卷了刃。 退至万全右卫城时,巡抚都御史李进和镇守太监刘清带人出城增援。 因大军多出城同鞑靼鏖战,两人聚起的多是民壮,并无多少战斗力。唯一能同鞑靼骑兵对抗的,只有锦衣卫镇抚使和东厂密探。 这样一支杂牌军,自然挡不住鞑靼铁蹄,却为张俊争取了时间,保存住边军主力。 战后清点,都指挥使曹泰、游击将军张雄战死,边军战死二千一百六十五人,战马损失六千五百余匹。伤者无算。 鞑靼乘胜劫掠,却发现边民多已躲入城中,除带不走的锅碗瓢盆,一粒谷子都没留下。 原来,张俊出兵时,李进和刘清都没闲着,遣人大量招募民壮,并告知边民,鞑靼将来,留在城外恐遭兵祸。 身处北疆,几乎每年都要遭一回鞑子。 无论耄耋老人还是垂髫孩童,都知晓事情厉害,见有边军同里长敲着铜锣召集,二话不说,扛起粮食,赶着牲畜,抬腿就走。 房子被烧可以再建,家什丢了可以再置办,即便是粮食被抢,朝廷也会赈济。若是人没了,一切都将成空。 于是乎,张俊在前方苦战,李进刘清在后方动员,里外配合之下,鞑靼打了胜仗,却是半点好处没得着。 恼怒之下,首领小王子下令,不走了!就地扎营,接着打! 事实上,他想走也不行,麾下的部落首领压根不会答应。 出发前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粮食金银任搬,女人牛羊任抢。结果怎么样?人死了不少,连条羊腿都没捞着! 总兵官张俊拼上老命,边军死伤惨重,鞑靼也不是铁打铜铸,自然被砍死砍伤不少,粗算也达到千数。 这么大的损失,不找补回来,可延汗的后院都要起火。 鞑靼再次扎营,决意和边军死磕。 军情愈发危急,张俊、李进、刘清都急得呕血,连续向京城派遣快马,目的只有一个:撑不住了,求增援! 接到飞报,内阁兵部绷紧神经,一致同意派兵。面对外敌来犯,内阁六部向来没有腿软过。 皇帝被抓都能另立新帝,大明文武怕过谁! 然在派遣援军一事上,朝堂之上却出现争执。 从军情考虑,兵部尚书刘大夏希望从太原、大同等地调用卫军。内阁却不同意,认为当派遣京军。 刘大夏也是火爆脾气,敢和内阁首辅刘健拍桌子的主,对方不给他一个合适的理由,坚决不肯让步。 刘健气得嘴皮子发青。 理由,什么理由?藩王有不臣之心,一朝手握兵权,恐将为祸社稷? 这能说吗? 说出去,不乱也会生出乱子! 就在刘尚书和刘大学士吹胡子瞪眼,随时可能撸袖子的时候,皇太子朱厚照突然横插一脚,放言道:“两位先生别争了,孤要效仿太宗皇帝亲征!” 刘健和刘大夏同时顿住,齐齐瞪眼,头转得快了些,差点扭到脖子。 “殿下?” 是他们年老耳聋,听错了吧? 第61节 半点不体谅老臣的担忧,朱厚照握拳,继续放出豪言:“孤要领兵十万,饮马草原,扫平鞑靼!” 刘健:“……” 刘大夏:“……” 满朝文武:“……” 无论支持刘尚书还是刘大学士,无论文官武将,此时此刻,仰视朱厚照,只想说一句话:殿下,求别闹! 杨瓒由七品升至从五品,勉强有了上朝的资格。听到朱厚照的话,也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左右看看,心情很是微妙。 太子殿下上进,很好。有志向,更好。但志向太过远大,路没走稳就想跑,当真是愁人。 低下头,连撸三遍眼眶,愈发的头疼。 朱厚照虚岁十五,连京城都没出过,想领兵亲征草原,无异天方夜谭,内阁必不会答应。但要按下青葱少年的叛逆,也是件难事。 说轻了没用,说重了更不行。 稍有不慎,先时的努力就要白费。若是朱厚照和朝臣针锋相对,心气不顺,让刘瑾之流钻了空子,历史又将走回老路。 思及此,杨瓒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第四十四章 杨侍读发威 朱厚照年少气盛,下定决心,便会一门心思的向前冲,绝不轻易更改。 然而,当此多事之秋,别说亲征关外,便是他想离开宫城,到皇城内溜达一圈,内阁六部也不会答应。 于是,以内阁三位大学士为首,满朝文武对太子殿下展开游说劝导,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殿下,外边不安全,风大雨急,万一哪里吹掉块瓦片,砸到了怎么办?为江山社稷,万不要踏出宫城一步! “百官军民耆老等三上奉笺劝进,请殿下顾臣等仰瞻之切,早登宝位,严奉宗祧,以慰历代先帝在天之灵!” 见朱厚照不听劝,刘健上前一步,使出杀手锏。 三表奉笺,太子殿下早该令谕答允。 奉天殿龙椅不可久旷,登基之事不能再拖,必须在大行皇帝祭日之前敲定。 刘健出马,朱厚照的气势顿时消去一半。 满朝文武,朱厚照统统不惧。唯独对刘健,他是又敬又怕。 刘阁老饱谙世故,压根不和朱厚照在“亲征”的话题上纠缠,直接提出登基大典,社稷宗祧,朱厚照脾气再倔,也只能老实坐回龙椅,话都憋回肚子里。 更关键一点,朱厚照是个孝子。 提起大行皇帝祭日,刘健旨在点明,殿下一意孤行要离开京城,连先皇的祭日都抛在脑后,《孝经》都白读了? “孤……” 朱厚照到底是初出茅庐,经验尚浅,面对刘阁老的强硬,竟是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大行皇帝遗诏,虑皇朝继承,除服之后,殿下应择吉日大婚。” 刘健乘胜追击,朱厚照顿觉喉咙发干。 继位,大婚,哪件都不是小事。 礼部上奏仪注,便要耗费多日。加上钦天监选期,宫中安排,不忙到两个月不算完。 亲征? 想都别想。 留给朱厚照的选择只有一个:乾清宫西角门弘文馆三点一线。 刘阁老一针见血,朱厚照措手不及。 殿上出现短暂的寂静,群臣屏息,只等太子殿下幡然醒悟,认识到之前的鲁莽轻率,再不提亲征之言。 哪想到,朱厚照畏惧刘健,说不过群臣,干脆袖子一甩,半句话不说,直接起身走人。 随侍的张永和刘瑾同时一愣,来不及细看群臣的反应,忙小跑跟上,唯恐太子殿下突发奇想,跑到哪个偏僻宫室躲着生闷气。 一阵凉风刮过,殿中落针可闻。 刘健气得胡须直颤,李东阳神情微沉,谢迁脸上闪过担忧。 满朝文武都被太子殿下的神来之笔惊在当场。 事没议完,怎么就起身走人? 习惯了弘治帝的好脾气,遇到朱厚照,当真是会头疼牙痒,不知如何是好。 “刘相公,这增兵宣府之事?” 宣府军情紧急,不能因为太子殿下闹脾气就丢开不管。 “此事,内阁会做商议。” 勉强压下火气,刘健仍是眉间深锁。 刘大夏欲要再言,李东阳侧身半步,道:“派遣京军确比从太原调卫军妥当。太原大同均为边塞要地,仓促调兵,定会令卫所空虚。贼虏得悉,难言不会趁虚而入,大肆劫掠。” 话说得在情在理,刘大夏只能点头,无法继续坚持己见。 文武群臣从震惊中回神,齐刷刷看向三位阁老,太子殿下就这么走了,他们怎么办?殿下没发话,是继续朝议,还是各回各家? “暂且退了吧。” 内阁首辅发话,左右两班无人反对。 待众人退去,刘健、李东阳和谢迁没有急着走,一则军情如火,救火拯溺刻不容缓。二则,太子殿下的几番表现,在三人心头敲响警钟。长此下去,绝非国朝之运,万民之福。 做太子尚可以任性,毕竟上面还有天子压着。 登基成为天子,继续这样任性,土木堡之变,成化年万氏之祸,近在眼前。 怀抱满腹担忧,内阁商议决定,命都指挥使陈雄张澄充参将,各率京卫两千驰往宣府。 “军情十万火急,限三日启程。” 奏请递送到乾清宫,朱厚照再憋气,也不能对家国大事等闲视之。 看过内阁拟好的敕文,当即加盖皇太子宝印,还在敕文下多添一行字,“凡驰援京卫,人赏银二两,布两匹。” 敕令发出,朝中似又恢复了平静。然没过多久,这份平静就化为泡影。 连续三日,文武群臣准时准点候在西角门,却连朱厚照的影子都没见着。 群臣担忧,以为太子殿下是身体不适。哪想到,三位阁臣到乾清宫觐见,都是满脸担忧的进去,眉头紧拧的出来。 李东阳尚能不动声色,刘健的脸赫然已黑成锅底。 太子殿下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是在和朝臣怄气! 他想亲征,朝臣不答应,心中有火发不出来,干脆整日躲在乾清宫,非但不临朝听事,连弘文馆都不去了。 刘健三人觐见时,朱厚照穿着一身常服,捧着一本闲书,正看得津津有味。见到几位相公,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孤偶感不适,劳三位先生担忧。” 乾清宫走一遭,内阁三人的忧心更甚以往。 原本担心这位会成为“暴君”,如今看来,哪里是“暴君”,分明就是“昏君”! “先皇殷殷重托,老夫绝不能视而不见!” 火气上来,刘健就要上疏进言。 李东阳阻止了他,道:“先看看再说。” 看看再说? “殿下天生睿智,非是不懂道理。”李东阳压低声音,道,“此番怕是有奸宦作祟。” 奸宦? 刘健压下火气,眼中闪过一抹阴沉。 如果真是奸宦诱导太子,他必不与之干休! 担心朱厚照的不只内阁六部。 朱厚照几日不临朝听事,也不入弘文馆讲习,杨瓒每天到翰林院点卯,都能遇到谢丕和顾晣臣,无一例外,皆是眉头深锁,神情中带着忧郁。 “杨侍读。” “谢兄折煞小弟。” 谢丕客气,杨瓒却没有大咧咧领受。言行谦逊,既不将姿态摆得过低,也不会予人一朝得志、鼻孔朝天的印象。 三人的值房仍是相邻。 每日做完抄录工作,时常互相串门,提到最多的便是太子殿下。 谢丕和顾晣臣没有资格上朝,对朝堂上发生的变化,知道的不如杨瓒详细。哪怕是谢丕,也只是从谢大学士口中听说,太子殿下是如何的年少气盛,鲁莽轻率,并无实际感触。 “贤弟看着,殿下究竟是如何?” 杨瓒摇摇头。 告诉谢丕顾晣臣,朱厚照就是个小屁孩,被亲爹宠坏了,事情不顺心就开始发熊? 能想不能说,说出来就要大祸临头。唯一能表露的,只是和朝中文武一样的担忧。 谢丕顾晣臣没有多想,对视一眼,都是叹息连连。 当日离开翰林院,杨瓒没急着回家,而是揣着名帖和书信,寻至顾千户府上。 门房见过杨瓒,忙寻来管事之人,郑重接下杨瓒的名帖书信,道:“伯爷近日奔忙,常不在府中。杨侍读放心,伯爷回府,小的必定将帖子送上。” “多谢。” 没有多说,杨瓒转身离开。 又是三日过去,朱厚照仍不至西角门视事,也不给群臣一个说法,都察院和六科终于炸了。 御史和给事中的讽谏飞入内阁,堆成小山。送入乾清宫,朱厚照却是看也不看。 情况愈加恶化,内阁三人觐见,竟被中官拦在宫门前,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 第62节 动静太大,惊动两宫。 王太后和吴太妃担心朱厚照的身体,张皇后也不再继续和儿子怄气,轮番上乾清宫探视。朱厚照嘴上答应得不错,等人前脚一走,后脚便将话抛在脑后,依然故我。 与此同时,杨瓒的帖子和书信终于递到顾千户面前。 放下名帖,展开书信,看着纸上短短几行字,顾卿的眉头越挑越高。 “杨侍读还说了些什么?” “回伯爷,杨老爷只留下名帖书信,并未多言。” “哦。” 顾卿点头,挥退家人。手指轻轻敲着桌沿,片刻后起身行至书房,提笔写下一封回信,直接附在名帖之后,令人送到杨瓒府上。 “亲自交到杨侍读手中,言我近日不在府中,有事可寻伯府长史,自会安排妥当。” “是!” 家人离开,顾卿重新拿起杨瓒的名帖,看着横平竖直的几个大字,不觉嘴角轻勾,笑意涌上眼底。 彼时,杨瓒正在家中独坐苦思,厨娘精心烹制的晚膳送上,微微动过几筷子,就放下了碗。 “四郎不再用些?” 杨瓒摇头。 内忧外患不断,之前多番努力恐将付之流水,哪里有心思吃饭。 正想着,忽听门房来报,长安伯府来人。 杨瓒神情不变,心下陡然生出几分紧张。看到顾卿的名帖和书信,才终于松了口气。 “伯爷让小的给杨老爷带话,近日公务繁忙,多不在府内。杨老爷如有事,可令伯府长史代办。” “杨某谢过顾千户厚意。” 杨土送伯府家人离开,杨瓒迫不及待展开书信,苍劲的笔迹,如刀锋在纸上划过。 读完全部内容,杨瓒靠向椅背,深深吸一口气,旋即将书信送到烛火旁,任由火苗吞噬白纸黑墨,直将烧到手指,才丢入火盆。 信的内容,多言及草原部落,尤以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为重。较真起来,甚至比不上他同锦衣卫通信“严重”。然谨慎起见,哪怕是为顾卿减除麻烦,杨瓒还是决定烧掉。 此番向顾卿求助,实是别无他法。 他在京中没有根基,对边塞之事的了解,多源于杨小举人的记忆。 想劝说朱厚照,不能兜头就砸大道理,必须言之有物,才能引起对方的兴趣。 事由“亲征”引起,必当由此处引出话题。鞑靼、瓦剌、兀良哈,他知之甚少。有顾卿透出的讯息,仍要继续揣摩。 不过,知道三者间的恩怨纠葛,明白彼此强弱,于现下已是足够。 必须佩服太宗皇帝的智慧,早早在草原布下棋局。如不是土木堡之变,大明二十万精锐尽失,无论瓦剌还是鞑靼,此刻都不会是明军的对手。 盆中火苗熄灭,杨瓒站起身,走到藤箱前,取出弘治帝赐下的金尺和牙牌,神情肃然,背愈发挺直。 求得这把金尺,本为保全自身。现下却有了另外的用途。 面向宫城方向,杨瓒郑重行礼。 想扳正熊孩子,非寻常手段可行。金尺在手,说不得要演上一场好戏。 翌日,朱厚照仍是没有驾临西角门。 群臣无法,只得将奏疏全部送到内阁。 礼部等着朱厚照登位的令谕,急得火烧眉毛,偏偏正主一点不急,看闲书不算,听说还召见了为先帝炼丹的道士。 正逢杨瓒入值弘文馆,不似谢丕顾晣臣,杨侍读压根没在偏殿露面,手持御赐的牙牌金尺,直接行过三大殿,立在乾清宫前,请求觐见太子。 “杨侍读?” 闻听张永回报,朱厚照脸上闪过片刻犹豫。 张永和谷大用早看不惯刘瑾连发谗言,撺掇太子殿下不上朝。今番得着机会,自是尽力劝说太子见一见杨瓒。 内阁三位相公没办法,这位杨侍读总该有辙。 假如杨侍读也铩羽而归,当真会让刘瑾那厮得意,将太子殿下引上歪道! 当日,朱厚照在气头上,刘瑾趁机上谗:“殿下乃是万乘之尊,他日登上大宝,将为一国之君。朝堂之上俱为殿下臣子,君君臣臣,自当尊奉殿下之意,如何能够违背?” “奴婢都晓得的道理,朝堂文武岂会不知。此番讽谏,必是欺殿下年幼。” “殿下万不可退让,否则,今后恐万事不能做主!” 一番话直刺朱厚照痛处,激起更大的火气。 矛盾既成,又有刘瑾在一旁煽风点火,自那以后,朱厚照干脆不上朝,同内阁针锋相对起来。 张永几个说话渐渐没了分量,急得嘴角起泡,仍是没有办法。 说得再多,奈何殿下听不进去! 杨瓒觐见给了几人希望。 刘瑾不是得意? 等到殿下被杨侍读劝服,回心转意,看这老小子还怎么张狂! “既然是杨侍读……孤当见。” 一直窝在乾清宫中,朱厚照也是无聊。 杨瓒横空出世,引得朱厚照视野开阔,之前能引起兴趣的东西,渐渐入不得眼。憋着一口闷气,他才同内阁僵持到今日。翻着刘瑾送上的闲书,早就乏味无比。 “殿下召杨侍读觐见!” 唯恐朱厚照改变主意,张永一溜小跑,亲自为杨瓒引路。见到杨瓒的神情,扫过他捧在手里的金尺,背后陡生一股寒意。 “张公公且近一步说话。” 杨瓒略微缓和表情,低声向张永打听,太子殿下不上朝,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永左右瞅瞅,捡着重要的说出两句,重点提及刘瑾。 “是他?” “是他!”张永咬牙切齿,“这个奸佞小人!咱家咒他生儿子没屁眼!” “……” 该拍手叫好还是提醒一句? 杨瓒终是决定,沉默是金。 两人走进乾清宫,朱厚照正在暖阁里等着。刘瑾和谷大用伺候在旁,对杨瓒的到来,心情截然不同。 “臣杨瓒,拜见殿下!” 杨瓒行礼,待朱厚照叫起,面色严肃道:“殿下,臣斗胆,殿下为何不上朝?” 朱厚照皱眉,表情顿时冷了下去。 “杨侍读也认为孤年轻鲁莽,不知晓是非?” 杨瓒很想说“是”。事情不合心就犯熊,还能有什么解释? 好在理智压住冲动,暗中咬了咬腮帮,杨瓒正色道:“臣以为,殿下欲仿效太宗皇帝,出征塞外扫平鞑靼,并无可指摘之处。” “孤就知道,杨侍读知我!” 没等朱厚照高兴太久,杨瓒话锋一转,问道:“既是出征关外,臣有诸多疑问,还请殿下为臣解惑。” “杨侍读尽管说。”朱厚照信心满满,大有策马扬鞭,挥斥方遒之势。 “殿下可曾看过边塞舆图?” 朱厚照微愣。 “鞑靼同边军战力对比如何,殿下可知?边将何人擅攻,何人擅守,何人擅用战车,何人擅用火器,殿下可知?” 朱厚照僵住了。 “先人兵法,殿下可曾知晓?孙子、孙膑、吴子、尉缭子、孔明、六韬,殿下可曾详读?” 朱厚照开始石化。 “昔年太宗皇帝亲自领兵,横扫草原。中军大纛一起,兵锋过处,鞑靼瓦剌无不闻风丧胆。” 顿了顿,杨瓒加重语气,“太宗皇帝如何排兵布阵,如何驱策骑兵,布下神机营,殿下必是成竹在胸?” 石化的太子殿下开始皲裂,碎渣掉了一地。 杨瓒乘胜追击,道:“臣不才,略通孙子兵法。其谋攻篇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殿下可有解?” 朱厚照终于从石化中恢复,脸色瞬间涨红。 “孤……孤……” 朱厚照自幼不好读书,《大学》、《春秋》、《资治通鉴》轮番讲读,也未必能记下几篇。 自从杨瓒出现,太子殿下打算拾起书本。然每每见到两位学士,坐在课堂上,仍是云里雾里。无论听得多认真,始终半懂不懂。 况且,朝中文武皆有共识,一国之君,勤政爱民即可。带兵打仗是武将的事,压根不必劳动天子。 太子殿下不主动提出,自然没有哪位学士翰林闲着没事,撇开经史子集,拿出兵书讲读。 朱厚照是倔,却不是真的不讲道理。 言官的讽谏,满篇大道理,三句话不离开垂统继承,五句话不离江山社稷,朱厚照耳朵磨出茧子,也未必听得进去,只会越来越烦。 与之相对,杨瓒当面发问,手段简单粗暴,更有逾越嫌疑,却如醍醐灌顶,直接敲在朱厚照的脑门上。 回头想想,不懂排兵布阵,不知悍敌底细,兵法都没熟读过一部,亲的哪门子征? 就算内阁三位相公同时脑袋被门夹,放太子离京,除了给鞑靼送菜,就是给鞑靼送菜! “孤想差了。” 朱厚照满脸通红,老实承认错误。 打过巴掌必须给颗甜枣,杨瓒当即道:“殿下有爱护万民之心,何错之有?” “孤……孤今后必定苦读兵书!力求早日亲征!” 第63节 苦读兵书? 甭管怎么样,至少比窝在乾清宫不见人要好。 劝说完朱厚照,杨瓒的目光扫过暖阁内几名中官,在刘瑾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臣知殿下忧心国事,必不会懈怠朝政。此番行事,必是受不肖之徒误导。”杨瓒正色道,“殿下,内阁三位相公皆为大行皇帝重托的扛鼎之臣,忠言逆耳,实是一心为殿下着想。” “孤……知道。” “殿下,是何人误导殿下?此人必心怀叵测,挑唆殿下同内阁生出嫌隙,辜负先皇,居心险恶,坏我大明江山!” 朱厚照下意识看向刘瑾。 虽不觉一定如杨瓒话中严重,然提及弘治帝,一根尖刺却是扎得结实。 “是你?!” 杨瓒故作恍然,擎起弘治帝御赐的金尺,厉声道:“当日臣在御前受命,正色立朝,发奸擿伏,严如鈇钺,绝不容情!今日,臣擎此金尺,惩此奸徒,以儆效尤!” 话落,恭敬向朱厚照行礼,旋即大步走到刘瑾面前,在对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举起胳膊,一尺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刘瑾面上浮出一道血痕。 打人不打脸。杨瓒此举,是彻底同刘瑾划清界线,也将对方得罪个彻底。 一下只是开胃菜,紧接着,杨侍读正式上演计划中的好戏。在乾清宫东暖阁中,在朱厚照愕然的注视下,在张永和谷大用的抽气声中,将刘瑾抽了个结结实实。 “谗言太子殿下怠政,不肖!” 啪! “致殿下同朝臣生嫌,奸佞!” 啪! “愧负太子殿下信任,当诛!” 啪! 刘瑾被抽得涕泪横流,瞪着杨瓒,满眼赤红。 然杨瓒手持弘治帝亲赐金尺,太子殿下都要敬重几分,他不敢闪躲,更不敢反抗,只能连连向朱厚照求饶,阐明忠心。 “殿下,奴婢一心为殿下,绝无他心!杨侍读必是听信他人之言,误会奴婢!” 杨瓒手臂发酸,闻刘瑾所说,目光一厉。 听信他人之言,是指他暗同内廷沟通消息?这是被抽还不忘上眼药? 不服? 好,抽到你服为止! 顾不得手臂发酸,又是十尺下去,刘瑾的脸肿成猪头,话都说不明白。 朱厚照咂咂嘴,倒是没生杨瓒的气,回想起刘瑾前番所言,心中多出几分了悟。 彻底见识到杨瓒的威风,张永和谷大用眼中再次冒出星星。 别看杨侍读平时守拙藏锋,关键时刻,当真威武! 乾清宫东暖阁之事很快传到内阁。 刘健三人对坐,良久无语。 “先帝竟赐下一把金尺?” 既有此意,为何不托付庙堂重臣,而是交予一名七品编修? 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是想不通。 最终,还是李东阳面露浅笑,将堆积如山的上言扫到一边。 无论大行皇帝真意如何,有金尺在,太子殿下应不会继续怠政,这些讽谏,暂时是用不上了。 第四十五章 改变 金尺一出,威慑八方,效果立竿见影。 刘瑾被抽得不成人形,只剩半条命,不得不躲入偏室养伤。脑袋消肿之前,十成不会在朱厚照面前出现。 张永和谷大用见识过杨瓒发威,自己提心不说,更提点高凤翔丘聚等人,自今日之后,说话做事务必要小心,万不可挑唆太子懈怠朝政,更不可随便挑拨是非。 “若是被抓住,刘瑾那厮就是前车之鉴!” 被杨侍读抽上一顿,生不如死。 杨瓒离开后,朱厚照将自己关在寝殿,独对烛火坐到深夜。 张永谷大用等都被赶出殿外,眼巴巴瞅着紧闭的房门,心中担忧,一夜没敢合眼。第二天都是眼皮浮肿,眼下挂着黑印,满面憔悴。 相比之下,朱厚照却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用过早膳,令张永捧来麻布袍,谷大用捧来素翼善冠,配上白玉腰带,悬上玉牌,昂首阔步离开寝殿,登上肩舆。 啪!啪!啪! 三声响鞭开道。 朱厚照挺直背脊,端正神情,坐在舆上,再不见几日前的稚气,反多出几分刚毅。 鞭响一声接着一声,同时向内廷和外廷宣告,多日不见踪影的太子殿下,终于离开乾清宫,驾临西角门,临朝视事。 路遇中官宫人或跪伏在地,或面墙回避。谷大用和张永行在舆旁,不觉也挺直腰杆,暗藏几分得意。 太子殿下的变化,两人看在眼中,记在心中。不约而同记下杨瓒的好,日后定当寻机回报。 西角门前,朱厚照下舆。 见到身着素服,头戴乌纱帽,腰束黑角带,足蹬皂靴的三位阁臣,朱厚照上前半步,当先行礼。 “日前是孤鲁莽轻率,百官忧心,两宫惊扰,孤甚是惭愧。” 老实认错,态度诚恳,被言官挑剔的玉簪常服也换成银冠衰服,此刻的朱厚照,只可用幡然改途,丹垩一新来形容。 三位阁臣顿时大感欣慰,钟鼓之色溢于言表。 “殿下睿智性真,回心向善,臣等不负先帝!” 刘健三人还礼,声现哽咽。 朱厚照矩步方行,走进殿中。 彼时钟鼓不鸣,鞭音不响,两班文武济济跄跄,如海潮席卷般陆续跪倒,拜伏在地。 “殿下千岁!” 山呼声中,朱厚照的步履愈发沉稳,威仪彰显,目光坚毅。 待行至龙椅前,朱厚照转身面对群臣,双手负在身后,凤骨龙姿,神采英拔。 聚拢在宫城上方的乌云倏然淡去,数道阳光冲出云层,御道上的龙纹似活过来一般,龙鳞闪烁,五爪昂扬。 立在殿前,耳边如有龙吟破空。 见到年少稚气,却知错能改的太子,刘健谢迁不禁现出笑意,马文升等老臣多已热泪难掩。 李东阳直身立起,抬起目光,有刹那间的恍惚。 这一刻的朱厚照,仿佛让他看到了画像中的太宗皇帝。 朝参之时,四品以下的朝官无需严格按照职位站立。 杨瓒手持金尺痛殴奸宦的事迹,经由内阁流至朝中,引来不少赞誉。先时位列翰林院侍讲一侧,今日直被让到翰林院学士刘机身旁。 距离近了,看得自然更加清楚。 朱厚照的变化,多少有些出乎杨瓒预料。 他想过,狠抽刘瑾一顿,朱厚照应该有所醒悟。但万万没有想到,变化会这么大。 考虑到太子殿下往日的表现,变化能持续多久,着实有待观察。 满朝文武行礼起身,朱厚照并未坐下,而是立在龙椅前,沉声道:“孤闻百官军民耆老三上表笺,多言天子之孝,祖宗垂业,甚是惭愧。” “圣祖开国垂统,传承万世。皇考上宾,遗命孤承嗣江山。顾皇考慈爱,悲戚之情顿涌,哀哀欲绝,至今方殷。” “今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奉笺劝进,至而再三,言辞恳切。唯宗社继承,皇考遗命,天位之重实难久悬。虽创钜痛仍,国事不可懈怠,万民福祉不容轻忽。躬不敢固辞,勉从所请。” 话至此,殿上群臣俱屏息凝神。 “责钦天监选吉日,兹当祗告天地、宗庙、社稷,继皇帝位。” “殿下英明!” 群臣再拜,殿中山呼之声不绝。 声音传至殿外,金吾卫羽林卫锦衣卫或持枪执戟,或手按长刀,俱单膝跪地。 日正高起,金色光轮高悬,破开重云,光焰万丈。 沉寂多日的巷陌街坊渐次有了人声。因天子大行而肃然的京城,重又恢复生机。 朝参之上,礼部尚书奉上早已拟好的大典仪注。其后,钦天监监正手持笏板,昂声道:“本月十八即是吉日!” 夜长梦多,大事迅速敲定,群臣才好放心。事有仓促,哪怕不合规矩,也顾不得许多。 朱厚照下决心要做一个明主。无论是不是三分钟热度,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好歹给群臣吃下一颗定心丸。 殿下到底年幼,难免有些任性。 待登上大位,得文武用心辅佐,必能承续万载基业,扛起江山社稷,一统万民,延续先帝清明之治。 继位之事暂毕,北疆的军情又摆在眼前。 朱厚照躲在乾清宫这些时日,宣府的快马一匹接着一批驰入京城。 京城援军已到宣府,暂解万全右卫城之危。 鞑靼却像是铁了心,久攻不下仍不退兵,不从明朝身上撕下一块肉绝不肯罢休。 万全右卫攻不下,小王子亲率骑兵绕道,破开柴沟堡墙垣,猛扑保安右卫,直逼天成卫及阳和卫,威胁大同府。 第64节 仓促之间,大同副总兵带兵回援,宣府总兵官张俊出城迎战,力图拖住鞑靼主力。镇守宣府太监刘清亲自担任监枪官,东厂探子和锦衣卫组织起火铳队,作为张俊的侧翼,以供策应。 最危急时,巡抚都御史李进亲自登上城头,为边军擂鼓。战况胶着不下,更扯下官袍,光着半边膀子,抓起长刀,领着民壮杀出城门。 这一战,张总兵斩杀一名鞑靼百户,三名骑兵。李御史未有斩获,更添两道伤疤,却让张俊及麾下另眼相看。 并非所有书生都是“文弱”。 有胆气上阵,纵不能杀敌,也是条汉子! 张俊三人齐心协力,总算为大同副总兵争得时,及时回援挡住鞑靼铁蹄。 然也只是暂时。如若鞑靼继续增兵,单凭现有的兵力,绝对支撑不过五日! “军情迫在眉睫,请再调京军增援!” 急报送到,内阁和兵部达成一致,再次从京卫调军。 大同告急都不见太原有动静,晋王是什么心思,几乎摆在台面上。 只要朝廷下旨从太原增兵,晋王必会趁机上疏,请恢复王府护卫。 不答应,显得朝廷不近人情。让藩王守疆却不给兵权,落在世人眼中,难免凉薄。若是答应,王府趁机招兵买马,尾大不掉,即便赶走鞑靼,京城也未必安全。 仔细琢磨,刘大夏也是吓出一头冷汗。 调兵之策实是出于好心,然就朝堂政权而言,好心往往却会办坏事。 “请命都督李俊、神英俱充参将,各领兵两千驰援大同。” 刘健开口,朱厚照当即答应,并照前例,仍是人赏银二两,布两匹。 “刘先生。” “臣在。” “李都督擅攻还是擅守?擅用骑兵还是火器?” “这……” 刘健迟疑起来。他只知李俊和神英都是勇将,屡经战阵,沙发果决。两人如何排兵布阵,当真不清楚。 太子殿下为何会问出此言?莫不是仍没打消亲征的念头? 文官队伍中,杨瓒低头再低头,恨不能躲在刘学士背后,彻底藏起来。 太子殿下决意苦读兵书,更将他的问话记得如此之牢,他该高兴还是找个地方哭一场?如被御史言官抓到,八成又有大帽子扣下。 一码归一码,打过奸宦不代表万事大吉,就此被御史给事中放过。内阁相公都时常被参两本,何况他这个小小的侍读。 在大明官场行走,被言官弹劾是正常,不被弹劾才是奇怪。 用后世的话讲,甭管能臣还是奸佞,有本事才有弹劾的价值。若是个弹棉花的性子,安心在翰林院做个七品编修,终生碌碌无为,谁会理你? 杨瓒拼命减少存在感,朱厚照愈发兴致勃勃。 刘健不能为太子殿下解惑,刘大夏只得挺身而出。 “禀殿下,李俊臂有膂力,可开强弓,擅以步军列阵陷马。其曾为大同守备,几经战阵,详知鞑靼骑兵。神英擅用火器,两者互为策应,足可解大同府之困。” 得到答案,朱厚照满意点头。为免忘记,竟让谷大用取出裁成巴掌大的页纸,逐字逐句记下。 见状,满朝文武集体陷入沉默。 太子殿下又要闹哪样? 要了解臣子,东厂锦衣卫随便遣出个探子,从三岁到三十岁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何必当殿询问。 奈何朱厚照听不到群臣的心声,朝参之时,一边办“正事”,一边向刘尚书询问兵部人员及五军都督将领情况。巨细靡遗,逐条列下,几乎让内阁六部开始担忧,殿下放弃亲征,莫不是对东厂和锦衣卫的工作产生了兴趣? 看着朱厚照的一举一动,众人心中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待朝参结束,旁人忧心忡忡,兵部尚书刘大夏默默抚过长须,突发感慨:幸亏老夫记性好啊…… 杨瓒本想同群臣一并退去,却在过金水桥时被张永追上。 看到张公公冒着粉红泡泡的背景,杨瓒仰头望天,顿生沉重之感。 “殿下召见,请杨侍读随咱家来。” 张永在侧方引路,行了一段,忽想起什么,开口道:“杨侍读。” “张公公何事?” “大行皇帝御赐的金尺,杨侍读可曾带着?” “自然。” 打过刘瑾之后,杨瓒意识到金尺的好用,再重也要随身携带。 “哦,带着好,带着好。” 张永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发干。 奇怪看他一眼,杨瓒没急着发问,等见到太子殿下,一切都当明了。 行过三大殿,杨瓒被带到乾清宫。 朱厚照已换下长袍,穿着一身皮甲。素翼善冠也已摘下,只用乌木簪挽发。左右伺候的宦官都在胸前挂上护心镜,两腕套着皮具,看起来极是奇怪。 杨瓒到时,朱厚照正捧着几张泛黄的皮卷,看得极其认真。 “殿下,杨侍读奉召觐见。” 张永近前回禀,朱厚照抬起头,杨瓒压下心头疑问,弯身行礼。 “臣拜见殿下。” “免礼。” 朱厚照很是兴奋,挥舞着手中的皮卷,对杨瓒道:“杨侍读前番之言振聋发聩。孤思量许久,知晓不足,特令人从兵部寻来太宗皇帝的兵图,研精殚力,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召杨侍读前来同孤一并切瑳琢磨,应可穷理尽妙,大得其味。” 召他来讨论兵图? 杨瓒不知该如何应答。 论起兵法,他尚能说出几句,但实地操演,实在全无头绪。 回想当日,他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杨瓒所想,朱厚照自然不知,仍兴致勃勃道:“昔日孙子以兵法见吴王阖庐,拟以妇人演武。孤欲仿效,以内廷中官持刀枪剑戟,复演太宗皇帝战阵。” 杨瓒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宦官就宦官,只要动静不是太大,应该不会传到朝堂上……吧? 事实证明,杨瓒还是过于天真。 朱厚照演武的宦官绝非内廷洒扫之流,均出自御马监和东厂,各个人高马大,肩宽臂长,面容刚正,虎目生威。 不看衣着冠帽和光溜溜的下巴,当真不会想到,这些魁壮大汉竟是宦官。 条件所限,庭中满打满算只能容下六十余人。 朱厚照本欲牵来马匹,再用几支火铳,被杨瓒竭力阻止。 “殿下,宫中不宜马嘶枪鸣。” 这时的火铳,射程不远,声响却大,每发一弹都会黑烟弥漫。 乾清宫有马声尚可遮掩,传出火铳声,腾起大片黑烟,必会惊动内阁。太子殿下刚刚改变的形象,怕又会跌落谷底。 “不宜?”朱厚照皱眉,“但太宗皇帝布阵,必有火铳骑兵。” “殿下,臣观此番演武实是有些仓促。不若先行步军阵法,骑兵火铳他日再论?” “这……” “再者,”杨瓒大胆指着皮卷上的骑兵阵,道,“臣观阵中骑兵多重器在手,若要演武,需得兵仗局另造。” 看看兵图,再看看中官手里的棍棒,朱厚照到底点了点头。 于是,谷大用和高凤擂鼓,朱厚照亲执令旗,按照兵图注明,六十名中官分成两队,手持长棍刀鞘在庭中展开拼杀。 刚一开打,杨瓒就发现不对。 “交战”双方的确用足全力,刀鞘舞得虎虎生风,长棍都折断数根,却不闻一声惨呼。被打倒在地,也是咬牙硬撑,死活不敢出声。打到后来,兵器不趁手,竟是翻滚在地,你抓我挠。 这样的场景,不只杨瓒觉得奇怪,朱厚照也是眉间紧皱,当即令双方停下,脸色有些难看。 “殿下?” “罢,让他们都下去。” 一把扔掉令旗,朱厚照转身就走。 庭中宦官皆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大家伙都是拼了死力,为何殿下还不满意? 张永和谷大用互相看看,只得令众人散去,并让小黄门备好伤药,请来医士,为伤重者诊治。 回到暖阁,朱厚照坐着不发一言。演武没达到预期,丢了面子,只能和自己生闷气。 杨瓒行到暖阁内,半句不提演武之事,开口道:“殿下可熟知刘青田?” “圣祖高皇帝时的诚意伯?” “正是。”杨瓒道,“诚意伯著《百战奇略》,其中有载,凡用兵之道,以计为首。料敌先机,然后出兵,无有不胜。” “孤……”朱厚照有些脸红,“孤刚读《孙子》。” 也就是说,在庭中和杨瓒讲的典故也是临时抱佛脚,刚刚学到。 “殿下,臣是书生,虽读过兵书,却并非知兵之人。”杨瓒继续道,“殿下如欲详解兵法,观布阵演武,京卫武学方是首选。” 照搬太宗皇帝阵法,以宦官演武,本就不切实际。 与其在宫中偷偷摸摸,不如大方召唤京卫武学训导,令学中武臣子弟演习。 一则,太子问京卫武学,名正言顺,不至令言官上疏,二则,学中子弟多出自将官之家,观其态便可知京卫战力,无需在朝堂上抓住兵部尚书问来问去。 “此议甚好!” 朱厚照很是爽快,郁气一扫而空。 杨瓒终于松了口气,被朱厚照留饭,未时中方离开乾清宫。 行到奉天门,恰好遇到轮值的顾卿。 第65节 见到一身素服,手按刀柄的顾千户,忆起前番人情,杨瓒主动拱手见礼。 “千户多番相助,下官铭感在心。” 顾卿颔首,道:“杨侍读诚心致谢,在下不好推辞。” 杨瓒眨眼。 “杨侍读应在下一诺,如何?” 杨瓒继续眨眼。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按照常理,不是该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顾千户挑眉,确切告知杨探花,人情必须要还。施恩不求报,不是锦衣卫的作风。 “下官……应下。” 四个字出口,杨瓒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卖了。 看看满意转身的顾千户,拧眉挠挠下巴,错觉吧? 第四十六章 少帝 太原,晋王府 鞑靼叩边宣府,间袭大同,太原各卫所边堡将兵多经战阵,知其来者不善,无不昼警夕惕。临近大同及草原的边堡,更是放出夜不收日夜巡逻,几乎是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 得快马飞送消息,晋王不只掌握敌情,连大同、宣府的布防情况也摸得一清二楚。 城内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借搜寻犯官家眷之名,自京来的缇骑和驻扎太原的镇抚使几番上门。 晋王不露面,王府左、右长史却是疲于应对。更担心人员往来频繁,稍不留神就被锦衣卫扎下探子,每日都是如临深谷,不敢稍有大意。 若仅是为抓捕犯官家眷,长史并不担心。 王府采买歌女舞女的事,太原大同宣府三地皆知。纵使人当真藏在王府,也不打紧,尽可推到牙婆和当地县衙身上。 县衙户籍和路引管理不严,牙婆利字当头,被人钻了空子,同晋王府何干? 怕只怕锦衣卫另有打算,以此为借口,刺探王府情报。 不能明着赶人,只能加倍小心。 可日防夜防,总有疏漏的时候。 连日以来,非但王府长史警惕焦躁,府内的中官和宫人都是万分小心,见到锦衣纱帽绣春刀,恨不能脚下生风,瞬间跑走。 这日,锦衣卫尚未上门,府内突起一阵喧哗。 “吕长史,不好了!” 一名吏目满脸惊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更说得断断续续。 “何事不好?”长史皱眉。 “死、死人了!” 吏目靠在门框,嘴唇都在打颤。 换做平时,死上一两奴婢根本算不上大事。王府后厢的柴房,哪年不抬出几具尸首。可在当下,鞑靼叩边,锦衣卫上门,突然死了人,绝无法轻易揭过。 若是锦衣卫借题发挥…… 听完吏目讲述,想到种种可能,吕长史的神情顿时变得严峻。 “西门?” “对!”吏目脸色惨白,道,“今早有奴婢到井台取水,隐约见着下边有东西,捞上来,当时就吓晕了两个。” 见吕长史不说话,吏目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身上穿着西苑歌女的彩裙,脸上似被锐器划过,泡得不成样子。找乐工认过,的确是今年新买进府的。平日里少言寡语,极少同人来往,战战兢兢,总像是怕着什么。” 吕长史沉吟片刻,道:“可知晓她进府前的身份?” “户籍上写着保安州涿鹿县,姓刘。按照生辰算,今年刚好十四。余下皆是不知。” 这就对得上了。 吕长史点点头,道:“你且附耳过来。” 吏目壮着胆子上前,听吕长史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先是一惊,旋即用力点了点头。 “长史放心,小的这就去找人,一定办得妥当!” 当下,吕长史满意挥手,吏目匆匆离开。 到了西门,吏目吩咐人安置好打捞上的尸身,又唤来乐工和西苑的歌女详细询问,随后带着几名家仆寻到后厢柴屋。 “刘良女!” 柴屋门大开,两名皂衣家仆涌入,手持短棍立在院中,大声呼喝。 正在院中洗衣的粗使奴婢被吓得脸色惨白,蜷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家仆再唤,靠墙角的一个身影才慢慢站起身。 灰色的粗布衫裙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系着一条麻带,勒出细瘦的线条,更显得羸弱不堪。 “你就是刘良女?”吏目皱眉。 “奴婢、奴婢就是。” 声音很低,带着些沙哑。 脸半垂着,依稀能看出几分秀美,却因涂满黑灰惹人厌恶。头发亦是乱糟糟,只有粗布随便一裹,十分姿色也只剩下一分。 吏目走近,瞬间被一股刺鼻的味道逼退。 捂着口鼻,嫌弃的上下打量。 刘良女似羞窘不堪,双手紧紧攥着,衣袖卷起,能看到通红的手背和变粗的指节。 “你可认字?” 刘良女摇头。 吏目早有预料,又道:“你进府时,是和出身涿鹿的刘氏女同车?” 刘良女点头。 “你可知道她叫什么?” “奴婢……” 见她支吾,吏目不耐,忽的提高声音:“说!” 似受到惊吓,刘良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出:“奴婢真的不知道,只晓得她姓刘,小名是红姐儿还是荷姐儿,奴婢实在记不清。” “红姐儿?” 刘良女哽咽点头。 家人没再多问,当即转身离开。 刘良女伏在地上,双手紧握,衣袖垂下,藏起划破的掌心和断裂的指甲。 接连询问数名出身保安州的歌女,并无多少出入,吏目确定,这名刘氏女就是锦衣卫要捉拿的犯官家眷。 为何死了? 明摆着,锦衣卫连番上门,心里有鬼,吓破了胆子,自尽身亡。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西苑里的那点事用得着解释?歌女和舞女拼着命只为见王爷一面。吵几句撕扯一场,以致结下仇怨,半点不稀奇。别说划伤脸,早年出人命的时候也不少。 锦衣卫百户见到用麻布裹着的尸体,看到王府长史递上的户籍,又核对过几名歌女的供词,目光微闪,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犯官家眷既已拿到,暂且告辞!” 连日搜寻王府,目的已经达到。为免晋王狗急跳墙,暂且松一松绳子,等鞑靼退走再做打算。 缇骑没有离开太原,却不再三天两头登门,王府上下均松了口气。 吕长史出面上报晋王,“供出”刘氏女的歌女舞女尽皆有功,西苑着实热闹了两日。 借此良机,刘良女终于离开柴屋,重新回到西苑。 人回来了,却不再是学歌练舞,沦落为在院中洒扫的奴婢。 昔日不如她的少女,见她面色黑黄,双手粗糙,皆是掩唇嘲笑,眼中带着讥讽。刘良女则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像是木头人一般。没过多久,众女就失去兴趣。 只在夜深人静时,刘良女独居陋室,借助月光练习之前所学。 出卖她的奴婢,代她死了,也算是便宜。害她的乐工,宫人,乃至王妃,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在那之前,她必须等待机会。 只要能见王爷一面,只要一面! 除下宽大的布裙,抹去脸上的黑灰,莲步轻移,柳腰款摆,不看带着伤痕的双手,唯见眼波流转,艳色更胜往昔。 栖在树上的夜枭展开双翼,旋扑而下,瞬间捕获盯准的猎物,撕碎下腹。 弘治十八年六月壬寅,皇城内外鼓乐齐鸣。 遵大行皇帝遗诏,皇太子朱厚照继皇帝位。 钦天监设定时鼓,柱香燃起,英国公张懋告天地,新宁伯谭祐告宗庙,惠安伯张伟告社稷。 司设监等衙门清扫三大殿,设御座于华盖殿,设宝座于奉天殿。朱厚照仍孝服素冠,出庙街门,至宗庙告先祖,行四拜礼。 二鼓之后,礼官唱祝。 朱厚照沿原路返回,至奉天殿偏殿除孝服,具衮服冕冠,登正殿丹陛,五拜三叩头,祭拜上天。其后,御驾先诣奉先殿,再临奉慈殿,告孝肃太皇太后、大行皇帝几筵。 丹陛下,文武分左右两班,就次行礼。 第66节 拜过弘治帝牌位,朱厚照一身山川日月衮服,十二旒冕冠,脊背挺直,表情肃然,自殿中行出。 群臣五拜三叩首,山呼万岁。 杨瓒立在文官之列,官服外仍罩素服,随百官一同下拜。 青烟袅袅盘升,礼官唱声悠长。 金瓦红墙,盘龙飞凤,瑞兽坐吼,映着高悬的金轮,合着悠扬的古韵,似铺开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 “拜!” 杨瓒微合双眸,掌心覆上青砖,凉意沁入骨髓。 冥冥中,他已彻底融入这个古老王朝,成为历史中不可抹去的一页。 礼成,朱厚照摆天子仪仗,先至两宫拜礼,其后行至华盖殿,教坊司设韶乐,却悬而不作,只鸣鼓声。 近午时,鸿胪寺设宝案于奉天殿东,从殿内至承天门,锦衣卫端然肃立,分两侧设云盘云盖,其上色彩鲜明,盘龙火珠昭然。 第四鼓,文武百官除素袍,各具朝服入丹墀候旨。 少顷,有蟒服中官自华盖殿行出,宣读上谕:“传天子谕,免贺!” “请陛下奉朝!” 以内阁三人为首,群臣下拜,恭请天子升殿。 五拜之后,鼓声渐歇,云舆至华盖殿行出。 锦衣卫鸣鞭,鸿胪寺卿亲奉赞礼。 朱厚照下舆,沿御道登丹陛,临奉天殿宝座。 “礼!” 礼官高唱,群臣再拜。 之后,当有翰林院官捧诏授礼,由正殿左门出,经午门,至承天门宣读。 这份荣耀本该属于两位翰林学士。再不济,也该是资格老的侍读侍讲。杨瓒无论如何想不到,授礼之前,竟有中官自殿中行出,宣他捧诏。 “陛下旨意,杨侍读莫要耽搁。” 大典中途,不可出半点差错。纵然是心中没底,杨瓒也只得按下,端正衣冠,随中官进殿奉诏。 朱厚照高踞龙椅,杨瓒立在丹陛之下,仿佛又回到殿试当日。 用力咬住腮帮,瞬间的刺痛唤回神智。行礼之后,杨瓒手捧诏书,仍自左门出,步履如飞,赶至午门。 早有锦衣卫候在门前。顾卿为首,一身飞鱼服,腰束玉带,冠镶金边,手按绣春刀,轩轩韶举,英英玉立。 两人当面,均未出言。 顾卿侧身,引杨瓒至云盖中,数名锦衣卫分立两侧,直往承天门。 城门大开,下方人头涌动。 在城头立定,杨瓒展开黄绢,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引来顾卿不经意一瞥。 镇定心神,默念几句“淡定”,杨瓒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子初嗣大宝,系万民伏望,以国事为忧,宗社为重……遵大行皇帝遗诏,颁宽恤诸事。” “弘治十八年前灾伤地方,流民自归原籍,免责,济以子粮,发还田地。” “弘治十六年前各处积欠税粮,酌情宽免。逃亡工匠役夫自首免罪。” “藩王及镇守太监贡献方物扰军劳民,除旧例外尽数停止。” “帝陵之余,京城不急工程悉停。” 读到此处,诏书方才过半。 余下更有洋洋洒洒百余言,涉及冗食裁减,庄田税粮减免,南北水路重开,啸聚盗匪自首轻查等等。 念到最后,杨瓒嗓子发干,眼前隐隐有金光闪烁。 想起能连续宣读上千言,半点不错气息的宁瑾扶安等人,不由得心生佩服。 看来,无论做哪个行业,都必须有超出常人的本事。于天子近身伺候的宦官而言,察言观色之外,肺活量一定要高。 “念先帝遗志,诏及万民,大赦天下!” 诏书念完,杨瓒脸色发白。 阳光渐烈,头竟有些发晕。 退下城头时,险些绊到石阶。被顾卿扶住上臂,方才站稳。 “多谢。” 手捧诏书,出不得丁点差错。这一脚跌实了,受伤与否两论,怕又要住进诏狱。 杨瓒真心诚意道谢,顾卿点点头,仍是没有说话。 沿原路返回奉天殿,杨瓒至丹陛行礼,诏书奉于宝案,退回文官队列。 “礼!” 礼官三唱,群臣五拜三叩首,柱香燃尽,至此,登基大典正式宣告结束。 二十七日未过,宫中尚未除服。 当夜,新帝并且设宴,只依照旧例,按文武官员品级分别赏赐金银布帛。 杨瓒身兼翰林侍读和詹事府左谕德,领到的赏赐是双份。送赏的中官是个生面孔,却是满脸笑容,带着几分亲近。 “咱家丘聚。” 送到杨瓒家里的不只有定例,更有朱厚照着人从内府翻出的一座珊瑚树,一斛珍珠,两匹薄如蝉翼的青绸。 “陛下口谕,贺杨侍读乔迁。” “臣谢陛下隆恩!” 送走丘聚,杨瓒站在正厅,看着摊开在听厅中的五六只木箱,无比认真的考量,是否应该在家里挖个地洞,或是建个秘密库房? 不提金银绸缎,仅那座半人高的珊瑚树,有龙眼大的珍珠,已经是价值连城。八成还是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得来,换算成金银,能装满多少只木箱,杨瓒想都不敢想。 厨娘和门房都在厅外,杨土蹲在珊瑚树旁,看着镶嵌在底座上的十几枚宝石,眼睛瞪圆,嘴巴大张,许久不动一下,似已魂飞天外。 “杨土。” 杨瓒叫了一声,杨土没反应。又叫一声,还是没反应。 无奈走到珊瑚树旁,手在杨土面前挥了挥,后者才乍然惊醒,看着杨瓒,脸色涨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先把箱子合上。” 主仆两人一起动手,合上箱盖,挂上铜锁,满室珠光宝气不再,狂跳的心落回远处,发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 “四郎,得找几个护院。” 杨土郑重提议,杨瓒就势点头。 箱子太沉,两人抬不动,只等暂时留在正厅。 劳累一天,杨瓒早早回房歇息。杨土不放心,搬着铺盖睡在正厅。见劝说无用,杨瓒只得叮嘱他多铺两层被,免得着凉。 “四郎放心,我省得。” 一夜无话。 翌日,天子正式上朝。 杨瓒早早起身,换上官服官帽,挂上牙牌,带上金尺,胡乱用了半碗清粥,便走出府门。 天仍有些暗,路上行人不多。 距离宫城渐近,方有了人声。 文官乘轿,武官骑马。如杨瓒这样的从五品,依旧只能步行。 奉天门前,锦衣卫和羽林卫正巧轮值,杨瓒递出牙牌,四下里看看,没见到顾卿,穿着青色武官服的钱宁却迎上前来。 杨瓒对他毫无眼缘,寒暄两句,便不再多言。 少时,奉天门大开,百官朝觐。 杨瓒随众人一并过金水桥,过奉天门,候在丹樨内。 从日早到日中,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始终未听到锦衣卫的响鞭,更没见朱厚照露面。 临到午时,方才有一个中官匆匆赶来,宣今日罢朝。 内阁不语,六部哗然。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登基伊始,便罢朝怠工,这位少年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先前的诚心改过,信誓旦旦,都是装的不成? 杨瓒也觉得奇怪,由朱厚照近日表现来看,不该会是这样。哪怕故态复萌,也不该这么快。 那是又犯熊了? 到底什么原因,总该有个说法。 群臣散去,内阁三位相公同六部九卿皆是忧心忡忡。 杨瓒没有随众人一起离开,怀揣金尺,举起牙牌,直接前往乾清宫觐见。 到了地方,不等请见,耳边便传来一声巨响。 张永从殿内奔出,见到杨瓒,当即如见到救星,顾不得行礼,连声道:“杨侍读,快随咱家来,可不得了了!” 杨瓒挑眉,怎么着,这真是又犯熊了? 当即不多言,随张永走进殿内。 行到东暖阁前,只见数只玉瓶碎裂在地,鲜红色的丹药四处滚落。 一鼎香炉砸在地上,五六个道士僧人跪在廊下,其中一人额头染血,已昏迷不醒。 两粒丹药滚到脚边,杨瓒弯腰捡起,诡异的香气和辛辣味直冲脑海。 看向愤然作色,直眉怒目的朱厚照,杨瓒不由得眉心微拧。 第四十七章 无奈的杨侍读 第67节 杨瓒愣神的时间,朱厚照怒火更炽,随手又抓起一只石砚,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僧人和道士。 “尔等该死!” 石砚挟着风声砸下,一名僧人惨呼着倒地,额头直接被开了口子,鲜血汩汩直冒,顷刻染红僧袍。 余下几人面现惧色,汗洽股栗,抖得比先时更加厉害。 “陛下!” “陛下息怒!” 见朱厚照又抓起一方镇纸,谷大用和丘聚连忙上前,不是为僧道求情,只担心朱厚照气坏身子。 这些僧道心怀不轨,冒以“仙药”为名,向陛下进上红丹,其行之恶,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然大行皇帝丧期未过,陛下衰服未除,乾清宫见血已是不祥,闹出人命更是非同小可,传入前朝,恐将难以收拾。 张永和谷大用壮着胆子拦下朱厚照,拼命向杨瓒使这眼色。 杨侍读,救命啊! 知道情况紧急,不能继续保持沉默,杨瓒上前两步,躬身下拜,道:“臣翰林院侍读杨瓒拜见陛下。” 听到声音,朱厚照抬起头,表情中闪过一抹惊讶。 “杨侍读为何至此?” “陛下今日未上早朝。”杨瓒毫不废话,单刀直入。 “这……”朱厚照抓着镇纸,颇有些尴尬。 在弘治帝神位前,朱厚照立志要做一个明君。言犹在耳,隔日便自顾食言,出尔反尔,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朝堂诸公皆忧心不已。”杨瓒继续道,“臣担心陛下,故斗胆奉先帝御赐牙牌金尺,无召觐见,还请陛下赎罪。” 话落,目光定在朱厚照的手上。 牙牌,金尺? 朱厚照咽了口口水,下意识放下镇纸。 刘瑾被抽得凄惨,至今仍满脸青肿。不只张永谷大用等警钟长鸣,时刻自省,朱厚照事后回想,也是历历在目,颈后发凉。 “孤……朕是被这些妖人气的!” 唤杨瓒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几人,朱厚照怒火又起,到底没控制住脾气,抓起镇纸砸了下去。 这次没伤人,却直接吓昏两个。 “这些妖人害了父皇!见朕年幼,以为朕好欺,又想来害朕!” 猛然甩袖,朱厚照黑着脸走回暖阁,仍是怒气难平。任由那几个僧道跪在庭中,跪死算是便宜! “陛下,可是这些丹药?” 杨瓒跟进暖阁,谢过赐座,摊开五指,掌心赫然躺着两粒血红的丹丸。 “是!” 盯着两粒丹药,朱厚照怒容满面,牙关紧咬。 “这些妖人谎话连篇,胆大包天,朕恨不能将其全部凌迟!” 收回手,杨瓒叹息一声。 “此事,陛下是如何得知?” “孤……朕早先便有觉察。” 沉默片刻,朱厚照面上闪过戚色,低声道:“父皇久病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可每次朕请安,父皇的气色都很好。朕觉得奇怪,父皇只说见到朕便觉得舒畅,气色自然就好……” 话到中途,朱厚照已是语带哽咽。 “朕后悔……有前朝之事,朕早该想到……朕后悔!” 朱厚照再说不下去,坐在椅上,当场哭了起来。哭声中带着无尽的懊悔和悲伤,锥心泣血。 “朕要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朕要将害父皇的人一个个找出来,千刀万剐!” 杨瓒没有出声。 他几乎可以肯定,朱厚照话中的“他们”,绝不只几个僧人道士。 唏嘘之后,杨瓒开始皱眉。 处置僧人道士也好,追究背后之人也罢,愤怒悲伤都可以理解,却不是随意罢朝的理由。 登基第二天就不上朝,满朝文武的反应,杨瓒都看在眼里,忧心更甚往日。 无论如何,必须劝服朱厚照,想算账不是问题,早朝必须上。不能再予群臣留下“任性”,“怠政”的印象。 一味率性而为,不顾后果,无论本意为何,都难为朝臣理解,他今后的路定会越来越难走。甚者,早晚有一天,会同内阁六部产生更大的争执,发展成不可调解的矛盾。 纵然改过,也只能是一个结果,江心补漏,为时已晚。 “陛下,此事可交由锦衣卫和东厂详查。” 弘治帝服用丹药之事,阁臣和六部九卿怕都知晓。然要处置这些人,却不能通过刑部大理寺。 自秦皇汉武,丹药就同求仙脱不开关系。 经有有心的人口,世人不会想天子病入膏肓,服用丹药只为拖延时日。多会以为天子聚集僧道炼制丹药,是求仙问道,沉迷于“长生不老”。到头来,必将损伤一世英名。 杨瓒能想到这点,朱厚照自然也能想到。 “此事不宜交由前朝,东厂锦衣卫,朕也用得不顺心。”朱厚照道,“朕欲将此事交给杨侍读。” “臣?”杨瓒愕然。 “朕只信得过杨侍读。” 朱厚照沉下表情,道:“张伴伴,你们先下去。” “奴婢遵命。” 张永弯腰领命,暖阁内的中官和宫人陆续退出。 暖阁门关上,朱厚照方才开口:“这些妖人害了父皇,又胆敢向朕进献丹药,定是图谋不轨!” 擦掉眼泪,眼圈仍是通红,朱厚照的声音更显沙哑,“朕起初没察觉异状,是锦衣卫查到密信,又有父皇身边的宁大伴给朕提醒,才知晓个中端的。事涉多名宗室藩王,朕的两个舅舅竟也牵连其中!” 新仇旧恨叠加到一处,朱厚照切齿咬牙,恨不能将主谋之人揪出,生啖其肉。 “不管是谁,朕都要下其诏狱,治其死罪!” 杨瓒沉默了。 寿宁侯和建昌侯的姐夫是皇帝,外甥是皇太子,有做皇后的亲姐罩着,已享尽世间荣华。除非要谋朝篡位,否则不会不晓得,弘治帝活着,他们的日子才会好过。 然朱厚照信誓旦旦,两人怕真的脱不开干系。 最大的可能,是利欲熏心,聚敛无厌,被人以钱财打动。 如有人以为钱财珍宝利诱,加以媚言游说,捧得这对兄弟不知今夕是何夕,向宫中推荐几个僧道,不过顺手而为。 想到这里,杨瓒不禁一顿。 此事,张太后是否知情? 太后不会有害先帝之心,却很容易被张氏兄弟利用,为两人大开方便之门,无心铸下大错。 心头发颤,耳激嗡鸣,冷汗缓缓自鬓角淌下,杨瓒不敢深想,却不能不想。 “臣……” “臣”字出口,杨瓒喉咙发干,嗓子里像堵住一块石头,进退两难。 推拒吗? 天子之命,岂容违背。 然事涉藩王外戚,哪怕手握御赐金尺,也将千难万险。最坏的打算,活不到明年今日。 “杨侍读?” “臣……领命!” 左思右想,杨瓒终是起身,郑重下拜。 他终于发现,被天家父子“信任”,绝非百分百的好事。太子殿下的礼,当真不是那么好受。 弘治帝临终的举动,怕也大有深意。 难不成是做爹的发现儿子会坑人,才提前打好预防针? 杨瓒摇摇头,事到如今,哪怕知道弘治帝为了儿子,早早挖坑给他跳,也只能硬着头皮,闭着眼睛跳下去。 “臣以为,此事牵连甚广,如要详查,恐遇多方阻力。”杨瓒道,“臣请陛下赐一道手谕,许臣办事期间,行事皆可便宜。宗室功臣不可妄加干预,否则以同谋论罪!” 既然要查,便一查到底,查出个子丑寅卯。 与其高举轻放,虎头蛇尾,两面不讨好,不如铁面无私,严查到底,直至刨出根基。 杨瓒知道,此事查到后来,必将遭遇反扑,根本无法全身而退。但他没有选择,如果不领命,朱厚照那关就过不去。 两相比较,只能下定决心,坚定站在少年天子一边。 毕竟,以朱厚照的性格,认准了谁,绝对会一门心思的对谁好。查了或许会遇到麻烦,不查,失去朱厚照的信任,麻烦只能来得更快。 杨瓒想乐观一些,事情或许没那么糟糕。可默念几次,心中依然只剩下一个念头:坑人啊,当真坑人! 朱厚照则是真心高兴,当即写下手谕,盖上宝印,其后取出三封书信,一并交予杨瓒。 “这些都是从寿宁侯家中搜出。”朱厚照道,“锦衣卫北镇抚司呈上。” 信封盖有宁王府和晋王府长史印,内容看似没什么出奇,却几次提到“丹药”和“真人”。 越看,杨瓒表情越是严峻。 证据确凿,难怪朱厚照想杀人。 “陛下,臣必详查!” “朕信杨先生。” 什么人能被天子称呼“先生”?必须是刘健李东阳谢迁这等级别。退一万不,也该如刘机杨廷和一般,曾在东宫为太子讲学,做过太子的老师。 第68节 一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何德何能有此殊荣?落在御史言官眼中,必成罪状。 杨瓒打了个激灵,当即便要开口。朱厚照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手谕写好,又令张永取来黄绢,大笔一挥,宝印一盖,直接授予杨瓒调动千户之下锦衣卫的权利。 这且不算,想到杨瓒品级不高,一时之间也不好再升他的官位,朱厚照灵机一动,赐给杨侍读一件麒麟服,一条金带。 杨瓒傻眼。 事情发展太快,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臣……” “杨侍读可是不喜麒麟服?” 见杨瓒表情迟疑,语带犹豫,朱厚照心生误会,干脆利落,麒麟服直接换成飞鱼服,金带换成花犀带。 手捧诏谕,杨瓒没有半点喜意,只想痛哭一场。 得天子赐服,满朝之上,唯有内阁三位相公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有此殊荣。 这哪里是将他放在火上烤,分明是直接扔到火山口,稍不注意便会尸骨无存。 无奈归无奈,事已至此,杨瓒只能领赏谢恩。同时下定决心,回去就把衣服和腰带藏好,非必要绝不穿上身。 “陛下,欲详查此事,凡有牵涉的僧道均要问话。臣不谙此道,可向僧录司和道录司点出名单,交由诏狱提审。” “可。” 朱厚照点头。 宫中的道士僧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拿下押入诏狱。无辜者早晚会放还。凡有牵涉其中,经过锦衣卫的手段,藏得再深也会被挖出来。 待谷大用和丘聚分头去传达旨意,杨瓒想起来时目的,试着开口劝道:“陛下承先帝遗诏,初登大宝,理当勤政。” 朱厚照不说话。 “陛下纯孝,心系先帝。然北疆战事未平,西南叛乱又起,盐引之事未尽,边军粮饷空虚。诸如此等,纵有内阁六部,仍需陛下圣断。” “朕,朕知道。”朱厚照满脸通红,“杨侍读诚意直言,朕都听着。朕明日一定上朝。” “再有……” 还有? 朱厚照瞪眼。 他都答应上朝了,还要怎样? 杨瓒故作不知,继续道:“先时陛下欲苦读兵书,效太宗皇帝战阵演武。下月正逢京卫武学操演,另有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习操,臣闻兵部正商讨上请检阅之事。” 京卫操演?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 朱厚照顿时双眼发亮。 杨瓒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陛下如继续随意罢朝,内阁六部徒增忧心,此事恐要延后。” “朕上朝!” 单言政务,朱厚照必定头疼。换成兵事,立刻兴致高昂。 “朕明日一定上朝!”朱厚照站起身,兴奋的搓着双手,在御案前走来走去,“神机营和三千营操演,朕早就想看,父皇一直不许!” 完全压抑不住喜悦,朱厚照忽然停下脚步,迫不及待道:“不,不必等到明日,朕今日就上朝!” “陛下,早朝已过。” “朕仿效父皇,升殿午朝!” “……” 杨瓒默默低头,用力捏着额角。 这位少年天子,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朱厚照雷厉风行,想到就做。当即遣中官至内阁和各衙门传旨,今日午朝! 面对这样的天子,杨瓒除了头疼,唯有头疼。 见到传旨的中官,听到今日要升殿午朝,三位阁老和六部尚书都是愣在当场,半天回不过神。 这不当不正的,午朝? 饶是老成练达,八风不动的李东阳,也面现讶然,拿倒奏疏,眉毛险些飞入额际。 “陛下要升殿午朝?” 谢迁不确定,又问一次。 中官点头,道:“未时中,请三位相公至奉天殿。” 谢迁沉默,李东阳放下奏疏,同刘健交换过眼色,心中浮现出同样的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给他们一个解释? 无论满朝文武怎么想,午朝之上,朱厚照劲头极高,精神极好,无论北疆军事还是西南叛乱,都是当殿拍板,要粮食给粮,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户部库银不丰,可自内库取。”朱厚照朗声道,“先皇以内库赈军饷,济灾伤。朕承先皇遗志,欲仿效而行。” “陛下圣明!” 朱厚照此举,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群臣都开始拿不准,这位少帝究竟是任性的昏君,还是不世出的英主? 然有以上表现,朱厚照提出要亲阅京卫十二营演武,群臣都没有反对。 “陛下勤政,实乃万民之福!” 君臣相得,午朝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朱厚照达成心愿,心满意足。 朝臣连番经历过天子的任性悔改,再任性再悔改,疑惑难解,脚步均有些发飘。 无人敢肯定,明天又会是什么情形。 杨瓒随众人离开奉天殿,踏上金水桥,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杨侍读且慢一步。” 转过身,杨瓒当即让到一侧,恭敬行礼。 “见过李阁老。” “不必多礼。”李东阳表情和蔼,道,“先时送名帖与杨侍读,一直未见过府。今日遇上,正有几言同杨侍读相议。” “李相公厚言,下官惶恐。” 李东阳仍是笑,不再多言,只让杨瓒随他前往文渊阁。 文渊阁? 杨瓒吃惊不小。 内阁所在,是能随便去的吗? “李阁老如有问话,下官知无不言。”所以,这文渊阁就不必去了吧? 李东阳摇头,“不只老夫有话问你。” 总之,阁老亲自请人,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 杨瓒无奈,嘴里一阵阵发苦。 先是天子,又是阁老,他今天走的是什么运? 第四十八章 初交锋 李东阳当先,杨瓒落后半步,一路走进文渊阁。见刘健、谢迁均在值房内,思及李阁老方才所言,更觉心惊肉跳,惴惴不安。 这是要三堂会审? 知道比喻不恰当,却控制不住类似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 暗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杨瓒上前两步,躬身行礼,道:“翰林院侍读杨瓒,见过刘阁老,见过谢阁老。” 刘健安坐不动,面上看不出喜怒。 谢迁微微颔首,态度有几分亲切。 因杨瓒与谢丕是同年,又同列三鼎甲,彼此的关系算得上不错,谢迁对杨瓒自然有几分“亲切”。 “杨侍读且坐。” 同年,同榜,都是人脉。 谢阁老丰姿俊朗,高情逸态,并非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否则也不会高居内阁,成为庙堂鼎臣。 “三位阁老当前,下官惶恐。” 杨瓒谢过,不敢坐实,只蹭着椅子边。 很快,有书吏敲门,送上热茶。 待值房的门关上,李东阳和谢迁自顾品茶,刘健当先开口,道:“请杨侍读至此,实有事询问,非言辞训诫,无需紧张。” 刘阁老的话不错,奈何表情过于严肃,眉间纹深如沟壑。 杨瓒面上保持平静,手心隐隐冒汗。 在三位阁臣面前,竟比面对弘治帝还要紧张。至于朱厚照……还是不要去想,免得“大不敬”。 “阁老相询,下官必知无不言。” 杨瓒再次起身,端正行礼。 见到杨瓒表现,李东阳和谢迁暗中交换眼色,都有几分满意。刘阁老也不免点头。 年纪虽小,心性却是沉稳。坐在文渊阁中,面对三人能方寸不乱,实是难得。先帝知人善用,果然没错。 只不过…… 刘健抚过颌下长须,没错过杨瓒瞬间的僵硬,笑意隐入眼底。 第69节 论起朝堂经验,同上官奏对,还是嫩了些。 “老夫三人请你前来,实为此篇策论。” 杨瓒抬起头,见刘健自身后架上取下一只木盒,盒中尽是今科进士的文章。其中一篇,即是杨瓒交给谢丕,又经谢丕送至谢阁老手中的农商策论。 “此文甚好。虽有冒进不足之处,却不乏可行之议。”刘健道,“尤以南北粮秣运输最善。” 杨瓒想过多种可能,始终没有想到这种。 李阁老亲往“抓”人,不问金尺,不问牙牌,也不问他在乾清宫中的“无状”,更不问今日天子不上早朝,改上午朝的因由,只问这篇农商策论? 说不通,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抿了抿嘴唇,脑子里缠成线团,额际一阵阵抽痛。 无论想得通还是想不通,无论三位阁老真实意图为何,最好的应对办法,唯有问什么答什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至万无一失,至少不会犯下大错。 深吸一口气,杨瓒起身,恭敬道:“南北粮秣运输,下官确有几分浅见。然钝口拙腮,有言不逮意之处,还请阁老见谅。” “无碍。”刘健道,“关系国家经济,当直言勿讳。” “如此,下官斗胆。” 策论写在入值翰林院之后,弘治帝大行之前,距今已两月有余。大致的内容,杨瓒都还记得。关乎漕运的观点,今日看来,实在有许多不足之处。 在翰林院抄录之余,杨瓒曾翻阅过早年文卷。读到漕运相关,更借户部观政之机,向户部郎中请教。得悉内情之后,心中生出诸多情绪,委实难以言喻。 国朝开立以来,官场自有一套规则,上治下法,延续百年。别说他当时只是翰林院七品编修,换到今日的从五品,也轻易触碰不得。 本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再论究此事。未料到,内阁三位相公竟向他问策。 真意也好,另有玄机也罢。 总之,机会当前,不抓住就不是杨瓒! 杨瓒知道,今日说出这番话,势必会得罪不少人。然有朱厚照令谕之事当前,多得罪些人,实在算不得什么。 得罪多了,也就习惯了。 按照弘治帝驾崩前布下的棋局,杨瓒想要继续在庙堂生存,能走的路只有一条:孤臣,直臣! 思及此,杨瓒心下更定。暗暗握拳,整顿思绪,梳理出条理,开口道:“不敢瞒三位阁老,下官常于翰林院翻阅卷宗,又至户部观政数日,于漕运之事渐有了解,知粮秣草豆,兵甲马匹,往来运输多借水路。” “下官斗胆,以济宁州为例。” 话至此,杨瓒稍停,见刘健三人都听得认真,方继续道:“济宁州为要害之地,设南北二闸。置闸官吏目专管水闸开闭之事。” “闸官品级不入流,位卑职轻。往来官豪行于水上,擅自开闭水闸,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船停要道,几日不行,对闸官呼来喝去,犹如皂吏一般。” “其肆无忌惮,有己无人,何等可恶!” 以上绝非杨瓒揣测胡言,王忠拔升户科给事中,不久前既有上言,直言济宁州豪商无视闸官,私自开闸,阻滞舟运,拖延边军粮饷,其后更打伤吏目,请朝廷严办。 士农工商。 闸官再不入流,也是朝廷选派,手握官印,代表朝廷的脸面。 一介商人擅自开闭水闸,运舟行船,阻碍边军粮秣,已是有罪。呼喝闸官,打伤吏目,更见嚣张。 杨瓒可以肯定,这个济宁豪商必有“官方”背景。不是有族人在朝廷做官,就是金银通天,在府州根基牢固,得地方庇护。 杨瓒举出济宁之例,三位阁老都陷入沉默。 刘阁老眉间的川字纹更深;李阁老手端茶盏,迟迟不饮;谢阁老则是眼神微凝,颇有些动容。 “水运闸官倒在其次。”杨瓒顿了顿,话锋突转,“各府州县欺上瞒下,私设关卡,盘剥行商庶民,实比官豪霸占河道更为严重。” 闸官位低,官豪霸占水路,只要朝廷肯下决心,几道敕令便能解决。而官府借繁多明目设立关卡,征收杂税,盘剥百姓,却是遍及全国各地,积弊已久,难以解决。 “下官查阅往年卷宗,独一县之地便有诸多条目,其盘剥之厉,遗害之深,实是触目惊心。” 杨瓒声音渐沉,说到最后,想起殿试时的侃侃而谈,不觉羞惭。 当日大言商道,十句中有七八句脱离实际。 商能富国不假,然重农抑商的国策早已制定。重重矛盾深埋,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凭一己之力撼动全局,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大明的时日越久,杨瓒对此的感触越深。 想做一番事业,就要面对多方阻力。积累不足,贸然触动某方势力,巨浪拍下,只能是粉身碎骨,薪尽火灭。 文渊阁中,杨瓒抛却顾忌,出言有章,侃侃而谈。 期间,刘健三人都是凝眉深思,没有轻易打断。 到了后来,杨瓒将整篇策论的观点详叙一遍,有更正亦有加深。涉及豪强权贵,更是直言不讳,压根没有丝毫避忌。 三位阁老见识过大风大浪,也因杨瓒的话眉头微跳。 这位不及弱冠的杨探花,确是干国之器,足令人刮目相看。 自殿试之后,杨瓒难得如此痛快。 待他说完,三位阁老并未多做点评,只点了点头,唤书吏将他送出文渊阁。 头脑冷静下来,杨瓒难免有些后怕。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话出口再不容收回。观三位阁老的态度,算得上有几分满意……吧? 怀着不安之情走进内阁,一番侃谈,又揣着满腹心事离开。 杨瓒走在街头,扫过路边高挂的幌子,耳边流过熙攘人声,仍有不确定之感。 殊不知,在他离开后,刘健三人对坐半晌,忽然同时抚须而笑。 “年纪尚轻,到底有些莽撞。” “马负图言此子古板,有‘夫子’之象,我观却是不然。” “哦?” “貌似规行矩步,不露锋芒,实则胸有乾坤,有将相之器,王佐之才。” “宾之此言是否有些过了?” “不过。” 李东阳摇头,笑道:“先时,我等均不解先帝为何赐下金尺,如今我已是明了。不知希贤兄同于乔可解深意?” 刘健和谢迁先是微愣,其后双双恍然。 先帝深谋远虑,金尺当赐此人! 三位阁老只问策论,于杨瓒怒抽刘瑾,劝说少帝之事半句不提。貌似什么都不晓得,实际已是了然在胸,半点不落。 接下来几日,朱厚照记挂京卫演武,老老实实上朝,半点没犯熊。 宣府大同军情稍有缓解,增援的京军已抵大同,仗地势和火器之利,击退鞑靼数次进攻,将鞑靼主力逼回牛心山一带。 杨瓒至翰林院点卯,每次遇到谢丕和顾晣臣,都能听到类似的抱怨:太子殿下忽然对兵书兴致浓厚,经史子集全都丢到一旁,捧着《孙子》和《六韬》问个没完没了。 “不瞒贤弟,为兄实是被陛下问得拙言,日日回家苦读兵书,实在是……” 谢丕苦不堪言,顾晣臣亦然。 以诗词文章扬名的状元榜眼,捧着兵书苦读不辍,画面委实太美,常人难以想象。 如果谢迁看到,会不会以为自己的儿子要弃笔从戎,正如当年被王守仁气得肝疼的王状元? 作为“始作俑者”,杨瓒默默退后两步,下定决心,今后到翰林院点卯,见到谢状元和顾榜眼一定绕道走。 必要时,值房都可以换一换。 又五日,天子除服。京城的酒楼茶肆重新热闹起来。 吏部批条终于下来,许杨瓒回家省亲。 杨土高兴得蹦高,杨瓒只能苦笑,身负皇命,不查清丹药之事,一天都不能离开京城。 “四郎,真不能走?” “不能走。” 杨瓒狠心摇头,杨土垂下头,再无心蹦高。 诏狱中,顾卿正翻看校尉呈上的口供。 宫中的道士僧人俱被押入诏狱,连日审讯,多数熬不住,胆子被吓破,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 供词足有百页之多,牵涉在京道士十一人,番僧十九人。西番灌顶大国师、宪宗信任的真人一并牵连在内。 更甚者,有僧道供出,太医院内藏鬼蜮,诊治先皇病情,方子虽然对症,用的药却有问题。 此事非同小可,非但顾卿不能决定,连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都无法轻下论断。 “来人。” 放下供词,顾卿唤来一名校尉,令其迅速往杨瓒府上,将人请来诏狱。 “杨侍读问起,便言事情已有眉目,请来相商。” “是。” 校尉领命离开,不到片刻,另有一名百户匆匆请见。 “千户,数名番僧道人纠集狱外,意图不明!” 番僧道人纠集? 顾卿沉吟片刻,当即按刀起身,道:“随本官来。” 他倒要看看,这些僧道聚集诏狱,意图为何! 诏狱门前,数十名僧道盘膝而坐,或执拂尘,或敲钵盂,念诵经文声不绝。 百姓不敢靠近,多围拢在四周。 随人群数量增多,有虔诚信徒认出僧人中有西番大国师,道人中有宪宗皇帝亲敕封号的陈真人,当即跪地伏面,口中念念有词。 京城之中,诏狱之前,从未出现过此等场面。 僧道不动不怒,只是安坐在地,一味念经,纵然是锦衣卫也轻易奈何不得。 丹药之事尚在暗查,僧道勾结藩王,只有口供,尚无实据。 诏狱前的僧道,虽有居心叵测之徒,亦有德高望重之辈。无凭无据,锦衣卫也不能当场抓人。否则,六科和都察院的上言能淹没乾清宫。 见顾卿现身,番僧中一人眉眼稍抬,暗黄的眼底闪过狠意,嘴角现出一抹讥讽。 第70节 “方外之人,不涉尘事。”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虎狼之类终下地狱!” 两句话出口,犹如泼下沸水,人群顿时哗然。 因圣祖高皇帝之故,僧道在大明的地位向来超然。新帝登基不过几日,锦衣卫竟开始抓捕僧道? “千户,事有不好!” 百户低声出言,顾卿握住刀柄,手指收紧。 看来,这些僧道的目的不是救人,更不是说理,而是欲将事情闹大! 朱厚照将事情交给杨瓒,为的就是“暗查”,尽量隐瞒先帝服用丹药的消息。经僧道这么一闹,此事必定瞒不住。 这些僧道是受谁指使,如此有恃无恐,真以为锦衣卫不敢拿人? 漆黑眼底闪过冷光,无形戾气似能伤人。 百户不由得倒退两步,搓搓胳膊,看向犹不知死活的闹事之人,竟生出几许同情。 惹怒了这位,合该先备好棺材。 杨瓒到时,人群已里三层外三层,将诏狱围得水泄不通。 透过喧闹的人声,诵经声仍清晰可闻。 “杨侍读,且这边走。” 看到人群,校尉也是皱眉。穿不过正门,干脆引杨瓒走向开在围墙边的暗门。 “稍等。” 杨瓒摇摇头,没有急着进诏狱,而是站到人群外,选定一块方石,抬步站上去,居高俯视诏狱门前的情形,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片刻,示意校尉凑近些,低声道:“你且去顾千户那里,这般……” 校尉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大悟,眼睛越来越亮。 难怪听人说,读书人心有七窍,果然不虚! 见校尉穿过人群,杨瓒迈下方石,快步走向校尉所指的暗门。不等他摸到墙面,人群中忽然传来几声高喝,诵经声乍然停止。 随即,锦衣卫悍然冲出狱门,当着众人的面,将供词中的几名番僧和道人拖入诏狱。 余下僧道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站起身,恨不能当即同这几人划清界线,百姓也是众口唾骂,先前有多尊敬,现在便有多痛恨。 “鞑靼奸细!” 鞑靼连年犯境,宣府大同的快马每隔几日便入京飞报,正是同仇敌忾之时。 “奸细”二字出口,锦衣卫抓人立刻名正言顺。 即便是口说无凭,漏洞百出,群情激奋之下,有心人也休想再轻易挑拨是非。 只不过…… 杨瓒看向诏狱前的顾卿,心中又升起额外的焦虑。 这事恐怕比他之前想的更为棘手,背后之人,也远比预料中的更为狡诈。 第四十九章 严惩 “鞑靼奸细”被锦衣卫捉拿,余下僧道无心念经,更不愿沾上干系,均起身匆匆离去。 见状,围在诏狱大门前的百姓神情各异,多交头接耳,对僧道指指点点。 可以想见,今日之后,京城必将流言风起。是好是坏,一时也难以判断。 杨瓒敲开暗门,由一名校尉引路,穿过两堂,直往后堂刑房。与前次相比,四周景色并无多大变化,心情却已大不相同。 迈过厅前石槛,门轴吱嘎轻响。 室内窗栏紧闭,不见烛光,视线陡然变得幽暗。 “杨侍读小心脚下。” 校尉出声提醒,引杨瓒穿过大厅,走向左侧一间暗门。 又是几声闷响,暗门开启,火光乍现。 杨瓒下意识举袖,眯起双眼,足有五秒,方才适应突来的光亮。 “杨侍读稍待,卑职前往通报。” 校尉话落,留杨瓒独在廊下,闪身离开。 诏狱之内,厅堂厢房皆经过改建,暗门密道遍布,通往囚牢的回廊更是如此。无人引路,胆敢擅自闯入,十成十会迷路。 杨瓒知晓厉害,自不敢轻闯。 少顷,校尉折返,态度愈发恭敬。 “穿过这道窄门,再行数步即是狱中刑房。杨侍读自行即可。” “刑房?” “是。” 校尉应声,并不多做解释。 杨瓒咽了口口水,迈开脚步,寻至刑房。 比起三堂回廊,刑房极是宽敞,却更显阴森。 三面青色石墙,仅在门上开一扇窄窗。沿墙面凿出整排凹坑,插入十余支火把。随冷风流入,火光微摇,扯动墙面倒影,似张牙舞爪的凶兽,直令人毛森骨立,不敢近前。 刑房内缚有数人,均是之前在诏狱门前闹事,被锦衣卫抓捕的僧道。 五六名校尉力士手持钢鞭,打量着地上的人犯,目光森冷。看其架势,似在估算从何处下鞭,用几分力道。 靠东侧墙边摆有一张圈椅,顾卿正坐在椅上。 大红锦衣同青色砖墙形成鲜明对比,犹如丹砂浸染纸上,轻易刺痛人的双眼。 听到门边声响,顾卿转过头,眉峰眼尾晕染冷意,映着摇动的火光,竟有几分道不明的邪气。 “杨侍读。” “顾千户。” 杨瓒颔首,按下陡增的心跳,略显僵硬的走进刑房。 他佩服曾在囚室中留名的前辈,这样的地方,别说行刑,只是身在其中,就令人不寒而栗,毛发皆竖。 能扛住锦衣卫和东厂的手段,坚贞不屈,石赤不夺,必定是铜心铁胆、钢筋铁骨的猛士,真汉子! “杨侍读出计相助,顾某尚未谢过。” “千户无需这般。”杨瓒扯了扯嘴角,头皮依然有些发麻,“几番得千户相帮,不过斯须之报,实在当不得千户这声谢。” “杨侍读客气。” 杨瓒再拱手。 美人带刺,依旧是美人。 不过几句话,便让他忽略周遭情形,心跳指数再次攀升。 没救了,当真没救了! 数声叹息出口,引来顾卿奇怪一瞥。杨瓒忙作势咳嗽两声,问道:“先时听校尉言,事情已有了眉目?” “正是。” 尾音落下,一叠供词已递到杨瓒面前。 捏住纸页的手指,恍如羊脂白玉。 杨瓒暗中咬牙,以最大的意志将目光移开,接过供词,开始专心翻看。 寥寥五页,已是心惊胆跳,神情陡变。 太医院的药有问题?院判,御医均牵涉在内? 杨瓒看向顾卿,沉声道:“道人所言当真确实?” “仅有口供,尚未查证。”顾卿低头,气息几乎擦过杨瓒耳边,“不过,太医院有人假市药之机鱼目混珠,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贪墨金银中饱私囊,已是证据确凿。” 杨瓒心头渐沉,压根没留意,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近。 太医院掌药的院判贪墨,以致弘治帝药不对症,病情加重,如查证属实,依律当斩! “这事,千户可报知牟指挥使?” “已递送文书。” “牟指挥使有何示下?” 顾卿没有回答,反问道:“依杨侍读之意,该如何行事?” “这……”杨瓒有些拿不定主意。 告知朱厚照,实是必须。但是否闻于朝堂,还要仔细考虑。 院判和御医胆大包天,为了贪墨竟给天子用假药,委实骇人听闻。 深究下去,假药究竟是何时流入太医院?除刘院判和几名御医,还有何人牵涉其中?孝宗之前,这种情况是否已经存在? 一桩桩,一件件,滚雪球一般,定会牵连出无数问题,怕是宪宗时的旧案都会翻出来。 查还是不查? 杨瓒不敢做主,也不能做主。 “此事当报知陛下,其后再做计较。” 如果可以,杨瓒更想将消息递入内阁。可惜,目前也只能想想。 “指挥使也有此意。” 看完全部供词,杨瓒脑袋里似有皮鼓敲响,根本无法理清思绪,当即决定告辞。未料被顾卿拦住。 第71节 “杨侍读且慢行一步。” “顾千户还有事?” 顾卿点头,道:“今日之后,北镇抚司抓捕僧道一事必将闻于朝堂。” “鞑靼奸细”能瞒过百姓,却骗不过庙堂文武。 “今日抓捕之人中,有西番国师,亦有宪宗皇帝亲敕封号的道人,如久查无果,恐将引起波澜。” 杨瓒侧首,怀疑的挑眉。 引起波澜?直说言官挑事,不是更容易理解? 顾千户是武人没错吧?说起话来,竟比他这文官还会拐弯。 身为功臣之后,又是锦衣卫千户,越过北镇抚司的同知佥事执掌诏狱,会对几个言官没有办法? 杨瓒百分百不信。 不过,既然对方提出,杨瓒也不好退却。 正如先时所言,顾卿帮他甚多,仅是“一诺”,压根无法偿还。 “此事交于下官,顾千户尽管放心。” 让这些僧道多在牢中住上些时日,顺便堵住言官的嘴,貌似困难,实则简单得很。 只要找准人,找对突破口,即便是言官中的言官,斗士中的斗士,在“事实”面前,也只能偃旗息鼓,望而却步。 回到家中,杨瓒提笔写下一封短信,附上名帖,唤家人送到户科给事中王忠府上。 “若王给谏不在,将信留下即可,无需多言。” “是。” 家人领命离开,杨瓒独坐室内,凝视悬挂在墙上的一副花鸟图,缓缓陷入了沉思。 翌日,早朝之后,杨瓒在往翰林院的路上遇到王忠。同行另有一名穿着青袍,长眉细眼的瘦高青年。 “下官严嵩,见过杨侍读。” 杨瓒眨眼,视线扫过严嵩,落到王忠脸上。 这两人不是见面就要打破头,如何走到一处? “此事说来话长。”王忠道,“杨贤弟遣家人送信时,严编修恰好在我家中。闻信所言,亦是愤慨不已。如得杨贤弟首肯,愿联合翰林院编修同上直言,定要严惩罪人。” 杨瓒挑眉,很是惊讶。 眼前这位当真是传说中的“严嵩”,不是同名同姓? 顶着硕大的问号,杨瓒再次感叹,自己为何不多读些历史。 无论如何,严嵩愿意帮忙总是好事。哪怕另有图谋,也不是现下需要忧心的问题。 “既如此,便将此事托于两位仁兄。” “杨贤弟客气。” “下官不敢当!” 敲定上言之事,王忠转身离开,背脊挺直,脚下生风。严嵩与杨瓒同路,一并前往翰林院。 途中,杨瓒发现严嵩极善谈,话题多围绕北疆边患,边军粮饷,经济民生,忧国忧民之心做不得半分假。 杨瓒愈发怀疑,此人当真是“严嵩”? 到了翰林院,杨瓒同严嵩告辞,没急着前往值房,而是唤来一名书吏,询问起谢丕和顾晣臣。 得知谢状元入值弘文馆,顾榜眼被刘学士请走,商议编撰孝宗实录一事,当即大松一口气,脚步顿时轻快不少。 少年天子对兵书的兴趣愈发浓厚,谢丕和顾晣臣的日子愈发难过。 杨瓒打定主意,非万不得已,坚决不同两人照面。究其原因,实在是“良心”受到谴责,过意不去。 不久,京城果然流言四起。 事涉僧道和锦衣卫,御史给事中俱摩拳擦掌,搜罗证据,欲狠狠参上一本。 王忠和严嵩的动作最快,联合二十余名同年同榜,多经方探查,手握实据,遂联名上言,弹劾西番国师及多名番僧道士。 上言递送内阁,同日闻于朝堂。 王忠性格爽直,亦不乏机变之心。接到杨瓒书信,便知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纵不能参倒弹劾之人,也能庙堂扬名。他日以言官晋身,必可得一身清名。 杨瓒为何要参这些僧道,王忠不在乎。他只晓得,这些僧道是罪有应得,自己大可放开手脚,耿直进言。联合严嵩等同年同榜,更增添五分把握。 此时,六部之事均已奏完,王忠深吸一口气,侧身两步,高声道:“陛下,微臣有奏!” 王忠声音浑厚,嗓门极大。这一声犹如钟鸣,奉天殿中都能听到回音。 “何事奏禀?” 见出列的是个言官,朱厚照顿感头疼。下意识看看袍服带靴,甚至扶了扶金冠,实在是对这些开口直谏闭口弹劾的言官存有心理阴影。 “微臣弹劾西番灌顶大国师那卜坚参及真人陈应等不法!” 一句话出口,掷地有声。 联想到京城流言,不少文武都皱起眉头。 王忠面容刚毅,目不斜视,继续高声道:“自国朝开立,僧道屡受圣恩,天下皆知。大行皇帝宾天,诵经斋醮理所应当。” “微臣近闻,以西番国师及真人陈应为首,无法僧道假借斋醮之名冒滥赏赉,贪取官银,聚敛民财。依仗宪宗皇帝亲敕封号印诰出入宫禁,冒领职事,无视法度,肆无忌惮。甚者,于大行皇帝几筵有冒犯之举,多番无状!” “如此欺世惑众,贪得无厌之徒,不配宪宗皇帝亲敕,愧负圣祖高皇帝隆恩!” “请革其封号,夺其印诰,执其于法!追其贪墨金银充于国库!” 一番话落,群臣屏息,奉天殿内落针可闻。 文臣队伍中,杨瓒低眉敛目,只偶尔侧首,悄悄打量左右文武。 主使僧道之人,在朝中必有耳目。究竟是谁,是文臣还是武将,他心中实在没底。是不是该询问锦衣卫,也是拿不准。 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牵涉太深,犹如在刀锋上行走,终将难以脱身。 届时,手握金尺也没用。 明初的开国功臣,哪个没有免死金牌,结果呢? 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天子身上实不可取。 不是他信不过朱厚照,只是历史教训告诉他,小心谨慎总无大错。既要做孤臣,更应为自己多留几条退路。 不然的话,小命丢了不算完,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王忠的上言,果然引得朱厚照大怒。当即令锦衣卫查办涉事之人,下旨僧录司和道录司革其带禅师衔,收其度牒,凡其弟子,无论涉及与否一律闲住。 满朝之上,无论文武,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提反对意见,俱齐声应诺。 不论番僧和道士是否有罪,经此一遭,必彻底从两司除名。凡大明境内,再无其立足之地。 朝廷榜文未发,消息已由锦衣卫和东厂散布京师。虽未落实“奸细”之名,有这些罪状在身,勉强留得性命,也会将牢底坐穿。 散朝后,杨瓒觐见乾清宫。 暖阁门关上,张永和谷大用守在门外,都是屏息凝神,眼睛望着脚尖,一声不敢出。 片刻,暖阁内突然传出清脆声响,紧接着又是几声钝响,张永掀掀眼皮,和谷大用交换了眼色。 不知杨侍读说了什么,引得陛下如此动怒。听这声响,八成茶盏香炉都摔了。 又过两刻,暖阁内渐渐平静,传出朱厚照唤人的声音。 张永和谷大用立即打起精神,弯腰走进室内。 两人打眼扫过,果不其然,瓷片碎了一地,香炉滚到墙角,香灰泼洒在青石砖上,形成一道道暗纹。 御案后,朱厚照满脸火气。 杨瓒立地上,表情却很平静。 “陛下息怒。” “朕如何息怒!”朱厚照猛的捶着桌案,双眼赤红,“该杀,这些人通通该杀!” “陛下,此事仍在探查。臣请陛下示下,是否告知刑部大理寺。” 番僧尚罢,牵涉到太医院,总要知会一声。 “不必。”朱厚照果断摇头,“交给牟斌和戴义,朕一定要得出个究竟!” “是。” 请下敕谕,杨瓒行礼,退出乾清宫。 这一次,朱厚照没有留人。待杨瓒走后,遣人将宁瑾和陈宽唤来,一番详问。 当夜,尚膳监掌印、提督以下,均被绑入司礼监。日明时分,除光禄太监和佥书掌司,俱被送往东厂。 彼时,两宫正忙着翻阅各地采送的美人画像,听到动静,也只是轻轻蹙眉,不发一词。 张太后担心儿子,欲要遣人过问,却被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同时拦住。 “司礼监如此行事,必得皇命。”吴太妃卷起画轴,语重心长道,“天子终究是天子。” 天子终究是天子? 细品此言,思及弘治帝和朱厚照突然转变的态度,张皇后愣了片刻,脸色乍变。 离宫之后,杨瓒没有急着回府,转道城西街市,买了糕点麦糖,遇到炊饼担子,又裹了几张软饼,待到天色渐晚,才折返城东。 这些时日,杨土一直没精打采。 杨瓒整日忙碌,无法开解。今遭得空,捡着杨土平日里爱吃的买上几样,只望这孩子别再消沉。整日挂着一张小脸,着实是让人心疼。 行到家门前,杨瓒叩响门环。 黑油大门开启,门房恭敬迎出,言日间有数名翰林院编修名帖送至,都在书房。 “翰林院编修?” “是。有两三人还带了礼,小的没敢留。” 第72节 杨瓒微感诧异,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 “这事你办得不错。”杨瓒递过一个纸包,“这是西街那家点心铺的豆糕,我买得多了些,你也尝尝。” “谢老爷!” 门房年近半百,两子皆命丧鞑子之手,如今只和孙儿相依为命。经牙人介绍,才得了这份差事。工钱不说,每次杨瓒买回点心零嘴,都能得上一份。单是这份心意,就比铜钱银角更让他欢喜。 当夜,杨土抱着油纸袋,吃得肚子滚圆。 杨瓒看得好笑,这孩子当真好哄。 “四郎莫要笑我。”杨土抹抹嘴,“这些日子是我不好,我再不敢了。” “不敢了?” “不敢了。”杨土通红着脸,小心道,“那个,求四郎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 “好,不说。” 杨瓒心情正好,晓得杨土的爹娘“擅使棍棒”,又始终记挂杨家之恩,如果知道杨土任性,九成九会来一场双打教育。 得到杨瓒许诺,杨土放下心事,一口气又吃下两张炊饼,差点连路都走不动。 见状,杨瓒终于没忍住,喷笑出声。 二更时,烛火熄灭,杨土躺在榻上,很快沉入梦乡。 更夫提着灯笼,敲着更鼓,从街上走过。 黑暗处,两个鬼祟的身影摸到墙边,静静伏下。 时至三更,除了更鼓,万籁俱寂。 黑影终于动了。 刺鼻的火油味随风飘散,一个黑影取出火折子,吹亮之后,直接扔到火油之上。 “走!” 夜风飞卷,橙色火光蔓延墙垣,沿着木门攀升,顷刻包拢整间门廊,赤光冲天。 “走水了!” 门房被浓烟呛醒,高声呼喊。 杨土最先被叫醒,顾不得穿鞋,直接冲向东厢。 “四郎,走水了!” 杨瓒被从梦中惊醒,看到窗外火光,当即披衣起身。 “用湿帕子捂住嘴,快走!” 火已烧到前厅,正由回廊向二厅蔓延。 房屋俱是木质结构,又多日没有雨水,不等五城兵马司赶到,必会全部烧着。 两人冲过前厅,头顶忽传钝响。 杨瓒一惊,不待回头,背后突感一阵推力,猛然向前扑倒,滚出厅堂。 瞬息之间,一声巨响。 整条房梁垮塌,杨土已不见踪影。 第五十章 四郎 烈火熊熊。 神京城内,自城东到城西,接连燃起三场大火。 火借风势,风助火燃。 烈焰肆虐,不断吞噬梁柱屋瓦,很快连成一片,映亮半面夜空。 浓烟滚滚,铜锣声不绝,更夫百姓奔走呼号。 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倾巢出动,仍无法阻止火势蔓延。只得在边缘处推倒土墙木楼,截断火线,以期减弱火势,为困在火中的百姓求得一线生机。 “速往宫城!” 一处起火点靠近东上门,轮值的羽林卫拼死扑救,仍无法截住火势。此处靠近军器局,若点燃内藏的火药,半座京城恐将不复存在。 情况危急,东厂的番子全部调集,厂公王岳连夜出宫,带人赶往火药十作,将积存的火药搬运至城南,务必远离起火点。 “快,都给咱家快些!” “小心着点,砸碎了瓦罐,不用点火,咱们这群都得去见阎王老爷!” “快!手脚利索点!” 锦衣卫忙着四处救火,无暇遣人帮忙。东厂颗领班嘶哑着嗓子,指挥一众番役,争分夺秒,将所有的火药和作坊里的工匠移走。 站在作坊门前,看着挂在门上的牌匾,王岳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厂公?” “咱家无事。”王岳压住咳嗽,对跟随的中年宦官说道,“快去找戴义,告诉他,这场火起得实在蹊跷,恐有更大的祸事。让司礼监的崽子们都警醒些,护卫乾清宫!遇着生面孔出入,无需多问,先拿下关入暗房,有咱家给他担着!” “是!” 中年宦官领命离开,另有两名小黄门上前扶住王岳。 “不中用了。” 王岳又咳嗽两声,抹过嘴角,看到掌心上的几点殷红,面上沟壑更深。 “当真是不中用了。” 小黄门不敢出声,更不敢抬头,只能尽力扶住王岳,前往下一间火药作。 勋贵重臣多居东城。 内阁三位大学士、六部尚书的家宅占据两条长街。 各府家人仆妇均训练有素,火起时,被守夜人叫醒,立即提着木桶捧起水盆,奔向院中大缸,轮番赶往救火。 相比城西鳞次栉比的木造民居,东城的官宅多有泥瓦砖墙阻隔,虽未能第一时间扑灭大火,却能迅速压制火势,没有令大火进一步蔓延。 顺天府府尹家中亦遭火焚,三间厢房化为残垣。大火扑灭之后,顾不得安慰妻儿,穿戴好官服乌纱,便乘车赶往衙门。 府衙中,府丞、通判、推官均已聚集堂上。待府尹赶到,几人对望,都是摇头苦笑。 这场大火实在来得奇怪,不似意外,倒似有人纵火。得衙役回报,在城东和城西都发现火油,进一步证实几人猜测。 “火可灭,风不止啊。” 府尹叹息一声,堂上陷入短暂的沉默。 堂下火光跳动,发出噼啪声响,又有衙役赶往回报,城东火势已止,请诸位大人示下,是否立即遣人赶往城西。 “可有死伤?” “回通判,暂未来得及清点。”衙役面孔漆黑,手背被燎起成片水泡,嗓子也被浓烟熏哑,“小的只知,北镇抚司抓住几名疑犯,牟指挥使正遣人驰往城门。” 疑犯?城门? 堂上几人俱是一惊。 “你可看清了?” “回府丞,小的不敢妄言。” 府丞和通判齐齐看向府尹,后者脸色肃然,沉吟片刻,当即令衙役传令,调拨人手赶往城西。 “牟斌此人智计深远,行事颇有章法。”府尹道,“人在锦衣卫手里,顺天府暂不好过问。先救火要紧。” “是!” 时届五更末,夜色渐褪,天将朦胧。 城东大火渐熄,城西仍是黑烟滚滚。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众人奔忙一夜,疲累已极。但大火未灭,无人敢懈怠半分。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坐镇皇城北门,北镇抚司同知佥事赶往余下三门,严令城门卫严守城楼,未得上命,不可擅自打开城门。 “指挥使可是怀疑,这场火同北边有关?” 站在城头,顾卿遥望城东,眼中有一抹焦急,却是不能擅离。 “难说。”牟斌沉声道,“抓住的几个可开口了?” “尚未。”顾卿道,“老狱卒看过,说不是鞑子。” “不是鞑子?”牟斌蹙眉,“人先押着,别弄死了,这事还有得查。” “是!” 顾卿抱拳,道:“指挥使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先往诏狱。” “去吧。”牟斌双手负在背后,似想起什么,问道,“你家中可无事?” “劳指挥使挂心,属下家中无事。” “那就好。去吧。” 顾卿离开后,牟斌转过身,眺望北方。 不是鞑子?那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派人在京城放火。亦或是有人和鞑子勾结? 想查明这一切,恐怕要先查清起火的源头。 握紧拳头,牟斌收回目光,表情现出几许凝重。 步下城楼,顾卿接过校尉递来的缰绳,飞身上马。 骏马一声嘶鸣,扬起四蹄疾驰向城东。 天际乍亮,非是曙光初现,实是丈粗闪电蛇舞。 乌云聚拢,滚雷声声。 第73节 豆大雨滴瞬息砸落,溅在地上,激起团状飞灰。 “下雨了!” 救火的官军和百姓齐声高呼,甚至有百姓跪在地上,蠕动着嘴唇,流着泪感谢上天。 雨势渐大,骤成瓢泼。 火光渐弱,黑烟被撕成条状,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大雨中,杨瓒推开只余半扇的黑油大门,望着已成废墟的家宅,双眼充血。 雨水打在身上,似毫无所觉。只一味的迈开脚步,跨过地上的碎瓦断木,前往房梁最先垮塌的厅堂。 近了,更近了。 停在废墟前,用力抹开脸上的雨水,杨瓒顾不得狼狈,弯下腰,徒手抓起一块碎瓦,用力扔在一旁。 大火熄灭,堆积在下方的瓦片碎木依旧炽热。很快,杨瓒的双手就被烫得一片赤红。 他感觉不到痛。 温和的双眸布满血丝,清俊的面容沾满黑灰。青色长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下摆早被瓦砾划破。 一切,他都不在乎。 逃出大火的厨娘躲在一旁,伤了腿的门房一瘸一拐的上前,想要劝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叹息一声,弯下腰,拣出一根木桩,同杨瓒一起挖掘。 “老爷,不如找人帮忙?” 厨娘低声询问,杨瓒似未听见,根本不为所动。 见杨瓒手指开始流血,厨娘咬咬牙,用布压住受伤的肩膀,强撑着出门寻人。 雷吼电闪,雨大风急。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多在城西,唯一能求助的只有近邻。 厨娘壮起胆子,迈上石阶,叩响门环。 等了许久,才有家人应门。 见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仆妇,家人根本不予理会,角门砰的关上,将厨娘挡在门外。 厨娘再敲,里面干脆传来骂声。 “什么东西,也敢来敲我家老爷的大门!快滚!” “再不滚,挨了棍子,断手断脚可没人理会!” 颤抖着手,厨娘没有再敲。狠下心,将布裙系在腰间,转身下了石阶,循着记忆,往长安伯府跑去。 行到中途,迎面忽来几匹快马。厨娘不及躲闪,险些被踏在马蹄之下。 骏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直接飞过厨娘,疾驰而去。落后一人忽然“咦”了一声,开口道:“是你?” 声音听着熟悉,厨娘抬起头,隐约看清说话人的长相,当即哭道:“马长史,救人啊!” 废墟中,杨瓒双手渗血,跌坐在地。 看着仿佛挖不完的残垣断木,死死咬住嘴唇。 “老爷……” 门房担忧,想扶起杨瓒,却是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瓒呆坐,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嘶,继而是皮靴踏过积水的闷响。 门房转过身,只见一抹绯红身影穿过雨帘,大步向主仆二人走来。 “杨侍读?” 到了近前,才发现来人是锦衣卫。门房吃惊不小,想上前拦阻,又被顾卿身上的冷意吓退。 杨瓒不动,也没有出声。 顾卿又唤一声,杨瓒仍是不动。 “四郎?” 两字融入雨中,杨瓒终于有了反应。 抬起头,凌乱的鬓发黏在额角,嘴唇颤抖,双眼赤红,却没有一滴眼泪。 “顾千户?” “是我。” 不顾雨水,顾卿单膝跪地,单手按住杨瓒的肩膀,感受到掌心下的冰凉,眉心微蹙,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四郎,雨太大,随我回府可好?” 杨瓒摇头。 “杨土,我那书童还在这里。”杨瓒喃喃道,“我不能将他一人留下。他胆子不大,怕黑。他还想着回家,还没回家……” 话到最后,嗓音愈发沙哑,似被石块哽住,几不成声。 顾卿放开杨瓒肩膀,手背擦过杨瓒的颈侧,拇指撑起他的下巴。 “我帮你找他。”声音低沉,压过雷声,直入杨瓒心底,“一定帮你找到。” “……多谢……” 模糊道出两字,杨瓒闭上双眼,软倒在地。 顾卿立即倾身,撑住杨瓒脊背,手臂穿过膝弯,直接将人抱起。 “大人……” 门房小心上前,哪怕是认识,也不能就这样把老爷带走。 “长安伯府。” 留下四个字,顾卿再不理门房,大步走出正门,将杨瓒扶至马上,翻身上马。 “伯爷?” 伯府长史和校尉赶到,顾卿马鞭斜指,道:“不必跟着我,去老侯爷处请良医过府。多留几个帮那门房找人。” “是!” 长史校尉领命,一人驰往侯府,余者纷纷下马,冒雨挖掘垮塌的房梁。 耗费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被压在断木下的杨土。人伏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脸色青灰,气息全无。 这一日,皇城四门紧闭,不放任何人进出。 锦衣卫得到疑犯口供,指挥使牟斌立即进宫请下敕令,严查客栈酒肆,秦楼楚馆,寻常巷陌也不放过。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抓补五十余人,其中不乏朝廷官员的亲戚族人,更有礼部侍郎的家人。 “天子有敕,敢阻拦者同下诏狱!” 牟指挥使面沉似水,锦衣卫状如虎狼。 未几,东厂番役也加入其中,抓捕的却不是朝官亲眷,而是神城中的勋贵外戚。尤其同寿宁侯有过交往的勋贵,无一人能够幸免。 日暮时分,锦衣卫和东厂番役的抓人行动才告一段落。 牟斌和王岳同上文书,言明:“此番京师大火,乃不法之徒刻意为之。经讯问,疑有鞑靼奸细同内贼互相勾结,混入京城,寻机生乱。” 文书之后附有数张供词,证实最先被抓的几名疑犯俱为鞑靼奸细,因祖上犯罪被流放戍边。后被鞑靼掳掠,为保命,甘为贼虏驱使。 此外,关在诏狱中的番僧确同北边勾结,私下递送消息。结合种种证据,杨瓒那句“鞑靼奸细”当真没有冤枉他们。 乾清宫中,朱厚照翻过文书供词,脸色越来越黑。到最后,直接抄起镇纸砸到地上。 天子震怒,伺候的中官宫人噤若寒蝉。 张永试着开口,非但没让朱厚照息怒,反令怒火更炽。手臂一挥,御案上的笔墨纸砚统统被扫到地上。 张永和谷大用离得最近,都被墨汁溅到。 刚刚养好伤,回御前伺候的刘瑾最是倒霉,被笔架擦到,额头又青了一块。 “陛下息怒!” 殿中的中官宫人齐齐跪地。 朱厚照不说话,握紧双拳,用力捶着桌案。 “无法无天,欺人太甚!” 每落下一个字,都伴随着一声钝响。整句话说完,御案都被掀翻。 “张伴伴。” “奴婢在。” “你出宫,召杨侍读觐见。” “奴婢遵命!” 张永弯腰退出内殿,顾不得擦掉额头的冷汗,领了牙牌,带上两个小黄门,急匆匆赶往宫外。 到了地方,当即被眼前的惨景吓了一跳。见锦衣卫正搬起倒塌的梁木,还以为是杨瓒出事,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 “张公公?” 张永曾到长安伯府宣旨送赏,伯府长史认出他,出声问候。 “张公公有礼。这是怎么了?” “杨侍读,”顾不得其他,张永一把扎住伯府长史的胳膊,“杨侍读可出了事?” “公公放心,杨侍读无事。” 长史将前因后果道明,张永长出一口气。 “杨侍读现在长安伯府?可请了医士?” 长史道:“惠民药局不顶用,城内医馆分不出人手。伯爷遣人到老侯爷府上请了良医。” “如此甚好。” 张永也不多说,掉头赶往长安伯府。 无论如何,都得亲眼确认杨瓒的情形,在天子面前也好有个说辞。 第74节 得知杨瓒家被火焚,朱厚照很是焦急。自己无法出宫,只能遣张永带上御医,往长安伯府再走一趟。 “谷伴伴传话司礼监,朕许张伴伴留宿宫外,明日再回。” “是。” “张伴伴。” “奴婢在。” “务必确认杨先生安好。” “奴婢遵命。” 张永领命离开。朱厚照坐在案后,久久不发一言。 暴怒之后,又听到这样的消息,全身的力气似被抽空,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谷大用往司礼监传达天子口谕,刘瑾瞅着左右无人,趁机凑上前:“陛下……” 两字刚出口,风声忽起,玉质笔筒正面袭来。 “滚!” 叱喝一声,朱厚照眉眼再现厉色。 一日之内,两次被天子砸伤,刘瑾额前一片青肿,疼得眼角冒出泪花。他不禁开始怀疑,急着回天子跟前伺候,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 闹不好,得不回宠幸,连命都要搭上。 想起朱厚照震怒的因由,刘瑾暗暗咬牙,他和姓杨的肯定是天生犯冲! 不得不承认,刘公公的直觉很是灵验。 在没有杨瓒的历史中,立皇帝同样在“姓杨的”手里吃过大亏。最后身死,同样和“姓杨的”脱不开关系。 虽此杨非彼杨,天成犯冲却绝对不假。 长安伯府内,侯府良医和张永带来的御医先后诊脉,均言杨瓒是急火攻心方才晕倒。兼受了凉,今夜可能会发热。 “待热发出来,就能好上大半。” 御医开了药方,自有伯府家人前去熬药。 长史引张永和两位大夫往厢房安置,家人退下,室内很快陷入寂静。 顾卿守在榻前,看着拧紧双眉,唇上干涩的杨瓒,睫毛微垂,指尖擦过杨瓒的颈侧,缓缓俯身。 窗外,大雨未停。 室内,烛火幽明。 家人送来熬好的汤药,看到屏风上模糊的倒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僵在当场。 “谁?” “伯爷,小的送药来。” “进来吧。” “是。” 小心绕过屏风,家人放下药碗,恭敬退下,不敢回身再看一眼。 第五十一章 改变 如御医所言,夜间,杨瓒果然发起了高热。脸色潮红,大汗淋淋,身体却瑟瑟发抖。 整碗汤药端来,勉强能灌下小半碗。御医和良医轮换开过方子,皆不顶用。 杨瓒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呼吸急促,竟渐渐说起了胡话。只是嘴里像含着石块,声音含糊,十句中有九句听不懂。 “赵御医,快想想办法!” 张永奉皇命出宫,得知杨瓒病情危急,哪里还有心思休息。急匆匆赶来,见到眼前的情形,急得嗓子眼冒火。 赵御医坐在榻边,两指搭在杨瓒脉上,眉头深锁,额间隐约出现汗意。 不该啊! 收回手,看向先替杨瓒诊过脉的侯府良医,只见对方微微摇头,面上同样闪过忧色。 “赵御医,杨侍读这病到底如何?” 御医眉间紧蹙,又同良医交换过一个眼色,终沉声道:“不瞒张公公,杨侍读这病委实凶险。热度能退则罢,若是不能……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一句话,无异于判了杨瓒死刑。 张永顿时大惊。 “赵御医,先头不是说,只要发了热就能好上大半?” 御医摇头,表情中满是羞惭。 “是老夫医术不精。” “你……咱家、咱家……” 生平第一次,张永惊慌失色,手足无措。 哪怕被刘瑾告黑状,他都能抡起拳头揍回去,梗着脖子强辩。但生死之事,却非寻常人能够掌控。 如果杨瓒真挺不过这遭,张永当真不敢想象,天子会是何种反应。 先皇驾崩不久,杨侍读又要……张永用力咬牙,眼角开始泛红。 “必须救!”神经紧绷间,张永的声音格外尖利,“赵御医,必须把人救过来!要是你救不了,咱家就遣人去请院判,请院正!总有一个能救得了杨侍读!” “张公公,为医者,能医病不能医命。” “住口!” “张公公,”侯府良医开口道,“杨侍读郁愤难消,热消不下去,纵然华佗再世也难回天。” 张永沉默了。 心病? 在宫里讨生活,自然晓得,心病远比身病更要人命。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知晓御医和良医都没有说假话,也不是故意推脱责任,张永双腿一软,跌坐在椅上,色如死灰。 御医同张永说话时,顾卿一直守在榻边。眉眼不动,神情不变,端着一碗汤药,小心喂入杨瓒口中。 伯府长史守在外厅,模糊听到御医和良医的话,知道情况危急,当即唤来两名家人,道:“去城内打听,哪家医馆药铺有高明的大夫,立即请来。” “马长史,小的听说和安堂的李大夫医术高明,且颇有医德,治好不少难症。” “和安堂?李大夫?”马长史微顿,似乎有些印象,当即道,“可是曾去过北疆那位?” “正是。” “那还等什么,快去!就是背,也要把人给我背来!” “是!” 家人领命退出,马长史举袖擦过脸上的热汗。 不等他喘口气,屏风后即传来唤人的声音。 “马成。” “属下在。” “着人去城内请大夫。” “伯爷放心,属下已遣人去了。” 屏风内再次无声。 又过了片刻,表情凝重的御医和良医先后走出,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看样子,对杨瓒的病情的确束手无策。 马长史没有多言,恭敬的将两人请到一旁,令家人送上热茶。不管怎么说,有这二位留在外厅,危急时,多少也能派上用场。 “马成,再去熬药。” “是!” 顾卿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起伏。马长史的汗却比先前流得更急。 客厢内,无形的张力充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跟在伯爷身边越久,越了解伯爷的脾气。眼下看着无碍,实际却能要人命。 紧张和惊骇同时涌上心头,马长史不明白,自家伯爷向来不同朝官来往,无论文武。就算是老侯爷和大老爷,也不见有多少亲近。 偏偏是这个刚入朝的翰林院侍读,莫名得了伯爷的眼? 新科探花?得天子信任? 真论起来,都算不得出奇。 马长史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首要之事,是请来大夫,助杨侍读闯过这场生死大关。 时至三更,伯府依旧灯火通明。 因京城遭逢大火,西城半数百姓无家可归。 朝廷下令,停两日宵禁,派惠民药局的医士大夫前往救治伤患。从光禄寺调拨库银,赈济遭受大变的京城居民。同时,令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严格巡逻,凡有形迹可疑者,俱下大牢。 朝廷赈济之余,许多官宦豪商都在路边搭起施粥饼的木棚。不只受灾的百姓,皇城内外的乞丐也因此受惠。 为挽回名声,道观寺庙争先大开山门,观主主持亲自为死者超度,懂医术的僧道均背起药箱,前往西城施药。 一时之间,“鞑靼奸细”的骂声减弱不少。但想得回往日的尊重,仍需更加努力。 和安堂的老大夫和徒弟同在西城。 长安伯府的家人找了半个多时辰,才在一间临时搭建的窝棚前找到师徒三人。 “还请老大夫救命!” 第75节 事情不能耽搁,家人顾不得许多,口出“救命”之言,几乎是将老大夫架起,请上伯府的马车。 “师父!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徒弟大惊,以为遇上恶人。 老大夫摇摇头,道:“无需惊慌。既是病况危急,老夫随两位壮士走一遭就是。尔等且留在此处,继续为受伤之人施药。” “多谢老大夫体谅!” 伯府家人诚心道谢,留下仍面带惊慌的医馆学徒,扬鞭催动快马,一路飞驰向东城。 彼时,杨瓒用过御医和良医重新开出的药方,情况略有好转。虽然热度未消,至少不再说胡话。 因喂药之故,顾卿身上的锦衣被泼洒大片药汁。 “长安伯且歇歇,咱家给杨侍读喂药。” 顾卿抬起头,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少顷,马长史来报,和安堂的大夫请来了。 “快请进来!” 顾卿未来得及出声,张永已是一叠声的高叫。 老大夫走进内厢,见到仰躺在榻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杨瓒,不由就是一愣。 “杨探花?” “老人家识得杨侍读?” “回大人,先时杨探花受寒,老夫曾前往诊治。” 放下药箱,老大夫顾不得行礼,直接走到榻边,两指搭在杨瓒脉上。 许久,内厢无一丝声响。 “杨探花这病……” “可有救?” 张永抢着出声,满脸焦急之色。 “有救。”老大夫道,“老夫为杨探花施针,先消了热,再开一剂方子助其安枕。这之后,静心调养即可。” “有劳大夫。” “不敢。”老大夫起身,“事急无状,还请见谅。” 顾卿抱拳,张永也是连连摇头。不提老大夫须发花白,年逾古稀,单是他能治好杨瓒,便是救命的神仙。 “老人家万勿如此,该是咱家给您行礼才是!” 说着,张永果真弯腰,结结实实给老大夫施了一礼。 老大夫吃惊不小。 传言中嚣张跋扈,蜂目豺声的官宦,竟然是这样? 当即不再多言,从药箱中取出一捆布包,净手之后,开始施针。 两刻之后,杨瓒面上潮红稍退,老大夫走到桌旁,提笔写下一张药方,交给长史,道:“按此方煎药即可。” 长史没有马上唤来家人,而是将药方交给御医看过,见对方先是微顿,其后拍手称道,连道出三个“妙”字,知晓此方可用,亲自至药房,看着家人抓药煎汤。 汤药送来时,杨瓒面上潮红仍存,呼吸已是渐渐平稳。 老大夫正从药箱取出竹管,却见顾卿端起药碗,掰开杨瓒的下巴。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对老大夫七十年的人生岁月产生巨大冲击。若以高墙作比,几乎是寸寸皲裂。 事急之时,此举并无不可。 现下不是在荒郊野外,没有趁手的工具,千户大人如此这般,究竟为何? 整碗药喂下,顾卿抬起头,唇边存留一线黑色药汁。 老大夫捏着长须,手指陡然用力,差点拽掉整把。 “老人家,请随我来。” 长史站在屏风后,请老大夫至外厅,双手奉上诊金,并言:“天色已晚,老人家奔波劳累,不如先在府中歇息。明日天明,再送老人家回药堂。” “也好,谢过长史。” 忙了整日,以老大夫的年纪,的确有些撑不住。又担心杨瓒病情反复,遂谢过长史好意,留宿伯府。 待长史遣人告知两个徒弟,老大夫想起在客栈中见过的杨土,问道:“杨探花的书童何在?可有受伤?” 长史摇摇头。 “没了。” “没了?” “杨侍读这病,九成就是因为这个。” 长史神情沉重,声音有些哑。 老大夫扣紧药箱,忆起和玄孙年纪相仿的杨土,不禁长叹一声。 “生死无常啊。” 长史没有接话,想起在北疆时的日子,想起死在鞑子刀下的兄弟,忙深吸气,用力捏一下大腿,道:“老人家,请随我来。” 天地不仁,谁又能真正脱出天道轮回。 人死不能复生,还活着的,终归要继续活下去。 一整夜,顾卿衣不解带,守在客厢。 黎明时分,杨瓒的热度终于消去,人也清醒过来。 “我……” “别动。” 顾卿斜靠在榻边,手背擦过杨瓒的额头,半晌,不着痕迹的舒了口气。 “可是口渴?” 发了一夜热,杨瓒浑身无力,嗓子干涩,像是有砂纸磨过,一阵阵的撕疼。听到顾卿的话,下意识点了点头。 “稍待。” 顾卿离开榻边,杨瓒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沉沉的闭上双眼。 衣摆摩擦声,温水倾入茶盏的汩汩声,其后是一阵熟悉的沉香,包裹着他的嗅觉,似要沁入骨髓。 杨瓒睁开眼,顺着背后的力道缓缓坐起,瓷盏沾唇,本该无味的温水,流入唇齿,竟带着丝丝甘甜。 “多谢。” 短短两个字,杨瓒说得无比费力。 扶杨瓒躺下,顾卿正要起身,衣摆却被轻轻拉住。 “我……书童?” “放心。” 俯下身,黑色双眸映出苍白的面容,低沉的声音似琴弓抚过长弦。 “人找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 松开手指,杨瓒重又闭上双眼。 静静看了他一会,顾卿直起身,手指轻擦过杨瓒的眼角,转身绕过屏风,离开内厢。 与此同时,两行清泪滑落瓷枕,在青花间缓缓流淌,牵成细细的水线,最终浸入锦被,留下两痕淡纹。 辰时正,三位大夫又为杨瓒诊脉,均言病情已无大碍,只需调养即可。 “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老大夫背起药箱,看着杨瓒,不像大夫,更像一个慈祥的长辈。 “杨探花该晓得,生命无常,朝荣夕悴。逝者已矣,生者当珍重才是。” “老人家好意,瓒领受。” 撑着起身,杨瓒端正揖礼。虽面色苍白,脚步微颤,仍是金相玉质,霞姿月韵。 送走三位大夫,杨瓒没有再躺回榻上,强撑着走到桌旁,慢慢坐下,凝视放在桌上的木盒。许久,方伸出手,掀开盒盖。 锦缎中,静静躺着一把金尺。 这是他从火场中带出,也是唯一带出的东西。 余下的,包括御赐之物,俱消失在火中,荡然无余。 伸出手,指尖擦过尺背的镌纹,杨瓒闭上双眼,深深吸气,五指忽然握拢,牢牢攥住尺身。 再睁眼,瞳孔尽然漆黑。唇角微弯,眉眼却染上无尽的冷冽。 弘治十八年八月,京城大火。 东城烧毁数间官宅,西城半数民居被付之一炬。 锦衣卫东厂杀气腾腾,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同样绷紧神经。凡有可疑者,宁可抓错,不愿放过。 诏狱和刑部大牢近乎要人满为患。 受到波及的官员和勋贵或闭门不出,终日提心吊胆,或多方寻人求情,只望能洗脱嫌疑,将家人救出牢房。也有人怀着一口怒气,联名上疏,言锦衣卫和东厂无法无天,自厂公指挥使之下皆鸷狠狼戾,视律法于无物,无故抓人下狱,请朝廷严惩。 在太医院一名院判、两名御医被下狱之后,上疏之人更多,用词也愈发严厉。 “纵容此辈,欲演前朝之祸不成?!” 御史给事中纷纷上言,大力弹劾锦衣卫和东厂不法。与之相对,京城火起的因由,僧道里通鞑靼,勾结藩王,则全被抛在脑后。 内阁三位相公察觉不对,知晓必有人在暗中推动。然锦衣卫和东厂的行为确实有些出格,引来群情激奋,齐声鞭挞,三人也不能站在百官的对立面,这让揪出背后主谋更加困难。 每日上朝,朱厚照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听着御史给事中各种“直言”,恨不能搬起龙椅直接砸过去,砸死一个算一个! 第76节 鞑靼奸细不查,京师大火不说,无家可归的百姓不管,反倒帮着疑犯说话,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昏君”,这是想干嘛? 正事不理,专门揪着末节不放,长没长脑袋? 幸好龙椅够重,以朱厚照的力气搬不起来。否则,必将有朝官血溅奉天殿,名留青史。 漩涡之中,文武群臣各怀心思,内阁三人轻易不做表态。本该处于风口浪尖的杨瓒,则向吏部告假,留在长安伯府调养。 吏部条子下来之后,杨瓒拖着病体,亲自料理杨土的丧事。因为天气渐热,尸身不能久放,无法立即归乡,只能安葬在城西,待告知杨土父母,再议迁坟之事。 养病时日,杨瓒未见得悠闲。 诏狱提审人犯,所得口供繁多,线索纷杂。杨瓒每日翻阅供词,所得却是不多。 京城起火点,锦衣卫已查明两处,一处是杨瓒家宅,另一处竟在寿宁侯府。杨瓒很是诧异,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最后只抓住一个。 这日,杨瓒翻过疑犯的供词,对顾卿道:“纵火之人九成都是弃子,主谋定不在京城。” 顾卿看着杨瓒,问道:“杨侍读可是发现了什么?” 杨瓒放下供词,捏了捏额角,道:“不过是以己度人。” “以己度人?” “若是下官行此险策,必会如此。” 顾卿不言,若有所思。 杨瓒继续道:“如要搜查京城内应,该查查最近有哪些朝官和家眷离京,路引都是开到哪里,若是去北边,具体是到哪个州府。” “离京?” “三月之内俱都应查。”杨瓒道,“再者,千户该请牟指挥使遣人至孝陵卫,拜会一下寿宁侯。” 闻言,顾卿挑眉,杨瓒勾起嘴角,手指擦过杯沿,笑容微凉。 第五十二章 杨侍读问话 弘治十八年八月丁未,泰陵大部竣工。 兵部查给赏文册及留守六十八卫小册,言孝陵卫勾军不足,请择一留守京卫充泰陵卫。 奏疏递上,天子亲敕,改忠义左卫为泰陵卫,另置泰陵陵户四十户,人丁百余,移往笔架山建屋耕种,世代护卫陵寝。 与此同时,有旨意传至茂陵,令寿宁侯同建昌侯即日迁往泰陵,不得延误。 “侯府长史以下皆充泰陵卫,改籍军户。” 圣旨念完,寿宁侯脸颊颤抖,双拳紧握,怒气难掩。建昌侯则是面若死灰,表情麻木,跪地谢恩,如同幽魂一般。 “两位侯爷,接旨吧。” 中官奉上圣旨,并未马上离开,而是侧过身,对身边的束铃低语几声。 束铃低头应诺,转身离开木屋。 很快,简陋的木屋外传来阵阵嚎哭,似欲撕心裂肺。 得知要充入泰陵卫,后裔子孙都在军籍,世世代代守在大山之中,两府属官家人再顾不得规矩体统,纷纷哭天喊地,大声嚎啕。 只是随张氏兄弟守陵,尚有脱身的希望。改为军户,经兵部造册,再无转圜余地。不少人经不住打击,竟哭得昏了过去。 “大胆!” 得束铃回报,中官大怒,尖利着嗓子,喝斥道:“天子隆恩,尔等不知感激,叩谢圣主,反跪地嚎啕,成何体统,想抗旨不成?!” 随中官喝斥,卫军长刀纷纷出鞘。 雪亮刀光闪烁,哭声为止一顿。 片刻后,多数人不敢再哭,认命的收拾包裹。唯有几个寿宁侯的“亲信”仍在哽咽,脸带怨色。 中官眯起眼,冷笑道:“真有想抗旨的?来人,给咱家绑起来!既不能感沐圣恩,为大行皇帝守陵,便和刑部的囚犯一起发到北边,和鞑子拼命也好,屯田服役也罢,都是为国尽忠! 话落,中官转过头,问道:“侯爷,咱家这般处置可妥当?” “你、你欺人太甚!” 寿宁侯额头鼓起青筋,怒形于色。建昌侯没拉住,只能看着他站起身,猛冲向冷笑的中官,中途即被拦住。 建昌侯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世态炎凉,破鼓乱人捶。 兄长为何就是不明白? “我是天子亲舅,太后亲弟,先皇亲封的侯爵!”被左右卫军拦住,寿宁侯兀自高叫,“你是什么东西,区区阉奴,三番两次在本侯面前放肆!” “呦呵!”中官拢着袖子,听着寿宁侯叫骂,非但不怒,反而笑着弯腰,行礼道,“侯爷说的对,是奴婢失礼。” 这一弯腰,反倒让寿宁侯愣住了,下意识看向身后。 建昌侯没有睁眼,脸色更加惨白。 “来人呐。” 中官直起身,笑得愈发恭敬,道:“侯爷金贵,咱家带来的都是粗手,伺候得不周到。将侯府的下人叫来,安排着伺候两位侯爷。” 束铃领命,同两名卫军一并转身。 中官脸上带笑,眼中却无半丝笑意。 宦官最忌讳的词,不是“奸宦”,也不是“佞幸”,而是“阉人”! 寿宁侯这番大骂,逞一时痛快,必要付出惨重代价。 侯府家人自然不敢要了他的命,但一路之上,直至到达泰陵,他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天高皇帝远,谁管你是侯爷还是外戚。既然世世代代都走不出笔架山,离不开天子陵寝,身份地位都成虚话,侯爵庶人有什么区别。 落到如此地步,不敢埋怨天子,只能将矛头对准张氏兄弟,发泄满腔怨恨。至于张氏兄弟风光时,自己也跟着仗势肆行,早被抛到脑后。 随行的东厂番子将寿宁侯拖出木屋,建昌侯神情木然的跟在其后。 门外停着两辆马车,守在车旁的,除了护送的卫军和番役,均是两府家人。此刻,众人脸上再无往日的恭敬讨好,看向两人,尽是咬牙切齿,瞋目裂眦,似要生啖其肉。 卫军翻身上马,打开旗帜,正要启程。忽见有数匹快马和一辆马车从官道驰来。 “停!” 分辨出骑士身上的锦衣,一名东厂番子立刻凑到马车前,透过窗口对中官道:“高公公,是锦衣卫的缇骑。” “缇骑?”中官推开车门,奇怪道,“东厂早领了这档差事,锦衣卫来凑什么热闹?” “公公,奴婢瞧那架势,应是朝这边来,要不要等等?” 中官沉吟片刻,让番子传话,暂下旗帜。 他倒要看看,这些缇骑究竟是何来意。 “咴——” 将到近前,马上骑士猛然紧拉缰绳,骏马嘶鸣,前蹄扬起,落地后,踏起大片尘土。 中官离开车厢,扶着车栏,停在车辕上,看向马背上的红衣千户,双目微闪。 “来者何人?” 来人取下腰上金牌,道:“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顾卿,奉牟指挥使之命查办京城起火一案,请东厂颗领班行个方便。” “顾千户?” 中官笑了,无需人搀扶,自行跃下车辕,几步迎上前,道:“咱家高凤翔,千户有礼。” “高公公客气。” 顾卿翻身下马,抱拳回礼。 “京城大火,厂公也是下令严查。这些日子抓的人不少,有用的口供却没几条。”高凤翔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牟指挥使派顾千户来,可是有了什么线索?” 说着,侧头瞄一眼坐着寿宁侯和建昌侯的马车,其意昭然。 “不瞒高公公。” 顾卿同样压低声音,简述几句,高凤翔立时双眼发亮。 “可确实?” “还要问过。”顾卿道,“若能问出线索,高公公亦有功劳。” “咱家先谢过千户!” 两人说话时,随缇骑前来的马车里有了动静。车门推开,一身玉色儒衫的杨瓒跃下车辕。 杨瓒不认识高凤翔,对方却认识他。 凡在朱厚照身边伺候的,谁不晓得这位杨侍读不一般。手握先帝御赐的金尺,又得今上信任,不出意外,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杨侍读,咱家有礼。” “恕在下眼拙。”眉眼微弯,杨瓒笑得温和,“公公可是天子身前伺候的?” “让杨侍读见笑了。” 听到杨瓒之言,高凤翔立刻眉开眼笑。 不晓得他姓甚名谁,全无大碍。一句“天子身前伺候的”,足以让他通体舒泰。难怪张永和谷大用都想交好这位,会说话,更会做人,没那一身酸腐气,的确值得一交。 三人叙话时,车中的寿宁侯和建昌侯都察觉情况有异。 寿宁侯被五花大绑,巾帕堵嘴,出不了声,自然不晓得车外发生了什么。 建昌侯待遇好些,没有被捆住手脚。见马车迟迟未动,小心将车窗推开一道缝隙,看到卫军没有打旗号,宣旨的中官正同一名锦衣卫千户谈得热络。背对马车,还有一个穿着儒衫,戴着方巾的文生。 一瞬间,建昌侯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心中愈发没底。 察觉到刺在背后的视线,杨瓒没有转头,而是道:“高公公,时辰已经不早,不如先将牟指挥使的交代办妥。再晚,恐耽搁两位侯爷上路。” 高凤翔袖着手,笑眯双眼。 上路? 看来,这位同张氏兄弟必有过节。不是藏怒宿怨,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77节 “杨侍读的话在理。问话时,咱家可否在一旁听听?回去也好向厂公有个交代。” 杨瓒没有立即答应,看向顾卿。后者单手按刀,对高凤翔点了点头。 “自然。” 事情议定,卫军和番役当即让开道路,三人直往寿宁侯的马车行去。 车中的张鹤龄尚不知大祸临头,仍挣扎着试图断开绳索,吐出口中的麻布。 突然,车厢门打开,光线洒入,张鹤龄本能闭上双眼。未等睁开,人已被拖出车厢,又回到先时的木屋。 屋门关上,周围静得出奇。 几名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把守门窗,确保旁人无法靠近。 “侯爷,卑职北镇抚司千户,奉牟指挥使之命前来,只为问侯爷几句话。” 寿宁侯栽歪在地上,也不急着起身。听到顾卿之言,直接从鼻孔喷气。 “小小一个千户,也敢在本侯面前无礼!牟斌算个什么东西!本侯得先皇册封,他还在千户所守门!” 闻言,高凤翔不由得冷笑。 这位是疯癫了,还是真不知死活?刀驾到脖子上,仍是死鸭子嘴硬! 顾卿表情不变,语调都没波动半分。 “日前京城大火,烧毁民居无算,死者十余,伤者近百。” 寿宁侯翻了个白眼,“本侯身在茂陵,不知此事。” “不知?” 顾卿上前两步,居高临下俯视张鹤龄,单手握住刀柄,绣春刀出鞘半寸。 “侯爷当真不知?一处起火点恰在侯府后厢。卑职亲自带人查验,确凿无误。” “本侯早离侯府,起火与否同本侯何干?”张鹤龄恶狠狠道,“本侯反倒要问问,侯府乃先皇所赐,如今被烧,京卫都是干什么吃的!什么厂卫探子,都是木头桩子,酒囊饭袋,没半点用处!” 一句话,将锦衣卫和东厂都骂了进去。 高凤翔瞪眼,顾卿蹙眉。 两人不是没手段,然张鹤龄虽然失势,侯爵的封号仍在。问话可以,暗地里给他苦头吃也没问题,明目张胆的用刑绝对不成。 北镇抚司和东厂早被言官紧盯,正为锋芒所向。消息传出去,几乎是主动送上把柄,必将厂卫推到风口浪尖,引来百官鞭挞。 满朝文官的确不满张氏兄弟,甚至多存厌恶。但能一举扳倒厂卫,这二人必会被摆到“苦主”的位置上,引来同情之声。 届时,事情恐难以收场。 见两人迟疑,张鹤龄更显嚣张,青皮无赖一般,滚在地上破口大骂。 不只守在木屋周围的缇骑番子,马车中的张延龄都听得一清二楚。 离京这些时日,张鹤龄怨气满腹,逮住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必要发泄出来。 拿准天家还要面子,天子年幼,必不愿背负六亲不认,薄情寡义的名声,张鹤龄愈发肆无忌惮。到底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难得聪明一回,当真不好下结论。 然而,话要问,事情更要办。任由他骂下去,总不是办法。 见高凤翔和顾卿不出声,杨瓒上前一步,看着仍在大骂的张鹤龄,温雅笑道:“侯爷骂了这些时候,喉咙可干?下官为侯爷倒杯茶,侯爷润润嗓子再继续,如何?” 话落,杨瓒当真走到桌旁,倒出半盏冷茶,递到张鹤龄面前。 “若是还不解气,下官令人将马车的车厢拆掉,侯爷坐在车板上,四面通风,自可一路走一路骂,骂个痛快。” “你……” “若还不行,下官略通鲁班之艺,可制扩音之物助侯爷扬声。再令卫军沿途敲锣,召集山野乡民于路边围观,助侯爷扬名。未知侯爷意下如何?” “你、你敢!” 在三人面前撒泼无赖,张鹤龄不在乎。但让乡野小民看到,他实在丢不起面子。 “顺应侯爷之意,下官为何不敢。” 说到这里,杨瓒似想起有趣之事,笑意更深。 “下官有一书童,极是心灵手巧。如他在,必能想出更好的主意。可惜啊……” 杨瓒垂下眼眸,笑容依旧温和。落在张鹤龄眼中,却让他生生打了个寒颤。 张鹤龄没有继续骂,瞪着杨瓒,浑似在看一个疯子。 “侯爷不骂了?” 张鹤龄继续瞪眼。 “如果侯爷不骂了,下官有几件小事欲向侯爷请教。”杨瓒笑笑,又走近些,蹲下身,道,“不知侯爷可能为下官解惑?” 哼了一声,张鹤龄扭过头。 “侯爷不出声,下官就当侯爷答应了。” “你……” “侯爷,”杨瓒陡然收起笑容,掀开随身木盒,取出明晃晃一把金尺,“此乃先皇御赐之物,代表什么,侯爷可知?” 听闻此言,张鹤龄陡然瞪大双眼。 “你敢?!” “下官敢不敢,侯爷当真想试一试?”杨瓒挑眉,金尺敲在掌心,“天子身前的刘公公,二十尺不到,便昏厥在地。侯爷强健,想必能多撑些时候。” 云淡风轻,好似在闲话家常。 张鹤龄瞪大双眼,喉结上下滚动。 东厂和锦衣卫不敢动他,一旦太后震怒,百官参奏,王岳和牟斌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杨瓒则不然。 手握先皇御赐金尺,今上都要顾忌几分。纵然事后追究,将他剥皮断骨,千刀万剐,也抵不过自己这顿打。 更甚者,杨瓒手下没有轻重,将他打死……左思右想,张鹤龄额头冒出冷汗,心底发虚,终于晓得了害怕。 嚣张跋扈之人,往往更加惜命。 张氏兄弟便是真实写照。 “侯爷想通了?” 张鹤龄不甘点头。 杨瓒看向顾卿,得对方示意,方开口道:“敢问侯爷,侯府中可还有秘密之处,可隐藏信件等物?” 乍听此言,张鹤龄神情微变。 “那就是有了?” 不等他回答,杨瓒又问道:“可在后厢?” “……是。” “与侯爷私交甚笃,常有书信金银往来的藩王,除晋王和宁王之外,可还有他人?” 张鹤龄张开嘴,一个名字哽在嗓子眼,要吐不吐。 “侯爷,”杨瓒的声音更加温和,“正如侯爷先前所言,您是太后亲弟,天子亲舅。说一句不入耳的糙话,不识字的白丁也晓得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天子若记得我这个舅舅,怎会如此待我?!” “侯爷慎言!”杨瓒肃然神情,“下官斗胆,说句不敬的话,天子若是不顾念亲情,您连守泰陵的机会都未必有。” “……” “天子好,您才能好。”杨瓒顿了顿,忽然加重语气,“不提汉唐前宋,只观本朝,前车之鉴比比皆是。您可曾想过,帮着外人,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张鹤龄垂下头,冷汗沾背,脸颊抖动,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恐惧。 话至此,杨瓒没有继续说。站起身,重将金尺收回木盒。 许久,寿宁侯才抬起头,沙哑开口,道出一个名字。 “安化王朱寘鐇。” 六字出口,就像开启水闸,张鹤龄再无隐瞒,将同安化王的来往全部道出。 原来,比起晋王和宁王,他同安化王的交情更为深厚,可追溯到继承父爵之时。 “宁夏贫瘠,且临草原。其常在信中言,望我在天子面前美言,许其恢复护卫,增设军屯,并请朝廷多发军饷兵甲。” “只是这些?” “每隔三月,安化王府便会遣人来京,多假以行商之名,打探京中想消息。若人不来,多通以书信。” 杨瓒沉默不言,张鹤龄继续道:“先帝大行之前,朝廷发五千万盐引,安化王有意插手。提前遣人送信,告知已通过庆云侯府打点南京户部,将以补残盐之名,奏买长芦两淮盐引。书信皆藏在后厢青砖之下。” 说到这里,张鹤龄咽了口口水,“先时锦衣卫未能找到,今遭大火,恐多已不存。” 庆云侯府? 杨瓒蹙眉,实在没有半分印象。 顾卿侧身半步,在杨瓒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瞠目,半晌没回过神来。 “英宗皇帝贵妃,宪宗皇帝生母周太后,既出自庆云侯府。” 英宗贵妃,宪宗生母,孝宗祖母,也就是朱厚照的曾祖母? 这一门外戚扎根四朝,根基远比张氏兄弟更深。论起嚣张跋扈,更是不遑多让。 能知道锦衣卫搜府时的动向,可见在朝中定有耳目。闹不好,宫中都有钉子。 攥着木盒,杨瓒用力咬牙。 不论是谁,不论这事究竟牵扯多深,背后藏着何人,他都要查下去!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第五十三章 杨侍读再发威 第78节 取得张鹤龄的供词,杨瓒再不插手,全部交由锦衣卫和东厂查办处置。 回到皇城,恰遇北镇抚司快马。得知是牟斌有命,顾卿只得同杨瓒分开,掉头赶往诏狱。 “我无事,千户自去便是。” 杨瓒笑笑,婉拒顾卿留下两名力士的提议。打算到北城寻官牙,看看可有合适的宅院。 新制的官服和牙牌早已送到侯府。一同送来的,还有天子的赏赐,足够杨瓒再置办一栋三进官宅。 知晓顾卿好意,杨瓒仍无心在伯府多留。 遭逢一场大火,经历生死离别,杨瓒的心态发生不小变化。是好是坏,一时之间,他自己也难说清。 马车行进北城,沿途可见官宦勋贵和豪商搭起的木棚。只是三三两两,颇为稀落,不似之前一间挨着一间,几乎占去整条长街。 候在木棚前的多是乞丐老人,壮年男丁和妇人多领了朝廷的赈济,早早返回西城。或重建房屋,或挑起担子重拾买卖。 救济只在一时,靠人不如靠己。 再艰难,日子总要过下去。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依旧日夜巡查。 大火之后,西城出现短暂的混乱。有无赖青皮趁火打劫,抢夺百姓财物,调戏无家可归的妇人。 官兵和衙役抓到,必先狠揍一顿,敲掉几颗门牙。 牢房里住不下,直接五花大绑,捆在没有倒塌的梁柱上。有西城百姓经过,认出来,轻者骂上几句,啐上一口。重者直接拳脚相加,不被打个半死算是运气,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 官兵和衙役忙着巡逻,抓捕纵火的疑犯,缉拿“鞑靼奸细”,哪有时间理会这些青皮无赖的惨叫。 罪不至此? 不体他人疾苦,趁乱生事,辱人妻女,良心都被狗吃了!全是报应! 能保住一条性命,没有断手断脚,合该感谢老天。 马车一路前行,木质的车轱辘滚过水洼,压过地面,留下两条清晰的车辙。 随着车厢细微的颠簸晃动,杨瓒有些昏昏欲睡。 眼睛刚刚合拢,马车忽然停住了。 惯性作用下,杨瓒没坐稳,后脑直接撞在车壁,瞬间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 揉着脑后,杨瓒推开车门,发现前方有两、三个勋贵子弟纵马驰过,停在一间银楼前,拦住一辆女眷的马车。 十余名家人前呼后拥,截断前后道路。 两个戴着纱帽的女子被丫头婆子护在身后,不敢动,也不敢轻易出声,只能瑟瑟发抖。 车厢上并无显眼标志。 拉车的是骡不是马,车窗罩着蓝纱,车前无门,只有蓝色布帘垂下。杨瓒有七成断定,这些女子不是官眷,最大可能是出身商家。 “杨老爷,那几个拦车的,应该是庆云侯府的人。” 车夫出身边军,同鞑子对战,少了半面手掌。 顾家起复,作为“家丁”一同回京。其后随顾卿入北镇抚司,和酒楼的伙计、城内的官牙一样,都成了锦衣卫的探子。 “庆云侯府?” 杨瓒微讶。 刚听过对方的大名,回头就在城内遇上,未免太巧了些。 “为首几人你可认得?” “回杨老爷,束玉带的是庆云侯嫡子,名唤周瑛。”车夫仔细瞅了两眼,继续道,“另两个八成是依附侯府的族人,瞧着有些面生。” “周瑛?” “这位侯世子可不一般。”车夫呲牙笑道,“早年间,还领着家人和寿宁侯打过群架。” 侯府世子和另一位侯爵打架,还是群殴? 杨瓒无语。 如果两府关系是这样,张鹤龄的供词是否要打个折扣?还是说,所谓的交恶都是做给天子看的? 摇摇头,以寿宁侯的脑袋和脾气,八成做不到。 “杨老爷别不信。”马夫笑道,“小的亲眼见着的就有三次。最严重的一回,周世子被打断了鼻梁,寿宁侯伤了胳膊,建昌侯也是两眼乌青,动静大到惊动宫里。当时指挥使被先帝叫去,连着一个月,脸都是黑的。” “事情最后如何处理?” “还能如何?太皇太后护着自家人,皇后娘娘也护着兄弟,最后只能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 杨瓒点点头,想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去年,周太皇太后薨了,庆云侯府要守孝,周家才收敛些。”车夫顿了顿,“算一算日子,正该出孝。瞧这架势,多是侯世子在府里憋不住了。” 车夫讲述时,银楼前的异样终于引来巡城官兵。 看到“闹事”的是庆云侯世子,带队的武官无比牙疼。 如果说张氏兄弟是京城第一滚刀肉,这侯世子就是北直隶第一浑人,脾气上来,半点道理都不讲。 只要长眼睛,都能看出是侯世子调戏他人女眷。可怎么处置,武官实在没底。 抓还是不抓? 庆云侯领着左军都督府同知,不管事,地位仍在。抓起来,半日不到就得放人。不抓,众目睽睽之下,又该如何收场? 武官正为难时,庆云侯世子忽然调转矛头,丢下羞愤欲绝,抖如风中落叶的几名女子,跃身上马,马鞭猛然一甩,直直向杨瓒所在的马车冲了过来。 杨瓒感到奇怪,下意识看向车夫。 车夫猛的一拍脑门,道:“忘了和杨老爷说,这周世子和伯爷有点过节。” 这是“有点”过节? 敲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分明是有深仇大恨! 骏马飞驰而至,家人散开,迅速将马车围住。 周瑛坐在马背,双臂交叠撑着马颈,斜挑着眉,笑得不怀好意,“这位瞧着眼生,坐着长安伯府的马车,想必和顾靖之交情不浅?” 话说得半生不熟,表情也很是奇怪。 杨瓒捧着木盒,慢条斯理布下马车,行礼道:“下官翰林院侍读杨瓒,见过侯世子。” “杨瓒?” 周瑛转头,看向跟在身边的族人,问道:“你听过吗?” “世子近一年没出府门,八成不晓得,这位是今科探花。” 另一个绸衣青年打马上前,将杨瓒的背景简单说明,周瑛直起身,皱眉道:“奇了怪了,你一个文官,和锦衣卫搅合什么?也不怕犯忌讳。” 杨瓒:“……” 这位原来也知道“忌讳”两字? 既然知道,怎么敢当街调戏他人女眷,放纵家人围住伯府的马车? 哪怕只有从五品,他也是朝廷命官。下车见礼,这位仍大咧咧的骑在马上,丝毫没有还礼的意思,连敷衍一下都不乐意。 车夫口中的“嚣张跋扈”“肆无忌惮”,果真是不假。 “下官家中出事,暂时借住长安伯府上。” “哦。” 周瑛抬起下巴,“本世子知道,房子被火烧了吧?” 杨瓒:“……” 他确定了,这人嘴上没把门,实打实是个棒槌。 正无语时,周瑛忽然取出一只荷包,扔到杨瓒脚下。 “这里有三百两银票,够你再置办一栋宅子。快些离了姓顾的府上,马车也给本世子留下。”周瑛自顾自说着,大声道,“来人,给本世子把这车砸了,马宰了,扔到顾靖之的大门前!” “世子……” 跟着周瑛的青年面色发白,出声想劝。 周瑛压根不理他,翻身下马,招呼家丁,便要亲自动手。 杨瓒看也不看地上的荷包,直接踩过去,恰好拦在周瑛身前。 “周世子,且听下官一言。” “什么?” 周瑛斜眼,很不耐烦。 “京城重地,有太宗皇帝年间榜例,还是慎行为好。” “你和我说?”周瑛指着鼻子,双眼瞪大,表情很是滑稽。 杨瓒点头。 “哈……” 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周瑛双手叉腰,放声大笑。笑到一半忽然变脸,狠狠一脚踹出。 见事不好,车夫忙上前拉开杨瓒,硬生生挨住家丁从背后砸下的短棍。 “你是什么东西!”周瑛怒道,“一个芝麻官也敢管本世子的事,信不信我打断你两条腿?” “世子要打断下官的腿?” “怎么,以为本世子不敢?” “下官没有怀疑。”杨瓒同样收起笑容,轻轻推开车夫,“下官只问,世子可能承担后果?” “笑话!” 话落,周瑛又是一脚踹出。 车夫来不及拦,杨瓒被扫到腰间,倒退数步,结结实实撞上车轮,嘴角蜿蜒下一条血线。 第79节 “给本世子砸!” “谁敢!” 车夫一声怒吼,挥起钵大的拳头,狠狠砸在一名家丁的脸上。 家丁惨嚎一声,登时满脸开花。 然双拳难敌四手,猛虎难架群狼,车夫很快被包围起来,身上挨了不少拳脚。 银楼前的女眷早慌做一团,不敢停留,匆匆上车离开。 带队的武官狠命咬牙,终于抓紧刀鞘,喝道:“他xx的!给老子上!” “总旗?” “愣着干什么?眼瞅着人被打死吗?!” “是!” 十余名官兵闷声不响,冲向庆云侯府的家人,两个围一个,举起刀鞘就砸。 论起和鞑子拼刀,五城兵马司不够看,三四个捏一起也比不上一个边军。论起打闷棍,从指挥以下皆是个中好手,足够让边军看傻眼。 杨瓒被车夫护在身后,并未伤到多少。不防一名家人突从侧面扑来,杨瓒被撞倒在地,木盒脱手,恰好滚在周瑛脚下。 “不要!” 两字脱口而出,杨瓒面带焦急,就要起身冲过来。 周瑛笑得恶意,直接一脚踩在木盒上。 噼啪一声,方形盒盖立时裂开口子。 “住手!” 杨瓒越急,周瑛越是要踩。三脚过后,木盒已然四分五裂。 一抹金光乍现,周瑛低头,看清木盒里装的是什么,表情立刻僵住了。 彼时,官兵和家人正“战”在一处,只有跟着周瑛的青年注意到情况不对。 “世子?” “闭嘴!” 周瑛脸色阴沉,目光刺向杨瓒。后者撑着双手,从地上站起,抹掉嘴角的血痕,缓缓道:“下官提醒过世子。世子不听劝,下官也是无法。” “你、你好!” 如果不是戏没落幕,场合不对,杨瓒当真很想耸肩。 提醒过这位,“后果”不好承担,偏要一意孤行,撞倒南墙,他也没办法不是? 杨瓒一身轻松,周瑛脸色更加难看。 弘治十七年,周太皇太后薨逝。 遵外戚之例,周瑛在侯府守孝,除几月前至思善门哭丧,再未出过府门。他没见过杨瓒,自然不会晓得,这位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但是,侯府历经四朝,天子赏赐不断,皇家之物,周瑛却是认得。 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周瑛立时滚下冷汗。 他可以私占盐引,贪墨官银。也可以嚣张跋扈,不将朝官放在眼里。但像张鹤龄一般,头戴帝冠,私窥内闱,却是打死也不敢。 初代庆云侯定死家规,谁敢违反,哪怕是嫡枝,也要从家谱除名! 想到可能的后果,周瑛脸色煞白,再不见半分嚣张。 如果此时在城外,便是冒着杀人的风险,也要将事情遮掩过去。可皇城之内,众目之下,如何能够遮掩? 杨瓒靠在马车旁,不动,也不再继续说话。 他在等。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锦衣卫和东厂。 果然,不到一刻,北城千户所的锦衣卫即从街角赶来,街对面,头戴圆帽的东厂番子也陆续出现。 “都住手!” 带队的锦衣卫百户大喝一声,扭打在一起的侯府家人和官兵同时顿住,个个满脸青肿,浑然不知,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何时出现。 “周世子。” 百户上前行礼,不等周瑛出声,转向杨瓒,道:“来迟一步,杨侍读受惊。” 杨瓒摇摇头,指了指依旧躺在地上的木盒,道,“护不得先皇御赐之物,致其染尘,本官已是罪该万死。” “什么?!” 百户大惊,看到碎木中的金尺,脸色立变。 “本官欲要阻止,奈何周世子脚法过人,实在来不及。” 话至此,杨瓒叹息一声,按着腰间,满面痛色,道:“劳烦百户代本官取回金尺,本官感激不尽。” “杨侍读受伤了?” 杨瓒没有说话,只是苦笑。 百户表情紧绷,脸色黑如锅底。当即大步上前,弯腰从地上捧起金尺,送回杨瓒面前。 “杨侍读收好。”百户道,“踩踏先皇御赐之物,乃大不敬!周世子,您领锦衣卫百户之职,不好往刑部大理寺。请随卑职往北镇抚司一趟,分说清楚。” “本侯是中了奸计!”周瑛终于反应过来,瞪着杨瓒,大声道,“你设下圈套,算计我?!” “世子何出此言?”杨瓒皱眉道,“先时的情形,诸位都可作证。世子想要抵赖,还需找个好点的借口。” “你……本世子不去北镇抚司!” “此事可容不得世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今上对亲舅舅都能狠下心,一个隔了三辈的亲戚,又怎会偏袒。 “本世子不去!” 知道进了北镇抚司必不得好,周瑛干脆挥舞马鞭,发起浑来。 只要能撑到父亲赶来,或是寻机跑回侯府,有宪宗皇帝御赐的匾额和金牌,牟斌也休想奈他何! 没有防备,几名校尉和番子都挨了鞭子。 百户怒气上涌,正要亲自上前抓人,忽被杨瓒按住肩膀。 “百户听我一言,此事还需这么办……” 听完杨瓒所言,百户眼珠子转转,“好,就听杨侍读的!” 很快,数名锦衣卫和官军拦成人墙,面孔朝外,隔开他人视线。 百户带着余下的校尉力士,逐一敲昏侯府家人。 趁周瑛疲累,两名身手最好的东厂番子冲上前,一人拽走马鞭,一人反折周瑛手臂。 周瑛仍要挣扎,杨瓒快行两步,举起金尺,狠狠抽在周瑛肩上。 “你……” 周瑛疼得大叫,杨瓒毫不理会,又是一尺抽下,直接落在周瑛右脸。 自刘瑾之后,杨探花发现,抽人必须抽脸! 五尺过后,周瑛脸颊红肿,嘴角破裂,瞪着杨瓒,怒气之中隐隐掺杂一丝恐惧。 杨瓒勾起嘴角。 知道怕? 这就好。 又是一尺抽下,周瑛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百户尽速将此人送至诏狱,再遣人至牟指挥使处禀报。”杨瓒道,“此事宜尽速解决,迟恐生变。” “直接送入诏狱?” “脚踏皇家之物,递至内阁,也是先下大牢。” 斟酌几秒,百户令人抬起周瑛,将两名周氏族人和家人一并捆了,押往诏狱。 “见到顾千户,百户且言,一切秉公。陛下面前,本官自会分说。” “是!” 锦衣卫动作利落,几息之间,众人已被捆成粽子。 先时救人的官兵同被带走,明面为作证,取得笔录,实则是为保护。免得庆云侯见儿子被抓,一怒之下,先拿几个军汉开刀。 番子急着赶回东厂,向颗领班禀报清楚。 “几位仗义相助,这份人情,本官记着。” 得杨瓒一句话,几个番子都觉这险冒得值当。 清场之后,躲在家中的百姓才敢开门掀窗。 杨瓒重新登上马车,不忙着看大夫,肃然道:“回伯府取腰牌。你留下歇息,另遣人送我去奉天门,本官要觐见天子!” “可老爷身上有伤,还需医治……” “不必多言。” 治伤? 如果不是太明显,杨瓒都想自己在车壁上撞两下。带着一脸青紫觐见,必定更有说服力。 乾清宫中,朱厚照正翻阅奏疏,看到日渐增多的讽谏,气得冒火。 张永和谷大用守在殿内,小心伺候,生怕一个不对引爆朱厚照的火气。 这时,有中官来报,翰林院侍读杨瓒捧先皇御赐的金尺和今上“补发”的牙牌,跪在乾清门前,请求觐见。 “杨先生?” 第80节 朱厚照抬起头,奇怪道:“杨先生不是在养病,为何此时觐见?” 虽不解其意,但比起面对满纸“奸佞”“惩处”“无状”的上言,朱厚照倒更乐于同杨瓒说话。 “宣!” 中官声音传出,缠绕红漆廊柱,在殿前回响。 杨瓒站起身,拉平官服下摆的褶皱,迈步登上石阶。随中官走进暖阁,恭敬跪地行礼,口称万岁。 看到杨瓒的样子,朱厚照顿时吓了一跳。 “杨先生快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杨瓒没有马上起身,而是高声道:“禀陛下,臣有奏!” 在朱厚照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杨瓒自银楼前讲起,怒斥庆云侯世子不法,重点提及周瑛对先皇御赐之物不敬。 所谓告状,也要抓准时间,掌握技巧。 经过杨瓒的口,无论周瑛有心无心,大不敬的罪名都将扣死,再不得翻身! 庆云侯想从诏狱捞人,甚至反咬一口? 做梦去吧! 第五十四章 开解 “御赐之物岂容践踏。臣几番劝阻,周世子皆是不听,反变本加厉。臣悲愤填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以金尺笞之……” 砰! 杨瓒说到这里,朱厚照猛然起身,一拳捶在御案之上。力道之大,茶盏都随之震动。 “该打!打得好!” 有天子这句话,杨瓒知道,周瑛即使不掉脑袋,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庆云侯想站在苦主的位置,弹劾杨瓒救出儿子,更是痴心妄想。 “杨先生快起来。” 朱厚照绕过御案,亲自扶起杨瓒。 离得近了,杨瓒脸上的痛色愈发清楚。 “未能护得先皇御赐之物,使得金尺染尘,臣有负先皇重托。”杨瓒沉声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此乃周瑛之过,杨先生何错之有?” 朱厚照年纪小,力气却不小。 杨瓒还想再跪几下,增加一下说服力,结果没能成功,直接被朱厚照“提”了起来。 必须承认,朱厚照实是出于一片好心。 问题是杨瓒的伤在腰侧和脊背,朱厚照又是拖着他的手臂,牵拉之下,痛上加痛,泪水登时涌出眼眶。 “臣……谢陛下不罪!陛下隆恩!” “杨先生万勿如此!” 见杨瓒“感动”得流泪,朱厚照脸膛发红,很有些不好意思。 杨瓒不会读心术,不知天子心中所想。只能擦擦眼泪,强忍着腰背的痛楚,尽量端正的站在殿中,务求不要失态。 “张伴伴,给杨先生赐座。”看到杨瓒的表情,朱厚照不禁皱眉,“谷伴伴,取太医院进的丸药来。” “奴婢遵命。” 张永和谷大用弯腰应诺。 很快,两名中官搬来圈椅,谷大用亲自送上瓷瓶和温水。 “此药乃院正亲制,杨侍读且服下一丸。” “劳烦公公。” 天子赐药,杨瓒没法客气。 不过,有了弘治帝服用丹药的前例,朱厚照应会警醒,太医院也会小心。进给天子的丹药,除了补身,理应不会有什么问题。 告罪一声,杨瓒小心坐到椅上,以温水送下一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虽不知药丸成分,却不如想象中的苦,反有淡淡的清香。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隐隐有一丝暖意。 “谢陛下赐药!” “太医院进上不少,杨先生用得好,便多带些回去。” 在杨瓒面前,朱厚照向来没多少顾忌。 “张伴伴,再搬张椅子来,朕要同杨先生说话。” “是。” 端着茶盏,一口接一口饮着温水,杨瓒并未出声阻止。 眼前这位,是会席地而坐的主。能想到搬把椅子,已是不小的进步。 “周瑛着实可恶。” 坐到椅上,想到杨瓒伤情由来,朱厚照重现怒容。 知晓周瑛被杨瓒抽昏,押往诏狱,仍不解恨。令谷大用铺开黄绢,写下一道敕谕,不经内阁,直接送往北镇抚司。 “告诉牟斌,周世子践踏先皇御赐之物,定要严惩!将周瑛关入诏狱,无朕敕令,不许放人!” “奴婢遵命!” 谷大用和张永走不开,高凤翔离宫未归,凡有杨瓒在场,刘瑾都不敢往前凑。丘聚得了这趟差事,捧起黄绢,带着两个小黄门,领过牙牌,前往北镇抚司。 暖阁门关上,杨瓒酝酿片刻,终没将寿宁侯的供词道出。 一则,后续已交由锦衣卫和东厂,不好越俎代庖。二则,告状也要把握尺度,恰到好处。需知过犹不及。最后,此事还有得挖,由锦衣卫和东厂上报,远比他轻飘飘说几句效果更好。 思定之后,杨瓒“专心”喝水,轻易不再多言。 朱厚照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平息片刻,扫到堆在御案上的奏疏,想起朝中的闹心事,脸色发沉,又开始火冒三丈。 见状,杨瓒知道,不能再不出声。 “臣斗胆,陛下可是忧心朝事?” 朱厚照点头,又摇头。 事情太多,几句话说不明白,干脆起身回到御案前,翻出几张奏疏,一股脑的递给杨瓒。 “杨先生看看吧。” 杨瓒吃惊不小。 这怎么成?万一传出去,他会被言官的口水淹死。 知道杨瓒的担心,朱厚照闷声道:“有谷伴伴几个守着,没人会多嘴。” 没人会多嘴? 他信。 可说句不好听的,言官的鼻子不是一般的灵,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参上一本。只要有丁点风声,大不敬的就不只是周瑛。 “杨先生?” “陛下见谅。” 杨瓒咬牙,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奏疏递到眼前,不看也得看。至于四周飞来的刀枪棍棒,他接着就是。 翻开第一篇奏疏,洋洋洒洒千余字,完全可以总结成一句话:厂卫无法无天,屡害无辜,请陛下严惩! 杨瓒蹙眉,没有发表评论。 翻开第二篇,篇幅不长,却是笔酣墨饱,炳炳烺烺,中心思想依旧是厂卫违法乱纪,胡乱抓人,依律当严惩。 杨瓒眉头皱得更紧,接着翻开第三篇、第四篇……连续翻过七篇,冗词赘句者有,不易一字者有,波澜老成者亦有。但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雕章琢句,都脱不开一句话:厂卫狂悖无道,犯了众怒,陛下必须严惩! “杨先生可明白了?” 靠在椅背,朱厚照咬牙道:“朕当真不明白,锦衣卫和东厂抓人是朕许的。有罪没罪,审后自有论断,这些人不知内情,全凭猜测,凑什么热闹!” 不是剃光了头就能慈悲为怀,也不是读过经史子集就能持正修身,明法守礼。否则,县衙土地庙里的草人都是怎么来的?! 话憋在心里太久,始终找不到人倾诉。今日见到杨瓒,便如运河开闸,匹练飞空,全都倾泻而出。 “宣府大同军情至今未解,边患至今未除。兵部请调京卫,户部焦急库银。北边的快马一匹接着匹进京,说是朵颜卫都督密报,鞑靼可延汗要和三卫结亲,不答应就要杀上门。朕急得冒火,这些人却是半点不急!” “京城一场大火,多少灾民等着救济!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不足,朕从内库支取金银布帛,不见他们说话。朕不过觉得天热,到西苑坐一回船,用些瓜果,隔日就有讽谏,说朕浆酒霍肉,骄奢放逸,懈怠政务,不体万民疾苦!” 朱厚照越说越气,拳头握得死紧。 “那几个番僧道士进丹丸害父皇,更想害朕!和藩王勾连,暗中递送京城消息,证据确凿。朕要杀首恶,竟被斥为暴戾,残虐不仁!” 说到伤心处,朱厚照眼角泛红,牙咬得咯吱作响。 “朕不过要杀几个罪有应得之人,怎么就暴虐无道,有违父皇遗诏了?朕不过到西苑走走,午后多睡一会,让御膳房多进几次豆糕,怎么就昏聩无德,穷侈极奢了?” “说朕奢靡?北镇抚司和东厂递上的条子,朕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三品的副都御使,一年的俸禄才有多少?宴客的花用,足够御膳房送上几百盘朕用的豆糕!” “朕是爱玩,可朕记着父皇的教诲,每日自省,知道就改。” “朕想做一个明君,学父皇勤政,日日不怠早朝,隔五日开一次午朝,内阁递上的奏疏,哪怕是满纸废话,也是逐篇批阅,一张不落。” “朕想效仿太宗皇帝,马踏草原,为国守门,解除边患!可他们却欺朕年少,从不将朕的努力看在眼里!” “朕不上朝,他们说朕懈怠政务,有昏君之相。朕勤政,他们说朕年少,日理万机或不暇给,凡朝中之事宜付所司,不必亲劳……” “朕怎么做都不对,都是错!” 话到这里,朱厚照声带哽咽,眼圈通红,瞬息滚下两行泪水。手背用力擦过,不见半点缓解,泪反而流得更急。 “陛下!” 张永和谷大用吓坏了。 第81节 自大行皇帝宾天,朱厚照偶尔犯熊,实是日渐稳重,简直像换了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他心里竟积存这么多的委屈和愤懑。 “陛下,奴婢有罪!” 两人扑通跪在地上,同样眼圈发红,碍于宫规,却不敢陪着流泪。 朱厚照越哭越厉害,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愤怒和委屈一并哭出来。推开中官递上的巾帕,直接坐到地上,哭得直打嗝。 此情此景,杨瓒既是心酸,又是无奈,还有一丝好笑。 朱厚照的确被宠坏了,事不顺心,隔三差五就要犯熊。可熊孩子也想勤政,也想做个明君,为国解除边患。 束发之年,意气风发,怀揣满腔抱负,想做出一番事业。 结果,本该成为助力的朝臣,却是冷眼旁观,甚者,兜头泼下几盆冷水。 杨瓒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但他不能不这么想。 为国也好,私心也罢。 归根结底,朝臣的利益,尤其是文官集团的利益,自始至终联结在一起。必要时,难言三位阁臣不会站在朱厚照的对立面。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朱厚照初登基便遭遇如此挫折,被朝臣百般辖制,不得伸展拳脚,他会有今后的诸多举动,或许不难理解。 虚岁十五的孩子,正处于人生最叛逆的阶段。 失去慈父,外患难解,要一肩扛起万民江山,还要和朝臣斗智斗勇。试问,需要多好的心思素质,才能游刃有余,不生出反社会心理。 现如今,杨瓒也是“文官集团”的一员。 该怎么选择? 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选择最难走的一条路? 叹息一声,杨瓒滑下圈椅,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 “臣有一言,陛下可愿听?” “咯……杨先生,咯,尽管说……咯!” “陛下可读过《旧唐书》?” “朕听刘学士,咯,讲过。” “郓州孝友张公艺的典故,陛下可曾听过?” 朱厚照摇头。 “臣不才,便将此典说于陛下。” 杨瓒盘膝而坐,忽略朱厚照脸上的泪水,缓声道:“《旧唐书》载,郓州孝友张公艺,九代同居,合家百人,父慈子孝,伯埙仲篪,夫妻和睦,姑嫂无争,合家兴旺,其乐融融。” 被杨瓒的话吸引,朱厚照转移注意力,渐渐忘记流泪。张永送上温茶,半盏下腹,打嗝也开始好转。 “北齐时,张家得东安乐王旌表。隋文皇年间,邵阳公再表其门。唐麟德年间,高宗皇帝封禅泰山。过郓州时,特驾临其宅,问其治家之法。” 说到这里,杨瓒刻意顿了顿。 “陛下可知张公如何作答?” 朱厚照摇头,“朕猜不到。” “忍。” “忍?” “张公请纸笔,书百余‘忍’字,奉与高宗皇帝。”杨瓒双手交握,手肘搭在膝上,“高宗皇帝有感,悦而流泪,亲赐‘百忍堂’之号。自此,郓州张氏多以此记入祖训。” 朱厚照陷入沉思,似明白,又似不明白。 “陛下,老子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急,亦不可懈怠。分寸之间,需把握好尺度,方为成功之道。所谓百忍成金。过于急切,事定难成。耐心分毫,或可事半功倍。” “杨先生之言,朕明白。”朱厚照垂下头,一下下捏着手指,“可朕忍不了。” 遇上有问题要参,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参的言官,神仙都会暴发。 “臣并非劝陛下不分大小事,一味忍让。”那是懦弱。 朱厚照皱眉,更不明白。 “臣之意,乃是请陛下注大事放小节,遇事不要急躁,能忍上几息,多想片刻。待千机在胸,把握朝中,分贤良,辨庸碌,方可大鹏展翅,扶摇万里。” 理想不能脱离现实。 和言官争执,非可取之道。 朱厚照要做的是沉下心来,充实自身,积蓄力量。 实事求是的讲,以现在的朱厚照,别说朝臣不放心,便是杨瓒也不敢打包票,这位会始终如一,不会再突然犯熊。 杨瓒站起身,恭敬行礼。 “陛下仁厚刚直,胸有韬略,心怀黎庶。臣相信,陛下必为一代明君,复太祖太宗盛世,育天下万民!” 杨瓒的话,在朱厚照脑海里久久回荡。 十五岁的少年,顿感热血沸腾。 “朕谢杨先生教诲!” 站起身,朱厚照拱手行礼,诚心实意。 杨瓒连忙侧身,口称“不敢”。行动间拉动腰伤,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杨先生的伤可要紧?可要多养些时日?” “陛下,臣无大碍。明日即可上朝,后日便可入值弘文馆。” 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别说带伤上朝,就是爬,也要爬过金水桥。 朱厚照仍不放心,遣谷大用送杨瓒出宫,同时召太医院中专精跌打损伤的御医,一同前往长安伯府。 杨瓒谢恩,步态沉稳的离开暖阁。刚下石阶,立即单手扶腰。先时不觉得,如今后反劲,痛得走路都有些困难。 周瑛这一脚,杨侍读彻底记下了。 “杨侍读,可要咱家备软轿?” “公公好意,瓒心领。不过几步路,还撑得住。” 他一不是耄耋老人,二不是国朝功臣,三不是一品大员,没有在宫内乘车轿的道理。 张永出于好心,朱厚照基本不会计较,八成还会夸张永做得好。但杨瓒不能冒险,更不能落人口实。 见杨瓒态度坚决,张永只能打消主意,令小黄门扶着杨瓒,尽量抄近路出了奉天门。 北镇抚司内,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坐在上首,翻看过寿宁侯的供词,勃然变色。 “安化王暗中窥伺京中消息?” “是。” “庆云侯府也牵连在内?” “属下已遣人至侯府搜查。然经一场大火,怕是难查出什么。” 牟斌没做表示,重新翻阅供词,不落一字。 “东厂也知道了?” “回指挥使,东厂奉旨护送寿宁侯建昌侯往泰陵。属下欲问话,自然避不开。” “恩。” 牟斌点点头,将供词收起,道:“这事牵涉太深,安化王那里,暂且莫要惊动。多派几队缇骑,再和东厂通个气,让当地的镇守太监多注意。若安化王有异动,立刻飞马报知京中。” “是!” “庆云侯府……” 牟斌话没说完,堂外忽有校尉来报,北城千户所千户求见。 “何事这么急?” “回指挥使,庆云侯府世子拦截顾千户府上马车,击伤翰林院侍读杨瓒,脚踏先皇御赐金尺,现已被押入诏狱,等候发落。” “什么?!” 牟斌陡然起身,两步走到来人身前,虎目圆睁,“所言确实?” “回指挥,有东厂番子和五城兵马司官军可以作证!” “好!” 牟斌猛的挥拳,兴奋难掩。 堂上的千户额头冒汗,生怕指挥使过于激动,控制不住力道,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听是“庆云侯府世子”,顾卿已面现冷色。 来人道出“翰林院侍读”后,顾千户当即握紧刀柄,冷气包裹全身。不提他人,牟指挥使都没忍住,很不威严的搓了搓胳膊。 几人正要前往诏狱,传旨的丘聚赶到,当众宣读天子敕谕,其后更对牟斌耳语两声。 “本官知道了。” 得到牟斌的保证,丘聚满意离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庆云侯府必将吃下教训。 庆云侯不上疏喊冤便罢,敢出声,最好的下场也是被降级削爵,贬成白身都有可能。 现下可没有周太皇太后护着,在位的也不是孝宗,而是正憋了一肚子火气,被杨瓒一番开解,仍需要渠道发泄的少年天子。 被抽昏扔进诏狱的周世子,尚不晓得,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闯了不该闯的祸,主动将把柄送到锦衣卫和东厂手里,非但出不了诏狱,更要面对带着冷气走路的顾千户。 总结起来:周世子必将被修理得瑞光千条,恨不能时光倒转,打死不出侯府半步。 第五十五章 疑惑 周瑛从黑暗中醒来,双颊青肿,手脚发麻,脑中似有锣鼓敲击,一阵阵的抽疼。 双眼肿得睁不开,只能靠鼻子和双手摸索四周环境。 第82节 腐朽的味道,铺着草席的地面,四下里沾满灰尘,粗糙的砖墙,似有道道刻痕……摸到冰凉的门栏,触及环绕的铁链,周瑛陡然一惊,拼命掀动眼皮,依靠仅余的一丝缝隙,惊惶的四下张望。 这里是……诏狱?! 辨明身处何地,顿时惊骇欲绝,股战而栗。 呆滞两秒,周瑛猛然扑向牢门,用力拍打着门栏,嘶声吼道:“放我出去!我是庆云侯世子,放我出去!” 两名狱卒巡视牢房,恰好经过。听到周瑛的叫声,不觉半点惊讶,反而掏掏耳朵,啧了一声。 “这位侯世子倒是精神。” “听说这位还领着锦衣卫百户一职?” “光领俸禄不办事的主。”一名资格较老的狱卒道,“要是知道规矩,也不会白费力气。” 连南镇抚司都不过,直接押入诏狱,必是犯下大过,生死难料。 “我瞧着,班头似对这位侯世子不满?” “不满?”被称做班头的狱卒道,“你才来半年,必是不晓得,这位世子可不是第一遭进诏狱。弘治十二年就来过一次,让千户大人好一顿收拾。” 弘治十二年? 狱卒嘴巴张开,满脸惊讶。 看他的样子,班头嘿嘿笑了两声,闲来无事,便当做排解无聊,开始“讲古”。 同军户一样,狱吏也是世袭。自曾祖辈起,班头家中的男丁即在诏狱充吏。 “仔细算算,自我十五岁顶替父役,至今已有二十年。” 大拇指扣住腰间布带,班头的神情中很有些怀念。 “赶上大行皇帝垂统的年月,除了处置万氏余党,每日里闲得无事可做。偶尔抓捕几个朝官,除罪大恶极,至多关上十余日,牢房就会腾空。早年间关押重犯的囚室,已有十多年不用。不是偶尔清查,铁锁都会生锈。” “关押重犯的囚室?” 班头手一指,“瞧见没有,就对面那几间。” 他还想着,这辈子都见不着囚室进人。没承想,庆云侯世子打破常例,送进来不到半个时辰,就被移了进去。 开铁锁时,狱卒尚不确定。直至传令的钱百户告诉他,是顾千户亲自下的命令,方才恍然大悟。 庆云侯世子和顾千户不对付,承天门指挥千户所和诏狱上下都是一清二楚。 前数几年,周太皇太后还在时,如魏国公府这样的功臣外戚之家都在金陵,周家和张家在神京城独大,完全是横着走。 张氏兄弟蛮横,周侯父子霸道。 打架斗殴,欺男霸女,抢地争田,夺取商铺,都是常有的事。 别说顺天府,刑部大理寺都拿这两门外戚没有办法。 朝臣上疏弹劾多次,奈何大行皇帝耳根子软,每次说要惩治,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风头一过,两府依旧故我。 “弘治十二年,庆云侯世子酒醉调戏一商家女子,逼得对方含愤柱,当日便气绝身亡。跟着少女的幼弟受到惊吓,发起高热,人救回来,却成了痴儿。” “这……不是说意外?” 狱卒瞪大双眼,显是记得这件事。 “意外?嘿!”班头道,“你可晓得这家人后来是什么下场?” 狱卒咽了口口水,老实摇头。 “女子的父亲是茶商,家资颇丰,白发人送黑发人,生出一场大病,几日后也去了。女子的兄长读过几年书,也不将老父和亲妹下葬,断指写下血状,告上顺天府。” 结果…… 想到这里,班头不禁摇头。 庆云侯府势大,顺天府判官亲往拿人,竟被家人打了出来。 其后,侯府长史带人打上茶商家宅,砸门毁梁,打断茶商之子的两条腿,连停在堂中的两具棺木都砸个稀烂。 如此尚不罢休,更以“刁民奸商”“污蔑勋贵”为由,反告茶商,侵占茶商家产,霸占了经营数代的茶园。 如此惨事,简直耸人听闻。 听完班头讲述,狱卒已是骇然色变。 “当时有言官弹劾,天子终于下了狠心,令刑部大理寺严查。结果没想到,朝堂刚传出风声,茶商一家就在神京郊外被‘匪徒’杀死,尸体被一把火烧成飞灰,死无对证。” “都死了?” “都死了。” “事情就这么完了?” “不然怎么着?”班头斜眼,“没有苦主,怎么查?” 伤人的罪名被推到侯府属官和几名家人身上。庆云侯在朝堂上颠倒黑白,言奸商不法,都御使挟私怨,意图污蔑侯府。 两位都御史气得满脸铁青,奈何证据都没湮灭,宫内又有周太皇太后,最后,只能看着庆云侯洋洋自得,束手无策。 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不信邪的结果,必是踢到铁板。 “事情过去两年,再无人提起茶商一案。庆云侯府愈显跋扈。” 班头顿了顿,见狱卒满脸愤然,笑道:“偏就在这个时候,庆云侯世子被锦衣卫抓捕,下了诏狱。庆云侯怒冲冲赶来,直接被千户大人拦在诏狱外,门都进不来。你是没瞧见周侯爷当时那个脸色,嘿!” 诏狱是什么地方,敢硬闯,别说是侯爷,就是国公,也吃不了兜着走。 当时的情形,班头记忆犹新。 有火不能发,庆云侯只能守在诏狱外,苦苦等足半月,才见到狼狈不堪,走路都需人搀扶的儿子。 一怒之下,庆云侯进宫向太皇太后哭诉,意外被骂了回去。怀着一口怨气,庆云侯不听劝阻,上疏天子,不想惹来弘治帝怒火,差点被当场夺爵。 心惊胆战的回到家中,庆云侯遣家人四处查探,方才得知,儿子口无遮拦,竟口出污蔑景泰皇帝之言。 “嘶!此事当真?!” 听到这里,狱卒倒吸一口凉气,班头连忙道:“小声点!” 土木堡之变,朝臣拥立新君。 夺门之变,英宗重夺帝位。景泰帝废为郕王,软禁西苑,英年早逝。 英宗不许景泰帝葬入皇陵,本就引来诸多非议。为堵天下人的口,宪宗皇帝追认郕王帝位,改谥封号。同理,弘治帝自然不会轻饶口出无状的周瑛。 再者言,英宗一脉同景泰帝有龃龉,也是老朱家自己的事。区区一个外戚,对皇家出口不逊,哪怕是醉酒无状,也要问罪。 止于自己,弘治帝可以宽容。涉及先帝,必不能轻放。 周太皇太后为何会将他骂出宫,天子为何会大怒,庆云侯终于想了个透彻。再不敢上疏,更不敢烦扰太皇太后,只能守在诏狱门外,等着儿子出来。 无论如何,天子总不会要了儿子的命。 自那之后,周瑛终于晓得祖训的厉害,行事再狂妄,也不敢沾染皇家。但对抽了他鞭子顾卿,却是恨到心里。凡有机会找茬,必不会放过。 相比之下,庆云侯的态度则有些耐人寻味。一扫之前的跋扈不说,竟安下心来,在府中钻研佛法。镇日同番僧对坐讲经,颇引来京中一番谈论。 日子久了,朝中接连有大事发生,议论之声方才淡去。 此番侯府出孝,周氏外戚重新走回众人的视线。结果不到几日,周瑛又被抓进诏狱。 “这都是报应!”狱卒恨声道。 庆云侯不是好佛法,怎么没参透“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班头没接话,腰间挂着牢房钥匙,快走几步,停在关押周瑛的囚室前,手握短棍,用力敲在牢房门上。 “叫什么叫!省点力气,等进了刑房,有你叫的时候。” “你!待本世子出去……” “得了!”班头嘿嘿冷笑,“不怕告诉周世子,这间囚室不只关过世子,国公侯爷一个不落。结果怎么样,一个都没能出去。运气好的直接送上法场,落得个痛快。顶倒霉的,从天顺八年关到弘治初年,疯死都没出诏狱大门。” 紧紧握住门栏,周瑛浑身冰凉。 “你骗我,我不信!” “世子不信?”班头再次冷笑,“那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话落,又似想起什么,道:“庆云侯喜好念佛,世子怎么没跟着学学?小的恍惚记着,那位西番灌顶大国师就经常出入侯府?” 听班头提到此人,周瑛脸色乍变。 班头扫他一眼,收起短棍,叫上狱卒,转身走人。 当日,周瑛瘫坐在黑暗的囚室中,恍如置身冰窖。囚室外每传来脚步声,都是惊心悼胆,惶惶不安。 一夜之间,意气风发的周世子即萎靡不振,眼底挂上青黑,浑似老了十岁。 隔着牢门瞅两眼,狱卒将情况告诉钱宁。 钱百户二话没说,立即呈报顾卿。 “千户,此人无胆,将他提入刑房,三鞭子下去,必是有什么说什么。” 顾卿摇头,只两个字:“关着。” “千户,夜长梦多,迟事恐生变。”钱宁还想争取一下。 在寿宁侯府搜到密信,钱宁立下功劳,得了不少赏赐。如能再次立功,副千户指日可待。运气好,说不定能在天子面前露个脸。 “不必多言,先关着。” 顾卿端起茶盏,想起“偶遇”杨瓒上药,扫到的一片青紫,眉尾眼角冷意更甚。 提审招供,给周瑛一个痛快? 也要看顾千户许不许。 一日不提审,就要在诏狱中关上一日。 世人都道厂卫如猛虎恶狼,刑罚之厉骇人听闻。殊不知,真要收拾一个人,锦衣卫和东厂轻易不会动刑。 先关上十天半个月,才是最常用的办法。 狱卒都是门里出身,世代为吏,自然晓得如何让人备受折磨,身上偏看不出丁点损伤。 杨瓒之前在诏狱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自朱元璋开国便存在的厂卫,种种手段,远超世人想象。 第83节 按照锦衣卫的说法,打你,还有活命的机会。不打你,才真正是大祸临头。 顾卿执掌诏狱,要收拾周瑛,完全不必亲自动手,只需透出一星半点,下边的校尉力士自会让周世子好看。 万分的好看。 诏狱大门关起,外人无法打探。 朝堂却是开了锅。 庆云侯世子被下诏狱,罪名是脚踏先皇御赐之物,大不敬。 锦衣卫传出风声,关在诏狱里的番僧觳觫伏罪,承认同鞑靼勾结,借身份之便打探京城消息,庆云侯府亦有牵涉。 风声一出,凡同这些僧道有过接触的勋贵朝官,皆是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哪日被人犯咬出,锦衣卫拿着驾帖上门。 如此情况下,朱厚照要处置番僧道士,再无朝臣反对,纵然有零星言官跳出来,不等天子发火,就会被同侪喷回去。 “如此大奸极恶之徒,似顺实悖,妄为出家人!蒙先帝厚恩,不思回报,反指示门下弟子蠹居棋处,搜罗情报,暗通鞑靼,不惩不足以震慑诸恶,彰天子之威!” “臣附议刘御史之言,请陛下下旨,除邪惩恶,贬恶诛邪!” “臣附议!” “臣亦附议!” 片刻之间,文臣队列站出六七人,俱是请天子下令,严惩勾结鞑靼的僧道。 杨瓒站在文臣队列中,借身侧两人遮掩,揉了揉腰侧。 伤筋动骨一百天。 腰背上的淤青尚未消散,按照御医的话讲,还要疼上几天。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半天没出声。 视线扫过要求严惩僧道,恨不能当即处死的几名大臣,嘴角绷紧,目光森然。 说不杀的是他们,说要杀的也是他们! 到头来,都是为了自己! 在这些人眼中,他这个皇帝算什么?没长脑袋的傀儡吗?! “咳!” 立在一侧的张永轻咳一声,暗中提醒天子,不是发怒的时候。 想起杨瓒前番所言,朱厚照狠狠咬牙,深吸两口气,勉强将怒火压下。 本想答应朝臣所请,忽然眼珠子一转,脾气上来,想杀光这些僧道,收拾干净首尾?朕偏不如你们的意! “诸卿所言甚是。”朱厚照道,“然朕思诸卿前番所奏,同觉有理。此事牵连甚广,确需严查。杀之实为不妥,暂且押在诏狱,令牟斌严审。” 不杀,一天抽三顿鞭子,照样出气! 尚未归列的朝臣傻眼,均未想到,天子会用这种方式甩巴掌。 被自己的话堵嘴,如何强辩? 刘健三人颇感意外,看着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各有思量。 杨瓒低头,尽量压下翘起的嘴角。 他就知道! 这小屁孩三天不犯熊,浑身难受。不过,这种犯熊方式,倒也大快人心。 朱厚照对言官不满,杨瓒亦然。 先前被言官几次弹劾,扣一顶“奸佞”的帽子,无端顶上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唾沫星子差点飞到脸上。 在长安伯府养病,便是“同锦衣卫过从甚密”,心怀不轨,隔三差五就要被骂一场。 杨瓒自认不是神仙,也没内阁三位相公的肚量,必须记仇! 天子一锤定音,番僧继续在诏狱关押。 牵连到鞑靼,庆云侯自身难保,是否能够翻身,没人能够打包票。然侯府历经四朝,在朝中关系广布,是否还有后招,同样无人敢轻易断言。 上言的文官退回队列,握紧朝笏,轻易不敢再言。 短暂的沉默后,户部郎中史学出班,奏请水陆粮运之事。 “凡运河水道,最为要害。然闸官卑微,往来官船豪商得以擅自开闭水闸,阻塞河道,妨碍粮运。” “前番户科查明,济宁州豪商擅开南旺闸,停舟水上,阻滞军粮运送。一介商人胆敢如此,况往来官船!” “为革除弊端,臣请升各运河水闸闸官品级,于每年粮运繁忙之时,下各府州县衙门主事至水闸监督。严督官夫按时开闭,如有违令,擅自开闸,阻滞粮运者,必严惩不贷!” 史郎中话音落下,杨瓒揉腰的动作骤停,控制不住的睁大双眼。 朱厚照没有马上表态,转而垂询三位阁臣意见。 刘健三人再次眉尾高挑,眼中闪过疑惑。比起之前早朝,朱厚照的变化实在有点大。 “回陛下,臣以为,史郎中之奏乃利国之举。可准。” “好!” 刘健话落,朱厚照立即点头,极是干脆。当殿发下敕令,准史学所奏。 群臣默然,头上都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经历太多次变故,一时半刻不敢断定,这位少帝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整场早朝,李东阳一直没说话。 直到宦官高宣退朝,才同刘健和谢迁低语两声。 “真是如此?” “不假。” 三位阁老言简意赅,马尚书在场,也未必能参透话中含义。 正同王忠并行,迈上金水桥的杨瓒,突然后颈一凉,停住脚步,回头张望,满脸疑惑。 “杨贤弟?” “无事。” 控制住搓胳膊的欲望,杨瓒摇头,告诉自己应该是错觉。 行到奉天门前,后颈再生凉意。 杨瓒驻足,凝眉看向阔长的石路,真是错觉? 第五十六章 家中来人 弘治十八年十月癸未,京城大雨。 早朝结束,杨瓒急匆匆赶至弘文馆。 雨势渐大,夹杂着黄豆大小的冰粒,接连不停的砸下。 从奉天殿到思善门,杨瓒一路小跑,官服外的罩袍仍被湿透。雨帽被冰粒打得噼啪作响,杨瓒不得不用手扶住帽檐,才勉强支撑到偏殿。 “杨侍读这边走。” 引路的中官比杨瓒还要狼狈,来不及擦去脸上雨水,急匆匆唤来殿内的小黄门,送上干燥的布巾和热茶。 “陛下尚要至乾清宫换服,两刻之后才能到。” 中官退出偏殿打理的空当,另一名中官送上热茶,对杨瓒道:“杨侍读先喝两口热茶,暖暖身子。” “劳烦了。” 杨瓒冷得直打哆嗦,茶盏端在手里,杯盖颤巍巍撞出几声脆响。 “杨侍读客气。” 中官拢着衣袖,笑得和气。 顾不得茶仍有些烫,杨瓒一口灌下半盏。 茶水从喉咙滚入胃中,一股热气登时充满胸腔。冰凉的双手开始回暖,杨瓒长舒一口气。 “杨侍读若不嫌弃,这是咱家的手炉。”中官道,“陛下未至,偏殿不许生火。十月间也不燃地龙,您先将就些。” “公公好意,本官谢都来不及,怎敢嫌弃。” 杨瓒笑着谢过,接过小巧的手炉,拢在怀里。浸透骨髓的寒意渐渐被驱散,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由得有些恍惚。 “尚未问公公高姓?” “咱家一个奴婢,当不得什么高姓。”中官笑道,“咱家韦敏,在内官监做事,平时不在偏殿伺候。今遭逢陛下万圣节将至,姚公公被调去承运库,咱家才得了差事。” 说话间,杨瓒手中茶盏已空,殿外传来车轮声。 韦敏当即道:“必是御驾,杨侍读快随咱家来。” 放下茶盏,杨瓒尽量拉平官袍,下摆虽有湿痕,好歹比先时体面不少。 殿门外,两队内卫、数名中官拱卫一座肩舆,停在石阶前。 舆身以红板制成,窗门镀有金铜。顶盖俱刷金漆,四角镀金铜云朵。轿杠亦是红木,前镀龙头,后钉龙尾,以人力扛起,行在雨中,活似两条金龙穿透雨幕。 肩舆四面垂下油绢雨布,正面掀起,是一帘黄绢轿衣。 扛舆的中官放下轿杠,一名中官掀起轿帘,两名中官撑布为天子挡雨。 朱厚照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单袖搭在额前,快跑几步,直接进了偏殿。 “臣杨瓒,拜见陛下。” “杨先生请起。” 朱厚照显然心情不错,接过中官递上的布巾,随意抹掉脸上的雨水,笑道:“没有两步路,偏要这么麻烦。朕早晚要把这规矩革了。” 宫内的规矩,多是太祖和太宗皇帝年间所定。甭管这话能否落实,朱厚照可以说,杨瓒不能应。 “杨先生也淋了雨?可莫要着凉。” 第84节 “禀陛下,臣无碍。” 打量两眼,朱厚照扔下布巾,直接道:“张伴伴,送两个火盆上来。” “陛下,十月……” “管他十月十一月,朕觉得冷。” “奴婢遵命。” 天子言冷,别说十月,伏天照样架柴堆。 只不过,这事的得在宫里捂住,传到言官耳朵里,又得让陛下心烦。 张永没有多说,朝韦敏抬了抬下巴。后者会意,退出偏殿,叮嘱伺候在殿前的小黄门,嘴巴闭紧,谁敢多嘴,直接送去司礼监。 “公公放心,奴婢绝对不敢。” “真不敢假不敢,嘴皮子做不得准。”韦敏袖着手,道,“咱家跟着陈公公多年,好歹学会几分眼色。听咱家一句劝,不保你们飞黄腾达,到底能让你们多活几年。” “是。” 小黄门被吓得脸色发白,俯仰唯唯,先时升起的几分好奇都丢去了爪哇国。 偏殿内,中官送上火盆,驱散寒意和潮气,杨瓒顿感舒服许多。 “陛下,臣今日……” “杨先生,且慢些再讲。”朱厚照坐在案后,苦笑道,“朕早膳没用多少,现正腹中轰鸣。” 杨瓒顿住。 这让他怎么回答? “谷伴伴,豆糕怎么还没送到?” “陛下,奴婢再去催催。” 谷大用躬身退下,杨瓒小心问道:“陛下早膳用得不多?” 朱厚照摆手,道:“朕饭量见长,御膳房送上的都是定量,自然不足。” 定量不足? 杨瓒有幸“陪用”过几次御膳,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即便不是珍馐佳肴,米饭的分量绝对足够。 看看身条仍在抽长,渐有竹竿趋势的少年天子,杨瓒的神情有几分复杂。 能说出“定量不足”这句话,难以想象,朱厚照的饭量已大到什么地步。如果自己也有这等胃口,是否能趁着年轻再长一长? 不求达到顾千户的海拔,至少不要差距太大,无论坐着还是站着,都需“仰视”。 长久下来,不得颈椎病,也会压力山大。 “杨先生?” “臣无事。”杨瓒道,“陛下,臣才疏学浅,不过泛泛之人,实在当不得‘先生’二字。” 这件事,杨瓒不是第一次说。奈何朱厚照答应得不错,再见依旧不改。几次之后,干脆连答应一声都免了。 “杨先生过于自谦。”朱厚照道,“以学士之礼待先生,乃是父皇之命。杨先生一力推脱,是想朕做不孝之人?” “臣不敢。” “何况,李先生亦言杨先生有才。朕几番得先生教诲,敬称一声实不为过。” “陛下所言,可是李阁老?” “对。” 朱厚照点头,半点不觉自己将李东阳卖了。 杨瓒摸摸后颈,似乎有些明白,几番后背发凉究竟因何而起。 两人说话时,门前响起脚步声,谷大用提着食盒走进殿内。 盒盖掀开,甜香气息飘散。 闻到熟悉得味道,朱厚照顿时双眼发亮。待瓷盘摆上,不用筷子,直接上手。 糕点很是精致,用模子制成各种花形,晶莹剔透,隐约可见裹在内中的馅料。 “杨先生也用些。” 眨眼间,朱厚照面前已空出两个碟子。 杨瓒不喜甜食,但天子赏赐,不好不用。举筷挟起一块梅花形的豆糕,做好喝下半盏茶的准备。未料到,貌似甜腻的糕皮馅料,入口即化,唇齿间只余淡淡的清香和一丝甘味。 当初在诏狱,杨瓒用过不少宫内的糕点,都及不上这份。 又挟起一块,杨瓒心中思量,难道是御膳房新换了点心师傅? 同样的时间,杨瓒吃下两块,朱厚照解决两盘。 看着撤下的碟子,杨瓒终于明白,为何谷大用提来的食盒会大得出奇。 小半个时辰,八碟豆糕下肚,朱厚照总算心满意足。 不知不觉间,杨瓒也吃下两碟。端起茶盏,颇觉不可思议。看来,和好胃口的人共餐会增大饭量,并非虚言。 稍歇片刻,中官提走食盒,重新换上热茶。 杨瓒站起身,开始今日的讲习。 谢状元苦读《孙子兵法》,开口谋攻,闭口用间,闻名翰林院。顾榜眼捧着《六韬》和《吴子》,日日钻研,手不释卷。朱厚照欲问兵法,二人足以,实在没有杨瓒发挥的余地。 经史子集,大学春秋,古今史鉴,自有刘学士和张学士讲读,杨瓒若是开口,无异于班门弄斧。 几番思量,杨瓒独辟蹊径,打算和朱厚照讲农政商道,讲北疆风貌,讲海外方物。 哪怕只是皮毛,朱厚照也听得津津有味,兴致浓厚。自出生就未离开过皇城,京城外一切,于他都十分新奇。 事情闻于朝堂,群臣会怎么想,自己是否又会受到攻击,杨瓒已无心理会。 农政是国之根本,挑刺必要有理有据。 商道不为士大夫所喜,然殿试之时,杨瓒写过一篇策论,其后又有文章送至三位阁老面前,同样不怕言官挑事。 北疆之事,多是从顾千户处得来消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添油加醋。况且,自开国起,明朝就和北边的邻居不对付。无论文武,提起北边的邻居都是咬牙切齿。 在讲学之时,言及北疆风貌边防,当是一片为国之心。如此还要被泼脏水,讲话之人安的是什么心? 唯一可为群臣诟病的,唯有海外方物。 太宗皇帝遣船队先访东洋,后下西洋,扬大国之威,后世亦为人称道。然自宣宗皇帝之后,因各种原因,明朝渐收拢船队,不再出海。 杨瓒在明朝日久,知晓内中因由复杂,不像后世人猜测的那般简单。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再小心,走一步算一步。谁让他先前过于理想主义,行事欠妥。但想改变多年形成的习惯,总得慢慢来。 天子终究年轻,凭一腔热血,无法驾驭满朝文武,更不要说一展抱负。 自己行事更要小心。 此事不同于抓捕勋贵外戚,稍有不慎,既会引来百官反弹。 在没有摸清线头之前,杨瓒只能将海外方物摆在最末,每讲三次农政,方提及一次。饶是如此,朱厚照的兴趣之浓,仍是显而易见。 “陛下,臣今日所讲,乃是鞑靼瓦剌及兀良哈三者之势。” 听到要讲北疆,朱厚照立刻精神百倍,端坐案后。 杨瓒肃然神情,由朵颜三卫的奏疏讲起。 “鞑靼可延汗欲同泰宁卫都督结亲,陛下可曾深思,其目的为何?” “拉拢,使其同朝廷生隙。” “陛下英明。”杨瓒道,“就此议事,朝堂诸公多有评议,臣与翰林院同侪亦有争论。终得一点,成与不成,都可令朝廷对朵颜三卫再生戒心……” 杨瓒侃侃而言,朱厚照聚精会神,中途联系日前所学兵法,颇有所得。 殿外,雨势仍大。 廊下的禁卫铠甲俱湿,仍是纹丝不动,彷如雕塑一般。 几名中官站在门旁,隐约能听到殿内传出的话声,多是半懂不懂,不知其意。唯有韦敏听得认真,袖着双手,偶尔蹙眉,偶尔舒展,半晌之后竟有些出神。 忽然,有红裙女官冒雨行来,在殿前稍停,被小黄门引到韦敏跟前。 “韦公公,陈公公那边传话,说是仁寿宫进了三辆小车。太皇太后有话,陛下讲习结束,别忙着回乾清宫,先去仁寿宫。” “有小车进了仁寿宫?” 韦敏眼珠子转转,立即会意。 “陛下正同杨侍读讲习,不好打扰。两位且先回去,等讲习结束,咱家立即禀报。” “也好。” 有外臣在,女官不好多留,福礼之后又急匆匆离开。 仁寿宫中,王太皇太后高居正位,张太后托病不在,吴太妃坐在下首。 十名少女分作两列,跪在殿中,皆是同样打扮。 桃红裙,淡绿的窄袖褙子,梳着三小髻,发鬓攒着两到三枚珠头钗,耳挂银珰,映着灯光,更显得蛾眉皓齿,冰肌雪肤。 自天子除服,仁寿宫和清宁宫就开始忙碌。 各府举送的美人陆续抵京,先由中官女官鉴审体肤。过初选者,再由画师绘成小像,录明籍贯,呈送宫中。 最先是北直隶,其次是金陵,再次是两淮江浙,最后是西南等地。 画像呈上之后,两宫几乎挑花眼,最后才选出百人,暂且安置在东安门外。每隔两日,召十人入宫,由两宫亲选。 画像再好,终有出入。无论王太皇太后还是吴太妃,都要亲眼看过才放心。若是中途出了岔子,出现汉晋时的事,不免贻笑大方,更对不起大行皇帝的嘱托。 “你瞧着怎么样?” “都是水灵灵的柔枝嫩叶,瞧着就喜欢。” 今日宣召十人,均得两宫看好。 张太后也选了几个,却是不合太皇太后之意。脾气上来,又不敢顶撞,干脆托病不出,连未来儿媳的面也不见。 吴太妃想劝,却不知该从何劝起,便也丢开不管。张太后不能自己想通,说破嘴皮子也没用。 第85节 少女们跪在地上,久久不见叫起,心中皆是忐忑。 有耐不住性子的,小心抬头,当即被殿中女官和中官记下。稳稳静静,始终不见改色的,同样被记下。 前者多会被落名,后者可进入终选。只要表现好,不登凤位,也可在天子后宫中有一席之地。 夏氏女跪在第三排,一头乌黑的发,柔滑似上好绸缎,年龄尚小,亦是楚腰蛴领,桃花娇娆。 吴太妃微侧身,向王太皇太后示意。 “娘娘觉得如何?” 王太皇太后仔细看了两眼,不禁皱眉道:“样子是好,只是还没及笄,小了些,怕是劝不住天子。” 翻过年,天子才虚岁十六,再选个更小的皇后,性子不定,万一长歪了,成个倚姣作媚的,宫里怕不得清净。 “小不要紧。”吴太妃道,“娘娘正可多看顾些。” 王太皇太后同样侧身,低声道:“你可真看好了?” “样子好,性子也沉稳,眉眼有几分英气。”吴太妃道,“我看着不错。” “恩。”王太皇太后斟酌片刻,道,“先把人记着,等都看过再细选。” “也好。” 两人商量间,又有两个少女禁不住抬头,结果自然是被女官记下。还有一个少女顶不住压力,当殿昏倒,被女官扶出去,自是断了进宫之路。 又过小半刻,余下的九名少女被叫起。 按照先时女官的教导,一一出列,道出籍贯何处,编入何户,年方几何,便退后不再多言。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端坐在上,没有多问。 待最后一个少女话落,吴太妃唤中官宫人捧来宫绸,每人赏一枚金钗,一盒香膏。 雨仍在下。 少女们走出仁寿宫,登上由中官牵引的小车,悄无声息的离开宫城。 晕倒的少女醒来,知晓进宫无望,靠在车壁愣愣的出神,车厢内更显得安静。 行至东安门,引车的换了人,少女们才敢将车窗推开一条缝。看着街景和窗外的雨水,回忆起在仁寿宫中所见,都有着压抑不住的惶恐和兴奋。 与此同时,一辆大车停在玄武门前,车上下来一名中年汉子,两名十七八岁的少年。 汉子谢过赶车的把式,交付过车资,取出仔细包裹的路引,排队等着进城。 “山娃,四郎家信里留的地址,你可记着?” “六叔放心,我都记着。”一个穿着短衫,浓眉大眼的少年道,“来时族长爷爷都给写好了,过了城门,寻人打听就是。” “那就好。”汉子道,“四郎考中探花,做了官,咱们一族都跟着扬眉吐气。你们可听好,进城后不许给四郎丢脸!” “六叔放心,来之前,族长爷爷都吩咐过,咱们不能忘。” 说话间,队伍行进速度加快。 叔侄三人向城门卫道明身份,取出路引。 一名锦衣卫百户巡视走过,听三人是涿鹿县出身,又是姓杨,不觉留意。 “来寻人?” “正是。” 中年汉子搓搓大手,有几分局促。 “族里儿郎考中进士,家里接到信,就来看看。” 锦衣卫最擅长套话,几句就打听清楚,这三人是杨瓒的亲戚,来京即为寻他。 “几位是杨侍读的族人?”百户笑道,“几位若要寻人,按照这上面的地址必要扑空。” 中年汉子吓了一跳,两个少年也面露惊慌。 “官爷,可是、可是我家四郎……” “莫要担忧,杨侍读并未出事。是我话说得不明白。”百户笑道,“杨侍读现居长安伯府,这个时辰,八成还在宫里为天子讲习。你们去了,自然寻不到。” 住在伯府?为天子讲习? 我的个天老爷! 三人都是瞪大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本官同杨侍读有几面之缘,既然遇上,几位不妨同本官来,免去寻人问路,多费几番周折。” 京师之地,人生地不熟,对方不像在骗人,到底是应不应? 中年汉子拿不定主意。 先时被唤作山娃的少年,拉了拉中年汉子的衣袖,道:“六叔,还没请教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对,对!敢问大人贵姓?” 紧张之下,汉子舌头打结,话说得有些结巴。 “本官姓钱,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 钱宁笑得和气,几句话打消三人的戒心,分出数名校尉力士继续巡逻,亲自为三人带路,前往东城长安伯府。 一行人离开不久,两辆披着雨布的骡车行至城门前。 “这个时候出城?” 城门卫查看路引,心生疑惑。 往北边,还是宁夏,是何缘故? 车夫解释不清,一辆骡车的车门推开,着青色儒衫的闫璟探出身,道:“在下乃今科进士,家父外放宁夏为官。日前来信,言重病不起,故开取路引,前往侍疾。” 话说得清楚明白,京城路引也做不得假。 城门卫放行,闫璟坐回车内,侧靠着车壁,开始闭目养神。 行出不久,车厢外传来老仆的声音:“老爷,既已出了城,可不忙着赶路。雨太大,先寻个地方躲躲?” “不能停。”闫璟睁开眼,道,“父亲病重,必须早日赶至宁夏。” “是。” 老仆应诺,扬起马鞭,不再多言。 第五十七章 顿悟的杨侍读 每逢杨瓒入值弘文馆,天子必要留膳。从天子升殿早朝,复弘文馆讲习至今,已成常例。 申时末,天色渐沉,雨势未见减小,反而势如倾盆,滴如车轴。 冰粒越来越多,伴着雨水砸在人身上,必会留下指甲盖大小的红印青痕。 往各宫送膳的中官没防备,撑起的雨布被冰粒砸破,行在前方的几人都是哎呦一声,差点跌了手中的食盒。 “都小心些!误了膳食,你我都要吃挂落!” 一名穿着葵花衫,捂着额头的中官扯住雨布,对跟在身后的束铃道:“这雨不小,一式片刻停不了。快点走,还能少受些罪。” 束铃齐齐点头,两人一排,合力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拉住雨布,半闭着眼,脚步加快,全由说话的中官引路。 酉时正,朱厚照离开思善门偏殿,移驾乾清宫暖阁。 杨瓒被留膳,自当跟随。 起驾之时,朱厚照本想为杨瓒准备肩舆,被后者坚辞拒绝。 “陛下隆恩,臣铭感肺腑。然律法有规,臣实难从命。” 见朱厚照有意坚持,杨瓒干脆官袍一撩,直接跪在雨地上。 “陛下,万万不可!” “杨侍读快起来!朕不令备舆便是。” 朱厚照无法,只得令中官撑起雨布,紧跟在杨瓒身侧,为他挡雨。 谢过圣恩,杨瓒站起身,嘴唇隐隐发抖,手脚冰凉。自膝盖向下,恍如失去知觉。被一名中官扶住,方才站稳。 不是他矫情,自己找罪受。实是法有明令,文臣武将,哪怕是一品大员,都没有在宫里乘轿的资格。 本就脑门刻字,成了一块明晃晃的靶子,还不知谨慎,是想被扎穿不成? “杨侍读小心!” 谷大用和张永亲自为杨瓒撑起雨布,期间,更用背部挡住袭来的冰粒。即便是出于皇命,也让杨瓒有几分感动。 “多谢两位公公。” “咱家应当的,当不起杨侍读一声谢。” 乌云聚拢,缝隙间不透半点光亮。 雨大风急,三人顾不得说话,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忽然,向在肩舆旁的中官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正要起身,忽感地面震动,扛着肩舆的中官同时脚下不稳,一人忽然叫道:“地动!” 声音出口,众人皆是悚然变色。 一名中官当即掀起油绢和轿衣,道:“陛下,此番恐是地动。未知强弱,也不知有多久。为保万全,请陛下暂且离舆。” 正统到弘治年间,京师屡有地动。 凡是年纪大些的中官宫人,都曾亲身经历过,自然晓得该如何应对。但自己躲灾和护卫天子避险,完全是两码事。 故此,张永谷大用之外,都有些不知所措,神情间难掩惶然。 寻到宫道最空旷处,数名中官取下肩舆上的油绢,以人为杆,撑起四方状的筒帐,请朱厚照移至油绢下。另有数人肩挨着肩,再撑起一层油布,挡住四面卷来的冰雹和雨水。 “杨先生快来!” 衣袍被雨水打湿,朱厚照冷得牙齿打颤,仍不忘杨瓒。 暴雨倾盆,地面晃动。 第86节 油绢之下,硬生生被中官隔出另一片天地。 杨瓒拧干衣袍,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暗道:不怪天子多信任宦官。比起朝堂上的文武,的确是陪在天子身边的这些人更显忠心。 “韦伴伴。” “奴婢在。” “你观如何?” “回陛下,奴婢瞧着,确是地龙返身,不像在皇城之内,更像是京城外动了。” “果真?” “陛下,奴婢只是猜测。”韦敏小心回道,“要是伺候先帝的宁大伴,八成能有个准话。” 朱厚照点点头,尽量站稳些,没有再问。 杨瓒擦干雨水,再次刷新对中官的认识。 震动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众人所在之地,再感觉不到半点震感。 张永等仍十分小心,不敢抬起肩舆,只能委屈朱厚照步行,从思善门走回乾清宫。 刚过乾清门,朱厚照忽然打了个喷嚏。 张永几个脸色大变。 “陛下!” “朕无事。”朱厚照揉揉鼻子,“就是鼻子有些痒……阿嚏!” 话没说完,又是一连串的喷嚏。 在场中官都吓坏了,不敢再让朱厚照走路,干脆两人抱腿,两人撑背,余下在周围护着,抬起朱厚照就跑。 不只杨瓒,同行的禁军也有片刻傻眼。 这是什么情况? 不待想明,又见谷大用冒雨飞奔而过,袍角塞到腰间,冠帽歪在一侧,完全不顾形象。 “谷公公?” “咱家去请御医!” 声音入耳,早不见谷大用的背影。 静默两秒,杨瓒咋舌。 这速度,这爆发力,放到后世,绝对百米飞人。 回到乾清宫,朱厚照立即被中官伺候着换衣脱靴。 “杨先生也……阿嚏!换上干……阿嚏!” 朱厚照坐在榻上,喷嚏一个接着一个,脸有些发红,精神尚好。 见状,杨瓒禁不住有些担心。 看样子,是真着凉了。 很快,外殿传来人声,不是御医,而是仁寿宫和清宁宫遣来女官,询问天子可安。 “天子……” 丘聚和高凤翔守在殿门前,湿透的圆领衫都没换,发梢和袖口都在滴水。 “陛下移驾时,恰好地动。”丘聚道,“太皇太后的话,韦敏已告诉咱家。请两位回去禀报,乾清宫这边刚遣人请御医,陛下此时不便移驾。” “什么?” 两名女官吃了一惊。隔着殿门,听到内殿传出的喷嚏声,脸色都有些发白。 “御医可来了?” “就这一两刻。”丘聚估算一下时间,看到有中官从内殿走出,手里捧着湿透的龙袍,道,“两位随咱家来 。” 殿中,朱厚照围着被子,坐在榻上喝着姜汤,仍是喷嚏不断,脸色越来越红。 杨瓒坐在下首,正讲北疆趣事,间或劝他多喝两口。 见殿中坐着个青袍文官,女官虽有几分奇怪,却牢记宫规,没有多看一眼。 “奴婢拜见陛下!” “起来……阿嚏!” 话没说完,朱厚照又开始打喷嚏。 这时,外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未闻中官通报,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 “照儿!” 穿着深青褙子,绿缘罗裙的张太后快步走进殿中。 不看他人,张太后径直冲到榻边,见到朱厚照的样子,顿时大怒,喝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中官和宫人俱不敢应声,齐齐跪倒在地。 张太后犹不解恨,指着张永,怒道:“哀家还以为你是个好的!先帝隆恩,许你伺候照儿,你就是这么伺候的?竟让天子淋雨受凉,安的是什么心?!” 见张太后是真怒,张永不禁额头冒汗,磕头道:“娘娘,奴婢该死!” “此等惫懒奸猾的奴婢,留之何用!给哀家拖下去!” 朱厚照皱眉,开口道:“母后,事发仓促,张伴伴何罪?朕不过淋了些雨,不是什么大事。当年太宗皇帝纵马草原,冒雨雪夜袭北元王帐,朕身为太宗皇帝血脉,岂会这般羸弱。” 无奈,张太后压根不听,仍叫着将张永拖下去。 “母后!” 亲娘在气头上,又是为了自己,朱厚照见说不通,只得令人先将张永带下去,安抚下张太后再说。 怎料,饶是顺了意,张太后仍不解气,在殿内扫视一周,目光倏地定在杨瓒身上。 后者顿感不妙。 太后进殿时,杨瓒便预感不好。奈何宫人堵在门口,偷溜根本是奢望。何况,天子太后之前,一声不出抬脚就走,严重点说,可是大不敬。 “你……”张太后蹙眉,因没见过杨瓒,并不晓得他是哪一个。 “臣翰林院侍读杨瓒,见过太后。” “是你?!” 听到杨瓒的名字,猛然想起弘治帝大行前的种种,回忆起早前侯府递送的消息,张太后不禁产生联想,怒火更炽。 “就是你在先帝面前进谗,害了哀家的两个弟弟?!” 杨瓒傻眼。 这是哪跟哪?他何时向天子进谗了? 寿宁侯和建昌侯嚣张跋扈,多行不义,被天子所恶,同他有什么关系? 外臣同太后当面,已不合规矩。再和太后争辩,是嫌被弹劾的不够多,鼓舞六科给事中再接再厉,继续上言不成? 杨瓒不能开口,不代表朱厚照会保持沉默。 以为母后担心自己,本有几分心软。哪料想,几句话不到,又提起两个舅舅。 “母后,”朱厚照放下姜汤,沉声道,“寿宁侯和建昌侯守泰陵,是父皇之意,更是臣子孝心!母后三番两次提起,是对父皇旨意不满?” “照儿!” 朱厚照的神情愈发严厉。 “若是无事,母后便回清宁宫吧。父皇有遗命,母后当在太皇太后和太妃跟前尽孝,无事便少出清宁宫。朕身体不适,不送母后了。” “照儿,你……” “高伴伴,送太后回清宁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妃回话,朕偶感不适,并无大碍。明日便到仁寿宫请安。” “奴婢遵命。” 高凤翔躬身应诺,张太后气得脸色铁青。想继续同朱厚照说话,儿子压根不看她。只能狠狠的剜了杨瓒一眼,转身离开。 杨瓒顿感冤枉。 满殿之中,大概只有张太后不明白,天子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不明白不说,更要迁怒他人。这个倒霉的,偏巧还是自己! 难不成,之前觉得脖子凉,非是内阁之故,实是应在这里? 张太后离开不久,太医院的院正和院判接连赶到。 地动之后,乾清宫便急召御医,消息自然瞒不住。见到一身狼狈的谷大用,太医院上下都是紧张到极点。 在见到朱厚照,诊脉之后,院正和院判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 “陛下偶染微恙,并无大碍。” 喝两副药,少四处走动,最好捂出一身热汗,很快就能大好。 不过,在朱厚照面前自然不能这么说。一番引经据典,云山雾绕,不只朱厚照听得不明不白,杨瓒都些头晕。 院正不只开出药方,还留下膳食单子。 “油腻不可用,过甜不可用,每餐需适量。” 总之,病好之前,不可大鱼大肉,更不能敞开肚量,必须清粥小菜! 朱厚照一边打喷嚏,一边皱紧五官。 生病不怕,不过多喝几副苦药。 不让吃饱,还让不让人活? 有院正之命,中官“拼命”送到乾清宫的膳食,自然不能用。 天子需休养,杨瓒没有留膳,同院正院判一起离宫。 因弘治帝药不对症,太医院接连换了两个院判,三四名御医。 杨瓒同锦衣卫一并查案,在朝中已不是秘密。 第87节 院正面上淡淡,和杨瓒并无话说。两名替补缺位的院判颇为亲切,一路之上,和杨瓒寒暄不断。出宫之后,不忘叮嘱杨瓒注意天凉,多用些热汤。 “多谢。” 杨瓒拱手同三人告辞,独自行往城东。 彼时,雨仍未停,夹杂的冰粒滚落一地,不小心踩到,定会摔得不轻。 擎着雨帽,看着满地的冰粒,杨瓒不禁有些发愁。 这可如何是好? 正心焦时,一辆马车从对面行来,车前挂着两盏琉璃灯,闪动橘色火光,格外的醒目。 “马长史?” 见到驾车之人,杨瓒颇有些吃惊。 “杨侍读快上车!” 冰雹稀稀落落,雨水打在身上依旧难受。未及多谢,杨瓒撑着羽帽,小跑到车厢后。 车厢门打开,看到里面坐着的人,惊讶道:“顾千户?” 意外的,顾卿未着千户服,而是穿着白泽补服,腰束玉带,金缘纱帽放在一旁,鸦青的长发只以玉簪挽起,几缕散落在肩上,端得是鬓若刀裁,目朗眉清。 “千户为何在此?” 话出口,杨瓒就晓得不对。然出言如泼水,想收回,已是来不及了。 “家父寿宴。” 顾卿侧头,眼尾晕上淡红,唇角带笑,不似往日端正严肃。单膝支起,修长的手指敲在膝头,竟有几分名士的狂态。 飘如游云,桃浓李艳。 矛盾到极致,却又奇异的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杨瓒坐进车厢,目光不自觉定住。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响,才倏然回神。 咳嗽一声,转过头,尴尬两秒,又不自觉的移动视线。 几次三番,对上顾卿弯起的双眸,心头忽然一动,也忍不住笑了。 “杨侍读为何笑?” “顾千户又是为何?” “在下未笑。” “那下官也没有。” 顾卿脸上的笑意更深,甚至融入眼底。 “在下不胜酒力。” 靠向车壁,顾卿微仰起下巴,闭上双眼。 “千户醉了?” “并未。” 杨瓒正思量如何接话,车厢忽然一阵颠簸,本该在对面的顾卿,倏尔倾身,单手撑在杨瓒颈旁,呼吸擦过耳垂,睫毛轻颤,然后……滑倒在杨瓒身侧。 足足五秒,杨瓒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差点魂飞天外。 回神之后,看向枕在自己腿上,不知真睡假睡的顾千户,仍有些搞不清状况。 推开?还是不推开? 犹豫片刻,终于x心占据上风,理智被大力甩飞。 美人当前,便宜送上门,不占白不占。 杨瓒微动了动,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调整呼吸,熟悉的沉香沁入鼻端,不自觉的闭上双眼。 顾卿微侧头,掀起长睫,眸光轻闪,一抹微芒流逝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哒哒的马蹄声消失。 马车停在长安伯府前,马长史跃下车辕,上前叩响门环。随行的护卫拉紧缰绳,翻身下马。 听到门轴的吱嘎声,杨瓒正想叫醒顾卿,未料腿上一轻,顾千户已自行起身,目光明亮,哪有半点酒醉的样子。 杨瓒眨眼,再眨眼。 意外的,没有耳根发热。 “千户睡得可好?” “好。”顾卿弯腰,推开一扇车门,侧首笑道:“多谢杨侍读。” 话落,跃下马车,行动之间,袍角翻飞,腰间金牌玉环轻撞,风流恣意尽显。 杨瓒沉默。 占便宜? 捏捏额角,抹两把脸,杨侍读不得不承认,和古人玩心眼,果真还是太嫩。 府门开启,马车径直驶入。 顾卿没有进府,接过校尉递上的缰绳,跃身上马。 见杨瓒面现疑惑,马长史上前道:“伯爷还要去北镇抚司。北边有消息,鞑靼退兵时出了些事。” “鞑靼退兵了?” 杨瓒惊讶,此事并未闻于朝堂,连兵部都没得知消息。 “是万全右卫镇抚使密报。”马长史道。 “事情牵涉朵颜三卫和宣府大同的羁縻卫所,恐怕朝中也有干系。” “镇守太监身边的番子死的死伤的伤,多不顶用。只得借锦衣卫的快马,先一步报送京城。免得京中有人得到消息,先一步毁灭证据。” “牵涉朝中?” 杨瓒还想再问,马长史却摇摇头,不肯再说。 行过前厅和中厅,杨瓒本想直接回客厢,却被马长史拦住,将他引到后堂。 “方才来不及说,北镇抚司百户钱宁送来三人,言是杨侍读的族人,从涿鹿县前来,现正安置在后堂。” 族中来人? 谢过马长史,杨瓒独自行到廊下,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终推开半掩的房门。 第五十八章 祸端 滂沱大雨下个不停,灯光摇曳,杨瓒立在堂中,深深揖礼。 “见过六叔。” 中年汉子同杨瓒不是一支,论血脉,已出了五服。因长居里中,彼此常常走动,倒也十分亲近。 按照辈份,杨瓒当称一声“族叔”。 “四郎!” 中年汉子扶起杨瓒,搓着一双蒲扇大手,满脸激动,眼圈有些发红。 “这些时日,可算是见着了!这是山娃和岗娃,这次和我一起进京,长长见识。” 杨山和杨岗一同起身见礼。 他们祖上是杨氏旁枝,比杨庆的血脉更远,同杨瓒并不熟悉。因读过两年书,能识文断字,族长做主,杨庆进京时便带上两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杨瓒搜寻记忆,发现对这两人十分陌生。 “四郎不识得他们?”杨庆道。 杨瓒点头。 “四郎没进学时,还和他们一起放过爆竹。”杨庆笑道,“后来四郎进了儒学,他们又住得远,平日里少走动,有四五年没见,现下才瞧着面生。” 听过杨庆的话,杨瓒再仔细打量,对两人仍是没有半点印象,只得轻笑,暂时丢开。 四人坐下后,杨瓒亲自执壶,为三人添上温茶。 杨庆同杨瓒熟悉,又是长辈,还算随意。杨山和杨岗则十分拘谨,说话时磕磕巴巴,满脸通红,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摆。 听族人说,四郎是文曲星下凡。只没想过,会长得这么好,比画里的人还好。 见状,杨瓒下意识想摸摸脑袋,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变了模样,或是突然长了角,否则,怎么会将对方“吓”成这个样子。 “没出息!”杨庆知晓根由,用力拍了两个少年的后背,道,“来之前都说什么来着?拍着胸脯,头都快点掉。到了四郎跟前支支吾吾,胆子哪去了?” “六叔……”杨岗脸色更红。 杨山用力捏一把大腿,勉强镇定下来,道:“六叔,不是我们怂,实是许久没见,没想过四郎会是这个样,就、就……那个……”还是怂了。 这个样? 什么样? 杨瓒挑眉。 “会不会说话?”杨庆瞪眼,又要挥巴掌。 杨瓒连忙拦下。 这里可是长安伯府,从长史到门房,十个里有九个是行伍出身,连厨下火夫和柴夫都能耍两下大刀。哪怕再小声,堂内四人在做些什么,怕都是一清二楚。 “六叔,先喝杯茶。” 拦住杨庆,杨瓒暗舒口气,对杨山和杨岗笑道:“从涿鹿过来,一路上可安稳?” “安稳。”杨土道,“就是赶车的把式不好说话。” “对!”杨岗接道,“硬说六叔比他赶的骡子都壮,非要多收五个钱。” “咳!” 第88节 杨庆咳嗽一声,险些呛到喉咙。 这什么话,都在四郎跟前说! 杨瓒态度温和,捡着不紧要的事,闲叙两句。 说话间,杨山和杨岗渐渐消去紧张,话匣子打开,将一路上的见闻,乃至遇到钱宁的过程,一股脑倒了出来。 “四郎,那个钱百户人可真好,又和气。” “对,不是钱百户,咱们还不晓得四郎住在这。” “不是长住,只是暂居。” 想到留在长安伯府的缘由,杨瓒缓缓收起笑容,看得杨山和杨岗都是一愣。 “四郎?”可是他们说错了话? “前些时日,京城起了大火。”杨瓒道,“置办下的宅子毁在火中。” “人无事就好。” 杨庆叹息一声,道:“听祖辈说,成化年间,族中也遭过大火,房子烧了,心疼也有限。几个能读书的后生都伤得不轻,断了前程不说,后半辈子都得躺在榻上。” “火烧了整夜,毁掉半座祠堂。有老人证言,看到有人纵火。捕快循着线索查到闫家,偏偏找不到证据,还被闫家反咬一口……遭雷劈的闫家!” 说到这里,杨庆一拳砸在桌上,整张圆桌都颤了两颤。 “亏得老天有眼,让他们遭了报应!” 稳住茶盏,杨瓒不得不感叹,自己这位族叔,力气不是一般的大。 按照古人的话:真猛士也! “四郎在京城,没见到闫家的情形,见了必要拍手称快!”杨山道。 “对!” 杨岗接过话头,继续道:“仗着有族人在京城做官,闫家在涿鹿没少糟践人。不只咱们族里,还有几家都遭过闫家的祸害,一家被逼得成了乞丐,两家的闺女被害得跳河。” “家里人上告,都被县衙的刘典史暗中瞒下,没能治罪。闫家人充军时,都被揭出了出来!” “那一桩桩一件件,足够闫家再死上十回!” 杨瓒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听着。 杨山和杨岗说话时的样子,让他想起杨土。 “四郎,土娃在哪?先前你不在,我没敢问。”杨庆突然道,“这回来,他娘特意做了两双鞋,托我一并带来。” “六叔,”杨瓒顿了顿,喉咙发干,艰难道,“杨土……不在了。” “不在?”杨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奇怪道,“去哪了?为何不在四郎身边?这娃也不省心。族长早说,该让个年长的跟在四郎身边,十二三的娃子,能顶什么事……” “六叔。”打断杨庆的话,杨瓒道,“那场大火,杨土,没了。” 不到十个字,杨瓒说得无比费力。 终于理解话中含义,杨庆当即愣住,刚从包袱里取出的布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没了?” 杨瓒用力咬着腮帮,点点头。 杨庆没说话,好半晌,才滑下圆凳,蹲在地上,捡起布鞋,发出一声哀叹。 “这、这让我怎么和他爹娘说啊!” “六叔,杨土是为了救我,才没能出来,都是我的过错。” “四郎别胡说!”杨庆抬起头,揉揉眼眶,“要怪也是老天无情!可查出是怎么起的火?” 杨瓒摇头,想起锦衣卫查明的消息,压在心底的痛楚又将上涌。只得用力握拳,死死咬住嘴唇。 还不是时候。 杨土的仇,终究要报。但不能告诉六叔,至少现在不能。 乍闻杨土的死讯,堂内轻松的气氛一扫而空。 杨山和杨岗又成了锯嘴葫芦,杨庆蹲在地上好一会,才搓搓脸,重新站起身,坐回桌旁。 庄户人心思淳朴。 名为杨瓒的书童,实际上,杨土多被当做族里后生看。猛然听到人没了,杨庆很是难受。 “人葬在哪?” “在城西郊外。”杨瓒道,“我本想着,等回乡省亲时,将他一起带回去。没想到,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直拖到现在。” 将包袱放到一边,杨庆叹息一声,道:“四郎几次送回书信,族里都晓得你有难处。不提在朝廷当官,就是到店铺做个伙计,也得小心再小心。再者说,不是四郎考中进士,族里的冤情也不会昭雪。” “六叔,我有今日,都是仰赖族中。” “四郎性子仁厚,族里都晓得。”杨庆的语调终于有了几分轻松,“四郎还不晓得,报喜的差官到了涿鹿,县衙里的二尹亲自到里中道贺。” “县衙二尹?” “可不是。大令忙着审案,脱不开身,也派人送来贺仪。” 想起当时的情形,杨庆和杨山兄弟都是与有荣焉。 虽在孝中,且族长不许没有张扬,但族人的喜意却是遮掩不住。里中老人都同意,在杨氏祠堂前为立一座功名坊,世代传续,激励后代子孙。 “功名坊?” 杨瓒吃惊不小,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已报知县中,族里出钱出人丁,地基打好,这月就能造好。” “这……合适吗?” 对于牌坊,杨瓒的了解不多,仅止于表彰忠义节孝。他从来不晓得,考中进士也能立牌坊。 “四郎考中探花,别说涿鹿,宣府都是凤毛麟角。”杨庆说着,又搓了搓手,“话是二尹说的。当时,里中老人都在。若是不合适,老人也不会提,二尹当场就会否了。” “已经开始动工?” 杨瓒仍是担心,总觉得这事有些突然,心里不踏实。 “为何信中未说?” “是族长的意思。先瞒着四郎,等建好了,再给四郎准信。”杨庆道,“四郎不必担忧,族长特地让人打听过,造在祠堂前不犯忌讳。前朝,临县有个二甲传胪,就在祠堂前立过功名坊。” 杨瓒点点头,又听杨庆道:“另有一件事,族长和三叔都惦记着,让我问问四郎。” “何事?” “四郎的亲事。” “亲事?”杨瓒猛的蹙眉,“可是先时来过京城的商家?” “当然不是。”杨庆连连摇头,“那家的闺女不好。为这事臊脸,十叔一家出门都抬不起头。” 杨瓒不解。 “可是出了变故?” “岂止!”杨庆道,“当初分明说好,先不过礼,也不声张,等着除服再商议。四郎可都晓得?” 杨瓒点点头。 当初,天子诏令各地,举送美人入京。 这门亲多是权宜之计。他本以为风头过去,事情就能了结,莫非这里面还有缘故? “这是口头约定,族里知道的不多,我也是事情闹起来,才听族长说起。” 杨庆脸色变得难看,又是一捶桌子。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同意!那商人看着不错,谁知心却是黑的!更有个省事的婆娘!那闺女也是面上一套,背地里一行,别说给四郎做妾,端茶倒水都要脏地!” “六叔,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杨庆道,“事情说定后,那商人是不是来京城见过四郎?” “的确到过福来楼。”杨瓒道,“留下两只箱子,言为表礼,并未照面。” “那就对了!”杨庆怒道,“商人在外边走货,家里的婆娘不知怎么得到消息,逢人便说,四郎定下家中闺女,明年就要八抬大轿娶进门,做诰命。还说家里男人给四郎送了两箱金银,四郎在京城花用的都是妻家的钱财!” 杨瓒瞪大双眼,一时之间,竟忘记如何接话。 世上竟有这样人? “十婶见过那闺女,说模样不错,性格也好,结果却是看走了眼!” 显然是想到什么,杨庆咬牙,黑红的脸膛涌上一层厌恶。 “黑灯瞎火,被人撞见和外八道的表哥在后院鬼祟。要是知道羞耻,就该悄无声息退了亲,也好保住脸面。偏做了不承认,还要哭天抹泪,说什么杨氏嫌弃商户,要毁亲另结官家,设套陷害!” “都是黑了心的,自己做下腌臜事,还要带累四郎的名声!” “就是!”杨岗道,“十爷爷当时就摔了拐杖,十奶奶领着几个婶子找上门,抓着那母女要里正做主。” “里中的老人都是见证,不是那家的当家男人在外,必是要浸猪笼!” 事发之时,杨氏族里炸了锅。 说和此事的杨材一家,因和商户有亲,被全族人戳脊梁骨。 “后来怎么样?” “后来?怕事情闹大,碍到四郎名声,族长做主,暂且把人交给里长,关押在土地庙。谁承想,守夜的没看住,让那两人跑了。那家的婆娘非说是族里害命,撒泼要告上县衙。” “告了没有?” “没有。”杨庆道,“里中都晓得怎么回事。等那家的男人回来,族里老人就要开祠堂,把他们一家都划出去。” 古人重名声,尤其是长久扎根一地,族人血脉相连,一家传出坏名声,闹不好就要连累全族。 先时,行商家同杨氏结亲,知道的人并不多。 经过行商婆娘长舌,消息传遍十里八乡。有说行商好眼力,定下好女婿,也有说好好的闺女送人做妾,爹娘实在狠心。 众说纷纭,羡慕的仍占多数。 没能想到,几月不到,就出了这样的事。 第89节 “三哥心善,我却瞧着那一家都是黑心!”杨庆恨声道,“既然有什么表兄,定亲便是,何必攀扯四郎!” 捏了捏额心,杨瓒顿感头疼。回想前番种种,愈发觉得自己大意,甚至有些孟浪。 这事当真是一团乱麻,稍有不慎,不掉进泥潭也会泼上一身脏水。 杨庆有句话说得很对,既然有那个表兄,何必扯上旁人。 看似权宜之计,不碍什么。 结果呢? 如有科道御史得知此事,必会奏上一本。九成可能,不会为他说话。红口白牙,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福生于微,祸生于忽。 身在朝堂,行走官场,忘记这个道理,早晚有一天要栽跟头。 此事尚能解决,杨庆口中的“亲事”,实是更费脑筋。 斟酌片刻,杨瓒决定先拖一拖,遂道:“六叔刚抵京城,旅途疲劳,先用饭歇息,有话可明日再说。” 杨庆一路提着心,确实有些疲惫。 杨山杨岗精神倒好,但在伯府内,左右都不自在,为免给杨瓒惹麻烦,自然是杨瓒怎么说,便怎么做。 少顷,有伯府家人送来膳食。 考虑到杨庆三人的身板,厨下多添了两道荤菜,大桶米饭。 四人围坐桌前,举筷之后,杨瓒发现,朱厚照的饭量虽大,比起杨山和杨岗,仍算不得什么。 两刻不到,杨山和杨岗已“吞”下三碗米饭,看样子,半饱不到。 咽下口中饭粒,杨瓒默默在心中垂泪。 果然,吃得多才是王道。 想要七尺壮汉,少则五碗,多则八碗,溜溜缝,能再添半碗。以他不到两碗的饭量,当真只能望海拔而兴叹。 翌日,杨瓒早起上朝,杨庆三人无事可做,也不敢随意出房门,枯坐客房,浑身都不对劲。 直到伯府长史出现,将三人带到二厅和后堂间的校场,才有了精神。 场中,几名家丁正在练习拳脚,舞动枪矛。拳风袭来,枪杆扫过,皆是虎虎生风。 两名赤着胸膛的壮汉,替换抡起拴着铁链的大石。石头飞起落地,总能溅起一片尘土。 马长史笑着道:“府里家丁都是边军出身,和鞑子刀枪拼过。这两位小兄弟身板不错,要不要学两手?” 听到马长史之言,杨庆还好,杨山和杨岗已是双眼发亮。 “六叔,让我们试试,成吗?” 杨庆没马上答应,转向马长史,道:“不好劳烦。” “不劳烦。”马长史仍是笑,低声道,“杨侍读身在朝中,身边总要有信得过之人。谁还能比得过同族?” 提起杨瓒,杨庆的犹豫立即消失无踪。 杨土没了,四郎身边总要有人。他不成,杨山杨岗倒可留下。 见三人下场,马长史松了口气。 伯爷人在诏狱,命令却来得极快。 为了完成命令,挑挑拣拣,把府里身手最好的都弄来校场,为此,还损失两坛好酒,他容易吗! 早朝之上,杨瓒亦不轻松。 昨日地动,几日内必有州府上报,请求赈灾,户部和光禄寺又要哭穷。 五日后京卫操演,英国公张懋和兵部尚书刘大夏奉敕简阅,天子亲临,锦衣卫和羽林卫已在演武场层层把守,严阵以待。 这个时候,宣府兵情送到,鞑靼退兵。 论理,这是好事。 但满朝文武,没有一人面露喜色,反都是忧心忡忡。 “虏遣五骑至营前,取麻带及麻布冠示于边军,言朵颜卫有指挥投奔,自为谍者,买通京城官员,打探情报,告国有大丧。” “虏狂妄,言我关禁如同虚设。今日暂离,他日必麾军直取京城!” 军情读完,除朱厚照阵阵咳嗽,奉天殿一片死寂,再无人出声。 第五十九章 快刀斩乱麻 通敌之罪,非同小可。 仅是朵颜三卫和羁縻卫所,朝中文武尚不会如此沉默。然鞑靼退兵之前,放言京城有官员为传递消息,自是无人敢做出头椽子,当先开口。 鞑靼挑拨? 可能性的确不小。 但只凭猜测,并无十分把握。万一真有其事,放过通敌之人,自己便是国之罪人,必为世人唾弃! 群臣拿不定主意,奉天殿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朱厚照咳嗽一阵,又打起喷嚏。 身边伺候的中官递水送药,袖子里竟藏着油布包裹的糕点。 离得远,自然看不见。 内阁三位相公和英国公皆在御阶之下,很快发现到异状。虽看不见天子嘴边的点心渣,但中官递药的次数,貌似频繁了些? 天子带病上朝,勤政如此,当可大赞。 朝堂用药,亦无不可。但当着文武群臣,连吃五六块豆糕,是否有些说不过去? 心中带着怀疑,刘健几人目光灼灼。 天子不会是在装病吧? 被几位大佬盯着,朱厚照咳嗽得更加厉害。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众人大惊,阁臣和英国公顾不得怀疑,忙道:“陛下!快唤御医!” 朱厚照一边咳嗽,一边摆摆手,道:“朕无事,卿无需担忧,咳咳!” 张永当即上前,高声道:“退朝!” 两班文武齐身下拜,忧心天子龙体之余,难免有一丝庆幸,边情来得突然,不好应对。拖延几日,方可与同侪商议。 群臣行过金水桥,杨瓒落在队伍之后。 见到前方的王忠和拔升兵科给事中的严嵩,正要加快脚步,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杨侍读,且慢行一步。” 回过身,见是天子身边的中官,曾至长安伯府颁旨的丘聚,杨瓒颔首。 “丘公公。” “杨侍读,陛下宣召,乾清宫觐见。” 此时觐见? 杨瓒皱眉。 “龙体未愈,陛下当休养才是。” “咱家一个奴婢,不敢妄猜天子之意。”丘聚拢着衣袖,笑道,“杨侍读,随咱家来吧。” 杨瓒还能说什么? 只能折返。 实事求是,他也忧心朱厚照的病况。见上一面,应可放心。 丘聚面上带笑,嘴巴却严。一路之上,无论杨瓒怎么问,始终不漏一丝口风。 行至乾清宫,恰遇顾卿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三人迎面,杨瓒当先拱手。 “牟指挥,顾千户。” 牟斌回礼,表情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杨侍读有礼。” 顾卿侧身半步,目不斜视,赛雪欺霜,同“酒醉”之时判若两人。唯擦肩而过时,眼波流转,嘴角轻勾,笑痕一闪而逝,快得来不及捕捉。直让杨瓒以为眼花,产生错觉。 杨瓒摇摇头,收敛心思。 人在宫中,当谨言慎行,实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当下拉直官服,端正官帽,立在东暖阁前,静等中官通禀。 不到五息,暖阁门开启,谷大用迎上前来。 “杨侍读,陛下宣。” 再拉一下腰带,杨瓒迈步走进暖阁。没在御案前发现朱厚照,视线一扫,发现天子坐在台阶前,抱着一碟点心吃得正欢。 这是什么情况? “杨先生来了?” 听到声响,朱厚照抬起头,一边腮帮鼓着,哪里有半点病容。 “臣拜见陛下。” 杨瓒牙疼。 十二万分确定,天子早已病愈。朝堂上的表现,绝对都是装的。 装什么不好,偏要装病! 对朱厚照的“熊”,杨探花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第90节 “杨先生快起来。” 抹抹嘴,朱厚照放下空碟。 张永立刻又送上一碟,小心道:“陛下,这个时辰,奴婢当去内局。” “去吧,谷伴伴和丘伴伴伺候就成。” “奴婢遵旨。” “等等。” 张永停住,微垂着头,等朱厚照吩咐。 “煎好的药,朕不用,也别倒掉。记入太医院历簿之后,着人送去北镇抚司,让牟斌找民间大夫验一验药性。” “奴婢遵旨。” 殿门开启,重又合拢。 朱厚照依旧席地而坐,一块接着一块,吃空两碟点心。 杨瓒心中微动,道:“陛下,可是煎汤有不妥?” “朕只是怀疑。”朱厚照摇摇头,饮下半盏温水,道,“父皇的脉案和用药的历簿少了一册。锦衣卫查过一遍,没查到去向。东厂再查,仍是一样。朕怀疑,诏狱里的院判和御医都是幌子,真正动手脚之人,仍在太医院。生药库最为可疑。” “陛下装病,亦是为此?” 朱厚照咧嘴一笑,又咽下一块点心。 “还是杨先生知朕。” 他宁可不知道! 事情被内阁得悉,他就是天子同谋! 三位阁老不会对天子如何,捏扁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轻而易举。 “陛下,要查太医院,或可另寻办法。”自己装病,到底怎么想出来的? “朕也是没办法。” 放下碟子,朱厚照向后一靠,好心情消去五分。 “陛下……” “朕装病,不单为这事。” 朱厚照左右看看,谷大用和丘聚知机,立刻退到殿门旁,留天子同杨侍读说话。 “陛下另有忧心之事?” 朱厚照有些犹豫,小声道:“朕是不想去仁寿宫。” “为何?” 杨瓒顿感奇怪。 朱厚照一向孝顺,弘治帝去后,按时至仁寿宫和清宁宫问安,风雨不落。 突然口出此言,是何缘故?莫非天子身边又出现“小人”? 一念至此,杨瓒下意识摸向怀中金尺,看得谷大用和丘聚都缩了缩脖子。 “朕、朕不想成婚。” 不想成婚? 杨瓒挑眉,这和去仁寿宫又有什么关系? 见杨瓒不明白,朱厚照抓抓耳朵,不再藏着掖着,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美人进宫,太皇太后传话,请他去仁寿宫“观美”等事,一口气说了出来。 “朕知父皇旨意,也知两宫忧心。”朱厚照继续抓耳朵,“可朕就是不想成婚!” 杨侍读表示理解。 朱厚照虚岁十五,候选的美人至多及笄。 这样的小夫妻,哪怕是一国帝后,都像是在“过家家”,而不是正经搭伙过日子。 “朕想专心国事,想马踏草原,恢复先祖荣光!朕不想成亲,朕……” 朱厚照的脸色越来越红,双拳紧握,好似有话憋在心里,想说又说不出来。 “陛下不想成婚,臣理解。” 这下子,惊讶的变成朱厚照。 “杨先生?” 杨瓒叹息一声,走到朱厚照身边,同样盘膝坐到地上。 “臣也不想成亲。” “杨先生还没成亲?”朱厚照更显惊讶,“朕听说,杨先生已定下一妾。” 杨瓒满头黑线。 不用猜,锦衣卫! “陛下,此事内有缘故,臣也正发愁。” “为何?” 抛开自身烦恼,朱厚照兴致勃勃,看起杨瓒热闹。 “这个嘛,”杨瓒笑笑,道,“事情还要从几月前说起……” 朝中文武见此情形,必会以为杨瓒疯了。 如此“丑事”,哪怕错不在自身,也当尽量遮掩,没有在天子面前实言的道理。 偏杨瓒反其道而行,不但说了,更是巨细靡遗,连行商送给他的两口箱子都没落下,凡箱内之物,件件道出,没漏半件。 “臣本以为,不过一件寻常事。哪里料到,会生出这番波折。” “杨先生未想纳妾?” “从未。” “假意定下,实是帮女子躲避举送?” “正是。” 朱厚照忽然沉下脸,喝道:“大胆!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 杨瓒起身,肃然道:“臣有过,请陛下降罪!” 朱厚照沉着脸,迟迟没有出声。 谷大用和丘聚额头冒汗。 唯有杨瓒,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不动声色。 “哈哈……” 片刻,朱厚照忽然捶着大腿,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如冰面破开,乍然打破沉凝的气氛。 “陛下?” “杨先生果然是性情中人。” 杨瓒:“……” “过不在杨先生,便是要罪,也是商家。” 朱厚照笑够了,自行从食盒里端出一碟点心,道:“这事蹊跷,似是有人故意要害先生。” “陛下英明,臣也有此想法,只不敢确定。亦不明白,如此浅陋之法,错漏百出,究竟是何人主使,目的为何。” 泼脏水损他名声? 未免太过明显。 能在几月前开始布局,将族人牵连入内,必是心思缜密之辈,不会如此莽撞行事。如今,简直是明摆着告诉杨瓒,有人要害他。 凡是不缺脑子,都会想到,以区区一个商户,如此胡搅蛮缠,不要命了吗? 杨瓒几乎怀疑,谋划此事之人,必是中途被陨石砸到,才会行事大变,昏招频出。 “目的啊。” 吃完最后一块点心,咕咚咕咚饮下整盏茶水,朱厚照豪迈道:“杨先生无需忧心,朕帮你查。” “陛下?” “朕让牟斌遣人去宣府和大同,正好将此事一并解决。” “臣谢陛下隆恩!” 朱厚照的反应,多少在杨瓒预料之中。 这件事太过蹊跷,线头难觅。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 杨瓒无心费神,压根不和对方玩心思,直接借天子之力碾压。即使长了诸葛孔明的脑子,照样白搭。 言官上疏? 天子面前已有备案,不过被骂几句。杨侍读表示:骂着骂着就习惯了。 “小事一桩。”朱厚照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朕今日不去弘文馆,杨先生既然来了,继续为朕讲北疆和海外方物,如何?” 话落,朱厚照走到御案后,搬起一艘海船模型,船桨桅杆,船舱船锚,皆仿实物而制,精工雕凿,巧夺天工。船上的水手官员,俱是活灵活现,神情动作惟妙惟肖。 “此乃福船,太宗皇帝遣船队下西洋,既用此船。” 模型放好,又取出数卷海图,唤谷大用和丘聚铺开,几乎占满半座暖阁。 “臣斗胆,此物从何而得?” 杨瓒特地打听过,郑和的航海图,在宪宗皇帝时已不知去向。一说被当时的车驾郎中,现今的兵部尚书刘大夏藏了起来;另一说,已被全部焚毁。 “承运库查点珍宝库银,从太宗皇帝留下的箱子里翻到。”朱厚照道,“可惜,福船只余这一艘。” 铺开的海图俱已泛黄,页边微皱,部分字迹模糊不清,在边角处,记录有永乐年间字样。 第91节 杨瓒俯下身,小心拂过纸面,发现不及想象中光滑,有粗粝之感,似用牛羊皮所制。 “可惜没有名册留下,不知这些都是出自谁手。” 朱厚照好奇心极盛。 “如果知晓,召其后人前来,必能解说一二。” “陛下,此事急不得。” 内忧外患未除,鞑靼虽然退兵,却是临走不忘恶心人,留下隐患。 处理不好,朝廷和归附部落必要生出嫌隙。最糟糕的情况,后者被鞑靼挑拨,同朝廷彻底离心,后果不堪设想。 其次,天子初登基,刚刚坐上龙椅,步子尚且不稳,想要撒丫子开跑,必会跌跟头。海图在手,早晚能有人解读,无需急在一时。 再次,大行皇帝遗诏有命,两宫催得急,朱厚照不想成亲也得成亲,事情拖得越久,只会越被动。 杨瓒理解朱厚照的心情,却没法帮忙。 他不能成亲,成亲就是害人。朱厚照则不然,如能娶个合心意的姑娘,未必不能双宿双栖,白头相守。 现下,朱厚照想出装病这个法子,已有犯熊迹象,实不好多劝说。反正距离年尾还有时间,只要不超过遗诏规定的“年限”,总能想出法子,劝天子回心转意。 思定之后,杨瓒摆正心态,开始和朱厚照一起琢磨海图和福船。 好奇心被挑起,动手能力又是极强,不到片刻,福船即被拆了个七零八落。 看着满地零碎,朱厚照瞪眼,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杨先生,装不起福船,朕不许你吃饭!” “臣遵旨。不过,陛下,臣只是说说,动手拆的不是臣……” “朕拆的也不许你吃饭!” “是。” 君臣对话间,朱厚照气哼哼的开始重组模型。 谷大用和丘聚帮着递零件,不忘拼命咬住腮帮。 不能笑,千万不能笑!天子着恼,尚能说几句好话,杨侍读发威,可是专门往脸上抽。 “五日后京卫操演,杨先生随朕一同前往演武场。”朱厚照拿起一片船板,对比着楔入船体,“别穿官服,朕让尚衣监赶制一件麒麟服,明日便能做好。” “谢陛下隆恩。” 杨瓒行礼,坐回地上,继续帮朱厚照拼船。 陪天子玩模型的翰林院侍读,国朝开立,他该是头一份。 拿起一只船桨,杨瓒刚想叹息,忽又顿住。 看看朱厚照,看看福船,再看看自己,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 长此以往,他早晚被盖上“奸臣”大戳,引天子“玩物丧志”,离“忠直”越来越远。 “杨先生为何叹气?”朱厚照奇怪道。 “回陛下,臣忧心。” “朕方才为戏言,不会不许杨先生吃饭。如是涿鹿之事,杨先生更不必担忧,朕一言九鼎,必将此事解决。” “谢陛下。” 杨瓒垂首,压下心中所想,继续陪着天子玩木头。 奸臣就奸臣吧。 认定的路,总要走下去。 早在弘治帝赐下金尺,跃级拔升,他已成朝中立靶。不行此道,言官同侪就会放过自己? 做梦去吧。 诏狱 庆云侯世子背靠石墙,一动不动。 自被关进囚室,从大喊大叫,威胁狱卒,到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不过短短五日。 关押重犯的囚室三面无窗,铁锁把门。人在其中,终日同黑暗为伴,意志消沉,颓然沮丧,乃至恐惧发疯,不过日子长短。 狱卒行过牢房外,打开牢门上铁锁,周瑛仍是不动。 直至火光刺目,顾卿出现在牢门前,方才如梦初醒,以手遮眼,惊慌和怨恨一同涌现。 “顾靖之!” 牙齿咬碎,恨意无尽彰显。 顾卿抬手,立刻有两名力士上前,提起周瑛双臂,将他拖往刑房。 “顾靖之!本世子同你不共戴天!出去之日,必是你命丧之时!” 顾卿挑眉,侧首道:“世子所言,顾某记住。” 在场校尉力士,连同狱卒在内,均对周瑛升起同情。 惹谁不好,偏惹这位。 说什么不好,偏说这句。 才关了几天,周世子就脑筋不正常。这般表现,再别想走出诏狱,重见天日。 宣府,涿鹿县 杨氏祠堂前,功名坊大体建成。 日暮时分,出工的壮丁陆续返家,两名守夜人在祠堂前打地铺,守着砖料石材。 夜半,月黑风高,万籁无声。 几个身影鬼鬼祟祟出现,寻到守夜人,确定人已熟睡,立即发出信号。 同伙扛出两具尸身,以绳索扼颈,悬到将完工的牌坊之下。 “行了,走!” 夜风吹过,守夜人骤然惊醒,揉揉双眼,看到牌坊下挂着的两具尸体,发出一声惊叫:“死人了!” 寂静的祠堂,风声回响。 叫声惊醒沉睡的乡民,纷纷点亮烛火,走出家门。 循着叫声,众人聚集到祠堂前。 火光照亮,见到牌坊下的情形,当即有妇人捂住孩子双眼,更有老人用力击打拐杖,“作孽,作孽啊!” 待将尸体解下,认出是逃走的一双男女,同情变作痛恨,立即有人破口大骂。 “丧了良心,黑了心肝!” 杨材满脸愧色,杨材的妻子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捶着胸口,坐在地上大哭,“我猪油蒙了眼,认的什么亲,作的什么孽啊!” 先做下丑事,后跑到杨家祠堂前上吊。事情传扬出去,杨家无错也会变成有错。 “别哭了!” 族长越众而出,唤来几个胆大的后生,道:“仔细守着,不许旁人靠近。” “是。” “这事瞒不住,十弟,天亮后,你和我一同去县衙。” “大哥……”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 杨氏族长道:“这是有人盯准了咱们,要害四郎。拼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不能让他得逞!” 这一刻,杨氏族人终于意识到,即便没有了闫家,也不是万事无忧。 “谁敢害四郎,我就和谁拼命!” “老子运过军粮,遇过鞑子,杀过人!头不要了,也要把人揪出来!” “走,上县衙!” 杨氏族人围住牌坊,不许任何人靠近。 杨材家的领着儿媳孙媳,不顾夜深,让男人套上车,直往临县冲去。 两具尸首被搬到一旁,杨氏族长同族中老人拈香,跪在祖宗牌位前,祭告先人。 “今我一族遭逢奸人,请祖宗庇佑,护我儿郎。以身抵命,便取我等!” 杨氏族人群情激奋,惊动县衙,震动宣府。 族中老人着寿衣,抬棺赶往临县,直往商户族中祠堂,静坐不动。 本叫着让杨家偿命的妇人,像是被掐住脖子,眼球凸出,嘴巴张开,出不得半点声音。 “要偿命,咱们这把老骨头都搁在这里。”一名年近耄耋的老人道,“但这事必须查清楚!是非曲直,必要有个公道。否则,你我两族都要遭祸!” 围观的人群中,几个矮小的汉子互相递着眼色,脸上闪过得意。 殊不知,几名杨家后生和皂吏正四处盯着,发现几人异状,没有声张,暗暗记下相貌,见他们要离开,当即跟了上去。 第六十章 选妃 几名矮小的汉子加快脚步,径直赶往城中。半点未觉,自己身后竟缀着尾巴。至歇脚客栈,丢给伙计一角银子,吩咐肉干面饼,便上了二楼,关上房门,再不见露面。 皂吏一身短打,留杨氏后生在外,独自走进客栈。 伙计迎上前,行礼笑道:“刘班头,今儿吹的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 “少废话。” 皂吏将伙计带到一旁,问道:“方才进来的几个人,就是上了二楼那几个汉子,都是打哪来的,你可知道?” 第92节 “刘班头,您可难为小的……”伙计面露难色,有几分犹豫。 “说是不说?”皂吏瞪眼。 伙计不敢再耍嘴皮子,忙道:“都是北边的,说是大同府出身,到宣府访友,日日外出。” “大同府?” 左右瞅瞅,伙计低声道:“不瞒您,小的瞅着不像。” “如何不像?” “小的祖籍大同,这几人的口音听着奇怪,不像是大同出身。” “哦?” “刘班头,小的说的可都是实话。”四下里看看,伙计凑近些,低声道,“不像是大同,也不是太原,更像是宁夏那边,有一个说的还是顺天府官话。小的瞧着可疑,忧心是盗匪,正想着到县衙寻您呐。” “你听真切了?” “自然。”伙计脸上现出几许得意,“小的做了五年跑堂,南来北往,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口音没听过。别说宁夏,草原的鞑子都见过几回。” “行了。”皂吏啧了一声,道,“这几个都是杀人嫌犯,要是能逮住,查证属实,你也有功。” “哎,先谢过刘班头!” 听到此言,伙计当即眉开眼笑,低头哈腰。 甭管真假,有这句话,掌柜的也会给他几个好脸色。说不得,工钱还能多上几个。 “去,给我仔细盯着那几个,有哪里不对,立即到县衙送信。” “您瞧好吧!” 伙计满脸笑容,布巾一甩,搭在肩上。顺手提起茶壶,快步行上二楼。 皂吏离开客栈,吩咐几个杨家的后生,正色道:“这几个汉子身上都带着血气,手上必有多条人命,九成是亡命之徒。尔等守在客栈外,万不可莽撞轻动。我回县衙禀报大令,签下牌票,报巡检增补人手,方可动手拿人。” “刘班头放心,我等必不会莽撞,坏了大事。” 皂吏又叮嘱几句,让留下的同伴照看几人,取近道返回县衙。 事不宜迟。 北疆地广,放这几人离开涿鹿县,再想拿人,无疑是大海捞针。请府州批下海捕文书,必要拖延时日。届时,人早跑得无影无踪。 如此一来,无法查清杨氏祠堂前的命案不说,更会引来诸多麻烦。 客栈中,几个汉子收拾起包裹,没有急着离开,撵走送茶的伙计,行到靠左一间客房门前,敲响三下。 房门很快打开,一个穿着圆领断衫,年月五旬的老仆出现在几人眼前。 打过照面,三句话不到,汉子就被请进门内。 房门合上,伙计探头瞅一眼,眼珠子转转,记下房号,当即寻到马棚,找到两辆披着油布的骡车,四下里打量,连车辕都摸过一遍,始终没寻到奇怪处。 没有办法,只得到厨下再提一壶热水,吩咐杂役准备面饼肉干,再设法到二楼打探。 客房内,两名汉子双手抱拳,瓮声道:“见过老爷!” “几位辛苦。” 平和的嗓音,俊俏的面容,蓝色圆领儒衫,同色四方平定巾。 上座的不是旁人,正是从京城离开,至宁夏侍父疾的闫璟。 “此事早有安排,父亲病重时日,是谁擅自揭开,坏了大事?” “回老爷,是那商户家自作主张,属下闻讯,事情已闹得沸沸扬扬,来不及收场。” “自作主张?”闫璟眯起双眼,“商人忘义。如何积攒下钱财,他是忘得一干二净。见我父被贬,涿鹿本家树倒猢狲散,便以为闫氏将踣不复振,打算将计就计,另觅高枝?” 几个汉子手心冒汗,不敢言语。 比起重病的闫桓,他们更怕闫璟。在京城时,尚未如此。此番再见,都觉闫璟有不小变化。虽是面带春风未见动怒,目光扫过,却会让人头皮发麻。只是瞬间,也会颈后生寒。 猎户出身的家人,不自觉想起早年见过山蛇。 最毒的那一种。 被咬上一口,药石无解,只能等死。 “此事做得有些急了。” 闫璟摇头,如他能早到几日,还能设法补救。如今也只能行此下策,用那两人的命稍作弥补。 多年前埋下的棋子,终究还是废了。 父亲现又病重,安化王府处只能另想办法。 “可惜。”闫璟道,“既另起心思,再用不上,便提前扫尾,免得另生枝节。派人去寻,找到了,你来办吧。” “是。” 一句话,决定了行商的生死。 汉子没有多留,片刻离开上房,分头行事。 察觉不对,伙计忙寻到客栈外的皂吏,言明几人动向。 “快着些,迟了来不及!” 饶是如此,巡检带人赶到时,向北的汉子尚未出城,南去的已不见踪影。 闫璟早令老仆结账套车,离开涿鹿,快马加鞭向赶往宁夏,自是更寻不到。 看到被五花大绑,押往县衙的三个汉子,皂吏只是遗憾,巡检则是眉头紧皱。回到县衙,当即寻上大令,递出从汉子身上寻到的腰牌。 见到牌上刻印,县令顿时一惊。 “莫不是伪造?”宁夏边军怎么会跑到涿鹿。 巡检摇头。 “卑职出身边军,曾戍宁夏中卫,不会认错。”巡检道,“以卑职之见,暂将三人押入大牢,不急审讯。先遣人报送府衙,再做打算。” “不可行。” 县令摇头。 事涉及两族,死了两条人命,总要给出一个交代。 更重要的是,事涉今科探花,翰林院侍读杨瓒。 人不在京城,不代表消息闭塞。 杨瓒入弘文馆讲学,得先帝御赐之物,打昏庆云侯世子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涿鹿县令亦有耳闻。 如不能将此事处理好,恐将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百姓会骂他,朝中的言官不会放过他。 自家祠堂前死人,还是挂在功名坊上,晦气不用说,寻不出“真凶”,两姓必成世仇。只要杨瓒在天子面前说几句,他这乌纱怕要戴不住。 巡检劝过两回,县令始终摇头。 巡检正想再劝,忽见一名文吏穿过三堂,急道:“大令,杨氏族长和孙氏族长,连同两族二十余名老人,联名状告命案,请县衙缉捕真凶!” “两族联名?” 巡检惊诧,前头不是说,孙家人要杨家偿命,杨家人抬着棺材堵在孙家祠堂前?现在怎么又一同告状? 县令苦笑,道:“王巡检,现如今,你可明白?” 此事非但不能拖,更要快。至于腰牌之事,可同时遣人上告府衙。 “卑职惭愧。” 两姓族长,二十余名里中老人,背着站着百余族人,县令必须重视。 别说一个知县,换成知州、知府,都不敢轻忽。 稍有不慎,既有“民变”之虞。被御史禀报朝廷,官做不成,全家都会被带累。戍边流放,大可任选一样。 “请两族老人至二堂,送上茶水。” 府衙贪墨事发,锦衣卫拿人之后,县衙主簿和典史始终空缺。 原本管缉捕的县丞,开始分管粮马。遇到此案,自然有借口躲得远远的。县令有些后悔,奈何千金难买早知道。想找人顶岗,也是空想。 “待本县换上官服,即刻升堂。” “是!” 怀着满腔无奈,县令走出二堂。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遣出的缇骑已飞驰入保安州,直奔涿鹿。 京城 该来的躲不掉。 早朝之后,少年天子苦着脸,坐在御辇上,被抬至仁寿宫。 正殿内,王太皇太后高居正位,张皇后和吴太妃分坐两旁。 朱厚照进殿时,不下二十名少女立在殿中,皆是豆蔻年华,冰肌玉骨,芙蓉含羞,滴粉搓酥。 少女们均着彩色罗裙,窄袖褙子。发髻上攒着太皇太后赏赐的金钗,耳上垂着吴太妃赏赐的银珰。 明黄龙袍出现的刹那,纷纷低垂下头,福身行礼。 珠玉两旁,满室莺声燕语。 彩裙铺展,姹紫嫣红,百花绽放。 朱厚照昂起头,目不妄视,耳不邪听。大步行至正位前,行礼问安。 “太皇太后安。” “太后安。” “太妃安。” 几日不见,张皇后心里仍有疙瘩,怒火却消去不少。 太皇太后给她台阶下,总不好继续和儿子别扭。毕竟丈夫不在了,两个兄弟被赶出京城,身边只有儿子可依照,再石头脑袋,也多少能品出些滋味。 第93节 “天子来了。” 比起几月之前,王太皇太后的气色好了许多。相比之下,吴太妃精神尚好,人却有些消瘦,在冷宫落下的病症,隐有复发的征兆。 御医诊脉后开出方子,服下半月,面上见好,仍除不掉病根。 朱厚照下狠心整治太医院,吴太妃的病未尝不是因由。 落座之后,朱厚照腰背挺直,双拳紧握,端正放在膝上。 太皇太后和太妃看得有趣,愈发显得慈祥。 张太后难得露出几丝笑意。 当年,她同弘治帝大婚时,也同殿中少女这般年纪。只不过,万妃当道,太子被压得抬不起头,太子妃自然也谈不上尊荣。 回忆起多年前的日子,难免有诸多感慨,笑意中带上几许苦涩,心口发酸。 她的丈夫,终是不在了…… “都起来吧。” 天子不出声,不叫起,太皇太后不能让人继续跪着。 少女们盈盈起身,多是粉面低垂,满脸羞红。 “天子,殿中之女皆是家世清白,才貌兼得,堪为良配。” 太皇太后出言,朱厚照没有继续装木头人,只得点头应是。 吴太妃轻笑,唤女官上前,简短吩咐几句。 女官应诺退下,两息不到,少女便两人一排,上前福身,自叙父兄籍贯。 夏氏女列在第六排,因粉面莹白,端庄自然,不似多数少女含羞带怯,引来朱厚照留意。 福礼时,意外被问到名字。 “回陛下,民女单名福。祖上本居宁波,永乐年间,族人随船队出海,有功,移居应天府,现居上元。” 听到“出海”,朱厚照的眼睛登时亮了。 “你叫夏福?” “回陛下,是。” “好名字。” 乍听此言,夏氏女微愣,饶是再沉稳,也不禁晕红双颊。 一问一答间,朱厚照不觉有几分热切。落在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眼中,两者对视,都是微微点头。 夏氏女之后,又有吴氏女,沈氏女和王氏女得天子留意,被女官当场记下。 二十名少女回话完毕,太皇太后赏宴,吴太妃和张太后都是心情大好,朱厚照怀揣着心思,想走又不想走,很是矛盾。 “照儿?”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知晓端的,全当没看见。张太后不解,问了一句。朱厚照张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老实坐下,陪三位长辈一同用膳。 天子在旁,少女们都是心情激动,想要说话,又恐犯了宫里的忌讳。 夏福同吴寒梅同席,两人均被天子问话,却是表现不一。前者沉稳不变,后者已眸光盈盈,轻咬红唇,满面飞红。 二十名珠玉美人,各有千秋。 端庄温雅,桃夭娇俏。天真稚纯,玉面芙蓉。 朱厚照不娶妻的念头,正渐渐冰消瓦解。 面对三位长辈带着笑意的目光,只得捧起瓷碗,一心扒饭。没留心,接连吃下七碗,正要添第八碗,见谷大用急急眨眼,才记起自己还在“病中”。 装不下去,干脆不装。 朱厚照嘴一擦,再次光棍,继续扒饭。 就当彩衣娱亲,也是孝道。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看得好笑。张太后也被逗乐了。 天家其乐融融,殿中气氛为之一暖。 目睹此景,少女们各有思量,对常伴天子身侧,更多出几分想往。 弘治十八年十月乙巳,美人终选隔日,天子万寿圣节。 早朝之后,朱厚照驾临西角门,免文武群臣及外夷使臣朝贺,不受各地敬献。 “止行礼,陈设贡马及赏赐宴席俱不行。” 换成弘治帝,这道旨意并不出奇。但朱厚照……不得不让群臣深思。 或许是内阁的上疏起到效果,天子终归是听劝的? 自除服以来,群臣不只一次见识到天子的大方。 凡先帝托付的重臣,如内阁六部,隔三差五赏钱赐服。赏赐多到刘健李东阳和谢迁轮番上疏,恳请天子节省,别再随便花钱。 “今府库空虚,灾患频发,户部光禄寺皆不能济。” “强寇在边,粮饷稀缺,军用骤急。若不节省,恐难以为继。” “臣等受先皇遗诏,当竭力辅佐陛下,与国同忧,岂可屡受厚赏。” “以崇俭德,必自上始。伏望自今以后,谨加赉厚赏,撙节为先,无名之赏尽停。” 总之一句话:陛下,臣不缺钱,也不缺衣服。内库金银有数,您能否省着点花? 阁臣带头,群臣自不好落下。 奏疏送上,朱厚照自省半日,决定不再赏钱赐服,开始给刘健等人升官加爵,外带加薪。 杨瓒搭上顺风船,加俸一级,官评侍读学士,赐麒麟服金带,并赐象牙牌。 送赏的宦官,熟门熟路找到长安伯府。 杨庆三人笑得合不拢嘴,杨瓒则下定决心,薪水既然涨了,必须抓紧找房子。 不明不白,总住在顾千户家里,实在不是个事。 万寿节隔日,中官捧着两宫懿旨,前往东安门外宣读。 “夏氏女、吴氏女、王氏女、沈氏女……德才兼备,贤良淑德,择选入宫。” 百名少女,只有十二人被两宫亲点,至宫内学习礼仪组训,读女书,待选后妃。余下尽数落选,将被送回原籍,自行婚配。 念到名字的少女,俱面露喜色,激动难掩。即便只是最低品级的选侍采女,也是身在皇家,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未在懿旨上的少女,多泪盈于睫,哽咽失声。 只差一步,最后一步。 偏偏被宫门拦住,美梦成空。 伴随着旨意,还有两宫赏赐的锦缎钗环,玉佩金簪。箱盖打开,金辉满室。 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十二名少女梳洗换衣,重梳发髻,接连被扶上马车。 随车轮滚动,车辙印下,琉璃轻撞,香风飘散,少女们的心也开始狂跳。 自此之后,她们再不是家中娇女。 红墙之内,即是她们生存之地。 是获得帝宠,凤翥鸾翔。还是被遗忘到角落,独对寒月,一切的一切,只能靠自己。 去争,去夺,去抢! 第六十一章 顾卿之言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壬午,钦天监监正进正德元年大统历,择大婚吉日。 天子御奉天殿亲受,令翰林院抄录,赐文武群臣,并以有司遣快马出京,颁行各府州县。 “以明年为正德元年,采新历。” “元月有吉日,天子大婚,行封后大典。” “依孝宗皇帝旧例,仿祖制,一切循简,不可铺张奢靡。止于京受百官番臣贺,各地藩王镇守不进方物,不得以寻瑞物为由扰民。” “陛下圣明!” 群臣跪拜,山呼万岁。 圣旨颁下,翰林院上下骤然开始忙碌。 自学士至侍读,从侍讲到修撰编修,几乎要宿在值房。挂着两轮黑眼圈,仍要熬油费火,笔下不停。搬运文书的小吏都是风风火火,捧着文卷跑过廊下,忙得脚不沾地。 抄录好的大统历先送礼部查阅,确认无错漏,再由京卫快马飞送各地。 依旧历,先颁顺天,再送应天,其后是中都凤阳,再次是各地藩王府,最后是各府州县衙。 原本,归附的草原部落和西南土官亦在颁发之列。但礼部突然接到天子口谕,暂缓。 暂缓到何时,端看天子心情。 自弘治帝大行,北疆频生兵祸,宣府大同烽火连天。西南同不太平,思恩府接连有土官生事,互相仇杀不算,更杀死朝廷派遣的官员,入山林为贼,抢夺边民谷物牲畜,闹得四川广西等地多不太平。 朝廷怒而发兵,大军未到,便先服软。等官军折返,继续改抢的抢,该杀的杀,官印照领,赏赐照请。 天高皇帝远,自恃朝廷“优容”,几有无法无天之势。 换做弘治帝,还要想一想,是否先礼后兵。朱厚照没有这个习惯,倔脾气上来,直接尥蹶子。 不服朝廷管? 好! 大统历没份,恩裳的金银布帛统统划掉。 主动承认错误,上疏请赏? 也成。 第94节 朕大度,内库积攒百捆宝钞,都送去西南。不够没关系,责令有司继续印。十万还是百万,一个戳的问题。 圣旨发下,西南土官未及发表不满,都察院的御史当先跳了出来。 “陛下,此违先皇旧例,亦乏仁爱,恐令西南之民心生怨愤,还请陛下三思!” 那边造反,这边还要给钱,不给就是不仁爱? 这叫什么道理! 当他是软柿子,随便就能捏?! 朱厚照咬牙,告诉自己:不生气,不和这帮脑袋拎不清的生气。 “卿所言固有道理,然内阁亦有条陈,请朕节省滥用,谨慎恩赏,以强边备,充实军饷。” 仗着位置高,言官看不到,朱厚照抓了两下脖子,引来刘健奇怪一瞥。 “西南土官,虽有思恩之名,却无奉行之实。今朝归附,明日复判。其心实险,非仁爱可以感化。” 言官的嘴不好堵,但朱厚照早有准备。 发下圣旨之前,特宣杨瓒觐见。 对付言官,杨瓒自有一套办法。当场给朱厚照支招,向李东阳“求救”。 天子求助,李东阳自然乐于帮忙。没有直接出策,而是联合刘健谢迁再上条陈,请天子“节省”。 边备战事耗银巨万,光禄寺和户部的库银很快见底,全靠内库支应。天灾频发,各地税粮和征银迟迟未到,韩文急得火烧眉毛,内阁跟着一起发愁。 怎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 半月之内,杭州、嘉兴、绍兴、宁波等府连发地动,灾民逾万,请朝廷发下赈济。淮阳等地也有官文抵京,言应天等七府并通、和二州同日地动,又遇大雨,毁民居田地无数,明岁夏粮恐是无望。 为了赈灾,户部和光禄寺挖空心思,勉强凑足银数。 未料想,十日不到,宁夏和山西二州七县又震了。 安化王运气极好,王府上下安然无恙。 晋王则是倒霉透顶,府内垮塌两座院落,压死压伤十余人。晋王刚好路过西苑,不是有刘姓美人奋不顾身,将他从墙下推开,此刻已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盯着飞送入京的官文,光禄寺愁,户部愁,内阁更愁。 于是乎,天子扣下给土官的恩赏,甚至以宝钞替代,内阁和六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 宽宏仁爱固然重要,但也要有度。 自家的麻烦事一堆,银钱不济,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给心怀叵测之人送钱? 绝对是脑袋冒氢气,蠢到冒烟。 御史跳出来时,左右都御史都是眼皮急跳,想把人拉回来,奈何有些距离,只能暗地里着急。 言官需要耿直不假,但耿直过头就是傻。不好听点,十成十的二愣子。 见内阁和六部均未有人出列,史琳和戴珊皱眉叹气。已然明白,天子和内阁定已达成共识,谁敢跳出来反对,纯粹是自找麻烦,和整个朝廷不对付。 有内阁条陈顶在前头,朱厚照成功说退言官,大感舒爽。 憋了满腹不甘的御史退回右班,心中暗道:观天子应对,必是早有准备。想起日前被召入宫的是谁,内阁又是何时送上条陈,立时握紧拳头。 杨瓒所站的位置,同御史有一定距离,自然看不到御史的表情。然而,直觉告诉他,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或早或晚,绝跑不掉。 当日退朝,杨瓒折回翰林院,继续抄录大统历。 彼时,谢丕官至侍讲,评为学士。顾晣臣升任修撰,俸禄亦升上一级。 天气骤凉,谢丕百日抄录大统历,夜间苦读兵书,疲累之下染上风寒,病得起不来床,不得不向吏部告假,已多日未曾见面。 顾晣臣顶替入值弘文馆,也少在值房。 二十多名庶吉士,或入六科为给事中,或入六部观政,两排值房,连杨瓒在内,只有寥寥数人,愈发显得寂静空旷。 坐到案后,杨瓒卷起衣袖,细细研墨。 滴漏轻响,门外有书吏走过。 天空变得阴沉,彤云密布,风声大作。 放下墨条,杨瓒走到窗旁,正要放下支杆,忽见一大红身影从廊下走来。 来人越过文吏,径直走到窗旁。 “顾千户?” 见是顾卿,杨瓒忙放下木杆,请顾卿进门。后者却停在门前,并不再迈步。 “在下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仅有数言告知杨侍读。” “瓒愿详闻” “涿鹿之事。”顾卿道,“北镇抚司派遣缇骑出京,此时应至保安州,不日将到涿鹿。” 涿鹿? 愣了两秒,杨瓒遂反应过来。 “劳烦顾千户,瓒谢过。” “不必。”顾卿问道,“杨侍读可着急娶亲?” 这话问得实在唐突。 杨瓒摇头,道,“此事是家中安排,内情……千户当有所了解。” 顾卿眼眸低垂,单手按住绣春刀,忽然倾身,低声道:“成亲之事,杨侍读当深思才好。否则,徒增烦扰。” 徒增烦扰? 好奇心驱使,杨瓒抬起头。 顾卿微微侧首,嘴角微掀,一双眸子恍如无底深潭,将面前人牢牢禁锢。 骤然感到压力,杨瓒不自觉后退半步,两个字瞬间浮现脑海。 恐吓! 赤果果的恐吓! 顾卿直起身,神态自若,仿佛冒煞气的另有其人。 “话已带到,不打扰杨侍读,在下告辞。” 寒风卷过,大红锦衣轻鼓。 笔挺的背影,似一把经过千锤百炼的长刀。不出鞘则已,一旦出鞘,必利芒湛目,锋锐慑人,寒意沁骨。 伫立门前,杨瓒许久未动。 单手扶住门框,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狂跳的心渐趋平静,难言的悸动深藏入心底,再难抹去。 躲开书吏的目光,杨瓒关上房门,转身靠在门上,单手搭在额前,用力闭上双眼,无声大笑。 没救了,当真是没救了。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北直隶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夹杂着点点冰粒,纷纷扬扬落下。神京城很快为大雪覆盖,变作一片银白。 一夜之后,大雪足可没过脚踝。 兵部上请,将操演之日延后。 朱厚照不同意。 “北疆之地,动辄朔风狂卷,六出纷飞。每遇强虏来犯,官兵皆顶风冒雪,与敌对战。今不过雪没足面,尚无强敌当前,既不能操演?如此庸碌将官,孱弱军卫,怎堪守卫京师!” 朱厚照当真怒了。 越是了解北疆情况,越是对兵部的拖拉不满。 边军能顶着飞雪和鞑靼骑兵对战,京卫一场操演却是从九月拖到十月,又从十月拖到十一月,种种借口,听着都烦。 “陛下,此事……” “朕不想听借口。”朱厚照发了狠,厉声道,“朕只问刘尚书,京卫当真孱弱至此?” 刘大夏面有难色。 如不能给天子一个满意的答复,事恐不能善了。 实事求是的讲,的确是兵部办事不利,才将一场操演延迟至两月。天子发怒,也是理所应当。 “陛下,操演必将如期进行。” 得到肯定答复,朱厚照的怒火消去几分。 无人继续禀奏,当即退朝。 仁寿宫偏殿中,十二名少女身着宫裙,随女官学习宫礼。单是福礼跪拜,便耗足两个时辰。 夏福同沈寒梅学得最快,吴芳同王芙等六人稍逊一筹,余者多勉强过关。 唯有两人迟迟学不会,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引得女官频频皱眉。又惊又累,重压之下,几乎当场哭起来。 女官眉头皱得更深,神情愈发严肃。 “切莫如此!” 尚未册封,便不是宫妃,需得同伺候的中官宫人一样,严守宫规,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流一滴眼泪。 待天子大婚,凤位之下,尚有后妃宫嫔。两宫亲选出的美人,再不济也会是昭仪贵人。 如此不经事,如何能担当其位,得天子恩宠? “内宫有规,自当严习。他日方可规行矩步,不错分毫。” 放下手中细杆,女官语重心长道:“奴婢身负太皇太后懿旨,教习诸位宫规,不敢有半分懈怠。既要做得人上人,便要吃得苦中苦。诸位既已在宫墙之内,当晓得其中道理,无需奴婢多言。” 话音落下,偏殿内陷入寂静。 含泪的少女取出绣帕,用力按下眼角。 纵然是再难,哪怕是膝盖肿起,也不再叫苦一声。 第95节 两名女官站在廊下,见状,微点了点头。当下返回正殿,向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禀报。 “奴婢瞧着,夏氏女同沈氏女最为拔尖。吴氏女很是娇憨,王氏女细心恬静,均有可称道之处。”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低语几声,令女官继续守在偏殿,隔两个时辰再做回报。 殿门关上,吴太妃忍不住轻咳。 王太皇太后面现忧色。 “吃了这些时日汤药,怎么还不见好?” “老毛病了。”吴太妃收起帕子,端起茶盏,润润喉咙,“早年落下的病症,天凉就要犯上一回,再多的方子也是没用。” 提起早年,王太皇太后不免叹息。 “遭了那么多年的罪,才过几天好日子。” 吴太妃轻笑,生死有命,她早已看开。 病症好与不好,都是上天安排。只不过,一旦有那一日,就要再见旧人,心中难免腻歪。 “不提这些糟心事。”吴太妃笑道,“娘娘瞧着哪个更好?” “左不过这四个。”王太皇太后点出夏福四人,道,“咱们选了,总还要天子顺心。当日里,天子似对夏氏女另眼相待。” “性格沉稳,人也聪慧。”吴太妃道,“先前娘娘说过,这孩子年纪小了点,可改了主意?” “十三,虚岁十四,和天子差一岁,也是般配。”王太皇太后道,“需得遣人到金陵,仔细探查其家人品行。” 若是再出一个庆云侯,或是寿宁侯,还不够糟心的。 “娘娘说的是。”吴太妃又咳嗽两声,“我这身子不济,娘娘若是有精神,不若请太后暂移仁寿宫,免得过了病气。” 王太皇太后皱眉,问道:“可是又有哪里不对?” “没有。”吴太妃摇头,“我这病来得急,担心过了病气。今日之后,有事便遣女官通传。等我好些,再来同娘娘问安。” “你这话说的,是想戳我的心?”王太皇太后红了眼圈,一把拉住吴太妃的手,“什么过了病气,以后休要说这话!” “娘娘,”吴太妃叹息,“凤体为重。”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王太皇太后道,“就算真的……咱们也好作伴,到地下见过先皇,无论如何,都要先给万氏一顿廷杖!” “娘娘?” “你出过气,我可没有。”王太皇太后笑道,“到了地下,总该畅快一回。有列祖列宗,圣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看着,我就不信,陛下还能护着那万贞儿!” 吴太妃先是发愣,继而轻笑。 王太皇太后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陪着一起笑。 笑到最后,两人都流出眼泪。 “好,真有那日,我必亲自执起廷杖,痛快一回!”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辛亥,英国公张懋、兵部尚书刘大夏奉敕简阅京卫操演。 是日,天子亲临演武场,内阁首辅刘健,次辅李东阳和谢迁伴驾。翰林院侍读杨瓒,侍讲谢丕得幸随驾,立于台旁,一同观操。 留守六十八卫俱上名册,由都督府及兵部筛选,择精锐六万三千五百七十人,分作五营,各领以把总指挥,习操听用。 以武定侯、怀宁侯、南和伯、永顺伯、长安伯为坐营官,分掌万余人。 依天子意,分拨三千营及神机营千余人,仿照太宗皇帝征讨草原战阵,分批操演。 演武场四周,由羽林为、金吾卫、锦衣卫等分别把守。 演武场中,五营军官着甲胄,百户着皮甲,总旗之下俱为袢袄,分枪兵弓兵列阵。 旗帜烈烈。 鼓声中,百余架战车推出,车上架铜铸火炮,随旗官号令点火。 炮声隆隆,大小铁球飞出,暴雨般砸中预先排好的草人,腾起一片浓烟。 “令起!” 鼓声更烈,五营官军臂缚彩带,由把总指挥率领,变换战阵。 五名坐营官均是黑色甲胄,横刀跃马,冲在阵前。 距离虽远,杨瓒仍能一眼认出顾卿。 黑甲红缨,银枪骏马。 两营相遇,监枪官率先发令,排枪之后,手持重兵的骑队自两侧冲出,刀棒相击,金戈之声恍如雷鸣。 看到骑兵手中的武器,杨瓒揉眼,再揉眼。 近两臂长,前宽后窄,沿顶端楔入数排尖钉,光是看着,就觉煞气逼人。 按照太宗皇帝阵图,此乃骑兵利器,每遇敌寇,必所向披靡。 杨瓒不再揉眼,嘴角抖了两抖。 非常人行非常事。 永乐大帝不愧为杀遍草原无敌手的猛人。 先是战车火炮,紧接一阵排枪,其后直上狼牙棒,是个人都受不了。 只可惜,战阵虽好,操演的官兵早非当年。阵中所用的“重兵”,皆以木头制成,刷上黑漆,挥舞起来颇有几分气势,实际全无半点杀伤力。 杨瓒都能发现不对,何况朱厚照。 随战阵操演,原本脸膛通红,激动不已的朱厚照,兴奋渐消,脸色越来越黑,大有一黑到底的架势。 第六十二章 一起跳坑 未时中,操演过半。 演武场中,鼓声仍隆,号角四起,杀声震天。 高台之上,朱厚照脸色黑沉,单手扣住玉带,狠狠咬牙,声音几乎从牙缝间挤出。 “这就是六十八卫精锐,拱卫神京的京军?” 骑兵照面,刀锋都未交错,便齐齐坠马。 步兵交锋,嘴上喊得热闹,虚晃一枪,就地滚倒。 先时,以制造兵器为由,兵部请延迟操演。朱厚照痛快答应,以为准备充分,必可重现太宗皇帝军阵的风采。 结果呢? 所谓的“重兵”,全是木头! 所谓的精锐,五成弱兵! 随操演进行,朱厚照的拳头越攥越紧。 要钱,他给。 要人,他给。 要延迟,他也点头同意! 到头来竟是这般? 欺负他年纪轻,不知事,没随父皇简阅过十二营演武?这哪里是操演,分明是是在演戏,糊弄他! “够了!” 见两名把总纵马相击,长枪刚刚擦边,便大叫一声,争先恐后“落马”,怒火终压抑不住,朱厚照当场爆发。 “朕今日当真是长了见识!” 留下这句话,朱厚照袖子一甩,转身走下高台。 演武场中,官军仍一心“交战”,压根没有注意到,天子怒气冲冲走人。 内阁首辅刘健眉头深锁,转向兵部尚书刘大夏,正要开口,被李东阳从后拉住。谢迁同刘大夏颇有私交,却无法帮老友说话。 哪怕不知兵,不通晓军事,只要长眼睛,都会发现演武中的猫腻。 “刘尚书,好自为之。” 刘健脾气火爆,纵有李东阳调和,仍丝毫不给刘大夏面子。 京军六十八卫,号称精锐尽出,却成一场闹剧。 先时宣府兵情告急,兵部一力主张从大同太原调兵,主因是否在此? 话将出口,又被李东阳拦住。 无论如何,刘大夏是先帝托付的重臣,巩固边防有功,几番推举能臣,在朝中极有威望。纵然是内阁首辅,也不好当着在场文武和六万京军,让他无法下台。 更重要的,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吵起来,实在不像样。 朝堂且罢,演武场上口舌争锋,传出去,难免流言四起,令士庶笑话。 “希贤兄,京卫如此,实非时雍兄之过。” 京军疲弱,训练无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也非眨眼之间即可解决。当下要务,是规劝安抚天子,消去雷霆之怒。 李东阳劝了两回,刘健依旧怫然,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期间,台上文武无心再看操演。 演武官兵实在不争气。 即便坐营官均是功臣之后,知兵善用,奈何闹剧已成,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费。 未时末,最后一声鼓音落下,旗官挥舞令旗,喊杀声为之一停。五营军卒,多数竟站立不稳,歪着头盔,拖着腰刀,浑似打了败仗。 此情此景,不提内阁三人,刘大夏亦是瞋目切齿,火冒三丈。 五名坐营官翻身下马,一个赛一个脸黑。 领着这样的兵,怎么打仗? 不等遇到鞑靼,单是操练就会倒下一半。 第96节 武定侯老成持重,只摇了摇头,并未多言。怀宁侯同南和伯手按长刀,怒气难掩。永顺伯直接抄起马鞭,对着几个披着甲胄坐在地上,好似没有骨头的将官狠抽。 这些人的祖辈,都曾跟着太宗皇帝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不过几代,竟是凶狼变作绵羊,如此不堪用! 长安伯没有发怒,也没拿鞭子仇人。 秉持锦衣卫的一贯作风,冷着表情,收刀回鞘。行至一名肩扛“重兵”的百户身前,提起长腿,狠狠就是一脚。 木质的狼牙棒当即四分五裂,成了碎渣。百户随之栽倒,半晌爬不起来。 此举实在出人预料。震慑住演武官军,也让其他四名坐营官挑起眉头。 顾卿大步走到高台前,见天子不在,唯有云伞交错,视线扫过杨瓒,微顿两秒,继而向台上抱拳,话不多说,直接转身走人。 演武结束,天子已走,多留无益。闹剧如何收场,与他何干。 至于台上文武会如何想…… 总之,没谁会想不开,脑袋塞棉花,主动找锦衣卫麻烦。 顾卿走后,武定侯、怀宁侯、南和伯、永顺伯陆续离开。永顺伯向来和刘大夏不对付,临走之前不忘嗤笑两声,嘲讽之意尽显。 兵部向户部要了多少银子,从天子内库也没少搬。 这出闹剧,他倒要看姓刘的如何收场! 场中指挥把总面面相觑,都道不好,却是毫无办法。 杨瓒同样想走,奈何诸位大佬不动,只能继续罚站。 至天空开始飘雪,刘健方才发话。操演简阅完毕,群臣可离。 只不过,观看操演的文武能走,参与演武的官军仍要留在校场,不站足两个时辰,不许离开。 “刘阁老,雪渐大……” “恩?” 刘健眯眼,求情的官员立即闭上嘴,不敢多说。 兵部尚书刘大夏没有离开。 绯红色的锦鸡补服,立在漫天大雪中,格外醒目。 “京卫训练无法,苟安懈怠。老夫觍为兵部尚书,愧负天子,愧对黎民!” 话落,刘大夏撩起袍角,面朝弘治帝泰陵方向,跪在雪中,额头触地。 “刘尚书!” “刘司马!” 兵部左右侍郎上前,合两人之力,仍拉不起刘大夏。只得狠狠咬牙,撩起官袍,陪刘大夏一起跪。 “我等愧负圣恩,愧对先皇,有负今上,万死难赎!” 两人齐齐叩首,眼圈泛红。 北风呼啸,雪花漫天。 演武场中寂若死灰。 片刻之后,铠甲顿地声骤起。 把总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六万兵卒俱绷紧双颊,面泰陵而跪。 满目银白中,红色的袢袄,黑色的甲胄,仿佛点点血斑洒落校场,终汇聚成河。 演武场外,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卫无声退去。 演武场中,六万余人跪在雪中,迟迟不起。 闻听回报,李东阳微微叹息,示意家人不必撑伞,负手立在轿前,遥望阴沉沉的天空,脸上闪过一抹忧色。 杨瓒不够级别坐轿,只能戴上雨帽,同谢丕一并步行。 “谢兄可大好?” “小病而已,累得贤弟牵挂。” 谢丕轻笑,脸色仍有些白,精神却是不错。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话,刻意避开演武场中所见,话题绕得有些远,时而答非所问,话不对题,也是一笑置之。 申时正,杨瓒回到翰林院。 走进值房,正想唤文吏送火盆,忽见丘聚急匆匆行来,二话不说,只让杨瓒快些随他进宫。 “天子召见,杨侍读快些!“ 天子召见? 杨瓒挑眉。 看丘公公的样子,十有八九,朱厚照正在发火。 挠挠下巴,天子气不顺,乾清宫的中官必到翰林院。 该叹气,还是该感到荣幸? 想归想,天子有召,终究不能耽搁。 放下手头事,向对面值房的谢丕打过招呼,杨瓒戴上雨帽,披上罩袍,随丘聚离开翰林院,直往宫中。 彼时,朱厚照正在东暖阁里大发脾气。 笔墨纸砚摔了满地,金制香炉滚到角落。谷大用和张永轮番劝说,半点效果也无,反让怒火烧得更炽,几乎要从东暖阁烧到西暖阁。 “陛下,龙体要紧!” 砰! “陛下,小心!” 啪! “陛下,那是龙山镇纸,您最喜欢的……” 啪嚓! “陛下,注意脚下……哎呦!” “陛下,玉如意是先皇留下,不能摔啊!” 砰! 噼里啪啦! 站在暖阁门前,杨瓒除下雨帽,一边擦脸,一边认真考虑:是否等上半个时辰,待天子把暖阁里摔得差不多,再请中官通报? 虽有避事之嫌,至少能保证生命安全。 奈何天不从人愿。 已将杨瓒当成救命稻草的丘聚,不等前者出声,三步变作两步,进入暖阁通报。 几息过后,暖阁里终于安静下来。青着额角的张永迎出,道:“杨侍读,陛下宣。” 杨瓒颔首,迈步走进暖阁。 半米不到,忽然停下。 恍如台风过境,景象委实太过惨烈。满目尽是碎瓷断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臣杨瓒,拜见陛下。” 寻到瓷片少的地方,杨瓒勉强近前,跪地行礼。 “杨先生无需多礼。” 朱厚照坐在御案前,双腿支起,双手交攥,肘部搭在膝盖,胸口急剧起伏,显然怒气未消。 张永和谷大用几人不敢出声,小心捡拾地上碎片,尽量清理干净,不留一星半点,以免划伤朱厚照。 清理得差不多,杨瓒又走近些,如往常一般,陪着天子席地而坐。 “陛下唤臣来,可为演武之事?” “恩。” 朱厚照点头,声音中仍带着火气。 “圣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时,兵多将广,人才辈出,京卫边军互为应援,横扫北疆南域,冲坚毁锐,所行披靡,何等精锐!” 杨瓒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他也不需要说话。 “每观太宗皇帝阵图,朕都觉激动万分。遥想当年,大军行处,旗鼓相望;大纛一起,鸟惊鱼散。何等声势!” 握紧拳头,朱厚照声音渐沉。 “演武之前,朕不是没想过,今日京军,必不如永乐年间。只是,朕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般不堪……” 接下来的话,朱厚照没有出口。 抿了抿嘴唇,杨瓒完全可以想象,满怀希望的少年天子,看到演武场中的庆幸,无异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愤怒不假,更多的怕是失望。 愤怒可以安抚,失望该当如何? 兵为邦捍,国威出于此,君威借于此,民望仰于此。 当今大明,北有强邻,三天两头叩边打谷草;沿海有倭寇,同奸人里外勾结,每上岸,必要抢劫杀人,祸害百姓;西南盗匪屡剿不绝,更有土官趁机作乱,官军疲于应付。 除此之外,各揣心思的藩王,同是不小的隐患。 思及种种,朱厚照的愤怒不难理解。换成他人,一样会怒火冲天。 京卫疏于操练,将官不堪用,是其一。兵部欺上瞒下,有糊弄天子之嫌,是其二。 每年拨至军器局的银两不在少数,到头来却是用“木器”搪塞。 钱都到哪里去了? 无需深想,也能猜到几分。 弘治年间,“裁汰京卫老弱”便著为令。 时至今日,该裁的未裁,该革的未革,反倒是由宦官督掌的龙骧四卫及武勇武显等营,被兵部言官盯死,几番缩减,愈发显得“精锐”。 第97节 就在昨日,兵部侍郎又上条陈,言腾骧四卫之内,军勇冒粮者多,蠹耗国用,宜除其名,发还原籍。节用之饷可充京卫。 不料想,话音未落,就被当面扇回巴掌。 “腾骧四卫乃祖宗设立,宿卫宫城,防奸御侮。”朱厚照咬牙,“兵部都察院几番上言,朕知不妥,仍如了他们的意。可他们竟是如此欺朕!” 天子怒气之盛,轻易不会消去。 如果有人趁机挑拨,天子和朝臣必将生出更大的嫌隙,对兵部的不满,更是会越积越深。想要弥补,恐是万难。 杨瓒不由得庆幸,一顿金尺将刘瑾抽老实,至少是表面老实了。否则,劝说天子之余,还要防备这位,实在是耗费心力。 杀掉以绝后患? 想得倒好。 打狗也要看主人。 抽一顿,是先皇给他的权利,朱厚照不会多想。开口就要杀,却是实实在在超出“职权”,甚至是冒犯“龙颜”。 朱厚照是天子,性格再直爽也是天子。 冒犯龙威之事,傻子也不会做。 杨瓒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朱厚照喷火,一边想着“善后”问题。 足足过去半个时辰,朱厚照才告一段落。殿中的碎瓷断玉也多被收走,不复之前杂乱。 “杨先生,朕觉得累。” 发完火,失望和疲惫袭上心头,朱厚照靠向御案,表情变得沉闷。 “朕想做个明君,朕想做的事很多,可总像被捆住手脚,迈出一步,就会被拉回两步,再前进不得。” “陛下,”杨瓒轻声道,“万事开头难。” “万事开头难?” 五个字,在殿中静静回响。 “这个道理,朕不是不知道。”朱厚照苦笑,“杨先生曾对朕说过,百忍成金。朕忍到今日,却是半点效果也无。” “陛下……”杨瓒预感到不好,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朕不想忍了!”朱厚照猛的握拳,咬牙道,“朕是天子,为何不能畅快行事!” “陛下,臣请陛下三思。” “思过了,没用。”朱厚照果断道,“朕讲道理,兵部照样不办事。朕还憋屈自己做什么!” 杨瓒傻眼,彻底傻眼。 “陛下,兵政之事非一夕造成。训练无法,也需时日改正。”杨瓒道,“兵部刘尚书,为人耿直忠厚,刚毅果决,乃先皇托付重臣,陛下万不可轻动!” “杨先生以为朕要做什么,罢了刘尚书?” 看着杨瓒,朱厚照的表情很是奇怪。 “朕何时这么说了?” 杨瓒:“……” 口口声声说不讲理,他还能怎么想? “朕没那么冲动,也没那么糊涂。” 见杨瓒目瞪口呆,朱厚照忽然笑了。 “能让杨先生吃惊,可不容易。” “陛下,臣……” 朱厚照站起身,绕回御案后,看到光秃秃的桌面,当即皱眉。 “谷伴伴。” “奴婢在。” “取黄绢,伺候笔墨。” “是。” 片刻后,黄绢铺开,谷大用研墨,张永呈上御笔。 待墨汁渐浓,朱厚照执笔蘸墨,悬腕于绢上,继而重重落笔。 “昔祖宗之时,精甲锐军,强兵猛将,所向克捷。今兵政渐弛,边军犹谙战,京军则疏于训练,实不堪用。” 写完这句,朱厚照皱了皱眉,本想再添几句狠话,到底没有落笔。 “今观操演,六十八卫精锐齐出,声势赫赫,似天兵神将。实则瓦合之卒,不堪用者甚多。” “兵为邦固,将显国威,岂可糜饷废银,废弛至此!” “今敕内阁六部,差官清查京卫,指挥千户之下,凡不堪用者,贪墨军饷者,蒙祖荫而无能着,以兵为役夫者,皆革!” “清查京卫名册,老弱不堪者裁汰,发回原籍。稍弱者存原伍操练,以备再选。壮者具名奏上,编为团营,依太宗皇帝练兵之法,训练收操,不得虚应其事!” “拔选有能知兵者,充营官。” “敕满朝文武,凡有能者,具实以闻。紧上推举,不可延迟。” 几百字,洋洋洒洒写完,朱厚照停笔,从头至尾看过,总觉得落下什么。 “杨先生观之如何?” 考虑片刻,杨瓒实话实说。 “陛下英明,臣观此令甚好。只微末处尚可增添。” “何处可添?” 杨瓒上前,将心中所想道出。 朱厚照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听到后来,直接将案上黄绢丢开,重新起笔。 待圣旨写完,盖上宝印,杨瓒以为没自己的事,可以行礼走人。 未料想,朱厚照抓起一块豆糕,两口下肚,道:“既是杨先生出的主意,明日,朕去京卫武学,杨先生便与朕同行。” 杨瓒:“……” “说起来,先时杨先生便同朕提过武学之事。”朱厚照又拿起一块豆糕,道,“京卫武学多由国子监助教掌事。朕有意另择贤才,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瓒咽了口口水,危机感顿现。 “陛下,臣推举翰林院侍讲谢丕,修撰顾晣臣。” “谢侍讲,顾修撰?” 考虑片刻,朱厚照点点头,“也好。” 于是乎,天子大笔一挥,升翰林院修撰顾晣臣国子监司业,掌京卫武学。迁翰林院侍讲谢丕至兵部,任武库司郎中,同掌军籍武学。 宝印盖下,朱厚照满意了,杨瓒也长出一口气。 历史上,这二位官途如何,杨瓒并不知晓。 当下却是因杨某人扇动翅膀,先读兵书,后掌武学,齐刷刷走上未知之路。 于此,杨瓒也只能仰头望天。 不想埋了自己,只能请他人一并入坑。 故而,谢兄,顾兄,还请见谅。 第六十三章 出来混,总是要还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乙酉,大雪初晴。 层云散去,晴空万里,北风却是更冷。 早朝之上,天子敕谕翰林院,命学士刘机为总裁,重校《大诰武臣》一书,翻刻颁赐京城武学及在外各卫,令武臣子弟熟读。 “勉善戒恶,勤操练,熟读兵法,以待武选。” 同日,升谢丕为兵部郎中,顾晣臣为国子监司业的敕令颁至翰林院。 谢状元和顾榜眼在值房接旨。谢恩当时,心有五味,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言喜忧。 升官是喜事。 半年不到即品级跃升,青袍白鹇位列朝堂,实是少有。 杨瓒是个例,大可不提。内阁三位相公都在翰林院多年,才得以拔升,入六部议政。更不用提满朝文武,诸位先进。 只不过,对两人来说,掌管武学,同武臣子弟打交道,终究心中没底。 按照后世的话讲,专业不对口,被天子强行分配,实是喜忧参半,不知说什么才好。 该庆幸,武学到底是“学”,不至过于离谱。被天子“升”到五军都督府,或军卫指挥使司,才当真该哭。 “咱家恭喜谢郎中,顾司业高升。” 丘聚袖着手,道喜之后,向两人告辞,返回乾清宫。 捧着圣旨,谢丕和顾晣臣互看一眼,都是心有愁意,不敢诉之于口。 恭贺? 道喜? 顾榜眼家在外县,尚有缓和余地。 谢状元望着屋顶,长叹一声,顿生苍凉之感。 日前苦读兵书,手不释卷,以致染上风寒,告假数日,便引堂上侧目。今遭升调兵部,掌事武学,等着他的,必会是一番“恳谈”。 想起每次同谢迁“对坐长谈”的情形,谢状元当真是头皮发麻,不想回家。 与之相比,揍一顿反倒更容易接受。 真心实意,没有半字虚言。 第98节 与谢丕和顾晣臣不同,杨瓒的心情很是不错。有谢丕和顾晣臣作伴,分散可能到来的“火力”,走路都轻快许多。 早朝之后,入弘文馆为天子讲习。 民政一向枯燥,朱厚照却也听得认真,时而就流民等事发问争论。凡杨瓒不能当场解答,自可向内阁和六部寻求答案。 一个时辰之后,民政讲完,杨瓒轻咳两声,请谷大用和张永取来海图,朱厚照立时腰背挺直,双眼发亮,精神百倍。 因福船被拆,至今仍有几个零件装不上去。寻不到匠人重新组装,杨瓒只能研究海图,为天子讲解海外方物。 凭着记忆,杨瓒在海图上点出爪哇,占城,暹罗几地,就气候和地形稍作讲解。余下多是古名,疆域分界亦有些模糊,同后世地图大有区别,只能作罢。 与其连猜带蒙乱说一通,不如什么都不说,免得留下错误印象,给日后造成麻烦。 自永乐朝至,已达百年。宣宗之后,再无天子遣船队出海。 海图深藏在内库多年,得以重见天日,已是万幸。真被朝官藏起或是一把火烧了,才是神仙难救,哭都没地方哭去。 “臣才蔽识浅,不能识得全部海图。”杨瓒道,“内阁三位相公博学多识,广见洽闻,必能为陛下解惑。” “阁老?” 朱厚照蹲在地上,袍角掖入腰带,手指擦过真腊等地。听到杨瓒之言,头也没抬,直接道:“朕不能问。” 为何不能? 不过是一张海图,几个地名,满足一下天子好奇心,举手之劳。刘健谢迁不理解,李东阳总不会如此死脑筋吧? “杨先生不知道。” 收回手,朱厚照坐到地上,闷声道:“上月,占城王子沙古卜洛遣使朝贡,言有红发夷人乘船入港,携金银火器期望通货。” 红发夷人? 杨瓒脑海里乍然闪过一个念头,西方大航海,美洲新大陆! “外夷船能至,我朝亦可遣人出海。朕就此事询问内阁,话刚提起,不光是刘先生,李先生和谢先生都是摇头。” 朱厚照托着下巴,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声音愈发沉闷。 “刘先生说,据永乐朝记载,朝廷每遣船出海,均耗费巨繁。官员、船匠、役夫,少则千余,多则几万。衣食补给耗费极多。单是准备马船,足要用上整年。” “现下,库银多充为军饷,赈济灾民。内库亦是入不敷出。休要说出海,便是试造一艘福船,都未必可行。” 嘴上说说,尚不会怎么样。 真下令造船出海,满朝文武的口水能淹没奉天殿。 “刘先生所言确有道理,朕只是不甘心。” 不知道太宗皇帝的辉煌,倒还罢了。 知道明朝船队下西洋的壮举,看到当年留下的海图,清点过内库留下的珍宝,朱厚照满心火热。 不只想派遣船队,若是条件允许,自己都想杨帆出海。 “这些话,朕只同杨先生说。”朱厚照盘着腿,笑容里是超出年纪的苦涩,“也只能说说。” “陛下……” 历史上,正德帝的确在京城待不住,三天两头想往外跑。 几次尝试未果,总结经验,终于成功跑到北疆,和小王子打了一仗,取得应州大劫,成为永乐帝之后,唯一一位亲上战场杀敌的天子。 此战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鞑靼不敢大举犯边。北疆重镇难得有几年安稳。 对于史书中的“战况”和“死伤”,杨瓒能送出的只有两个字:荒谬! 打了几天仗,就死几十个人? 开什么春秋玩笑。 不提刀枪砍杀,便是火炮射出的铁球,砸也能砸死百八十个。退一万步说,鞑靼游骑犯边,不到百人的队伍,遇到敢战的边军,总也要留下几具尸首。 十万军队都是举刀虚晃,友谊第一,杀敌第二? 天大的笑话。 朱厚照为出海一事郁闷,杨瓒也没太好的办法。只能提起武学之事,转移天子的注意力。 “陛下,杀敌有赏,盖能激励军民。今京军操练无法,学中无才可举,当行赏赐之法,以励武臣子弟。” “赏赐?” “武学年终一操,可改为三月一考。请钞为奖,优者按季行赏。当日于学中鸣鼓,以彰其能。” 没有激励,如何能大踏步前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武臣子弟,再是纨绔,也要争几分面子。 天子行赏,鸣鼓学中,既得实惠,又有面子。 再榆木脑袋,不求上进,面对这种情况,也该仔细想想,别人三月领赏,荣耀学中,老子出门抬头挺胸,倍有面子。自己月月落后,回到家中,不是竹笋炒肉,就是木棍加身。 老子一样是纨绔,凭什么抽孩子? 好的不学坏的学,必将抽得更狠。 论起抽人的技术,实乃武将家学渊源。杨探花欲有所长,还当勤学苦练。 想了想,朱厚照点头。 “此事可行。需令兵部先议,方可定为条格。赏赐的金银,”朱厚照咂咂嘴,“朕自内库出便是。” 因操演之事,天子盛怒,兵部尚书刘大夏在雪中长跪,羞愧气怒交加,病在府中,早朝都未能上。部中上下战战兢兢,对天子的命令,凡是合理,必不敢驳斥。 相比之下,户部却是老大难。 除军饷和灾银,韩尚书简直一毛不拔。 朱厚照无法,几番从内库搬钱,承运库太监连连上奏,就差抱着天子的大腿哭:陛下,库房将要见底,天子家也没有余粮,慎搬啊! 内库之事,杨瓒不好插嘴。 只不过,锦衣卫收缴的番僧赏赐,囚犯赃银,均未送入顺天府,而是运送到承运库,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通过庆云侯世子一案,杨瓒还得知,功臣不纳税,宗室不交钱,绝属谬误。 洪武帝定下规矩,赏赐给皇亲、功臣、内官及寺观的庄田,不能白得,全部都要交税。不收麦稻,只征银两,按每亩三分收取。 盘点南北两京,杂七杂八算起来,每年可得银二十余万。 圣祖高皇帝在位时,敢拖欠一分银子,必让你好看!自宣宗皇帝之后,减免成为常例,拖欠也没关系。 朱厚照继位至今,弘治十六年的赏田税银仍在拖欠,弘治十七年更是想都不要想。 不能说老爹过于仁厚,只能是皇亲功臣不体皇恩,胆大妄为。 “有幸”翻阅庆云侯世子的供词,杨瓒发现,周家已有三年不交税银,借口五花八门,简直匪夷所思。偏弘治帝不追求,任由其拖欠。 今番周瑛被下诏狱,前事都被翻了出来。 想救儿子? 先把积欠的税银补全,再论其他。 庆云侯在诏狱外守了两日,求不得宫中开恩,只能想法筹钱。补交之后,是否释放周瑛,还要看顾千户的心情。 以杨瓒的观察,可能性实在太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杨瓒正琢磨库银,朱厚照已拟定条章,行赏之外,添加罚规。 “有赏当有罚。” 朱厚照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朕闻秀才不第,考核不过,达一定年限,即要夺其禄米。朕不欲罢黜学中子弟,惩治懈怠庸碌者实是必须。” “陛下英明!” 杨瓒拱手。 “杨先生必早已想到,故意不说,是想考朕?” “陛下,臣不敢。” 真心冤枉! 只言赏不说罚,绝非考验天子,实是不想再得罪人。 先同文官集团保持距离,后同勋贵功臣扯开脸皮,再同武臣子弟各种不对付,事情传出去,即便是钢筋铁骨,也会被敲得粉碎。 杨瓒惜命,总要为自己留条退路。 从杨瓒的建议中得到启发,朱厚照先定京城卫学条规,又铺开纸,敕令在外卫所,指挥以下,百户以上,凡年不满二十五岁,均要入卫学,熟读《大诰武臣》,勤学武经七书。 “提学官严行其责,督其学习,举能才,备来年武选。” 武选是由各卫学推举? 杨瓒诧异。 朱厚照更诧异。 “杨先生不知道?” 杨瓒老实摇头。 “长安伯是武选魁首,府门前的匾额是父皇所提,前厅还悬有钦赐宝剑,杨先生没看到过?” 杨瓒抿了抿嘴唇,承认自己眼大漏神,孤陋寡闻。 天子为何知道他仍住在顾卿府上……杨侍读拒绝去想。 “今年会试,明年即是武选。自永乐年起,俱行此例。” 杨瓒汗颜。 杨小举人一心读圣贤书,不知此事,不足为奇。他入朝半年,常在翰林院抄录文卷,日前更翻阅武学卷宗,仍不知此事,实是疏忽大意,粗心太甚。 说话间,滴漏轻响。 午时已过,弘文馆讲习结束。 按原定计划,杨瓒留膳宫中,未时中,将随圣驾前往东城外一座武学,观学中演武。 杨瓒真心不想去。 奈何天子有令,不去也得去。 第99节 御膳撤下,稍歇片刻,中官奉上清茶。 朱厚照端起茶盏,忽然又放下。 “谷伴伴。” “奴婢在。” “传朕旨意,今日武学观操,谢丕、顾晣臣随驾。” “是。” 谷大用退出偏殿,往两人处传旨。朱厚照又让张永准备常服皮靴。难得出宫一次,没有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看着,也没有言官在一旁讽谏,他要骑马。 “陛下,昨日刚下过雪,路滑。” “无碍,朕的骑术乃武定侯亲授,张伴伴吩咐下去便是。” 张永劝不住,连连向杨瓒使着眼色,期望后者能帮忙。 怀揣对谢状元和顾榜眼的“歉意”,杨侍读一心饮茶,愣是没收到张公公的求救信号。 无奈,张永只能出殿,取来牙牌,传人牵马。 张公公真该庆幸,弘治帝十八年不出京城,象房正空。不然的话,好奇心极盛的少年天子,要骑的不会是马,而是大象。 真到那时,才正该头疼。 谢丕和顾晣臣领旨,至乾清门候驾。 小半个时辰后,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的少年天子出现在两人眼前。 杨瓒落后一步,行在朱厚照身侧。离得近了,看到满脸肃然的顾晣臣和月朗风清的谢丕,心中愧疚更甚。 坑是他挖的,也是他拉着两人跳的,可起跳之前,着实没能想到,坑下有坑,还是天子亲挖。想爬出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臣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拜见陛下。” “臣国子监司业顾晣臣,拜见陛下。” “起来。” 能骑马出宫,朱厚照心情大好,面上带着笑容,同谢顾二人的紧绷形成鲜明对比。 杨瓒上前,三人行礼。 很快,禁卫牵来骏马。 朱厚照挥退中官,手握缰绳,脚踩马镫,一跃飞上马背。 坐稳之后,兴冲冲挥下马背马鞭,骏马扬起四蹄,飞驰出宫门。 前马的禁军和中官扑倒在地,半晌没能反应过来,天子竟然招呼不打一声,跑了! 在场众人都是手脚冰凉,受惊不小。 数名禁卫急追而出,唯恐天子出现闪失。 谢丕反应相当快,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半身前倾,瞬息追了上去。 顾晣臣和杨瓒几乎同时上马,前者紧随谢丕,纵马飞奔。后者拉着缰绳,眼一闭牙一咬,抱住马脖子,速度竟然也不慢。 听着众人的呼声,感受到耳边的风声,杨瓒切切实实上演一出“泪奔”。 果然,坑不能轻易挖。 出来混,总是要还。 朱厚照一马当先,驰出奉天门。 起初,守门的卫军以为是自己眼花。看清马上的龙袍,立即汗如雨下。 “陛下!” “万岁!” 禁卫追得急,来不及出示腰牌,拉紧缰绳,从城门卫身侧急冲而过。 谷大用和张永十分生猛,两条腿追四条腿,硬是不落多少。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犹能从城门卫处“抢”下马匹,追逐圣驾。 谢丕、顾晣臣和杨瓒落后,只能挥舞马鞭,脚踢马腹,拼命追赶。 三人飞驰而过时,城门卫眼睛都要揉瞎。 骑术精湛,堪比边军那位,是谢状元? 鞭舞成风,满面凶狠之人,是顾榜眼? 抱着马颈,看不清脸的那个,大概、也许是杨探花? 雪渣飞溅,冷风扑面。 奉天门前一片寂静。 做梦,必定是脑袋被马蹄踹到,正在做梦! 文渊阁内,听文吏回报,三位阁老面面相顾,久久无言。 刘健捏着额头,眉间拧出川字。 历经四朝,经历过天顺和成化年间的风风雨雨,都未曾这般累,心累。 谢迁愣愣的出神。 自己六个儿子,二儿子向来最省心。之前二十多年,也证明了这一想法。可自从儿子金榜登科,入翰林院,讲习弘文馆,一切都开始转变。 先是捧着兵书,日夜揣摩。后是升入兵部,同武人打起交道,距离谢阁老的期望越来越远。 现下,又纵马驰出宫门。 这是要闹哪样? 左思右想,谢阁老委实想不明白,头疼之际,猛然生出揍孩子的欲望。 李东阳看看刘健,再看看谢丕,端起茶盏,吹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轻饮一口,悠然得令人生愤。 “宾之兄好生自在。”谢迁很不平衡。 李东阳八风不动,放下茶盏,示意谢迁稍安勿躁。 “天子既已出宫,再急也是无用。有禁卫在侧,静候其音便是。” 谢丕三人之举,虽有些出格,实际而言,算不上什么。 说不得,还是件好事。 李阁老成竹在胸,拂过长须,再不多言。 第六十四章 武学之行 众人一路疾驰,总算在武学前赶上圣驾。 中官、禁卫又惊又吓,唯恐天子有任何闪失,一路紧紧跟随。 武学大门前,见天子猛然拉进缰绳,骏马扬起前蹄,皆变貌失色,心提到嗓子眼,冒出一身冷汗。直至马蹄落地,朱厚照翻身下马,仍是心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 谢丕马术最佳,速度最快。顾晣臣紧随其后,不落半步。杨瓒紧抱马颈,沿途险象环生,自然落在最后。 远远望见双手扣在玉带上,仰望武学门匾,满脸兴奋的少年天子,杨瓒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磨牙。 熊孩子,当真是熊孩子! “杨侍读,请下马。” 一名中官上前,扶杨瓒下马。 难得如此酣痛淋漓,朱厚照性情大好。见杨瓒靠着马身,有些站立不稳,笑道:“杨先生骑术不精,需得勤练。” 明晃晃的伤口上撒盐。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杨瓒咬紧腮帮,心下决定,这月弘文馆讲习,全部改为民政! 什么枯燥讲什么! 必要时,大部头也可以上! 天子驾临,非同小可。 掌事之人匆忙迎出,一身绿色公服,腰束乌角带,头戴乌纱帽,官服上绣着黄鹂,显然是个文官。 “臣国子监助教周成,拜见陛下。” 国子监助教? 旁人未觉如何,杨瓒着实有些惊讶。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能入京城武学,祖上多为功臣。不是开国靖难,也是勋贵武臣之后,于国立有功劳。 由此决定,学中教习自然不能含糊,全由五军都督府和各卫所举送,都曾戍卫边疆,领兵上过战场,一身真本领,最低也是正五品千户。 学生教习都是精选,掌事却是个从八品文官,只比学正高上一级,当真是奇怪。 究竟是如何运作,才能以从八品制正五品? 若是六品,尚能说得过去。相差如此悬殊,学中武官真能服气? 这么多年,京城武学竟没出乱子,堪称奇迹。 思量间,周成已被天子叫起。 先后同谢丕和顾晣臣见礼,很是郑重。至杨瓒跟前,只敷衍的拱了拱手,眼中闪过不屑。 杨瓒不觉气恼,唯有无语。 自己应该没得罪过这位仁兄吧? 不管怎么说,他是侍读学士,正五品,同谢丕平级。这样的态度,当真没有问题? 想不明白,又无法当场询问,只能暂时按下,以后再说。 朱厚照一心关注操演,并未注意杨瓒的神情。谢丕和顾晣臣转过头,看向周成,都是皱眉。再看杨瓒,表情都带着询问,更有几分关心。 第100节 见状,杨瓒愧疚之意更深。 自己拉人下坑,对方不计前嫌,反而倍加关心,实在是过意不去。若有机会,必当弥补。 会否努力推这两人出坑? 杨侍读默默转头,坑太深,天子又一个劲填土,实在出不去。 两位仁兄还是自求多福,小弟实无办法。 走进武学大门,正面一条青石路,可供三马并行。 石路为中轴,将校场一分为二。 左侧有排架,架着刀枪剑戟,右侧立有草人标靶,显然是练习弓箭之所。 石路尽头是正厅,厅前高悬匾额,据说为先帝亲笔。观字迹,当真是狂狷到相当境界,杨瓒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写的是什么。 如此霸道的笔迹,出自谁手……杨瓒摸摸鼻子,总之不会是孝宗皇帝。 厅后仍为校场,再其后,是二厅,沿厅堂两侧排列数间厢房,皆为教习武经兵法之所。 周成送上学中名册,朱厚照翻开,第一页便著明学中人员。 杨瓒小心瞄了两眼,果然,周成品级最低,排位却在最先。 按照后世的话讲,从八品的文官校长,正五品的千户教习,县级指挥市级,怎么看怎么别扭。 可无论是天子,还是谢丕等人,均未现出异色,似是理所应当。 退后半步,杨瓒微垂双眸,不发一言,沉默是金。 武学中,共有教习三十一人,儒师十八人,学生一百一十九人。 因天子来得突然,多数学生仍在厢房,听儒师讲习武臣大诰。校场中冷冷清清,和预想中大为不同。 “朕来得匆忙,错不在尔。” 朱厚照性子直爽,喜欢直来直去,却不是不讲理。 周成本以为会受到训斥,心中打鼓。不想会是这个结果,不由得双眼瞪大,愣在当场。 申时中,风起云布,天空开始飘雪。穿着夹袍,也抵不住寒意沁骨。 周成愣着不说话,张永不得不出声提醒:“周助教,雪渐大,何时方能操演?” 不操演,也该找个地方给天子挡雪。这样傻愣愣的站着,半句话不说,任由天子站在校场,风吹雪打? 周成当即回神,却没理会张永,只是弯腰谢罪,请朱厚照至厅中避雪,直将天子身边的中官全部视作空气。 张永差点气歪鼻子,谷大用当即黑脸,看向周成的目光很是不善。 杨瓒终于确定,周助教看不惯他,非是他因,八成是他和厂卫走得近,几番被言官,更被斥为奸佞。 只不过,天子面前,公然蔑视上官,给殿前中官没脸,该说耿直过头,还是傻到冒烟? 不管对错,处事单凭好恶,一切摆在面上,这样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行走官场,太容易得罪人。 难怪年近半百,仍是从八品。 一行人被请入厅内,有学中杂役燃起火盆,另有文吏送上热茶。 厅门没有关严,能听到北风呼啸。 偶尔有几片雪花飘入门缝,不到几息,即融成青石上的点点水斑。 茶水苦涩,水面飘着碎末,难以入喉。 饮了一口,杨瓒便放下杯盏。 古人说的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才几日,连喝茶都开始讲究。 谢丕和顾晣臣同样蹙眉,没有再碰茶盏。 朱厚照倒是不介意,却被张永和谷大用拦住,从随身荷包中取出方口金杯,不用茶叶,只倒热水,又取出两包豆糕,竟还带着温热。 “陛下正用膳食方子,院正有言,不宜多饮茶。” 话说得合情合理,朱厚照点点头。 张永移开茶盏,直接递至周成跟前,笑道:“劳烦周助教,这样的茶也能找来。” 这话听着不对,周成脸色微变。 张永又道:“咱家记着,内库每年都有银钱送至武学,专为应对杂事,货买茶食。陛下登位之后,几番厚赏武学,咱家没记错,两淮进上的贡茶可是不少。” 点到即止,张永笑着退开,压根不给周成反驳的机会。 上月刚赏下贡茶,这月就只剩茶末? 故作节俭也好,实为贪墨也罢,总之,钉子埋下,即使天子不在乎,谢丕等也不会待见此人。 杨瓒忽然有些同情周成。 得罪天子身边的近侍,还是张永这个级别,周助教当真可以辞官告老,回家荣养了。 周成显然还没意识到惹上大麻烦,亦或是在武学日久,习惯压制旁人,对张永愈发不屑,明知有坑,也不开口争辩。 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的目光都闪了两闪。 对视一眼,谢郎中和顾司业交换意见,既奉敕令掌事武学,总要有所作为。周成掌事日久,不出错,也需设法“挪动”。今日把柄送到面前,不抓住,岂非对不起自己? 谢状元和顾榜眼入朝不过半年,日前方有资格早朝。论处事老练,仍远远高过周成。 两人要掌事武学,施展拳脚,令天子满意,周成必须离开! 是回国子监熬油,还是回家种田,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几念之间,谢丕和顾晣臣已打好腹稿,明日早朝之上,必要参周成一本。 杨瓒专心数着茶末,似对外事一无所觉。 周成有错也好,没错也罢,离开早成定局。 不是他没有同情心,官场职场,都是一样的道理。 一个萝卜一个坑。 不拔掉周成这个萝卜,旁人如何占位。谢丕和顾晣臣的级别都高过他,既要掌管武学,周助教必须走人。 又过两刻,朱厚照开始不耐烦。 厅外终于响起钟声。 “陛下,今日讲习已毕,请至校场。” 周成躬身,请天子移驾。 “好!” 咽下最后半块豆糕,朱厚照擦擦嘴,当先走出厅堂。 校场中,随教习号令,百余武臣子弟冒雪列队,踩着鼓点,立定方位,排成战阵,齐呼“万岁”。 没有高台,朱厚照也不讲究,踏上一块方形青石,抬起手,令众人免礼。 “阵起!” 天子驾临,排兵布阵的教习使出十分力气。 随旗帜挥舞,战鼓轰鸣,百人的战阵,现出千人的气势。 相较京卫操演,武学中的战阵又是不同。 杨瓒看得认真,不得不承认,哪怕再纨绔,世家出身的武臣子弟,也非寻常兵卒可比。 然而,朱厚照却不满意,相当不满意。 “停!” 不等旗官号令,朱厚照直接大喝一声,声音穿透北风,战阵霎时出现混乱。 事出突然,有人停下脚步,有人仍在挥舞枪矛。 动作不一致,致使十余人被撞倒在地,更有两个倒霉透顶,被矛尖刺伤,鲜血染上皮甲,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发出惨叫。 “陛下,战阵刚刚过半。” “朕知道。” 打断周成的话,朱厚照跃下青石,召杨瓒和谢丕三人近前,道:“如此操演,不过依令行事,甚是无趣。朕思量,应取他法,方能试出高低真假。” 谢丕顾晣臣不解,齐齐看向杨瓒。 杨贤弟最得圣心,常被召至乾清宫说话,大概能体出圣意? 杨瓒思量片刻,顺着朱厚照的目光望去,看到龙脚踩过的青石,不禁咽了口口水。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事实证明,杨侍读果然能深体圣意。 天子口谕,停止战阵操演,改搬校场青石。 听闻此令,众人俱是傻眼,半天不知作何反应。 不演战阵,改举大石。 这算哪门子的演武? “凡能举过头顶者,赏‘力’字木牌;能举过头顶,行五步者,赏‘勇’字木牌;能举过头顶,行十步以上者,赏‘勇’字铜牌,并赐宝钞十贯。” 口谕既出,不只学生,连教习都想下场试试身手。 宝钞多少,众人不在乎。 能得天子赐牌,实是未曾想过的荣耀。无论如何,都要拼上死力,博上一博。 周成眉头紧皱,试图劝说天子。 武学操演非是儿戏。不练战阵,学民间杂艺搬大石,简直胡闹! “朕意已定,周助教不必多言。”朱厚照听得不耐烦,道,“朕已将武学事交由谢郎中、顾司业掌管,今后学中事尽托他二人。尔如有事,向他二人呈报便是。” 话落,朱厚照袖子一甩,潇洒离开,留给周成一个挺拔的背影。 第101节 谢丕顾晣臣快步跟上,同未理他。 候在两侧的教习当下明白,学中将要变天。看向周成的目光,有讥讽,有嘲笑,也有几分同情。 独立风中,周成面色惨白,嘴唇颤抖,强撑着才没有当场栽倒,御前失态。 号令起,一百一十九名武臣子弟除掉皮甲,列队上前。有人不畏寒冷,除去上袍,赤着胸膛,弯腰抱紧青石。伴着一声大喝,额角鼓起青筋,青石高高举过头顶。 “好!” 朱厚照大声叫好,将名册递于谢丕,令记下此人姓名出身。 此人之后,又有十数人举起青石,八人行出五步,能行十步者,盖无一人。 不只学中子弟,教习都觉得没有面子。 “陛下,臣等想要一试。” “准。” 朱厚照正在兴头,见有教习愿意尝试,自然应允。 比起刚及弱冠的武臣子弟,教习多已年过而立,不惑之年亦有三四人。 请命之人最先上前,除去半边衣袖,膀阔腰圆,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 “起!” 蒲扇般的手掌牢牢扣在青石边缘,巨大的石块,轻易被抬过头顶。 “走!” 又是一声大喝,教习高举着青石,迈开大步。 一步、两步、三步……至第十步,众人齐声叫好。 行过十五步,仍未停下,直至三十步,方现力竭之态。 “好!真勇士也!” 朱厚照召此人上前,问其姓甚名谁,祖籍何处。 “回陛下,微臣江彬,祖籍宣府。袭父职,本戍蔚州卫。因鞑靼犯边,随指挥驰援,因斩首五级,以功升千户。后蒙圣恩升调京卫,现在五军营,不当值时,入武学教习。” “祖籍宣府?”朱厚照看向杨瓒,笑道,“可是杨先生同乡?” “回陛下,正是。” 挂着满脸汗水,江彬抱拳笑道:“同杨探花同乡,实是卑职之荣。” “江千户客气。” 杨瓒颔首,神情淡淡,并不十分热络。 朱厚照又问江彬擅用长兵还是腰刀,知其实为骑军出身,擅用弓弩,能开强弓,对其好感更添几分。 “既能骑射,当为骑军。尔当勤练,日后必有大用。” 闻此言,江彬欣喜若狂。 自边卫调入京师,毫无根基,本以为没有出头之日。未料想喜从天降,鸿运当头,凭着一身力气得天子赏识,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微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圣恩!” “起来吧。” 朱厚照心情大好,令“操演”继续。 见江彬得此殊荣,众人俱是眼热,不愿其专美圣前,拼出全力,让朱厚照连连叫好,发出十余枚“勇”字铜牌。 天将擦黑,仍是意犹未尽。至锦衣卫来人,方才不情愿离开武学,返回宫城。 想到又要骑马,杨瓒立刻一个头两个大。 正为难时,乍见停在武学前的马车,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至顾卿立在车前,请天子移驾,方才相信,自己没有眼花。 “朕要骑马。” 朱厚照犯熊。 “陛下,”顾卿表情不变,道,“陛下纵马出宫,内阁悉已得知。牟指挥使令臣禀报,两宫亦十分忧心。” “三位相公知道了?” “回陛下,是。” “两宫也忧心朕?” “是。” 朱厚照扁扁嘴,终究没有再倔。 正要上车,忽然想起什么,道:“长安伯,朕观武学校场中青石甚好,可令人一同带回宫中。” 武学青石? “臣领命,陛下稍待。” 问明青石所在,顾卿领校尉二人,按刀走进武学大门。 片刻后,顾千户当先,两名校尉抬着青石,快步从学中走出。 行到一辆空车前,校尉力竭,顾千户随意抬起青石,放到车上。观其动作,仿佛抬着的不是百斤青石,而是没什么重量的条木。 当真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目睹此景,朱厚照瞪圆了眼睛:“长安伯真猛士也!” 杨瓒正上车,不慎一脚踩空,砰一声撞到车板。 揉着额头,面对天子和同侪奇怪的视线,杨侍读讪笑两声,“一时大意。” 待天子坐稳,车队前行,杨瓒靠着车壁,双手抱头,无语泪流。 美人凶猛,今后的日子可还有指望? 第六十五章 矛盾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朱厚照纵马出宫,驾临武学隔日,御史言官当朝直谏,天子言行失体,盖因内侍近臣多出小人。如不严加防范,容小人奸邪肆行,恐蹈前朝之祸。 “乞择谨慎老成,通达谙练者为近侍。询政召内阁府部大臣,翰林院官当值部中,各司其职,以备顾问。” 鉴于日前种种,天子身边必有小人。 中官要换,问政要找对部门。翰林院官本职为“考议制度,校正文书”,做好本职工作为上,余事少言。 天子召见,理当讲学经义,勿要多言政事,北疆军情、海外方物更加不行! 御史慷慨激昂,当殿陈词,就差指着杨瓒的鼻子骂:小人!佞臣!当逐出朝堂! 杨瓒未及反驳,谢丕和顾晣臣先后出列,斥御史妄言,举经义古言,驳斥“翰林官不参政”的谬论。 “吾等在朝为官,岂可见而不言,听而不闻!” “太宗皇帝言:天子守国之门!为陛下讲解北疆之事,有何不可?” “八荒六合,天下之大,岂能一目穷尽。坐井观天,不知外邦,何能御敌,何能兴国?” “不忧国忧民,反究其微末,当真可笑!” “貌似刚正,实则言出无据,非愚则诬。” “不知国情,不体民意,妄服獬豸,尸位素餐!” 状元榜眼联手,火力全开,声如惊雷,语如钢针,直将御史骂得体无完肤,哆嗦着嘴唇,脸色青白,再说不出半个字。 眨眨眼,杨侍读万分确认,拉人进坑的确很有必要。不然的话,哪来如此给力的盟友! 骂退御史,两人话锋一转,当殿弹劾国子监助教周成,斥其掌武学期间玩忽职守,屡次贪墨,愧负圣恩。 “每有赏赐必匿家中,货买食茶多以次充好,有教习为证!” “武臣大诰以外,少讲兵书,代以儒家子经。逢年考核,评定不以武艺战阵,尽为八股文章,堪称奇闻。” “为将者,当临阵奋勇,保民卫国。学中不讲为国杀敌,反授以仁义。本意虽善,其行却恶。同高皇帝创立武学之意南辕北辙。” “列子有著: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武学掌事如此,如何为朝廷举送良将。故弘治十三年至今,学中多庸碌,未举一名良将。” “蒙陛下圣恩,令臣掌武学事。当其职必应其务。为正武学,当垂诸制度,重定考核,为国输才,方不负陛下隆恩! “臣请除国子监助教周成掌事,查其贪墨之行。肃正学中,闻达朝堂,以儆效尤。” 话落,满朝文武俱惊。 以文制武,延自前宋。 仁宗皇帝之后,天子多重用文臣。从八品国子监助教掌事武学,已成惯例。突然改换规矩,满朝文武都有些适应不良。 不等群臣反应过来,状元榜眼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了起来。 文臣不理解,武臣也觉得奇怪。 国子监祭酒上言,请天子收回成命,莫要坏高皇帝治法,乱学中定规。更举出周成上疏,言所列罪名俱子虚乌有。 “周成掌武学以来,俱按条章办事,从不敢懈怠。贪墨之事更是无从言起,请陛下明察!” 事起武学,涉及国子监,引起如此大的波澜,六部六科当为周成说话才是。怎料黄祭酒的条陈尚有附议,周成的自辩,压根没人理会。 推本溯源,不难理解。 谢阁老是谢状元的亲爹。如果前者不同意,内阁不通过,奏疏未必会闻于朝堂,更不会出现在早朝之上。 位列朝堂的都是人精。 黄祭酒是没办法,周成是他推举,又为翁婿,不保不成。 其他人则要思量,为一个从八品助教得罪阁老,是否值得。故而,旁事尚可再论,周成的官途已然走到尽头。 文臣集体沉默,武臣也不会出头。 作为当事人,周成没有上朝的资格,只能求助黄祭酒,请代为上疏,自己留在国子监,焦急等待结果。 第102节 可惜,等来的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如杨瓒预料,朱厚照当殿发下敕谕,“除国子监助教周成武学掌事,发大理寺究查贪墨之事。查证属实,当依律严办。” “陛下圣明!” 谢丕顾晣臣齐呼万岁。 黄祭酒心有不甘,仍要据理力争。同列的太常寺少卿犹豫两秒,再想拦,已是来不及了。 黄祭酒高举朝笏,自仁宗年间讲起,条陈各项规章,并举实例,只为禀明,纵要处置周成,以司业掌武学实不可为,请天子收回成命! 周成不堪用,国子监还有其他助教。 助教不成,还有博士厅的博士。再不行,咬咬牙,监丞也可。 唯有司业,万万不行! “陛下,祖宗规矩不可废啊!” 黄祭酒声泪俱下,不肯罢休。 谢丕和顾晣臣同时握拳,心生怒意。 群臣都在观望,想看一看,这位少年天子是否会顾念“老臣”,改变主意。 “黄卿家之言,确有几分道理。” 话入耳,谢丕和顾晣臣都是心头一震,正要出列,忽见杨瓒微微侧首,向两人摇了摇头。 思及杨瓒对天子的了解,两人互看一眼,停住脚步。 “陛下,此事实不可行,还请收回圣命!” 黄祭酒豁出去,跪在地上,声嘶力竭。 无论如何,都要让天子回心转意。 朱厚照沉默片刻,没有顺着黄祭酒的话说,而是道:“听卿之言,当饱谙本朝律令。” 话题转换得有些快,黄祭酒有些发愣。 “南京刑部左侍郎三乞年老致仕,朕已准奏。”朱厚照话不停歇,语气带着嘲讽,“卿既深知条律,为人刚正,不徇私情,当可为之。” 国子监祭酒,从四品。刑部左侍郎,正三品。 一跃两品,堪谓拔升。 黄祭酒却全无半点喜意,跪在地上,人已经傻了。 自太宗皇帝迁都,南京六部名存实废,远离权利中心。说句不好听的话,已成为文臣武将养老之地。 逢新帝登基,正是大展拳脚之时,忽然被迁至南京,同发配无异。 两京迁调,本该吏部发下官文。但天子金口玉言,吏部官员也不会想不开,站出来驳斥。对黄祭酒有几分佩服,正跃跃欲试的言官,也纷纷偃旗息鼓,不敢出声。 黄祭酒孤零零的跪在地上,无人帮扶。经中官提醒,方才额头触地,叩谢圣恩。 正要退回队列,天子忽又出声。 “黄卿家既入刑部,当端肃言行,约束家人,方不负朕意。” “臣遵旨。” 再次叩首,黄祭酒起身退回队伍。低着头,握紧朝笏,面如死灰。 丹陛之上,朱厚照以袖遮掩,半块豆糕进嘴。 锦衣卫早有密报,京城大火时,杨先生的家人求助,被祭酒府的门房关在大门外。为防火火势蔓延,更直接推到院墙,对邻家见死不救。 朱厚照早想处置,奈何事情繁杂,锦衣卫又被朝官盯死,不好轻动。 如今倒好,自己送上门,撞上枪口,朱厚照自然不会客气。 人送到南京,官途无望。再寻个错处,夺印罢官,轻而易举。 想到锦衣卫的秘报,朱厚照就气得肝疼。 一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藏在府内的金银竟达数万!单靠俸禄,八辈子不吃不喝,也积攒不下。 靠着朝廷恩典,大肆贪墨收礼,当真是胆大包天! 博学广闻,刚正为人,两袖清风? 清风个鬼! 有了黄祭酒这只“出头鸟”,谢丕和顾晣臣掌事武学,再无人提出质疑。学中规矩更改,条陈上禀,内阁兵部加印,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群臣摸出门道,国子监和武学的变故,实出天子之意,不想和黄祭酒作伴去南京,最好不提一字。 此事暂罢,户部尚书韩文出列,重提盐引商税。 “弘治十八年五月发盐引,今太仓积银二十万,请发宣府大同充为军饷。” 同意者自是附议,反对者当即出列争辩。 很快,文臣吵成一锅粥,武将闲在一旁做布景,试图插言,往往被三言两语喷回去。抹去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压下火气,继续装背景。 “今天正月至今,山崩地洞,暴雨洪灾,未见停歇。国朝开立重地亦遭地动,灾民无算,怎可不加以赈济?” “陛下垂统之始,宽心仁爱,立言抚育万民。今诏墨未干,何能弃黎民于不顾!” “赈灾是为要务,太仓银不可动!” “鞑靼退兵月余,饷银或者延至明年……” “不可!” “万万不可!” 群臣争执不下,朱厚照始终没出声。 每次户部提起库银,天子内库都要缩水。不是赈济灾民,就是充实军饷。少则千两,多则万两,连太宗皇帝时的箱银都开了锁。 朱厚照登基不到六个月,承运库的库银就少去三成。偶有填补,实是杯水车薪,眼瞅着窟窿越来越大,填补不上,不怪守库的太监抹眼泪。 “大行皇帝丧葬用度已简之又简。陛下登位,两宫行徽号大典,均自内库出金。” “明年正月,陛下大婚,依定例,各项典仪需用金五千。” “自陛下登位以来,给赏内外官员人等,填补军饷灾银,达八十万两有奇。” “顺天府查抄之银,半数归于户部。功臣庄田征银积欠四十余万,至今未见分毫。” “库中所积不多,万望陛下深虑。” 中官的话,加上见底的库房,终于让朱厚照警醒。 不能继续被户部和光禄寺牵着鼻子走,否则内库见底,必要追悔莫及。 户部没钱,能向天子哭穷。 天子成了穷光蛋,只能自己想办法。 朝堂之上,群臣吵了半个多时辰,始终不见天子表态。 太仓的二十万两白银没有入库,韩尚书不好过,盯着军饷灾银的文武同样心焦。 往昔经验,这个时候,天子本该出声,正好顺杆爬上,请内库发银。 今天实是奇怪,无论怎么吵,天子都不出声。打着内库主意的朝官只能闭上嘴,不着痕迹退出“战场”。 正主不出声,目的达不成,吵出花来也没用。 自始至终,杨瓒都垂首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朝廷缺钱是实情。但再缺钱,也不该总盯着天子内库。 天子出钱填补军饷,赈济灾民,实非长久之计。归根结底,这些钱都该出自户部和光禄寺。 不能履行职责,税粮库银年年减少,不思改正之法,总盯着天子内库算怎么回事? 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 到头来,天子一个人出钱,充作军饷,赈济灾民,本该负责的朝官却是吃相难看,不办人事。 六部之内,户部已被架上柴堆,点火就着。 因京卫操演之事,兵部贪墨显露端倪,刘大夏病在床上,两次上疏乞致仕,都被驳了回去。 这个当头,刘尚书绝不能离开兵部。 余下四部,吏部有马文升坐镇,压着部中官员,不许多搀和盐引库银。礼部和刑部吵得热闹,御史和六科更是战斗力十足。 左右都御使几番出言,都没能压住。 吵到最后,左都御史戴珊当殿吐血,脸色青白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刹那间,奉天殿中一片静寂。 右都御使史琳当先上前,不敢轻动戴珊,只能焦急道:“廷珍兄?” 朱厚照顾不得规矩,大声道:“退朝,传太医!” 戴珊被送回府中之后,天子两番遣中官问询。院正院判亲至,仍未能将其救醒。 两日之后,戴府门前挂起白幡。 刘健等闻讯,皆是大惊。 史琳同戴珊最契,本已痼疾在身,遇好友骤逝,又添一层新病,御医诊过,亦是束手无策。 “天命如此,生老病死,药石难医。”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先后撒手人寰。 太仓库银之事未决,武学之事方兴,奏疏堆成小山,内阁忙得不可开交。朱厚照只能再升午朝,并由三日一朝改为两日一朝。 如此,仍有多事未决。 连续几日忙到深夜,朱厚照的脾气愈发暴躁,张太后欲借千秋节见兄弟一面,都没能如愿。 “舅舅为父皇守陵,怎能擅离!” 张太后赌气回到清宁宫,连千秋节都不欲再办。 御史闻听风声,当即上疏直谏言。 第103节 朱厚照的回应很简单,不打不骂,全部迁调南京。 继续上疏? 山高水远。比起在神京找茬,好歹能耳根清净两日。 这种情况下,弘文馆讲学的时间自然缩短,地点也改为东暖阁。 看着朱厚照脸上的两个黑眼圈,杨瓒只能叹息。财政紧张,朝中内宫都不消停,难怪烦躁成这样。 “陛下,臣闻太仓印已累至三十万,当可解燃眉之急。” 朱厚照没说话,抽出一封奏疏,递给杨瓒。 “杨先生看看吧。” 杨瓒行礼,告罪之后接过奏疏,看清上面的内容,不禁皱眉。 “重开宁夏马市?” 论理,不是不可行。能联络瓦剌,刺探鞑靼消息,充实边防储备,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但提出的人是安化王,就不得不可令人深思。 “朕信不过安化王。” 弘治帝留给朱厚照密旨,安化王赫然在需警惕之列。兼有锦衣卫递送的消息,朱厚照警觉心更甚。 “此事,内阁可有计较?” “刘相公认为可行,李相公认为当谨慎,谢相公倾向李相公之意,至今未有决断。” 朱厚照提起笔,斟酌片刻,重又放下。 “杨先生认为此事可行否?” “陛下,臣以为,市马可行,然地点不应在宁夏。” “哦?” “臣在翰林院翻阅卷宗,得知太宗皇帝时,曾于广宁开设互市。”杨瓒顿了一下,看向朱厚照,道,“其为北直隶所属,地靠朵颜三卫,当比宁夏更为适宜。联络瓦剌之事,可交由三卫忠勇之士。前番鞑靼离间之策,亦可消弭。” “广宁吗?” 沉吟片刻,朱厚照道:“张伴伴,让刘伴伴取舆图来。” “是。” 张永退下,朱厚照笑道:“朕就知道,杨先生一定有办法!” 杨瓒拱手,心中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臣有事上请。” “杨先生尽管说。” “臣闻涿鹿之事已解,欲同来京族人一同返家省亲,还请陛下恩准。” 朱厚照没有马上答应,抿着嘴唇,足足过了五分钟,才点头道:“好吧。” “谢陛下隆恩!” “不过,”朱厚照又道,“朕百事烦心,实离不得杨先生。杨先生还需早去早回。” “臣遵旨。” 无论如何,放人就成。 又过两刻,杨瓒起身离宫。 现今的讲学,早已变了味道。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也有同感。比起讲学,他们更像是“幕僚”,凡朝中大事,内阁呈送奏疏,天子多要询问三人。 顾晣臣和杨瓒没有条件,无人可以解惑。 谢丕回到家中,将事情告诉亲爹,谢迁沉默半晌,破天荒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丕儿,努力吧。” 谢家今后,说不得都要靠二儿子。至于喜好兵书,官任兵部,掌事武学,谢阁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吧。 第六十六章 省亲 一 岁暮天寒,滴水成冰。 进入十二月,神京城连降数场大雪,泥砖木墙俱是一片银白。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顶风冒雪,穿了两层夹袄,仍抵不住刺骨的寒风,冻得耸肩缩颈。每每巡城归来,总会挤到火盆旁,暖和起僵硬的手脚,才觉活了过来。 皇城十二门,卫军由一日两岗改为一日一岗,轮值还有热汤。饶是如此,数九寒天,在城头站上两个时辰,也足够要了人命。 在城门洞前盘查的卫军尤其难熬。 天子下月大婚,顺天府有令,出入京城的车马人员必须严查。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四下走动,暗中监察,众人时时要绷紧神经,谁还敢在这个紧要时候偷懒。 辰时正,城门陆续开启。 宫城内,鼓声响起,长鞭净道。 天子升殿,百官早朝。 巳时中,奉天门内有快马驰出,马上骑士怀揣圣旨,直奔北上东门。 至城门前,卫军横起长枪,骑士拉紧缰绳,举起牙牌,取出盖有关防印信的文书。 “奉旨出京办事!” 卫卒确认无误,方才放行。 出了北上东门即是官道,可容四马并行。行经此门的快马,多是往朵颜三卫及女真部落传达敕令。无论出入,盘查极是严格。 “寒冬腊月,大雪都能封道。”一个四十许的老卒架起长枪,搓了搓手,哈两口热气,道,“这个时候出去,也不晓得什么紧要事。” “下个月天子就要大婚。”另一个卫卒跺着脚,道,“八成是传送喜讯。” “未必。” 老卒摇摇头。 若说喜讯,有点太早。调兵的话,近期也没见有鞑靼犯边的消息。 按照旧历,难不成要恢复正月互市? 想到这里,老卒再次摇头。 弘治十二年,北边卫所出了杀良冒功的事,朝廷没能公断,引得朵颜卫和泰宁卫不满。自那之后,少见三卫遣人进京,互市也就此关停。 如要重开,不会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老卒又哈两口热气,只觉更冷。 几个兵卒说话时,又有三辆马车驰往皇城北门。 打头一辆,车壁雕饰银纹,车前挂着两盏琉璃灯,垂挂青缦。中间一辆齐头平顶,黑油车身,车前垂着皂缦。 最后一辆并无车顶,只有一块车板,用麻绳捆着三只箱子,俱是铜锁把守。 车轮压过积雪,上下颠簸,铜锁敲击箱身,放出声声钝响。 车夫均是一身短袍,做家丁打扮,膀大腰圆,脸膛黝黑,魁梧壮硕。 行到城门前,一名车夫拉住缰绳,撑着跃下车辕,自怀中取出关防路引,言是京城官员回乡省亲。 “省亲?” 路引盖着顺天府大印,不会错。但这个时候出京,难免有些奇怪。 再看一眼路引,城门卫不禁生出一丝怀疑,开口道:“车中是翰林院侍读杨老爷?小的斗胆,可否当面一见?” 车夫正要竖起眉毛,青缦忽然掀开,一名年不及弱冠,着蓝色儒衫,戴同色方巾的儒生道:“本官翰林院侍读杨瓒。得天子恩准离京,回乡省亲。” 卫卒侧头,年纪对得上,官话中带着宣府口音,应该差不离。况且,京师重地,没谁会想不开,假扮五品京官,就为蒙混出城。 只不过,该盘查的仍要盘查。 “杨老爷,不是小的多事。”卫卒道,“敢问随行都是何人?” “本官族人。” 杨瓒说话时,黑油马车内听到动静,车缦掀起,现出一个中年壮汉,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路引之上尽有写明。” 杨瓒没有半点不耐烦,又卫卒解释道:“车上的三个箱子,装有金银布匹等物,另有宫中赏赐的药材。可要开箱查验?” 开箱? 卫卒连忙摇头。 这般平易近人的文官,委实少见。为这难得的尊重,也不好过于为难。 “风雪大,杨老爷路上小心。” “多谢。” 谢过城门卫吉言,杨瓒转身坐回车上,垂下布缦。 车夫甩了甩鞭子,自袖中取出一枚银角,抛到卫卒怀中。 “天冷,买些酒水暖暖身子。” 卫卒瞪大双眼,满脸惊讶。车夫没说话,直接拍拍腰间乌角带。 看清带上悬挂的腰牌,卫卒立时冒出冷汗,忙不迭让开道路,目送马车飞驰而过。 “刘小旗,那人有什么门道?” “快些闭嘴!” 直到马车行出几百米,刘小旗擦掉额前冷汗,瞅瞅四周,才低声道:“锦衣卫!” 问话的卫卒僵住了。 “真是锦衣卫?” “看牌上刻字,至少是个校尉。” 第104节 校尉? 咽了口口水,卫卒禁不住有些后怕。 前些时日,因京师混入奸细,在城中放火,锦衣卫没少上城头抓人。甭管千户百户,什么样的家世背景,只要有嫌疑,都是锁链套颈,拿住就走。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卫卒都是头皮发麻。发展到后来,单是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就禁不住双腿打颤。 “当真是锦衣卫?” “骗你不成!” 刘小旗哼了一声,道:“锦衣卫办事,还是少打听的好。” “那位杨侍读……” “让你别打听,你还说!”刘小旗咬牙,“你想进大狱,别拖累旁人!” 卫卒缩缩脖子,打了个寒颤,终不敢再问。 保安州距京师百余里,东临延庆州,南接怀来卫,向西是怀安卫,北上即是宣府镇城,万全都指挥使司所在。 马车出城之后,车夫一路扬鞭,木制车轮碾过厚雪,吱嘎作响,印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临近正月,官道上少见行人。偶尔遇到,也是赶路的行商,南来北往,临到年末也不得停歇。 “前方是白羊口,有一座驿站,老爷可要停下歇歇?” “暂且歇歇,不急赶路。” 天寒地冻,折胶堕指。 坐在车里,抱着手炉,仍觉冷意侵肌。在外没有遮挡,必是更加难熬。 启程之前,杨瓒不想太过麻烦,本意至城西租两辆大车,足够三人乘坐。带上几只木箱,也是绰绰有余。 未料想,没等杨山兄弟出门,伯府长史先一步备好马车,暖炉坐褥俱全,箱子都装车绑好。 “大车简陋,没有车顶遮挡,四面透风。杨先生受过凉,必受不住。” 伯府长史好说歹说,总算请杨瓒上了马车。 伯爷吩咐,如果杨侍读不上车,他就得到雪地里滚上几圈。虽说练武者不惧冬寒暑热,早年也没少在雪地里摸爬滚打。可离开北疆多年,到底年纪大了,能不滚,还是不滚的好。 马车出自伯府,车夫自然也由伯府安排。 长安伯府内,最不缺的就是锦衣卫。 于是乎,三辆刻有长安伯府标记的马车,三名充作车夫的锦衣校尉,成为杨小探花回乡省亲的“标配”。 车夫曾目睹杨瓒挥舞金尺,抽昏庆云侯世子的威武姿态。听到要护送杨侍读回乡,自然是一万个乐意。 留在京中,不外乎巡城,查找奸细,审讯疑犯都没他的份。出京就不同了。临近年尾,各路山盗水匪多会趁机拦路,打劫过往返家的行商。 若有哪个不开眼,拦截伯府马车,被几人遇见,多少也能松松筋骨。 车夫是夜不收出身,几日不挥刀就浑身难受。 锦衣卫听着威风,京城之内仍要谨言慎行,连疑犯都不能随便砍。哪有刺探草原,和鞑靼互砍的时候顺心。 想想离京之前,几个老弟兄咬牙切齿的样子,车夫禁不住咧嘴。 运气好,旁人羡慕不来。 白羊口卫地处要道,连通京师和镇边城。凡延庆卫居庸关等处的快马,往来传递军情,多经此处。 杨瓒一行到时,卫所官军正修整地堡墙垣。 驿站的驿丞和小吏都前往帮忙,只有一个年过五旬,断了一条胳膊的老卒应门。 见到关防路引,老卒立刻拉开门栓。 “老爷见谅,前几日雪大,压垮了西边的垛墙。这两日忙着整修,又要巡逻,人手不足,驿丞便带着几个吏目前去帮忙,只留小老儿守门。” 口中称老,动作却丝毫不满。说话间已升起火盆,又自后厨提来热水,摆出几只杯盏。 “驿站中都是茶叶沫子,没什么好茶,就不让老爷见笑了。杯盏都还干净,老爷用些热水,暖暖身子。” “多谢老人家。” 坐到桌旁,杨瓒捧起茶杯,问道:“我先时进京赶考,曾路过此地。观驻扎卫军,足有千人之数,为何会人手不足?” “老爷说的可是二月间?” “正是。” “不奇怪。” 老卒坐回到矮凳,一边拨着火盆,一边道:“二月里,有鞑靼游骑绕过独石堡,坏了龙门卫的墙垣,抢走不少牲畜粮食,还杀了人。朝廷调遣边军严防长城内外,杨老爷见到的八成就是。” 杨瓒哦了一声。 杨小举人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卫中严防,驿站也被占满,无处落脚。最后只能带着杨土绕远路,赶到昌平州歇了一夜。 几人闲聊时,驿站外又飘起大雪。 老卒推开门板,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道:“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地动天灾不断,明年许能是个好年头,田里能多打些粮食,家中有余力,也好送孙子进卫学,识上几个字。” 听老卒提起卫学,杨瓒不觉竖起耳朵。 “先帝圣明,今上必也是明君。”老卒真心道,“不提旁的,只是增建卫学,许军户子弟读书,就是天大的恩典!” “老人家觉得此项政令甚好?” “自然。”老卒笑道,“不巴望儿孙科举,只望能多认识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将来子袭父职,也能有个晋身的机会。甭管是谁给天子出的主意,小老儿一家都是诚心感谢。若能见上一面,必让孙儿磕头。” 听着老卒的话,杨瓒不禁满脸通红。 按理,他不是这么脸皮薄的人。可就是控制不住,连脖子都开始泛红。 “杨老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杨瓒扇扇袖子,“八成是一路吹风,乍然暖和起来,有些受不住。” “可要移走一个火盆?” “不必。”杨瓒摇摇头,根本不是火盆的缘故,移走自是没用。 又过两刻,雪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 杨瓒站起身,透过门缝,见遍地银白中,一辆骡车艰难行来,似随时会被大雪淹没,不觉感慨,当真如诗中所言:人似游面市,马似困盐车。 “雪实在太大,若杨老爷不急赶路,可在此处歇上一晚,待雪停再走。” 留下这句话,老卒拉下门板,冒雪走出驿站,提起灯笼,为困在雪中的骡车引路。 杨瓒先问过杨庆三人,又询车夫意见。 “雪大倒是不怕。”车夫道,“卑职在,自不会让杨侍读出岔子。只是天色渐晚,车行速度必会拖慢,赶不到下处驿站,怕要在野外过夜。” “既是这样,便在此处歇上一晚。” 骡车上正是赶回的驿丞,得知杨瓒是五品京官,不敢怠慢,令人收拾出几间上房,多添两个火盆。 “天冷,杨老爷早些歇息。如要吃食茶水,唤一声便是。” “多谢。” 杨瓒递过一枚银角,驿丞没有推辞。 待几人回房,驿丞寻出剪刀,剪下大半递给老卒。 “你这是作甚?” “难得遇上出手大方的。”驿丞道,“总旗别嫌少。” “什么总旗。”老卒站起身,拍拍短袍,“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还提它作甚。” 驿丞仍是笑,老卒不提,他不能忘。 对方一条胳膊换了他这条命,天大的恩情,这辈子都不能忘。 当夜,寒风卷着大雪,打在窗楞上,阵阵钝响。 躺在榻上,身上压着两层厚被,杨瓒依旧觉得冷。 冷得睡不着,只能睁眼望着帐顶,摸出随身的青色玉环,想起离京前顾卿说的话,愣愣的出神。 婚事当慎? 翻过身,借雪光描摹玉上的花纹,杨侍读突然生出咬牙的冲动。 不是对顾卿,而是对自己。 早知会心烦,就该问个清楚! 如此没胆,当真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太原,晋王府 王府西苑在地动中垮塌,苑中的歌女舞女皆被移到存心殿后两庑。加上西苑中的侍女,共占去二十余间厢房。 三十多人聚在一处,为居住安排,难免有些口舌。 争执不下,惊动宫人,当即拿下带头几人,绑起来送入柴屋。 “王妃娘娘仁慈,你们也该识趣。” 扫过被堵住嘴,仍挣扎不休的两个舞女,宫人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西苑里竟藏着这样两个妖精,勾得王爷魂不守舍,摸黑前往西苑,连自身的安危也不顾。 如不是这场地动,王妃娘娘还被蒙在鼓里! “带走!” 如今知道了,自然不能放过。既为娘娘,也为她自己,这两个必不能留! 那个牵针引线的乐工一样不能留。 经过早先几件事,还以为他必忠于娘娘。没想到,貌似忠厚内里藏奸,推出一个刘良女,就为掩住这两个。 “呜呜!” 被拉走时,两个美人终于知道不好。刘良女从柴院出来的样子,她们都亲眼见过。被糟践成那副模样,王爷哪里还会再看她们一眼? 想要求饶,嘴却被死死堵住。 第105节 挣扎不休惹恼仆妇,被狠踹两脚,当即疼得弓身在地,脸色煞白。 见有一个舞女彩裙染血,仆妇大惊,宫人双眸冷凝。 “还等什么,带走!拖拖拉拉,是想和她一起进柴院?” 仆妇悚然,顾不得其他,拉起两女,一路拖往柴院。 “谁敢多嘴,就和她们一样的下场!” 宫人表情冷厉,在场之人均噤若寒蝉。 后宫中,晋王妃得报,仅是挑了挑眉,连良医也懒得唤。 “生下来也活不了,何必费事。王爷还没有嫡子,要那些玩意作甚。” 宫人垂首,在外八面威风,在晋王妃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翘起鲜红的蔻丹,丰润红唇牵起,晋王妃冷笑道:“倒是那个立下大功的刘良女,被王爷宝贝的什么一样。你前头说什么来着,胆小如鼠?可真是看走了眼。” “王妃娘娘恕罪!” 宫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直到到额前一片青肿,头顶方传来声音:“起来吧。事儿没办好,就要想法弥补,磕头有什么用。” “是。” 颤巍巍起身,宫人咬紧嘴唇。 碰巧也好,处心积虑也罢。总之,那个得了王爷恩宠的女人,必须死! 第六十七章 省亲二 在驿站休息一夜,杨瓒一行重新启程。 雪仍在下。 鹅毛般的雪花被风卷着,仿如挦绵扯絮,洋洋洒洒,飘了满目。 驿丞和吏目帮忙套车,查看过马匹车厢,特地捧来几卷粗布,盖在木箱之上。 “多谢。” 杨瓒拢着衣领,取出两枚方形官银,递与驿丞,道:“权当谢意,还请莫要推辞。” 驿丞笑着接下,又让吏目牵来一头老骡。 “大雪没膝,路都埋住了。杨老爷从京城来,这几位壮士怕不好认路。别看这头骡子缺牙老迈,却是多次驮粮出关。杨老爷带上,多少有些用处。” 杨瓒正要婉拒,驿丞二话不说,直接将骡子系上马车,表明态度。 “杨老爷,卑职守着这座驿站,少说也有七八年。”驿丞道,“南来北往,见过的文武官员不下百余,尚未有人如杨老爷一般宽厚。杨老爷体恤,我等感念在心,这些银两却不能白要。” “我……” 知晓驿丞误会,杨瓒却不知如何解释。 住宿给钱,吃饭付账,天经地义。他有能力,多给一些也是心意。实非驿丞所想的那般“高尚”。 驿丞笑着摇头。 “杨老爷,卑职口拙,只请老爷收下这头骡子。不然,老爷的银子也请收回,卑职实不敢留。” “……好吧。” 推辞不过,杨瓒只能点头。 车夫正捆着麻绳,瞧见蔫头耷脑,貌似没什么精神的老骡,立刻双眼发亮。 绑好木箱,几大步行至青缦马车前,搓热大手,看了看骡子的牙口,对驿丞道:“你倒也舍得!” “壮士这句话,我不明白。” 驿丞装糊涂,车夫没有揭穿,转而问道:“这骡子可是驿站里养的?” “正是。” “当真难得。” 连道两句难得,车夫撑着跃上车辕,对杨瓒道:“跟着杨老爷出门,总能见着新鲜事。” “怎么说?” “那头骡子可不一般。若是提前两年,伯府中的军马也未必跑得过它。” “当真?”杨瓒诧异。 “不骗老爷。” 车夫扬起马鞭,骏马甩动脖颈,嘶鸣一声,喷出热气。 骡子仍是垂着头,几乎被枣红大马的身形掩住。 “告辞。” 透过车窗,杨瓒向驿站众人拱手。 “杨老爷行路当心,一路平安!” 杨庆本想帮忙赶车,却被车夫拒绝。 “雪这么大,我同壮士轮番,壮士也好歇歇。” “不必。” 车夫只让杨庆三人坐稳,猛的一抖缰绳,骏马扬起四蹄,飞驰而出。 车轮压过积雪,破开茫茫雪帘。 目送马车走远,驿丞返回屋内。第一时间冲到火盆旁,见到烤着面饼的老卒,不由问道:“总旗认定这杨老爷不凡,连养了几年的骡子都肯送,为何不出去送送?” 老卒摇头。 收回长筷,撕开焦脆的饼皮,扑鼻的面香勾得人垂涎欲滴。 “用不着。” 老卒掰开面饼,递给驿丞半张,余下分给吏目。拍拍手,重新拿起长筷,将冰凉的干饼支在火上。 “为何?” 咬一口面饼,驿丞吏目均是烫得哈气。 “问那么多作甚?”老卒瞪眼,“吃你的饼吧。” 未勾补入边军时,他曾随里中的阴阳生学过几手。论起看人观相,不敢说半点不错,十次里总能看准五六次。 这位杨老爷的面相,实是有些奇怪。 乍看不长命,细看却是大富大贵,官运亨通。再细看,儿孙运浅薄。按照俗话说,注定断子绝孙,偏又不像是会遭逢大祸。 这样的命格,实在是少见。 老卒多年不为人观相,以为生疏了,是自己看错。没承想,今日送热水,瞄过杨瓒的手心,又是一惊。 断子绝孙不假,却是凤协鸾和,福寿绵长。 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越是想不通,越会去想。 送别时,老卒没有露面,只将精心饲养多年的骡子送给杨瓒。 没有子嗣,官运实是极佳,当可位极人臣。哪怕为了儿孙,他也要赌上一回。 火苗蹿起,面饼散发出阵阵焦香。 望着橙色的火光,老卒心思飘远,不禁有些出神。 大雪中,杨瓒一行离开白羊口,直奔镇边城。在城中停歇半日,沿河道北上,进入怀来卫。 越向北,气温越低,雪下得越大。 如驿丞所言,老骡的确帮了大忙。风雪再大,仍可辨识方向,更能寻到废弃的驿站和破损的墙垣,供车马人员躲避。 “等风小些再走。” 车夫将马匹系紧,遇到如此恶劣的天气,着实有几分诧异。 早些年,这么大的雪,只能在草原见到。 继续这样下去,三四月间未必能见暖。播不了种,错过夏收,边军尚可依照朝廷运粮,边民又当如何? 遇到灾年,北边的邻居缺衣少食,在草原活不下去,十成会到大明打谷草。 边民没了粮食,只能沦为流民四处乞讨。 朝廷发下赈济,经府州县衙,定当少去五六成。剩下的,还要供给运送粮食的役夫。留两成给灾民已是万幸,常常是一成不到,糊弄几顿稀粥了事。 食不果腹的灾民,仍要继续乞讨。 弘治朝政治清明,隐藏在台面下的肮脏龃龉,却从来没有消失。 思及少年时的惨事,车夫握紧双拳,脸颊绷紧。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什么时候,百姓才能不苦? 坐在车厢里,杨瓒抱着手炉,围着斗篷,既盼着雪能早些停,又想前路能更长一些。 书音少闻,近乡情怯。 越接近保安州,心情越是复杂。九成是受记忆影响。余下一成,杨瓒也说不明白。 回到涿鹿县,见到杨氏族人,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甚至不能保证,见到杨小举人的亲人,是否能唤一声“父亲”。 背靠车壁,闭上双眼。 杨瓒有种冲动,立刻掉头返京。他想见顾卿,道不明缘由,就是想见。 “没救了啊……” 第106节 捏了捏额心,当即为指尖的冰凉瑟缩一下。 睁开双眼,发现炉中香炭已尽。沉思许久,他竟半点未觉。 风声渐小,估算一下时间,杨瓒推开车窗。 三个车夫聚在一处,均是背靠马腹,半点没有进车厢躲避的意思。 发现杨瓒,一人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道:“雪小了些,可以继续赶路。” 余下两人没有多言,点了点头,先后走到车旁,拉起缰绳,将马牵出墙后。 因有一只车轮陷入雪中,杨庆三人帮忙推车。杨瓒也想帮忙,结果被全体否决,赶回车厢。 瞧着几人的眼神,分明在说:赶路要紧,您就老实呆着,别添乱了。 杨瓒无语,坐在车厢里,瞅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骤下决心,必须得练! 今日之后,饭吃五碗,菜上大盘! 吃不下,抻脖灌! 紧紧长袍,打个喷嚏,个子没法达标,力气照样能练。 杨小举人仍在发育期,乐观估计,至少能达到一米七八。依照标准,绝不算矮。只可惜,身边都是超出常识的猛人。肩宽腿长的锦衣卫没法比,连谢丕和顾晣臣都及不上。 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奔头? 缩在车厢,杨侍读为身高烦恼。苦闷之余,焦躁之情被冲淡不少。 车外几人合力,将车轮推出陷坑,马车继续前行。 有老骡引路,紧赶慢赶,天将擦黑,总算赶到怀来卫。 同白羊口卫相似,卫所的墙垣被大雪压垮,卫中的地堡也有损毁。 泥砖冻得结实,朝廷又三令五申,不得随意砍伐附近树木,修补边墙的材料不足,卫中指挥正发愁。 看到缺损一大片,像是被巨兽咬开豁口的墙垣,杨瓒提笔写下一封书信,请引路的文吏送至指挥处。 得信不久,郭指挥亲自来见,当面向杨瓒道谢。 “指挥使万万不可!” 怀来卫指挥使是正三品,杨瓒仅是正五品。即便翰林清贵,文官地位高于武官,品级也相差太多。 真受了对方的礼,说不得又是一桩把柄。 “杨侍读雪中送炭,本官实不知当如何感谢。”郭指挥使道,“杨侍读回京之后,可持本官名帖至武定侯府,事无大小,必不推辞。” “下官愚钝,敢问武定侯同指挥是?” “武定侯是我大哥。” 郭指挥使爽朗一笑,用力拍了拍杨瓒的背,告辞离去,连夜安排人铲雪堆砌,浇水铸墙。 房门关上,杨瓒反手揉着肩背,一阵呲牙咧嘴。看着强塞到手里的名帖,唯有苦笑。 武将粗莽,不谙心机? 当真的话,早晚都会倒大霉。 郭牧此举,的确是为了感谢,然也在无形之中,将他同武定侯府“联系”起来。 收起名帖,杨瓒有些后悔,自己干嘛要多此一举。 与之相对,郭牧则是心情大好。 文官不屑同锦衣卫相交,多认为杨瓒甘同鹰犬为伍,实是离经叛道。武官却没那么多忌讳。 锦衣卫属天子亲军,亦归武官体系。 自国朝开立,南北镇抚司之内,上自指挥同知,下至千户百户,多出自勋贵功臣之家。早些年,郭牧也曾在锦衣卫中“挂职”。 难得有文官愿意同武臣结交,又是天子亲信之人,机会送上门,不赶紧抓紧,还要往外推不成? “来人,铲雪担水!” 心情好,声音自然轻快。 “想当年,仁宗皇帝守卫北平,城头泼水,结冰成墙,挡住几十万大军。我等仿效而行,铸成冰墙,鞑子有三头六臂也休想冲破!” “是!” “指挥英明!” 同知佥事分头行事,千户百户撸起袖子,和兵卒一起挥舞铁铲,堆雪成墙。 卫中将官彻夜未眠,点燃火把,推雪担水,忙得热火朝天。 缺口之外,多处土墙砖墙都结成厚冰,火光照耀之下,光滑如镜,以弓箭试射,屡屡滑落,刀劈斧砍,只留下几道浅浅白痕。 “好!” 郭牧亲自提起一桶冰水,从墙面浇下。其后交由同知和佥事指挥,自顾返回军帐,提笔写下几封短信,唤来亲卫,连夜送出。 “此信送入京,交给我大哥。” “是!” 亲卫飞身上马,一人向南,余下四散,多往附近卫所飞驰而去。 清晨时分,大雪方止。 彤云散去,天空初晴,现出一片湛蓝。 难得一夜好眠,杨瓒走出房门,精神格外的好。深深吸气,凉意从喉咙流入肺部,激灵灵打个寒颤,只觉得通体舒畅,没有任何不适。 文吏亲自送来热水饭食,感谢杨瓒出计,帮卫所度过难关。 “只是仿前人之举,这般过誉,杨某实是惭愧。” 用过茶饭,趁天气好,杨瓒向郭指挥告辞,套马上车,继续前行。 离开卫所时,杨瓒推开车窗,向远处眺望。 苍茫大地,银装素裹。 城头之上,赤红烈烈。 空旷的北疆大地,明军的卫所仿佛一座座孤岛,矗立在冰天雪地中,守卫着广阔的疆域,天下万民。 寒风呼啸,仿佛战场的号角,苍劲古老,亘古悠然。 实耶,梦耶? “杨老爷?” “走吧。” 收回视线,合上车窗。杨瓒靠向车壁,再不多言。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已未,杨瓒离京第七日,仁寿宫发下懿旨,先时迎进宫的十二名美人,八人受册为才人选侍,分入长春、万春两宫。 余下四人将由太皇太后亲自教导,择最优者为后,余者将为妃选,封号等级最低也会为嫔。 朱厚照忙于政事,按时去两宫问安,并不会多留。 美人恩重,奈何天子无心,多数都将落空。 因杨瓒不在,弘文馆讲习由谢丕顾晣臣轮替。有朝臣上言,再选贤德饱学之士入弘文馆。 无论上疏的是谁,朱厚照一律驳回。 “弘文馆之事乃先皇所定,不可轻改。” 几次之后,群臣也品过味道。 杨侍读圣心之隆,的确非一般。 又两日,户部上言,军饷不可拖延,灾民赈济亦不可迟缓,请发太仓银。 “三十万两银,十万充作军银,余下换得粮米,尽发州县。” “凡官衙赈济,饭中不杂陈米,粥中立筷不倒!” 敕令发下,朱厚照仍不放心,令各地镇守太监和锦衣卫镇抚严查,凡有官员阴奉阳违,贪墨灾银,必解至京城,严惩不贷! 圣旨以密令发出,仍未能瞒过朝中。 只因敕令下发两日,既有锦衣卫密报,通州官员无视朝廷敕令,贪墨灾银,以陈粮充新米,已拿下首犯及从犯六人,不日押往京城。 囚车进京,不入刑部大理寺,直将人犯投入诏狱。 群臣哗然。 联系前朝旧例,刘健谢迁同样皱眉,欲上书规劝。独李东阳不动声色,更劝刘健两人,此乃天子之令,就长远来看,未必是坏事。无需急着上疏反驳,看看再论。 刘健谢迁被劝住,不代表他人会保持沉默。 两京言官的讽谏直言,雪花般飞入内阁,递送至乾清宫。 “前朝有例,授内官以权,必数兴罪恶。纵锦衣卫以刑罚,必造冤案。” “陛下践祚之初,诏查守备内官不法,严束锦衣卫之权。今诏墨未干,竟至复起,何以大信天下!” “乞圣命如故,严束厂卫,务授权柄,以致欺瞒圣意,妄造冤案!” 天子没有表态,上言一封比一封严厉。 都察院中,戴珊已卒,史琳重病不起,吏部请迁刑部左侍郎屠勋为都御使,天子准奏。 上任之初,屠勋既表明态度。不和言官站到一处,也不赞同天子之举。 “官员确有其罪,应交刑部大理寺严查。厂卫肆意弄权,不奉严律,超于法外,恐酿成大祸!” 简言之,抓人可以,当由刑部大理寺派人。 没有真凭实据,锦衣卫和东厂胡乱抓人,随意株连,置国法明律于何地? 如有官官相护,锦衣卫可发驾帖。但在那之前,必须依律法办事。否则,还设立刑部大理寺做什么? 屠勋的意见十分中肯,的确是为天子考虑。 可惜,尚没说动天子,先被他人曲解,归入讽谏的直言,和骂厂卫的上疏捏在一处,奏于早朝。 听着言官一句句昏庸无道、纵容奸邪、祸起之兆,朱厚照仅有的一点耐心也被消耗殆尽。 第107节 杨侍读不在,天子犯熊,没人能想到“怀柔”。 统一的认知,天子不“悔悟”,上言必须更加强硬! 不让步的结果,朱厚照彻底爆发。李东阳都劝不住,直接上了廷杖,又将骂得最凶的数人下狱抄家。 要证据? 好,朕给你! 查抄出的银两摆到奉天殿,众人皆默,嘿然不语。 短短几日,天子同朝臣针锋相对,看似略胜一筹,实则两败俱伤。 天子恼怒,信不过朝中文武,更视内官近侍为心腹。 群臣几度对天子失望,只觉得天子年少,听信贱谗,重用厂卫,后患无穷。 矛盾愈演愈烈时,刘瑾终于逮住机会,趁张永谷大用至腾骧四卫查点人员名册,凑到朱厚照跟前,舌灿莲花,终于得了天子一个笑脸。 丘聚高凤翔看得皱眉,终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刘瑾在天子面前讨好,恨得牙痒。 十二月末,用了比预期多出一倍的时间,杨瓒一行终于抵达涿鹿县。 走下马车,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望着得到消息,赶来迎接的族人,杨瓒张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一名鬓发斑白的男子走出人群,哑着声音,道一声“四郎”。杨瓒忽感眼眶刺痛,回过神时,已跪倒在地。 “爹,四郎……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省亲三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杨枞上前两步,欲要扶起儿子,却是双手微颤,力不从心。不是杨瓒扶住,险些滑到在地。 见状,族长出言道:“老六,快扶你三叔起来。” “哎!”被叫的汉子扶起杨枞,道,“四郎归乡省亲是喜事,六叔旧伤刚好,可不能再闪了腰,白让四郎忧心。” “你个二愣子!” 到底会不会说话?! 族长瞪眼,当即就要揍人。被杨枞拦住,手杖才没有敲下。 杨瓒在京时,家中多仰赖族人照顾。 丧葬,田亩,喊冤,陈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凝聚着族人的心意。尤其族长家里的男丁,更是出了大力气。 看着金榜登科的幼子,想起英年早逝的两个儿子,思及族人的帮扶,杨枞悲喜交加,百感交集,不禁抖着嘴角,流下两行咸泪。 “四郎,为父能活到今日,全靠族中,给诸位长辈磕头。” “是。” 面向族长和老人,杨瓒肃然神情,再拜叩首。 “四郎不孝,父有伤疾,不能亲侍。适令原之戚,未能麻服。此番族内逢难,未可同担,有负先祖,愧对亲族!” 顿首在地,杨瓒久久不起。 老人们都是眼睛发酸,既喜杨瓒的懂事,又怜他这般年纪,便要扛起全族期望,怎肯让他长跪。 “四郎,快些起来!” 族长亲自上前,托住杨瓒手臂。 杨瓒还想坚持一下,却被硬生生拉了起来。 看看面前的半百老人,对比自身,杨瓒呆滞两秒,默默低头。 自今往后,每顿五碗,绝对必要! “天冷,想说话有的是时候,别在雪地里站着。”一名老人道,“先回家暖暖身子,余下事都不急。” “对,先回家。” “四郎,你爹可是惦记了好些时日。” “独身在京,别说你爹,大家都惦记着。” “报喜的差官来时,咱们在里中可是扬眉吐气!” “那叫一个畅快!” “多少年都没这么痛快过。” “对!” “没见临县那几个秀才,老大的年纪,歪眉斜眼,好话泛着酸味……” 杨瓒扶着杨枞,被族人簇拥着走下官道。 车夫和马车都由族人安置,自不必多说。 在他们身后,杨山和杨岗被要好的同伴围住,打听沿路奇闻,京城繁华。 “京城什么样?” “皇宫真用金瓦?” 杨山两人脸膛微红,也不藏私,所见所闻,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听着两人的话,少年们都是面露神往。 “你们是没瞧见,单是城门就望不到顶。” “守卫可是吓人!” “四郎住在伯爷府,咱们沾光,每天的吃食都像是过年。” “伯爷府?” 少年们大哗。 “可不是!” 杨山兄弟愈发得意,声音不觉提高几分。 “长安伯是武状元,上过战场,和鞑靼拼过刀枪。府里还有天子亲书的匾额。” “伯府里的家人都是好身手,百斤重的大石,单手就能举起来,咱们两个都搬不动。” “咱们兄弟跟着学了两手,再遇上打谷草的鞑子,都能砍杀!” 听完杨山和杨岗的形容,少年们满是欣羡,又有些不信。 “别是吹牛皮吧?” “就是。” “四郎中了探花,做了官,你们可别随便胡诌,给四郎招祸。” “当心爹娘抽!” “怎么是胡诌?” 杨山和杨岗登时急了。从怀里掏出黑鲨皮包裹的短刃,噌的出窍,刀身雪亮,两面泛着寒光。 “瞧见没有?” 举着短刃,杨岗昂着下巴,四下里扫过。见少年们紧盯着刀身,眼睛不眨一下,更显得意。 “这可是兵仗局打造,上边还有工匠的名字。别说碰,寻常人见都见不到。” 少年们不停咽着口水,终于相信了杨山兄弟的话。 “岗子,给咱耍两下,成不?” “成!” 杨山和杨岗很是大方,连刀鞘一并递给少年。 “这刀锋利,小心点,别划伤手。” “晓得!” 少年大喜,接过短刃,当下被五六个同伴围拢。 年纪稍大些的,不好意思往前凑,继续和杨山兄弟说话。 “山子,长安伯那么神气,究竟长什么样?你见过没有?” “是不是和话本里似的,铜筋铁骨,臂有千斤之力,说话都能震得人耳朵生疼?” “用什么兵器?是不是像武安王一样勇冠三军,万人不敌?” 杨山和杨岗嘴巴张了张,都是挠头。 长安伯,他们的确见过。 很高,样貌也好。除了四郎,他们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人。只是人太冷,被看一眼,都觉得像被埋在雪里,要么就是扔进冰窖。 想到四郎和长安伯说话的样子,兄弟俩都是钦佩万分。 到底是文曲星下凡,不一般。 换成他们,别提说话,站近些都会手脚僵硬,脊背生寒。 听完两人对顾卿的形容,少年们面面相觑。 “山子,你们可不能骗人!” 杨山和杨岗齐齐摇头。 “不骗人!等着你们亲眼见过,就晓得咱们绝没有虚言。” “四郎和长安伯交情不浅,求过族长爷爷,跟着四郎进京,说不定真能见到。” 进京? 第108节 少年们没有反驳两人,集体陷入沉默。 说得轻巧,也要爹娘答应才成。更重要的是,得有族长点头。 不是谁都有杨山兄弟的运气。 还回短刃,少年千托万请,一定要两人教授刀法。 “放心,一定!” 杨山杨岗拍着胸脯保证,少年们转开心思,谈论起京城雄伟,街巷繁华。你一言我一语,兄弟俩甚至来不及答话。 得知京城的粮价,晓得买一栋宅子需多少银两,众人皆是咋舌不已。 谈话中,一个少年忽然问道:“长安伯为何同四郎的交情这么好,你们可晓得?” “这……” 杨山和杨岗互相看看,再次挠头。 究竟为什么,他们当真不晓得。 问四郎? 不知为何,刚刚生出念头,便齐刷刷打个冷颤。 总觉得,还是不问比较好。 另一边,杨瓒回到家中,送走族人,暂时舒了一口气。 “先歇歇,明日再拜祠堂。” “是。” 族长是好意,杨瓒自然不会拒绝。 何况,杨土的事情,总要告诉他的父母。能容出半天的时间,好过匆忙开口。 俯视水中倒影,杨瓒咬紧腮帮,眼前又浮现那场大火,以及在火中垮塌的房梁。 有一段时日,杨瓒几乎夜夜做梦。每次醒来,都是全身大汗。 梦中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情形,烈焰肆虐,两个身影在浓烟中踉跄。 巨声轰响,房梁砸下。 他被推出二堂,杨土不及呼救,瞬间被火光吞噬…… 双手撑在木架上,杨瓒用力握拳。 闭上双眼,重又睁开,取过布巾,拭干面上的水渍。 噩梦终是虚幻,转醒之后既化为虚无。 现实则不可逃避,终将面对。 放下布巾,杨瓒走向木桌,解开包袱,取出从顺天府开具的文书,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杨叔恰好送来火盆,见到杨瓒,神情有些犹豫。 肃然神情,压下乍起的痛意,杨瓒拱手,深深作揖。 杨叔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连声道:“使不得!可使不得!四郎这是为何?” “杨叔。” 双唇张合,杨瓒嗓子微哑,艰难道出杨土逝去的消息。 听者脸色苍白,许久才颤抖着声音,问道:“四郎是说,土娃没了?” 杨瓒点头,眼圈通红。 “是为救四郎才没的?” “杨叔,是瓒之过。” 杨叔放下火盆,举袖擦擦眼角,道:“我还以为他留在京城,给四郎看家。我……可是葬在了京城?” 说不出安慰的话,杨瓒只能取出文书,交给杨叔。 “没了,没了啊。” 杨叔喃喃念着。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只有这薄薄一张纸。 “杨叔,都怪我。是我没看顾好他。” “不怪四郎。”攥紧文书,杨叔摇摇头,声音沙哑,“护着四郎,本就是应当。我、我去告诉他娘。” 强忍着眼泪,杨叔转身离开。 不久,一阵悲鸣声传来,其后又被强行压下。 立在门旁,对着冰凉的火盆,杨瓒久久不动。 “小叔。” 乍闻声响,杨瓒转过头,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穿着深蓝色的短袍,外罩一层麻衣,正站在墙角,小心的看着他。 “廉儿?” 循着记忆,杨瓒知晓,这个孩子是杨家长孙,也是兄长唯一留下的血脉。 “小叔,娘说小叔舟车劳顿,不让我来。可我想见小叔。” 五岁的孩童,尚没有启蒙,并不十分明白,“舟车劳顿”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爹和二叔都不在了,娘时常垂泪,二婶每日里也不说话。好不容易,小叔归家,娘为何拘着他,不许他来见小叔? “廉儿,到小叔这来。” 待杨廉走近,杨瓒弯腰将他抱起,握住有些凉的小手,皱眉道:“廉儿可是冷?” “不冷。”杨廉摇头。 他的确不冷,只是肚子咕噜咕噜叫。 杨瓒眉头皱得更深,将侄子抱紧房内,翻出天子赏赐的斗篷,结结实实将孩子裹紧。又打开箱笼,取出离京时,皇宫送来的软糖。 除了软糖还有糕点,可惜多数不能久放。 盒盖掀开,甜香扑鼻。 杨廉抽抽鼻子,大眼睛扑闪,期待的看向杨瓒。 “小叔……” 坐到榻旁,将斗篷松开些,杨瓒轻声道:“这是小叔从京城带来的,给廉儿。最多只能吃两块,不然牙疼。” “恩!” 杨廉点头,张开嘴,咬住裹了坚果的糖块,甜得眯起双眼。 半晌,忽又收起笑容。 “怎么了?” “娘说过,给爹守孝不能食荤。” “吃糖可以。” “真的?” “真的。” 杨廉捧着精致的木盒,道:“小叔,带我去见爹好不好?我想给爹送去。” “好。” 杨瓒抱起杨廉,轻轻拍着他的背。 “这些给廉儿,小叔另带了好酒。” “酒?” 杨廉皱皱鼻子。 他被祖父蘸着筷子喂过,辣得直流眼泪,从此留下心理阴影。对于祖父和父亲的爱好,实在难以理解。 为免嫂子担心,喂过两块软糖、一块酥饼,杨瓒便抱起杨廉去到正房。 杨母去世多年,杨枞始终没有续弦的念头。 杨大郎和杨二郎往生,杨严氏有子傍身,杨赵氏却是孤零零,无所依傍。 杨枞曾想过,出了孝就让二儿媳归家,另择良配。便是长媳,只要留下杨廉,也无需为大郎守着。 什么贞洁牌坊,杨家从来不在乎。 早年间,杨氏女同闫家郎合离,另嫁他人,没少引来口舌。自那之后,杨氏族中就立下规矩,族中的媳妇,男人不在了,愿意守着,是恩义。想另觅良偶,杨家必不阻拦。 同理,杨氏女嫁到外县,一旦出了事,只要有理,族人必会撑腰。 杨枞不便开口,请族长家人帮忙说道。未料,两个儿媳都是摇头,哪怕家人来接,也是住过两天,又回到杨家。 思及两个嫂子的处境,杨瓒也是叹息。 若是为了杨廉的前程,大可不必。科举也好,做个富家翁也罢,有他在,总能护得侄子平安。 假如是顾忌他,更是不必。 真有御史上疏弹劾,杨瓒绝不会客气,祭出金尺,抽不死你! 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抽一双! 自己没力气,请顾千户帮忙一起抽。 反正都是欠人情,不差这一次。 依照明律,杨家的老宅未设厅堂,正房左右各一间厢房,连着一个小院,四周架起土墙。儿子成亲时,杨父做主,打通土墙,又建两所房屋。从围墙到屋瓦,严格按照规制,不逾越半分。 兄嫂住进新居,杨瓒一心科举,随杨枞留在老宅。 有子登科,本可翻修旧居,架设房梁,增设厅堂。然举家在孝,杨枞伤病,几月动弹不得,两个儿媳更没有那个心思。 “爹。” 第109节 杨枞正坐在榻上,一下一下捶着腿。见儿子孙子一起进来,不免有些奇怪。 “廉儿过来,嫂子怕不知道。” 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杨瓒放下杨廉,提起带回的几口箱子。 “孙家的事实在是糟心。” 待杨廉被儿媳抱走,杨枞才皱着眉,将憋在心里的闷气道出。 私逃的一双男女死在杨氏祠堂前,不是族长和族中老人当机立断,祸害必定不小。 “案子查明,逃走的凶犯也抓了回来。”杨枞道,“提审时招认,说是和孙家有旧怨,杀人是为报仇。” “和孙家有旧怨?” 杨瓒蹙眉。 这事明摆着冲杨家来的,口供显然不可信。 “别说你不信,族长和老人都不信。”杨枞道,“和孙家有仇,为何把人挂到杨家的牌坊上?只这一点就说不通!” 杨枞一边说,一边气得咬牙,“好好的牌坊,费了族里多少心思。沾了这事,实在晦气!这是诚心要祸害杨家!” “大令怎么说?” “犯人一口咬死,还能如何?” 凶手归案,承认罪名,一口咬死是私怨,案子理当了结。继续审下去,也难问出个子丑寅卯。 在报送府衙之前,锦衣卫提走两人,言是另涉要案,需押解进京。 想起捕快见到的边军腰牌,大令没有深究,也不敢深究。 归根结底,除在县中拿住的三人,余下都是锦衣卫抓捕。送到县衙过堂,已是不小的人情。想提走,自然不好阻拦。 发生在大牢里的事,杨家不知道,孙家更不可能知道。 南去的行商迟迟没有回音,找到同行归来的商人,都是一问三不知。只道在保定府分开,人究竟去了哪里,他们都不晓得。 几月没有音讯,是生是死,无人清楚。 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行商的妇人闹得更厉害,叫嚷着女儿死了,丈夫必也被人害了,口口声声要杨家偿命。似有所依仗,根本不怕族中老人。 “人像是疯了,讲不得道理。” 说到这里,杨枞叹息一声,“因着这事,你十叔家里不安生,出门都抬不起头。你十婶带着媳妇挨家挨户的解释,唯恐害了你的名声。” “十叔十婶也是被蒙蔽。”杨瓒道,“拜过祠堂,我去见十叔,一姓人不该就此生分。” “对,对!理当如此。” “另外,”杨瓒顿了顿,道,“孙家送来的表礼,我一样没动,都带了回来。” 见杨枞面露不解,杨瓒道:“明日请族中帮忙,都送还回去。我亲自向孙氏族长说明,好过十婶劳心。” “这么做妥当吗?” “爹,孙家死了人,有理没理总存着一口怨气。”杨瓒道,“我去把事情说开,日后再有牵扯,也不致拖累族人。” 说不过儿子,杨枞只能点头。 事情牵涉四郎,到底不能一直不露面,让人觉得没担当。 “祠堂前的那块牌坊,还请爹和族中老人说,暂且拆了吧。” “拆了牌坊?” 杨瓒垂下眸子,道,“族人的厚意,儿感念在心。然经此事,留着总是不祥。还是拆了,今后也无需重立。” “这……” “爹,鼓励族人上进,与其立牌坊,不如办族学。”杨瓒道,“儿不才,在京城时结下两三好友,族中子弟想要读书,可延请儒师,想要学武,亦能请来教习。” “也罢。”杨枞点点头,“我明日便去说。” “多谢父亲。” 杨瓒起身,恭敬行礼。 “办学所需皆由儿出,族中凡家有余力者,亦可资助学中。翻过年,廉儿将要六岁,儿必寻得良师,为他启蒙。” 听闻此言,杨枞大感畅慰,连道三声好字,终于有了笑容。 第六十九章 天子任性 父子商定之后,杨瓒回房整理箱笼,以待明日。 正房内,杨枞沉思半晌,换上一件厚袍,支着拐杖就要出门,未想在院中遇到杨叔。 闻听杨土没了,杨叔和杨婶都哭了一场。 现下,杨婶悲意难消,歪倒在榻上,身边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守着。杨叔听到动静,擦擦眼泪,推开房门,就见杨枞穿过小院,正向外走。 “老爷这是去哪?” “去寻族长。” “这个时候,老爷也该打个灯笼。” “天还光亮,没那么多讲究。” “腊月里,日头下的早。”杨叔没多争辩,从廊下取来一只气死风灯,擦响火石,点亮还剩大半截的蜡烛。 “族长家可有些路,我给老爷打灯笼。” 说着,提起木杆,几步走到院门前,为杨枞引路。 因住得近,院子里有任何响动,杨瓒都能听到。 闻得脚踩积雪的吱嘎声,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出房门。见到杨枞和打着灯笼的杨叔,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这个时候,爹要出门?” “去族长家里。”杨枞道,“事情赶早不赶晚。早些说了,也好同族里商量。” “我同爹一起。” “你留在家里。”杨枞摇头,“你辈分小,没有说话的地儿。我走一趟把事情讲明,只要族长点头,老人也同意,明日里,事情都能办好。” 杨枞紧了紧外袍,握紧木杖。 “你赶了这些天的路,早点歇息。” “可……” 杨瓒还想说,杨枞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别看杨瓒考中进士做了官,在族长和老人面前,依旧只有站着的份。 要毁牌坊,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端看族里老人点头与否。 办族学是好事,然方方面面牵扯太多,总要有个章程。收不收外姓子弟,就是头一个难题。 同一里中,住的不只杨氏族人。 东家西舍,街坊邻里,真要求到跟前,还能硬着心肠不答应?再有,族里的媳妇,外嫁的闺女,听到消息,哪有不打听,不动心思的? 里外牵扯起来,一层层铺开,都不好酸脸。 族学办在哪,收多少人,各家出多少银子,都要掰扯开,不能有半点含糊。 人情世故不是那么简单。 一个不小心,没能照顾周全,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好心也会招来埋怨。 “到底经历的少啊。” 杨枞支着拐杖,微驼着背,轻咳两声。 杨叔忙慢下脚步,问道:“老爷,可要慢些?” “不必。”杨枞摇头,“再迟怕要歇了。” 早点把事情说开,也好早下决定。 杨土的事,杨枞已听杨瓒说过。对杨叔一家,既感激又愧疚。 思量着翻年杨廉启蒙,也将杨叔的小儿子带上。不做书童,而是和杨廉一并读书,他日一同科举,哪怕只中童生,也能改换门匾,全家有个奔头。 这对夫妻向来忠厚,这个当头提起,必不会答应。 杨枞决意,等事情定下,再说不迟。 两人一路前行,四周民宅渐渐被夜色笼罩,苍茫的北方大地,冷风飒飒,烛光映着雪光,愈发显得空旷孤寂。 族长家刚用过饭,几个儿媳在厨下收拾,男人们在正房闲话,年幼的孩子裹着厚袄,在榻上堆着木块,解着九连环。 对于杨枞的到来,全家都有些意外。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族长起身,将杨枞让到身旁,“可是有事?老六,给你三叔端碗热汤。” “有事和大哥商量。”杨枞道。 “可是祠堂的事?” 杨枞点头,道:“还有祠堂前的那块牌坊。” “牌坊?” 族长微顿,待热汤送来,让儿媳妇将孙子孙女抱走。死人的事,不好让小辈听见。 “是忌讳孙家那闺女的事?四郎怎么说?” 端起热汤,杨枞润了润嗓子,将杨瓒的顾虑和提议说明,又道出办族学一事。 “这都是四郎的主意?” “四郎和我商量,想问问族里的意思。”杨枞道,“一切由族里决定。” 族长没急着表态,沉思半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第110节 “难为那孩子。” “大哥?” “本就是族里惹出来的祸,还要小辈来周全。我这个做伯父的,当真是臊得没脸!” “大哥快别这么说,族里也是为四郎好。” “好?”族长摇头,“旁的不说,单是孙家那个闺女,里里外外惹出多少麻烦。” 提到孙家,杨枞不由皱紧眉头,闭上了嘴。 “四郎体谅他十叔一家,不做计较,做长辈的可不能偏着良心说话。” “大哥……” 族长抬起手,止住杨枞。 “还是见识少,揣着私心。幸亏这事没成,要是成了,麻烦更大。” 谁家没有亲戚,找不出摽梅之年的姑娘? 同为杨姓,多一层“姻亲”更能拉近关系。日后为儿孙辈谋个出身,寻个差事,也更好开口。 将亲戚家的姑娘说给人做妾,必会被戳脊梁骨。但考虑到儿孙的前途,拼着脸面不要,总要赌上一赌。 族长叹了口气,道:“孙家的事闹出来,未必全是祸事。有了这场风波,知道好坏的都得仔细想想。” 就算不吃教训,有他和族里老人压着,也不敢乱生心思。 杨枞点点头,“大哥想的周到。” “说到底,是我为保存十弟的颜面,没早点处置,委屈了四郎。” 这次过后,一族之内,再不会有人揣着私心给杨瓒保媒。外人敢打主意,也会被族人举着扫把扫出去。 就此而言,杨瓒也算因祸得福,了却“半桩”心事。 至于拆牌坊,建族学,族长有九分赞成,余下还要询问族中老人意见。 “的确是晦气。” 要是旁的地方,还要多思量。偏在祠堂前,进出都要经过,留着这块牌坊,当真是让人心里膈应。 “这事说明白,老人们多会点头。”族长道。 “再有,办族学是好事,该族里出钱。建在哪,收多少人,都由老人商量。和里长说好,有亲戚邻里寻上门,好说便罢,胡搅蛮缠,自有处说理。” “大哥,这办学的银两,还是……” “不必多说。” 打断杨枞的话,族长道:“这不是一家的事,关乎全族,你得听我的。回去同四郎说,他有心,做伯父的很是欣慰。等族学建好,延请有真才实学的儒师,才是紧要。这是都得仰赖他,族人可没那个本事。” 杨枞无奈,只能点头。 “一切都听大哥安排。” “这就对了。”族长话锋一转,又道,“常日里不见廉娃,就算带着孝,也不能不出门。五岁大的娃子,又没个兄弟,当心拘坏了。” “大郎没了,我又一直病着,有心无力。” “这可不成。”族长皱眉,道,“长成立不起来的性子,没得后悔。” “这事我也想过。”杨枞道,“好在四郎记着兄弟,和我说,翻年就给廉娃启蒙。” “四郎给廉娃启蒙?” “对。” “这是要把廉娃带去京城?” 杨枞顿时一愣。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 “去京城也好。” “四郎孝顺。”族长笑道,“廉娃带去,八成也要接你去享福。将来,咱们这些乡下泥腿子,见着了都要叫声老太爷。” 杨枞张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年轻时,大哥就是喜好说笑的性子。近些年扳正不少,没料想,今日又拿兄弟取笑。 族长几个儿子立在一旁,想笑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族长媳妇和几个儿媳都在隔屋。听到杨枞的话,三个儿媳抱着孩子,齐齐看向婆婆。 “都看我作甚?” “娘,”小儿媳最是泼辣,也投婆婆的缘,大胆开口道,“四郎是文曲星下凡,能给娃儿启蒙,可是天大的福运。” “娘,不求和廉娃一样,哪怕教给孩子几个字,也是好的。” “娘,您和爹说说?”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有爹开口,四郎总该点头。” 三个儿媳你一言我一语,族长媳妇被说动七分。 “容我想想,再和你爹商量。” “哎,都听娘的。” 三个儿媳互相看看,都是满怀期待,盼望事情能成。 事情谈完,族长让长子杨珁送杨枞归家。 “天黑路滑,好生扶着你三叔。” “是。” 族长的几个儿子,只有老六杨玘继承他早年的性子,能说会道。余下都是闷葫芦,心思不缺,嘴却不怎么利落。 值得安慰的是,手脚勤快,都能吃苦。甭管什么年头,家里从不缺粮食。 送走杨枞,族长坐在榻上,思量该怎么和老人开口。 族长媳妇走进来,拨亮烛火,将几个儿媳的心思道出。 “你瞧着这事怎么样?” 族长揉了揉眼皮,道:“廉娃是他亲兄弟的骨血,又聪明伶俐,四郎自会带在身边。咱家这几个孩子,未必是那块料子,等族学办起来再启蒙不迟。” “可是……” “你就没想想,咱们开口,四郎抹不开答应了,旁人听说也求上门,四郎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是累了自己,不答应必要得罪族人。 左右都是为难。 “是我想差了。这事的确不妥当。” “咱们杨氏,苦了几代,好容易翻身,有了盼头。”族长道,“没有四郎,闫家把咱们害得绝户,都没处伸冤。才过几天安生日子,不能忘了前头的教训。你和几个媳妇都说说,也和族里媳妇、外嫁的闺女讲明,凡是敢起私心,给四郎找麻烦,别怪我这做长辈的不讲情面!” 族长媳妇点头答应,再不提让杨瓒为孙子启蒙一事。 杨枞回到家中,将族长的态度告知杨瓒。 “得族里老人点头,才能决定。” “劳烦爹爹,是儿之过。” 杨枞摇头,道:“大事上我帮不得你,族里这些事,好歹还能说上几句话。” “爹,儿惭愧。” “你孝顺,我知道。”杨枞道,“你杨叔家的事,我有个念头,你看是妥当……” 要说的事情太多,父子俩都没有睡意。临到子时,方才各自歇息。 翌日,鸡鸣三声,院门便被敲响,族长家的两个儿子亲自来请。 “三叔,四郎,可起身了?” 临到正月,开祠堂不是小事。需得早作准备,才不会出岔子。 “起来了。” 杨瓒早早醒来,整备妥当,亲自奉水伺候杨枞洗漱。杨玘兄弟来时,两人已用过米粥。 “三叔起得早。” 见杨瓒穿着儒衫,杨玘不由道:“四郎为何不着官服?也好让祖宗看看。” 杨瓒摇头苦笑。 在大明朝,事事有讲究,车轿不能随便坐,衣服同样不能乱穿。 朝服,公服,乃至常服,凡是朝廷发下,穿着都有严格规定。天子赏赐的麒麟服更不能随便穿,连腰带都不能随便系。 敢不守规矩,言官的口水能淹死他。 “官服岂是能随便穿的?” 瞪了弟弟一眼,杨珁和杨瓒说起祭祀安排,巨细靡遗,不漏一句。 “家父正同老人商量,开祠堂之前先拆牌坊。” 牌坊建在祠堂正面,不想穿行,只能绕路。多少代人,向来没有这个规矩。 “先拆牌坊?” “对。”杨玘逮住机会,插嘴道,“两块石基都是我和大哥打下,要拆,也得咱们兄弟动手。” 杨瓒转头看向杨枞,见后者点头,才同杨珁兄弟道:“一切听族中安排。” 天尚未大亮,杨枞父子已随杨珁兄弟动身,先往族长家,再往祠堂。 彼时,族中老人多已聚到一处,商议拆掉牌坊,开办族学之事。 多数人同意杨瓒的提议。只是今后是否再建,还要另论。 “事情不好耽搁,等四郎一到,就去祠堂。” “好。” 第111节 京城 临近岁尾,神京城内愈发热闹。街市喧嚣,百姓面上带笑,喜迎爆竹声声。 朝堂之上,却是风声鹤唳,没有半分喜气。 天子和朝臣的矛盾愈发尖锐,每日早朝,都有一番唇枪舌剑,如雷声滚滚,八方雨来。 继言官之后,六部侍郎接连上疏,请天子革武职冗员,召回镇守太监,严束厂卫,移审诏狱人犯。 “地动未赈,暴雪为灾,妖星鼓动,尤示大变。” “陛下践祚至今,虏寇猖獗,土官跳梁,京畿犹现匪患。五月霪雨不绝,六月至八月亢旱蝗灾,九月十月地动不歇,十一月至今,暴雪连连,灾民上千,均不得赈济。” “灾患异频,实天之戒。” “武职冗员,耗费靡甚;盐法坏于戚里,千万引被占;镇守太监贪婪无度,欺夺民利;厂卫无视法度,滥造冤狱。” “内廷坏于中官,朝中乱于奸佞,刚正毁于厂卫。” “百官上疏,天子不查,仍任以私近,亲近群小,实被蒙蔽正听。” “天子不用老成,不修寔德,专好骑射,实莽夫所为。” “纵厂卫乱罚,由镇守太监诬告,抄忠诚之家,屏逐刚正之士,上干天戒,下失民心。长此以往,必圣名不存,祸患丛生。” “伏望陛下仰观俯察,兴革弊端,驱逐奸邪,正玑明德;宣化仁政,操持正法,膏泽万民。应天之道,则灾异可息,仁德可以保全。” 洋洋洒洒几百字,可谓呕心沥血,煞费苦心。 字字句句,染血含泪,听之落泪,观之惊心。 奏疏送上,本以为能打动天子。不立即处置内官,好歹将诏狱中的人放出几个。多数虽然可恶,总也有真心为朝廷着想,可办实事之人。 查证贪墨,当交刑部大理寺法办。关在诏狱里,音讯不闻,生死不知,才真是令人焦心。 朱厚照的反应十分迅速,动作也相当快。 奏疏递送隔日,天子即下敕令,一巴掌扇在群臣脸上。 “命太监韦兴镇守湖广,太监石岩镇守四川,加各镇守太监禄米岁十二石。” “令太监陈宽清查训练腾骧四卫,裁汰老弱,选补新丁。” “太监韦敏调耀武营,太监张永调显武营,太监丘聚调敢勇营。” “太监谷大用升司礼监少监,调神机营任监枪官。太监刘瑾升司礼监监丞,同调神机营。” “着锦衣卫严查贪墨,涉银五两,即下诏狱!” 连串命令下达,群臣眼花缭乱。待理清思绪,猜透敕令真意,均无比惊心。 天子半点不服软,置上请于不顾,是要和满朝文武硬扛到底? 朱厚照遣张永等至各处宣旨,自己坐在乾清宫,对着案上一叠奏疏,鼻孔喷气。 说朕不讲道理,任人唯亲? 好,朕就“任人唯亲”给你们看! 说朕不知法,不守法? 好,朕守法。 圣祖高皇帝年间的律条,全都翻出来,一条条对照,大家一起守,看看谁先受不了! 接到敕令的中官,多数都是喜上眉梢。唯有刘瑾,捧着敕令欲哭无泪。 分哪不好,偏分到司礼监! 想起司礼监两座大佛,刘公公就双腿打颤。躲尚且来不及,到了眼皮子底下,还能得好? 早知道,他绝不往天子跟前凑。 前头走路发飘,后头就掉坑里,这日子当真没法过了! 第七十章 誓言 天子连发几道敕令,任命亲信中官,驳回六部六科及都察院上请,自然引来文武群议。 每日早朝,奉天殿中都充斥着火药味,君臣针锋相对,火气十足,矛盾愈发尖锐,渐有不可调解之势。 群臣不肯罢休,天子不愿回头。 临近正月,天子更下令,仿效洪武朝旧例,免朝贺,赐宴从简,休沐都要缩减。 “溯源法度,当以圣祖高皇帝为先。” 如此忧国忧民,关心国事,还休假做什么,纯粹是浪费生命。 说朕习武是莽夫之举,不勤政? 朕勤给你们看! 大年三十,正月初一照常上朝。上元节十日休假全部取消。谁敢不从,上东厂喝茶,到北镇抚司谈心,关进诏狱吟诗作对,不过正月不许出来。 请天子三思? 思什么,既要守法,自当从严。 朱厚照手一挥,很是干脆。 不思了,就这么办! 发下敕令之后,朱厚照宣召锦衣卫,密令把请假在外的官员全部召回,无论因由为何,全部一视同仁。杨瓒归乡省亲,自在其中。 对天子所行,刘健谢迁亦有所不满。看着乾清宫送来的敕令,连连皱眉。 李东阳劝说二人,无论如何,皇命既下,不可轻易违背。 腾骧四卫初创即为内宦掌事,外臣不好置喙。神机营五军营听命天子,非五军都督府所辖,武官不出面,文臣吵翻天也是无用。 在京武官,多以英国公、保国公、武定侯等为首。这几位不示意,没有一个武臣会擅自出声。 “中官监枪,永乐年间即成法,至今已是旧例,非轻易可改。” 李东阳推开言官的谏书,无需逐篇翻阅,也能晓得九成内容。 “天子之命虽有不妥,大体并无过错。” 在李东阳看来,朱厚照折腾的算不上出格。群臣反应过度,只能将天子越推越远。 为免情况继续恶化,李阁老曾多次请见,期望能当面劝说天子,不回心转意,也稍微软化一下态度,别继续和朝臣对着干。 奈何朱厚照打定主意,避而不见,几番将李东阳拒之门外。 纵是阁老,也没有闯宫的权利。 面对犯熊的天子,李东阳束手无策,只能望乾清宫而兴叹。 “我所忧者,实是天子有意复圣祖之法。” 洪武帝立朝,法度何等严酷。 凡贪墨者,皆剥皮充草。民有怨愤,可入府衙,直解官员入京。 其间种种,不胜枚举。 时至今日,各地县衙俱存有充草的皮人,以警醒后继官员。 现下的情形,天子只是赌气,尚有可转圜的御敌。如被群臣彻底惹恼,一意孤行,谁又敢言圣祖之法不对? 届时,两班文武都将进退不能。与其剥皮充草,不如自己结绳,套上脖子一了百了。 “圣祖高皇帝之法?” 闻言,刘健谢迁都是一惊。 天子任用宦官,引来朝臣不满,他们亦焦心于此,以致忽略最紧要的一条敕令:“凡贪墨五两,俱下诏狱!” 此时想起,不免心生寒意。 “天子当真会如此?” 李东阳摇摇头,表情有几分凝重。 比起做太子时,天子变化不小,心思愈发难猜。纵然是做过天子老师,也不敢断言,这位爱玩好动的少年,每日坐在龙椅上,俯视朝堂百官,脑中都在想些什么。 先帝仁厚,天子纯孝。 忆起弘治帝临终遗命,李东阳不禁叹息,生出一丝苍凉之感。 今上不比孝宗皇帝慈爱,反倒如太宗皇帝习武好斗,杀伐果断。 群臣上疏越频,回应愈是超出预料。长此以往,朝堂纷扰传闻民间,百姓当如何议论?事入奸细之耳,草原得悉,兵祸恐将再起。 自先秦先汉历唐宋至今,前朝后代,千百年间,凡君臣不睦,都将风波乍起,生出乱局。 轻者朝堂震荡,君臣离心,小人当道。重者…… 李东阳蹙紧眉心,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 为今之计,乃是尽量劝说天子,按下朝臣,无论如何,不能让君臣矛盾进一步激化。 可惜,受条件所限,见不到天子,胸有良策也无法施展。 当此紧要关头,唯一能无召入宫的杨瓒,竟是归乡省亲,半月不在朝中。 抚过长须,李东阳眯起双眼。 早知如此,应提醒吏部的马负图,压下杨瓒归乡省亲的批文。延迟两日,也不会生出这般局面。 随手翻开一封谏书,见有“近臣”“奸佞”“翰林侍读学士”等字眼,李东阳眉心皱得更深。 不明是非,乱咬一气,当真是不够添乱! 保安州,涿鹿县 站在祠堂前,杨瓒忽有被人算计之感,不禁汗毛倒竖。 下意识左右看看,确定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牌坊之上,小心按了按后颈,暗道:紧张过度,以致产生错觉? “四郎,且上前来。” 第112节 族长身着绢布袍,脚蹬牛皮直缝靴。衣摆距地五寸,恰好盖过靴筒边缘。白发束成髻,以木簪固定,戴无顶香木帽。 此刻正手持长香,腰背挺直,肃然立在牌坊下。 “族长。” 杨瓒未穿官服,蓝袍方巾,唯腰间束黑乌角带,挂天子亲赐牙牌。 “持香。” 族中老人点头,同意拆毁牌坊,族人自不会提出异议。只在动手之前,需祭以长香。 一为惊动祖先,当以正心告罪;二为悬在牌坊上的两具尸身。死于非命,恐有怨气不散。祭上长香,当可送其归入地府,重新投胎。 无论生前有什么恩怨,人既已往生,都可烟消云散。 杨氏开祠堂,全族聚于此,外姓本不应在场。 然推溯前由,查究因果,杨氏老人合议,请孙氏族人前来,同为往生人上香。 行商不知生死,出族之事自然不可行。现下,死去的行商之女仍是孙氏族人,按规矩,需得如此。 念杨氏仗义,孙氏族长满口答应。但终未亲自前来,只遣两子代为上香。 原本,行商的妇人也该前来。怎知族人前去告知,那妇人竟按着胸口坐地大哭,旋即昏倒,人事不省,至今未能下榻。 真也好,假也罢。 父亲不知行踪,母亲不愿前来。依照老人的说法,孙氏女不成单鬼也是孤魂。 同死的表兄尚有一个老仆捻香,而她,却连亲娘都不愿来见。 “可怜啊。” 古人重身后事,重孝道亲情。这般狠心的亲娘,实是少见。 上香之后,族长交给杨瓒一柄铜锤。 立牌坊不是小事,拆牌坊更有规矩。 功名坊是为杨瓒所立,又在祠堂前,今要拆毁,必须杨瓒敲下第一块石砖。 郑重接过铜锤,杨瓒行到牌坊正面。 自两根石柱上望,扫过刻有探花字样的石牌,凝视精心雕凿的花板,知晓这座牌坊耗费族人多少心血,难免生出几许愧意。 然而,为全族安稳,也为今后考虑,这座牌坊不能留,必须拆掉! “四郎?” 杨瓒凝望花板,迟迟不动。族长不得不出声提醒:“时辰要过了。” 族里老人请阴阳生看过,这个时辰最适拆坊,再迟恐不合宜。 “是。” 压下骤起的情绪,按照族长指点,杨瓒用足力气,挥舞起铜锤,对准一根石柱狠狠敲下。 钝声回想,仿似钟声。 再看石柱,别说砖块,连搓石粉都没刮下来。 族长皱眉。 “再敲。” 杨瓒点头,抡锤。 当! 钝声之后,石柱岿然不动。 “再敲!” 当当! “继续敲!” 当当当! 几次之后,族长嗓子冒烟,杨瓒双臂酸软,总算从柱上砸下巴掌大的一片。 杨瓒呼呼喘气的当,族中选出的几个壮丁上前,搓搓双手,抡起铜锤铁铲,叮叮当当凿了起来。 片刻间,石粉飞扬,石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细,倾斜。 “让伯父见笑了。”退后几步,擦去额上汗水,杨瓒笑得无比干戈。 丢人,两辈子从没这么丢人! “四郎读书做官,不用下田,没把子力气也算不得什么。” 族长收回铜锤,单手提着,无比轻松。时而还挥动两下,似对杨瓒的费力感到奇怪。 杨瓒抖着胳膊,颤着双手,默默转头,无语泪流。 自今起,五碗增至六碗,可能多几分希望? 眨眼间,两根石柱俱被砸倒,花板石匾都没留下。 “吊过往生人的绳子,不能留!” 族中老人发话,壮丁再次挥舞铜锤,肌肉隆隆鼓起,将雕凿有花鸟的石板砸成碎块,装入藤筐,盖上粗布,只等运入山中深埋。 “时辰到,开祠堂!” 牌坊清理干净,石基都被挖出运走,半块不留。 祠堂前留下两个深坑,族人排成列,穿过坑间窄路,入祠堂跪拜。 族长和老人在前,杨枞杨瓒父子在后。 族中男丁依辈分年纪分离,在祠堂内跪拜。族中女子孩童候在祠堂外,未有特例,不可越过半步。 杨廉被母亲带来,本该随同辈兄弟跪在最末。未等分香,却被族长遣人领至最前。 未知内中缘故,杨严氏望着儿子,心头发紧。惊疑不定之下,险些起身冲入祠堂。幸亏被族长家的儿媳拦住,才没破了族中规矩。 “莫要担心。”杨刘氏按着杨严氏,压低声音道,“你公公和小叔都在前面,还能害廉娃不成?你要是坏了规矩,犯了忌讳,才会让廉娃在长辈前落不是。” “可……” “听我的劝,千万别犯糊涂!” 杨刘氏不松手,连声叮嘱。杨严氏面上被劝住,退后两步,望着黑黝黝的门内,仍是心焦。 先祖牌位前,杨瓒依照老人吩咐,跪在蒲团上,先上香后磕头。 礼毕,族人带过杨廉。 “瓒有言告于祖宗,还清诸位长辈做个见证。” 牵过杨廉,握着冰凉的小手,杨瓒深吸一口,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男瓒于堂前立誓,今生不娶,不续子嗣!” “四郎!”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呼出声。 “你这是做什么?” “兄长之死,瓒难辞其咎。” 杨瓒端正神情,声音愈发坚定。 “瓒今在列祖列宗前立誓,长兄之子既瓒之子,瓒必当视如己出,抚其成人,育其成才。欲考功名,瓒定倾囊相授,助其科举。欲为闲翁,必为其择良妇,置田产,传续家业,绵延血脉。” “四郎!” 杨瓒声音一顿,急着道:“族人之恩,瓒永铭于心,绝不敢忘!” “自今之后,凡族中驱策,置祭田,办族学,孝老人,爱孤独,力所能及,绝无推脱。然族人如有违法,行仗势凌人之举,瓒亦将秉公论断,交有司严惩,绝不徇私情!” “祖先当前,瓒立此言,诸位长辈可证。有违此誓,必应天责!” 誓言道完,杨瓒重重叩头。 在场之人皆被誓言震撼,久久未能作出反应。 杨枞颤抖着嘴唇,想说儿子傻,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四郎,”族长哑着嗓子,用力按住杨瓒的肩膀,“你这是何必!” 世人重诺,在祖宗牌位前立誓,断无反悔的余地。 念兄弟之情,将长兄之子视如亲出,精心抚养,助其成才立家已是大善。因此而不娶妻不生子,又是何必。 担忧爱亲子而疏侄儿? 以四郎的品性,怎会如此! 祠堂中的老人亦是摇头叹息。 年少冲动,发下如此誓言,今后当真要孤独一生? 杨瓒转向杨枞,再次跪倒。 “父亲,儿意已决,请父亲应允。” 杨枞没有说话,举起木杖,就要狠狠抽下。 “三弟!” “老三!” “这里是祠堂!” 族长和老人们忙要阻止,杨枞却已停下,木杖脱手,用力拍在杨瓒背上,哑声道:“四郎,你让为父如何,如何啊!” 儿子重亲情,他喜。 为养育兄长之子孤独终老,他又何尝忍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杨枞被族长拉住,浑身似没了力气,面向祖宗排位跪倒,痛哭失声。 老妻离去,两个儿子被害,长媳拘着孙子,似要同夫家离心,现今四郎又发下此等重誓,他该如何,他又能如何? 杨枞哭得伤心,老泪纵横。 第113节 杨瓒跪在地上,重重磕头。 事难两全。 原身已逝,他必代其侍奉尊长,全尽孝道。然而,有再多的愧疚,他都不能娶妻,不能生子。 做人当有底线。 为了世人的目光,便违心娶妻,害一个无辜女子的终身,他做不到。 伪善也好,伪君子也罢。 前世今生,他真的做不到。 牌位前,杨瓒不停的磕头。很快,额前一片青肿,地面染上血痕。 杨廉年幼,不知小叔为何这般,又惊又吓,竟大哭起来。 哭声传出祠堂,不知发生何事,杨严氏面色苍白,不是被杨刘氏死命拉住,早已冲进祠堂大门。 “三弟,”族长劝慰杨枞,“四郎重情谊,记挂兄弟,爱护侄子,你当欣慰才是。” 看着长跪不起的儿子,杨枞似瞬间苍老十岁,终究哑着声音道:“起来吧。” “爹?” “既在祖宗牌位前立誓,便要做到。” 扣着族长前臂,杨枞费力站起身,面向祖宗牌位,重新跪倒,行大礼。 “祖先在上,自今日起,枞之一脉传于四男瓒,后续于长孙廉。” “长孙成年,尊父为先,孝叔为重。为父斩衰,为叔齐衰不杖。” “列祖在上,族人为证!” 三叩首后,杨枞对杨廉道:“廉儿,给祖宗磕头。” 杨廉仍挂着眼泪,懵懵懂懂,不明祖父之意。 “廉儿,听话。” 杨珁有两个孩子,见杨廉这般模样,不由心生怜意,轻轻推着他的背,让其跪在蒲团之上。 杨瓒额头流血,费力转向杨珁,颔首道谢。后者轻轻摇头,于杨瓒要立下重誓,仍存几分不解。 “廉儿,别怕。” 杨瓒举起衣袖,揩去额角鲜红,带着杨廉行礼。 见祖孙三人这般,在场老人们均眼角湿润。 “祖宗庇佑,四郎这般重情义,谁敢乱嚼舌头,必行宗法!” 拆了牌坊,明言不娶,了结两桩心事。 紧绷的神经放松,杨瓒起身,不及站稳,忽感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踉跄两步,就要栽倒在地。 “四郎!” 众人大惊,顾不得其他,忙将杨瓒扶出祠堂。 “快,请大夫!” 刚行过窄路,忽见远处有快马飞驰而来。 当先骑士一身绯红锦衣,头戴绣金乌纱帽,长眉入鬓,目含冷霜。 行到近前,见被众人搀扶的杨瓒,立刻翻身下马,半句不言,将人“抢”过,安置到马背。 事发突然,众人都愣在当场。 这人是谁? 看样子是个武官,怎么一声不出就抢人? “你、你是何人?” 见儿子被“抢”,杨枞顾不得畏惧,上前就要理论。 顾卿按过杨瓒脉搏,自怀中取出瓷瓶,倒出两粒丸药,喂入杨瓒口中。 因水囊已空,只能掰开杨瓒的下巴,手指顺过颈喉,将丸药“顺”了下去。 当真该感谢顾千户情商颇高,知晓地点不对。不然的话,再来一次“不得已”,杨氏全族都将和京城的李大夫一样,石化风中,重塑人生三观。 “本官顾卿,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奉天子命,赐翰林院侍读杨瓒冠带,召其还朝。” 听闻此言,杨氏族人均是愣住。 人群后的杨山杨岗认出顾卿,忙推推身边的同伴,“瞧见没有?那位就是长安伯!” 长安伯? 少年们壮起胆,纷纷踮脚。 待看清顾卿的五官样貌,终于相信了杨山兄弟的话。 长得好,不假。 冰冷吓人,更是不假。 顾卿视线扫过,少年们齐齐缩回脖子,心中打鼓,再不敢多看一眼。 能与之交好,四郎果真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 第七十一章 回京一 “顾千户,小民有礼!” 祭礼已毕,族长亲自上前,言明杨瓒于祠堂晕倒,至今未醒,立即启程实不可能。 “四郎有些不妥,需得看过大夫,还请顾千户通融。” 天子宣召回京,不容争辩,更不可拖延。皇命难违,即便有再多不舍,也要强作笑颜。 看着儿子,杨枞眼角发酸,口中发涩,只望顾卿能够容情,等杨瓒醒来,确诊无碍再启程。 “这是自然。” 顾卿点头,亲自牵马,送杨瓒还家。 “让顾千户为难,小民甚是过意不去。” “老人家切莫如此。” 与第一印象不同,顾卿貌似冰冷,实则态度温和,对杨枞很是尊重,如敬家中长辈。 面对如此情况,杨枞满头雾水,摸不到头绪。他人更是云里雾里,想不明白。 按照世人观念,锦衣卫该是虎背熊腰,凶神恶煞,出则拿人,入则解囚,其凶名能止小儿夜啼。 这位顾千户却打破众人常识。 长得好,人也和气。别说锦衣卫,武官都不像,倒似王孙公子,凤骨龙姿,金镶玉砌。 对比宣府卫城的边军壮汉,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犹如云泥之别,完全两样。 这样人物,在杨枞面前执子侄礼? 越想越不可能,着实是糊涂。 最后,只能从杨庆三人的话推测,顾千户和杨瓒相交莫逆,实为挚友,才会如此礼待杨家长辈。 有些见识的老人,多从另一个方面考虑。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凡事只听命天子,自有一股傲气。如此放下身段,可见四郎皇恩之重,必定前途可期。 众人各有思量,猜测不易。 无一例外,都对杨瓒有了进一步认识。 先得天子钦点,金榜登科,打马御前。后入翰林院,短短时间内官至正五品。这样的经历,实是话本中才有。 单是耳中听闻,已有震惊之感。顾卿的出现,更证实众人所想。 杨瓒,四郎,果真是全族的希望! 自今往后,凡杨氏族人教育子孙,必举杨瓒为例。 “学文不成,习武不行,整日不知上进,下田还要偷懒,惭愧不惭愧!” “瞧瞧人家四郎,不求你及上一半,只要能学到一分,你老子也能乐上整月!” 敢反驳? 以何为借口? 杨瓒不成亲,不生娃,无后为大? 下场只有一个,引来父亲大人暴怒,抓起趁手的“兵器”,一顿狠抽。 兵器无有,鞋底也能凑合。 朝廷有律,许北疆庶民穿靴。皮面硬底,为防路滑,常在鞋底订细木条。落到身上,必留下成排红印,排列整齐,无比的酸爽。 抽且不算,更要大骂:“四郎为何不成亲?为的兄弟情义!为的是侄子!你若也能这样,老子都能在祖宗面前烧高香!” 何谓别人家的孩子? 正如这般。 有杨瓒在前,杨氏儿郎上进则罢,不上进,必将水深火热,日日酸爽。 离开祠堂后,族人各自还家,换衣洗漱,准备表礼,送杨瓒还京。 “多备些面饼,给四郎路上吃。” “这些粗浅吃食,四郎能看得上?” “你都见着了,四郎重情义,如何会看不上。” 回家之后,族长亲自到库房里扛出白面,吩咐媳妇做饼。待厨房升火,才端起热汤,喝下大半碗,逼出额上细汗,顿觉松快不少。 第114节 杨珁抱起闺女,又捞起眼巴巴瞅着的儿子,对杨刘氏道:“爹说的对,甭管礼轻礼重,都是咱们的心意。娘忙不过来,你去帮下手。” “哎。” 杨刘氏答应一声,走到厨下,系上围裙,洗手帮忙和面。 左右看看,见两个弟媳都不在,凑到婆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你说真的?”族长媳妇停住动作,看向儿媳。 “真的,不是媳妇拦着,差点冲进门,族里几个媳妇都见着了。”杨刘氏担心道,“娘,您说这是怎么回事?该不是撞着什么了?” “别瞎说,还嫌事不多?” 见婆婆生怒,杨刘氏不敢再说。过了一会,到底没忍住,又道:“娘,儿媳想着,是不是该去劝劝?” 族长媳妇没理她,继续和面。 半晌,才点头道:“是该劝劝。” 杨刘氏长出口气,总算没再让婆婆生恼。 “回头多去走走,带着廓娃和庾娃。” “可……”到底是守孝的人家,杨刘氏自己不碍什么,带上孩子,总觉得不妥当。 “都是亲戚,没那么多忌讳。”族长媳妇道,“一日不改嫁,就一日是杨家的人。大郎早晚要接替他爹,你是长媳,凡事不能只顾自己,都得学起来。” “是。”杨刘氏福身,“媳妇受教。” “你也别多想。”族长媳妇舀起半碗水,倒入面中,道,“我年岁小时,家里遭过兵祸,惨事怪事都没少见。她是心里不痛快,一时钻了牛角尖,多劝劝就能回转过来。” “是。”杨刘氏接过陶碗,小心道,“媳妇必不会多嘴,但族里怕会有些言语。” 知道儿媳的担心,族长媳妇道:“无碍,我同你爹说,必不会有人嚼舌头。” 不提前世,族学办起来,必要延请良师。族里没那么大本事,全要指望杨瓒。谁敢随便嚼舌头,看杨瓒家的笑话,能被全族人的口水淹死。 “娘,您说四郎进京,会不会带上廉娃?” “说不准。” 杨瓒在祖宗牌位前立誓,要替兄长育儿成才,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养在身边。 留的时间长些,过了正月也好安排。现下里手忙脚乱,天气又冷,别说亲娘不敢撒手,旁人看着都担心。 “四郎不成亲,必是要将廉娃当成儿子养。” 年少丧父,有这样一个亲叔,当真是福气。 婆媳俩说着话,手下没停,白胖的面团揉好,重重摔在案板上。 “瞧你三叔的样子,廉娃长成娶亲,必要扛起两房。若是珗哥儿家的不改嫁,也不过继,三房都得廉娃传嗣。” “嘶——” 杨刘氏倒吸一口凉气,面团脱手,挂在案板边缘,不是族长媳妇托住,险些落到地上。 一人挑三房? 真是这般,廉娃将来不是要娶三个媳妇? 庄主人家,院子都小。娶到不安生的,住到一起,三天两头吵嚷说嘴,闹得鸡飞狗跳,不是白让人看笑话? “我也是猜。”托起面团,族长媳妇拍拍围裙,不甚满意媳妇的大惊小怪,“真有这个打算,多生几个就是,你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是媳妇想差了。” 杨刘氏尴尬笑笑。 原来婆婆是这个意思,的确是她想多了。 说话间,面已揉好,放到盆里,盖上帘布,等着发起。 知晓杨瓒要启程还京,族内不少人家都在准备吃食,面饼包子,各种肉干,不一而足。 金银宝钞,四郎都不缺。做些吃食,多少能表达心意。 还有人家对着没做完的衣裳鞋袜发愁。 本以为四郎能多留几日,想做得精致些,手下慢了点。哪承想,京城来人,这就要走。夹袄没絮全,外袍没上袖,鞋底刚纳好,如何能送得出手? 看看没上好的鞋面,左右不是,更觉发愁。 不提族人如何,杨瓒因磕头太猛,昏得深沉,到家仍没醒来。 杨枞搬不动儿子,请杨玘帮忙。 顾千户快人一步,侧身挡住杨玘,将杨瓒扶下马背,打横抱在怀里。 “还请带路。” 见状,杨枞半晌说不出话。委实有些纳闷,儿子和顾大人的交情,当真如此之好?亦或锦衣卫都是如此的雷厉风行,不拘小节? 杨玘心宽,见杨枞不动,上前两步,敲响大门。 听到声响,杨叔立即穿过小院,拉开门栓。 “老爷。”杨叔拉开门扇,见到顾卿怀里的杨瓒,担忧问道,“四郎这是怎么了?” “以后再说。” 杨枞摇摇头,顾卿已抱着杨瓒穿过大门,停在院中。侧头看向杨枞,似在询问,该将人送到哪里。 “且往这边。” 正房是杨枞住着,杨瓒归乡省亲,仍住在东侧厢房。 推开房门,迎面一股暖意,书香裹着墨香,清雅端肃,令人精神一震。 “劳烦顾千户。” “伯父无需这般客气。” 大步走到榻旁,顾卿放下杨瓒。俯身之际,嘴角似有笑意。 在场锦衣卫均双眼瞪圆。 千户大人在笑? 不是冷笑,也没有半分煞气? 幻觉,一定是幻觉! 顾卿除下杨瓒外袍,随手抽出发簪,动作无比自然。 锦衣卫眼睛瞪得更圆,吸冷气的声音太大,引来顾千户冷冷一瞥。 心惊胆跳之际,同时在心中悲念:马上贴墙面装背景,是否还来得及? 杨枞未注意到锦衣卫的反应,脑海中回响着“伯父”二字,满是疑问。 先前还是“老人家”,现在就是“伯父”? 锦衣卫果然“雷厉风行”。 “三叔,我二哥去请大夫,这时候该过来了。”杨玘忽然道,“我去看看。” 杨枞点头,压下心头疑惑,请顾卿至正房用茶。 “多谢伯父。” “顾千户客气。” “晚辈同四郎交情莫逆,伯父如不介意,可唤晚辈之名。” “这……不妥吧?” “伯父乃卿之长辈,有何不妥?” 老人家,伯父,长辈。 杨枞只能干笑两声,僵硬点头。 两人行至正房,杨叔送上热茶。 随杨瓒归乡的校尉早得知消息,从歇脚处赶来,见礼之后,将沿途所见报与顾卿。 “白羊口驿站有善养马之人?” “属下如未猜错,应是驿站中的老卒。” 校尉禀报时,牵来的骡子正在院中嚼干草。不声不响,蔫头蔫脑,没有半点精神。不是校尉有言,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头老骡,识路不说,奔跑起来,速度丝毫不亚于军马。 看过骡子,顾卿对校尉颔首。 校尉抱拳,心中明白,归京时必走白羊口。驿站中的老卒,九成要显身发达。 大夫到时,杨瓒依旧未醒。 诊脉之后,大夫告知杨枞,杨瓒并无大碍。 “无需开方子,备好热水米粥,至多一个时辰,杨老爷就能转醒。” “可能赶路?” “赶路?” 闻言,大夫不禁皱眉,视线从榻上移开,落到说话人身上。 “将临正月,杨老爷还要赶路?” “天子有命,杨侍读需尽早返京。” 既是天子之命,便无转圜余地。 沉思片刻,大夫提起笔,写下两张膳方,道:“天冷风大,杨老爷底子不厚,一路之上还需小心。这是两副膳方,寻好药材,在家中熬制成热汤,冻结成块,以温水融开即可服用。” “多谢大夫。” 杨枞道谢,取诊金相送。 大夫没有推辞,主动多留一个时辰,待杨瓒醒来,才提起药箱冒雪还家。 躺在榻上,杨瓒仍有些头晕,感到全身无力。 “四郎,可好些了?” 第115节 “累父亲劳心,瓒不孝。” 勉强撑起身子,杨瓒目光转动,见到立在门旁的顾卿,立时定住。 下意识闭眼,睁开。 还在? 揉一揉,再睁开。 依旧在。 杨瓒终于确定,是真人,不是幻觉。 “顾千户?” “杨侍读。” 手托瓷碗,顾卿走到榻前。 “顾千户为何在此?” “奉天子口谕,召杨侍读还京。” 天子口谕? 杨瓒打了个激灵,挣扎着掀开被子,离开床榻,面向京城方向行礼谢恩。 “本该今日启程,然天色已晚,可明日动身。” 天色已晚? 看向窗外,杨瓒满脸莫名。不得不告诉自己,明晃晃的是雪光,绝不是日光。 延迟启程,顾卿等人自要留宿。 杨枞本想让出正房,被顾卿婉拒。 “晚辈同杨侍读莫逆,可抵足而眠。” 杨瓒正用药膳,闻言,差点喷出满口热汤。 交情莫逆,尚说得过去。 抵足而眠? 咽下热汤,杨瓒心头狂跳,万分担忧,睡到半夜,自己会色欲熏心,狼性大发,以致丧失理性,忘记武力值对比,飞扑而上,其后被顾千户丢出窗外,埋到雪地里清醒。 放下瓷碗,杨瓒捂住双眼。 与美人共枕,诱惑委实太大。他对自己没信心,万分的没信心。 很不幸,一时走神被当做默认。 杨枞返回正房,顾卿留在东厢。同行的锦衣卫和随杨瓒归乡的校尉,全在西厢歇息。 论理,原可安排在族人家中。 怎料几人有志一同,决意留在杨家,床榻不足,拼起两张方桌,铺上被褥就能凑合一夜。 杨枞过意不去,一名校尉忙道:“老人家实不必费神,咱们几个都是边军出身,跟着伯爷进京之前,时常草行露宿,睡在雪窝里都不稀奇。” 以伯爷对杨侍读的看重,敢让杨家人为难,今后别想有好日子过! 惹到伯爷是什么下场,庆云侯世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曾经不可一世的周世子,关进诏狱收拾两顿,别说嚣张跋扈,见到穿绯袍的都冷汗直冒,双腿打颤。 所以说,惹谁都好,千万别惹锦衣卫。惹上锦衣卫,也绝不能在伯爷跟前挂号。 万一被伯爷“惦记”上,后果很严重,下场很凄惨,非寻常人可以承受。 用过晚膳,杨瓒没急着安置,向顾卿告罪一声,独自到正房,同杨枞商议杨廉之事。 “儿本以为能在家中过上元节。时间充裕,正好做安排。”杨瓒道,“今蒙天子宣召,不能多留,父亲之意,儿动身时,可能带上廉儿?” “太急了。” 杨枞摇头,对着烛光微微叹气。 “总要你嫂子点头才成。” “儿同嫂子说?” “不妥。” 叔嫂有别,且事关长孙,杨枞不能不慎重。 “那……” 一时之间,杨瓒也想不出主意。忽听有敲门声,应声之后,杨廉被杨叔送了进来。 “祖父,小叔。” 杨廉穿着厚袄,罩着麻服,按照母亲教导,端正行礼。 “廉儿?” 杨瓒连忙起身,几步走过去,抱起杨廉。摸过小脸,确定不带半点冰凉,才放下心来。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你娘可知道?” 杨枞接过孙子,同杨瓒一样,先确定杨廉穿得暖和,才松开眉头。 “回祖父,是娘让廉儿过来。” “你娘让你过来?” “恩。”杨廉点头,“娘说,先前有过,请祖父不罪。今后全听祖父和小叔安排。” “你娘真这么说?” 杨廉继续点头,道:“娘还说,小叔这次回京,如要带上廉儿,廉儿一定要听话。” 说到这里,杨廉顿住,似有些苦恼。 “廉儿要同小叔离开?” 杨瓒看着杨廉,又看向杨枞,“爹,您看?” “你走得匆忙,廉娃还小,路上不妥当。”抱着孙子,杨枞沉声道,“等过了正月,开春之后再送廉娃京。” “父亲想得周到,儿冒失了。” “难为你嫂子明白。”杨枞叹道,“本想让你带着廉娃,去见见你大哥二哥,多送些花用。” “爹,儿再多留一日……” “糊涂!”杨枞严声道,“皇命既下,岂能拖延!家里的事有我,我不成,还有族里。你安心回京,忠心天子,报效国朝,为父自感欣慰,你两个哥哥更不会怪你。” “是。” 杨瓒恭敬行礼,看着杨廉,想起逝去的兄长,又是一番酸楚。 临院,杨严氏靠在榻旁,穿针引线,很快缝好半个鞋面。 人心都是肉长的,先时有再大的怨气和不满,经今日一遭,也消去大半。 说到底,丈夫是闫家人害死的,同小叔有什么相干。族人对小叔的看重都是应当。她以为的不公,实则是钻了牛角尖。 不是小叔,夫死之仇如何能报? 小叔发下重誓,宁肯终身不娶,养育廉儿成才,这是情分,更是恩义。 思及此,杨严氏顿感羞惭。 放下鞋面,回想起娘家人的话,对比公公和杨氏族内的种种,杨严氏终下定决心,自今往后,儿子就是她的依靠,杨家就是她的根。 有敢说小叔一句不是,她必要撕烂那人的嘴巴,扯碎那人的舌头! 第七十二章 回京 二 美人共枕,压力山大。 熄灯之后,杨瓒躺在榻上,双腿伸直,双臂紧贴腿侧,硬挺挺的一动不动,好似木桩一般。 沉香萦绕鼻端,心思微动,神思不觉开始飘浮。 繁花迷人眼,美色醉人心。 黑发玉肤,触手可及。 要不然…… 打住! 用力握拳,杨瓒狠狠咬牙。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杨瓒表示,格调太高,尚无此等觉悟。 “思想”犯错误,可以弥补。化为行动,怕要躺在担架上上路。 唯恐把持不住,铸下“大错”,杨瓒闭上双眼,从《弟子规》默背到《论语》,从《大学》背到《中庸》,连《孝经》都过了一遍。感慨杨小举人好学不倦,博关经典之余,赫然发现,自己愈发精神,半点睡意也无。 这下糟糕了。 星光洒入室内,杨瓒睁开双眼,狠狠瞪着帐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谁说背书会瞌睡?出来谈一下人生,保证不抽死! 光线黑暗,意识清醒,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清浅规律的呼吸,仿佛能安定人心。 淡淡的沉香,沁人心脾,不带半分浓郁。 告诉自己不要动,冲动是魔鬼,按捺不住必会出事。奈何意志过于薄弱,理智被情感甩飞,身体仿佛脱离大脑控制,自顾自开始行动。 小心的,不发出过大声响,杨瓒慢慢转身。 第116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浓墨般的长发。禁不住想象,缠入指尖一缕,是否会丝缎般冰凉。 深吸一口气,压下狂乱的心跳。杨瓒告诉自己,只是看看,过一过眼瘾,绝无其他念头,绝无……好吧,他当真没法保证。 目光转动,沿额际下滑。 长眉斜飞,如剑锋凌厉。双睫浓密,似蝶翼轻颤。 鼻梁高挺,唇色艳红。 靡颜腻理,非是呼吸可闻,当真如雪砌一般。 杨瓒看得出神,久久不眨一下眼。 直到更鼓声传来,伴着脚踩积雪的吱嘎声响,才乍然清醒,猛然意识到,他竟然看呆了。 没出息! 这三个字,已明晃晃刻在杨探花的脑门上。 闭上眼,深呼吸,用最大的意志力转身,继续背诵十三经。 他偏不信,一夜而已,距天亮最多两三个时辰,熬也能熬不过去! “看够了?” 声音很轻,流入杨瓒耳中,却仿佛惊雷炸响。 汗毛树立,猛地转头,差点扭到脖子。 不知何时,顾卿已经醒来。单臂支起,掌心托着下颌,双眼微眯,隐隐带着笑意。乌黑的发如瀑布垂落,倾泻缠绕在颈间,映着肤色,说不出的靡丽。 僵硬的扯扯嘴角,杨瓒没敢出声。 壮起胆子偷看,被当场拿了个现行。 还有什么可说? “我……那个……” 活了两辈子,从未有此时尴尬,也未曾这般口拙。 顾卿轻勾唇角,忽然倾身,长发扫过杨瓒脸颊,似最上等的丝绸。 “杨侍读尚未回答。” “什么?” “可是看够了?” 对上漆黑双眸,杨瓒更觉尴尬,很想给自己一拳。 “那个,在下可以解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会不会被当成萝卜雕花? 锦衣卫的绣春刀,貌似极端锋利…… “杨侍读放心,顾某并不介意。” “不介意?” 杨瓒吃惊,顾卿靠得更近,鼻尖相距不过半寸,彼此呼吸可闻。 “只不过,需得杨侍读帮个小忙。” “帮忙?” “杨侍读放心,并不难。” 略有些凉的指尖,轻轻擦过杨瓒的领口,声音在黑暗中流淌,愈发显得低沉。 “杨侍读,应不会拒绝?” 拒绝? 拒绝什么? 这样的发展,打死他都想不到。脑子不成浆糊已是谢天谢地,“谨慎”两字,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杨侍读可是同意了?” 杨瓒手脚僵硬,压根不知该往哪里摆。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两颗眼珠,加一张嘴。 “杨侍读肯帮忙,卿实是感激。” 感激? 等等,他什么时候答应了? 不等杨瓒说话,顾卿径直靠了过来。 沉香气息缭绕,腰间多出一条手臂,杨瓒立即僵成石头。 “顾千户。” “恩?” “这就是所谓的帮忙?” “正是。”顾卿点头。 未知故意还是无心,气息擦过杨瓒耳垂,缓缓滑过颈侧。 “移榻难眠,实是难言之隐。仰赖杨侍读仗义相助,卿委实感激。” 杨瓒:“……” 移榻难眠,诓谁呢! 堂堂长安伯会认床,换个地方就睡不着?就算睡不着,抱着个人形木头桩子就能解决? 欺负他是文官,不晓得边军和锦衣卫的强悍? 腹诽之后,望着帐顶,杨瓒再次发现,自己心思太浅,稍不留神就会被顾千户带进沟里。主动从高处跃下不算,还要测量一下水深,多跳几次! 果然是美人当前,智商成负? 收回视线,杨瓒看向顾卿,后者呼吸平缓,正睡得安稳。 抿了抿嘴唇,心思转动,杨瓒眯起双眼。 “顾千户,可睡熟了?” 没有回应。 “既是睡熟,理当听不见瓒所言?” 仍没有回应。 杨瓒艰难的动了动,略微调整一下角度,低语两声。可以感到,随尾音落下,沉稳的呼吸骤然乱了一拍。 目的达成,杨瓒大感舒爽,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心情畅快之下,紧张感消散,睡意渐渐涌上。 更鼓声又一次传来,穿透夜风,声响变得朦胧,不似平时清脆。 子时末,丑时初,三更将过,四更已至。 伴着更鼓声,杨瓒打了个哈欠,昏沉沉进入梦乡。 顾卿睁开双眼,静静凝视杨瓒,数息之后方移开视线。勾起嘴角,笑痕稍纵即逝,恍如从未曾出现。 半宿无话。 五更末,天仍漆黑。 杨氏族人陆续醒来,屋内亮起灯光。 炉火点燃,族长媳妇带着儿媳在厨下烙饼。族长套上厚袄,推开门,站在院里好一会,未见有降雪之兆,才放下心,脸上有了笑容。 四郎今日启程,赶上晴天,是个好兆头。 “爹,天冷风大,您怎么站在院子里?” “无碍。” 三个儿子到齐,族长转身回屋。见长孙也被抱来,揉着眼睛打哈欠,始终没有哭闹,满意的点了点头。 “想成才就得勤快。四郎在家时,哪日不是晚睡早起,勤学苦读,才能金榜题名,得晋官身。” 三个儿子躬身听训,长孙杨廓被放到地上,站在父亲腿边,一同听祖父教导。 “自国朝开立,杨家多少代下来,少有立身扬名之人。早先被闫氏欺压,因为什么?你们都应该晓得。” “是。” “现如今,四郎在朝为官,族内又将开办学堂,廓娃、庾娃,加上还没能下地的几个娃娃,但凡有一个出息,能及得上四郎一半,咱家都能改门换匾,他日我到地下见了祖宗,也有话说,更有脸面。” “儿谨遵父亲教诲。” “廓娃,”族长招手,道,“到祖父这来。” 幼子长孙,向来得长辈宠爱。 自落地,杨廓便得祖母祖母喜爱,少见祖父如此严肃,几岁大的孩子,难免有些害怕。 “莫怕,过来。” 族长放缓表情,杨廓抬头,小脸不再紧绷,迈步走到祖父面前。 “祖父今日说的话,你都要记着,不管到了什么年岁,都不能忘。” “孙儿不忘。” “宗族是根,各家是枝。齐心合力才能让树根深扎,树身不倒。” “是。” “做人,不是吃饱穿暖就好,要懂廉耻知礼仪。家有千金,却是欺压乡里不办人事,也同畜生无异。你可明白?” “孙儿明白。” “要学你三爷爷家的四叔,重情重义。对长辈,要孝顺,对兄弟,要友爱,对同族,要关切。为了一点私心,六亲不认,置亲情不顾,弃族人不管,纵能得意一时,也不能安稳一世。你要牢牢记住!” 第117节 “孙儿一定记住。” “你四叔在祖宗牌位前立下重誓,你可知缘故?” 杨廓抬着头,老实摇头。 “现下不懂,没有关碍。”族长道,“你只要记得,为人处世必要学你四叔。今后凡有人敢说你四叔的不是,挥起拳头揍过去。你揍不过,还有你爹,你叔,你爷爷!” 杨廓听不懂大道理,揍人却是能听懂的。包子样的小拳头,照样威力不小。 杨珁咳嗽两声,不敢和亲爹顶嘴,只能瞪儿子。 这小子早就难管,在父亲跟前才老实些。现今有了父亲的许可,还不得翻上天去! “老大。”没理会长子的苦脸,族长道,“等你娘烙好饼,你和老六给四郎送去,顺带帮忙套车。” “是。” 杨珁和杨玘离开,杨玿上前,对族长道:“爹,我也去帮忙?” 族长摇头,道:“你去你十叔家一趟。” “去十叔家?”杨玿面现诧异。 “对,和你十叔十婶说,四郎辰时中就要动身,一起送送。” 犹豫片刻,杨玿道:“爹,十叔怕不会答应。” “叫你去就去!”族长瞪眼,“告诉你十叔,我说的,全家都去。四郎都不计较,他们钻的什么牛角尖。一族人没有隔夜仇,放不开心胸,只能惹人笑话!” 杨玿不敢和亲爹争辩,只能应声出门。 彼时,天将大亮,族人接连走出家门,或提着藤篮,或扛着布袋,都往杨瓒家汇集而去。 杨瓒已经起身。 前半夜没能睡好,后半夜却是酣然无梦。 半闭着眼睛,浸湿帕子覆在脸上,温热的水汽蒸去残余困意,顿觉有了精神。 顾卿着好绯袍,正拿起玉带。 千户是正五品,本该束乌角带。谁让顾千户亲爹是侯爵,又得天子亲授伯爵,腰带自可用玉。 见顾卿束发戴冠,杨瓒忽然记起,官服之外,只见他穿过白泽服。 回忆停格在某个瞬间,杨瓒放下布巾,捏捏额头。 该说自己过于迟钝,后知后觉,还是对方段数太高,非寻常人可比? 思及此,杨瓒颇有磨牙冲动。 “杨侍读?” 顾卿戴上乌纱,束好腰牌。绣春刀在手,冷煞之气再现。 昨夜的一切,变得格外不真实,如同幻梦一场。 看着眉眼冰冷,似冰雪雕琢的顾伯爷,杨瓒默默转头,不得不认清现实,想磨牙,也需区分对象。 敢对这位下口,必定会崩掉两颗门牙。 他还年轻,大好人生等在前方,脸面十分重要。会导致张嘴漏风的行为,还是不做为妙。 见杨瓒走神,顾卿挑眉,又问一句:“杨侍读可有哪里不适?” “劳迁千户挂心,瓒无碍。” “那便好。” 两句话过后,室内陷入沉默。 杨瓒正觉尴尬,门被敲响。 早膳已备好,杨枞正等着两人用饭。 舒了口气,杨瓒欲要迈步,想起顾卿,连忙拱手,请顾千户先行。 “杨侍读客气。” “哪里。” 同榻一夜,隐约摸清几分对方的心思,杨瓒不觉欣喜,反而时时想要磨牙,当真是世事难料。 走进正房,杨枞已等在桌旁。 “爹。” “伯父。” 听顾卿叫伯父,杨枞依旧浑身不自在。 尴尬笑笑,等两人落座,挟一块菜饼,送到杨瓒碗里。 “你小时最喜吃这个。”杨枞道,语气中有藏不住的寂寥,“此番离开,不晓得何时能再回,多吃些。” 冬日里并无鲜蔬,饼馅都是秋日藏入地窖的白菜。夹着油炸过的肉丁,裹着焦脆的饼皮,咬一口,满嘴酥香。 菜饼不大,凭杨瓒的胃口,也能吃下三四个。 米粥熬得浓稠,吃下半碗,热气从胃里涌出,额头竟有些出汗。 昨夜间,因担心杨廉着凉,杨枞将孙子留在正房。今日早早起来,端正坐好,和杨瓒一起用饭。 有客人在,孩子本该另作安排。 顾卿提前拦住,言其并不在意。见杨廉没什么精神,自荷包里取出一颗白色糖丸,放到碗里,白粥立即有了甜香。 杨廉胃口大开,连吃两大碗,小肚子都鼓了起来。 杨瓒怀疑的看向顾卿,身为锦衣卫千户,竟随身带着糖? 既非办案需要,可能性只有一个:浑身冒冷气的长安伯,喜欢吃糖! 这世界玄幻了吗? 端起瓷碗,顾卿表情镇定,未见半分尴尬。 谁说锦衣卫不能喜甜? 请到承天门千户所喝茶,顺便到诏狱谈谈人生。 用过早膳,随行校尉已套好马车。族人送来的面饼吃食都被仔细收好,放到车上。 杨瓒带回的几只箱子,孙家之物托族长送回临县。他本想亲自去,无奈情况有变,只能请族人代劳。 余下的一只,金银交由父亲,布匹等物分于族内。 得知是天子赏赐,老人们忙叫收好,娶媳嫁女,无论做聘礼还是嫁妆,比田产金银都有脸面。 杨瓒的两个嫂子不好出门,只送来两双鞋。鞋底厚实,针脚细密,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费了不少心思。 “多谢嫂嫂。” 收下之后,杨瓒郑重行礼。虽未当面,尊重之意尽显。 族长发话,杨材一家也来送行。 得杨枞提点,杨瓒走到杨材夫妻身前,躬身行礼。 “前事已了,十叔十婶当放开心怀,切莫继续自责,否则,瓒心难安。” “四郎,十叔受不得这礼……”杨材面带愧疚,眼圈通红。 “十叔是瓒的长辈,如何受不得?” 听闻此言,杨材嘴唇哆嗦,四郎还认他做长辈?杨材的妻儿亦是满脸激动,甚至语带哽咽。 “瓒久不在家,家中全赖族中照顾。诸位长辈的恩义,瓒都牢记在心,终身不忘。” 退后一步,杨瓒跪地,面向祠堂方向行大礼。 族中老人都是红了眼圈,连胜道:“我杨氏有望啊!” 杨瓒转向杨枞,磕三声响头。 “父亲,儿不孝,不能侍奉左右,还请父亲保重。” 按着杨瓒的肩膀,杨枞道:“你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孝顺。起来,日头短,早些启程,莫误了时辰。” “是。” 杨瓒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记下一张张殷切的面容。最后俯身,对杨廉道:“廉儿在家要孝敬祖父,孝顺母亲和婶娘。等过了年,小叔便接廉儿进京。” 杨廉点头,抓着杨瓒的袖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小叔,廉儿一定听话。” “好。” 杨瓒将一只荷包交给侄子,内有十余颗糖丸,皆为顾千户“友情”奉献。 “廉儿收好,吃粥时才可用。盒子里的软糖,每次也只能吃一颗。” “恩。” 杨廉抱紧荷包,用力点头。 杨瓒起身,再次告别父老,终于踏上马车。 顾卿飞身上马,向众人抱拳。 校尉扬起长鞭,骏马同时扬蹄,哒哒声中,碎雪飞溅。 不顾寒风,杨瓒推开车窗,屡次向后张望,直到房屋人影均化作黑点,天地间只余白茫茫一片,才不舍的收回视线。 前世不曾奢望的亲情,却在这个陌生时代得到。 讽刺吗? 不。 该是幸运。 望着皑皑白雪,杨瓒忽然笑了。 笑声得畅快,笑得肆意。 第118节 面对顾卿望过来的视线,杨瓒更是笑弯了眼。 “杨侍读为何发笑?” “为何不能?” “……” 顾卿挑眉,看着杨瓒,突然发现,眼前之人似乎有了些变化。 曾有过的压抑郁愤全然消失,余下的只有豁达畅然。好似一块美玉,几经打磨,终于开始绽放光华。 顾卿拉住马缰,黑眸深邃,几将杨瓒凝入其中。 笑声戛然而止。 强撑两秒,杨瓒终没能撑住,缩回车厢。 这一回,朗笑的变作顾卿。 无论骑马赶车,同行校尉只能心中流泪,这种情况下,装背景的难度委实太大。若是上天再给一次机会,打死也不和千户大人一同出京! 第七十三章 抵京 正德元年,正月壬午。 大雪连下数日,雪深处足可没过膝盖,入京的官道皆被封堵。 杨瓒一行被大雪拖慢速度,不得不两次绕路,在白羊口所盘桓两日,等雪小后再继续赶路。 留宿驿站时,见到送出骡子的老卒,顾千户开门见山,询问对方可懂得养马。 老卒没有隐瞒,直接坦言,早年戍守蓟州山海卫,曾跟随指挥到朵颜卫市马。停留时日,与卫中百户结交,粗浅学了些养马的本领。 “后来出了事,互市关闭,再没见过面。” 弘治十二年,辽东守将杀良冒功,诱杀三百兀良哈骑兵,冒充鞑靼,借机邀赏。 事发之后,兀良哈三卫遣使者入京,要求朝廷给一个公道。朝廷却是高举轻放,仅夺数人官职,并未依律问斩。对于死者,只给一些金银布帛了事,全无半点说法。 使者归来,三卫首领愤怒不平,多次举兵袭扰相邻的北直隶州府。其后,更学着鞑靼,趁秋高草肥之时侵扰边民,打起谷草。 朝廷不给公道,恶名不能白担,抢也要抢个够本! 后经朝廷抚恤,总算是消停下来。但裂痕已生,想要弥补,实非易事。 “从弘治十二年到弘治十四年,靠近辽东的永平府一带都不太平。” 老卒眼皮低垂,映着火光,脸上沟壑愈深,似盛载无限悲痛。 “这条胳膊就是弘治十二年没的。” 丢开火钳,单手覆上肩膀,自肩头到袖缘,空空荡荡。 “好在老天照顾,虽没了胳膊,命总算保住。没法打仗,靠着积累的战功,从蓟州移调宣府,到驿站中做个吏目,生计也有了着落。” 以老卒相马养马的本事,本可到保定府养马。按照朝廷定例,田亩饷银之外,升任百户也不出奇。只因身有残疾,又同朵颜卫百户交好,才落到如今地步。 幸好驿丞是同袍,又有过命的交情,否则,如今的日子也没法保障。 “都是命啊。” 老卒苦笑一声,继续拨动火钳。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屋内燃起三个火盆,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添一件夹袄,裹两层外袍,杨瓒依旧冷得牙齿打颤。披上顾卿的大氅,才觉暖和起来。 只不过,大氅给了他,顾卿该怎么办? 未等杨瓒开口,顾卿又从行李中取出一件貂皮斗篷,光滑黑亮的皮毛,围拢在肩上,愈发衬得面如冠玉,凤目龙眉。 “可是还冷?” 见杨瓒望着自己,呆愣愣的不说话,顾卿心生误会,令校尉取来两条厚毯,一条给杨瓒垫脚,一条盖到腿上。 认出踩在脚下的皮毛,杨瓒许久无语。 有钱就是任性,他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安置”好杨瓒,顾卿继续同老卒叙话。 “老话中所言,可是辽东总兵官李杲同巡抚张玉,以及镇守太监任良合谋冒功一事?” 老卒看向顾卿,诧异道:“大人知晓此事?” 事情距今已有六年,知晓内情之人皆秘而不露,朝廷和地方极力隐瞒,百姓多被蒙在鼓里。资历浅的京城官员,都以为辽东守将是因贪墨被抓,功过相抵才留得性命。 殊不知,所谓的“功”,才是真正的过。 三百鞑靼人头,无一例外,都是兀良哈三卫的骑兵,其中即有同老卒交好,授他养马之术的百户。 以顾卿的年纪,不像曾参与此案。究竟从何得知,又知道得这么清楚? 思及他的身份,老卒不禁释然。 天下之大,何事能瞒过锦衣卫?所谓法不传六耳,在厂卫眼中不过是一句空谈。 弘治十二年发生的几件要案,方方面面,牵涉实在不小。北镇抚司留下的案卷,多达三十余份。顾卿得指挥使牟斌看重,以千户之职执掌诏谕,翻阅往日案卷,该知道的都是一清二楚。 辽东守将杀良冒功,兀良哈三卫扰边,妖道惑众谋反,会试科场舞弊…… 一桩桩,一件件,俱是触目惊心。 时过境迁,案卷积尘,当年留下的阴影仍未散去。 舞弊一案是李阁老逆鳞,谁碰谁死。自作聪明的闫桓和闫璟,完全可以现身说法。 为了生计,兼被鞑靼逼迫,兀良哈三卫暂且放下旧事,同朝廷讲和。但无人晓得,什么时候,这些壮汉又会旧事重提,抄起刀子和边军互砍。 妖言惑众之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 先时京城流言纷起,天子下令锦衣卫严查,以雷霆手段处置可疑生事的僧道,朝中反对之声不少。后查出里通外敌,证据确凿,声音才渐渐平息。 天子服用丹药,伤的是皇家脸面,同朝臣关碍不大。妖言惑众,通敌草原,损毁朝廷的名声,伤害士大夫的根本利益,绝不能轻饶。 杨瓒撇撇嘴,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多数时间都是个笑话。 究其根本,还是利益决定一切。 顾卿和老卒说话时,杨瓒始终保持沉默,脑子却转得飞快。 怀抱满腔热血,立身持正,不结朋党,便是扛鼎忠臣?不受贿赂,执法秉公,便能为天下黎民谋取福利? 放在当下,实在过于理想主义。 即使是弘治朝,台面下仍隐藏不少秘密。 天子和朝臣,朝廷和藩王,文武群臣之间,大佬角力,不敌尚可寻一条退路。小卒子的下场,基本是被碾得粉碎,骨头渣子都不剩。 自以为聪明过人,能玩转朝堂,将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掌握手心? 当真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杨瓒越想越是心惊。 联系自身,不禁生出惧意。 不提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单是各部侍郎,随便拎出一个,官场经验和人生履历就能碾压自己。 紧了紧斗篷,杨瓒一边心惊肉跳,一边感叹自身好运。 世事皆有因果。 不是弘治帝病入膏肓,仓促为儿子寻找班底,他不会一甲登科,金尺在手。不是恰好投了正德帝的眼缘,机缘巧合,获得几位大佬好感,他未必会有今日品级。 他以为自己明白了,看透了,事实上,别说升堂入室,连门框都没摸到。 这般莽撞,没被碾成齑粉,还能活蹦乱跳,加官进爵,不是运气好还能是什么? 杨瓒没有妄自菲薄,实情确实如此。 想要走得更远,必须端正态度。 面前的坑不少,许多还是亲自下锹。有谢丕顾晣臣同为坑友,虽不寂寞,爬上来的可能性却是微乎其微。 事到如今,爬不上来也没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直接从坑底打洞,挖出一条隧道,照样能向前迈进。 何况,他身边还有顾千户。 都说欠钱的是大爷,他不欠顾卿钱,却欠下不少人情,又曾同榻共枕,虽没发生什么,到底“关系匪浅”。 临到撑不住那日,看在甘为抱枕的份上,顾千户也不会坐视不理,撒手不管的……吧? 想到这里,杨瓒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顾卿。 锦衣卫直觉何等敏锐,几乎杨瓒刚一转头,就对上漆黑双眼。 “杨侍读可是有事?” 杨瓒浅笑,胆子突肥,道:“灯下观景,美不胜收,古人诚不欺我。” 顾卿挑眉,嘴角微勾。 老卒左右看看,破桌旧椅,好看在哪里? 几名校尉互相看看,都是表情空白,向面瘫无限靠拢。 非礼勿听,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与杨侍读和顾千户同行,太考验意志力和心理承受能力。今遭之后,装傻充愣的本领必将直线攀升。 因柴火不够,入夜之后,几人只能挤一挤,睡在两间房内。 杨瓒裹成粽子,靠墙不动。 顾卿继续“认床”,长臂一伸,压住“粽子”,长夜无梦。 睡在桌上的两个校尉一动不敢动,腹诽兄弟几个不厚道,猜拳耍诈,留他二人在此,翻个身都不敢。 越想越是心酸,越想越是胸闷,心酸胸闷之下,同时两脚抽筋,忙伸出胳膊捂住对方的嘴,不能动,更不能叫! 第119节 捂着捂着,心生悲戚,不由得挂出瀑布泪。 一动不动,什么时候才能抽到头啊…… 翌日,天空放晴。 一行人终于能够启程。 老卒留在驿站,等待朝廷调令。锦衣卫在北疆亦有马场,对外隶属边军。有顾千户做保,老卒入马场任职,绝没有问题。 “告辞。” 顾卿飞身上马,皑皑白雪之中,绯袍似血,黑氅如墨,脊背挺直,恍如一柄利刃,破开天地,留下刺痛观者双眸的一抹重彩。 杨瓒登上马车,向驿丞和老卒道别。比起来时,留下的银两更多。 锦衣卫跃上车辕,扬起长鞭。 呼吸间,热气化作薄雾,结成薄霜,刹那凝上眉睫。 “告辞!” “杨老爷一路顺风!” 骏马嘶鸣,健壮的身躯驰过雪地,强壮的肌肉随奔跑起伏。 杨瓒靠在车壁,耳旁尽是北风呼啸。 碎雪打在车厢上,噼啪作响。 “依此速度,明日傍晚即可抵达京师。” 顾卿行在马车旁,出声告知行程。 杨瓒推开车窗,因雪地反光,只得微眯起双眼。 “一切听顾千户安排。” 顾卿颔首,道:“杨侍读可在车厢歇息,如没有大雪,我等今夜不歇。” “夜晚不歇?” “在路上耽搁数日,临近京城,应能走得快些。” 杨瓒没有提出异议。 锦衣卫的强悍,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同样的,顾千户“移榻难眠”,已无半分可信。 退回车厢,杨瓒靠着车壁,再一次生出咬人冲动。 正德元年正月癸未,宣宗皇帝忌辰。 天子戴黑翼善冠,着浅色龙袍,束黑犀带,御奉先殿行祭礼。 回宫之后,未如旧历罢朝,而是令中官宣旨,升殿午朝。 朱厚照言出必行,下敕令,言正月不休沐,必做到日日升殿。 礼部上请,按照成化年间旧例,正月初一至十五,天子皆不御奉天殿。潜台词是:陛下,您就别折腾了,给个台阶,大家回家过年,都好收场。 朱厚照偏不。 台阶垒起来,举起锤子就砸,不砸碎不算完。 成化旧例,比得上洪武旧例?一巴掌扇回去! 礼部又请,圣祖高皇帝正月上朝不假,然也未至奉天殿。 “未御奉天殿?” 朱厚照询问,礼部官员连连点头。 台阶敲碎,就架梯子,天子总不会不给面子? 哪承想,朱厚照依旧不按牌理出牌,梯子推倒,决意固执到底。 不御奉天殿,没关系,西角门! “朕践祚至今,未有建树,深感焦急。唯有勤政,方不负先皇重托。” 群臣傻眼。 天子这是决心不过年,也不让大家过年? 朱厚照大方点头,半点不否认。 朕是皇帝,就这么任性,你能怎么着? 不是几番直谏,说他不勤政?年都不过,节日不休,早朝错过就升殿午朝,看还有什么话说! 群臣无法,不能自打嘴巴,只能苦着脸,日日早起出门,陪着天子一起闹腾。 京城官员不休沐,起早贪黑上朝点卯,府州县衙的官员没有接到敕令,依照常例,自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不再报送官文,封笔过年。 没有军情民务,各地灾情,天子群臣不能大眼瞪小眼,就这么闲着,只能就内官库银之事吵个没完没了。 群臣上奏裁汰冗员,召回镇守太监。天子便下令增选腾骧四卫勇士旗军,向神机营增派监枪官。 一来二去,没有他事作为调和,双方的矛盾陷入白热化,巡按直隶御史的一封弹劾,彻底让朝堂炸开了锅。 “臣劾北直隶选婚太监吴中,奉皇命不知敬慎,纵下人仗势倚福,索州府百姓钱财,动辄计百千数。选婚之时,多番疏忽,不亲筛选,全交他人。不忠不敬,其罪难赦,乞逮治之。更择老成以任其事。” 奏疏闻于朝,天子震怒。 消息传入后宫,仁寿宫和清宁宫同时震动。 这份弹劾,貌似针对吴中一人,事实却将各地的选婚太监得罪个遍。举送美人的府州县衙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凡涉及此事,都无法独善其身。 太监选婚,户籍名单均要自衙门索取。 前者索取贿赂,在名单中动手脚,瞒报或多报人数,后者会不知道? 说不知道,可信度实在不高。说知道,一个欺君的帽子压下来,前途无望,人生都要画上休止符。 再者,美人举送入京,经连番筛选,由两宫亲自过目,择十二人进宫。其中,有六人出身北直隶,两人更在后位争夺之列。 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贪赃枉法,弄虚作假,这些进宫的美人怎么办? 狠心下查,哪怕只牵涉一星半点,后宫之内都不会平静。 张太后与太皇太后吴太妃不和,宫内早都知晓。 四名皇后人选,无一人是太后掌眼。朝堂上出了这件事,不属实便罢,一旦查证属实,难言宫中会起多大的风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太皇太后震怒,吴太妃也是心惊。 有品级份位的美人,尚且有几分保障。候选中宫的四人,尤其出身北直隶的沈寒梅同吴芳,面上镇定,心中对弹劾的吴中的御史已是恼恨至极。 何谓弄虚作假? 何谓欺上瞒下? 什么叫择老成之人再选? 眼见凤位在前,美梦将要成真,不料横生祸端,牵扯进流言之中。哪怕查明身家清白,也不为两宫所喜,后位再无期望。 “若要我晓得……” 沈寒梅用力扯着锦帕,口中喃喃自语,眼中闪过恨意,再不复往日娴雅。 吴芳伏在榻上,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天榻一般。 “别哭了!哭就能没事了?”沈寒梅站起身,道,“事情已经这样,哭再多也没用。” 吴芳擦擦眼泪,坐起身。 “这事出来,你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清者自清,太皇太后和天子必能明察秋毫。”沈寒梅道,“水落石出之前,自乱阵脚才是废了前程。” “可……” 吴芳皱眉,心中满是不甘。 沈寒梅看在眼里,没有再劝。 只差最后半步,她又如何甘心?! 一封弹劾奏疏,竟掀起这么大的风波,怕是上疏的刘御史也没能料到。 正如杨瓒之前所想,耿直过头,不计较后果,好心也会办坏事。 风波中,数名锦衣卫护卫两辆马车,停在玄武门前。 接到锦衣卫递出的腰牌,城门卫当即让开道路。 连日赶路,杨瓒疲累至极。见到皇城大门,终于长出一口气。殊不知,皇城内正有一堆麻烦事等着,这口气,委实松得太早。 第七十四章 惊讶 归乡省亲之前,杨瓒未曾置办宅院。此番匆忙回京,又没有杨氏族人相伴,只得继续借助长安伯府。 马车穿过城门,哒哒的马蹄声渐被人声掩盖。 越向前行,熙攘声越大,愈发显得嘈杂。 杨瓒推开车窗,发现街两旁摆开众多摊位,各色人等忙碌其间。有粗布短袄的小贩,也有穿绢布袍、戴无顶帽的商人,还有老少匠人,都忙着撑起木杆,拉开长绳,铺开木板。 摊位前摆着大小不等的木箱,少数摊开,多数紧闭。木箱旁边,各有细木锦缎,粗细不一的蜡烛。 “这是什么缘故?” 杨瓒看得好奇,不免开口询问。 按照农历,现下是正月初七,不该安居家中,同亲人团聚?这番忙碌景象,实在令人费解。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 听到杨瓒疑问,顾卿拉住缰绳,减缓行速,靠近车窗,道:“每逢上元佳节,京城都要开灯市。这里靠近外城门,再向里走,更加热闹。” “这些商人和匠人都是京城人?” 第120节 “多数从外地来。”顾卿举起马鞭,指向几名满脸络腮胡,装束有些奇怪的商人道,“那几名夷人,去年也曾来此。” “去年?”杨瓒咋舌,“顾千户都还记得?” “自然。” 顾卿点头,微掀唇角,笑道:“比起我朝匠人,夷人工匠手艺粗陋,做出的花样还算新奇。杨侍读有意,待赏灯之日,可前来一观。” 上元节,杨瓒听着耳生。换成元宵节,便恍然大悟。 元宵佳节,是华夏的传统节日。自秦开始,历经两汉,发展到唐宋,已十分兴盛。节日期间必要赏灯,女子也会结伴出行。兴致所至,文人骚客亦要吟诗填词。灯市之中,虽无爆竹声声,热闹却不下除夕。 至元时,庆贺被短暂取消,明太祖朱元璋立国,参仿宋制,恢复旧日传统。诏令全国,每逢佳节,各府州县不可拘束百姓,官员当与民同乐。 “自太宗皇帝迁都,东安门处即有灯市,至今已近百年。” 见杨瓒感兴趣,顾卿干脆令校尉驱车,取道东安门。 此时,东安门迤北大街已汇聚来自各地的商贩和匠人,支起棚架,高挂彩灯,更有匠人当场制作彩灯,吸引过路百姓购买。加上穿梭在摊位间的货郎,在街边支起的吃食摊子,可以想见,入夜之后,整条长街将是何等热闹。 “上元节当日,东安门不宵禁,正阳门,崇文门等俱不关闭。” “不宵禁?” “自古有言,提彩灯绕街长行,可走百病。” 听“古人”讲“古”,委实有些奇怪。杨瓒控制住嘴角,尽量不要上翘。 “杨侍读为何发笑?” “啊?”杨瓒摸摸嘴角,无语的看向顾卿,感觉需要这般敏锐? 顾千户点头,需要。 杨侍读无语。 和锦衣卫相处,当真压力不小。将来搭伙过日子,想藏个私房钱都不可能。 搭伙过日子? 怎么会想到这个? 杨瓒猛的一愣,用力咬住腮帮,不敢看顾卿,只能瞪着车窗,似有深仇大恨。 顾卿看着杨瓒,眼中难得闪过疑惑。杨侍读的心思,有时摆在脸上,有时的确难猜。 正月十五过后,京城恢复宵禁,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恢复巡逻。到正月十七,制灯匠人和商贩才会到顺天府开具路引,交出部分税银,启程返乡。 “自正月初十至十七,灯市不歇。” “这么长时间?” “自然。” 顾卿奇怪的看着杨瓒,这不是理所当然? 杨瓒挠挠鼻子,杨小举人一心读圣贤书,逢年过节也是朝经暮史,手不释卷。上元节观灯必将耽搁读书,自然不行。 再者,京师繁华,北疆苦寒。宣府又是北疆重镇,保安州紧邻宣府镇城,除夕当日,都是兵在城头,甲不离身,刀不离手。 依少数记忆,涿鹿县的上元节实在算不上热闹,单是匠人和灯商,就不及京师万分之一。更不用提叫卖其间的小商小贩,香风袭面的妙龄佳人。 听着顾卿的讲解,津津有味的看着渐成规模的灯市,杨瓒愈发兴致盎然。 东风夜放花千树。 宝马雕车香满路。 两句宋词,将上元节的热闹欢腾描绘得淋漓尽致。身在此地,不能畅快一游,岂不遗憾。如有美人同行,更是大好。 轻轻敲着车壁,想起顾卿之前所言,杨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杨侍读?” “无事。” 摇摇头,无心再看,杨瓒退回车厢,捏了捏额角。 事情一大堆,想这些做什么。 京城之内更要谨言慎行。被人抓住把柄,有自己受的。 马车加快速度,很快将语笑喧闹甩在身后。 朔风呼啸卷过长街,车轮滚滚压过积雪,行在勋贵朝官居住的街巷,熙攘之声渐不可闻,四周骤然变得寂静,仿佛与东安门外成两个世界。 不知为何,杨瓒突然感到不对劲。再次推开车窗,看到匆匆行来的两顶官轿,顺着来路望去,终于发现问题。 “这个时辰,还有官员出入宫城?” 杨瓒会发出此问,顾卿似早有预料。 “宫中有令,正月不休沐,每日上朝。” “正月不休沐?”杨瓒诧异,“为何?” “天子之意,为人臣子者不可妄加揣测。” 没有转头,顾卿只压低声音,点拨杨瓒。 “冬日天寒,京师之内屡起朔风。今番回京,杨侍读当小心才是。” 话落,令同行校尉再次加快速度,扬鞭策马,直奔长安伯府。 天寒风大,需要小心? 莫非是朝中出事了? 杨瓒蹙眉,心头闪过担忧。 天子正月升殿,本就有些奇怪。又有顾卿的提醒,杨瓒不得不从最坏的角度考虑。 回到长安伯府,顾卿稍事休息,换上一身官服,即前往北镇抚司复命。 用过茶点,杨瓒坐在厢房,只觉疲惫不堪。 “伯爷令小的告知杨侍读,明日早朝之后,去吏部签押即可。” “我知道了,劳长史代我谢过伯爷。” “杨侍读客气。”马长史道,“旅途辛劳,请杨侍读好生休息,有事可唤家人。” “好。” “此乃伯爷交代,杨侍读看过,便烧了吧。” 留下薄薄几页纸,马长史行礼告退。 房门合上,室内恢复静谧。 杨瓒撑着额头,又在桌边坐了一会,强打起精神,看着摊开的几页纸,不禁皱眉苦笑:“果真不能比。” 连日赶路,顾千户不见半点疲惫,始终生龙活虎,精神抖擞。他却好,休息半晌,依旧头昏眼花,看字都是重影。 “巡按直隶御史刘玉劾太监吴忠违法……” “天子敕腾骧四卫择选勇士旗军。” “内官谷大用、刘瑾调神机营。” “令锦衣卫查贪墨。” “天子有意复洪武朝之法……” 杨瓒揉着眼眶,尽量集中精神。 看到最后,除了无奈只有无奈。 叹息一声,折起几页纸,送到烛火旁点燃。 看着火光吞噬墨痕,脸上现出苦笑。 他早该想到,以朱厚照的性格,早晚要出事。只没料到,天子和朝臣的矛盾已到如此地步。不说势成水火,也相去不远。 “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厚照脾气直,时常犯熊。可犯熊也有因由,不会无缘无故甩脸子给朝臣看。旁人不提,内阁三位相公都是弘治帝临终托付之人,朱厚照总要给几分面子。 有人刻意找茬,激化矛盾? 杨瓒支着下巴,敲敲桌子,这个可能性很大。 说句不好听的,青葱少年朱厚照正处于人生叛逆期,性格就像弹簧,遇强则强。顺心便罢,不顺心,眨眼弹飞。 “就算有人找茬,短短时间,也不该如此。” 手指悬在桌面,久久没有落下。 杨瓒很不理解,旁人两论,以李东阳的老谋深算,如何能放任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 坐视旁观,不担心少年天子犯熊升级,彻底和群臣对着干? 事实上,朱厚照已经这么做了。只是还没达到顶峰,正在努力攀升。一朝爆发,才真的会要人命。 “没辙啊。” 手指开始发酸,杨瓒终于意识到,自己保持一个姿势僵坐了许久。 “要是早上几日,还能想想办法,现下……”恐怕神仙也不敢说,事情简单,马上就能解决。 触及桌面,凉意沿掌心爬升,似要侵入骨髓,杨瓒蹙眉,无意识打了个冷颤。 站起身,打着哈欠,杨瓒绕过屏风,倒在床榻之上。 天塌了,有高个顶着。 事情已经这样,再急也是无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睡觉。 睡醒,明天再说。 除下外袍,侧躺在榻上。全身包裹着锦被,不过片刻,杨瓒便沉入梦乡。 透过门缝,一丝凉风飘入室内。 残余烛火轻摇,倏然熄灭,只余青烟飘渺。 第121节 正德元年,正月丙戌。 睡了一夜,杨瓒精神大好。用过两块点心,喝下半盏热茶,便起身前往宫城。 京师之地,已多日未下大雪。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总算能喘口气,不必巡逻之外,每日早起铲雪。 正月里,百姓无需辛劳,此时多在家中酣睡。路上行人,多是早起的文武官员。 依明律,在京文武官员,唯三品以上可乘轿。余下,够品级的文官可乘车,武官一概不许乘车。有爵位在身者,同样不能特殊,不骑马只能走路。 洪武帝同永乐帝再三申敕,不忘开国艰难,不废文治武功。 “其五军都督府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等,不问老少,不问功勋,盖不许乘轿。年老体衰者可乘车。余者皆不许。敢违例者,奏闻属实,严惩不贷。” 仁宗之后,朝廷法度渐宽。经宣宗英宗等朝,至孝宗朝,即便有官员违例,只要不过分,朝廷也不会严惩。 日月轮转,龙椅上换人,情况眨眼发生变化。 论理,以历史为参照,朱厚照不像会拘泥于这些“小事”。 偏偏有人作死,打着各种幌子,连番找茬,多重刺激,将少年天子彻底激怒,继而当朝宣布,复圣祖高皇帝之法。 甭管多大年岁,是不是受过风寒行动不便,法令当前,文武官员皆不许谮越。 丁是丁卯是卯。 圣祖皇帝怎么下令,必当一字不改,全部遵从。 故而,严抓贪官之余,锦衣卫和东厂开始严查京城官轿。 敢越制雕饰龙凤纹,抓!不是龙凤,只是看着像?那也不行,必须抓! 越品用金银绣带,抓! 车缦有色差,抓! 车轮尺寸不对,抓! 车身敢用丹漆,必须抓! 马鞍敢高出半寸,管你是谁,都要抓! 不乘车骑马,改走路? 不成! 厂卫横眉立目,厉声斥责:三品文武不依制乘轿,步行上朝,违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如此行事,可是对今上不满? 解释无用,统统抓起来! 自进入正德元年,京城官员行在路上,无不提心吊胆,唯恐中途跳出个锦衣卫或东厂番子,拿着尺子各种测量,找出半点不对,当场抓人。 短短不过数日,多数京城官员觉都睡不好,差点神经衰弱。 面对这种情况,内阁三位相公也是脑仁疼。 如果是其他事,还能想想办法。但天子手捧律令,头顶大诰,开口圣祖闭口太宗,集合都察院六科,也想不出驳斥的办法。 言官本有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之责。 天子以身作则,处处守法,依祖制办事,谁敢做出头椽子,上言此事欠妥,必当廷杖加身,揍个半死。 青史留名? 做梦去吧。 史书记载,必会斥其为“不守法”的小人。考虑到言官身份,更会加上“渎职”二字。 于是乎,朱厚照占据“大义”,全方位无死角的开始修理群臣。 百官憋着怒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每日上朝都要狠戳天子神经。 发展到后来,众人在天子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朝着内官喷火。被敕令掌管内卫,入神机营监枪的刘瑾谷大用等人,有事没事,都被骂得体无完肤。 “奸宦小人!谗佞之徒!” 骂得不过瘾,有人大笔一挥,奏疏之上赫然有了“八虎”二字。 该说历史偶然,还是时代必然? 知道此事,杨瓒愣了许久,实觉不可思议。 论理,刘瑾被压制,能发挥的“光热”有限,张永谷大用等也没做太出格的事,不该被骂得这么厉害。 可谁让他们是宦官,还是天子身边的宦官? 作为同被指桑骂槐,各种挑刺之人,杨侍读难免生出一丝同情。 “人生无奈啊。” 发出这声感叹,杨瓒递出腰牌,迈步走进宫门。 彼时,两班文武多数到齐,正候在御阶之下,等着御驾到来。杨瓒左右看看,发现谢丕顾晣臣就在不远处,就要提步前行,至少也该打个招呼。 刚走出两步,身后既有响鞭。 群臣登时一静,衣袖摩擦间,文武分立,按照品级列班。 西角门不比奉天殿,并无多少落脚处。队末的几名言官,几乎是挤在一起,才勉强站在门内。 朱厚照没有乘御辇,一身明黄色盘龙服,头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带,脚蹬龙靴,板着脸,大步流星走进殿内。 “跪!” 天子高坐龙椅,中官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听着有些耳生,不似张永谷大用熟悉。 杨瓒跪拜起身,抬头上望。看不清五官,高矮胖瘦倒是有些熟悉。 刘瑾? 只看身形,杨瓒不敢十分确定。 微微眯眼,假如真是刘瑾,要解决的麻烦,怕会多上几件。 刘瑾不是第一次随朱厚照上朝。 自调入司礼监,在王岳戴义两尊大佛的“压迫”下,刘公公走路都要踮起脚尖。万事小心,仍被抓住把柄,狠狠收拾两顿。 司礼监收拾人,面上压根看不出伤痕,却能让受罚之人生不如死,恨不能早早去见阎王。 身为少丞,刘瑾必到司礼监轮值。 每到轮值日,刘公公都是青着脸进去,白着脸出来。见到朱厚照,还要陪着笑脸,半句口风不漏。不然,下回只能被收拾得更狠。 这等悲惨境遇,换成他人,必定整日以泪洗面。 刘公公意志坚定,抗压能力非同一般,硬是扛过最艰难的日子,抗击打能力逐日增强。加上能说会道,善于揣测上意,终于再次入了天子的眼。 谷大用和张永被军务拖住,不能时刻严防,刘瑾渐渐得回天子宠幸,虽不及早先,也能让丘聚高凤翔等看着眼红。 现如今,每隔三日,刘瑾便能随朱厚照升殿临朝。站在高阶上,俯视文武百官,当真有扬眉吐气之感。 只不过,今日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刘公公小心瞅一眼天子,放胆在文官队伍中打量。 绯红之后均是青袍乌纱,垂首恭立,想要寻出某人,实在有些困难。 按照路程,某位奉训大夫,该是这个时候回来? 想到这里,刘瑾下意识就想捂脸。 只能说记忆太深,杨侍读的金尺早成刘公公的噩梦,今生今世,想忘都不可能。 第七十五章 解局一 文官队列之前,刘健李东阳抬起头,目光直对上刘瑾。刘健更是眉头深锁,目带寒光。 近些时日,天子和群臣针锋相对,停弘文馆讲读,不至文华殿经筵日讲,必是有人进谗。 内官不可结交外臣,是开国立下的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内阁三位相公,六部几位尚书,都从各自渠道得悉,天子一日比一日固执,一日比一日难说话,这位刘公公的作用委实不小。 “陛下万乘之尊,六合八荒皆为陛下所有,陛下所欲之事,何能不行?” 刘瑾自认做得隐秘,殊不知,消息早传到刘健等人耳中。 错就错在,他不该在乾清宫外说这句话,而且时机不该抓得那么“好”。 当日,朱厚照在朝堂之上发落两名言官,廷杖之后直接发还原籍,十年不用。更不听文武劝诫,增各地镇守太监禄米,连刘健和谢迁的面子都不给。 退朝之后,内阁三人坐在文渊阁中,都无心翻阅奏疏。 思及天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刘健谢迁眉间深锁,连李东阳也无法维持淡然。 未能防微杜渐,容其壮大,以致养虎为患,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不欲害己,必当砍掉老虎的爪子,敲掉老虎的牙齿。必要时,一刀结果其性命,是最好的办法。 官场之上,内廷之中,道理皆是一样。 三人皆浸淫仕途多年,刘健更历经四朝,无不深谋远虑,深谙庙堂规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击中要害。 针对天子身边的内官,尤其是刘瑾,三人态度一致,此等口蜜腹剑、煽风点火之人,必不能留。 刘东阳主张上请天子,将其驱逐出神京。或发送南京,或遣至皇陵,总之,将人撵走即可,再择老成内官侍奉天子。 刘健和谢迁则不然。 “此等奸邪之人,理当诛杀!” 二对一,刘健态度坚决,有善侃谈的谢迁助阵,李东阳势单力孤,只能摇摇头,叹息一声,不再出言。 朝堂之上,都察院六科紧抓各地镇守太监不放,即有六部和内阁的推波助澜。先处置镇守太监,打开缺口,即可顺理成章清除天子身边的隐患。 故而,内阁袖手旁观,任由天子和群臣的矛盾激化。 依刘健的想法,天子年轻,幼时未经挫折,处理政事好率性而为。日子久了,恐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旁人意见。于国于民,都不是件好事。 既为清除内宦,也为压一压天子,教其沉稳,刘健立意强硬到底。 谢迁支持刘健,对李东阳所言“怀柔”,虽觉有理,仍只能抛开。 第122节 “为天子者,内当秉政劳民,外当长驾远驭。我等为臣子,理应扶持礼法,规劝天子敦诗说礼,远佞亲贤,诛灭群小!” “宾之诸多顾虑,未免有些懦弱,瞻前顾后,助他人威风,实不可取!” 劝不得刘健回头,李东阳无法,只能再请见天子。 结果同之前一样,朱厚照就两个字:不见! 几次三番,李阁老有些心凉。 一边过于强硬,一边持续犯倔。 以常理而言,刘健和谢迁的想法并不能算错。实际上,的确在为天子考虑。换成弘治帝,必会全盘采纳。甚至是成化帝,都会择条接受。 但龙椅上的不是弘治帝,而是弘治帝的儿子,虚岁十六的正德帝! 弘治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百般宠爱,养成活泼好玩,爽直的性格。 刘健欲行铁腕,对这位进行“挫折教育”,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局面只会闹得更僵。 事已至此,李东阳心中叹气,表面仍要同刘健谢迁保持一致。 天子不听劝,水越搅越混,内阁便不能显出不和。 事情尚未发展到最坏的地步,损伤的不过是些挑梁小丑,微末小卒,天子只在内卫和三大营折腾,顺便给镇守太监加几石禄米,下令锦衣卫东厂严查“违制”,并未触动群臣的根本利益。 李东阳能做的,唯有沉住气,等待时机。 让刘健罢手,必不可能。 从今上登位,刘阁老便积下一肚子火气。朱厚照几次犯熊,更是火上浇油。 为弘治帝临终嘱托,为使朱厚照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刘健绝不会让步。必须让少年天子知道,治理国家,处理政事不能全凭己愿。任用臣子更不能依靠个人好恶。 肆意而为,不听劝诫,亲信内臣,惩治耿介,绝非明君所为! 有刘阁老为后盾,群臣底气更足,直谏的奏疏越来越长,措辞越来越严厉。 朱厚照看得火大,更加觉得,满朝文武都在和自己对着干。这次顺了他们的意,日后必被群臣压制,做事束手束脚。别说重启出海的计划,连出皇城都不可能! 刘瑾不是没想着继续煽风,奈何司礼监王提督火眼金睛,他煽一次风,就会被收拾一次。手段越来越狠,刘公公抗击打能力再强,也有些撑不住了。 于是乎,在杨瓒回京之前,朝堂之上君臣互瞪,火星四溅,仍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好似各立天平两端,不停加着砝码,却都选最小的拿,最大的几块始终堆放在一旁,无人问津。 少年天子政治经验不足,不晓得如何打中七寸,只在边缘敲砖碎瓦。 朝臣分成三派,一派坚决拥护刘阁老,甘当马前卒;一派同李阁老相类,忧心局面不可收拾;还有一派,两不相帮,每日上朝均袖手垂眼,事不涉己绝不轻易开口。 但是,无论如何站队,无一例外,没有一人站在天子身边。 利益决定一切,颠扑不破,千百年不变。 不能怪朱厚照亲近内官,朝堂之上,少年天子实在是孤立无援。 就在双方勉强维系平衡时,一封弹劾奏疏拉断紧绷的长弦,巡按御史刘玉,赫然抓起一块重量级砝码,咣当一声,砸上天平托盘。 “劾选婚太监吴忠不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镇守太监身上打不开缺口,改从选婚太监下手。 有人看到机会,立即上奏,附议刘御史,并四方搜罗证据,言之凿凿,必要将吴忠拿下。 意外的,刘健和谢迁没有出声,六部尚书也是皱眉。 蹦跳得最欢几人,犹不知闯下大祸。 当真该庆幸,天子刚坐半年龙椅,诸位老练大伴多不在宫城,要么前往守陵,要么往南京养老,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张永等,尚未经过历练,并不晓得此事背后机窍,更不会明白,上奏的御史已搬起石头,稍有不慎,就会砸伤所有文官的脚。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倒是知晓几分,碍于后宫不干涉朝政,又牵涉皇后人选,天子大婚,只能看着着急,没有半点办法。 至于张太后……不提也罢。 线既然扯断,天平倾斜,平衡不再,局面终会被打破。 只不过,这个打破局面的人不是阁臣,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武官勋爵,而是刚刚从宣府归来,仍带着朔风气息的杨瓒。 单看锦衣卫搜集的消息,并无法掌握直观印象。 立身朝堂,听过几位同侪的激昂发言,杨瓒终于明白,朱厚照为何犯熊到这个地步。 本该支持他的人,全都站在对立面。盯着他的钱袋不说,还要把给他攒钱的人收拾掉,神仙也会冒火星。 “镇守江西太监董让,废格诏书,聚敛财物;镇守蓟州太监刘琅,贪婪无度,怙恶不悛;镇守山东太监朱云,贪酷不法,已为民患。俱求罢黜,押解回京,以罪论处!” “北直隶选婚太监吴忠,奉旨办事,不严守法令,纵下人索取贿赂,改划名册,今已查证属实,请陛下严惩!” “宁晋、静海等县处皇庄管事太监,擅税往来客货,得银钱巨万。以为皇庄之名,加苇场之税。其豺狼为恶,致使民怨沸腾,不可不究。请陛下召还管事太监,以法论处。欲奉孝两宫,可将庄田交于户部,佃种小民。参功臣田,亩税银三分,输内库进用。” 直谏的御史慷慨陈言,一心关注天子反应,半点不知,户部尚书韩文正瞪着他,双眼冒火。 弹劾皇庄管事太监不法,自行其事便罢。 将庄田交由户部管理,怎么想出来的? 皇庄是天子私产,交由太监管事理所应当。出产如何征银,早有定制。正如自家田产,在律法容许范围内,向佃户收多少粮,岂容外人置喙。 这位倒好,自己抻着脖子挨刀不算,还要拉上几个垫背。 盯着天子内库,几番想要掏钱,已很是过分。打起皇庄主意,简直是嫌死得不够快! 听到此言,朱厚照果然黑脸。 召还镇守太监已是老生常谈,耳朵都听出茧子。 选婚太监事情未决,竟又打起皇庄的主意?接下来,是不是要将内库交出来,他们才满意? 怒火冲头,朱厚照猛的一拍龙椅。 “大胆!” “陛下,臣一心为国……” “为国?”朱厚照气得脸色铁青,“是不是朕将承运库交出来,你们才肯罢休?朕自内库出军饷灾银,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在哪,是不是早已搬进尔等家中?!” 气到极点,朱厚照说话再无半分顾忌。 哪怕是群臣上疏,请裁革皇庄田亩,朱厚照都不会这么生气。无论革除多少,皇庄仍是天家财产,毋庸置疑。 将皇庄交给户部,算怎么回事? 说句不好听的,朝中官员,无论贫富,族中都有祭田。若有人出言,管理祭田的族人犯法,不如将祭田交给外姓人管理。是高兴的点头,还是怒起揍人? 凡是有脑子的,都不会选择前者。 怒到极致,朱厚照忍无可忍,不听群臣“请息怒”之声,甩袖走人。 刘瑾知道不好,忙提高嗓门,喊一声“退朝”。小跑步跟上朱厚照,急匆匆离开西角门。 群臣被晾在殿中,左右看看,目光集中到内阁三人身上。 刘健当先起身,话不多说一句,抬腿走人。虽气天子妄为,对做事不经考虑,自作聪明的官员,他更看不上。 李东阳和谢迁紧随其后。 三位阁老带头,文臣武将方才陆续起身,退出殿门。 走下石阶,众人皆面带忧色。路过王御史身边,轻轻瞥两眼,浑似在看一个死人。 耿直可以,但不能愚蠢。 蠢到这个地步,着实是世见少有。和弹劾选婚太监的刘御史,称得上一对“蠢友”,必当留名史书。 名声好坏,端看史官笔下春秋。 退一万步,也逃不脱四个字:蠢笨不堪。 这样的脑袋不适合朝堂,为身家性命考虑,也该回家种田。 行过金水桥,群臣三两为伴,走向宫门。 杨瓒落在最后,慢下几步,悄悄脱离队伍,调头向乾清宫方向行去。 文官队伍里,一名青袍给事中忽然停下,驻足观望杨瓒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惊讶,神情变得复杂。 “严兄为何停住?” “好似瞧见了杨侍读。” “杨贤弟回来了?”王忠大喜,四下张望,未能发现杨瓒,颇为遗憾,“严兄既看到杨贤弟,为何不叫住?” “我……”话到嘴边,严嵩突然改变主意,改口道,“只是背影相似,并不十分肯定。” 王忠点点头,旋即想起杨瓒同谢丕顾晣臣交好,他若是回京,二人必然知晓。当即对严嵩道:“谢司业既在前处,你我不妨前往一叙。” “王给谏同谢司业相熟?” “点头之交,倒是杨贤弟同谢司业交好。” 严嵩点点头,随王忠快行几步,赶上谢丕。 身为话题中人,杨瓒正立在乾清宫门前,高举牙牌,请求觐见天子。 殿前卫不敢怠慢,立即告知中官。 “杨侍读回京了?” 退朝之后,朱厚照将自己关在内殿,门内响声不绝。 谷大用轮值司礼监,张永在营中点选勇士,丘聚和刘瑾几人侍奉殿前。得知杨瓒请见,哪怕是刘公公,也长出一口气,有了天降救命稻草之感。 “陛下,翰林院侍读杨瓒请见!” 小心躲着瓷片,刘瑾入内殿禀报。 朱厚照高举一只瓷瓶,正要砸下。闻听禀报,随手将瓷瓶丢给刘瑾,大声道:“快宣!” 瓷瓶足有半米高,上绘花鸟鱼纹,本为一对,摆设在内殿。 朱厚照被朝臣惹火,怒气难消,回宫之后一顿狠砸。内殿如狂风扫过,刘瑾怀中的瓶子,实是硕果仅存。余下都成零碎,散落四周。 殿内似台风过境,清理干净之前,实在不好见人。 朱厚照移驾东暖阁,刚推开门,就见到候在暖阁内的青色身影。 在群臣面前吹胡子瞪眼,半分不让的天子,此刻就像受到委屈,终于见到家长的孩子,眼圈都有些泛红。 第123节 “杨先生,你总算回来了!” 杨瓒恭敬行礼,完全能猜到朱厚照的潜台词。 你不在,那群xx的都欺负朕! 没人理解朕,朕孤独寂寞冷。 “陛下,因天降大雪,路况不佳,臣在路上耽搁些时日,还请陛下恕罪。” “杨先生无过,是朕心急。” 见到杨瓒,就像见到亲人。 和群臣争执不下,乃至针锋相对,朱厚照面上坚强,心中委实有些慌。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犯熊归犯熊,被弘治帝爱护着长大,猛然对上满朝文武,没有杨瓒开解,当真是难受。 现在好了,杨先生回来了。 一个月来,朱厚照终于露出笑容。 同朝臣的僵持,面对刘健的“挫折教育”,更加深他对杨瓒的依赖。不知不觉间,隐隐将杨瓒视为可说知心话的“友人”,甚至是长辈。 暖阁内有地龙,朱厚照半点不讲究,盘膝坐到地上,抱着一盘点心,向杨瓒大吐苦水。 “朕想做什么,他们都不答应!” “朕穿衣服要管,吃点心要管,赏赐几名内侍也要管!” “镇守太监自宣宗皇帝便有,逼朕下令召回是想做什么?” “朕月底就要大婚,弹劾选婚太监,安的什么心!” “内库国库分开,是圣祖高皇帝立下的规矩。军饷、灾银本该户部和光禄寺出,结果都盯着朕!好似朕不出钱便是昏君,便是无道!” 狠狠嚼着点心,朱厚照恨声道:“朕出了银两仍不罢休,竟试图插手皇庄。这是要掏空朕的家底!把朕逼急了,直接让锦衣卫东厂抄家!” 吃完整盘豆糕,朱厚照端起茶盏,咕咚咕咚灌下整盏茶水。 “杨先生没看到,区区七品给事中,为官不过五载,家中藏银逾万。更有珍珠丝绸,各种古画古玩。牟斌将记录的册子给朕看,朕都不敢相信。” “发迹之前,家中仅有几亩薄田,进京都要靠族人接济。这才几年,竟豪富如此!” 砰的一声,茶盏顿地。 “朕让牟斌去查朝官,有一个算一个,少则千余,多则百万,最多的几个,家中库房都有两三处。朕是没借口处置,不然……” 杨瓒静静听着,始终没敢问,锦衣卫暗查百官,朝中几位大佬是否也在名单之上。 按照一视同仁的规则,应该不落。 “杨先生不在时,朕没人说话,只能憋气。”朱厚照又端起一盘点心,显然心情好了不少,“杨先生能听朕说话,朕总算不那么难受。” 朱厚照说话时,杨瓒的脑子里一直在飞速转动。 等他语速减慢,不再满腔怒火,试着问道:“陛下,臣斗胆,有一问。” “杨先生尽管问。” “朝中诸事,陛下可有解决之法?” 朱厚照拿起一块豆糕,整个送进嘴里,腮帮顿时鼓起。 “没有。” 两个字,干脆利落。 “继续这样?” “恩。” 一个字,更干脆。 杨瓒无语,下意识握住怀中金尺,想抽熊孩子,怎么办? 发现杨瓒神情不对,手下金光闪啊闪,朱厚照终于回过味来,放下盘子,问道:“杨先生可有办法?” “有。” 杨瓒也很干脆,面对朱厚照发亮的双眼,正色道:“不过,在臣说完之前,请陛下静心,勿要急躁。” “朕答应!” “谢陛下。” 杨瓒起身,不复先时随意。 朱厚照丢开点心,立身拱手,“请先生教我。” “陛下,臣有三请。” 杨瓒肃然神情,语气却不见刚硬,声音缓缓在殿中流淌,似波动微澜。 “一请陛下下旨,彻查各镇守太监,年老无能者召回,不法者严惩,代以壮年有能之人。有功者予以嘉奖,或增禄米,或赐冠服,全仗陛下之意。” 朱厚照蹙眉。 “彻查?” “无论黎庶朝臣,内外侍人,有功当奖,有过当罚,奖惩分明,方为正道。” 群臣上请,要召回全部镇守太监,朱厚照自然不会答应。确有太监不法,然也有忠心可办事之人,一概而论,做一刀切,自然不行。 双方都不让步,事情僵住。僵持日久,更不会轻易退后。 一旦成为死结,君臣离心,历史又将走回老路。 “纵是盗匪,法办之前亦要过堂。”杨瓒道,“律法有证,想必朝中也不会反对。” 天子先退一步,要彻查镇守太监。有能者留职,无能者调换,同时限制部分职权,群臣继续揪着不放,便是无理。 天子再行惩戒,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朱厚照很聪明,几乎是一点就透。 转念之间,比杨瓒想到的更多。 “杨先生此言甚好,朕明日就下敕令!” “陛下莫急。”杨瓒笑道,“臣尚有两请。” “杨先生快说。” “第二请,关乎选婚太监不法。” 朱厚照皱眉,“此事牵涉太广,不好严查。” “正因牵涉广,才要查。” “为何?”朱厚照不解。 “陛下可曾做过观棋之人?” “朕不喜下棋。” 好吧,天子太直爽,也是个问题。 控制住拍额头的冲动,杨瓒耐心道:“陛下,朝堂即为棋盘,满朝文武皆在其中。小卒看似不起眼,必要时亦可改变全局。” “杨先生的意思,朕不太明白。” “陛下,”杨瓒沉声道,“选婚之事,不只牵涉中官,各地府州县衙官员,均不能脱开关系。” 朱厚照点点头,正因如此,他才说不能严查。 一旦摆开架势,岂不是要人人自危,不乱也生出乱子。 “臣以棋局作比,乃是为让陛下明白,每颗棋子之间,每行一步,皆不少关联。” 朱厚照神情微变。 “地方官衙,朝中文武,同榜同乡,座师翁婿,如分布在棋盘上的棋子,纵横交错,不至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差太多。” “严查被弹劾的北直隶选婚宦官,有关联的地方官员同要严查。与之相连的京官,为保全自身,也会为陛下解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任由厂卫和刑部去查,即便无关此事,难保会查出些早年的黑历史。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真的是两袖清风。 能保证的那位,目前还没出生。 只要天子露出意思,就会有人设法解决此事,根本用不着朱厚照参与进去。 和言官对吵,朱厚照赢不了。 但他是天子,站在最高处,俯视整盘棋局,只要找准一点,用不着亲自动手,自有人为他下完整盘棋,取得胜局。 杨瓒没有说得太过明白,朱厚照却听得十分清楚。 “好!”朱厚照猛的握拳,“朕不只查北直隶,南直隶,乃至中都各地,都要严查!” “陛下圣明!” 杨瓒拱手,朱厚照大感畅快。 “朕明白杨先生的意思了,朕不用做下棋之人,只要观棋即可,对是不对?” “陛下圣明!” 想到朝堂要吵开锅,朱厚照就兴奋,能打起来更好,热闹。 虽说明朝的皇帝有各种各样的爱好,喜欢看臣子吵架甚至是当殿互殴,熊孩子朱厚照不是独一份,也少有出其左右者。 “还有一请,杨先生快说。” “这第三请,”刻意顿了顿,杨瓒方道,“是为皇庄。” 第七十六章 解局二 皇庄? 朱厚照兴奋微减,闭上嘴,半天不出声。 杨瓒没有着急,同样保持沉默,等候天子发问。 第124节 滴漏轻响,足足过了一刻,朱厚照才道:“杨先生,此事关乎更大。皇庄之下还有两宫庄田,每年所出子粒,输内库之外俱奉孝两宫,实不能轻动。” 双手负在身后,朱厚照面现焦躁,开始在暖阁内踱步。 “朕登基以来,承运库太监屡次上奏,库银入不敷出。往年存下的谷物多充军粮,所余不足三成。” 朱厚照停下脚步,下颌紧绷。 “此前,朕令龙大伴细查内库,自弘治十四年,皇庄宫庄上交银两便逐年减少,勋贵功臣田税常年积欠,查抄犯官银钱稍可弥补,相较输出银粮,实是杯水车薪。” “朕无法,只得再设庄田。”朱厚照面上的焦躁变成苦笑。 “朕为皇太子时,即有庄田千余顷。彼时只好玩耍,不喜读书,不知政务,更不知农桑。庄田出息多少,每年输入库房数额,全不在乎。现今……杨先生,朕的内库,当真快要见底了。” 早朝之时,朱厚照之所以暴怒,一是朝臣妄图插手皇家私产,侵犯皇家威严。二是想起皇庄减少,功臣拖欠田税粮不交,内中猫腻,锦衣卫查得清清楚楚。 弘治十六年的田税拖欠到正德元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不交全数,上交五成也是照顾天子颜面。 结果呢? 一粒麦子都不交! 北直隶的皇庄由太监管事,纵使有贪墨,也不敢太过分。各地的功臣庄田,几乎是明着逃税。朱厚照正缺钱,如何不生恼怒? 查功臣时,锦衣卫顺带查了朝中文武。看到指挥使牟斌呈送的簿册,朱厚照差点拆了东暖阁。 “杨先生家中可有祭田?” “回陛下,有。” “可有私田?” “亦有。” “可交税?” “回陛下,杨氏族中田产数俱在官府有案,每年夏粮冬税不敢少交半斗。” “杨先生可知,满朝文武又是怎么做的?内阁三位相公,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家中田产几何?每年交税多少?” “这,”话题转到这个方向,杨瓒实在没有准备,“回陛下,臣有耳闻,然知之不详。” “杨先生耳闻为何?” “陛下,臣……” 杨瓒苦笑,这是又给他挖坑? 知道熊孩子不是故意,可踩进去当真要命。 “杨先生不说,朕来说。” 朱厚照握拳,狠狠磨牙。 “无论多少田亩,全部不交税!”恨声在暖阁内回响,带着无法压抑的怒火,“一分银子不交,一粒粮食不缴!” 朱厚照脸色涨红,对朝臣的不满,飙升到新的高度。 “盯着朕的内库,妄图插手皇庄,就差明着说朕纵容内官盘剥小民。却不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皮有多厚!三日自省,都省到哪里去了!” “陛下息怒。” “息不了!” “……” 还是别劝了,越劝火越大。 估计这段日子没少受气,否则也不能这样。 杨瓒垂下双眼,决定保持沉默,等天子第二波火气发完再说。 “不提旁人,单是去年查抄的犯官,田亩数便与官衙存档对不上。”朱厚照咬牙切齿,双眼冒火,“弹劾厂卫无法无天,滥造冤案,好!朕让刑部大理寺彻查。结果能?罪名不变,报上的赃银和田产全都对不上!” “他们怎么敢?当朕是聋子瞎子,还是仗着法不责众,以为朕不敢抄他们的家?” “寒门学子,为官数载即有良田百顷。自身贪墨不算,更托庇族人邻里逃税。半点不念国事艰辛,只顾中饱私囊,妄称什么国士良臣,说什么一心为国,全都去他……” “陛下!” 杨瓒不能不出声。 天子发火无碍,气急了,让锦衣卫拿着驾帖抓人也是无妨,爆粗实不可取。一旦成为习惯,离开乾清宫,在朝堂上喷出一两句,事情怕会不好收拾。 换成圣祖高皇帝或者太宗皇帝,盘腿坐在龙椅上爆粗,对着朝臣的脸喷唾沫星子,也没人敢出言指摘。 这两位马背上的皇帝当真会杀人,而且一杀就是一片。 朱厚照肖似太宗,到底不是太宗。 即使要骂,也不能过于粗俗。读书人之乎者也,骂人不带脏,杀人不见血,或许该找个合适的时间,给天子仔细讲解,深刻剖析一番。 至于事情传出去的后果,杨侍读耸耸肩膀,全无在乎。 虱子多了不怕痒,已经登上言官的黑名册,名次提升几位,也是无妨。 被杨瓒止住,朱厚照没有继续说,却也没有半分窘态。 “朕口不择言,杨先生就当没听见吧。” 朱厚照的行事风格,杨瓒早有体会。自发现包着《论语》封皮的《莺莺传》,对这位的脸皮厚度就不抱希望。 “陛下怒从何起,臣能理解。”杨瓒道,“然积弊已久,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还请陛下戒骄戒躁,徐徐图之,必有得偿所愿之日。” 朱厚照点点头,闷声道:“杨先生的话,朕不是没想过。只是心里憋气,痛恨表里不一,渎货无厌之徒!背地里受赇枉法,殿前还敢振振有词,真以为朕不知道内情,拿他没有办法?” 杨瓒没有出言。 官久自富,不说百分之百正确,却能概括现下庙堂风气。 严刑峻法,灭不除贪婪。 举起屠刀,杀不尽贪官。 圣祖高皇帝杀了半辈子,照样没有多少效果。若泉下有知,知道满朝文武身家,估计会被再气死一次。 “说朕纵容内侍无法,朕就一切依祖宗之法。”朱厚照哼了一声,道,“杨先生不在京中,应不晓得,单是上月,就有不下二十名京官及家眷违法,被下诏狱。” “陛下欲复行圣祖高皇帝之法?” “对。” “为给朝官一个教训?” “杨先生果然知朕!” “……” 杨瓒忽然发现,自己遇到的坑还不算太深。 “对了。” 朱厚照忽然转头,“杨先生要和朕言皇庄之事,怎么会说到这里?” “……”是他愿意的吗? “如朕先时所言,内库无银,皇庄实不可废,更不能交由户部掌管。”朱厚照道,“朝中文武多不交税,库房里的金银怕是比朕都多。将皇庄交给他们,朕等着要饭吧。” 杨瓒苦笑。 朱厚照说话当真是百无禁忌。前头拦住,后头又出岔子。好在殿中只有两人,刘瑾丘聚都在门外守者,否则,天晓得明日早朝会是什么情况。 “陛下,臣之意,并非裁革皇庄,是请宫中重新调派庄田管事。” “哦?” 朱厚照起了兴致,顾不得发火,忙道:“杨先生快说。” “臣遵旨。”杨瓒道,“皇庄内管事职责,臣并不十分了解,只知一人独管,不如两人共管;两人同理,不如三人分权。增设两名管事,不敢言万全,彼此牵顾,总会有些作用。” “三人分权?” 朱厚照眸光微闪,没有急着发问,让杨瓒继续说。 “荀子语,人生而有好利。”杨瓒道,“世人皆有好利之心,为名,为权,为钱。” 防意如城,人己一视,正因少,才显得珍贵。 晋身朝堂,在仕途中打滚,能达到这个高度,不能说没有,实是凤毛麟角。 “庙堂之上如此,山水之远亦如此。” “臣年少之时,终日苦读,不知田亩稼轩,若将稻麦放在眼前,恐都分不清楚。如要臣做文章,可几息书就。下田耕种,实在是为难。分不清种子,不识得节气,待秋收之日,怕是会颗粒无收。” “杨先生分不出稻麦?” 杨瓒诚实摇头。 “朕却是知道。”朱厚照很是骄傲,昂着下巴道,“每年年初,父皇都要祭祀先农,下田耕种。朕捡过稻穗,扶过车犁。今年起,将亲祀农神,杨先生随驾,不妨仔细认认。” “是。” 杨瓒无奈。 和朱厚照说话,稍不注意就会被带歪,当真要小心。 依朱厚照的形貌,幼时必是个白胖娃娃,玉雪可爱。穿着缩小版的大红盘龙常服,提着竹篮,跟在弘治帝身后捡拾稻穗……不能想了,掐皇子什么的,很是大不敬。 “臣举此例,实为禀奏陛下,读书人善笔墨,习武者惯用刀枪,管农桑者本应识田。如臣一般,不识稻麦,不认稼轩,必不能管理农桑。” 朱厚照收起轻松神情,面现沉思之色。 “皇庄出产逐年减少,天灾是一则,管事不识农事,未必不是因由。臣相信,派遣至皇庄宫庄的中官,为天子信任,必也对天子忠心耿耿。但是,”杨瓒话锋一转,“如其不能识人,不晓稼轩,被庄头等欺瞒,纵有赤城之心,也愧负身担之任。” “杨先生是说,管理庄田的中官被下人欺骗?” “臣只是做比。”杨瓒道。 管理皇庄的宦官不贪? 杨瓒脑子发抽才会作此保证。但他相信,再贪也有限度,大头依旧属于天子。 宦官不同朝官,后者事发,还能在刑部大牢挣扎一下,千方百计保住性命。前者惹来天子怒火,诏狱都不用过,分秒被捏死的命。 杨瓒举出此例,目的不是为让朱厚照治贪,而是为下边要说的话做好铺垫。 第125节 思考片刻,朱厚照点点头。 “杨先生所言有理。管理皇庄之人,应选擅农者,否则被骗都不晓得。” “陛下圣明。”杨瓒笑道,“另外,皇庄出息不丰,同所种稻麦粮种怕也有关。陛下不妨下令,选老成扶犁之人,筛选培育良种,分出庄田耕种。得高产稻麦,一可丰皇庄出产,奉孝两宫,二可济贫弱小民,彰天子仁德。” 说几句话,就要顺毛拍上一拍,真心累。 “朕明白了,可还有?” “汉时,朝廷曾遣使臣出使西域,带回瓜果菜蔬及香料种子,被民间广泛种植。太宗高皇帝年间,船队出海也曾载回紫檀等良木。” 终于要道出真实意图,杨瓒颇有几分紧张。 “臣归京时,曾在城中见到多名番商。可见,国朝虽未遣使,番商却从未曾断绝往来。” “杨先生是说?” “臣曾闻,海外有粮,亩产高于稻谷黍麦。可许番商以利,令其遍寻粮种,于皇庄内试种。如能寻到丰产良种,解军饷之急,民生之困,陛下当功比汉武唐宗,必为万世称颂!” 估算现下年月,美洲的金银和作物应已开始流入欧洲。土豆需要改良,玉米的话,有种子就能成长。 杨瓒对农业不熟,但后世的高产作物,却是知道几种。 在灯市见到的几个大胡子番商,不似欧洲人,更像是往来海上的中东人。有钱能使鬼推磨。由他们做中间商,效率远高于组建船队,自行出海。 重要的是,短时间内,用不着和满朝文武打嘴仗。 如果说动朱厚照,提前将高产作物引入大明,应对后续的天灾人祸,多多少少,总能多几分把握。 必须感谢弹劾皇庄的王御史,不是这位仁兄,杨瓒还想不起这件事。只能说机缘巧合,无心之下,给杨瓒送上梯子。只要牢固不断,借力向上爬,已是必然。 朱厚照被杨瓒说得热血沸腾。功比汉武唐宗,为万世称颂,想想就很激动。 自外邦引入粮食倒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在皇庄耕种。万一走漏消息,又会被言官喷口水。 看出朱厚照的犹豫,杨瓒上前半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讲述一番。 朱厚照舒展眉心,眼睛越来越亮。 “杨先生以为有用?” “臣以为有用。” “好!” 朱厚照痛快拍板,就这么办! “陛下英明!” 杨瓒行礼,告诉自己,放心还早。只是迈出第一步,其后必有更多阻力,必要振作精神,才能同某些爱好挑事的同僚大战三百回合。 熊孩子犯熊,冒险陪上一回,又有何妨。 为胸中仅存的热血,杨小探花握拳,拼了! 正德元年,正月庚子,杨瓒回京第三日,天子驾临奉天殿。 受够西角门的逼仄,接到换地早朝的口谕,文武群臣无一人反对。 御阶前,站着一身蟒服的谷大用。 昨日,杨瓒上请完毕,顺带又抽刘公公一顿。谗言惑君,不将天子带向正道,两罪并罚,抽得比上次更狠。 朱厚照没有阻止杨瓒。 经过杨侍读的一番剖析,朱厚照骤然发现,在胳膊不够粗之前,尝试和群臣掰腕子,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就算赢了,也会疼上十天半个月。 身为天子,本应是操控棋局之人,撸袖子亲自下场,实在不够明智,完全是傻到冒烟。 不承认自己犯熊,错的必须是旁人。 想到刘瑾几番“进言”,朱厚照差点亲自动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刘公公这顿抽都是“实至名归”,半点也不冤枉。 于是乎,“短暂”间隔之后,噩梦成真,刘公公二次脸肿,复成猪头。 据言,因样子过于凄惨,司礼监王提督都生出恻隐之心,对下边的人发话,在消肿之前,轻点收拾。 轻点下手,而不是不下手。 刘瑾关在屋里,对着墙角垂泪。 想干点坏事,怎么就这么难? 姓杨的是他今生最大的克星,没有之一! “天子升殿,跪!” 比起刘瑾和张永,谷大用的声音少去几分尖锐,听着还算顺耳。 杨瓒随群臣跪拜,起身时不小心按到前臂,好悬没有呲牙咧嘴。 抽人是个力气活,想要可持续发展,必要勤加练习。 大殿之上,文武皆以为将继续昨日“议题”,要么天子暴怒甩袖,要么又有几个倒霉蛋被大汉将军拖走。 不料,朱厚照改换作风,雷厉风行,不给群臣开口的机会,先一步令谷大用宣读圣旨。 “天子敕:召前总镇两广地方太监韦经还朝,查贪污税银,依律严惩。” “召镇守江西太监董让,镇守蓟州太监刘琅还朝,交司礼监法办。革镇守山东太监朱云,镇守陕西太监刘云三年禄米。” “命锦衣卫严查各地镇守太监,凡有贪酷扰民,斥而不改者,俱押解还京,别选廉正者代之。” 首道惊雷炸响,群臣尚来不及反应,谷大用已开始宣读第二道旨意。 “敕刑部大理寺,联合锦衣卫东厂,严查选婚太监违法之事。各府州县,凡有女子举送,当地选婚太监,衙门官员,俱要严查。证据确凿,当究治其罪,绝不姑息!” 圣旨宣读完毕,谷大用退到一侧。 俯视群臣,朱厚照开口道:“皇庄乃天家私产,管事放纵下人违法,收取过往货税,朕已下令锦衣卫彻查。凡参与者,内侍法办,余者交送当地府衙。” 不等群臣出声,朱厚照抛下又一颗惊雷。 “昨日,闻王卿家所言,朕甚感民生之艰。” 故意顿了一下,等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朱厚照才接着道:“自今日起,凡皇庄所在,留内官三人管理庄田内事。另设校尉十人,力士数名,由南北镇抚司调拨,盘查宁晋、静海、永清等县官道。凡私设关卡一律废除。滥收货税路税尽皆交还,涉事之人严惩不贷!” 殿中落针可闻,朱厚照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杨先生不说,他还不晓得,各地官府衙门,除正税上交朝廷,杂税多留库房自用。 皇庄向来往商人收税,的确不对。府州县衙门雁过拔毛,不只商人,农人的几个铜板都不放过,更是大过。还有脸说朕昏庸? 弹劾皇庄管事不法,好,朕处置! 向往来客货收税触犯律条,好,全部废掉! 只是朕不收,皇庄所在地的官衙也要仿效而行。谁敢收,被锦衣卫查到,统统剁手! 哭穷? 朕不管。 谁上疏弹劾的找谁去。 站在文臣队伍里,杨瓒低着头,表情肃然,目光清正。对于给天子出了这样的主意,全无半点负担。 事实上,如果不是下手有点狠,抽得刘公公无法见人,他倒想推荐刘瑾出任宁晋县皇庄管事。 一来,把这颗钉子从朱厚照身边启走。二来,以刘公公的手段和韧性,对付当地官员当是绰绰有余。 甭管是好是坏,只要用处得当,都能发光发热。 无奈,下手有点太快,刘公公有段日子不能见人。 杨瓒抿了抿嘴唇,颇有些遗憾。 第七十七章 解局 三 连声惊雷炸响,奉天殿中,群臣猝不及防,皆是目瞪口呆。 升殿之前,众人想过多种可能,全然没有想到,天子会毫无预兆,突然“让步”。事先没有任何准备,连领旨谢恩都慢了半拍。 内阁反应最快,当先行礼。 “陛下圣明!” 两班文武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跪地,山呼万岁。 仓促之下,动作不够整齐划一,声音也是参差不齐。 坐在龙椅上,朱厚照俯视众人,心情格外的好。 朝堂上垂绅正笏,风仪严峻,背地里簠簋不修,贪得无厌。这样的人,凭什么指责他的不是?凭什么指着他的鼻子斥“庸碌”“昏聩”! 众人跪在地上,山呼万岁声不绝。 朱厚照居高临下,许久才叫起身。如果不是杨先生在列,必要让他们多跪一刻。 不是少年天子又犯熊,实因垂继大统以来,这样的场面少之又少。 早朝之上,群臣出列,不是指责他好玩,以致懈怠朝政,就是讽谏他好武夫之道,有失体统,要么就是盯着皇家内库,各种挖钱。 在群臣眼中,他做什么都不对。 除了乖乖从内库掏钱,对言官的讽谏唯唯应是,其他的,多吃块豆糕都是违背礼仪,奢靡浪费。 敲着膝盖,扫过众人脸上的表情,朱厚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爽! 从皇太子到天子,从文华殿到奉天殿,他还没有这么爽过。 犯熊不算。和群臣针锋相对,甩袖子走人也不算。 甩人巴掌,还能让被甩巴掌的人满口称颂,当真是做梦都先想不到。 杨先生献策时,他还有几分担心。现下看来,压根不必要。 “众卿平身。” 四字出口,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第126节 杨瓒站起身,因距离远,看不清朱厚照的表情。但想也知道,这小屁孩绝对是双眼月弯,嘴角上翘。 三位阁老站在前列,心中皆有疑惑。 关于镇守太监的去留,天子和群臣僵持整整一月,不见半点让步。几番当殿发怒,起身走人,将文武百官晾在西角门。 今天早朝,刘健已准备好奏疏。 如果天子依旧故我,刘阁老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在奉天殿落天子颜面,退朝之后,讽谏奏疏也会送入乾清宫。 未料想,不等他行动,天子连下两道诏书,干脆利落将事情解决。 金口玉言,谁能反对? 纵然是反对,又有什么立场,用什么理由? 百官弹劾镇守太监不法,天子同意召还数人,并下令严惩。黄绢上加盖宝印,没有半分虚假。足见天子下定决心,绝不是敷衍了事。 按照群臣最初的想法,循序渐进,先拿下几个根基不深的太监,再对老资格动手。 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也不能动。 以韦经为例,其是成化帝委派,得弘治帝信任,在两广之地盘踞多年,手握实权,对朝廷多有贡献。在两广镇守面前,三司衙门都要退一射之地,土官番司更以得见为荣。 想动他,六部都要仔细掂量。 再者,宦官和朝臣属于两个系统,没有天子下令,刑部大理寺也不敢随意拿人,否则就是越权。 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天子忽然改变想法,不再和群臣僵持,直接向镇守太监下刀,第一个挨刀之人就是两广总镇太监! 仔细揣摩这道圣旨,无论文武都感到心惊。 两广,江西,蓟州,山东,陕西。 不是边疆重地,也是丰产粮税之所,要么就是水路输送关要。 各处镇守太监深受皇恩,皆同韦经类似,在当地盘根错节,根基之深难以想象。结果天子一道旨意,根本用不着多费口舌,全部押解还京。未被召还者,也是遣人申斥,革三年禄米。 冷光闪过,鲜血飞溅,杀鸡儆猴! 只不过,鸡虽殒命,这被儆的瘊,到底是哪个? 其余镇守太监,还是和天子对着干的朝官? 不是众人多想,更不是杞人忧天。 诏狱里关押着不下二十名京官,相比前朝,数量的确不多,问题是抓捕下狱的时间! 一月之内锒铛入狱,还不够警醒众人? 能立身朝堂的都不是傻子。 仔细思量,天子无疑在向群臣证明,虽继位不过半载,仅是舞象之年,一旦燃起怒火,对踩线之人不会有半分手软。 无论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甭管朝臣还是内官,甭管资格有多老,通通不给面子! 怀揣种种猜测,群臣皆局蹐不安,结舌杜口。即便注意到“别选太监代之”,也没有心思反驳。 天子貌似让步,实则提着染血的刀,明晃晃警告众人:朕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谁敢不识相,得寸进尺,后果自负! 面对威胁,没谁会脑袋发抽,继续和天子纠缠。更何况,也没有立场。 镇守太监早已存在,几十年屹立不摇。天子能够下令彻查,狠心惩处,已给足朝臣颜面。 想要一锅端,将所有镇守太监打入尘埃,别说是宦海沉浮的老油条,便是新入官场的进士,一样知晓不可能。 天子一意孤行,尚有立场直谏。 天子幡然醒悟,秉正执法,继续紧抓不放,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 两个字:愚蠢。 比起镇守太监,严查选婚太监一事更让朝臣侧目。 上疏弹劾此事,本非多数人所愿。 一则,天子月底将要大婚,这个关节弹劾选婚太监,得罪的可不只是宦官集团。 若出身北直隶的女子登上后位,虽不致干涉朝政动摇国本,枕头风吹起来,也足够让人喝上一壶。 其次,单查选婚太监尚好,观天子之意,是要连各地布政使司,府州县衙门一并彻查。 局限于刑部大理寺,众人还不会这般担心,锦衣卫和东厂牵扯进来,有过无过,老底都会被掀开。 到时候,没罪也会变成有罪。区别只在于,是到刑部大牢暂居,还是到诏狱单间长住。 身在朝堂,便脱不开各方关系。 同榜同年,同族同乡,翁婿姻亲,如蛛丝般结成大网。人在其中,彼此牵连,休想轻易脱身。 平时不显,一旦事有不对,必定是拔起萝卜带出泥。 罪名轻尚罢,如是重罪,网中之人要么断尾求生,要么跟着一起倒霉。 杨瓒能想到这点,众人亦然, 杨侍读举起棍子,搅乱浑水,拍打蛛网。他人身在网中,满身水渍,难下决断。 究竟是断然挥刀,弃卒保帅;还是联合起来,以求翻身? 无论选择哪种,将盖子揭开的刘御史,下场都不会太好。命能保住,职业生涯也将画上句号。 有朝官出列,想在圣旨抄送各地前努力一下。不能让天子收回成命,至少将彻查地点限制在北直隶各府。 理由有些牵强,倒也说得过去。 “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不法,同南京中都等地何干?还请陛下三思。” “如不加以区分,一概而论,恐令无辜者蒙冤。” 朱厚照没有发怒,也没有驳斥,而是一摆手,“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多言。” 就这么办,谁说也没用。 “陛下!” 劝说不住,众人心里的滋味实在难以表述。 为今之计,只能绞尽脑汁,各想办法。 不想被牵连进去,必须自打嘴巴,设法证明“不法之事”子乌须有。证明不了,也得将“犯罪人数”缩减最小范围。 小卒同样惜命。 大佬们挥挥袖,掸掸衣摆,不用费太大的力气,自可轻易脱身。 下边的人不甘心,总要想方设法脱罪。 实在没办法,只能推出几人顶罪。 作为“牺牲品”和“替罪羊”,认命便罢,自然是我不好换大家好,等着坐牢流放。不认命,后果只能是我不好,大家都别想跑,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 后一种情况,必定导致互相攀咬。 用不着朱厚照操心,几方势力就会撕扯不休。 下边的人撸袖子开揍,大佬还能稳坐钓鱼台? 明显不可能。 断尾求生固然重要,砍的次数太多,长短超过底线,不致要了人命也会众叛亲离。 不想撕得昏天黑地,来几场群体斗殴,只能将上疏弹劾的御史推出去,言其诬告。 如此一来,都察院必不会善罢甘休。 别说证据确凿,确有其事,就是道听途说,也没有将言官定为“诬告”的道理。 天子行廷杖,将人撵回老家种田,还能在史书上留几笔,说不得会被春秋一下,成为“诤臣”。被朝臣推出去顶罪,扣上污名,今生今世都不得翻身。 身为御史,负监察百官、纠察不法之责。 一人背上诬告的罪名,整个都察院都会被牵连。 姓刘的能诬告,证明言官也有私心,并非百分百的清廉公正。以此推断,其他御史乃至副都御使,左右都御使,都变得十分可疑。 同为言官的六科给事中,也不能独善其身。 大家属于同一体系,平时可以掐,必要时必须站在同一阵线! 和武官撕,和文官撕,和天子撕! 撕到不能再撕! 总之,绝不能被同僚上言“诬告”! 杨瓒上请之时,只想着将水搅浑,万万没能想到,力度有点大,浑水变成泥潭。 朱厚照想到了。 身在皇家,接受的是帝王教育,政治嗅觉远比杨瓒敏锐,缺少的不过是经验。 看到群臣的表现,设想到可能的后果,朱厚照心情更好,借衣袖遮掩,又吞下两块豆糕。 当日早朝,结束在一片肃杀的气氛当中。 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退朝之前,朱厚照突发奇想,决定恢复上元节休假,只是从十日缩短到五日。 “上元节当日,朕与万民同乐。” 丢下这句话,朱厚照起身走人。 奉天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纵然是内阁三人,也不得不正视天子的变化。 轻飘飘两道圣旨,搅乱整个朝堂。偏偏不能说天子有错,毕竟麻烦的源头不在龙椅之上。归根结底,无论倒霉到什么地步,都是自找。 “李相公,你看天子是什么意思?” 三人之中,李东阳最是平易近人。心怀忐忑的官员不敢拦刘健谢迁的路,只能壮起胆子,到李东阳面前碰碰运气。 未料想,李东阳没说话,前方的刘健忽然驻足,转过身,厉声喝道:“天子刚正,下旨严查不法,尔等有何异议?” “不敢,不敢!” 第127节 “天子大中至正,法不徇情,我等甚是欣喜!” “既如此,还有何事需问?” 分毫不给人面子,刘健冷哼一声,再不做停留,转身就走。 安慰众人两句,李东阳亦未多留。他担心的不是两道圣旨,而是皇庄。 撤掉设立的关卡,不再向往来商贾收取货税,看似寻常,内中实藏有大玄机。 “皇庄,官衙,官道,陆运。” 一边走,李东阳一边思量。 天子以身作则,严格拘束皇庄管事太监,不许大肆盘剥。有圣旨为令,当地官衙必仿效而行,减免杂税,否则将有违背皇命之嫌。 宁晋等县有官道通往京师,贯通南北。 消息传出,各地行商必将蜂拥而至。 究其根本,各地官府盘剥甚巨,水路尚好,商队行走陆路,单是各项杂税就占据成本多半。逐年挤压之下,利润不断缩减。大商贾尚能支撑,行商多是小本买卖,不赔钱就算好的。 此项皇命一出,可以想见,皇庄所在的州县必当聚集各地商贩。 南北货物流通,各色人等聚集,酒楼客栈、食铺茶肆多会随之而起,鳞次栉比。 几县之地,都将日渐繁华。 行到文渊阁前,李东阳没有急着推开门,而是立在廊下,唤来一名书吏。 “去工部,取北直隶保定等府舆图送来。” “是。” 书吏领命退下,摸不清李阁老的意图,却没有多问。 李东阳步入室内,见刘健谢迁正翻阅奏疏,偶尔交谈,多言及两道圣旨,少有涉及皇庄,不免摇头。 丢了西瓜捡芝麻。 忽视紧要未决之事,关注能预期结果的细枝末节,该说两位同僚久居高位,思虑已成定势,还是自己杞人忧天,想得太多? 李东阳同刘健颔首,行到桌案后,随意翻开一份奏疏,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自正月初一到上元节前,各府州县衙封笔,不报送公文。摆在桌案上的多是积压的琐事,或御史台六科递送的弹劾讽谏。 看到奏疏上的文字,李东阳连连皱眉。 屠勋刚正有余,老练不足。比起前任左、都御使,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想到先后卒去的史琳戴珊,李东阳莫名升起一个念头,幸亏走得早,不然到话,见到都察院这个样,必定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捶死几个。 忆起两位都御使年轻时的生猛,李东阳下意识捶了捶肩膀。 想当年,李阁老也曾打遍六部无敌手。 凭借祖上行伍出身,敢挑衅李大学士,不血溅五步,也会落得个鼻青脸肿。 “老了啊。” 李东阳突发感慨,引来刘健谢迁奇怪一瞥。 正要开口询问,被敲门声好打断。 几名书吏抬着木箱走进室内,向三位阁老见礼。 “禀李阁老,北直隶各府舆图皆在此。” “好,下去吧。” “是。” 书吏退出值房,李东阳打开木箱,并未取出全部舆图,而是翻阅图边备注,抽出几张,铺在桌案上。 仔细看会发现,这几张舆图俱为皇庄所在。 太原,晋王府 刘良女跪在地上,看着宫人嘴巴张合,如五雷轰顶。 “怎么,可是高兴傻了?” 团领窄袖小葵花衫,珠络缝金带红裙,刺着小金花的宫鞋,再次挑起刘良女的下巴。 宫人垂首,鬓梳闪动银光,圆珠耳饰轻轻摇晃,微眯起的双眸满含嘲讽。 “以为救了王爷,便能一步登天?”宫人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区区舞女,连王府端茶倒水的奴婢都不如,能配给一个乐工,也算是天大的造化。怎么,还不谢王妃恩典?” 刘良女咬着嘴唇,瑟瑟发抖,似恐惧到极致。 “早揭穿了画皮,还要装样?”宫人踩在刘良女的肩上,木质的鞋底,在宫缎上留下清晰印痕,“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配不配穿这身宫裙!” “奴婢,奴婢……” “得了。” 宫人收回脚,见到鞋面的眼泪,不禁皱眉。 新制好的宫鞋,又不能穿了。 “杨乐工同你也是旧识,在西苑中就对你多番照顾。前日求了王妃,王妃做主将你赏了他。赶紧收拾起来,今天就搬出偏殿。” 见刘良女跪地垂泪,不出言争辩,乖乖磕头,宫人眉间皱得更深。 本以为这贱婢会嚷着叫王爷,也好借机处置,落个干净,在王妃面前有个交代。 没想到……真是认命了? 如果不是,此女更不能留! 宫人惊疑不定,当真起了杀心。 无奈,此女到底救过王爷,不好擅加处置。先将她移出偏殿,总有动手的时候。 存心殿暖阁内,晋王坐在椅上,面色不愉。 晋王妃笑靥如花,亲自斟茶,送到晋王面前。 “王爷,妾兄长升了镇边城所指挥佥事,日前来信报喜。” “哦?” 晋王神情稍缓。 “镇边城所,指挥可是郭牧?” “正是。”晋王妃微侧首,素手托着杯盏,管葱似的玉指,鲜红的蔻丹,如预料中,吸引住晋王的视线。 “咳!” 晋王咳嗽一声,先前冷脸,现下要转圜,难免有些拉不下面子。 晋王妃好似没有看到,仍是在笑。对移出偏殿的刘良女只字不提。 一个玩意,惹得王爷当面来问,当真是活得太长。能留个全尸,也是看在救过王爷的份上。 不过,西苑那么大,地方又有些偏,偏偏是她撞上大运? 心头微动,王妃面上笑意更深。 第七十八章 坑无止境 退朝之后,杨瓒随众人一同离宫。 刚过金水桥,即被一名急匆匆赶来的中官唤住。因看着有些面生,仔细打量两眼,杨瓒方才认出,是曾在弘文馆中见过的韦敏。 “杨侍读慢行一步,天子召见。” 现如今,韦敏升任正五品监丞,任耀武营监枪官,在内官监中说一不二,除掌印太监之外,两个少监见了他,都要有几分客气。 闻天子召见,杨瓒正身而立,面向乾清宫方向行礼。 韦敏候在一旁,待杨瓒起身,笑着道:“杨侍读请随咱家来。” “劳烦韦公公。” “不敢。” 自金水桥到乾清宫有一段路。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叙几句,竟有几分投缘。 “咱家本是代掌印做事,现下已不在弘文馆,调入乾清宫伺候。” “恭喜韦公公。” “不敢。”心下得意,表情中难免带出几分,“能近前伺候天子,是咱家的造化。” 说话间,迎面遇上一辆小车,为两名宫人及数名中官簇拥着,沿宫墙走过。 看到车顶盖着的青布,辨认出到领车中官的服色,韦敏眼神闪了闪,低声对杨瓒道:“杨侍读且靠这边。” 杨瓒侧身,目光落在车身,带有几许疑惑。 这样规格的车舆,他还是第一次见。 宫城之内行车,多以人力牵拉。 天子的步辇肩舆他最为熟悉,其次是在登基大典上见到的玉辂。无一例外,都是大红赤金,不盖油绢,行在御道上,包铜镶金的云板房窗格外耀眼。 今日见这辆小车,比肩舆尚小一圈。木窗紧闭,无雨仍四面垂挂布帘,上为平顶,四角无任何挂饰,只从外部看,很难猜出乘车的是何许人。 中官宫人不可能,天子和两宫更不可能。 不等杨瓒细想,小车已经远去。看方向,直往奉天门。 出宫? “杨侍读,”见杨瓒停住,韦敏出声道,“过去的是那行人,在万春宫伺候。” 万春宫,天子的后宫? 杨瓒恍然,当即收回目光。 第128节 “多谢韦公公提醒。” “杨侍读客气。” 快行两步,同跟随的小黄门拉开距离,韦敏压低声音道:“不怪杨侍读不晓得,这样的小车已近二十年未见。车里都是犯了规矩的嫔妃才人,被遣送出宫。” “犯了规矩?” “正是。” 说完这句话,韦敏不再多言。涉及内宫,杨瓒不便多问。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很沉默。 杨瓒心中揣着疑问,面上始终未现。会招来祸端的好奇心,还是压下为好。 韦敏暗中打量,心下赞道,不愧得先帝重托,今上重用。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从高凤翔手里抢来这趟差事,果然值得。 能同杨侍读说上话,得杨侍读一个笑脸,实在是不容易。 天子身边的内官,只有张永谷大用几个有这份本事。韦敏调入乾清宫时间不长,根基不深。想要出头,必须要搏上一搏。 成不了张永谷大用,也要高过丘聚几个。 至于刘瑾,早年有些本事,今上登基之后,却是越活越回去,两次肿着脑袋被抬出乾清宫,已成十二监的笑话。又被司礼监提督掌印不喜,明里暗里收拾,着实让看他不顺眼的中官出了口恶气。 仔细回想,刘瑾落到今天这个下场,里里外外,杨侍读的作用可是不小。 韦敏翻翻眼皮,自己想要出头,即便无法得杨侍读几句夸赞,也不能像刘瑾一样被他厌恶,见着面就抽,以致失去天子信任。 自到天子身边伺候,韦敏提着心,愈发了解天子性格行事。 说起来不可思议,只要杨侍读一句话,甭管是谁,都会被天子厌恶疏远。 杨侍读两次挥舞金尺,不只狠狠教训了刘瑾,也警醒了张永谷大用等宦官。想活得好,必要谨言慎行,一心做事,少挑拨是非。 撺掇天子和朝臣针锋相对,趁机为自己求得恩宠,捞取好处,打死也不能干。 刘公公成为鲜活的反面教材,时刻被众内官牢记在心。 就结果而言,称得上劳苦功高,为内宫整肃风气做出巨大贡献。 乾清宫前,禁卫手执长戟,站在廊下,一身铠甲闪闪发亮,如金制一般。走近会发现,铠甲表面都有磨损,部分还带着刀痕,应是早年之物。 杨瓒皱眉,心中带着疑问,走进东暖阁。 刚要行礼,就被朱厚照叫起。 “杨先生不必多礼,快来看看,这身铠甲如何?” 朱厚照站在暖阁正中,张永和谷大用几个围着,正为他系上护腰,套上臂甲。 龙冠已被摘下,发髻重新束过,不用发簪,只以绣有金线的绢带固定。 丘聚手捧头盔,小心翼翼上前,朱厚照抓起戴上,就要拉下面甲。 “此乃太宗皇帝战甲。”朱厚照很是兴奋,“殿外禁卫铠甲,也是太宗皇帝年间打造。” 杨瓒顿觉牙酸。 难道这位没发现,腿甲正往下滑,肩甲多出一块,束胸甲的中官都快哭出来? 穿衣服要符合尺寸,甲胄亦然。 大体看,太宗皇帝这套甲胄必是量身打造。 从腿甲臂甲和胸甲推算,太宗皇帝必是大明猛男。身高超过一八零,接近一九零,肩宽背厚,臂粗腿长。 反观朱厚照,个子不矮,体格根本没法看。 纵向对比,勉强能达到七成水准。横向对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不提其他,至少要把肱二头肌练出来,才能撑起肩甲,系牢臂甲。 “太宗皇帝的甲胄,甚是威武。” 杨瓒垂首。 他说的是实话,即便是钻空子,所答非问,到底不会有欺君之嫌。 “杨先生果真这么觉得?” 朱厚照大喜,扶着头盔,拖着宝剑,丁零当啷往前走。 杨瓒看得眼角直抽。 幸亏自己站得近,再多走几步,难保不会从身上掉下几块铁片。 “殿外禁卫的铠甲,杨先生都见到了?” “回陛下,臣已见到。” “觉得如何?” “甚是威武。” “善!” 头盔遮住视线,朱厚照觉得碍事,摘下来捧在手里,眼珠子一转,忽然罩到杨瓒的官帽之上。 “陛下!” 张永几个惊呼出声。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杨瓒顿感头皮发麻。 太宗皇帝的头盔岂能随便戴,传出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天子亲自给他戴的也不行! 看着杨瓒,朱厚照捧腹,大笑出声,甚至捶起大腿。 杨瓒表情紧绷,缓缓抽出进尺。 “陛下,此举甚是不妥!” 朱厚照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杨瓒要抽自己,忙将头盔取回,道:“此为太宗皇帝就藩时所穿,内府均有记载,杨先生无需介怀。” 那也不成! 戴皇帝的头盔是大不敬,戴藩王的也没好到哪去! 杨瓒气得嘴唇发抖。 亏他为这个熊孩子殚精竭虑,做好和满朝文武撸袖子大战的准备。结果倒好,没和预想中的对手开撕,先被“队友”坑了一回。 这样的玩笑绝对不能开。 朱厚照没意识到严重性,杨瓒却不敢用自己的小命冒险。 “陛下,如这般举动再不可行!” “这里没有旁人,杨先生无需担心。” “陛下!”杨瓒加重语气,“难道陛下忘记寿宁侯之事?” “帝冠龙袍,彰显天子之威,岂可儿戏。纵是藩王甲胄,亦不可轻忽。” 杨瓒退后半步,跪地行大礼。 “昔日寿宁侯假醉酒,冒戴帝冠,冒犯天威,实大不敬,为天下所厌。” 话到这里,杨瓒顿首。 “臣不能规劝陛下,致陛下行此举,难辞其咎。降跽泥首,不能赎罪!” “杨先生……” “陛下,此事并非儿戏!” 杨瓒话落,暖阁内落针可闻。 张永和谷大用等不敢出声,朱厚照收起笑容,咬着嘴唇,头盔抓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杨先生,你先起来。” “陛下,臣有过,不能起!” 说话时,杨瓒高举金尺,当着朱厚照的面,反手抽在自己身上。 啪的一声,激痛自肩头蔓延。 杨瓒脸色煞白,不顾冷汗从脸颊滑落,狠狠又是一下。 破风声在殿内回响,接连抽了三下,杨瓒方才停手。 左肩以下失去知觉,手臂软软的垂着,手指均已麻木。 “杨先生!” 朱厚照的脸色比杨瓒更白,不叫张永等人,亲自上前扶起杨瓒。见其疼得皱眉,声音中满是焦急。 “谷伴伴,传御医!” “陛下,臣无碍。”杨瓒连忙出声,“无需唤御医,惊动朝中更不好收拾。” “可……” “陛下,还请听臣一言。” 朱厚照眼角泛红,叫住谷大用。 “去内殿取青玉膏。” “是。” 谷大用的背影消失在侧门,余下中官皆屏气凝气,双眼紧盯青砖,不敢轻动。 “一件小事,杨先生这是何必!” 杨瓒摇头,单臂撑着,从地上站起,正色道:“陛下,古有言,官怠于宦成,病加于少愈,祸生于懈惰。” 朱厚照皱眉,似并不赞同。 “秉节持重,谨小慎微,方不为祸始。” 疼痛之后,感觉变得迟缓。 杨瓒眼前发黑,仍坚持说道:“陛下仁厚宽爱,臣铭感肺腑。” 第129节 被当面夸赞,朱厚照有些脸红。 “得陛下厚恩,有些话,臣不得不言。” “杨先生……” 杨瓒咬住舌尖,狠掐两下大腿。 疼得眼冒金星,总算少几分眩晕。 下狠心行苦肉计,绝不能在关键时刻晕过去,半途而废。 不能在这次劝服朱厚照,让他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日后必生祸端。 由其任性,以天子之尊,顶多被朝臣烦上一段时日。作为替代,杨瓒必被当成标靶,戳成筛子。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杨瓒苦口婆心,超常发挥,用最深刻的语言向朱厚照讲明: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必有章法,有些线可以踩,有些线不能过,连碰一下都不行。 “克己慎行,坐戒垂堂,方为长久之道。陛下有百龙之智,定当体臣所言。” 做皇帝就能万事不顾? 绝对不成。 犯熊可以,挖坑也没问题,但必须有限度。 坑挖得太深,跳进去出不来,可没有第二个杨瓒给熊孩子出主意。 杨瓒说得明白,讲得透彻。 朱厚照绝顶聪明,一点即透。 “杨先生,朕知道错了。” “经一失,长一智。”杨瓒道,“臣斗胆直谏犯颜,还请陛下恕罪。” “杨先生深虑积远,尽忠拂过,直言是为朕好。反是朕所行有失妥当,今日改正,日后定不再犯。” 朱厚照时常犯熊,却是知错能改。 明白错在哪里,痛快承认,没做半分强辩。 “陛下采言纳谏,英明果决,实为万民之福。” “杨先生莫要夸我。” 朱厚照站起身,不用“朕”而用“我”,行学生之礼。 “今后,还请杨先生教我。” “臣惶恐。” 杨瓒忙还礼,动作有些大,牵扯到伤处,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快,扶杨先生去偏殿!” 朱厚照一声令下,张永谷大用等齐齐上前,不敢碰杨瓒的伤处,只能从背后将他抬起。 眨眼间,杨瓒双脚离地,被几个中官抬着离开东暖阁,安置到偏殿。 “陛下,奴婢为杨侍读涂药。” 谷大用手重,张永取过玉盒,小心除下杨瓒腰带,解开外袍。 朱厚照点点头,返回内殿,脱下一身的甲胄,负手立在殿中,许久不动。 “谷伴伴。” “奴婢在。” “暖阁内之事,尔等之外,朕不欲他人知晓。” “陛下放心。”谷大用道,“奴婢定办得妥当。” “去吧。” “是。” 内殿门开启,重又合上。 朱厚照转过身,走到放置甲胄的木箱旁,手指拂过锃亮的头盔和胸甲,用力闭眼,盖上箱盖。 “来人!” 听到召唤,丘聚和韦敏连忙走进内殿。 “送回承运库,令禁卫换回原本铠甲。龙大伴那里,销去今日移库记录。” “奴婢遵命。” 两人领命,不唤他人帮忙,各自抬着木箱前后,走出内殿。 等殿门关上,朱厚照才现出满脸不舍,从袖中取荷包,解开系绳,将最后一块豆糕送进嘴里。 杨先生说的对,他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朝堂内宫多少双眼睛看着,做事不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日子长了,等他能和太宗皇帝一样,上马打仗,下马得百官拜服,才能脱去几分桎梏。 吃下豆糕,朱厚照摸摸肚子。 不到饭点,肚子却开始咕噜噜叫。 再让御膳房送两盘糕点? 瞅一眼滴漏,距离正膳还有一段时间,肚子叫得更响。 自明日开始,京官开始休沐。即便要讽谏,也得等到五日后升殿。债多了不愁,管他呢! “来人!” 到底是杨瓒教育出的“学生”,对言官喷口水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偏殿中,杨瓒上过药,伤处一片清凉,顿觉舒服许多。 谢过张永,整理好官袍,正打算见过天子,离宫回府。刚迈出两步,殿门即被推开,朱厚照换上盘龙常服,身后跟着两名手提食盒的中官,大步走进。 “杨先生无碍了?” “回陛下,臣无碍。” “那就好。” 中官放下食盒,退出殿门。 朱厚照半点不讲究,打开盒盖,取出两盘点心,一盘自己捧着,一盘递给杨瓒。 “杨先生受了伤,多吃些。” “谢陛下。” 杨瓒拱手,被朱厚照硬拉到桌旁坐下。 “下次朕再犯错,杨先生不要打自己,多疼。” 杨瓒:“……” “也不能打朕!” 杨瓒:“……” “等刘伴伴回来,打刘伴伴,他抗揍。” 杨瓒:“……” 他是该高兴,朱厚照不会再像历史中一样,被刘瑾带歪,还是为“抗揍”的的刘公公流几滴同情的眼泪? 寝房内,刘公公趴在榻上,忽觉脊背生寒。 起身时,脚没站稳,滑了一下,正脸扑倒在地。 只这一下,伤上加伤,刘公公的养伤时日又要增添半月。 文渊阁中,李东阳翻过数张舆图,提笔在纸上勾画记录。 刘健和谢迁越看越奇怪,忍不住开口询问。 “宾之这是为何?” 李东阳摇摇头,将写好的纸张团作几团,扔入火盆,很快烧成灰烬。 “随意看看,不当什么。” 随意看看? 视线扫过盆中灰烬,刘健谢迁满脸不信。 李东阳却不再说,收起舆图,令书吏送回工部,回到案后继续翻阅奏疏。 翻到吏部送上的官员评核,一个名字闯入眼帘,视线忽然停住。 “宾之兄?” “无事。” 放下奏疏,取笔批红。 墨汁浸染,李阁老心思飞转。 杨瓒既已还朝,天子忽然态度大变,或许就有了解释。 仁寿宫 王太皇太后放下经书,看到从殿外走进的女官,和吴太妃对视一眼,开口问道:“人送走了?” “回娘娘,已出了奉天门。遵娘娘懿旨,先安置到东安门外,出正月就送其还乡。” 王太皇太后点点头,待宫人退下,禁不住叹息。 “原本看着是个好孩子,没承想是这样,你我都看走了眼。” “谁又能预料到,她手里有那样的东西。”吴太妃道,“好在天子没去过万春宫,又发现的早。这事不声张是对的,不然,吴忠的事没个说法,内宫更得人心惶惶。” “可不是。”王太皇太后道,“苦了一辈子,临老又要操心,就不能让咱们过几天清净日子。” “瞧您这话……” 话到一半,吴太妃便开始咳嗽。半盏茶入口,才勉强压下。 第130节 “你这病总也不见好,是不是换个药方?” “算了,换再多也没用。”吴太妃道,“现下,还是天子大婚的事要紧。” “你瞧着哪个好?” “北直隶的怕是不成,人再好,因着吴忠的事也给连累了。”吴太妃道,“夏氏女和王氏女,娘娘中意谁?” “这些日子看着,上元夏氏端庄稳重,行事不急不躁,人又生得好,堪配天子。” “娘娘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你也喜欢她?” “都是百精百灵,花儿一样的。只是年龄相当,王氏女过于稚纯,有些孩子气,还是夏氏沉稳,执掌凤印才能压服得住。” “有理。” 王太皇太后点头,又同吴太妃商量,请张太后到仁寿宫。 “到底是儿媳。” 吴太妃没有多言,只是心下透亮,不管她们选了谁,都不会得张太后的意。 天子大婚之后,后宫总要起些波澜。 一国之后的路并不平坦,旁人能帮的有限。能不能握紧凤印,稳稳当当走下去,全要看夏氏自己。 第七十九章 上元节一 天子下令五日休沐,百官不上朝,文华殿经筵日讲同弘文馆皆停。 杨瓒深居简出,少与同僚走动,京城官员的宴请拜帖一概谢绝。唯有谢丕顾晣臣王忠等人,被请到城西福来楼小聚。 因襄助王忠上言之故,严嵩也在席中蹭了个位置。 抛开历史评价,能在及冠之年高中进士,即证明其有真才实学。 觥筹交错间,言及民间疾苦,北疆兵祸,多能侃侃而谈,切中要害。谈起笔墨绘画,同样见识不凡。推却不过,挥毫为店家题字,更得“笔精墨妙,金声玉振”的评价。 “唯中兄之笔墨果然精妙。” “以中过奖。” 酒酣耳热,严嵩不复平日里拘束,多出几分快意洒脱。 “区区拙笔,不敢比谢状元柳骨颜筋,顾榜眼跌宕遒丽,亦不及杨探花丰筋多力,王给谏渴骥怒猊。实是班门弄斧,画蚓涂鸦,献丑了。” “哪里!” “唐人有言,书法之道,无常谓古肥今瘠。古今既殊,肥瘦颇反,各家皆有所长。严兄之字,矫若惊龙,力透纸背,实令我等惊叹。” 谢丕和顾晣臣举杯,皆有几分醉意。 或许是掌事武学的关系,两人不同以往,言行之中,少去些许儒雅,多出几分肆意洒脱。 谢丕有高士之风,打马御前街时,杨瓒便已发现。 顾晣臣性格稳重,有些时候,比杨瓒更加谨慎。短短一月之间,能有这般变化,的确令人称奇。 席间酒罄,福来楼的掌柜亲自从酒窖寻来,拍开封泥,醇厚的酒香飘散到大堂,引得用饭的客人纷纷抽动鼻子,大声叫道:“掌柜藏着好酒,为何不送上!” 捧着酒坛,掌柜笑着解释几句,另奉上酒水,多赠一碟小菜,多数人也就罢了。 唯有一名醉汉,始终不依不饶,偏要掌柜怀里的一小坛,怒眉瞪眼,甚至要明抢,着实有些无理。 掌柜不多说,指着墙上的几首诗词,意思很明白:想喝也不难,照着上面留几行字,必能舀上一碗。 醉汉起身走到墙壁前,眼睛瞪大,先看题字,再看落款,憋得满脸通红,硬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酒,壮士用是不用?” 客栈众人哈哈大笑,更有人借机起哄。 壮汉脸色变得酱紫,崩不住,蒲扇般的巴掌挥出,重重甩在掌柜的脸上。 一声脆响,掌柜倒退两步,酒坛砸碎在地。 热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老五!”一名满脸虬髯的魁壮汉子厉声道,“喝了几碗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给店家赔礼!” 掌柜半边脸通红,印着清晰的掌印,很快肿胀起来。眼睛被挤成一条缝,耳际嗡鸣,半晌动也不动。 “大哥,是这店家不识好歹!” “赔礼!” 壮汉用力拍在桌上,瞪着老五。 一是为他酒醉惹事,引来京卫衙役不好收场;二是因他不识场合,当着兄弟的面顶撞,落自己脸面。 老五跟在他身边十几年,走南闯北,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出海,辛苦挣下一份家业。 过命的交情,不是太过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里是哪? 京城! 为几个番商手里的东西,他们从南京跟到北直隶,好不容易找准点子,确定番商的落脚处,准备上元节时动手。 这个紧要关头,老五偏要惹事,跟来的几个也不知道好歹,还要用话激他,等回到船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扔进海里泡上几天,好好清醒清醒脑子! “客官莫要动气,说到底,是小老儿不对。这位壮士好酒,酒窖里还有没开封的坛子,这就让人送来。” 疼得吸凉气,掌柜仍尽量陪着笑脸。 和气生财。 想要生意兴隆,就得有眼色,会看人。 这五个大汉都是一水的劲装,腰束黑皮带,肩宽背阔,袖子挽起,胳膊上全是腱子肉。 满脸的煞气,看那块头,寻常京卫不是对手。 开客栈做生意,惹上这些凶人,实为不智。 本地的倒还好,凭着福来楼住过探花郎,墙上还有进士老爷题字,顺天府的衙役总会给几分面子。如是顺天府外来的,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这几个壮汉,看着像北地人,说话却带着南地口音。 逢上元节,南来北往的客商汇聚,说不得就是哪位大商的护院镖师。气急给他一刀,连夜走脱,哪里说理去? 到时候,告状找不到嫌犯,发下海捕文书也是无用。 归根到底,对方纠缠不假,也是他得意太过,明知是个醉汉,还要话赶话,引来这场是非。 脸上这一巴掌,全当是给他提醒。 想想状元楼,五十年光景,在京师里数一数二。 结果呢? 遇上事,还不是被贴了封条,掌柜一家老小死的死,散的散,都没能落得好下场。 做人不能忘本。 得意忘形,自以为了不得,转眼就要招祸。 思及此,掌柜压下郁气,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让老五挽回面子,不再像要拔刀杀人。 “你这老头倒是识趣。方才是我莽撞,银子拿去,再送好酒来!” 老五冷哼一声,取出一枚银锭,直接丢进掌柜怀里。 待伙计送上酒坛,拍开泥封,猛灌一口,登时哈哈大笑。 “好酒!” 听到楼下喧哗,杨瓒几人都有些好奇。 王忠最先起身,看明白情形,立时眉眼倒竖。严嵩站得近,见他要冲下楼,忙一把拉住。 “严兄为何拉我?京师重地,岂容此等恶人猖狂!” 王忠执意要冲下去,严嵩实在拉不住,只得向杨瓒三人求助。 “王兄,此事暂已了结,不好再插手。” “为何?” “我观这几人皆非善类。” “什么?”王忠警醒,再看楼下几名壮汉,神情立刻肃然。 杨瓒沉思片刻,道:“近些时日,京城汇聚各地客商,不少宵小趁机混入。这几人面相凶狠,身上都带着煞气,未查清身份之前,不好轻举妄动。打蛇不死,我等自是不怕,恐为店家招祸。” 以四人的身份,自可以为掌柜出了这口气。但醉汉仅是闹事,送进牢房,至多关上几日,仍要放出来。 积下怨气,寻不到四人,必要找掌柜麻烦,伤及人命都有可能。 “杨贤弟未免忧心过甚。” 王忠蹙眉,认为杨瓒太过小心,对此等恶人岂能手软。 谢丕三人却同意杨瓒的想法。 “杨贤弟之言有理。”谢丕道,“此五人身形剽悍,身上带有匪气,还是谨慎些好。” 在武学掌事,免不了和学中教习打交道。 行伍出身的教习,不喜谢郎中和顾司业的书生气。对武人的粗莽,后者同样适应不良。但接触久了,仍会互有影响。 最显著一点,谢丕和顾晣臣能很快发现,这些壮汉不是出身军伍,也不似家丁护院,更似匪类。 用行话来说:身上都有血气,手中必定握有人命。 “先唤小二来,看这几人是否要住下。”杨瓒道,“若不是,还请谢兄帮忙,调拨几名家人,查明其在何处歇脚。” “杨贤弟是想?” “谢兄也说,这几人不似善类。上元节当日,京城不宵禁,城门不关,天子更下旨,欲与民同乐。有此等人在京,瓒心实不安稳。” 第131节 说到这里,杨瓒停住,指指宫城方向。暗示得如此明显,这两人不会听不明白。 果然,怔忪两秒,谢丕和顾晣臣同时变了脸色。 “杨贤弟,此事非同小可,莫要说笑。” 不如杨瓒同天子亲近,不代表不了解天子性格。 见识过朱厚照纵马飞驰,甩脱一干护卫,谢状元和顾榜眼已然明白,今上非一般的任性。 言与万民同乐,绝非口头说说。 以今上的性格以及行动力,上元节当日,必会千方百计出宫,混入灯市。 是否能够成功,不敢轻易下结论。但只要有一丝可能,都轻忽不得。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和旁人说,连亲爹都不行。 谢丕满脸苦笑,顾晣臣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们早该知道,杨瓒不赴他人宴请,连武定侯郭良都吃了闭门羹,突然请他们上福来楼小聚,必定没有“好事”。 明摆着挖好坑,设好陷阱,等着他们跳! 考虑到种种后果,明知前方不平,仍要捏着鼻子,纵身往下一跃。 谢丕和顾晣臣瞪着杨瓒,攥紧拳头,指关节咔吧咔吧脆响。 杨瓒淡定微笑,抽出怀中金尺,大有敢上来,他就六亲不认的架势。 三人对峙,王忠左右看看,满头雾水。 严嵩猜透几分,心中有担忧,更多则是兴奋。 “杨贤弟,为兄可是待你不薄。” 谢丕咬牙。 这样三番两次挖坑,当真不会良心不安? “正因感念两位仁兄,小弟才会如此。” 见二人松开拳头,杨瓒才上前两步,低语几句。 “事关天下万民,小弟只能委托两位仁兄,还请莫怪。” 话说到这个份上,岂能不答应? 谢丕再次苦笑,用力拍了拍杨瓒的肩膀。恰好碰到金尺留下的淤青,后者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小弟一直认为谢兄是个厚道人。” 杨瓒捂着肩膀,满脸控诉。 “贤弟过誉。” 谢丕笑眯眯,加重三分力道,抬手又是一记。 杨瓒险些当场呲牙。 阳春白雪呢? 高情逸态呢? 襟怀洒落哪里去了? 有先贤之风,高士之姿的谢小才子,歪成如今这个样子,未知谢阁老是何感想。 知道罪魁祸首,会不会抄起家伙来和他拼命? 想到谢迁左手镇纸,右手宝剑,哇呀呀杀来的样子,杨瓒不禁长叹,很有几分过意不去。 良心谴责归良心谴责,该做的总要做。 为了大明江山,也只能对不住谢相公了。 当日,几人商议停当,离开福来楼,各自前方安排。 闹事的壮汉歇在楼中,省去不少麻烦。 谢丕留下两名家人,同长安伯府家丁一同守在客栈外,盯住几人动向。 杨瓒没有返回伯府,令车夫调转车头,前往诏狱。 车夫扬鞭,随着车轮滚动,对杨瓒说道:“杨老爷,要盯住那几个,府内兄弟足够。” 留下谢府的家人,实在有些累赘。 靠在车壁,杨瓒捏了捏眉心。 在锦衣卫看来,的确是多此一举。但既已决定让谢丕等人参与进来,这些“累赘”的事,总是不能避免。 更何况,那几名壮汉的来历,莫名引起他的兴趣。 听店中伙计说,送酒时,隐约听到“番人”“金陵”等字眼。 虽不真切,见多各地的客商,听多各府口音,伙计仍有八分肯定。 “此事我自有计较。” 没法详细解释,也不好解释。 杨瓒只能含糊应对,一切等见到顾卿再论。 坐在车厢里,抱着手炉,酒意渐渐涌上,杨瓒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马车停在诏狱门前,顾卿得人通禀,亲自迎出,却发现车内无比安静。 掀开车帘,杨小探花已歪倒在厚毯上,脸颊晕红,蜷着身子,打起轻鼾。 “伯爷,杨老爷刚去了福来楼,见过谢郎中,顾司业,六科的王忠、严嵩。” 家人利落跳下车辕,在顾卿弯腰抱人时,道出杨瓒在福来楼内的种种。 “知道了。” 顾卿没有多问,用斗篷包住杨瓒,转身折返,举步生风。 天将擦黑,诏狱门外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守门的校尉力士纷纷低头,非礼勿看,全当自己是墙砖门柱。 按常理,杨侍读同千户大人交情不浅,曾在僧道闹事时出计相助,现下醉酒,千户大人帮帮忙,实是无从非议。 镇抚司中的兄弟,交情好的,遇上喝醉酒,也会帮忙抬人。 但是,看到顾千户抱人的样子,不自觉的就会尴尬,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顾卿绕过影壁,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前的校尉力士互相看看,神情都有些复杂。 仅是自己这样想,还可视之为错觉。大家都一样,问题可就大了。 “千户和杨侍读,交情当真是非同一般。” 话虽这样说,心中的疑问却久久不去。 不敢多想,到头来,只能仰头长望夜空,目光中满是忧伤。 锦衣卫直觉敏锐,观察力非凡,有的时候,当真不是见好事。 杨瓒睡得很熟,一路被抱到厢房,仍没有醒来。 举杯时不觉,掌柜藏起的好酒,后劲着实有些大。 厢房之内,摆设十分简单。 一榻一桌两椅,四壁光秃秃,墙角甚至有些剥落。 屋内没有屏风,只在榻上垂下青帐。 顾卿放下杨瓒,解开斗篷时,见杨瓒眉头微蹙,下意识放轻动作。 窗外渐黑,室内始终没有燃灯。 杨瓒侧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顾卿的斗篷,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顾卿俯身,双臂撑在榻上,酒香微散,似能醉人。 星眸半合,迎着拂过唇缘的暖意,距离愈近。 将要含住为酒水浸润的下唇,门外忽有校尉来报:牟指挥使急召。 “千户,牟指挥使已在二堂。” 校尉立在门外,见室内漆黑,许久没有声音传出,还以为顾卿不在室内。 正要提步再寻,房门忽然打开。 一身冰雪气的顾千户立在门内,红衣乌眸,唇色如血,映着月光,艳丽得近乎妖异。 校尉激灵灵打个冷颤,好悬没有倒退几步,举刀自卫。 千户大人满身煞气,嘴角带笑,似要杀人。 校尉寒毛倒竖,牙齿咯咯打颤,恨不能脚底生风,立即转身逃命。 “指挥使急召?” “回千户,正是。” “哦。” 顾卿离开厢房,反手带上房门,冷冷扫过校尉一眼,抬腿走人。 足足过了五秒,校尉才敢移动双脚。 看着紧闭的房门,完全不明白,他究竟哪里惹到了千户大人。 为保住性命,是不是该想法调去南镇抚司? 虽不如北镇抚司自在,好歹不用三头两头受惊吓,担忧项上人头。 夜色降临,明月高悬。 寂静的厢房内,杨瓒忽然睁开双眼。 第132节 呆呆的望着帐顶,不自觉舔了舔嘴唇。 酒壮怂人胆。 多好的机会,只要手臂一勾…… “失策!” 早知道,应该再多喝几杯,壮壮胆子,说不得事情就成了。 翻来覆去几次,终于坐起身,摸黑走到桌旁,擦亮火石。 烛光照亮,杨瓒执起茶壶,不顾茶水冰凉,对着壶嘴灌下一大口。喝得太急,水流沿着下颌流淌,滑入领口,留下几抹深色水痕。 半壶茶尽,杨瓒总算有几分清醒。 要事在前,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想要和美人这样那样,以后有的是机会。 刚刚听到,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来了,人就在二堂? 正好。 省得多费周折,再请顾千户前往北镇抚司。 揉揉额角,整理过衣袍,杨瓒想了想,仍将顾卿的斗篷披上,推开房门,循着记忆,行过回廊。 乾清宫 张永和谷大用小心抱进两个包袱,朱厚照满脸兴奋,搓手问道:“找来了?” “回陛下,奴婢幸不辱命。” “好!” 解开包袱,抖开两件儒衫,朱厚照双眼发亮。 有了这个,上元节必能出宫! “上元节当日,朕要出宫。”将张永和谷大用唤到近前,朱厚照低声道,“张伴伴从显武营调护卫,谷伴伴随驾。” 出宫? 张永和谷大用惊吓不小,差点坐到地上。 陛下让他们寻来儒生衣袍,不为好玩,是为出宫? “朕要去灯市。早听说灯市热闹,朕与万民同乐,自不能错过!” 听闻此言,张永和谷大用如五雷轰顶,登时泪流满面。 杨侍读的金尺,不远矣。 第八十章 上元节二 朱厚照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谷大用和张永只能眼睁睁看着,急得嘴上起泡,全无办法。 想请杨瓒救急,却遇上元节休沐,天子不上朝,连弘文馆都停了,压根见不到人。 出宫? 没有天子口谕,哪个中官宫人敢随便走出奉天门,绝对是嫌命太长。 “多调些营兵,再和司礼监透个信。” 搬不来救兵,只能从他处想办法。 “近些时候,王提督受了寒气,起不得榻,正用汤药。遣人告知戴掌印,调来东厂的番子,好歹多一重保障。” “只能这么办。” 两人商量时,没有避开丘聚高凤翔等人,只将韦敏排斥在外。 十二监中官,安排到各殿侍奉,各有各的圈子。 张永等都是文华殿老人,几乎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战战兢兢,熬过上千个日夜,才有今天。 韦敏算哪颗葱? 实打实的半路出家,刚调入乾清宫,就在天子跟前伺候,自然让张永等人看不顺眼。 如此一来,双方自难亲近。 加上韦公公胸怀抱负,力争上游,前几日还抢了丘聚的差事,和杨侍读搭上话,理所当然,引来更大不满。 “先来后到,总要有个章程。咱们这样的,才在天子跟前露几回脸?一个内官监来的,敢抢在前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外廷同内廷不睦,互相看不顺眼。各自内部同样不是铁板一块。 面对外力,尚能团结,一旦外力消失,顷刻土崩瓦解。 天子身边的位置有限,有人占住,必有人要期望落空。 张永和谷大用先后被调入司礼监,任显武营和神机营监枪官。现下只是少监,日后必能再升。 只要占住天子身边的位置,不被他人取代,等到王岳戴义出宫荣养,坐上提督掌印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先时有刘瑾,两人总有几分提心。 现下,刘公公接连敲打收拾,形不成多大威胁。两人得天子宠幸,又同杨侍读交好,脚下的路必定越走越宽。 丘聚高凤翔等人则不然。 不比刘瑾舌灿莲花,也不如张永善察言观色,更不及谷大用一身力气,除了不长胡子,和军汉没多少区别。 想得天子看重,实在有些困难。 想另辟蹊径,寻些机巧的物件给天子解闷,或想些新奇的玩法引天子开心,都要再三思量。 事成便罢,事情不成,又引得天子荒废朝政,刘公公就是他们的下场。 日思夜想,想破脑袋,始终无法开窍。 百般无奈,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对天子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打个饱嗝都要问上五六遍,以示忠心。 问得多了,还被天子嫌弃。 “啰嗦!” 瞧瞧,想得天子一个笑脸,究竟有多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 韦敏横空出世,调入乾清宫,被天子授予武职。 丘聚高凤翔等人顿感威胁。无法赶走韦敏,唯有向谷大用张永低头。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当前“地位”,不能被后来者挤下去! 同是出身文华殿,虽不能称兄道弟,到底有几分香火情。几人凑到一处,连番合计,不能撵走,干脆孤立! “冷着他,少让他往陛下跟前凑。” 此计一出,韦敏彻底沦为乾清宫中的隐形人。 除小黄门和束铃,稍有地位的宦官,压根不同他说话。迎面遇上也是鼻孔朝天,连眼神都欠奉。 被人无视的滋味并不好受。 韦敏咬牙扛住,坚决不示弱。寻到机会,还同杨瓒说上了话。 自听过杨瓒讲学,他便立下宏愿,如果天子能遣船队出海,他必要随船。 在神机营中任监枪官很了不得? 只要识得火铳,谁都能做。 他的目标,是太宗和宣宗年间,先下东洋、再下西洋的三保太监! 率庞大船队远航番邦,宣扬国威。以宦官之身,名流史册,为后世称颂。 仅是想想,韦敏就很激动。 相比之下,被他人孤立又算得上什么? 天子果决刚毅,有太宗皇帝遗风。杨侍读乃不世出的贤臣,必能辅佐天子,中兴大明盛世! 韦敏坚信,只要耐心等待,必有得偿夙愿的一日。 在那之前,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必须顶住! 韦敏目标远大,十分想得开。遇张永谷大用等人气不顺,更会自动避开。坚决不给对方机会,寻错将他赶走。 故而,上元节,天子欲偷溜出宫一事,他是半点不知。临到当日,听到十二监赐宴,不必当值,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听天子赐宴群臣,没听说过赐宴宦官。 纵是佳节,赏赐金银也就罢了。 赐宴宫中,不怕言官讽谏? “天子恩德,赐宴十二监。韦公公自行即可,这里有咱家伺候。” 丘聚笑得和气,全无半点心虚。 越是这样,越让韦敏疑心。 平日里遇到,都是鼻孔朝天,冷着一张面孔,今时今日,却是这般和善? 背后一定有问题! 韦敏袖着手,同样面上带笑,暗地里打量丘聚。 怎料对方做好充足准备,压根看不出什么。更连声催促,不给他深思的余地。 “韦公公还需快些,掌印陪宴,去晚怕不合适。” “丘公公不去御用监?” “咱家奉皇命,留在乾清宫伺候。”丘聚笑道,很有几分得意。 第133节 “咱家知道了,多谢丘公公。” 明知有问题,却没法多问。 韦敏行礼,叩谢天子恩德,带着两个小黄门,三四个束铃手巾返回内官监。 沿途遇上几波人,均在仁寿宫和清宁宫伺候。 知晓两宫下达同样懿旨,韦敏停住脚步,回望乾清宫方向,莫非真是他想多了? 调走大部分宫人中官,朱厚照换上儒衫,在外面罩上一件宽大的龙袍,起驾前往奉天门。 为偷溜出宫,往灯市一游,朱厚照可谓煞费苦心。 先说动两宫,赐宴十二监及女官各司。后下旨免上元节朝拜,令百官家中宴饮,无需入宫进贺。 “上元节当日,赐宴鸿胪寺。” 不是身边人提醒,朱厚照压根忘记,鸿胪寺里还住着朝鲜和安南使臣。 “三天两头来人,烦是不烦!” 写完圣旨,加盖宝印时,想到设宴靡费,朱厚照很是不满。 番邦进献方物,遵礼节朝贡,他自是乐意接见。 以朝鲜李氏为代表,三天两头来一趟,大事没有,小事一箩筐,当真是烦人。甚者,住下就不走,厚着脸皮在鸿胪寺混吃混喝。 临走之前,更要厚皮老脸请赏。 朱厚照对自己人大方,对外人却不一样。又有杨瓒敲边鼓,对这些番邦使臣更是看不上。 送来三瓜两枣,大米都能按粒数,请赏却是半点不客气,金银绸缎、珍珠美玉,什么值钱要什么。 明摆着占便宜,当朕是傻子? 相比之下,朵颜三卫偶尔起刺,到底实在。不赏绫罗绸缎,也没有涎脸涎皮讨要。 没有金银宝钞也没关系,能赏几口铁锅,回到部落也能交代。 此非杜撰。 弘治十八年,泰宁卫使者进京,上书请赏,白纸黑字,铁锅赫然列在第一位。 安排好内外群臣,顺便圈住番邦使臣,按照计划,朱厚照摆驾奉天门。 天子起驾,作为仪仗队,锦衣卫自要跟随。 牟斌亲自登上城头,南北镇抚司同知佥事,千户百户,皆锦衣鸾带,戴乌纱帽,佩绣春刀,分立御道两旁。 御驾过时,校尉挺直腰背,纹丝不动。 朔风卷过,衣摆翻飞,袍角袖口的云纹似鲜活流动。 申时末,城头点燃火把。 钟鼓齐鸣,奉天门大开。 京城百姓,外来商人群集城门下,仰望城头上的云伞云盖。 在朱厚照出现一刻,众人俯地跪拜,如潮水一般,山呼万岁声不绝,俄而融入钟磬之声,震耳欲聋。 京城之内,万千灯火点亮。 东安门外,各色彩灯斑斓闪烁,组成蜿蜒长龙,似欲腾空而起,翱翔天际。 “陛下万岁!” “万万岁!“ 高呼声不绝。 站在城头,朱厚照脊背挺直,立如苍松。 双眼湛亮,下颌绷紧。脸颊浮现红晕,激动万分之下,竟然忘记礼部进上的祝词,上前一步,扬起右手。 欢呼声更大。 牟斌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天子高举双臂,兴奋得用力挥舞。 足够亲民,威严全无。 少年天子激动不已,为让百姓看得清楚些,甚至想要跳上两步。 张永和谷大用眼疾手快,双双扑上,拼命拉住龙袍一角。 不说祝词,不算什么。双臂挥舞,也说得过去。 崩豆似的跳高,坚决不行! 从圣祖高皇帝开国,从太宗皇帝迁都神京,历代先帝,哪怕最荒唐那位,也没这么干过。 有失体统不算,万一脚下没站稳,磕碰到哪里,城头这些人都要掉脑袋。 “陛下,陛下小心!” 张永小声叫着,希望朱厚照能冷静点。 可惜山呼声过于庞大,张公公扯开嗓子,也如蚊讷一般,朱厚照压根听不见。 百般无奈,张永谷大用只能对视苦笑,牢牢拽住龙袍一角,打死也不放手。 好在腰带系得紧。 不然的话,这么大力气,龙袍必定会被拽掉。 “陛下万岁!” 城楼下,几名壮汉混在人群中,随百姓一起高呼,目光却频频闪动,紧盯在不远处的几名番人身上。 “大哥,动不动手?” “盯准了?” “盯准了。” “好。等人群散开,趁乱挤过去。” “大哥,东西八成在那个白衣番人身上,不如……” “三个都带走。”为首的汉子低声道,“记住,绝不能在城内杀人。找到东西,将人敲昏带出城外。他们身上有路引,路上能顺当些。” “大哥放心。” 汉子点头,又道:“今明两日京城皆不宵禁,城门不关,何必这般费事。只要取来东西路引,直接到城外埋了,岂不干净。” “老五闭口!” 无需为首的汉子斥责,一名脸上横贯三条刀疤的汉子道:“东西抢来,你会看?” “三哥可是秀才。” “秀才?秀才也读不懂番人的字。”汉子道,“敢自作主张坏事,误了大家发财,不用大哥下令,我先卸掉你两条胳膊!” “晓得了。” 虽不情愿,老五也只能咬牙点头。 几人不再多言,在人群中散开,从三个方向盯准番商。 彼时,城头钟鼓声渐停。 朱厚照停止挥手,兴奋感微减,终于想起礼部敬上的贺言。 “谷伴伴,念。” “奴婢遵命。” 天子不蹦了,张永和谷大用长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无论如何,头总算保住了。 张永俯身,为天子整理衣摆,谷大用展开圣旨,高声念道:“天子敕:上元佳节……” 城门前,人声寂静,百姓皆躬身在地。 正向番人挤去的壮汉动作稍慢,立在众人之间,极是显眼。 事先安排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役,如跟在螳螂身后的黄雀,找准目标,彼此打了手势。 敕令宣读完毕,人群再次山呼万岁,久久不愿散去。 在人群后方,儒衫方巾的杨瓒谢丕等人,由家丁护卫,静观其变。 “杨贤弟,天子真会出宫?” “谢兄智计在握,何需询问小弟?” 谢丕眸光一闪,杨瓒动作更快,在谢状元动手前,先侧身让开两步,躲到顾榜眼身后。 吃一堑长一智,再吃亏,当真是脑袋被门夹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我……” 谢丕被气得咬牙,当初为何看走了眼? 什么沉稳厚道,全都是x! 一气之下,谢状元爆了粗口。 幸亏谢阁老不在当场,否则定会气得吐血。 吐完之后,手持家法,逮住谢状元,必须腿打折。 能官至内阁,即便不如李东阳身手了得,也不比刘健为人剽悍,总要有几分看家本领。愤怒之下,下手难免会重些。身为源头,杨瓒八成也逃不过,必要挨上几下。 伤上加伤,日子怎能好过。 谢阁老不在,当真是万幸啊。 杨瓒四十五度角望天,发出一声感叹。 一切为了大明,谢阁老还当节哀。 城头上,朱厚照斥压抑住满心激动,按照预定计划,离开城楼,登上御辇。 第134节 张永谷大用紧随在旁,牟指挥使本想跟随,被天子挥退,只能遵旨,另遣人护送。 “恭送陛下!” 天子起驾,众人皆躬身行礼。 朱厚照握紧拳头,不停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千万不要紧张,稍有不对,就会在牟斌眼前露馅。 御辇走远,牟斌直起身,皱紧一双浓眉,没想到,真被杨侍读猜对了。 “顾卿。” “属下在。” “东安门那里,都安排好了?” “回指挥,皆按计划行事。” “多遣十人跟着天子。”牟斌顿了顿,道,“非必要,无需让天子发现。” “遵命!” “显武营,”提起内卫,牟斌有些不以为然,“都遣人看住,免得帮不上忙,还要碍手碍脚。” “是!” 顾卿领命,离开奉天门。 今夜不宵禁,宫城皇城,俱是灯火通明。 街头巷陌,花天锦地,车马如龙。 男来女往,熙熙攘攘,摩肩如云。 靠近东安门,灯火辉煌,热闹更甚。 摊位一个接着一个,彩灯一盏连着一盏。 从街头望去,灿如繁星,五彩斑斓。交相辉映,更显光华夺目。 每盏彩灯前,都有两三少女驻足,莺声燕语,妆点鼎沸声嚣,钗环彩裙,尽显红飞翠舞。 南北各地的商人,说着官话方言,各举彩灯,吸引人群在摊位前停留。 制灯的工匠耗费心思,翻新各种花样。 绘在灯上的人物像,个个栩栩如生。 美人峨眉娇颜,武将怒目虬髯。老者慈眉善目,孩童粉妆玉润。 走马灯转动,一帧帧典故在眼前流动。或文人作揖,或武将策马,大有意趣。 杨瓒行走在摊位间,看到一盏四面绘着美人的彩灯,灯匠别出心裁,美人相类,膝边繁花各不同。随轮轴转动,仿佛花开花谢,历尽春景夏荣。 “杨贤弟。” 正看得入神,肩头忽被人拍了一下。 “看那边。” 顺谢丕所指看去,杨瓒禁不住抽动嘴角。 还真被这小屁孩跑出来了! 同行几人互相看了看,神情都有些复杂。 “事已至此,我等当依计划行事。” 杨瓒压低声音,谢丕和顾晣臣微微点头,王忠和严嵩更不会反对。 天子想出宫,十成十拦不住。 为保万无一失,暗中有锦衣卫东厂,明里则安排长安伯府和学士府的家人。 杨瓒和谢丕几人,负责同天子“偶遇”。 遇上后,必要步步跟紧,绝不能让朱厚照溜掉。 天子想玩,就让他玩。 怎么玩,到哪里玩,必须仔细思量,制定最佳路线,确保不出丁点差错。 见到杨瓒,朱厚照半点没有偷溜出宫,被人撞见的尴尬。反举起一盏钟馗捉鬼彩灯,高兴道:“杨侍读,真是巧!你瞧这个,比宫灯更要精巧。” 杨瓒:“……” 这是被抓包该有的反应吗? 谢丕顾晣臣同样被闪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 正无语时,人群中突起一阵骚乱。 数个摊位接连掀翻,三名番商高呼着,奋力冲开人群,跑向巡视的顺天府衙役。 “求命!” 发音不准,引起的骚却是不小。 为免人群出现混乱,潜藏在暗处的力士番役打几声呼哨,立刻动手,将追逐的两波人当场拿下。 “带走!” 顺天府衙役挥舞着铁尺,勉强挤过来,人已经抓住,混乱业已平息。 张永和谷大用的心提到嗓子眼,双腿都在打颤。万一冲撞到天子,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杨瓒几人也是冒出一头冷汗。 怕有事,偏偏有事! 朱厚照不以为意,觉得稀奇,不是杨瓒拦着,当真会冲过去看热闹。 番商和五名壮汉俱被押走,一名穿着绢布短衣,扮作灯匠的校尉走来,手里攥着一支两指宽的竹筒。 “此乃番商携带,经查验,内中只有一张羊皮纸。” 羊皮纸? 朱厚照很是好奇,杨瓒也是一样。 那几个壮汉,曾在客栈闹事,被杨瓒等亲眼目睹。其后遣人跟随,没想到,真发现了问题。 他们的目的,竟是这三个番商。 准确点说,是番商携带的羊皮纸。 “此处不方便说话,福来楼距离不远,可暂作歇脚,还请陛下移驾。” 急于知道羊皮纸上内容,朱厚照没有反对,同杨瓒等离开人群。 待到楼中,掌柜送上热茶,校尉立刻关上房门,打开竹筒。 羊皮纸被硝得很薄,看样子,着实有些年头。 摊开在桌上,竟占据半个桌面。 看着奇怪的字体和清晰的线条,谢丕顾晣臣尚无反应,杨瓒立时瞳孔紧缩,这竟是一张海图! 第八十一章 上元节三 “这是海图?” 杨瓒能认出海图,朱厚照亦然。 见识过永乐朝时期的郑和海图,再看眼前这张,难免觉得粗陋,有几分不习惯。 大概是质地原因,图上线条极其粗糙。 海中岛屿多以图形代替,或是方圆,或是三角,大小不同,虽标注有番邦文字,仍有些模糊,无法一眼认出。 临海的大明州县倒是极容易辨认。 查验墨迹深浅,能够确定,多处都是新添加,远比海岛绘制得精细。 朱厚照站起身,指着图上靠左的位置,问道:“杨先生,这绘的可是宁波府?” “回陛下,正是” “朕记得,这几处应是卫所?” “臣不敢完全断定,有八成把握,此处应为昌国卫。” “好大的胆子!” 朱厚照当即震怒,猛的一拍桌案。 木质的方桌,发出吱嘎声响,桌腿摇动,显见用了多大力气。 “此图是番人绘制?” 杨瓒无法回答,看向立在门旁的锦衣卫。 “你说!” “回陛下,此图确从番人身上搜得,是否由其所绘,暂无从得知。” “人现在哪里?” “回陛下,已押往诏狱。” “起驾!” 朱厚照咬牙道:“去诏狱,朕要亲审!” 闻言,张永谷大用大惊失色,想劝阻,又不贸然开口,唯恐劝不住天子,反引来更大怒气,闹得不可开交。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看向杨瓒,满脸焦急。 杨侍读,快想想办法,总不能让天子真跑去诏狱! 天子偷溜出宫,事先做好准备,好歹遮掩过去。 起驾前往诏狱,亲自审讯疑犯,实在有失体统。走漏风声,朝中追究起来,他们这些伺候的,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第135节 杨瓒没有反应,仍在仔细观摩海图,似要将图纸盯出两个洞来。 张永和谷大用急得嘴里冒火,变貌失色。 杨侍读,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两人的求救信号,杨瓒半点没有接收到。专注看着图上标注的海岛,回忆郑和海图,发现有几处明显对不上。 是郑和海图疏漏,还是这张海图有错误? 可惜上辈子没多看看地图,想做一番对照,都无从忆起。 杨瓒陷入沉思,谢丕顾晣臣同时起身,拱手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严嵩站在一侧,始终保持沉默。 以他的品级,有资格上朝,却是站在队末,距离天子十万八千里。说句不好听的,换下官袍,天子知道他是谁? 贸然开口,未必能帮上忙,反引来天子厌恶,得不偿失。何况,有杨瓒谢丕在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出面。 王忠性格耿直,明知无用,仍要上前。 刚迈出一步,即被严嵩暗中拽住。 “王给谏,非是你我出言的场合,静观便是。” 严嵩实是出于好心,压低声音,示意王忠向右看。 “杨侍读在此,必能劝说陛下。” 王忠皱眉,表情微变,眼中闪一抹复杂。 严嵩看得真切,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心下稍惊,下意识松开手。王忠却没有再向前,而是收回脚,后退半步。 “多谢严兄提醒,是在下过于急切。” “王给谏客气。” 王忠言辞恳切,严嵩怀疑自己眼花。王给谏向来性格耿直,方才应是看错了吧? 两人声音极低,站在角落,并未引起他人注意。 另一面,谢丕顾晣臣好说歹说,唇焦舌干,被劝之人却瞋目切齿,因海图内容不胜其怒。 “好大的胆子,朕必要亲自问个明白!” 明朝船队七下西洋,绘制海图不下百余张。有的图上,连番邦人口都有标注。以此类比,朱厚照原不该如此愤怒。 问题在于,这张海图不只绘出宁波府沿海州府,部分近海卫所、备御千户所亦有标注。 不认识字,不代表看不出标记点的位置 自杨瓒在弘文馆开讲,永乐朝的海图就挂上乾清宫的宫墙。不是要召见内阁六部,东暖阁内也会挂上几张。 私下绘制明朝地貌,本就十分可疑。标明沿海防卫,到底有什么企图? 为行路方便,经商需要? 骗傻子去吧。 在朱厚照看来,大明船队绘制海图,天经地义。外番之人勘察自家地貌,绝对不行! 他就任性了,怎么着吧! “陛下,还请三思!” 谢丕和顾晣臣做歉做好,说得喉咙冒烟,依旧无用。 眼看朱厚照迈步向外走,杨瓒终于不再沉默。 “陛下。” 比起他人的紧张,杨侍读很是淡定。 “还请听臣一言。” 旁人说话,朱厚照可以不听。换成杨瓒,脚步立刻停住。 “杨先生有何话?” 杨瓒拱手,道:“陛下今日出宫,是为彰显仁德,与万民同乐。” 朱厚照歪歪脑袋,斟酌两秒,点头。 “朕是有此意。” 谢丕等愕然瞠目,完全没料到,杨瓒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这句。 不理旁人反应,杨瓒笑道:“既如此,陛下当继续才是。” “继续?” 朱厚照微愣,继续逛灯市? 杨瓒轻笑,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折起海图,纳入袖中。 “陛下,灯市仅有几日,明日将要罢灯。”见朱厚照转动眼珠,似是心动,杨瓒再接再厉,“不趁今日赏灯,想要再看,可要足足等上一年。” 谢丕双眼瞪得更大,顾晣臣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这是在劝说天子?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而且,天子不可能答应的……吧? 按照常理,谢状元和顾榜眼的思路没错。 只可惜,朱厚照的性格行事,没法依常理推测。 房内寂静片刻,朱厚照右手握拳,拍在左手掌心,道:“幸亏杨先生提醒,朕怎么没想到!” 人关在诏狱,没长翅膀,绝对跑不掉。无需急在一时。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偷溜出宫,就为见识灯市热闹。错过今日,想再偷溜,百分百不可能。 等上一年? 朱厚照没那份耐心。 “陛下,臣闻灯市之内,许多摊位都设有灯谜,猜中有物相赠。” “果真?”朱厚照的注意力完全转移。 “果真。”杨瓒道,“或是彩灯,或是机巧物件,不一而足。臣不善猜灯谜,未知陛下可有兴趣?” “有!”朱厚照连连点头,“朕最喜猜谜!” “既如此,可请陛下移驾?” “好!” 杨瓒说得轻松,朱厚照答应得痛快。 谢丕等人都是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样的发展? 就这么简单? 杨瓒挑眉,就是这么简单。 朱厚照兴致勃勃,当先就要推开房门。 张永谷大用回神,忙上前两步,一边擦汗,一边为天子引路。同时不忘对杨瓒点头,以示感激。 关键时刻,到底要杨侍读出马。 杨侍读威武! 朱厚照先行,杨瓒落后半步,回身问道:“几位兄台,不随小弟一同?” 谢丕顾晣臣看着杨瓒,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 王忠严嵩表情复杂,更难以形容。 “谢兄?顾兄?” 杨瓒看向谢丕,面带疑惑。 “我等自要与贤弟同行。”谢丕回道。 “甚好。” 杨瓒颔首,迈出房门。 谢丕单手负在身后,表情渐渐变得认真。 父亲早有言,此子不凡,当与之交好。如今看来,堂上智慧非他所能及。虽已立身官场,晋身仕途,观人行事,着实还要认真学。 “顾兄,”谢丕侧首,问道,“你我可与杨贤弟同行?” 话中颇含深意,绝非只问当下。 “这是自然。”顾晣臣浅笑,一派洒拓。 “顾兄干脆,谢某佩服。” “岂敢。” 两人对视,视线交换,眼中均有深意。随即先后走出房门,紧随天子而去。 王忠和严嵩站在原地,齐齐苦笑。 没人招呼,只能自己跟上。 在灯市同天子“偶遇”,杨瓒三人足以应对,根本无需他二人帮忙。将他们带上,已是天大人情。抓不抓得住机会,全看自己。 “杨贤弟提携之情,严某必当铭记在胸。” 严嵩翻出感叹,王忠侧首,眼底复杂褪去,神情终变得释然。 步下二楼,掌柜正要送上茶点。 “几位老爷这就要走?” “明日罢灯,想再观灯,就要等到明年。”杨瓒解释道,“我等均不愿错过,掌柜好意只能心领。” 第136节 “杨老爷客气!“ 掌柜笑得眯起双眼。 杨瓒屡次前来,已为福来楼赚足脸面。 做人要知足,贪心太过,一蛇吞象,十成不会得偿所愿,怕还会乐极生悲。 “恭送诸位老爷!” 先时,客栈众人虽也去门前跪拜,却压根不知道天子长什么样。 几丈高的城楼,又没有望远镜,只能看到一个明黄色的人影。再想细看,早被挤到人群后边。 掌柜不认识朱厚照,见杨瓒几人的态度,也知其身份不凡。 行礼时,腰弯得更深,还让伙计将点心包上。 “这是厨下新蒸的糕饼,裹了蜂糖,还请几位老爷莫要嫌弃。” “多谢。” 杨瓒接过纸包,早有跟随的家人取出荷包,倒出银角。入手的分量,够买下五六十张糕饼。 “不用绞了,老爷高兴,请掌柜用个水酒。” “谢杨老爷!” 开门做生意,自然是钱越多越好。 见杨瓒给钱,朱厚照看向张永,道:“张伴……” “咳!” 杨瓒咳嗽一声,朱厚照立即改口,“张伯,给钱!” 张伯? 张永好悬没坐到地上。 当真是要人命了! 苍白着脸,取出两颗银豆,朱厚照犹不满意。还是杨瓒劝说,才勉强点头。 “掌柜可要收好。” 离开之前,杨瓒忽然转头,提点一句。 掌柜攥着两颗银豆,犹自不解。片刻后,忽然福至心灵,急切举到眼前。银豆打磨成蚕豆状,很是精美,一侧刻着米粒大的四个字。 仔细辨认,看清刻的是什么,掌柜立时僵在原地,脸色涨红,似热血冲头一般。 “东家?” 见情形不对,伙计立刻上前,想看看银豆上到底有什么,让掌柜成了这个样子。 “没事!” 不等伙计靠近,掌柜立刻攥紧银豆。 “没见有客?快去招呼!” 留下这句话,也不管伙计的反应,掌柜飞快转身,迅速跑回后厢。 伙计嗤了一声,布巾搭在肩上,“稀罕!” “店小二!” “哎,来了!” 灯市中,人比先时更多。 因混乱掀翻的摊位均已撤下,灯匠商人重新立起木杆,拉起长绳。 熄灭的彩灯不能再用,外罩没有损坏,也是不吉利。 好在都有备用,重新挂起来,不比先前逊色。借着众人的好奇心,也能招揽不少生意。 灯市中,不乏小食摊和挤在路旁的小贩。 朱厚照捧着糕饼,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吃完两个,仍觉不足。 “杨先生,还有吗?” “没了。” 宫外的东西,自然不能随便吃。 朱厚照下口之前,在场几人分食三个,张永和谷大用更是小心在饼上撕开一角,才敢让天子下口。 念及众人要逛灯市,多了累赘,伙计只包起五个糕饼。个头不大,分出三个,自然不够朱厚照吃饱。 “陛……老爷,前方有番商的摊位,可要看看?” “又是番商?” 朱厚照皱眉。 “此番商非彼番商。”杨瓒笑道,“摊位上的灯多由琉璃制成,绘画图案也有区别。老爷可有兴趣?” “有!” 朱厚照好奇心旺盛,顺着杨瓒所指的方向,大步流星就要往前挤。 天子性急,着实苦了开路的家人和锦衣卫。 不能让人挤到天子,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推搡百姓,只能硬着头皮,以自身为盾,分海一般,为天子开路。 杨瓒向随行的校尉点点头,将袖中海图递出。 “烦请告知顾千户,此图之上恐有玄机。押入诏狱的几名番商,务必详加询问。” “是!” 校尉领命,钻入人群,顷刻不见踪影。 “杨贤弟可是发现不对?”谢丕留意,不免问了一句。 “大概。”杨瓒没有一口咬死。 郑和海图藏在深宫,不能作为证据。要知晓海图上的问题,只能仰赖锦衣卫。 几名番商来历不明,身藏这样的海图,着实有些可疑。没有他提醒,也会引起锦衣卫警觉,必将到刑房走上一遭。 抢劫番商的壮汉,就算不是海盗,也相去不远。落到锦衣卫手里,铜筋铁骨,照样能敲个粉碎。别说出身籍贯,怕是连亲爹穿什么内衫,都会问得一清二楚。 “杨先生,快来!” 立在番商的摊位前,提着一盏造型稍显奇怪的彩灯,朱厚照兴奋招手。 杨瓒收起思绪,借家丁排开的窄路,快步向前。 尽全力稳住这位,只期望顾千户能抓紧时间,快些问出个子丑寅卯。 一旦天子驾临诏狱,意图亲审疑犯,消息传到朝中,必生出不小的波澜。万一吵起来,耽搁事情不说,更会纠缠得没完没了。 若牵扯出海图,有直觉敏锐者,发现天子对出海感兴趣,问题会更大。 届时,为天子讲解海外方物的杨瓒,定当处于风口浪尖,不死也会脱层皮。 鉴于群臣对海禁的观点,杨瓒实在不敢冒险。 他想做些事,都要细细谋划,暗中进行。 没做好准备之前,泄露出消息,横生出枝节,借番商寻粮种之事都会生出波折。 杞人忧天? 以都察院和六科的战斗力,将两件事扯到一起,一棍子砸死,不过是小菜一碟。 诏狱 三名番商,五名壮汉,分别押入两间囚室,逐个提审。 起初,狱卒没有用刑,而是好声好气,甚至笑呵呵的开口询问:诸位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祖籍哪里。 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儿女,平时都做什么营生。此番来京,所为何事,暗地里有何图谋。 仔细道来,不许有半点隐瞒,大家便宜。 “小人乃黑衣大食后裔,世代以贸易为生。前朝时,因国家被灭,君主惨死,祖先流亡至此。” “小人现居宁波府,有户籍路引凭证。” “此次进京只为生意,绝无其他图谋!” 番商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声嘶力竭喊冤。 一边哭,一边竹筒倒豆子,问什么答什么,不敢隐瞒半句。 他们被人抢,该是苦主吧? 为什么不审讯疑犯,先审他们? 当真是不明白。 “千户,您看?” “先带下去。” 顾卿坐在椅上,翻过几人的口供,神情始终没有半点变化。 烛火微微摇动,刑房外突起一阵脚步声。 一身绢布短袍的校尉走入,无视脚软被拖出去的番商,抱拳行礼之后,取出海图,将杨瓒所言详细道出。 “杨侍读令属下报知千户,此图大有玄机,番商来历甚是可疑。” “余下几人,杨侍读可说了什么?” “并未。” 顾卿展开海图,沉吟片刻,问道:“此图还有何人看过?” “陛下身边的两个伴当,兵部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户科给事中王忠,兵科给事中严嵩。” “仅这几人?” 第137节 “是。” “陛下现在何处?” 校尉的表情有瞬间扭曲。 “回千户,正在灯市。” 顾卿有片刻默然。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遵命!” 校尉退下,顾卿借着烛光,仔细扫过图上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看了半晌,顾千户抬起头,合上图纸。 “来人,去南镇抚司,请赵佥事前来。” “是!” 锦衣卫霸气侧漏,无孔不入,令宵小闻风丧胆。 顾千户出身勋贵,能文能武。 比文采,不下今科三鼎;论身手,更可傲视右班武将。为办事需要,番邦文字亦有涉猎。可海图摆在面前,他却硬是看不懂。 杨瓒以为,将海图交给顾卿,自可万事大吉。压根没想过,顾千户会有这样的短板。 问题出现,顾卿无法解决,只能往南镇抚司请人。 明朝文武爱好丰富,作为稽查百官的天子亲军,锦衣卫更不落人后。 顾千户看不懂海图,诏狱和北镇抚司也无此能人。没关系,到南镇抚司找。 北镇抚司稽查办案,审讯犯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四处奔忙。 南镇抚司负责锦衣卫内部事务,少有出京办事的机会。闲下来的时间,自然可以发展各种兴趣爱好。 顾卿去请的赵佥事,即是此类能人。 其祖上曾是郑和船队一员,曾参与围剿海盗,随郑和献俘。家学渊源,能通多种语言,鸿胪寺的译字生和通译都要甘拜下风。 区区海图,自然不在话下。 校尉领命,赶往南镇抚司。 番商暂且押在囚室,待人来后再审。 五名疑似海匪的壮汉,先后被狱卒提出囚室,送进刑房。 被押进刑房时,老五鼓着双眼,咬牙硬是不跪,狱卒几乎要按不住他。 顾卿抬起右手,两名力士当即上前,一左一右,卸了他的胳膊。靴底踹在膝窝,用了狠劲,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老五扑倒在地,仅以肩膀支撑,根本爬不起来。 “押着,下一个。” 出乎老五的预料,顾卿无意问他,只让力士将他按在一旁,继续审讯他人。 几个壮汉先后被带来,卸胳膊踢腿,半句不问。 自始至终,顾卿坐在椅上,观察五人表现。两刻后,才走到一人身前,取出海图,缓缓展开。 果然,海图展开的一刻,该人神情骤变。 “动手吧。” “遵命!” 绳索吊起,五名壮汉皆知,今日怕会撂在这里。 原本都下定决心,无论问什么,坚决不开口,打死也不说。 没料想,顾卿压根不问,先卸胳膊后踹腿,人齐了,直接吊起来抽鞭子,坚决不给几人顽强不屈的机会。 常年在海上跑,风吹日晒,皮糙肉厚,抽几鞭子,不过挠挠痒。 可壮汉们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位锦衣卫千户,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问都不问,算什么审讯? 啪! 鞭子挥落,壮汉们满头雾水。 啪! 鞭子再落,壮汉们雾水满头。 糊里糊涂,傻头傻脑的瞪着顾卿,好似抽下的不是鞭子,根本不觉得疼。 校尉力士举着鞭子,很是无语。 抽了十几年鞭子,这样的还是头回见。 装傻还是真傻?还是脑袋里缺根弦,真这么抗打? 第八十二章 收获 十鞭过后,校尉力士后退半步,顾卿冷声道:“说吧。” 五名壮汉抬起头,仍是浑浑噩噩,昏头搭脑。 说吧? 说什么? 至少多问一句,让他们知道怎么起头。 什么都不问,就让他们说,怎么说?说对了尚罢,说错了,岂不是又要挨鞭子? 活了三十多年,在海上饱经风雨,多次面对生死,眉头都不眨一下。官军海盗都曾经见过,大场合小场合都曾闯过,从没生出半点惧意。 眼前的锦衣卫千户,却让五人大开眼界,都觉头皮发麻。 严肃,话不多问,上来就打。有没有证据口供,仿佛全不在乎。 这样的行事风格,实是平生首次遇到。不是有兄弟出身行伍,和锦衣卫打过交道,五人怕会认为,锦衣卫就是此等作风。 换成他人,还能当稀奇事说笑。眼下,被吊在刑房里的是自己,受刑的也是自己,感觉就不是那么美妙。 抽鞭子时不觉得,停下片刻,火辣辣的痛感蔓延脊背,伤处仿佛被蜂尾蜇过,疼得人想咬断舌头。 五人咬牙,脸色发白,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锦衣卫的鞭子,不会抹了盐水毒药吧?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疼,比带了藤刺的鞭子还要人命。 “不说?” 顾卿挑眉,逐一扫过五人,在老大和老五脸上多停留数秒。 “的确是硬汉子。” 这是夸他们呢? 不知为何,壮汉们同时心中一凛,预感不妙。 “继续。” 简单两个字,鞭声再起。 校尉力士抡圆了膀子,用足十分力气,破空声不绝。 抽足十鞭,换人继续。 鞭子折断,换一条就是。 对五人来说,这感觉,当真非同一般的酸爽。 三十鞭过后,棉絮纷飞,绢布裁成的短袍成了碎布,杂乱垂挂在腰带上。三层衣袍,只有两条衣袖还算完整。 校尉力士掌控力道,下手很有技巧。 几十鞭抽完,五人背后一片青紫,肿起数道檩子,却是指甲大的皮都没破,半滴血没流。 这绝不是手下留情。 相反,如果五人执迷不悟,坚持打死不说,用不上一晚,两个时辰后,背部的伤就会恶化。不经医治,在囚室里熬上几天,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届时,半寸伤口没有,人早已归西。 壮汉们在海上行走,自以为见多识广。万万没料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会遇上下手这么狠的。 落到这群绣春刀手里,想要个痛快,十八年后再见,都是无比艰难。 想死? 可以。 该说的说完,自会送你上路。 继续顽固,必让你生不如死。 背部的鞭伤一阵疼似一阵,五人都开始眼冒金星,双腿发软。卸掉的胳膊疼得麻木,再撑半个时辰,十有八九会废掉。 剩一条胳膊,还能勉强同人搏命。 两条膀子都废了,今后还怎么在海上行船,怎么为一家老小讨生活? 壮汉们伤痛愈烈,心中焦急,不由自主,目光集中到首领身上。 兄弟几个,只有首领识得海图。几个番商的下落,也是首领遣人追查。此番进京,更是首领一力主张。 结拜兄弟七个,两个留在船上,管着一帮水匪弟兄,严防消息泄露,惹来麻烦。其他人跟着老大北上,抢夺海图。 出发时,都以为是件轻松活计,手到擒来。 哪承想,中途生变,海图没抢到,更阴沟里翻船,落到锦衣卫手里。 当真是霉运当头,倒了八辈子血霉。 一边挨抽,壮汉们一边埋怨。 第138节 如果不是被大哥说动,心中起了贪念,无视风险,企图捞一笔大的,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别说抢到海图,寻得宝藏,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两说。 不掉脑袋,被关在大牢里,数年不得自由,于他们而言,却是比死更加难受。 三轮鞭子抽完,校尉得顾卿示意,停下鞭子,解开绳索。 失去绳索支撑,壮汉们瘫倒在地,胳膊被结上,仍不敢用力,以致大头朝下,半天爬不起来。 “说。” 停在为首的壮汉前,顾卿抽刀出窍,声音愈发冰冷。 后者不动,还想坚持一下,雪亮锋利的刀尖已抵上眉心。 “不说?” 刀尖划过,一丝血线沿额间滑落,铁锈味涌入鼻端,冰冷的煞气如有实感。 壮汉头皮发麻,喉结上下滚动,恐惧自脊椎开始蔓延。 “还是不说?” 刀尖暂离,壮汉被两名力士提起。 顾卿收回长刀,漆黑的双眼,没有起伏的声调,却比疾言厉色更令人胆寒。金相玉质,少见的好相貌,落在壮汉眼中,实比鹰嘴鹞目更加骇人。 这时,刑房门打开,一名身穿豹补绯袍,年约四旬的武官走了进来。 眉疏目朗,鼻梁高挺。嘴唇微厚,嘴角微翘,仿佛天生带笑,观之可亲。不知内情者,绝不会想到,此人是被斥为天子鹰犬,心狠手辣的锦衣卫。 “赵佥事。”顾卿抱拳,“劳烦佥事过来,还请莫怪。” “顾千户。”赵榆还礼,扫过地上五人,笑道,“本官在南镇抚司闲着,终日无聊。来诏狱一趟,好歹有事做,反倒要感谢千户。” 赵榆说话时,顾卿未见如何,在场的校尉力士齐刷刷打了个冷颤。 北镇抚司忙碌,文武百官睡不好觉。 南镇抚司开张,北镇抚司上下一样发愁。 对北镇抚司而言,赵佥事闲着,南镇抚司上下没事干,实是天大好事。哪天南镇抚司的校尉力士齐出,才是麻烦不小。 两人寒暄时,五名壮汉总算得以喘息。 被校尉力士压制,动弹不得,好歹头颈可以转动,彼此交换眼神,都生出同样的念头。 要不然,说了吧? 海图和番商落在锦衣卫手里,连自己都进了诏狱,发财的念头早被掐灭。为保得性命,囫囵个出去,总得识时务。 “大人,我等……” 交换过眼神,下定决心,首领当即开口。 未等话收完,脸上便挨了一刀鞘。 “闭嘴!没见千户和佥事说话?” “千户没让你开口,安静点!” “敢胡乱叫,敲掉你满嘴牙!” 壮汉吐血。 不招供,吊起来抽鞭子。要招供了,反而不让开口。 这还有没有天理? 锦衣卫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校尉冷笑,身为人犯,和锦衣卫讲理? 果然脑袋里少根弦,傻缺。 寒暄之后,话归正题。 顾卿取出海图,铺在桌上。赵榆看过两眼,目光立时定住。嘴边笑纹消失,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此张海图,顾千户从何处得来?”赵榆一边看,一边问道,“其上标注,应为大食文字。” “内中详情,恕下官不便多言。”顾卿道,“佥事可识得此图?““自然。” 赵榆直起身,指着几处墨痕较深的标注,道:“如我没有看错,这里应是江浙。” “江浙?” “线条虽然粗陋,大体却没多少出入。”赵榆道,“此处为宁波府,相邻是台州府,再下是温州府。” “此乃观海卫,此处为定海后所,相对岛屿之上,设有定海中所及定海左所。” “昌国卫向下有石浦二所。太宗皇帝年间,三保太监出航,有马船在此处装卸货物。” “这里是桃渚所,海门卫。” “此为温州府,辖有金乡卫,盘石卫。” “再向下即是福建。且看这处,正是福宁州大金所。” 赵榆点着海图,每指出一处,顾卿的神情便严峻一分。 “此图标注极为详细,寻常卫所指挥未必有相类舆图。” 依赵榆来看,此图非同小可,新老卫所俱有标注,落在匪类手中,沿海百姓将遭逢大祸。 自圣祖高皇帝开国,海匪倭贼便屡禁不绝,每次上岸,百姓都要遭殃。 宣宗之后,朝廷海禁愈严。 外来番邦船只,必须依照朝廷规定,在固定时间地点进行贸易。交易不是每年都有,往往要等上三五年,乃至十年,才许外来船只入港。 外来船只,没有朝廷所颁的文书,不许市货。 胆敢暗中交易,不被抓到算运气,万一被抓到,后果会相当严重。无论朝贡使臣还是随船商人,依明律处置,绝不手软,打死也只能认命。 番商多慑于明朝威严,少有敢以身试险。 想买到明朝的货物,只能通过走私,甚至同海盗交易。 相邻的倭国,自弘治朝中期便陷入分裂内乱。战败的武士联合贼匪,坐个木盆就敢下海。只要淹不死,侥幸登上明朝海岸,必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更为可恨的是,有奸商内贼同倭人沆瀣一气。暗中通风报信,瓜分抢得的金银财物。 卫所官军接到贼报,赶至事发地点,早已不见贼影。目之所及,只有死伤哀苦的百姓,以及被付之一炬的房屋。 从弘治十五年开始,朝廷屡次派遣巡按御史,严查沿海匪患,真倭假倭,一律斩首示众。敢为贼匪通风报信,祸及三族。 起初,朝廷用雷霆手段,起到一定震慑作用,匪患渐小。到弘治十八年,贼匪摸清官军套路,开始玩起躲迷藏。每次追剿,别说真倭,连假倭都抓不到半个。 朝廷派遣的官员,当地的卫军,只能眼睁睁看着贼寇为患,毫无办法。 百姓遭受苦难,流离失所,无不怨声载道。 贼匪为何能如此猖獗? 厂卫几番查探,除岸上内奸之外,更怀疑其手中握有沿海布防的舆图。 “此张海图非我朝之物。上标几处卫所,皆是新设不久。如我没有猜错,持有此图之人,必和倭贼海盗有所牵涉。” 铺开记录供词的白纸,赵榆提笔,在纸上简单勾画。 “弘治十八年,这几处均有倭贼上岸。” 随墨汁晕染,简单的线条铺展,比海图更为直观。 顾卿凝眸,瞬间明了,为何赵榆敢肯定,持图之人同倭贼海盗有关。 “此处有乡民聚集,距卫所较远且防备不严,从这里登岸,洗劫之后,有充裕时间离去。” 赵榆停笔,道:“持图之人可抓到了?” “都押在囚室里。” “甚好。”赵佥事拿起勾画过的纸张,嘴边现出笑痕,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如顾千户不介意,本官想同他们聊上几句。” “请赵佥事前来,即是为此。” 顾卿唤来狱卒,为赵榆引路。 “三名番商,自称黑衣大食后裔。户籍在宁波府,路引乃府衙开具。” 赵榆点点头,斟酌片刻,既了解话中未尽之意。 仅是番商同贼人勾结,问题尚好解决。怕只怕,府衙内部被买通,或是有当地大族牵涉在内。那样一来,想查明此事,恐怕要大动干戈。 事闻朝中,必当掀起波澜。 浪头打下来,劲道绝不会小。不知牟指挥使能不能扛得住。 赵榆咂咂嘴,要不然,向指挥使建议,拉东厂“下水”? 反正在朝官眼中,厂卫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遇到这样的“好”事,锦衣卫自然不能独享。 赵榆笑呵呵向外走,中途忽然停住,转身问道:“本官闻得,顾千户同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关系莫逆?” “杨侍读暂住下官家中。” “哦。”赵榆点头,“甚好。如有机会,本官欲同杨侍读一晤,可请顾千户帮忙引荐?” “佥事有意,下官自当从命。” “多谢。” 赵榆颔首,又指向海图,道:“这几座海岛,上边标注的东西很有意思。如这五人是知情者,千户不妨多问问。” “有意思?” “很有意思。” 赵榆不只认识海图,更认识图上的文字。 “不是金银就是珍珠,千户不觉得有意思?” 话落,赵榆摆摆手,前往关押疑犯的囚室。 刑房门关闭,铁石摩擦,发出一声钝响。 第139节 顾卿转过身,冷冷的看着五名壮汉。 后者听到赵榆的话,心知事情瞒不住。他们能扛住鞭子,那几个番商瞧着就是软蛋。 抛开最后一丝侥幸,五人终于开口,将抢劫海图的目的和盘托出。 “我等抢夺海图,不为其他,只为图上银矿及倭人藏宝。” 银矿?倭人藏宝? 顾卿挑眉,再看海图,发现仍是看不明白,表情更冷。 见千户脸色难看,校尉力士会错意,又举起鞭子。 壮汉们齐齐吐血,很是哀怨。 不说要打,说了也要打。 就算最没人性的海盗,也不会这般凶恶! 还让不让人活? 诏狱中,番商和壮汉心肝发颤,一片水深火热。 灯市内,朱厚照左手提灯,右手握着两个糖人,看什么都好奇。 杨瓒随驾,提着一盏绘有花鸟虫鱼的走马灯,不时为朱厚照讲解灯上的故事,偶尔驻足某个摊位,等天子猜谜。 发现天子皱眉,杨侍读立即让开位置,笑眯眯抬手,请谢丕顾晣臣上前。 “还请两位仁兄帮忙。” 他不会猜谜,早有备案。 有两位货真价实的大才子在,也轮不到他出场。 没法拒绝,两位被坑的才子只能认命。几次下来,随行家人都没能空手,彩灯不算,作为彩头的笔墨纸砚、钗环玉佩堆成小山。 锦衣卫忙着搭建“人墙”,没法帮忙。王忠和严嵩自告奋勇,为天子提灯。 “卿等果然忠心。” 忠心? 王给谏和严给谏互相看看,除了苦笑,唯有苦笑。 不过,能在天子跟前混个脸熟,也算得偿所愿。 从街头走到巷尾,凡是有灯谜的摊位,都遭到一行人的“扫荡”。 才高八斗的谢丕,足够让摊主头疼,加上学富五车的顾晣臣,堪比台风过境,席卷起来,不留半点渣滓。 两人合力,压根没有猜不出的灯谜。 如果不是人太多,怕坏了生意,左右摊位的工匠商人当真想挥舞扫把赶人。 这是猜谜? 分明是砸场子! 好在谢状元和顾榜眼知晓人情世故,没把事情做绝。既让朱厚照拍手,又给摊主留下余地。 几次下来,朱厚照对两人观感大好,不及杨瓒地位,也多出几分亲厚。 离开最后一个摊位,朱厚照手里的糖人只剩细杆。 “前方有间茶肆,老爷不妨过去歇歇脚。” 张永抱着一堆锦囊木盒,半点不妨碍说话。 “也好。” 朱厚照接受提议,道:“杨先生,快些。” 杨瓒提着彩灯,路过张永时,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 这间茶肆有锦衣卫看守,比福来楼更为安全。 朱厚照半点不晓得内情,到了地方,噔噔噔跑上二楼,等伙计送茶时,令张永谷大用挑出几只木盒。 “这支钗上有佛文,太皇太后必定喜欢。” “玉镯给太妃。” “簪子送给母后。” 摆出三个盒子,朱厚照仍没有停手。 “这方砚台是朕猜谜所得,送给杨先生。” 杨瓒微愣,他也有? “谢陛下。” “不用。” 朱厚照挥挥手,继续在彩头里拨拉,又选出两支笔,两个造型奇巧的笔筒,推到谢丕严嵩四人跟前。 “几位爱卿辛苦。” 四人谢恩,拿起天子赏赐,禁不住心头发热。 此物粗陋,不及寻常所用半分,却比任何赏赐都显珍贵。 送出礼物,朱厚照拍拍手,袖子一挥,猜灯谜所得之物,在场人人有份。不够分,自己商量,劈成几瓣也没关系。 不够分就劈开? 众人跪地谢恩,表情都有些扭曲。 该感动吗? 应该。 可这样不靠谱的赏赐,当真是世间少有,平生仅见。 杨瓒默默转头,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不发表意见。 第八十三章 藏宝 在茶肆稍歇,亥时中,朱厚照起驾返回宫城。 头顶繁星闪亮,月如银盘。 灯市人流穿梭,接踵摩肩,火烛光照,仿佛一条长龙。 难得出宫一次,行在路上,目及左右,颇有些恋恋不舍。 “天色已晚,夜风渐冷,不好多做停留。”杨瓒提着彩灯,将一张葱油饼递到朱厚照面前,“陛下欲再出行,日后总有机会。” 不能遍览名山大川,偶尔出宫城一趟,绝不是问题。 历史上,朱厚照几次跑出神京,差点住到北疆。现如今,多出杨瓒这个变数,天子未必会偷溜出京,北疆之行仍不可避免。 朱厚照最崇拜的不是亲爹,而是太宗皇帝。 想同朱棣一般武功赫赫,威慑草原,鞑靼的小王子必须拍扁。 亲自拍,远超借他人之力。 至于朝中的阻力……绞尽脑汁,拉上谢状元顾榜眼,应该能想到办法。 无论如何,事先制定计划,带着禁卫出行,总比熊孩子偷溜更安全。 “真的?” “真的。”杨瓒道,“臣可曾在陛下面前妄言?” “朕信杨先生。” 得到杨瓒承诺,朱厚照心情大好。 接过葱油饼,咬一口,满嘴脆香。 “比御膳房的手艺好。” 又是一口,腮帮鼓起,小半张饼已然下腹。 杨瓒没接话,张永和谷大用记在心里,回宫之后,必要到尚膳监走一趟。 天子奉行节俭,每日膳食,均按圣祖高皇帝传下的规矩。 节俭归节俭,伺候的可不能偷懒。 为宫中奉膳,不好新奇,手艺总该过得去。其他倒还罢了,面食做得不好,也不嫌丢人。尚膳监掌印都该找块豆腐撞死。 张永和谷大用互相看看,暗中交换过眼神,打定主意,事情赶早不赶晚,回宫就去! 一张葱油饼没多大分量,朱厚照几口吃完,擦擦嘴,道:“朕往奉天门,杨先生同几位卿家无需随驾。” 杨瓒几人拱手行礼,目送朱厚照走远,却没有真的各回各家,而是远远的跟着,确定天子进了宫城,绷紧的心弦才告放松。 幸亏天子说到做到,没有再偷溜,否则,今夜别想安稳。 “谢兄,小弟尚有事,就此告辞。” 提心海图之事,杨瓒先出言,同谢丕等人告辞。 谢丕顾晣臣决定返家,向杨瓒拱手。 王忠和严嵩则需再往灯市,明日罢灯,依照传统,家中妻儿将绕城走百病,需买两盏新灯。 “告辞。” 几人各怀心事,互相道别,在奉天门前分头而行。 谢府家人分作两拨,一拨护送谢丕返家,余下拿着银角铜钱,往几个精致摊位前购灯。 顾晣臣登上马车,转向城南。 王忠和严嵩先后走进人群,顷刻不见踪影。 伯府家人候在茶肆前,见杨瓒行来,立即挽马套车。 第140节 “杨老爷可要回府?” “不回伯府。”将彩灯交给车夫,杨瓒登上车板,道,“去诏狱。” “诏狱?” 车夫微愣。 因未跟随杨瓒行动,他尚不知海图一事。只晓得灯市内有歹人抢劫,现已被锦衣卫押走。 杨瓒没有多做解释,只让马车快行。 见杨瓒面带疲色,车夫虽满心疑惑,到底没有再问。 离开灯市,喧嚣渐消。 走得越远,四周越是寂静。 木质楼阁民居鳞次栉比,廊檐房角均挂有灯笼,或精美雅致,或造型简单。 无边夜色中,烛光在灯罩中闪亮,织就数条光带,绵延街市两旁。 马蹄哒哒作响,车轮滚动,压出清晰的辙痕。 车厢里,杨瓒忽感一阵烦躁。 推开半扇车窗,遥望万家灯火,不安的情绪渐渐沉淀。 思绪漂浮,仿佛要融入古老的神京街巷,随夜风飘散。 咻——啪! 车夫甩出响鞭,破开瞬间静谧。 马蹄声加快,杨瓒从寂寞中转醒,收回目光,轻轻撸过眼眶,压下骤起的情绪。 早下定决心,要在这个时空生活下去。 七想八想,不过徒增烦恼,于己无益。 诏狱中,五名壮汉逐一在口供上画押,分别被狱卒拖走,关进囚室。 囚室内空空荡荡,冷意沁骨。 趴在坚硬的石床上,鞭伤疼得厉害,几道檩子已肿得发亮。放任不管,不去见阎王,也会痛苦难熬,恨不能撞墙。 诏狱很少请大夫,杨瓒是特例中的特例。 狱卒随身备有伤药,对鞭伤棍伤相当有效。 手掌长的陶瓶,圆肚细口。去掉蜡封,辛辣味道刺鼻。 壮汉扭头,只看一眼,差点从石床上蹦起来。 这样一瓶子粉末,黑漆漆炭灰一般,是伤药? 毒药还可信些。 “老实趴着!” 壮汉的心思表现在脸上,狱卒很是不满。 看着不起眼,闻着刺鼻,实打实是永乐年间传下的方子。多少犯官被用刑,都是靠它保住性命。 现如今,太医院都没有这么好的伤药。 不识货不说,还敢嫌弃? 若不是顾千户明言,这五人日后有用,一捧草木灰就能对付。管他是不是留下病根,不死就成。 “咬着!” 狱卒放下陶瓶,取出一根竹筷,递到壮汉嘴边。另两名狱卒按住壮汉手脚,手下用足力气,确保其不会挣扎过头,从石床滚落。 “忍着点。” 说话间,狱卒叠起布巾,在盆中浸湿,均匀倒上药粉,招呼不打一声,直接敷到肿起的檩子上。 咔嚓! 药刚敷上,竹筷即应声而断。 火烧般的疼痛自伤处蔓延,壮汉咬紧牙关,仍没能撑住,不到两秒,古铜色的脸膛惨白一片,涕泪横流。 “出息。” 见多同样的情形,狱卒不以为意,接连浸湿布巾,重复之前动作。 壮汉开始奋力挣扎。 疼成这样,能忍住的就不是人。 “按住了!” 眼见布巾滑落,狱卒厉声喝道:“这点疼算什么?忍住!” 没法忍! 哪怕被抢船的同道砍上百八十刀,也好过这样! 活了三十年,从没这么多丢脸过。他算是明白,为何厂卫被视作凶神。落到他们手里,当真会生不如死。 “真是……” 狱卒终于不耐烦,取下腰牌,咚的一声,砸在壮汉脑袋上。 选正位置,掌握好力度,不伤人命,只将人砸晕,祖辈传下的手艺,非一般熟练。 壮汉晕倒,一动不动趴着。 敷药的过程变得格外顺利。 鞭伤都被药粉覆盖,狱卒站起身,擦擦手。 “走,下一间。” 不出意外,明早就能消肿。 海盗就这点能耐? 不及成化年的文官硬气。 “班头,这边。” 一名年轻的狱卒举起钥匙,打开铁锁。 门内的壮汉听闻弟兄惨叫,强撑着不想露怯。只可惜,苍白的脸色,缩到墙角的动作,早被看得一清二楚。 “别过来!” 壮汉声音嘶哑,双手护在身前。 狱卒齐齐黑线。 至于怕成这样? 当他们调戏良家妇女? “抓起来!” 映着火光,狱卒走进囚室,影子在石壁上不断拉长。 壮汉退无可退,终于被押上石床。 “娘啊!” 痛呼传出,山崩地裂一般,恍如正遭受非人折磨。 余下壮汉都握紧栏杆,透过木栏间的缝隙,紧盯传出惨叫的囚室,面色惨白如纸。 隔间内,庆云侯世子靠在门前,手探入衣领,抓了抓肩膀。 关在狱中几月,从云端跌落尘埃,没疯就算好的。 唾骂无用,挣扎更是无用。 盼着亲爹? 要是能救他出去,也不会等到今日。 周瑛摇摇头,开始抓背。 对比后进来这几个,顾靖之对他称得上客气。好歹早晚膳食不缺,也没对他下狠手。 听着壮汉的惨叫,周瑛收回手,整理一下外袍,望着囚室一角,发出一声感叹,相当富有哲理。 痛苦和幸福,果真都需要对比。 顾卿取得口供,没有急着递送宫中,而是离开刑房,前往关押番商的囚室。 不知赵榆用了何等手段,三个番商皆老实跪在地上,问什么答什么,半点不敢掺假。 “这几人确是大食后裔,祖上却不是黑衣大食,而是白衣大食。”赵榆站起身,面上依旧带笑,道,“据说还有王室血脉。” “白衣大食?”顾卿蹙眉。 “顾千户不晓得?” 顾卿摇头。 “难怪。”赵榆道,“白衣大食在黑衣大食前立国,末代王朝距今,少说有四五百年。” “赵佥事如何确认?” “本官先祖曾随船队出海,中途遇上过大食的商船,往来经过均有记载。” 顾卿没有多问,取出壮汉的口供,翻过两页,道:“五人祖籍徽州,三人为农户,两人为军户。弘治二年随商队辗转至江浙,私结番商走私货物,其后更沦为盗匪。” “海盗?”赵榆收起笑容,“可同倭贼勾结?” “没有。”顾卿道,“五人招募的海匪均同倭贼有仇。海上遇到,无论真倭假倭,必断头沉海。” 赵榆神情微缓。 “这三名番人,居我朝日久,表明经营杂货,实从事走私行当。手中握有两艘海船,同倭国暹罗等贸易。市货之外,暗中绘制海图,为倭人传递消息。” 顾卿说话时,三名番商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第141节 “据言,三人私贿宁波府衙官吏,多行不法。” “贿赂何人?” “因做得机密,外人皆不知。” “不知?” 赵榆冷笑,转向面如死灰的三名番商,道:“尔等在这里说,还是想到刑房再开口?” “我、我……” 目睹五名海盗的惨状,三名番商均已吓破胆,不敢隐瞒,当即招认,用金银珍珠买通宁波府通判,为走私大开方便之门。几处沿海卫所,也有文吏被买通,暗中传递消息。 “卫所?” 赵榆顾卿同时脸色大变。 江浙福建卫所俱有锦衣卫镇抚,这么大的事,竟无人回报? “尔等所言确实?” “回大人,千真万确,不敢有半句虚言。” 番商抖抖瑟瑟,汗不敢出。说话时,牙齿互相磕碰,声音清晰可闻。 派驻各卫所的镇抚,俱出自北镇抚司。若真出现问题,自牟指挥使以下都要吃挂落。 赵榆斟酌片刻,没有当场深问,压低声音,交代顾卿两声。后者立即唤来校尉,飞驰往北镇抚司,将此事报于牟指挥使。 “事起何因,暂不好猜测。未必如你我所想。牟指挥使遣人之前,南镇抚司不会马上插手。” “多谢赵佥事。” “不必。” 此事按下,顾卿展开海图,请赵榆帮忙,同番商核对藏宝之地。 番商不敢隐瞒,将何处藏有金银珠宝,原因为何,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番商不只从事走私,更同倭贼海盗交易,获利巨大,胃口也越来越大。 借登岛交易之机,暗中查探,记下海盗行船路线,推测出几处可能的藏宝地点,绘制在图上。只等日后有机会,亲自前往一探。 “尔等不惧海盗报复?” “回大人,海盗之间常有厮杀,占据这两处的盗匪,均为另外一股盗匪吞并,沉船海中。” “小的获悉此事,原想着,离京后即前往查探,未料……” 简言之,藏宝的海盗团灭,此处暂无人接管。三名番商知情,计划赶在其他海盗发现之前,先一步前往寻宝。 找到了,自然好。 找不到,也不损失什么。航程归来,绕到倭国贸易,同样能大赚一笔。 “银矿又是怎么回事?” “银矿……” 三名番商咽了口口水,略有些迟疑。 “说!” “是,小的说,小的这就说!” “倭国之地,银贵金贱。小的乘船市货时,常备有金银,作价交换。”一名番商抖着声音,小心道,“弘治十七年,小的运绸缎至石见,同船的佛郎机夷人知晓如何勘探矿藏,一次外出归来,告知小的,该地有银矿脉,储量很是不小。” “佛郎机夷人?” 赵榆和顾卿表情都些古怪。 本就是番人,唤他人为夷狄,岂不可笑? 番商壮起胆子争辩:“小的久居华夏,受文明教化,不敢自比大国之民,却也不是这些佛郎机人可比。” 提起佛郎机人,三名番商脸上都闪过厌恶。 常年不洗澡,头上爬虱子,一身的味。见到米饭没命的吃,连话都说不好,简直是没开化的野人。 不是会打铁看矿,有一把子力气,早扔进海里喂鱼,省得浪费粮食。 “银矿在倭国?” 这倒是不太好办。 “禀大人,倭人的一个什么将军死了,现正打仗。” “哦?” “小的和倭人打过多年交道,”见赵榆顾卿脸色骤冷,番商硬着头皮,打着哆嗦,继续说道,“掌管石见之地的大名实力弱小,正四处购买武器,只为不被周围大名吞并。” “接着说。” “是,”番商不敢放松,继续道,“只需少量兵器,即可换得藏银之地。” 确定银脉存在,番商就打定主意,借倭国生乱,大肆渔利。换得山地后立即开采。在事情泄露之前,采多少是多少。 几乎是无本的买卖,得多少都是赚。 番商的口供,由赵榆顾卿亲自记录。 听到番商的计划,两人都是笔下一顿。 和这样的做生意,不被坑才是出奇。 口供录完,囚室门关上,赵榆没有马上离开。 算算时间,前往北镇抚司的校尉应该抵达。得知消息,以牟斌的性子,必会马上赶来。 两人在二堂用茶,半刻不到,即有力士来报,有马车停在诏狱门前。 来人不是预想中的牟斌,而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 赵榆放下茶盏,笑道:“本官早闻杨侍读大名,神交已久,可惜总不得见。机缘巧逢,还请顾千户帮忙引见。” “自然。” 顾卿颔首,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赵榆有几分好奇,顾卿的脾气,南北镇抚司上下都曾领教过。这位翰林院侍读到底是何等能人,可与之相交莫逆? 诏狱外,杨瓒跃下车辕,半点不知,除了顾卿,还有一个锦衣卫大佬在等着自己。 学士府中,谢丕提着彩灯,抱着竹笔,快步穿过回廊,前往后厢。 夜阑人静,风过无痕。屋脊上的瓦兽似也陷入沉眠。 整座府内,除守夜的家人,静悄悄不闻半点声响。 刚行过槅窗,迈步走进五厅,谢丕立时顿住。 厅堂内,数盏戳灯点亮,明晃晃,照得室内仿佛白昼。 山居图下,茶香袅袅。 身着圆领袍,头戴乌纱帽的谢迁,坐在上首,面前摆开一张棋盘,盘上棋子纵横交错,似已等了许久。 “父亲。” 谢丕不敢继续发愣,忙放下彩灯,拱手行礼。 “回来了?” 谢迁神情淡然,捻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盘右上角,道:“来同为父下完这盘残局。” “是。” 谢丕领命,行到桌旁,坐下之后,执起一粒黑子。 “去灯市了?” 谢迁又落一子。 “是。” 谢丕跟上。 “同行何人?” “几位同僚。” “哦?” 谢迁扫过谢丕,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谢丕额头冒汗,说与不说,实在难以决断。 说了,陛下那里不好交代。不说,日后消息走漏,亲爹必会让他好看。 咚。 一声轻响。谢丕走神的时候,谢迁连吃数子,胜负已定。 “心不静,力有未尽。抄录资治通鉴汉纪,后日交于我看。” 说完,谢大学士起身离去,高情逸态,很是潇洒。 谢郎中独坐厅内,已然石化。 汉纪足有六十卷,后日抄完,还要查阅? 望着谢大学士的背影,谢小学士泪流满面。 亲爹? 果真是亲爹? 谢迁回到正房,抚过长须,哼了一声。 和他藏心眼,不说实话,小子还太嫩。 第八十四章 走神 第142节 诏狱 校尉当前引路,杨瓒走进二堂。 见堂上坐着一名豹补绯袍的武官,头戴镶金边乌纱,腰佩金牌,杨瓒停下脚步,不着痕迹扫顾卿一眼。 这是哪位? 看补服,至少是四品。可是锦衣卫内部人员? “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 顾卿尚未开口,赵榆提前自报家门。 “赵佥事有礼。” 杨瓒是正五品,遇寻常四品武官,未必要先行礼。然锦衣卫地位不同,又是南镇抚司大佬,之前从来见过,小心些总无大错。 “本官仰慕杨侍读已久,今番得见,实是有幸。” 赵榆笑着还礼,语气和蔼,相当平易近人。 面对这种情况,杨瓒有些发懵。 这位真是锦衣卫? 未免太和气了些。 参照牟指挥使和顾千户,要么一身威压,要么寒意逼人。这样和气,感觉似开门做生意的商人,怎么看怎么奇怪。 连书铺里抄录的秀才,都比这位有“威严”。 杨瓒揣着疑问,下意识转头,向顾千户寻求答案。 后者没出言,表情始终冰冷,只在侧身的瞬间,向他眨了下眼。 杨瓒顿住。 眨眼代表何意,实在理解不能。 一眼参透玄机? 不是锦衣卫,真心做不到。 似未留意杨瓒顾卿的动作,赵榆笑容愈显和气,请杨瓒坐下,话不多说,直接展开海图,将图中隐患道明。 随赵佥事讲解,杨瓒眉间紧蹙,神情越发严肃。 “番商勾结倭人,绘制我朝边防舆图?” “此图为凭,不容置疑。” “图上标有海盗藏宝和倭国银矿?” “不假。”接连点出两座海岛,赵榆道,“此地临近江浙,早有匪患。有海盗倭人聚集,不足为奇。” “那五人皆为海匪,追踪商人进京,即为此图?” 赵佥事点头,在海图旁铺开勾画的简图。图上标注的番文均被译做汉字,看起来更清楚。 “此处边卫,乃弘治十八年设立,工部舆图尚未完善。此图之上,已将卫下各指挥千户所标明。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容轻忽。” 赵榆说话时,顾卿令人取来五名壮汉供词,直接递到杨瓒面前。 “杨侍读可细观。” 杨瓒略有迟疑,没有马上接过。 他同厂卫交好,到底不属于“系统内部”人员。如果只是顾卿在场,自无大碍。有旁人在,还是南镇抚司佥事,这么做合适吗? “无碍,杨侍读尽管看。” 赵榆笑笑,着校尉送上纸笔,选最细的一支,状似要临摹下整张海图。 桌上不够施展,直接趴到地上。 杨瓒嘴角微抽,不得不承认,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能人辈出,从上至下都相当有性格。 “让杨侍读见笑了。” “不敢。” 杨瓒没有再迟疑,当着两人面,展开厚厚一叠供词。 他确实好奇供词内容。到底有什么秘密,使得南镇抚司佥事跑来诏狱。 想过多种可能,压根没有想过,顾卿看不懂海图,赵佥事实是他请来的“外援”。 接下来小半个时辰,赵榆一心临摹海图,改正图上几点错误,将临海州县一一勾画注明。近旁以汉文备注,比原版更为详尽。 杨瓒静心翻阅供词,见到番商买通府衙通判,暗中走私货物谋取暴利,并为倭寇传递消息,帮海盗销赃,不禁愤气填膺,恨得咬牙。 翻过两页,看到番商意图偷盗海匪藏宝,抢挖倭人银矿,狠坑昔日“贸易伙伴”,又觉好笑。 王八配绿豆,破锅陪烂盖。 不管海盗还是倭人,遇上这几个见钱眼开,除了金银什么都不认的番商,落得个血本无归,赔得当裤子,都只能认命。 自己怪错事做多,不积德,怨不得旁人。 “人才啊。” 私通倭人固然可恨,但能掉头坑对方一把,也算是将功赎罪。 善加利用的话…… 杨瓒托着下巴,双眼微眯,嘴角轻勾,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顾卿频频转头,眉尾几乎飞入鬓角。赵榆停下笔,仔细打量杨瓒,眼神微闪。 笑成这样,是想坑人,还是坑人? 看样子,挖出的坑还不浅。万一掉进去,不摔断腿,也休想轻易爬出来。 又过半刻,全图完成,墨迹渐干。 赵佥事放下笔,取过布巾,擦了擦手。 如杨侍读这般人才,留在翰林院抄录做学问,着实是浪费。调入锦衣卫,肯定大有前途。无奈其是科举晋身,又没有勋贵功臣背景,此事也只能想想。 赵榆摇摇头,叹息一声。 人才难得,实在是可惜。 不知赵佥事所想,杨瓒一心翻阅供词。看到最后一页,脑中闪过多个念头,都有几分拿不准。 为藏宝和银矿,的确值得冒险。但在动手之前,必须做最坏考虑,准备好应对各方阻力。 其他不提,单是遣船出海,就是个大问题。 福船没有,调动战船和马船,必定惊动朝中。 打渔用的小舢板,倒是可以下海。但想穿过湍流,登上海盗藏宝的岛屿,实是没有半成可能。侥幸登陆,寻到藏宝,怎么运回来都是个问题。 木盆航海的技能,属倭人独有,他人没法仿效。 空对宝山而不得入,大概就指眼下这种情况。 供词放到桌上,杨瓒颇有几分郁闷。 “杨侍读何故叹气?” “一言难尽。” 杨瓒摇摇头,现出一丝苦笑。视线定在藏宝的海岛,很是无奈。 海盗藏宝不得,倭人银矿更是想都别想。 “杨侍读所忧者,本官亦能猜到几分。”赵榆道,“此事虽难,却非不可为,单看杨侍读如何决断。” “赵佥事之意,下官不明。” “杨侍读当真不明?” 点着海图上的两座孤岛,赵榆道:“山有巨宝,何能不取?” 杨瓒微顿,“有心无力。” “杨侍读读书百卷,当知宋人曾言,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 沉默半晌,杨瓒起身拱手。 “多谢赵佥事,瓒受教。” 赵榆侧身,只受半礼。 “杨侍读心中早有对策,只因一时迷顿,无法决断。本官不过稍做点拨,当不得如此大礼。” “于瓒而言,赵佥事之言如醍醐灌顶。此事如能成,赵佥事居功至伟。” “杨侍读实在客气。” 两人说话时,顾卿始终没有出声。直到校尉来报,指挥使牟斌已到正堂,方才道:“指挥使已至,当前往一迎。” “自然。” 赵榆颔首,令校尉收起临摹的海图,当先走出二堂。 杨瓒落后半步,行在顾卿右侧,道:“之前顾千户眨眼,是为何意?” 顾卿微侧头,挑眉看着杨瓒,好似在问:他眨眼了?为何本人不记得? 杨瓒瞠目。 不是场合不对,武力值堪忧,当真想抽出金尺,同顾千户战斗一回。 表皮雪白,内里却黑成墨汁。 黑不要紧,能否别这么气人? 杨侍读怒目,顾千户展颜,黑眸湛亮,睫毛轻颤,行过廊柱时,忽然探手,自杨瓒肩头拂过,掌心滑落,略勾住袖摆,指尖轻轻擦过杨瓒手背。 瞬间的触感,恍如柳絮轻拂。 刹那轻痒,随之而来的,是自脊椎攀升的颤栗,蔓延至上臂的酥麻。 杨瓒用力磨牙,勉强压制住狂跳的心,耳根仍不自觉泛红。 第143节 静电! 必须是静电! 赵佥事走在前方,一无所觉。 行在两人身后的校尉,恨不能抱头撞柱,就此晕厥。 没看见,他什么都没看见! 大堂内,牟斌负手而立,怒意昭然。 绷紧的面颊,握紧的双拳,无不在表明,牟指挥使的怒气值正直线飙升,随时可能喷火。 “胆大包天,当真是胆大包天!全都该杀!” 先时得报,牟斌并未放在心上。 区区盗匪,抓起来处置便罢。 哪里会想到,“疑犯”“苦主”均来头不小。前者是流民逃户,落草不算,更成了海匪,祸害一方。后者私结倭人海盗,贿赂府衙通判,卫所文吏,暗中传递消息,大行不法之事。 这且不算,事涉沿海卫所,疑有锦衣卫镇抚欺上瞒下,知情不报,当真如两巴掌甩在牟斌脸上,留下通红的掌印,十天半月无法消掉。 气愤,恼怒,羞耻,自责。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牟斌恨得咬牙切齿。 自接掌南北镇抚司,尚未出过此等纰漏,栽这么大的跟头。 一旦查证属实,哪怕为堵住悠悠众口,保住锦衣卫的名头,天子的颜面,他也当自摘乌纱,乞致仕。 厂卫名声不好,牟斌努力半生,万事谨慎,才得今日局面。 此事传出,诸般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牟斌气很已极,握紧拳头,猛然捶在桌上。 砰的一声,两指厚的木板应声而裂,碎木落在地上,发出声声钝响。 “查!”牟斌咬牙,道,“北镇抚司不动,由南镇抚司派人,必要查个清楚明白!凡有涉及其中,绝不轻饶!” 牟斌发这么大的火,赵榆顾卿都有些吃惊。 “指挥,属下以为,不可如此大张旗鼓。莫如先遣北镇抚司缇骑暗中查探,握住实据,再行论断。” 每隔几日,即有北镇抚司缇骑出京,暗中南下,尚可瞒住一段时间。若直接由南镇抚司派人,必引来朝中目光。引来言官弹劾,事情发展再难掌控。 “指挥使,谨慎为上,还请三思。” 正月里,为革镇守太监及京卫冗员一事,天子和朝中文武僵持不下。 禁卫首当其冲,锦衣卫自然不会落下。 先是跋扈肆行,无视朝廷法度,滥捕滥抓,乞严惩不贷。后是人员冗滥,消耗库银甚巨,请罢黜裁汰。 一桩桩一件件,俱都朝向厂卫开火。 日前天子下诏,召还数名镇守太监,严惩不法,情势有所缓和。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根源难除,矛盾始终无法彻底解决。 这个关头,突然冒出江浙福建之事,地方官员固有牵涉,锦衣卫亦被推到风口浪尖。甚至,为保存自身,涉事者必将互相攀咬,咬出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 无论真假,只要有锦衣卫镇抚被供出,牟斌都会被卷入。他不主动请辞,承担“罪责”,旁人也会“帮忙”。 拿下几个校尉力士,算得上什么,对锦衣卫指挥使下刀,才是真英雄。 什么交情,这个时候都不顶用。 为保全自身,凡是同牟斌有交往的文官,必会第一时间划清界线。 冷眼旁观,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分厚道。狠咬几口,才会真的要人命。 推他人顶罪? 以牟斌的性格,实在做不出来。 想明这一切,牟斌不由得长叹,怒火消失,怅然瞬间涌上。 “是我考虑不周,便从尔等之意。” 赵榆抱拳,留下临摹的海图,言南镇抚司尚有事,不便多留,便告辞离去。 牟斌点点头,没有马上询问狱中关押的疑犯,而是对顾卿道:“徐同知告老,其长子降级袭百户,年后既入北镇抚司。同知之位不可久空,明日过后,本官即上疏奏请天子,荐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仍管诏狱。” “指挥使厚爱,属下……” “不必多言。” 打断顾卿的话,牟斌道,“天子不日将要大婚,礼部已拟定章程。本官忙不过来,明日,你且到北镇抚司安排相应事宜。诏狱中的人犯,既已查明身份,取得口供,暂且关押,不必多审。等上元节后,一切交由天子定夺。” “遵命。” 顾卿抱拳行礼,牟斌脸上始终带着语郁色,没有片刻舒展。看过海图供词,无心提审番商海盗,留下两句话,即匆匆离开诏狱,返回北镇抚司。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坐以待毙。 “日后当行事谨慎,该狠心的时候,绝不能手软,莫要学我。” 话中大有深意,杨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又觉不太可能。 顾卿恭送牟斌,转身看向杨瓒,道:“杨侍读可要见狱中人犯?” 自是要见。 “如此,请随我来。” 顾千户亲自引路,仍是七拐八拐,方才穿过三堂,走进狱中。 “千户。” 校尉行礼,狱卒取下钥匙,径直走到左侧第五间囚室前,打开铁锁。 “杨侍读请。” 杨瓒动动嘴唇,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目光转向室内三人,瞬间挑起眉毛。 在灯市中,没来得及仔细看,现下对面,发现这三人都有几分眼熟。 仔细回想,方才恍然。 回京之时,行过皇城门,穿过街市,曾见过几名番商,这三人皆在其中。 心中了然,面上不显。 杨瓒走到囚室内,肃然神情,道:“尔等走私货物,犯下重罪。私结海盗倭贼,罪上加罪,依律当斩!” 三名番人久在国朝,多次同府衙官吏往来,自然晓得,自己走私结倭,落到锦衣卫手里,恐难逃一死。 先时怀抱侥幸,想通过“献”宝求得一命。 未料想,希望眨眼破灭。 眼前之人,年不及弱冠,儒衫方巾,实在猜不出来历。但能走进诏狱,当着锦衣卫的面喊打喊杀,绝非一般人。 不是京官也是勋贵。 若是官员,品级定不低。 想到这里,三人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小的错了,请留小的一命,小的愿做牛做马,做大人的仆人,任凭大人差遣!” 头磕得砰砰响,泪水鼻涕糊了满脸。 过了许久,三人近乎要绝望,认命等死,头顶忽传仙音。 “无论何事,尔等都愿意做?” “愿意!” “我等愿意!” 只要能保住性命,哪怕滚刀山下油锅,也要拼上一拼。 “很好。” 杨瓒轻笑,弯腰蹲下,同三人平视,道:“只要尔等用心,事成之后,我保尔等不死。如生出二心,阴奉阳违,后果可是会相当严重。” “大人……” “放心,不砍头。” 听闻此言,番商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抖得更加厉害。 眼前之人,同先时审问他们的锦衣卫何等相似。 “凌迟,听说过吗?” 见番商脸色煞白,杨瓒笑得更加和蔼。 “我观三位均是分量不轻,割上几百刀,应该不成问题。” 番商面无人色,泪流得更急,连惊带吓,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凶狠的倭人,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他们都曾见过。没有相当的胆量,怎么敢做走私行当。 但是,如杨瓒和赵榆一般,面上带笑,说话和气,字里行间不见威慑,却让人冷到骨子里,实是让人惊恐畏惧到极点。 加上顾卿在一旁虎视眈眈,三人手脚冰凉,仅存的胆气也在瞬间消散。 “大人,无论大人说什么,小得一定照办!” 哪怕挥刀互砍,也绝无二话! “很好。” 杨瓒笑眯眯点头,站起身,转头看向顾卿。 “千户,借一步说话。” 顾卿上前两步,依杨瓒之意俯身。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缘,顾千户脊背忽然一僵。 杨瓒暗笑,他就是故意的,怎么着? 被调戏多次,还不许他找补回来? 第144节 “此三人有用,为取藏宝,可这样……” 一番低语,顾卿再维持不住严肃表情。显然,对杨侍读的“聪明才智”有了进一步认识。 “顾千户以为如何?” “可行。” “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千户,如何?” “好。” 得到肯定答案,杨瓒唤狱卒送来纸笔,林林种种列下数十条,一并留给顾卿。其后由校尉带路,快步离开囚室。 为保事成,必须得到天子支持,还要提防朝中部分人闻讯捣乱。 时间紧急,容不得耽搁,必须尽速安排。 杨瓒离开后,顾卿没有亲自动手,吩咐狱卒将三人带去囚室,按照杨瓒列出的清单,逐项询问。 两艘海船在哪?宁波?很好,全部上交。 船上海员几人?名单列出,全部缉拿。 走私货物渠道为何,老实交代。累年所得,九成上缴!如何为倭人传递消息,不可隐瞒一词。如何为海盗销赃,统统都要说清楚。 航海路线,贸易路线,都在图上标出来。 不会? 能绘制海图,不会标注路线,简直笑话。 还不会? 鞭子开抽,多抽几下就会了。 问到最后,三名番商已是抱头痛哭,几欲自戕。 本以为带路寻得海盗藏宝,交出积年所得银两,便能保得一条性命,从狱中脱身。 哪承想,对方不只要扒皮,更要敲骨吸髓,连骨头渣渣都不放过。 被如此剥削,哪里还有活路? 就算能活着出去,被供出来的倭人海盗也不会放过自己。 要想活命,只能死心塌地为锦衣卫办事,同“过去”一刀两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供词越垒越高,校尉力士临场发挥,问出不少倭国秘事。 顾卿坐在椅上,手指规律的敲击着扶手,表情冰冷,周身煞气弥漫。 刑房中,校尉力士,班头狱卒,都以为顾千户对番商的口供不满,加大力气,鞭子舞得虎虎生风。完全没发现,英明神武的顾千户,心思根本不在此处,正光明正大的走神。 第八十五章 不要白不要 正德元年,正月十六,京城罢灯。 相比往日,东安门外更加热闹。 人流穿梭,士卒校尉衙役成队巡逻,昼夜不歇。 灯匠商人用足力气吆喝,花灯彩灯亮起整日。白昼之时,整条街上仍是烛火闪亮,不似夜晚璀璨夺目,烂如繁星,也足够引人眼球。 市中一盏走马灯,足有一米高,上绘寒门立雪、闻鸡起舞等典故,引来更多人驻足。 此灯本为一对,另一盏绘春秋冬夏四景,已被朱厚照带回宫中。只闻其名未见其影,无缘得见,许多人只能站在栏杆下,望着空下的绳索,兴叹不已。 说起这件事,匠人也是无奈。 大明朝的学霸组团,再稀奇古怪的灯谜也能迎刃而解。 幸亏谢丕顾晣臣为人厚道,没有将两盏走马灯一并提走。否则,匠人一年的努力就要白费,不当场晕厥也会气得吐血。 临到傍晚,灯市中的人群慢慢聚集,开始向正阳门涌动。 摊位前的花灯多已售罄,只有零星几盏继续闪烁。 一米高的走马灯也被京中豪商买走,数着收到的银角铜钱,匠人总算露出笑容。 正阳门外,户部尚书韩圭的夫人持香,当先引路。几名侍郎夫人手提彩灯,落后两步。 几人之后,京城官员家眷,乡绅富户家人,士人庶民妻女,无论老少,无论在室还是已为妇人,均三两相携,手提彩灯,心怀虔诚走出正阳门。遵循节日传统,绕城“走百病”。 过城门时,妇人少女均摸索城门上的铜钉,希图大吉大利,来年田产丰收,商铺扶余,家人无病无灾。 摸到的自然欣喜,没摸到的也不气馁。 队伍将绕过整座皇城,经过余下几座城门,总能摸到一次,得偿所愿。 灯烛辉煌,青烟袅袅。 自城头观望,队伍自城门行出,环绕石砌城墙,蜿蜒开一条七彩光带。 烛光闪耀,恰似星辉夺目。 宫城内,两宫传下懿旨,罢灯之日,不当值的宫人,均可提花灯绕宫城一周。 天子闻听,更令张永传达口谕:“禁卫巡逻之时,遇宫人相携,不可阻拦。” 中官传旨,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卫皆领命。 当夜,宫城十二门俱开,罗衫红裙的妙龄少女手提花灯,接连行出东上门。 碧瓦朱薨,飞阁流丹,城门之上钉头磷磷。 灯烛辉煌,映衬罗衫红裙。 百千佳人袅娜娉婷,红粉青蛾,衣香鬓影。 巧笑随风,轻盈飘入月宫,纵是嫦娥,望人间美景,也当欣羡花荣。 仁寿宫中,宴开数席。 王太皇太后主宴,吴太妃和张太后陪宴。 朱厚照心情好,见太皇太后遣人来请,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带上数名伴当,提着灯市得来的彩头,早早来到仁寿宫。 得封的美人,依品级入席,两人相邻,均丰容靓饰,粉面娇羞。夏福吴芳四人暂无品级,却被安排到吴太妃和张太后下首。 见到天子,众美起身福礼。 满殿莺声燕语,既有北地美人的清脆,亦有南地佳人的软语。当真是春色满园,姹紫嫣红,斗艳争辉。 可惜朱厚照心不在此,不懂得欣赏。方桃譬李,花嫣柳媚均付诸东流。佳人白费了心思。 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头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带,朱厚照亲手捧着三只锦盒,大步流星走进殿中。 向上首三人行礼,又唤众人起身,笑道:“当此佳节,朕有孝心奉于两宫。” “陛下人来就好,何必费那么多心思。” 在清宁宫中诵了几月道经,张太后甚觉无聊。有先帝遗旨,又在儿子跟前吃过几回钉子,到底歇了将兄弟召回京城的心思。 今日仁寿宫设宴,本不想来。还是吴太妃劝说,天子将驾临,才勉强赴宴。 坐在上首,见到满殿的美人,不觉赏心悦目,只感到气闷。 儿子同她疏远,儿媳妇也不能自己选,现在受婆婆的气,将来八成还要接着受媳妇气,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见到朱厚照,心情稍好。但见其同太皇太后更加亲近,刚压下去的郁气再次沸腾。 气恼之下,话便有些尖锐。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状似未闻,一起装糊涂。朱厚照皱眉,看到张太后掺杂了花白的鬓角,终究心头一软。 “奉孝长辈乃是儿子的本分。” 朱厚照上前,将一枚造型古拙的木簪奉给张太后。 “儿子记得,母后曾有一枚木簪,是父皇早年相赠。后遗落湖中,不曾寻得。” 看着木簪,张太后指尖轻颤。 “都是早年的事了……皇帝如何晓得?” “父皇说过。”朱厚照笑道,“父皇曾对儿提起,儿便记在心中。日前寻得此簪,奉于母后,权做儿子的一片孝心。” “好,好……” 张太后取出木簪,材料做工均非出自内府,同当年弘治帝所赠,却有六七分相似。 想当初,宫中被万妃把持,文华殿的一应用度都是减之又减,克扣得不能再克扣。 还是太子的弘治帝,奉皇命出宫拜见阁老,一路战战兢兢,被万妃的党羽监视。归来之后,避开众人,从怀中取出一支木簪……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张太后不由得心酸。 那样的苦日子,她和先皇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后来怎么就变了? 是因她护着兄弟,哭求先皇处置朝臣;还是兄弟窥伺内闱,她却求着先皇杖毙了直言的中官? 仔细想来,落到今日,当真怨不得旁人。 握着木簪,张太后凤目含泪。 朱厚照手足无措,只能向太皇太后和吴太妃求助。 “大好的日子,天子又是这般仁孝,该高兴才是。” 王太皇太后出言,挥退斟酒的宫人,唤来夏福,道:“好孩子,为太后奉一杯水酒。” “是。” 夏福盈盈起身,执起酒壶,走到太后和天子前。皓腕轻举,清冽的酒水落入金盏,粉面微垂,轻声道:“娘娘,请用。” 声音悦耳,带着水乡的温润。 朱厚照恍了一下神,不由得侧首,看向身旁少女。 十四五的年纪,粉面桃腮。穿着宫裙,黑发梳成小髻,鬓梳金簪俱为宫中之物。 “朕记得你。”朱厚照忽然道,“你姓夏,祖上曾随船队出海。” “回陛下,正是。” 第145节 “咳!陛下,该入席了。” 朱厚照还想继续说,却听太皇太后一声咳嗽,请他入席。 夏福忙福身,托起酒壶返回席中。坐下之后,头垂得更低,俏脸泛红,不胜娇羞。 人走了,抻着脖子也没法说话,朱厚照满脸失望。 张太后取下金簪,换上木簪。见朱厚照这个样子,心头微动,不免失笑。 年少慕艾,心思纯粹。 初见先皇时,也是这样一副呆样。 想到这里,目光自然转向夏福。 先时同太皇太后和太妃置气,四个候选凤位的美人,她都没有仔细看过。现下细观,不得不佩服两人的眼光。 俊俏聪慧,难得的是那份稳重。 “是个好孩子。” 低语一声,张太后微微颔首。 入席之后,朱厚照仍频频看向夏福,很显然,话没说出口,心里始终惦记。 夏福端正坐着,不敢轻动。 性格再沉稳,面对这种情况也会发慌。惊喜交加,耳边嗡嗡作响,心砰砰乱跳,片刻也不得安稳。 天子的表现,两宫尽览。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交换眼神,暗暗点头。 如此看来,选择应是没错。终究要天子喜欢,小夫妻才能安安稳稳,和如琴瑟。 一场佳宴,有人开心,自也有人失落。 宴会最后,天子从宫外带回的四季走马灯,由太皇太后做主,赐给夏福。同时令人取来钗环,赏给在座美人。 夏福所得最厚,一枚点翠凤簪,凤尾展开,足有两个巴掌宽。凤口衔三串米粒大的红宝石,轻颤摇曳,实是巧夺天工。 “娘娘有赏,我也凑个趣。” 吴太妃未赐环佩首饰,只赏贡缎。 中官宫人打开箱子,缎面绣着金丝银线,烛火一照,满室流光溢彩。 吴太妃被废后,在冷宫一住就是十几年,手中的好东西仍是不少。这些宫缎里,甚至有英宗朝的旧物。 织有凤纹的一匹,自然赐给了夏福。 王太皇太后心情好,竟当着众人开起玩笑。 “这样的好东西,哀家可都没有。” 吴太妃轻笑,道:“娘娘库房里什么没有,何必眼馋我这几匹缎子?要我说,你们快些求求娘娘,说不得又能得些好东西。到时候做了衣裙,往娘娘跟前一站,花朵似的,看着就舒心。” 太皇太后笑过一场,当即让人开库房,取来数匹宫绸。 “这些花样的料子,哀家也用不上。照太妃说的,花朵样的年纪,是该多做几件衣裳。” “谢太皇太后,谢太妃。” 得了赏赐,无人不开心。纵是同后位失之交臂的吴芳三人,也是面露喜色。 张太后也想开了,人不是她选的,到底还要叫她一声婆婆。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大方,她自然不能吝啬。 “哀家不比两位娘娘富裕,好歹积攒些钏镯耳珰。借着喜气,也凑回热闹。” 很快,宫人捧出两只小箱,打开之后,尽是珠翠玉宝。 按品级赏赐之后,多出十余件都给了夏福。 “好孩子,我年轻时最喜欢这些。不算什么,拿回去戴着玩吧。” 心情放开,张太后说话变得随意。不称“哀家”而称“我”,着实让夏福受宠若惊。 天色渐晚,两宫都有些疲累。 “到底上了年纪,不比早年,天一晚就捱不住。”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起身,张太后自然不会多留。 宴席散去,美人福身恭送。 朱厚照先送太皇太后安置,后令人备辇,送吴太妃和张太后回清宁宫。不顾中官劝说,执意步行,一路从仁寿宫走到清宁宫。 路虽不长,张太后却已哽咽难言。 待到天子离去,吴太妃陪张太后坐着,轻轻拍着她的手。 “天子仁孝,是太后之福。” 有这样一个儿子,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别扭了快一年,也该放开了。 张太后点点头,送走吴太妃,关上殿门,当即令人绑缚两名中官,堵住嘴,送去司礼监。 “送过去之后,告诉戴义,这两个奴婢驽钝不堪用,犯了宫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中官挣扎着磕头,张太后硬下心肠,分毫不理会。 人离开后,遣退内殿宫人,自枕下取出一只挂着铜锁的扁盒,也不打开,直接丢入火盆。 “做到这个份上,哀家也是仁至义尽。” 兄弟不争气,她又能护到何时?自己操碎了心,他们又何尝回报一星半点? 为何不能早点醒悟? 如果早些明白,也不会连先帝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费尽心力,总算送出消息的寿宁侯,日盼夜盼,巴望着等来召他回京的旨意。 只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和宫内的最后一线联系,被张太后亲手截断。不出意外,张氏兄弟必将于泰陵终老,再出不得山中半步。 司礼监中,看到清宁宫来人,戴义破天荒愣了两秒。 今天吹的什么风? “太后娘娘真是这么吩咐?” “自然。” 宫人表情肃然,眉头紧蹙,似对戴义颇有几分不满。 她还能矫称懿旨不成? “太后娘娘有令,奴婢自当遵从。” 戴义弯腰,向清宁宫方向行礼。 宫人满意离开,留下的两个中官面如死灰,惊神破胆。 “来人。” “奴婢在。” “将这两个带下去。”戴义袖着手,冷笑数声,道,“真以为咱家不知道,你们暗中为宫外传递消息?看你们是坤宁宫老人,伺候太后娘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没急着下狠手。聪明的就该老实点,缩起脖子过日子。如今自己寻死,也怪不得咱家。” 两名中官不能说话,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单是寿宁侯也就罢了。”戴义俯身,阴恻恻的盯着两人,说道,“早先借着僧道,暗中为西北边那两位递送消息,当真是活够了。” “唔——唔——” 中官惊骇欲绝,戴义直起腰,居高临下,目光冰冷,浑似在看两个死人。 “既是太后娘娘有命,咱家自要办好这差事。知道的都说出来,咱家会给你们留个全尸。” “唔——” 中官挣扎着被拖下去,戴义袖手立在门前,正要转身,忽见陈宽从对面走来,行色匆匆,显是有急事。 “什么事这么急?” “南边出事了。” 提督王岳病倒,司礼监和东厂由戴义掌管,大小事都要报到他的跟前。陈宽是内官监掌印,王岳不能理事时,助戴义协理东厂。得番役禀报,立即赶来见戴义。 “南边出事?” “牟斌亲自透出的消息,说是……” 陈宽凑到戴义耳边,几句将事情讲明。 “这事牵涉不小,锦衣卫镇抚使脱不开,牟斌怕要栽跟头。” “这关咱们什么事?” “关系大了。”陈宽额头冒汗,“江浙福建都有镇守太监,每年的岁银都有多少?怎么可能没一点牵扯!” “这……” 戴义神情变得严肃。 “单是走私,总能压下去。杀几个,顺便抄几家,避开风头,可以留到日后慢慢收拾。”陈宽道,“若是下边吃了倭贼海盗的赃银,哪怕不知情,也会被有心人翻出来。到时候,牟斌吃挂落,咱们也好不了。” 陈宽的话,虽有些危言耸听,却也着实在理。 “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镇守两广的太监被召回,罪列数条,其中之一就是收受贿赂。 江浙福建的镇守太监,手头定不怎么干净。寻常还罢了,若是牵连上海盗,等不到奉召回京,当即就要正法。 “牟斌透出消息,就是独木难支,寻咱们帮忙。”陈宽道。 “下边的人犯了事,是打是杀,全该由天子决断。细细查找,顺藤摸瓜,当可肃清江浙福建的假倭。虽有些难,总能拿下。若是朝中的人搀和进来,怕是内贼除不掉,咱们先被扣上一堆罪名,逐出神京。” “我听说,翰林院的杨侍读昨天去过诏狱。随后就关在长安伯府,一直没出门。” 第146节 “杨侍读?” “据说,那几个番商海盗为争一张海图,才落到锦衣卫手里。图上有藏宝,还有银矿!” “什么?” 戴义瞠目。 “果真?” “没见到实物,咱家也不能十分肯定。”陈宽道,“不过,从牟斌透出的意思,怕是真有玄机。” “既如此,咱家就帮这个忙。” 戴义唤人,让东厂的档头给北镇抚司送信。不管牟斌怎么做,他都会帮上一把。 “等张永刘瑾到监中轮值,让他们来见咱家。” “是。” 监丞退下,戴义将陈宽请入房内,说是帮忙,具体怎么帮,帮到什么份上,还需仔细商量。 正德元年,正月十七,上元节休沐最后一日。 杨瓒穿上御赐麒麟服,带上写好的奏疏,怀揣金尺,手持腰牌,走进奉天门。 今日不上朝,朱厚照没事可做,干脆令中官在东暖阁前摆开架势,再度演练太宗皇帝战阵。 队伍中,赫然有三名武学教习,其中之一既是江彬。 随旗官号令,号角响起,鼓声隆隆。 手持刀枪的禁卫开始列阵。 经武学教习演练,战阵大有不同。虽无多少杀气,到底步履齐整,刀枪挥舞得分外有力。 朱厚照身着铠甲,手按宝剑,看到此景,不禁热血沸腾。 正看得兴起,高凤翔忽然来报,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请求觐见天子,正候在乾清宫门前。 “杨先生来了?” 朱厚照兴致正高,未令众人停下操演,直接将杨瓒请到东暖阁前,一同观阵。 “臣贸然请见,还请陛下恕罪。” 行礼之后,杨瓒即开口请罪。 “不罪。”朱厚照道,“杨先生来得正好,可与朕一同观看操演。” “臣遵旨。” 杨瓒没着急取出奏疏,站到朱厚照身边,耐心陪天子“玩耍”。 把熊孩子哄高兴了,事情会更加顺利。顺带了解一下禁卫的训练情况,何乐而不为。 鼓声敲响,战阵继续。 阵中禁卫更加卖力,看得朱厚照连连喝彩,拍手叫好。 杨瓒面上带笑,偶尔称赞几句。直到战阵结束,朱厚照仍不尽兴,还要继续操演,方开口道:“陛下,臣今日觐见,实有要事禀奏。” “杨先生有事,为何不早说?” 朱厚照贪玩,却也知晓事情缓急。当即摘下头盔,令众人退下。 君臣走进暖阁,立刻有宫人送上热茶糕点。 张永和谷大用知机,不留旁人,亲自守在门前。 杨瓒自袖中取出奏疏,恭敬呈送御前。 吃完两块米糕,朱厚照擦擦手,翻开奏疏,囫囵个扫过一遍,双眼立即瞪大。 “杨先生,这上面所写俱是实情?” “回陛下,俱是实情。” “可恨!” 猛的一拍桌案,朱厚照气得双眼通红,发踊冲冠。 “食朝廷俸禄,本该护卫万民,竟敢如此!该杀,全都该杀!” 杨瓒垂目静立,没有出言规劝,也没有火上浇油。 等朱厚照发过一通火气,又取出一封奏疏,连带赵佥事翻译过海图,一并奉上。 朱厚照气哼哼的翻开,本以为又是地方官员受贿犯法,番商海盗肆意妄为。哪承想,入目的不是藏宝,就是银矿。 百余言,可总结为一字:钱。 看看奏疏,再看看杨瓒,不过五秒,少年天子由怒转喜。再看海图,盯着几座重点标注的小岛,嘴角咧开,双眼歘歘放出金光。 钱啊,这可都是钱啊! “杨先生,朕欲取之,当如何做?” 银子送到眼前,不要白不要! 杨瓒嘴角抽了抽。 这位当真是爽直,半点也不客气。 “陛下,藏宝皆在岛上,需有海船方可运回。银矿在倭国,保险起见,当遣人事先勘察,确定无误,才好动手。” 天子直率,他也不好藏着掖着,怎么直白怎么说。 是否不符君子之道……反正没外人听见。 “恩。”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战船不能调用,被百官知道,朕会被烦死。” 杨瓒表示理解,就此事,奏疏上亦有写明。 “这几名番商有两艘海船,船员齐备,应可出航。” “不够,再多找几艘。” 朱厚照摇头,两艘船能顶什么事。 “不是供出了同伙?凡有船者,一律上缴。” 人抓起来,船归自己,船员凑齐,出发探宝,稳赚不赔的买卖。 “陛下圣明。” “至于倭国银矿,”想了片刻,朱厚照忽然一拍手,“父皇曾命工部铸造各军民宣慰使司金牌,尚未送出。朝鲜使臣求了多次,朕都没答应。如今正好用上。” “陛下之意,是铸造金牌下赐倭国,借机派使臣前往?” “杨先生觉得如何?” “陛下英明。然金牌过于靡费,可否以他物代之?” 给倭人金牌? 坚决不成! “杨先生说得有理。” 朱厚照点点头,大笔一挥,金牌换成石牌,经杨瓒提醒,又觉得费时,干脆换成木牌。 “陛下英明!” 杨瓒拱手。 “这使臣……” 朱厚照双眼湛亮,满怀期待的看向杨瓒。 本着“友爱互助”的原则,杨侍读“大公无私”的推举了谢状元。 “谢卿家?” “正是。”杨瓒道,“谢郎中博闻多识,于番邦文字多有涉猎。且远见明察,行事极有章法,必能担此重任。” “好。” 朱厚照接受建议,令张永送上黄绢。 尚在抄录资治通鉴的谢状元,尚且不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又被杨探花坑了一回。 第八十六章 长歪 正德元年,正月十八,天子驾临奉天殿,升殿早朝。 文武百官分列两班,先行拜礼,再进朝议。 礼部尚书上天子大婚仪注,言钦天监已测定吉日。 “遵先皇遗诏,陛下垂统万民,当择吉日大婚,承续绵嗣,以固国本。” 朱厚照登基时,虚岁十五,尚没娶太子妃。 依传统观点,即便万春、长春两宫已有数名才人采女,少年天子依旧是“单身”。 遵弘治帝生前旨意,凤印送回尚宝监,后宫大小事由吴太妃掌管。王太皇太后不插手,张太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没有任何权利。 然而,由前朝太妃掌管宫务,终非长久之计。 为承续宗庙,巩固国本,于情于理,天子都当早日婚配。内宫之事交皇后,吴太妃功成身退,既不负先皇嘱托,也可专心养病。 礼部进上的仪注,天子大婚与封后大典并举,款章条列均遵照洪武朝旧制,清楚明白,无一疏漏。 大婚第二日,各品阶命妇大妆,入坤宁宫恭贺,方才礼成。 “遵天子旨意,典礼章程均依圣祖朝规制,避繁就简,不费奢靡。” “可。” 礼部尚书话音落下,朱厚照即点头首肯。 第147节 “大婚之日,京城百官朝贺,京外官员、各地镇守于府衙三拜即可。不可进献方物奇宝,不得借大典扰民敛财。敢违命者,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 大婚之事告一段落,殿中寂静片刻,文官队列中忽行出一人,身穿青色鸂鶒补服,手持朝笏,腰配朝参牙牌。 “陛下,臣有奏!” 该人面容刚正,长眉入鬓,三缕长髯垂胸,鼻直口阔,声如洪钟,正是刑科都给事中邹文盛。 看到言官出列,朱厚照下意识皱眉。 奈何人已经站出来,不能无缘无故撵回去,只能压下骤起的烦躁,冷声道:“卿有何事禀奏?” 如果是挑自己毛病……朱厚照握紧拳头,磨了磨后槽牙,为日后耳根清净,不理他就是。 吃过几回教训,朱厚照已然明白,和言官争论,无异于自找麻烦,自找罪受。 不理他,冷着他,等他说完,蒙混过去便是。 混不过去便拖着。拖上十天半个月,新事压着旧事,一件叠着一件,战斗热情必会冷却不少。 做好心理准备,朱厚照严阵以待。 未料想,邹给谏不是给天子挑毛病,而是要弹劾同为言官,任职都察院的巡按御史刘玉! “御史者,服獬豸,监察百官,当立身持正,铁骨刚直,不欺地下,为强项骨鲠。” 邹文盛平举朝笏,声音在殿中回响。 “刘玉表忠实奸,貌清实浊。巡按北直隶期间,大肆收受贿赂,排除异己。凡与之不睦,定谣诼诬谤,锻炼罗织。陨雹飞霜者不知凡几。” 说到这里,邹文盛陡然提高声音。 “其诽谤同僚,萋菲贝锦,构陷真定府通判两人,保定府治中一人,皆下狱问罪。妄造罪名,致真定府儒学教授、训导蒙冤。” “两人蒙不白之冤归乡,清名不存。百姓不明真相,谓其贪渎法,蜚语恶言,谗口嗷嗷。” “本为清正之人,竟遭此冤屈,郁愤之下,钱训导成诗于墙,悬颈梁上!其子为父伸冤,被刘玉得悉,遣家人中途拦截,险断其双腿!” “幸得遇医士路过,方保住一条性命。” 邹文盛说话时,文武两班俱保持沉默,奉天殿中落针可闻。 “其诬陷同僚,诽谤良善,恶行难恕。乞严惩其罪,以匡正气,以正朝纲!” 尾音落下,邹文盛跪地叩首。 刘玉面色苍白,气得浑身发抖。 为官十数载,能得今日地位,斗争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巡按北直隶期间,弹劾真定、保定两府官员,逼儒学教授训导还乡,确有其事。然究其根本,实是对方立身不正,被他抓住把柄。 那名训导之子,告状不假,本意却非为父亲伸冤,实是为敲诈钱财。令家人驱其出门,施以薄惩,又有何不对? 事情已过去多年,先皇都没有追究,新帝登基之初,又被翻了出来,字字句句,似欲置人于死地。 背后定有玄机! 想起日前好友所言,刘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莫非,问题真出在弹劾选婚太监一事之上? “仲玘性格耿介,一身浩然正气。然行事过于鲁莽,不加以防范,恐引来祸患。” 留下颇具深意的一句话,好友再未登门。昨日更遣人送来书信,取消儿女亲事。 刘玉捧着书信,枯坐良久。 这哪里是取消儿女亲事,分明是与他割袍绝义! 当下,立在殿中,耳中刺入邹文盛锋利如刀的言辞,刘玉僵硬如石,面色惨白如纸。 前后左右皆为同僚,仍如茕茕孤立,朔风从四面袭来,寒意自脊背攀升。 他明白,纵然能驳斥邹文盛的弹劾,也无法轻易摆脱罪名。邹文盛不过是马前卒,在他之后,定有更大的陷坑在等着自己。 要么承认罪名,望天子仁慈,网开一面,许他交罚银黜官致仕。 要么强辩解到底,等着他的,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刘玉狠狠咬牙,握紧朝笏,重又放开。 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在天子开口之前,迈步走出队列,摘下朝冠,跪倒在地。 “陛下,臣认罪。” 这一举动,既在意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聪明人都晓得,刘玉弹劾选婚太监,引得太子大动肝火,要彻查各地镇抚府衙,已是犯了众怒。 无论地方朝中,牵涉者为自保,定当手段尽出。 多方施力,刘玉必不会有好下场。 内宫之中,几位北直隶选送的美人,也会对此事耿耿于怀。纵然不能干涉朝中,在天子耳边吹几声枕头风,撒撒娇,也够刘玉喝上一壶。 只不过,要将刘玉拿下,不能从选婚太监之事入手。 本就不欲天子详查,还拿出来说事,不是自找麻烦?将刘玉早年的“罪状”翻出来,从根本上否定他的人品,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一个品德败坏,为私利构陷同僚,草菅人命的官员,说出的话如何能信? 同理,被他参倒的官,弹劾的案件,也当慎之又慎,重新估量。 如此一来,北直隶选婚太监不法之事,当可高举轻放。牵涉的地方官员,多可从容脱身。 真有倒霉透顶,无法洗刷罪名的,只能怨贪心太过,手太黑。不想掉脑袋,只能交出积年所得,或流放南疆,或充军北地,任选一样。 刘玉认罪之后,一言不发,伏地不起。 邹文盛准备好的话,一大半吞回肚子里。 朝堂上再度陷入寂静。 朱厚照半天没出声,手指擦过龙椅,表情很是复杂。 站在文官队列中,杨瓒倒吸一口凉气,对朝堂争斗的严酷,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不过是轻飘飘几句话,刘玉便无法招架,打落牙齿和血吞,主动摘下乌纱,伏地认罪。 换成自己,能否扛过这一局? 衡量几回,杨瓒不得不承认,以他目前的手段经验,未必能顺利脱身。九成以上的可能,要同刘玉一般,不做争辩,光棍认罪。 未出正月,天子又要大婚。这个时候,刘玉罪名再大,也不会人头落地。顶多流放充军,蹲几年大牢。出来之后,归乡种田,精心教导子孙,未必没有咸鱼翻身,十年报仇的机会。 如果是自己,面对窘境,是否能有这般机变,如此恒心? 沉吟片刻,杨瓒实在拿不准,只得暗自摇头。 为今后的职业生涯,他还有得学。 天子不出声,群臣不能陪着一起沉默,否则戏还怎么唱? 继邹文盛之后,又有两名给事中,一名御史,两名郎中出列,就刘玉的“罪行”展开讨论。 “人证物证俱在,且已伏地认罪,理当严惩!” “其罪当斩!” “月底将逢大典,妄造血光,委实不祥。” “其行可恶,然罪不至死。依律当流放千里,子孙三代不许科举。” 你一言我一语,几人貌似争辩,实则将罪名牢牢定下。纵是刘玉反口喊冤,也再不能翻身。 杨瓒静静观望,心下明白,流放充军都不算什么,子孙三代不许科举,才真是断绝刘玉前路。 三代之后,纵然能出英才,在朝中的亲友故旧多已散去,各种关系网也将不复存在。 更何况,将刘玉撵出朝堂者,不是一两个人。这么多力量集合在一起,别说三代,就是五代,乃至十代,刘家的子孙都会被拒在朝堂之外。 手段不可谓不毒辣,偏又符合律条,无从反驳。 表面上看,提出此议之人,是站在为刘玉“减轻刑罚”的立场。 毕竟,刘御史诬陷同僚,逼死人命,纵家人行凶,都是“罪证属实”。大明律可没有犯罪追诉时效一说。 无论过了多少年,被查出来,刘御史没得跑。 “刘玉罪证确凿,本应重责,惩一儆百。” 朱厚照高坐龙椅,声音低沉。 百官垂首听旨,纵是内阁三位相公,也看不清天子此刻的表情。 “然焦卿家及赵卿家所言有理,未出正月,将临大典,此时染上血光,实为不吉。” 话到这里,朱厚照忽然停下。 群臣屏息以待,刘御史跪在地上,恍如成了一尊雕像。 “先皇以仁治国,纵如万氏党羽,首恶之外,亦究问罪行轻重,非必要少取人命。” “朕承宗庙,抚育万民,自当奉先皇之仁义,以德行彰天下。” “刘玉。” 朱厚照加重声音,刘玉额头触地。 “罪臣在。” “尔既已认罪,当摘去乌纱,除去官服。” “是。” “当此吉日,朕不取尔性命。罢黜官职,交罚银后自可归乡。” 刘玉似不敢置信,顾不得规矩,倏然抬起头,仰望丹陛之上,眼角泛红,滚下两行热泪。 “罪人领旨谢恩!” 本以为前路断绝,将坠入无底深渊。未料想,天子竟网开一面,亲手递给他一条长藤。 刘玉所能做的,唯有牢牢抓住。 第148节 如想翻身,送子孙再入朝堂,必要同文官集团断情决义。其能抛弃自己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天下,终究姓朱。 哪怕被文官孤立,被言官讥讽弹劾,只要天子不弃,便能安稳无虞。 翰林院侍读杨瓒,便是最好的例子。 刘玉后悔,为何没能早早醒悟,以致落到今日下场。 好在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他还有机会。 “罪人谢陛下隆恩。” 跪在青石上,刘玉四叩首。 旋即起身,主动除下官袍及乌角带,再行礼,随大汉将军走出殿外。 正月的神京,虽久未落雪,仍是冷风侵骨。 天子令刘玉罢官归乡,交出罚银,却未行廷杖,也未下其牢狱,殿外禁卫自不会上前押解。反有中官送上一件绢布外袍,并一顶纱帽。 “多谢。” 刘玉拱手,中官侧身让开,道:“刘御史要谢,便谢天子,咱家不过奉命从事。” “罪人已非朝官,公公直呼玉名即可。” “那咱家就放肆一回。”刘瑾笑道,“说起来,咱家同你也是本家,年岁又不及你,觍颜称一声兄长。” “公公客气。” “这里不是常叙的地,咱家同你得缘,若不嫌弃,便赠你一句话。” “罪人聆听。” “归乡之后,多关注海边动静。” 海边? 刘玉面现疑惑,刘瑾笑眯眯将他拉到一旁,左右看看,凑到刘玉耳边,低声道:“宁波府……” 明有律令,士人不可在本乡为官。 刘玉出身宁波府,先祖曾随郑和船队出海,是赫赫有名的海商。朝廷海禁之时,弃船上岸,耗资巨繁,购下良田千顷。又托往日关系,手捧金银打点上下,想方设法更改户籍,成为民户。 现今,刘氏子孙已遍布江浙,是不折不扣的一方豪绅。 刘玉出身旁枝,少而好学,考中进士,颇得本家看重,家中亦有良田商铺。 此番归乡,官职虽无,活下去却不成问题。 本以为要等到儿孙发迹,才能翻身,结果刚出奉天殿,便遇上天子身边伺候的中官。 更重要的是,其言是奉天子之命! “兄长切记,行事务必隐秘,旦遇有商船出海,都要细细记下。如能联络上几名海商,那就更好。” “海商?朝廷已经禁海……” 刘瑾袖着手,不说话,看着刘玉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见状,刘玉终于明白,对方的用意,绝不单是“赠言”这么简单。 “实话告诉兄长,这事牵扯不小,办好了,别说恢复官身,归京指日可期。” 听闻此言,刘玉的瞳孔骤然收缩。 “此事,可是……”陛下之意? 刘瑾仍是笑,遇上杨瓒,他只有成猪头的命,对付这些心心念念向上攀登的朝官,有一个算一个,手到擒来,熟练得很。 “有些话不好明讲,兄长心中知晓便是。” 不点头,也不否认,让对方去猜,这才是说话的艺术。 可惜啊,姓杨的和他犯冲,见到面就抽,否则,他必会是天子身边第一人,哪里有那几个棒槌卖好的余地。 聪明人最容易多想。 刘瑾又说了几句,将司礼监掌印的吩咐,捡重要的告知刘玉。后者自以为意会,郑重接过刘瑾递出的铜牌,腰背挺直,脚下生风,再不见半点颓废。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办好这件事,未必没有重返朝堂的希望。 目送刘玉离开,刘瑾收起笑容,一溜小跑,往司礼监复命。 文臣要收拾刘玉,厂卫早已得讯。今番行事,不过顺势而为。能发挥作用固然好,没有建树,也不废什么。 至于他手里那块铜牌,虽出自东厂,却没有暗藏的刻印,只要不承认,又是一个伪造的罪名,压根用不着担心。 司礼监内,戴义端着一盏热茶,正同陈宽商量遣人南下之事。 一名小黄门来报,刘瑾等在门外。 陈宽当即皱眉,戴义却是笑道:“来了?让他进来。” 走进室内,刘瑾恭敬行礼。 王岳下令收拾他,执行人却是戴义。每回见到戴公公,刘公公都禁不双腿打颤,很想转身就跑。 “见过戴掌印。” “恩。”戴义点点头,“事情都办妥了?” “回掌印,办妥了。” 刘瑾小心觑一眼戴义,将如何交代刘玉,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 “做的不错。”戴义难得给了刘瑾一个笑脸,“这事,咱家自会禀报天子。” 言下之意,没事别多嘴,不然一天照三顿收拾。 “是。” 刘瑾低着头,额际鼓动,终究没敢多言。 等他退下,陈宽眉心皱得更深。 “这个奴婢早该除掉,为何还要用他?” “王提督的意思。”戴义饮一口茶,放下杯盏,道,“甭管是什么人,现下还能用。真用不上了,找个罪名捏死便是。” 如果是文华殿时期,戴义未必会出此言。 天子登基之后,明显远着刘瑾,杨瓒几次动尺子,旁人没事,刘公公两成猪头。 朝堂宫里,一个赛一个人精。 刘瑾现下是什么地位,司礼监上下都是一清二楚。 “到底伺候天子多年,不忙着动手。”戴义道,“牟斌那边递话,明日就派人出京。东厂这边,遣两个颗领班跟着,多点几个番子,遇事也好有个帮衬。” 陈宽点头。 “趁着这段时日,十二监上下需得好好查一查。” “查十二监?” “清宁宫送来那两个奴婢,供出不少事。西北边那两位,手可不是一般的长。” “合适吗?”陈宽有些迟疑。 天子将要大婚,万一闹出事,可不好收场。 “陛下大婚,十二监都要派事,正好调人。上上下下忙得叫打后脑勺,暗中捆几个到司礼监,一时半会也传不出消息。换到平时,可没这么好的时机。” “有理。”陈宽想了片刻,道,“既如此,我先去安排,免得到时候生乱。” “也好。” 两人商议时,早朝将届尾声。 不出正月,各地没有官文递送,朝堂之上,无外乎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解决了刘玉,皇庄一事便不能急。 比起地方官员借采选收受贿赂,重议设立在皇庄附近的收费关卡,明显更为重量级。 稍有不慎,事情没办成,自己也要搭进去。 大家都不想做锄头椽子,又无他事参奏,奉天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文武百官不说话,以为天子会宣布退朝。 没料想,天子突然出声,连颁数道圣旨。 “革宁波府台州府捕盗通判,革观海卫、昌国卫、海门卫、金乡卫、盘石卫捕盗主簿。查其任职期间,渎职不法,收受贿赂,纵容走私,皆逮捕进京,严惩不贷。” “命工部加快铸造金牌七十面,赐云南四夷车里居民宣慰使司等衙门。造石牌五面,赐朝鲜李氏。木牌二十面,赐倭国大名。” “敕兵部郎中谢丕为正使,兵科给事中严嵩为副使,使倭国。传上朝圣意,赏赐木牌。 “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为正使,户科给事中王忠为副使,使朝鲜。” 旨意下达,群臣鸦雀无声。 谢丕傻眼,顾晣臣亦傻眼。 出使之人,当由礼部及鸿胪寺择选,怎么就点到他们头上? 严嵩和王忠则颇为激动,前者更看向杨瓒方向,面带感激。 不是杨侍读提携,天子哪会记得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更不用说命其为使臣,出使外邦,宣扬国威。 杨瓒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的确是他挖了个坑,埋了谢状元。顾榜眼为何也在坑内,百分百不关他的事。只能说,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挖坑埋人的功力逐日攀升。 单单出使倭国,的确有些刺眼。加上朝鲜,好歹能够遮掩。 只不过,赐倭国木牌,朝鲜石牌,当真不是故意? 杨瓒捏捏手指,默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装背景。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俯视群臣,心情大好。 他的确是故意。 第149节 混淆各方视线是其一,趁机撵走弘文馆中那几个朝鲜人是其二。若是能趁机让倭国和朝鲜掐起来,更好。 如杨先生之前所言,一个死皮赖脸、总想占自家便宜,另一个占便宜不成,直接开抢,屡揍不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掐死一个少一个,正好磕瓜子看热闹。 只要国朝万民平安康泰,管他邻邦腥风血雨。 于是乎,在杨小探花的努力下,在内外各种因素的影响下,风华正茂的正德帝,开始四十五角倾斜,越长越歪,再也扶不回来。 第八十七章 接连被堵 天子升殿早朝当日,逢杨瓒入值弘文馆。 依旧例,正月间群臣休沐,文华殿经筵日讲同弘文馆讲习皆停。 无奈今上过于“勤政”,正月里,仅上元节休沐五天,大年初一照样早朝。 现今,假期结束,文武百官入朝点卯,文华殿需等到二月开讲,弘文馆先恢复如常。 退朝之后,杨瓒行出乾清门,正要转道思善门,即被两道身影拦住。 青袍乌纱,俊眉朗目。 正是谢丕顾晣臣。 两人嘴角弯起,笑意却未达眼底。落在杨侍读眼中,实在不怎么友好。 该不是挖坑行为露馅,这二位气不过,合伙堵他,欲揍之而后快? 可能性很大。 左右看看,墙高人稀。为身家性命着想,遂下定决心,露馅也得强撑,打死不承认! 杨瓒同样弯起嘴角,拱手行礼道:“谢兄,顾兄。” “杨贤弟。” 谢丕二人还礼,说话时,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显然怒气不小。 “为兄欲同贤弟一叙,不知贤弟可否拨冗?” “不巧,小弟今日入值弘文馆。”杨瓒为难道,“可否改日?” “不可。” 谢状元回以笑脸,却是一口拒绝。 杨瓒:“……” 他终于发现,咬牙切齿四个字,也可用来形容笑颜。 “话不多,路上讲亦可。” 出言的不是谢丕,而是顾晣臣。 尾音落下,同谢丕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将杨瓒“夹”在中间,仗着身高优势,封死杨瓒退路。 全方位堵住,看你还往哪里跑! 借口无用,跑又跑不过两人,杨瓒长叹一声,只能认命。 “两位兄长欲言何事,小弟洗耳恭听。能否松开小弟手臂,这般行走,委实不雅。” 两人身高腿长,均超一八零。站在身边,还是一边一个,着实压力山大。因出使一事,杨瓒终有几分心虚,气势早矮一截。此消彼长,感觉实在不太美好。 顾晣臣是厚道人,见杨瓒神情不似作伪,主动退开半步。 谢丕却没有顾榜眼一般好骗。 有亲爹谢丕做榜样,偶尔受李东阳点播,谢状元的情商智商均高人一等。先时没防备,接连踩坑。一朝顿悟,联系前因后果,很快发现,无论调入兵部还是出使倭国,都和杨瓒有断不开的联系。 如此还不醒悟,就不是谢丕。 这种情况下,杨瓒还想蒙混过关,唯有三个字:不可能。 “杨贤弟,请吧。” 谢丕单臂一抬,笑容满面,很是亲切。 杨瓒脖颈一凉,眨眨眼,仿佛看到了年轻版的谢迁。收起怒气,仅看笑脸,亦有几分李阁老风采。 谢迁的头脑,李东阳的气质…… 杨瓒不敢深想,只望谢状元维持高士风范,继续吴带当风,魏晋风流,千万别落入世俗,生出挖坑埋人的爱好。 行到思善门,谢丕终于道出正题。 “出使倭国朝鲜之事,还请贤弟为我二人解惑。”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想躲也躲不开。 心知瞒不住,杨瓒干脆加快脚步,将二人带入弘文馆,趁天子未至,将事情简单说明。 为缓解内库紧张,解决国库的老大难,海盗的藏宝势在必得,倭国的银矿更要开挖。 朝鲜没有银子,好歹有不少“土特产”,出使期间不妨仔细勘察。人参等物不能充实内库,换成真金白银,也能缓解一时之需。 “此事还需从上元节灯市说起……” 番商,海盗,海图,藏宝,银矿。 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 杨瓒滔滔不绝,口沫横飞。 谢丕顾晣臣正襟端坐,神情肃然。 “海图之上绘有海盗藏宝,倭人银矿。前者需置海船,齐备海员,由番商引路,短期无法成行。后者,可借出使之机查探矿脉,设法开采。” 银矿现世,必引来各方争夺。 倭国内乱,各方势力久战不休,无论地盘大小,都缺钱。 掌控银矿之地的大名,必不会坐视不理,任由银子被搬走。周边的割据势力知晓,也会手段尽出,试图分一杯羹。 如此一来,谢丕此行便至关重要。 “谢兄学富五车,高世之才,顾兄秉节持重,老练通达,此番出使,必如阪上走丸,刀过竹解,群方咸遂。” 说完,杨瓒深深拱手,向两人行礼。 银子必须到手,藏宝必须取回。 两位仁兄肩负重任,为大明江山,为黎民百姓,为守卫北疆南土的明军将士,为逐日见底的内库,可以跑马的国库,一切有劳了! 谢丕和顾晣臣默然无语。 都是聪明人,见微知著,一点即透。 坑是杨瓒挖的,踹两人下去的却是天子。纵使有力气爬上来,也必须收回手脚,老实在坑底呆着。 必要时,更需亲自动手,主动铲几锹土。 “此次出使,原是杨贤弟举荐,为兄当真是感激。” “谢兄客气。” 谢丕:“……”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简单了解完情况,谢顾二人知晓,出使之事板上钉钉,再无回转可能。 杨瓒对外邦的认知,夹杂有后世观点,多少有些不符合时情。 谢丕顾晣臣则不然。 谢丕家学渊源,顾晣臣读书万卷,许多杨瓒不知晓的内情,两人却是一清二楚。 倭国内乱,各方势力打生打死。 丁点大的地方,人口有限。一座木楼、十几间草房就是一方势力,三天一打,五天一战,刀不够用,直接削木棍上阵厮杀。 不提明军将领,文臣都觉可笑。 七八个人刀劈斧砍叫打仗? 人数凑足四个巴掌就是大战? 县城里的花胳膊都会嗤之以鼻。青皮混混抢地盘,一场群殴都不只这个规模。 说句不太好听的,小势力动手像村长打架,大势力开战仅比里长开掐,真是一点也不够看。 发展到战国末期,小势力多被吞并,活器随海盗传入,战争的规模才堪堪提升。论精彩程度,勉强也只有两颗星。 故而,听杨瓒言及倭国内乱,各方势力龙争虎斗,谢丕微愣,眼中闪过惊讶,表情颇有些奇怪。 见顾晣臣要出声,迅速伸出手,压住对方衣袖,止住话头。 不要打断,继续听。 杨瓒无知无觉,仍在发表感慨。 谢丕忍笑忍得辛苦,顾晣臣无奈,只能两不相帮,默默转头。 由此可见,被带歪的不只是朱厚照。 清风朗月的谢状元,在杨瓒的影响下,同样偏离方向,距阳春白雪越来越远。 动手挖坑之期,指日可待。 三人说话时,朱厚照已从乾清宫赶来,听到屋内人声,抬手止住随驾中官,不令人开门,站在门口,光明正大“偷听”起来。 听到精彩处,干脆趴到门上,双眼晶亮。 张永谷大用面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 天子这般行事,着实是有失体统。被人知道怎么得了! 互相看看,想劝不敢劝。伸手拉起来?更不行,妥妥的犯上。 “陛下……”张永壮起胆子,试着出声。 第150节 您想听,进去听多好,作甚要趴在门上? 堂堂一国之君,这么做合适吗? “嘘!别说话,正讲到朝鲜……昏聩?顾卿家少会如此评议他人。” 听得兴起,朱厚照直接朝张永等摆手。 不许出声,不许动。 都给朕安静些! 室内的声音忽然停了。 原因很简单,门上有缝隙,木刻花纹之间镶嵌着琉璃。阳光正好,一个大活人趴在门上,看不到才奇怪。 如此肆无忌惮,敢在宫城内帘窥壁听,除天子之外,不做他想。 揭穿还是沉默? 天子会否恼羞成怒,将三人下狱? 装了半晌糊涂,终于装不下去。 杨瓒当先起身,径直走到门边,咳嗽几声,提醒门外的少年天子,已经被发现,别趴门了,进来听吧。 听到声音,朱厚照直起身,全无半点尴尬。 无需中官上前,自顾自推开房门,笑道:“杨先生,倭国朝鲜之事甚是有趣。今日讲读,便以此为章,如何?” 三人行礼,听朱厚照所言,都不禁苦笑。 今上果非常人,单是这份“厚脸皮”,即非他人可比。 遥想初入弘文馆,套着《论语》封皮的《莺莺传》,杨瓒最是感慨。 如此心宽,当真是不容易。 “陛下,臣等尚需轮值,暂且告退。” “不忙。”朱厚照行到桌后,未等坐下,伺候的中官已送上茶水糕点,“各地未送官文,兵部无事禀奏,谢卿家去了只能枯坐,也是无聊,不如留下。” 谢丕:“……” 这是身为一国之君该说的话吗? “国子监正月不开讲,武学有训导在,顾卿家也留下,同朕讲朝鲜之事,如何?” 顾晣臣:“……” 能让老实人无语,朱厚照的确有才。 看看兴致勃勃,正自毁形象的少年天子,再看看僵立当场,万分无语的两位同僚,杨瓒摇摇头,很想告诉两位仁兄,只是情商高、智商超人还不够,需得不断提高心理承受能力,增强抗压水平,才能扎根正德朝,君臣相得,做出一番事业。 两位是否能听进去……都是聪明人,想必不用多说。 天子开口,谢丕顾晣臣自当从命,想走也不可能。 奉皇命旷工,追忆历代先帝,回溯百年皇朝,实打实的头一份。 “张伴伴,再送几盘糕点,不要温茶,送蜜水。” 朱厚照兴致起来,大有长谈之势。 朱厚照饭量大,还喜甜食,上朝都要偷吃几块。这么吃,不见没长胖,只有个头不断拔高,杨侍读当真是羡慕。 糕点送上,房门关好。 朱厚照端正坐在案后,等待开讲。 三人商量之后,由谢丕讲倭国,顾晣臣讲朝鲜,杨瓒讲番邦方物商贸。凡有不明处,三人互相补充,为天子答疑。 “倭人居于岛上,同我朝隔海相望。自成化年间,倭人内乱,常有流亡倭人渡海,同海盗内贼勾结,侵扰海岸愈烈。” “李氏本为王氏高丽臣子,王氏不自量力,欲兴兵我朝,李氏举义,取而代之,请圣祖高皇帝敕国号,始称朝鲜。” “圣祖高皇帝立国,行怀柔远人之策,编纂《皇明祖训》,录十五番邦为‘不征之国’,朝鲜倭国均在其内。” 不征之国,非是不动武,也不是如后世一般建交。 仅是告诉这十五个番邦,听话的,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听话,照揍不耽误。例如朝鲜,国君登位,世子册封,都需明朝皇帝点头。否则即是“不合法”。虽喜好占便宜,也可归入听话一类。 倭国则属于反面例子。 提起这个岛国,非但杨瓒撇嘴,谢丕顾晣臣同样皱眉。 江浙福建饱受倭贼海盗之患,甭管真倭假倭,反正都带个倭字,必要算到倭国头上。 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年间,倭国还算老实,尊奉明朝为上国,配合抓捕倭贼。明朝皇帝宽仁不收,也没浪费粮食,并排架起几口大锅,都在海边煮了。 宣宗之后,明朝海禁越严,倭国乱成一锅粥,越来越不听话。部分大名甚至和海盗勾结,提供港口,瓜分海盗抢得的金银财物。 朝廷上下,地方官府,对这个揍也揍不听话的番邦,自然是哪里都看不顺眼。 有个做阁老的亲爹,加上李东阳偶尔开小灶,谢丕接触到的东西,远非杨瓒顾晣臣可比。由倭国言及海外番邦,种种见识,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只不过,没有海图对比,难免不够形象。 “谢卿家,暂且停下。” 止住谢丕,令中官奉茶,朱厚照道:“谷伴伴,回乾清宫,取海图来。” “是。” 谷大用领命,退出房门。 谢丕饮下半盏温茶,喉咙总算不再冒烟。 在他休息时,顾晣臣顶上,开始讲解朝鲜。虽不如谢丕所言生动,却也言之有物。讲到朝鲜现任国君,更是频频摇头。 “其名隆,母为废妃。自幼性情怪戾,不喜读书。嗣位之后,重用外戚,刑上谏臣。国君之尊,竟狎妓游乐,实是昏庸无道。” 顾晣臣性格稳重,为人厚道,说话常留有余地。如此评价一个番邦君主,足见此人确实是昏聩,不可救药。 杨瓒对朝鲜历史并不了解,仅能从言语中推断李隆为人性格。听到“狎妓游乐”,扫一眼朱厚照,不免生出几许担忧。 历史上,朱厚照也有类似问题。 宫中嫔妃,既有舞女出身。正德二年开始修建的豹房,更是赫赫有名。 现今尚看不出端倪,日后会如何发展,实是不敢打包票。 无论如何,谨慎一些,提前预防总是没错。 最好的办法,将天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强国富民之上,自不会有精力去想其他。如能将苗头掐死,那就更好。 奏疏乏味,政事无聊,那就交给内阁,持枪上马,去拍扁鞑靼。 小王子拍死,还有南疆。南疆处理干净,海外番邦顶上。 海外番邦也没了,美洲大陆、澳洲的领土就在前方。 总之,不怕不做,就怕懒惰。 天子想玩,没关系。 和自家人玩,难以发挥最高水平,走出国门,玩向世界,才是真正的高格调。 海图在手,倭国当可作为第一块踏脚石。 所谓居仁行义,在真金白银面前,也要退一射之地。 只不过,之前没发现,顾榜眼这样的老实人,竟也喜欢八卦。开口就言国君不好读书,狎妓游玩,除了八卦,很难有第二种解释。 消息来源,无需多想。 三人皆出身翰林,上千份的卷宗,随意翻翻,就能找出不少好料。 顾晣臣讲得详细,不只是朱厚照,杨瓒和谢丕也听得入神。 谷大用取来海图,铺开在案上,内容之详尽,怕是倭国将军和朝鲜国君都要咂舌。 这两张海图,杨瓒都看过,自不会惊讶。 谢丕和顾晣臣是初见,愣了足有五秒,方才回过神来。看看海图,再看看杨瓒,目光中满是怀疑。 乾清宫中竟有太宗皇帝年间的海图? 看陛下表情,八成早翻过几遍。 海图如何得来,陛下兴致由何而起,解释一下? 早闻杨贤弟熟知海外方物,在弘文馆讲习时,多有提及。此间若无瓜葛,简直天方夜谭。 谢状元顾榜眼目光灼灼,似欲在杨探花身上戳出几个窟窿。 杨瓒眯眼轻笑,对两人拱手,很是光棍。 被瞪两眼又不会少块肉,喜欢怎么瞪,从哪个角度瞪,大可随意。实在顶不住,干脆瞪回去。 眼睛大,一对二,照样不惧! 三人以眼厮杀,难分高下。 空气中似有刀光剑影。 讲习停下,自然引来朱厚照不满。 海图取来,怎么都闭口不言? “杨先生,谢卿家,顾卿家?” “陛下恕罪。” 连问三声,三人齐齐拱手,动作整齐划一。 朱厚照嘴抖。 杨先生不同常人,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谢卿家和顾卿家也是如此有性格。 难怪能够同登一甲,入朝后更相交莫逆。 想起弘治帝留下的名单,忆起亲爹临终前的叮嘱,朱厚照不禁慨叹:能得三位贤臣辅佐,朕心甚慰! 殊不知,真相总是距离期望很远,少年天子同三位能臣的思考回路,压根不在一个频率。 所谓美好的误会,即是由此而生。 第151节 当日,三人同在弘文馆讲习。 从早朝之后,讲到日暮时分,轮番上阵,都是口干舌燥。后被天子留膳,宫门关闭之前,才匆匆离开。 或许是老天认为,杨侍读的日子还不够刺激,刚刚走出奉天门,尚未同谢丕顾晣臣告辞,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面前。 车厢垂挂青缦,装饰银螭绣带。车前琉璃灯微晃,烛火照亮一个大字:谢。 车夫跃下车辕,行礼道:“老爷命小的来接少爷,并请杨侍读、顾司业过府。” 杨瓒微愣。 这是什么情况? 儿子堵玩,老子再堵。 他走的是什么运? “父亲?” 谢丕沉吟两秒,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当即请杨瓒顾晣臣上车。 “个中缘由,丕能猜到几分,路上自可详叙。” 说话时,长安伯府和顾府的马车先后赶到,知晓是谢大学士有请,长安伯府的车夫抱拳行礼,取出一面牙牌,送到杨瓒手中。 “此乃北镇抚司牙牌。”车夫道,“伯爷已奉命出京,归期未定。临行之前,令小的告知杨老爷,遇有急事,可持此牌至南镇抚司,寻赵榆赵佥事。” 将牙牌收入袖中,杨瓒点点头。 持北镇抚司牙牌,到南镇抚司找人,着实有些奇怪。 其中的关窍,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只能暂且按下,先打起精神,往大学士府一行,归来再寻根由。 第八十八章 提点 马车一路驰往学士府。 中途同两队缇骑擦肩而过,车夫减慢速度,驱马让开道路,至缇骑行远,方才扬鞭启程。 杨瓒放下车窗,眉间微皱。 观其他方向,是往南城午门。 莫非也是要南下? “有些蹊跷。” 谢丕同样皱眉。 这个时辰,城门已然关闭。出城需持五府及锦衣卫关防印信。据他所知,内阁并未批阅相关文书。 “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不递文书,五府却不敢擅发印信。” “如有天子敕谕,非是不可。” “天子敕谕?” 谢丕微愣。 杨瓒解释道:“诏狱中的番商和海盗,供出的不只是藏宝银矿。” “你是说……” 谢丕声音渐底,话只说半截,余下都咽回了嗓子里。 “今天早朝,陛下下旨,革宁波府衙捕盗通判。”杨瓒道,“昌国卫等卫所捕盗主簿俱押解回京,交由刑部大理寺审问。” 缇骑南下,十成是传达敕谕,顺便抓人回京。 既然文吏能被买通,武官未必干净。 海图之事不闻朝廷,为免拿人时横生枝节,走漏消息,绕过卫军,遣锦衣卫出京,是最好的办法。 说话间,马车又慢了下来。 推开车窗,竟是数名东厂番役,穿圆领衫,戴圆帽,腰配长刀,马腹贴地飞驰而去。 “东厂番子?” 谢丕顾晣臣露出惊色。 先是锦衣卫,后是东厂,单只抓捕几个通判主簿,绝不用此等阵仗。 以此推测,江浙福建怕要出大事。 “杨贤弟,此间内情,你可详知?” 杨瓒摇头。 他知道的的确不少,却不能尽说。 天子大婚后,谢丕顾晣臣将出使,知道再多也帮不上大忙,徒增烦心。 再者,谢丕知道,谢迁那里必定瞒不住。 在遣船出海一事上,内阁究竟会是什么态度,杨瓒拿不准。 六部之中,他人不论,兵部尚书刘大夏,百分百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想当年,存在兵部的郑和海图,就是被这位老先生“遗失”。 到底是烧掉还是藏起来,至今也没有公论。 如果朱厚照敢在朝议中提出海,其结果,很可能被旗帜鲜明的顶回去。“引诱”天子生出这个念头的杨瓒,也不会落到什么好下场。 掉脑袋未必,被斥为奸佞小人,祸国佞臣,绝对是板上钉钉。 经过一番考虑,杨瓒选择沉默。 不是信不过谢丕顾晣臣,实因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诸多努力就会白费。 毕竟,他所想的“出海”,同派人寻宝、出使倭国勘矿,完全是两个概念。 “两位兄长,人由锦衣卫审讯,小弟所知实在不多。” “究竟是不知还是不愿?” 谢丕眯起双眼,很是怀疑。 杨瓒苦笑,“兄长莫要为难小弟。” 顾晣臣同有几分不信,但杨瓒不愿说,总不能逼他说。 三人同登一甲,同为天子讲习,不言莫逆,总有几分交情。逼得太甚,实非好事。纵不会当场翻脸,今后也会变得生疏。 思及此,顾晣臣当即出言,转开话题。 宫门之前,谢丕明言,谢迁请二人过府的原因,他能猜到几分。如今路程过半,仍只字未露,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以中,究竟何因,直说无妨。” 是他二人行为有差,惹来阁老不满;还是以文官掌武事,好兵书,引来朝中侧目? “同朝中之事并无瓜葛。” 小心观察顾晣臣和杨瓒的表情,谢丕不动声色,慢慢靠向车壁。确定三人间的“距离”足够安全,方道:“上元节天子出宫,我等隐瞒不报之事,已为堂上得悉。” “什么?!” “谢兄为何不早说!” “莫要瞪眼。”谢丕连忙道,“为此事,我已抄录资治通鉴六十卷!至今手腕无力,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说到最后,谢丕愈发感到悲催。 从小到大,犯错就抄书,敢偷懒,一日三餐都要变成白粥咸菜。这次罚得最重,一天两夜,抄录六十卷古籍,着实是要命。 明明是三个人一起犯事,为何偏他被亲爹重责? 为增强说服力,谢丕高举双臂,撸起衣袖,露出微微颤抖的两只手。 腰酸腿软,肩颈僵硬,手臂发麻,绝非需言! 若不是能左右开弓,双手写字,今天回府仍要清粥咸菜,继续挑灯夜战,用生命抄完最后一卷。 顾晣臣面现同情,不再追问。 杨瓒沉吟片刻,问道:“天子出宫之事,算得上隐秘。谢阁老从何得知?” 谢丕摇头。 “堂上未曾言明。然以我之见,李相公刘相公同已知晓。” “什么?” “今日上朝前,有家人持父亲名帖书信,送往李相公和刘相公府上。” 简言之,之前不知道,现在也该晓得。 “依我推测,两位相公,八成已在府中。” 杨瓒:“……” 顾晣臣:“……” 也就是说,不是谢阁老独自询问,而是要来一场三堂会审? “谢兄。”杨瓒强作镇定,“小弟有事要说。” “杨贤弟何事?” “我忽然想起,家中有急事,必须尽快处理。” “多快?” “现在!停车,我要下车!” 说着,杨瓒就要推开车门。 谢丕吓了一跳。 马上就到学士府,这个时候掉头? “杨贤弟,据为兄所知,贤弟借住长安伯府上。” 第152节 借住在旁人家里,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堂上遣人来请,李阁老和刘阁老一起等着,绝不能让人跑了。否则,自己怕要抄上几个月的古籍。 想到亲爹堆满厢房的藏书,谢状元顿时打了个寒颤。一把抓住杨瓒的衣袖,不能走,跳车更不行! “谢兄,小弟真有急事!”杨瓒拽衣袖。 “不行!”谢丕抓胳膊。 “放手!”杨探花挣扎。 “不放!”谢状元直接抱腰。 杨瓒没辙,实在是不想面对三座大佛,正要取出金尺,做最后努力,忽听顾晣臣道:“以中,我亦想起,武学有文书尚未看完。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过府拜会。” 谢丕瞪眼。 顾兄,你可是厚道人!不能这么干! 顾晣臣转头。 明知此行非善,前方很可能有坑,再厚道也不能向下踩。 杨瓒继续挣扎。 有顾晣臣为盟友,他日阁老追究,无需自己扛,跳车,闪人! 谢丕急得头上冒汗,抓住杨瓒,拉不住顾晣臣;拦住顾晣臣,又得松开杨瓒。 车夫听到动静,疑惑的转头看一眼车厢,三位老爷在做什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是文人,总不会在车厢里切磋身手吧? 跟随在暗处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同感无语。 车门已开半扇,青缦卷起,车厢内的情形,看得十分真切。 分明是两人想走,一人硬拦。 拽袖子抱腰,挣扎不开,直接上脚,车门差点没踹飞,着实是勇猛异常。 “这是文人?” 锦衣卫扭曲着表情,继续跟上。 东厂番役取出粗布炭笔,画上几个奇怪的符号。 先时得到消息,这三位交情甚好。假以时日,必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他日入内阁主政,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看到方才情形,番役又开始不确定。 在车里都能打起来,真是交情好? 舔舔嘴唇,打了个喷嚏,见颗领班讯号,知晓锦衣卫已先一步跟上,当即抛开杂念,穿过熟悉的街巷,迅速隐入黑暗之中。 锦衣卫东厂监察百官,内阁三位相公同在名单之内。 昨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和东厂提督王岳,下达了一模一样的命令,严查谢学士府。 严查阁老? 这样的命令,十几年未曾有过。 上一个有此待遇的阁老,是经过正统成化弘治三朝,绰号“刘棉花”的刘吉。 观谢阁老为人行事,与刘吉完全不同。为何会引来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厂公关注,实是令人费解。 不提暗中监视的锦衣卫和番役,马车停在学士府前,杨瓒闪人行动失败,知晓已入瓮口,再走不成,只能整整官袍,推门下车。 顾晣臣紧随其后,反倒是谢丕慢了一步,相较两人,微有些狼狈。 三阶石梯,两座石兽。 绿油大门,悬挂兽首锡环,两侧铜钉并排,檐下一张谢府门匾,悬挂数只灯笼。 火烛辉映,钉头磷磷,古兽狰狞,不见朱甍碧瓦,唯有古朴庄严。 门房早得命令,听到声响,立刻从角门走出。见到谢丕三人,马上唤来帮手,一起打开侧门。 门轴吱嘎作响,谢丕亲自为杨瓒和顾晣臣引路。 三人身后,几名家人卸车,将马牵走,以人力将车厢推入门内。 府内管事迎上前,行礼道:“老爷在前厅同两位阁老对弈。” 谢丕点点头,不用管家,引杨瓒顾晣臣步上青石路,绕过一条回廊,很快抵达前厅。 厅内灯火辉煌,谢迁与刘健对坐,桌上一张棋盘,两盏香茗。 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难分胜负。 李东阳坐在一旁,手托茶盏,观棋不语。 听到声响,三人同时抬头,表情不见变化,杨瓒三人却同感压力山大。 “父亲。” 谢丕当先行礼,随后同杨瓒顾晣臣一起,问候李东阳刘健。 三位阁老均已换下官服,谢迁更是一身道袍,头戴东坡巾,猛然一看,极具古贤风范。 杨瓒一点不敢放松,甚至比先时更为紧张。 顾晣臣亦然。 最了解亲爹的谢丕,已经头上冒汗。 “此非朝堂部中,无需拘束。”谢迁和蔼笑道。 杨瓒连忙拱手。 谢迁能说,他不能听。否则就是脑袋被门夹,自寻死路。 视线扫过杨瓒三人,谢迁抚过长须,道:“尔等且近些,观此棋局,可有破解之法?” 观棋? 若是象棋,杨瓒还能走上几步。换成围棋,实在是两眼一抹黑。 但阁老开口,不能不听。 走到桌旁,皱眉看了许久,终究是看不出一点门道。倒是谢丕顾晣臣熟知棋艺,看出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得谁。 “可有解法?” “小子愚钝。” 三人一并拱手。 谢丕顾晣臣是真的惭愧,杨瓒则是浑水摸鱼。从刚刚开始,便观察两人神情,无论做什么,照葫芦画瓢总无大错。 “无解?” 谢迁刘健未言,李东阳忽然朗声一笑,放下茶盏,执起一粒黑子,落在棋盘左上角。 “如此,可还无解?” 谢丕顾晣臣微顿,有几分恍然。李东阳再落一子,两人眼睛发亮,似有所悟。 下完三子,李东阳不再动作,将棋局交还李东阳,对杨瓒道:“老夫甚是技痒,同老夫对弈一局,如何?” 他来? 杨瓒愕然。 谢状元顾榜眼都在,怎么就找上他了。 谢丕不是说,天子偷溜出宫一事泄露,三位相公正等着收拾他们? 见面不提其他,先下棋,究竟为何? “小子棋艺不精,不敢在阁老面前献丑。” “无碍。”李东阳道,“老夫让你几子便是。” 这不是让不让子的问题。 杨瓒头皮发麻,干脆承认,他不会下棋。 “不会?” 李东阳诧异。 刘健谢迁亦是抬头。 “真不会?” “真不会。” 厅内沉默两秒,杨瓒低头垂目,话说到这个份上,总不能硬赶鸭子上架吧? “无碍。” 还无碍? “老夫教你便是。” 李东阳和蔼大度,杨瓒想哭。 棋盘摆上,李阁老当真要赶着杨瓒上架。 杨瓒无奈,只能硬起头皮,执起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中央,随后又啪啪啪落下三子。 四星连珠,成一条直线。 杨侍读破罐子破摔,全当下五子棋。 换成旁人,遇到这么胡闹的,不掀桌也会翻盘。 李阁老耐性极佳,无论杨瓒怎么落子,都能淡然以对。间或指点两句,抚须言道:“落子稍乱,倒也机敏。” 杨瓒:“……” 棋局过半,李东阳依旧不骄不躁,耐心指点。 杨瓒隐约摸出些门道,试着落下一子,终得李东阳赞许点头。 还要再下,李阁老却是挥袖抹开棋面。 第153节 杨瓒眨眼。 “既已识得入门关窍,当重新开局。” “是。” 不解深意,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杨瓒再次执黑,不到半刻,被李东阳杀得大败。 “孺子可教。” 一句赞许,杨瓒又被杀得片甲不存。 “颇为进步。” 四字过后,杨侍读已被虐得体无完肤,只剩一层血皮。 “再接再厉。” 还来? 杨瓒浑身僵硬,再掩饰不住悲伤。都虐成这样了,能否手下留情? 下棋下得满怀悲怆,如此悲壮,当是古今第一人。 “不下了?” 杨瓒连连摇头,唯恐李阁老继续开虐。 “也罢。” 李东阳灿然一笑,须发银白,气质儒雅。不复年轻时俊朗,却另有一种俊仪洒脱。这样的气质,必经岁月磨砺而成,光华内蕴,非年轻可比。 “老夫为何同你下棋,可明白?” “小子愚钝,请阁老指点。” “慢慢想。” 李东阳浅笑,根本不给杨瓒答案。 “想明白之后,可至老夫府中,你我再对弈几局。” 杨瓒:“……” 主动上门找虐,他看着很傻? 垂头看向棋盘,凝视白色长龙,深思李东阳之意,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快得完全抓不住。 杨瓒皱眉沉思,李东阳端起茶盏,没有出声打断。 旁人点拨终归有限,终要杨瓒自己想明白。 思量间,谢迁同刘健的棋局已分出胜负,一子之差,谢阁老落败。 观棋良久,直至棋局结束,谢丕顾晣臣仍有些出神。 轻咳一声,谢迁令家人撤下棋盘,送上热茶,再取两副棋子,赠与杨瓒顾晣臣。 “这两副棋子用料,均采老夫家乡山石,由匠人精心雕凿而成。” 送出棋子,用过一盏茶,谢迁便要送客。 杨瓒顾晣臣捧着木盒,互相看看,都是满脑袋问号。 让他们过府,就为下棋? 告辞离开时,谢府已备好马车。 两人分别上车,临走之前,同时看向谢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丕摇头,同样不解。 事实上,他比杨瓒两人疑惑更深。 不提堂上同李相公,以刘相公的脾气,也不该这般。 “谢兄当真不了解内情?” “当真不解。” 带着满头雾水,杨瓒回到长安伯府。 换下官服,坐在桌旁,随手捻起一粒棋子,对着烛光,愣愣的出神。 李相公的举动,很大可能是在点拨自己。 原因为何? 杨瓒想过几种可能,都被一一推翻。 “戒骄戒躁,还是莫要自以为是?” 棋子落在掌心,冰凉的触感,沿神经传导,仿佛一根利刺,直直扎入脑海。 假如不是点拨,那会是什么……示警? 杨瓒摇头,怎么可能,八成是神经过敏。 相比之下,谢阁老的这份赠礼更让他提心。 为何偏偏是棋子? 遇到解不开的难题,只能将相关事件一一梳理。 内阁三位相公既知上元节之事,是否已知晓海图?海图的内容,或许也知道几分? 若是如此…… 杨瓒微顿,攥紧棋子。 家乡山石? 灵机一动,杨瓒猛然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拉开房门。 “杨侍读?” 马长史正巧走过,被杨瓒叫住,疑惑问道:“可有事吩咐?” “马长史可知谢阁老家乡何处?” “谢阁老出身江浙,祖籍绍兴府余姚县。” 马长史奇怪的看着杨瓒,单是口音就能听出来,杨侍读竟然不知道? 江浙,绍兴府,余姚? 杨瓒皱眉,马长史等了片刻,不见杨瓒再问,告罪一声,继续巡夜。 返回厢房,杨瓒倒在榻上,回忆曾看过的舆图,许多断掉的线头开始串联,蓦然心惊。 不能慌,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 杨瓒闭上双眼,用力握拳。 或许只是他神经过敏,想得太多。以谢阁老的为人,绝不至如此地步。最大的可能,是谢氏族中乃至姻亲有问题。 总之,盖子没有揭开,绝不能自乱阵脚。 李阁老提点他,怕也多有此意。为何当着谢阁老和刘阁老的面……是否也有几分回护之意? “这么一看,运气还不算太糟。” 干笑两声,杨瓒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接下来数日,内宫外廷皆为天子大婚忙碌。 礼部从上至下,都挂着两个黑眼圈,忙得脚不沾地。 户部和光禄寺联合上请,国库空虚,实在没有余力。天子大婚及封后大典的一应用都,还请自掏腰包。实在无法,先调太仓银应急。 “太仓银?” 山西等地积欠四十万税银,弘治十八年发放的盐引,多用来充实边军军饷。 太仓存银,是为戍卫宣府等地的边军准备,户部请发银赈济灾民,都被驳了回去。为大婚调用,朱厚照傻了才会点头。 不调银,只能自己出钱。 想想要见底的内库,朱厚照很是发愁。 “不能早点出使?”早点搬银子回来,也好救急。 “陛下,正月未出,船不能行。” 杨瓒实事求是,朱厚照唉声叹气。 “陛下,如要解决此事,并非没有办法。” “杨先生快说!” “只需诏令北直隶各府,清点库存赃银,待陛下大婚之后,五成交于户部。” “这般简单?” 朱厚照怀疑。 “这般简单。” 杨瓒点头。 按照往例,这些赃银多要收入内库。户部盯得再牢,也只能眼馋。 非常事行非常法。 先画一张大饼,松一松户部和光禄寺的钱袋,等到寻宝和银矿的事情闻于朝中,为补库银,缓解财政,阻力也能减轻几分。 “好,就照杨先生说的办!” 天子金口玉言,户部和光禄寺终于打开库房。 大婚准备工作变得顺利,仁寿宫中的四位美人先后迁走,两人为嫔,入长春宫。沈寒梅为妃,入万春宫。 夏福手捧懿旨,暂入坤宁宫偏殿,大婚后再搬入正殿。 皇后的册宝已铸造完毕,只等大婚之日,担床送入宗人府。 第154节 内宫十二监,女官六局,都是营营逐逐,熬油费火,忙得脚打后脑勺。 期间,偶尔有中官犯错,被押入司礼监,各监掌印也无暇过问,更不会去捞人。 这个时候,有一个算一个,都忙得嗓子眼冒火。犯了错被处置,也可杀一儆百,给手底下这些崽子提个醒,平时也就算了,这当口被抓住,自求多福吧。 正月底,距天子大婚只剩两日,藩王进送贺仪的队伍陆续抵京。 天子下令,不许靡费扰民,形式总要走一下。 血缘亲疏不论,到底都是圣祖高皇帝子孙,总要遣人恭贺,才不会为世人诟病。 “自明日起,群臣罢朝。” 天子大婚,三日罢朝。 奉天殿中,群臣跪地领旨。 回府之后,杨瓒刚刚换下官服,忽听一声脆响。 循声看去,顾千户送他的玉环,竟被衣袖拂落在地,碎成三段。 第八十九章 截杀 南直隶,淮安府 冬雨绵绵,往扬州府的官道之上,大小水坑遍布,经人踩马踏,车辙碾过,很快变得泥泞不堪。 自北向南,数匹快马在雨中飞驰,雨鬣霜蹄,驱霆策电。 马上骑士均一身缇衣,头戴乌纱,腰配绣春刀,悬锦衣卫北镇抚司牙牌。 马背之上,挂着水囊弓弩,随颠簸起伏。箭矢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响。 为首骑士一身大红锦袍,乌纱镶嵌金边,腰束玉带,悬挂金牌。细雨朦胧中,看不清五官面貌,唯有通身煞气,格外骇人。 将出淮安府时,迎面忽来一匹快马,骑士伏在马背,单臂缠住缰绳,单臂垂落马颈,貌似不省人事。 “去看看!” 顾卿凝眸,猛然拉住缰绳。 骏马嘶鸣,前蹄扬起,落在地面,溅起点点水花。鼻孔扩张,喷出一阵白雾。 “是!” 两名校尉抱拳领命,策马上前。 探查骑士鼻息,检查背部伤口,未有太大收获。拽下腰上的牙牌,看清牌上刻字,神情骤生变化。 一人将骑士扶下马背,另一人策马回报。 “禀千户,是东厂番子。” “东厂的人?” 顾卿微讶。 据他所知,北镇抚司缇骑出城时,东厂尚未有动作。这个东厂番子怎么会跑到自己前边? 如果不是北边来的,只能出自镇守太监府。 “千户请看!” 校尉递出牙牌,看到半面字号,顾卿双眼微眯。 “人还活着?” “禀千户,还有一口气。” 顾卿点头,越过校尉,策马走到番子跟前。 “能说话吗?” “回千户,伤口太深,失血太多,人晕过去了。” “叫醒。” 校尉有些为难,怎么叫? 浇冷水必定没用。 扇巴掌? 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力道轻叫不醒,力道重……会不会直接拍死? 左右两难时,一只巴掌大的瓷瓶落到怀里。 “喂两颗。” 瓶身有太医院的标记,绝对是难得的好药。 校尉当即一喜,划开蜡封,倒出两粒指甲盖大小的丸药,掰开番役下巴,一起丢进嘴里。 人昏迷后不能吞咽,校尉只能动手,顺过番子喉咙,再解开水囊,对准灌下去。 呛到没关系,呛醒更好。千户要问话,正愁人不醒。 是不是会加重伤势,一命呜呼? 重伤在身,血快流干,都能策马跑这么远,命必然很硬,一时半刻肯定死不了。 若是南北镇抚司弟兄,校尉还会顾虑几分,动作尽量放轻。换成东厂番子,实在不必顾忌太多。不趁机下黑手算好的,还要“温柔”,做美梦去吧。 药丸送下,校尉试着取下弩箭,却被顾卿拦住。 “且慢。” 顾卿翻身下马,不顾衣摆染上泥浆,俯身仔细查看番子背部的伤口。 “这是兵弩,不能随意取。” 撕裂伤口,只会死得更快。 手指擦过弩箭尾部,发现极小的一处标记,顾卿直起身,神情愈发严峻。 “南京军器局所造。” 军器局? 军器、兵仗两局制造的弓弩,唯有边卫配发。兵弩做工精细,数量更是不多。 “此人莫非是逃犯?” “未必。” 如是逃犯,该乔装改扮,换身衣服才是。明目张胆挂着东厂的腰牌跑路,十成的脑缺。 凡是外出办事的番役,必数人同行。独自策马飞奔,寻常百姓都知晓不对。 “于此处暂歇,待此人醒来,问话后再启程。” 雨势渐大,一行人走下官道,张开油布避雨。 重伤的番子终于醒来,见到一身缇衣的校尉,认出为首的顾卿,立时瞪圆双眼,焦急要出声。未料想,开口即是连串的咳嗽,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校尉将人扶起来,撑开下巴,又喂下一粒丸药。 稍歇片刻,番役方才好转,断断续续的出声,道明身份以及重伤缘由。 “卑职王纯,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弘治十五年任东厂领班,弘治十七年调江浙镇守太监府。” 声音嘶哑,话说得很不利索。 “在顺天时,卑职曾见过千户。”王纯脸色苍白,又是一阵咳嗽,牵动背部伤口,鲜血染红半身,“此番奉镇守太监之命,冒死携密报北行,途中遇到截杀,同行八人均已殒命。唯有卑职捡得半条性命……咳咳!” 王纯又开始咳嗽,撕心裂肺一般。怕顾卿不信,从怀中取出关防印信,以及镇守浙江太监呈交天子的血书。 “千户,”一名校尉低声道,“卑职想起,曾在东安门千户所见过此人。不记得名字,只确定姓王。” 顾卿颔首,对王纯道:“先为你治伤。” “来不及了。” 王纯摇头,挣扎坐起,取出贴身藏着的一支竹筒。两指粗细,被油布包裹,又覆一层蜡封,浸在雨水多时,仍不损分毫。 “此物交于千户,还清千户即可送回京城!” “此中即是密报?” 王纯点头,困难道:“事关江浙府衙卫所,福建镇守太监,乃至当地镇抚使。临行前,马公公千叮万嘱,务必将此物送到京城。” 接过竹筒,顾卿略有迟疑。 此番南下,是为传达敕谕,缉拿罪人。纵知事情紧急,关系重大,他也不能中途折返,否则即是抗旨。 “屠章,赵横。” “属下在!” “尔等携此回京,交于牟指挥使,并呈报此事。” “遵命!” 屠、赵两人抱拳,当即跃身上马,掉头驰北。 王纯交出竹筒,了结最后一桩心愿,神情稍有放松,呼吸骤然急促。凸起双眼,双拳握紧,喉咙中发出风箱般的声音。 “王总旗!” 校尉又倒出两粒丸药,却再也喂不下去。 手指探往鼻端,没有半丝气息。按在颈侧,感受不到任何跳动。 王纯双眼圆睁,表情定格在最后一刻。 “人去了。” 手按佩刀,顾卿声音骤冷,眸中盈满杀气。 校尉力士皆咬牙赤目,痛愤已极,刺心切骨。 “暂且葬在此处,待返程归来,携其回京。” 第155节 “是!” 两名力士用力搓脸,抬起王纯的尸身,远远离开官道,寻一片稀疏林地,挖土掩埋。 不立石碑,只横过两截断木,搬来数块大小不等的方石,做下标记,以待来日。 “走!” 力士回来,顾卿一声令下,马队再次启程。 前方纵有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畜生胆敢拦路,必杀之而后快! 行不到千米,天色渐暗,官道变得狭窄,路旁林木渐密。 敏锐的直觉,预示着潜藏在暗处的危险。骑士同时拉紧缰绳,马速骤然减慢。 “御敌!” 单手缠绕马缰,顾卿丢开马鞭,长刀出鞘。 校尉力士分散,两人擎起弓弩,五人横托长刀,余下弯弓搭箭,正对幽暗林中。 嗖! 破空声袭来,道路两旁骤现数十支火把。 强弓如月,弓弦绷紧。 黑色箭矢破开雨幕,直向顾卿等袭来。 两名力士中箭,闷哼一声跌落马背。余下人没有躲闪,而是看准箭矢飞来的方向,开弓还击。 林中接连传出惨叫,校尉一击得手,调转方向,再次拉开弓弦。 三轮之后,林中之人终于意识到,守株待兔不顶用。想用弓箭解决这些锦衣卫,完全不可能。 嗖! 又是一阵箭雨,带头者打出讯号,埋伏在四周的杀手冲上官道,手持长兵,意图将骑士挑落马下。 这个决定,完全是蠢到冒烟。 锦衣卫人数少,战斗力却是相当高,动起手来,丝毫不亚于精锐边军。 偷袭没能占到便宜,远攻都不能拿下,换成近战,且是以步对马,纯属找死。 嘡啷! 校尉力士俱弃弓持刀,策马向顾卿靠拢,十一人长刀横托,呈锥形冲锋,似一群凶狼,舔舐獠牙,刹那扑入羊群。 “杀!” 冷光闪过,长矛断成两截。 去势未减,持矛之人已身首分离。 双膝跪倒,失去头颅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自断颈处喷溅,落在地面,为雨水冲刷,很快褪去浓烈,缓缓浸入泥土之中。 “啊!” 骑士行过处,惨叫声不断。 每一次挥刀,都将收割数条人命。 大雨中,道路很快被血染红,伏尸散落,没有一具完整。 动心怵目,修罗场一般。 “啊!” 目睹残状,仅存的几个杀手魂飞魄丧,转身就逃。 顾卿未下令追赶,收刀回鞘,举起长弓,黑眸冷凝,绯衣似血。 校尉力士举弓,十余只箭矢飞出,撕开冷风,逃走的杀手几乎同一时间栽倒,痛苦哀嚎。 “留一个活口。” “是!” 收起长弓,顾卿表情分毫未变。 一场厮杀,于他不过尔尔。 北疆戍卫多年,历经刀光箭雨,比起凶悍的鞑靼,这些偷袭之人实在不值一提。 两名落马的力士已然气绝,如王纯一般,被埋在路旁。 中箭的杀手被带到顾卿面前,双膝跪下,连声惨叫,仍不肯吐露一言。 “何人遣尔等埋伏在此?说!” 没有趁手的刑具,校尉就地取材,挥舞起马鞭刀鞘,每一下都击在伤口,不致命,只会让人彻心彻骨,痛得死去活来。 任凭校尉怎么问,杀手痛苦得在地上打滚,硬是不开口。 顾卿抬起右臂,校尉停住。 “千户,请给卑职一刻钟,必能让他开口。” “不必。” 顾卿俯身,居高临下看着杀手,冷声道:“你是边军。” 什么?! 校尉骤惊。 边军为何会埋伏在此? 截杀锦衣卫,是想要造反不成? “截杀东厂番子之人,即是尔等?” 杀手咬牙不言,顾卿也无需他回答。 “翻他身上,必有凭证。” “是!” 校尉力士领命,不愿意费事,直接用刀划开杀手腰带,扯下外袍。 “老实点!” 杀手拼命挣扎,压根不是众人对手。 校尉动作很快,下手极其利落,除了一条遮羞布,什么也没给他留。 “千户,请看!” 一枚木牌被搜出,上刻五寨堡字样。 杀手赤红双眼,终于出声,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太原府口音。 “要杀便杀,这般折辱人,一群王xx……” 骂得不堪,直被刀鞘拍在脸上,吐出一口血水,两颗门牙。 “五寨堡,太原府?” 顾卿翻看腰牌,杀手兀自咒骂不休。 “有种杀了老子!” “闭嘴!” 校尉大怒,又要动手。 刀鞘尚未落下,顾卿声音传入耳中。 “杀了吧。” 校尉和杀手均是一愣,前者回神极快,直接抽刀,后者惊魂丧胆,这和预想不对! 现在要杀,之前何必留他性命? 顾卿没耐性,连日雨水,拖慢了行程。今日再耽搁,又要多耗几日才能离开南直隶,进入江浙。 从东厂番役被截杀来看,江浙福建的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 当地的镇守太监和锦衣卫镇抚,要么已被买通,同贼人沆瀣一气,要么就是陷入困境,几乎动弹不得。 王纯侥幸进入淮安,不是遇到他们,十成走不出南直隶,会死在路上。 冒险派人送信的镇守太监,怕已是凶多吉少。 能做到这个地步,究竟会是多大的势力? 江浙毗邻应天府,南京城的勋贵外戚,当地土豪大族,是否牵涉其中? 此行凶险,不杀出一条血路,怕是不能善了。 “处理干净,马上启程。” “遵命!” 校尉力士下马,将杀手尸体拖入路旁掩埋。 不是下雨,直接放火焚烧会更快。 行动间,又搜到数枚木牌,均出自太原大同卫所。 一一翻看过木牌,顾卿未多言,交由校尉收好,星夜兼程,继续上路。 途经扬州府,又遇到三次截杀。其中一路杀手,手中竟有火器。 顾千户被激起杀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得校尉力士都心惊胆战,每次回话,都有些提心吊胆。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扬州府衙。消息传到应天府,府尹同遣人追查。 “锦衣卫也不可滥杀无辜,还请同本官前往府衙,分说清楚!” “滥杀无辜?” 立在十余具尸体间,顾卿冷笑,长刀一甩,血珠飞溅,恰好落在扬州府推官的公服之上。 “你?!” 第156节 “本官皇命在身,不得耽误,让开!” 杀意犹在,煞气未散。 校尉力士头顶似有血光凝聚。 推官不自觉后退半步,见有校尉面露嘲讽之意,立时羞恼。正要厉声叱喝,几枚木牌忽然砸落,另有一张路引,轻飘飘落在孙学头顶。 “孙推官先看仔细,腰牌不论,这张路引可是扬州府开具?” 扔出木牌,校尉看着孙推官,满脸不善。 孙学展开路引,果然盖有府衙佥印,著名身份户籍俱为扬州府治下乡民。 “出身扬州,年过五旬?” 顾卿冷笑,指着孙推官手里的腰牌,道:“分明是而立之年,太原府的边军。藏匿逃军,为其开具路引,纵其截杀天子亲卫,好大的胆子!想造反不成?” “血口喷人!” “真假与否,本官无暇追究。证物交由孙推官,如何做,孙推官自行思量。” 威胁,明目张胆的威胁! 事情已经惊动应天府,当着众人的面出口,若是强行压下,他这官也做到头了。 孙学气怒交加,却发作不得。 一名力士下马,将受伤未死的杀手交给府衙来人。 “人证物证在此,顾某告辞。” 话落,顾卿扬鞭。 骏马如利剑驰出,府衙众人忙不迭让路。 骤变突生。 站在孙推官身后的巡检,忽然举起单臂,袖中射出两只弩箭,直奔顾卿背心。 “千户!” 校尉惊呼,偷袭的巡检抽出匕首,横过颈项,向后栽倒,当场气绝。 鲜血喷涌,溅了孙推官半身。 孙学面无人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大事了! 假如这个锦衣卫千户死在这里,丢官是小,他一家老小都别想活! “快,救人!救人啊!” 一语惊醒众人,忙不迭上前帮忙。未料,锦衣卫已箭矢向外,长刀出鞘。 冷幽的寒光,直刺众人颈间。 “退后!” 孙推官想要开口,被校尉眼中的杀意吓到,脚一软,竟坐到地上,再起不得身。 宁夏,安化王府 一场大雪过后,廊庑垂挂冰锥,存心殿西侧厢室内,亮起橘黄烛光。 室内燃起两只火盆,靠墙一张大案,笔筒镇纸整齐摆放,笔架挂有三只狼毫,两只紫毫。案后立着一名青年,白色儒衫,未戴冠,发未束,直披肩上。 青年略显消瘦,仍不掩面容俊美。 浓眉下一双桃花眼,似春日浮波,光华微漾,动人心魄。 画纸上,一幅垂钓图渐露雏形。 远山巍峨,碧波荡漾。 孤舟穿行,独对剪影。 本该是一幅夏日美景,却莫名带着几分冬日寒意。 形只影单,无尽的萧索。 闫璟放下笔,行到窗旁,推开窗扇,入目一片银白。寒气流入喉咙,五脏六腑似要冻结一般。 廊下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为首者,三十左右年纪,长脸粗眉,颧骨隆起,嘴唇微厚,一身大红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脚蹬鹿皮靴,正是安化王朱寘鐇。 闫璟双眼微眯,离开窗旁,打开房门,拱手行礼。 “草民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 朱寘鐇走进室内,令中官守门,焦急道:“淮安府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本王心实难定。” “王爷,宁夏距南直隶甚远,且盘查越严,消息传递不便。慢一些,实是合乎情理。” “要命的事情,合理有什么用!” 朱寘鐇双手负在背后,焦躁的来回踱步。 “若是被锦衣卫逮住把柄,本王多年的心血都要白费!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王爷就不会市货江浙?” 一句话,触到安化王痛处。 停下脚步,阴沉的盯着闫璟,拳头攥紧,似要杀人。 闫璟镇定自若,拱手道:“王爷,宁夏苦寒,朝廷拖延军饷,边军嗷嗷,如何对抗草原之敌?王爷遣人疏通财物,实是为国为民。相比龙椅上的少帝,王爷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有圣祖太宗皇帝之风。” “住口!” 安化王脸色骤变。 “休要再让孤听到此言!” 将他同圣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相比,明摆着告诉外人,他图谋不轨,有造反意图。 “草民失言,王爷恕罪。” 闫璟神情不变,道:“事已至此,王爷且放宽心。” “孤如何放心?” 拦截锦衣卫,可是不小的罪名。被查出来,哪怕是宗室,也是罪名不轻。 他的祖上,是圣祖高皇帝第十六子,庆靖王朱栴。几代下来,和天子的血缘已十分稀薄。一旦事发,夺去王位,贬为庶人都有可能! “王爷,此事若成,自可拖慢厂卫南下速度,容江浙之人销毁账册。如不成,也查不到王爷身上。” “哦?” “草民已同长史做好安排,派遣之人,无一是宁夏出身。” “此事孤王知道。”安化王不耐道,“尔为何言之凿凿,必定查不到孤身上?” “王爷莫急。” 闫璟侧身,自百宝家架上取下一只木盒,打开盒盖,呈到安化王面前。 “这是?” “太原府边军腰牌。” “尔从何处得来?” “边卫苦寒,贴户逃军不少,亡命之徒同样不缺。此次派往淮安之人,均籍贯山西。长史已做好安排,令几人身藏腰牌,一旦事有不成,朝廷追查,也不会查到王爷身上。” 安化王拿起木牌,在手中掂了掂。 “你怎知派去的人不会招出实情,供出本王?” 闫璟自信笑道:“招募这批亡命之徒,即是在晋地,且以晋王名义。” 安化王愣住,这是明摆着要拉晋王为他挡刀? 是否有点太不厚道? “王爷欲成大事,当摒弃妇人之仁。” 安化王沉默了。 握紧木牌,神情变了几变,终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这个长史推荐的三甲进士,能力才干皆出乎预料。他看重的本是闫桓,结果闫桓耐不住宁夏苦寒,发配不久就病死。长史推荐闫璟,他本不以为意,结果…… 安化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阴沉。 聪明能干是不错。 太聪明,未必能忠心到底。 要想放心用,还需用些手段。 第九十章 天子大婚一 正德元年,正月乙亥,内官高凤翔捧敕令往南京宣读。 敕令中,升夏福之父夏长儒为中军都督府同知,不视事。赐神京城宅邸,保定府田庄。赏金五两,银三十两,器玩十件,宝钞十万贯,并赐大红织金麒麟衣一件。 授夏福之母为夫人,赐命妇衣冠。赏金银宝钞,首饰器玩。 夏福三位兄长,俱授武城兵马使司佥事,领俸,不视事。 夏福祖父母等亲眷,依定例,各有赐服金银。 高凤翔宣旨时,夏家人齐跪正厅。 夏福的兄长嫂子满面喜意,笑容抑制不住。 夏长儒和夏夫人眼圈泛红,待圣旨宣读完毕,激动得腿脚发软,几乎站不起身。 “我的福儿要做皇后了?” 第157节 “是啊,娘,小姑有福。” “娘,这回您可放心了吧?” 夏家女眷退到厅后,几个儿媳你一言我一语,夸奖夏福,恭维婆婆。很快,夏夫人便收起泪水,满面喜色。 夏家男子在外厅,请高凤翔落座,送上金银红封,试着打听夏福在宫中情况。 “国丈国舅放心,两宫均言夏娘娘稳重聪慧,堪为陛下良配。” 高凤翔启程之前,特地到司礼监拜会王岳戴义,讨过主意。故而,对夏家人十分客气,却并不怎么亲热。 “你在天子身边伺候,给知道道理。坤宁宫自有领班太监,皇后身边多用女官,用不着你操心。” 想起王岳的话,高凤翔愈发端正神情,非是规矩如此,怕是连红封都不肯收。 “咱们是内官,和外戚本就该远着。一旦牵扯进去,必落不得好。从国朝开立至今,历代外戚,魏国公府之外,都能风光几年?” “远的不说,早几年,张家是何等风光。一门两侯,器用可比国公。可惜啊,人心不足,辜负了先帝的仁心,枉费太后娘娘的回护之意。” “依祖宗规矩,皇后之父升官授爵。夏娘娘的父兄得了官,却没授爵位,天子是什么意思,还用咱家教你?” 王岳没有明着说,高凤翔揣测话中深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张家兄弟,弘治年间何等跋扈。 私戴帝冠,窥伺内帷,横行京中,抢夺民田,其罪行,罄竹难书。有张太后求情,硬是毫发无损,反是出言弹劾的李梦阳被下诏狱。 先皇大行,今上登位,一道圣旨便将二人撵出京城,不得诏令,永不可回京,子孙后代都要守卫皇陵。 先皇密旨之事,高凤翔并不晓得。但他清楚,即使没有弘治帝的示意,张家兄弟这般作死,今上早晚也动手。 对亲舅尚能下狠心,何况旁人? 大婚在即,天子下旨升了夏家父子的官,却没有授给爵位。夏家主母得了诰命,几个儿媳仍是白身。 此间种种,足以表明天子的态度。 从根源上避免外戚得权,为祸百姓。 内阁六部均能猜到圣意,都没说什么。部尚书也闭紧嘴巴,装聋作哑,根本没有提出,只升官不授爵位,实在不符合规矩。 如今看来,天子防着外戚做大,朝中文武皆是赞成。自天子践祚,群臣二话不说,举双手拥护圣意,还是首次。 别看夏家人现下品行好,以后怎么样,实在难说。 张家未发迹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良善。 结果呢? 出了张鹤龄兄弟这对滚刀肉,肆无忌惮,横行京城,百官弹劾,百姓唾骂,天子屡屡皱眉,虽没有下狠心处置,也是极为不喜。 想想张家,对比当前夏家,高凤翔心思转了几转,摆正姿态,愈发客气。 该说不该说,拿捏住底线,既不让夏家人生恼,也没破坏内外不可传递消息的规矩,拣两三句场面话,自可应付过去。 “夏娘娘入主坤宁宫,金册金宝均已铸造。两宫甚喜夏娘娘,老国丈当放心才是。” 高凤翔很会说话,虽比不上刘瑾张永,和新鲜出炉的外戚打交道,却是绰绰有余。 在朱厚照身边能排得上号,本身就不一般。 加上王岳的提点,夏家人只觉这位神京来的公公和气,平易近人,没有半点架子。更是出乎预料的守规矩,和印象中的宦官完全不一样。 “日子紧,老国丈还需尽早准备,同三位国舅赴神京上任。” 赶不上天子大婚不要紧,奉召入宫参拜,说几句吉祥话即可。 宫中规矩到底和民间不同,毕竟,在“夫家”纳彩出嫁的,除一国之后,再无他人。 纵观国朝,皇后多是以东宫嫔妃和藩王妃晋身。封后大典的殊荣可享,以皇后身份出嫁,实是少之又少。 “多谢高公公提点。” 夏长儒和长子亲自送高凤翔出门,又送出两封银子。 这一次,高凤翔没有推拒,笑眯眯手下,同夏家人告辞。 院门关上,一家人都觉身在云中,脚下发飘,恍如梦寐。 捧着圣旨,夏长儒犹不敢相信,幼女即将成为皇后,自家也将改换门匾,从一介草民跃升为皇亲国戚。 用力掐一下大腿,感到疼痛,心才渐渐落回实处。 “父亲,儿子明日便去族中,将此事禀告族老。” “是该去。”夏长儒道,“天使莅临,族中必得到消息。不等明日,你马上带着赏赐的绢帛宝钞,再扛几袋粮食,包上糕点糖果,同你兄弟一起去见族长。” “现在?” “对。”夏长儒点头,道,“同族长讲明,宝钞奉在祠堂,绢帛粮食送于族中老人孤寡。并言,不日我父子将举家入京,十亩水田由族中代为打理。” 水田交给族中打理? 夏长儒的三个儿子均是不愿。 “父亲,为何要将田产交给族中?佃种出去还可收租,多少也是进项。” 交出去,甭想再要回来。经过族老的手,转眼就成祭田。 夏长儒摇摇头,道:“祖上本是外州迁来,不是族人帮扶,也没有今日。福姐儿入宫为后,我一家都要北迁,哪有余力看顾上元田产,到头来,也是要交给族人。不如现下做个人情,也能帮福姐儿得个好名声。” 在夏氏族中,夏长儒算不上十分富裕,勉强吃饱穿暖,送儿子入私塾识得几个字。 十亩水田,多是祖辈购置。 如不是夏福被采选入宫,夏长儒本打算动用半生积蓄,再购几亩田产,多为儿孙积攒土地家业。 现如今,这些考虑都没了必要。 “天子赐下北直隶宅邸田庄,上百顷的田地,还不够我等生活?何必计较些微得失。” 人就是这么奇怪。 自家一夕发达,行事再平常,也会被人说嘴。田产是小事,招惹恶言才是大事。 夏长儒一番话,说得几个儿子低头。 “你们要记得,福姐儿刚入宫,立足未稳,到了神京,务必要谨言慎行,谁也不许惹麻烦!如若不听,犯下过错,我必赶他出门!” “是!” 夏氏兄弟恭立在厅内,敬听父亲训导。 夏夫人欢喜过后,隐隐升起一丝担忧。 听传旨的天使言,宫中有太皇太后,太妃,还有皇太后。算起来,两层的婆婆。福姐儿是个好孩子,但要让婆婆都喜欢,怕是不容易。 半个时辰后,夏家院门再开,夏长儒的儿子赶着骡车,车上载有布帛米面,直往族长家行去。 沿途遇上族人邻居,兄弟三个没有吝啬,取出包着油纸的糕点糖果,一一发放。 “家中有喜事,请叔伯相亲们莫要嫌弃。” 路不算远,不大一会,即到族长家门前。 车后跟了七八个孩童,瞅着放在簸箩里的糖块,满眼渴望。 “拿去吧。” 夏长儒的三子最是心软,想到刚刚一岁的儿子,抓来两把糖块,由其去分。 两个兄弟看到了,也只是笑,并未阻止。 待孩童散去,三兄弟才上前叩门。 “五伯,七房侄儿前来拜会。” 夏氏族中一片喜气,离开夏家的高凤翔,登上马车,直往城南,拜会南京守备太监傅容。 傅容年过六旬,高凤翔还是小黄门时,没少得傅公公关照。待高凤翔发迹,傅容已到南京养老。 说是守备太监,事实上,手中并无多少权利。 南京遍地勋贵旧臣,砖头砸下来,都能拍到两个伯爷。稍有不慎,甭管守备镇守,都得不着好。 傅容居住的宅院不大,三进门厅,黑油大门,门旁两尊石狮,个头不及高凤翔腰间。 依镇守太监的品级和油水,实在是有些寒酸。 无奈,情况所迫,傅公公不敢稍有谮越,否则,南京的官员能用口水淹死他。 不像神京城的同僚,需要处理大量政务,这些官老爷闲来无事,最常做的就是上疏进言,弹劾时弊百官。 最出名的一位,户科给事中戴铣。 自今上登基,满打满算刚足半年。戴给谏递往顺天的弹劾奏疏,已超过六份,基本是前一份还在路上,后一份就送出应天。 最近两月,戴给谏愈发勤奋,连递三份奏疏,都是弹劾杨瓒。 奏疏中引经据典,言辞犀利,似恨到极点。 连当事人都怀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戴给谏,或是不小心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致被紧咬不放。 不然的话,历史上,这位冲刘瑾发力,受廷杖而死的猛人,怎么就盯上了自己? 翻开奏疏,朱厚照同样困惑,杨先生明明是心忧过国事,凡事为朕考虑,到言官的嘴里,怎么就成了包藏祸心,帽忠实奸的小人? 高凤翔南下,一为宣读圣旨,二为了解一下,南京六科为何紧抓杨瓒不放。便是神京的言官,都没有这么固执。 想了解最切实的消息,自不能向文官打听。 傅容镇守南京多年,消息灵通,是最好的选择。 “见过傅爷爷。” “哎呀,可当不得。” 两人见面后,高凤翔先行礼,用的还是早年称呼。 傅容身材微胖,尤其一张圆脸,双下巴,笑起来弥勒佛一般。 “一晃这么多年,难为高少监还记得咱家。” “不敢忘,没有傅爷爷,哪有咱家的几天。” 傅容笑得更是和气,双眼眯成一条缝,让长随上茶,一番东拉西扯。两盏茶后,高凤翔才道出真正来意。 第158节 “戴铣?”傅容奇怪道,“天子遣你来查?” 一个七品给事中,值当吗? “正是。”高凤翔压低声音,“傅爷爷在应天,消息定然灵通,可知这戴铣平日多同何人往来?” “这个嘛……天子为何专要查他?” 见傅容不肯轻易吐口,高凤翔定定神,只能挑明,戴铣死咬之人,被今上称作“先生”。 戴铣弹劾杨瓒,天子如何能不关心。 傅容更觉奇怪。 “先帝钦赐金尺,今上言必称先生。这样的人,岂是轻易能参倒?” “知道归知道,难保引来有心人。”高凤翔道,“万一事情闹大,不会伤筋动骨,也不好收场。” “倒也是。” 傅容思量许久,挥退长随,带高凤翔穿过三厅,走进书房。 打开百宝架后的暗格,取出一只扁平的铁盒,傅容道:“这里面是咱家搜集的一些消息,本想等着东厂来人。现下,扬州那边出了事,便交给高少监。” 扬州出事? “高少监不晓得?” 高凤翔摇头。 “咱家取道凤阳,先去中都,后来的金陵。” 没入江苏,路上又匆忙,时间赶得急,消息自然没那么快。 “倒是咱家想差了。”傅容扣上暗格,道,“锦衣卫和东厂奉旨南下,查江浙捕盗通判及卫所捕盗主簿,途经扬州,遇贼盗埋伏,有了死伤。事情惊动应天府,扬州府推官带人前往,未料想,同行巡检被贼人买通,以袖箭射伤锦衣卫千户,当场畏罪自尽。” 顿了顿,傅容压低声音:“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原王府里那位。” “什么?!” 高凤翔大惊。 埋伏锦衣卫,暗杀千户,这是要造反? “可知受伤何人?” 傅容没说话,打开铁盒,取出最上面一张绢布条。 高凤翔接过,看到上面两行字,脸色立变。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长安伯顾卿?! 正德元年,正月丙子,天子遣官祭告天地宗庙。依祖制,遣官持节行纳彩问名礼。 原本,此事该交由宗室长辈,礼部官员。 朱厚照却是任性到底,传下口谕,不用礼部侍郎,改由翰林院侍读杨瓒持节。 面对传旨的张永,杨瓒半晌说不出话。只觉有无数利箭正嗖嗖飞来,不被扎成筛子,也会变成蜂窝煤。 “咱家恭喜杨侍读。” 张永袖手弯腰,满脸喜气。 帝后大婚时,持节纳彩,这是何等的脸面。 杨瓒嘴角抽动,艰难挤出笑容。 今日之后,兵部之外,礼部上下也将斜眼看他。照这个趋势,六部都要得罪个遍。 送走张永,下意识摸向怀中金尺。 不能怒抽熊孩子,只能深吸气,不停告诉自己:不生气,这是荣耀,是光荣,是简在帝心……简在帝心个x! 五品的翰林侍读,没成家,更没孩子,最宽松的条件,也沾不上礼官的边。 先时替代学士刘机,在登基大典礼上宣读诏书,已是逾越。今番再替礼部官员纳彩,简直是主动站上烤架,等人添柴。 几乎可以想见,史书上会如何记载。 天子顶多两个字:任性。 自己的名字之后,必将长篇大论,中心思想绝对是佞臣小人。 杨瓒负手而立,仰望苍天。 本以为有谢丕和顾晣臣做坑友,多少能轻松些。哪里想到,天子盯准自己坑,不坑到底绝不罢休。 “苍天啊!” 郁愤至极,杨侍读泪流满面。 就不能换个人坑吗?! 无奈天子下令,纵有再多不愿,也得照办。 纳彩问名当日,杨瓒着御赐麒麟服,先至鸿胪寺设案,再至奉天殿御座前请制。 朱厚照具冕服,高坐龙椅,旈珠垂下,遮住面上表情。 身上黑红两色,映衬金黄龙椅,威严尽显。 杨瓒手捧制书,有瞬间的恍惚。御座上的少年,竟是如此陌生。 “拜!” 群臣皆身着朝服,梁冠广袖,金银革带,花色织锦,手持朝笏行四拜礼。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长儒之女为皇后,命礼部尚书张升,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户部侍郎焦芳行纳彩问名礼。” “臣遵旨。” 杨瓒三人行礼,退出殿外。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自南飞驰而来,马上骑士着锦衣卫缇衣,风尘仆仆。 行至午门,一名骑士扯下腰牌,道:“锦衣卫办事回京!” 天子大婚吉日,宫城皇城各门守卫愈严。 守门兵卒看清腰牌,并未当即放行,而是匆匆请来城门卫百户,言明情况。 “我等自南直隶归来,急见指挥使。尔等竟敢阻拦?!” “不敢。”百户抱拳,道,“自今起三日,城内不许策马奔驰。还请几位下马,我等自会让路。” “你……” 校尉大怒,正要挥鞭,忽被百户拦住。 “下马!” 令下,百户当先下马,问道:“如此可行?” “请!” 城门卫放行,几人牵马走进午门。 穿过城南街市,看到民居皆悬挂红灯笼,官衙悬挂红绸,百姓俱面有喜色,校尉猛然间明白,为何城内不策马,为何百户会硬生生拦住自己。 陛下大婚吉日,纵是十万火急,敢闯入城门,纵马街巷,也是死罪。 “谢钱百户救命之恩。” “不必。” 钱宁加快脚步,道:“未知赵横等是否已抵达。” 顾卿重伤,禁不住劳累。抓人的事只能交给东厂番子。钱宁奉命还京,是为将一人交给牟斌。 如此人所言属实,赵横两人带回的牙牌路引恐怕都是迷雾,截杀锦衣卫之人,怕是另有来路,并非晋王指使。 江浙之地的问题,也远比想象中严重,绝非抓几个人能够解决。 相反,抓了还不如不抓。 打草惊蛇,必会出大问题。 钱宁等抵京时,顾卿留在扬州府养伤。 伤他的箭矢浸泡过毒药,扬州府最好的大夫也是束手无策。最后,是当地镇守太监遣人,才救回顾千户性命。 “咱家此来,是请顾千户到镇守府盘桓几日。” 出手救人的是镇守府太监,有司礼监和东厂背景,面对扬州府一干官员,没有半点客气。 “万一再蹦出个巡检衙役……咱家可是为诸位着想。” 言下之意,伤人的是府衙属官,万不能留长安伯在此养伤。 得罪人? 中官冷冷一笑,什么都怕,单不怕得罪人。 文官和宦官早势不两立。顾卿又是锦衣卫,被人趁机下了黑手怎么办? 江浙福建那边一堆事,王公公早有不满,手里捏了不少证据。现今东厂锦衣卫来人,正好递送入京。 只不过,东厂来的颗领班和王公公早有龃龉,后者实不愿送出这份功劳。 现如今,顾卿留在扬州,王公公一咬牙,干脆将证据交给锦衣卫。上头有人不满,他自有办法应对。 于是乎,重伤在身的顾千户被扶上马车,请入镇守太监府。 扬州府衙上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 在南京得到消息的高凤翔,匆匆向傅容告辞,择道扬州府,北上神京。 仍在酝酿弹劾奏疏的戴给谏,迎来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 看到家人递上的名帖,戴铣眉间皱出川字。 余姚谢氏? 第九十一章 天子大婚 二 第159节 戴府侧门前,一名着圆领衫,戴乌纱帽,束乌角带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仔细打量正门上悬挂的匾额,不知在想些什么。 男子身后,两名壮年家人横眉竖眼,正月天里仍是一身单衣,领口微开,手臂和胸前的腱子肉鼓鼓囊囊,端得是牛高马大,虎背熊腰,不容小觑。 门房年近五旬,平日里接待的,多是南京六部官员,随行家人也是谦恭和气,哪里见过这样凶恶的壮汉。 小厮往三厅通禀,门又不能关,只能哆嗦着躲在门后,眼不见为净。 “王伯,老爷接了帖子,请来人至正厅。” 随着话声,小厮匆忙折返,身后跟着在书房伺候的家人。 行到侧门前,小厮和王伯立在门旁,家人上前,请候了足足一刻钟的客人进府。 “这位老爷,请。” 中年男子颔首,嘴角上翘,似天生带笑,蔼然可亲。 两名壮汉便不是这般和气,横眉立眼,钵大的拳头晃了晃,惊得门房和小厮连连后退,左脚绊右脚,差点坐到地上。 见状,壮汉哈哈大笑。 家人皱眉。 上门拜访,却是如此放肆,恐非善类。老爷为何要见? “不得无礼!” 中年男子喝止住壮汉,随后解释道:“我这随从是军汉出身,行事直鲁,略有些放肆,实并无恶意,莫要惊怕。” “是,是。” 门房和小厮唯唯应是,低头退后。待几人走远,才敢举袖擦汗。 “王伯,您老见的人多,您瞧着这位老爷是什么人?” “难说。”王伯摇头,道,“听口音是江浙那边,和前日来拜会的礼科给事中有几分相似。看穿着,八成还有做官的亲戚。” 小厮满脸羡慕。 “王伯,您老可真厉害。难怪老太爷和老妇人让您来金陵。” “你是年纪小,过上几年,见的人多了,未必不及我。” 门房摇摇头,有的时候,知道的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别光顾着说话,先来关门。” “哎!” 不提门房猜测,中年男子随家人行至正厅,同常服乌纱的戴铣见礼。 热茶送上,戴给谏开门见山。 “足下自称余姚谢氏,可是谢阁老同族?” “只称得上旁枝。”中年男子道,“在下谢紘,一介商贾,偶尔做些水上生意。” 谢紘? 水上生意? 戴铣顿时一惊,手微颤,滚烫的茶水自杯盏溅出。 “你是海匪谢十六?!” “正是在下。” “你好大的胆子!狗彘之辈,恶贯满盈,竟敢冒充余姚谢氏,来人!” 戴铣大声叫人,谢紘仍安坐不动,了无遽容。掀起杯盖,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道:“我劝戴给谏省省力气。” 话音落下,两名壮汉行到正厅门前,拦住闻声赶来的家人,扯着衣领,直接丢了出去。 砰砰几声,厅前登时响起一阵惨叫。 戴铣怒气更甚。 “你竟敢在本官家中行凶?!” 谢十六饮一口热茶,微微眯眼,似在品味润过喉齿的清香。 “好茶,这样的好茶,不说价值千金,也非轻易可得,戴给谏着实会享受。只不过,”声音顿了顿,“以从七品的俸禄,怕是一片叶子都买不到吧?” 戴铣表情变了几变,厉声道:“你在威胁本官?” “不敢。” 待厅外的惨叫声渐小,谢紘放下杯盏,唤回两名壮汉,道:“在下此次前来,是有笔生意要和戴给谏谈。” “痴心妄想,本官绝不会答应!” “戴给谏先别忙着拒绝。” 谢紘自袖中取出一卷绢布,当着戴铣的面展开。 绢布之上,密密麻麻写着几十行字,多是朝官巨绅,每个名字后,均录有数量不等的金银珍宝。 扫过两眼,戴铣神情骤变,不自觉上前,想看得更清楚些。 谢紘成竹在胸,早料到戴铣会上钩,将绢布向前一递,直接送到戴铣手中。 看着手中的绢布,戴铣皱紧眉头,心情难言。 绢布上,赫然有座师和好友的名字,更有在江浙为官的族人乡人。名后记有金银数额,明显是一张行贿名单。 自国朝开立,每逢会试,江西举子均榜上有名,还曾包揽一甲三人,二甲前四,一度掌控权柄,成为朝堂地方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自仁宗宣宗之后,势力渐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权柄不及早年,根基仍在,关系网依旧遍布两京地方。 戴铣是弘治九年进士,座师与他同是江西人。 打上师徒烙印,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是关系紧密,轻易不能断。 看着绢布上几个熟悉的名字,再看缀在字后的金银,戴铣面沉似水,抬头看向谢紘,问道:“你意欲何为?” “在下说过,想同戴给谏作笔生意。” 指着绢布,谢紘道:“若是这东西落在厂卫手里,上面的人会是什么下场,戴给谏应该知道?” “不过伪造之物!” “伪造?”谢紘冷笑,“戴给谏真想试一试?” 戴铣不语,攥紧绢布。 “何须绕圈子,不妨直言。” “好,戴给谏是个痛快人。”谢紘笑道,“简单得很,请戴给谏向朝廷递份奏疏,严陈江浙一地官员收受贿赂,私纵海匪,闹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请朝廷严惩。” 什么? 戴铣不可置信的看着谢紘。 身为海匪,让他弹劾受贿官员,这人是脑袋被门夹了不成? “戴给谏,我虽不通文墨,也不是蠢人,更不会自寻死路。” 戴铣冷哼一声,这可未必。 谢紘不以为意,抛出最终目的:“请你弹劾之人,非在这张名单之中。” 说着,谢紘又取出一张绢布,上面只有寥寥百余字,同样录有官员姓名,俱是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几番上疏,请朝廷严剿海匪之人。 “你……” 对比两张绢布,戴铣立刻明白谢紘打的是什么主意。 颠倒黑白,将脏水泼到无辜者身上,护下真正庇护海盗的官员,等风声过去,狼狈为奸,继续为恶。 “休想,本官纵是一死,也不会如你的愿!” “话别说得太早。”谢紘冷笑,“戴给谏当真是不染一尘,公正廉洁?” “自然!” 谢紘嗤笑。 “为何发笑?” “我笑戴给谏心口不一,惺惺作态。” 戴铣脸色涨红,显然气怒已极。 “戴给谏真是不徇私情,刚正不阿,为何紧咬翰林院侍读杨瓒不放?” “此子谗言媚上,大慝巨奸,吾食君之俸,自当直言进谏,驱恶逐佞。” “真是如此,戴给谏的确令人佩服。”谢紘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嘲讽。 “你是何意?” “戴给谏何必打马虎眼,在下出身草莽,却非真的蒙昧无知。”谢紘道,“既是私心,何必假托正义。无非是杨瓒挡了财路,诸如戴给谏,必要做刀锋锐笔,为背后之人扫清障碍。” “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我既然敢说,手中就有证据。戴给谏可要看一看?” 戴铣握拳,谢紘继续道:“先是清查府库,其后严查盐引、水运,接着是选婚太监犯法,再有皇庄、杂费路关,这一件件,无一不同杨瓒有关。” “你如何知道?” “在下自有办法。”谢紘道,“自以为机密,实则早被有心人知晓。我仅知些皮毛,如戴给谏这般,必定知道得更多。” 戴铣不言,怒容消去,看着谢紘,眼神暗沉。 “此子手握金尺,得两朝天子信任,本该是朝堂的助力。哪承想,却是跳出规则,欲要自行其事。更结交厂卫,亲近武臣。留这样的人在天子身边,隐患极大。不尽早除掉,恐将厝火燎原,酿成大患,是也不是?” “刚当着本官的面说这些,当真是好胆。” “戴给谏过奖。”谢紘道,“我敢坐到戴给谏面前,怎会没有准备。囫囵个进了南京城,照样能全须全尾的出去。戴给谏是聪明人,做不做这笔生意,可要好好想想。” 戴铣沉默了。 谢紘也不催他,一心品茶,悠闲打量起室内陈设,似已笃定,事情必会如他所愿。 第160节 “此事牵扯太广,本官需慎重考虑。” “也好。” 谢紘很干脆,出乎预料的干脆。 “三日之后,我会再次上门拜访。届时,希望戴给谏能给在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戴铣未斥其张狂,也没就势点头。唤家人送客,攥着两块绢布,独坐正厅良久。 华灯初上,家人来请用膳,才骤然回神。 “老爷,孺人遣小的来,请老爷往正房用膳。” “不用了。”戴铣满心焦躁,哪有心思吃饭,“我去书房,非有要事,莫要打扰。” “是。” 家人退出正厅,戴铣从侧门离开。 穿过廊下,夜风拂面,心情微定,脚步也慢了下来。 弹劾杨瓒,是因其行事特例,挑战整个文官集团规则,损害大家利益。且其教唆天子,效仿太宗皇帝好武,重用厂卫,不听直言,同先帝行事截然不同。 这样人,如何能留在天子身边! 几次上言,戴铣自认行之无愧。 但是,谢紘威胁之事,关系江浙乃至福建海防。 一旦将无罪之人下狱,任由贪官污吏掌权,放纵盗匪宵小猖狂,祸害沿海百姓,他便是罪人,必为万世唾骂。纵是以死谢罪,也无颜去见祖宗。 思及此,戴铣用力握拳。 “吾平生志愿,辅佐天子,中兴社稷,进贤黜佞,除君侧之恶,以正朝纲。此等事如何能做!” 下定决心,戴铣再次加快脚步,进到书房,铺纸磨墨,悬腕提笔,瞬息书就三封书信,并抄录好名单,连夜遣人出府,一封递送到南京都察院,另外两封,分别送往余姚和神京。 老师交代的事,怕是做不到了。 翌日,戴铣并向南京吏部递了条子,请假三日。 其后,交代妻子携子女至娘家暂避,如他遇到不测,便携子返乡,投奔族中。 “老爷,这究竟是为何?” “莫要多问。” 戴铣写好秘信,交长子贴身收藏。 “朗朗乾坤,自有公道大明。你且牢记,宁玉碎勿瓦全,抱朴含真,持正立身。” “儿谨遵父亲教诲。” “好,随你母亲去吧。” 戴铣直起身,肃正神情,目送妻子登车,独自留在家中,等谢紘再次上门。 对方既言能随意出入南京,六部乃至应天府必有内应。 信送入都察院,戴铣冒了相当大的风险。 他已下定决心,必不同盗匪同流合污。逼迫过甚,甘愿一死,以全清名,上达天听。 彼时,顾卿在扬州镇守太监府养伤,东厂番子进入江浙,持朝廷官文往府衙极涉事卫所抓人。 黜官还乡的刘玉,拜会过族中,携妻儿移居象山。 刘氏亲族有男丁在钱仓所和昌国卫戍守,刘玉借此关系,几番走动,结交钱仓所一名文书,两名总旗。 几次饮酒,暗中记录下曾出现在近海的船只,做成簿册,只等朝廷派下钦差御史。 南直隶、江浙、福建,均暗潮汹涌。 正德元年,正月己卯,纳吉问名隔日,杨瓒具朝服,充大婚副使,同正使捧答名表至奉天门外,授司礼监提督掌印奏禀御前。 行礼之后,中官捧出制书。 “兹聘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长儒之女为皇后,命卿等持节,行纳吉纳徵告期礼。” 纳吉用玉帛,纳徵用谷圭、玄纁束帛等物。 全程由礼官同主婚者引导,正副使只需依规矩行事,宣读制书即可。 饶是如此,一套程序走下来,杨瓒仍是两眼蚊香圈,累得眼前发黑,压根不知道礼乐奏了几个音,屁鼓响了几声,更不记得礼官都说了些什么。 本以为纳吉问名之后,自己就能解脱,哪承想,还要足足忙上两日! 当日回府,朝服都来不及脱,倒在榻上,沾枕既睡。 隔日早早起身,打着哈欠,挂着两个黑眼圈,入奉天殿行拜礼。其后出奉天门,徒步行出大明门,迎凤驾入宫。 大婚时,皇后入宫乘坐的彩舆,需由正副使护送。卤簿伞盖等物,则由中官女官能撑起。 奉天门外,礼官设案,正使宣读制书。 锦衣卫开道,中官先行,后为女官,中为彩舆。 杨瓒打起精神,跟紧正使。 幸亏有礼乐中夹杂着鼓声,否则,他站着都能睡过去。 大明门外,夏福安坐宫车之上,霞帔红裙,凤冠镶嵌珍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皇后换舆时,杨瓒同他人一样,垂首敛眸,肃然静立。 香风拂过,裙角凤纹似流动的水波。 女官内官齐齐下拜,彩舆调转方向,行往奉天门。 虽只看了一眼,杨瓒仍能确定,皇后没有戴盖头,连象征性的红纱都没有。 队伍行入奉天门,主婚者及内赞接替正副使,杨瓒总算能松一口气。 接下来的仪式,将在奉天殿和华盖殿中举行。他只需和同僚一起朝拜,用不着继续出列,惹来红眼。 “奉制册后,奉册宝行奉迎礼!” 礼官立在殿前,伴着礼乐,宣读制书。 杨瓒退回左班队列,随众人下拜,行四拜礼。 虽然膝盖有点疼,好歹四拜即可,换成亲王宗室,恭贺大礼,次数需翻一倍,八拜!大婚之后,帝后首次拜见两宫,同样要行八拜礼。 初闻此事,杨瓒实在不敢相信。 礼官看着他的表情,很不可思议。仿佛在说:杨侍读被授大婚副使,竟然如此孤陋寡闻? 被鄙视几次,杨瓒学聪敏了,凡事跟着别人做,即使不明白,也不会当场发问。反正天子大婚仅此一次,是否记住章程,关碍不大。 以后再有大礼,自有礼部官员顶上。他一个翰林院侍读,用不着多操心。 彩舆直行到内殿,皇后跪宣册受宝,更服登舆,随天子诣奉先殿,行谒礼。 归来入乾清宫正殿,内侍女官请帝后更服,再入内殿。 执事者举馔案,奉金爵两卺。 “请陛下、娘娘合卺。” 两盏金爵,帝后分别拿起。 一饮之后,内赞唱贺词,词毕再饮。 三酌三饮,方才礼毕。 内赞再唱贺词,龙凤红烛灼目。 朱厚照一身皮弁,端正坐于位上,夏福俏脸微红,直至内赞执事退出,仍是动也不动。 张永谷大用几人均身着蟒袍,得朱厚照示意,忙将伺候的宫人内侍全部遣走。其后,几人躬身行礼,齐声道:“请陛下娘娘安寝,奴婢告退。” 语毕,殿门合拢。 微风拂过,烛光轻动。 夏福脸色更红,朱厚照突然站起身,抻了抻胳膊,自袖中取出一只荷包,倒出两块豆糕,几口吞下肚。 想想,又倒出一块,递给夏福,道:“你也饿了吧,吃吧。” 夏福眼睛瞪圆,看看豆糕,再看看皇帝,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饿?” 咕噜声响起。 朱厚照笑了,拉起夏福的手,“吃吧,朕让御膳房做的,凉了也好吃。” “谢陛下。” 脸红成柿子,夏福低着头,小口小口咬着豆糕。 朱厚照看得有趣,干脆踢掉靴子,盘腿坐在榻上,拍拍对面。 “快来坐下,我这里还有。” 说着,又取出两个荷包。 女官被张永几个拦住,压根不知道内殿是个什么情形。 更不会晓得,新鲜出炉的大明帝后,对坐喜床,你一块我一块,开始分起豆糕。 分完豆糕,朱厚照又开始在喜床上寻找。 “陛下?” 三块豆糕下腹,夏福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 “栗子。” 翻过四角,两手空空,朱厚照难免失望。 “张伴伴告诉朕,民间成婚,喜床上都会撒坚果红豆。” 豆糕本为自己准备,分给夏福,自然没能吃饱。传人送膳,更不可能。即便再任性,朱厚照也清楚晓得,内殿门关上,不到明早不能打开,否则就是不吉。 第161节 事情真假,他说不好。若是敢做,言官的口水不论,两宫都会气得戳他脑袋。 看着朱厚照,夏福终于咬牙,也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 解开系绳,赫然是几块硬糖。 朱厚照眼神变了。 “你藏了糖?” 夏福低头,事实上,不只藏了一袋。另外一袋,已在大明门外和彩舆中吃掉。 正有些后悔,怕天子不喜,耳边却传来几声畅快大笑。 “陛下?” “朕和梓潼必定合得来!” 一边笑,朱厚照一边拿起硬糖,自己吃一块,往夏福嘴里塞一块。 咬着糖,豆蔻之年的小皇后脸色更红。 吃完了糖,朱厚照精神更好,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的却不再是糖果糕点,而是一张描绘在薄绢上的海图。 “朕记得梓潼说过,祖上曾随船队出海?” 夏福点头。 “可认得此图?” “回陛下,妾不认得。”夏福摇头。 “这样啊。”朱厚照有些失望。 “妾的兄长或许认得。” “哦?” “妾家中藏有类似海图,年少时,臣妾曾看过几张。妾父亲还曾教导三位兄长,祖宗传下的本领绝不能丢掉。哪怕一辈子不能登上海船,随船队出海,海图和认图画图的本事也要传下去。” 说着,夏福自颈上取下一块雕凿成方形的香木,正反两面,均雕凿着简单线条。 “这块木牌是祖上传下,是从海外得来。听妾父亲说,木牌两面的图案合起来,能找到一座小岛。” 朱厚照立时起了兴致,拿起木牌,凑到火烛前细看。 奈何年代久远,纹理有些模糊,非专业人士,怕是看不出个五四三二一来。 “除了海图,国丈还会些什么?” “妾的父亲会造船。” “造船?” 朱厚照很吃惊。 “不是真船。”夏福解释道,“用木头雕凿,小臂长短,船身和桅杆都能拆卸,妾的长兄手艺更好。” 听着夏福的话,朱厚照眼睛更亮。隔门唤谷大用和张永,将暖阁内的木船取来。 “陛下,开门不吉。” “从窗户递。” 谷大用张永:“……” 无语半晌,两人互看一眼,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天子有命,还能怎么着,唯有遵旨。 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 钱宁等人已归京几日。牟斌看过物证,亲自审讯过疑犯,仍迟迟没有动作。 赵横两人带回的腰牌路引,直指晋王。 钱宁带回的人证,却咬出了安化王府长史。 不得不承认,闫璟的计划算得上周密,可惜百密一疏,漏算了执行的人。招买人手期间,竟住到之前留宿过的客栈,被伙计认出来,身份不可能不泄露。 事涉两名藩王,牟斌不敢轻动。 再三审讯,确定疑犯没有说谎,遣心腹给东厂送信。得王岳回信,没着急禀报天子,亲笔写就一封密函,附上名帖,遣人送往长安伯府。 因有所顾忌,和王岳达成一致之后,这封信件才送到杨瓒手中。 看过信中内容,杨瓒脸色雪白。 事涉藩王,顾卿重伤? 第九十二章 钦差南下 一 大婚翌日,内赞女官请开内殿,发现天子同皇后面对面,横躺在喜床上。俱和衣而卧,睡得脸色潮红。 一艘近一米长的木船,放在两人中间。 未装好的桅杆仓顶散落船身四周,女官当即皱眉,狠狠剜了张永和谷大用一眼。 若是伤到陛下和娘娘,看你们如何交代! 两人唯有苦笑。 天子下令,如何能不从? 小心上前,瞅见地上的几个荷包,忙不迭捡起。里面还有点心渣,必是天子用过豆糕,随手扔到一边。 “咱家记着,尚膳监那老东西没备过硬糖……” 谷大用话说到一半,立即被胳膊肘拐了一下。 抬起头,张永正一个劲的使眼色。 “快点收起来!这个时候棒槌,等着麻烦找上门不成?” 内殿中只有皇帝和皇后。不是天子的东西,自然属于皇后。 天子藏豆糕,皇后藏硬糖,大婚之夜不行夫妻之礼,反倒玩了整夜木船,当真是天下奇事,世间少有。 内廷众人必须闭紧嘴巴,半个字都不能漏。 女官捧着木盒,为白帕发愁。 内赞看着懵懂坐起,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的皇帝,连贺词都憋回了喉咙里。 这叫什么事! 自曾祖辈起,就开始做皇家内赞。纵然是被万氏迷惑的成化皇帝,也没这样。 当着众人,夏福力持镇定,想到昨夜种种,不禁咬着嘴唇,俏脸通红。 若是被两宫知晓…… 思及此,红色乍然退去,指尖微抖。 内侍捧上青盐牙具,夏福仍僵硬坐着。 朱厚照关心问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妥?” “陛下,妾……” 看到女官手捧木盒,将一方叠起白绸装入,夏福指尖抖得更厉害,脸白如雪。 大婚之夜没有圆房,如何向两宫解释? 昨日之前,太皇太后、太妃和皇太后先后教导她,身为一国之后,面对天子,当戒之、敬之、无违圣命。更应早日绵延皇嗣,传续皇统。 “万春、长春宫内,天子少有召幸。皇后应勉尽职责,早日诞下皇嗣。” 越想越是心焦。 害怕被皇太后斥责,又有几分对太皇太后和太妃的愧疚。 怀着这种心情,夏福如何能泰然自若,得体去见两宫? 朱厚照蹙眉。 “真有不妥?” “陛下,妾无事。” 无论心里想什么,都不能当着女官内侍的面说。 大婚后五日,帝后都将同宿,夏福暗暗握紧粉拳,还有四天,必不能再如昨夜一般! 夏福虽然行事稳重,到底年纪还小,遇到问题很容易钻牛角尖。故而,为了责任,为了不辜负两宫期望,竟决意将天子扑倒。 这样的夏皇后,同历史上完全不同。 究其根本,杨瓒将朱厚照教歪,歪掉的天子,转眼给皇后脚下松了松土。 少年天子,妙龄皇后,共同携手向前,狂奔在长歪的大道上,再也不回头。 对大明而言,究竟好还是不好? 只有历史和时间能给出答案。 帝后洗漱完毕,朱厚照具冕服,夏福着礼服,登上御辇宫车,出了乾清宫。 两人先入华盖殿,受在京宗室八拜。 随后,天子入奉天殿,受群臣朝贺,皇后往仁寿宫,诣太皇太后及皇太后,亲手奉膳。 膳毕,入坤宁宫正位,受内外命妇恭贺。 按照祖训,这样的场合,吴太妃本不应出席。然其出身不凡,曾为成化帝元后,又掌宫务多年,太皇太后特下懿旨,在正殿中为吴太妃设立座位,即在张太后对面。 张太后虽有微词,碍于太皇太后旨意,又是儿子的大好日子,只能按下。 见仁寿宫来接吴太妃,干脆起身,带着女官宫人一同离开清宁宫。 媳妇不是自己挑的,却也是个好孩子,必能同儿子好好过日子。 再者说,自己头上还有一层婆婆,何必同儿媳妇摆款。惹来太皇太后不满,再冷了儿子的心,实是得不偿失。 第162节 皇太后移驾仁寿宫,免掉夏福两宫往来,实是相当体贴。 太皇太后立即遣中官传讯,皇后只往仁寿宫即可,不必再往清宁宫。 得讯,夏福更感惭愧。 婆婆对她这般好,她必不能让婆婆失望。 扑倒天子,势在必行! 皇后抵达仁寿宫,为两宫奉膳。 朱厚照升殿奉天殿,受百官朝贺。 杨瓒一身朝服,随众人下拜。惦记着顾卿伤势,心思不属,表情中难免露出几分。 礼毕,天子步下御阶,登御辇,往仁寿宫诣三位长辈。 群臣恭送天子,其后退出奉天殿,离宫还家。 杨瓒行在路上,心思百转,眉头紧蹙。谢丕唤了两声,硬是没听见。 将要行出奉天门,谢丕快走几步,提高声音,道:“杨贤弟,且慢一步!” “啊?” 杨瓒终于回神,转头看向谢丕,表情中满是疑惑。 “谢兄叫我?” “正是。”赶上杨瓒,谢丕皱眉道,“杨贤弟可是遇到难事?” “谢兄何有此问?” “方才在奉天殿中,贤弟神情似有不对。”谢丕道,“不只是为兄,几名御史和给事中也频频侧目。如有难事,贤弟可同为兄商量。在宫中还是谨慎些好。” 杨瓒微惊,不禁汗颜。 “多谢兄长提醒,瓒今后必定小心。至于难事,确有一桩,尚可解决,暂不必烦劳兄长” 谢丕有些不信,“果真?” “瓒从无虚言。在兄长面前,更是如此。” 想起几次被杨瓒坑,谢丕嘴角抽了抽,很想问问,贤弟说这话,不觉得亏心? 半点不亏心。 杨瓒面无惭色,一派坦然。 “贤弟果非常人。”谢丕嘴角抽得更厉害。 “谢兄长夸奖。” 谢郎中想给自己两巴掌,没事操哪门子心!有这时间,半部兵书都能读完。 出了奉天门,杨瓒吩咐车夫,不回长安伯府。 “去南镇抚司。” 去哪? 车夫僵了一下,表情骤然一变。 凡北镇抚司出身,听到“南镇抚司”四个字,多数都是一样反应。 “杨老爷要去南镇抚司?” “正是。” “一定今日?” “一定。” 杨瓒主意已定,车夫不能抗命,一边甩动马鞭,一边在心里哀叹,平日躲都来不及,今天自己送上门,被几个弟兄知道,必定会笑破肚皮。 谁让他硬是抢了给杨老爷赶车的差事? 被人笑,也只能认了。 马车行过长街,车角悬挂的琉璃灯微微晃动,映着阳光,折射七彩光芒。 车夫取近路,穿过东、南两城街市。 相比东市繁华,南市更为喧嚣热闹。 临街房屋高矮错落,挂着各种幌子,或茶楼酒肆,或点心杂铺。 比起东城的整齐有序,鳞萃比栉,南城布局微显杂乱,靠近内城,愈发显得拥挤。 “正月里,还不是那么热闹。”车夫道,“赶上春秋时节,有市禽蛋的农人,货牛马的行商,南城更热闹。” 马车行过处,路旁的摊贩货郎纷纷避让。 南城的路本就不宽,再被摊贩占地,更显得拥挤。人多时,必会捱三顶四,连转身都困难。 南镇抚司衙门,即在南城中心处。 一样的大门破旧,石兽皲裂,墙头长草,同北镇抚司衙门极其相似。 不看守卫在门前的校尉力士,谁也猜不到,这栋破房子里,行走办事的是锦衣卫。 “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特来拜会赵榆赵佥事。” 话落,杨瓒递上名帖,并有顾卿留下的牙牌。 “翰林院侍读?” 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同为锦衣卫,却属两个系统。杨瓒在北镇抚司内人缘好,不代表南镇抚司的人也会给他笑脸。 “稍待。” 校尉接过牙牌,确认无误,连名帖一同递送入内。 一刻钟不到,衙门大门开启,赵榆面上带笑,亲自出迎。 “贵客临门,实是蓬荜生辉。” “赵佥事抬举,下官实不敢当。” 杨瓒拱手,明知今日之后,“秘结锦衣卫”的帽子将牢牢扣在头顶,这一趟也必须要走。 “无事不登三宝殿,下官拜会赵佥事,实是有事相求。” “既如此,还请入内相商。”赵榆笑道,“如能做到,赵某必不推辞。” “多谢赵佥事。” 杨瓒身上仍是朝服,三梁朝冠,银革带,四色盘雕花锦绶,腰佩药玉,手持象牙笏,同四周环境颇有些格格不入。 明朝不修衙,两京的官衙更将这一规则发挥到极致。 走进破败的南镇抚司衙门,穿过布满碎痕的石路,仰望少了数块瓦片的房顶,杨瓒当真是长了见识。 这样的房子,一旦下大雨,必成水帘洞。 难为南镇抚司上下,竟能艰苦朴素到这般地步,实为官场楷模。 走进正厅,四面透风。 落座之后,看到豁了口子的茶盏,杨瓒眉毛抖了抖,当真是没有最艰苦,只有更艰苦。 “杨侍读用茶。” “多谢。” 杯是破杯,茶却是好茶。 轻抿一口,微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胃腔,满口回甘。 “好茶。” “杨侍读若喜欢,赵某便赠杨侍读一罐。” “如此好茶,下官实不敢受。” “前些时候,有个广东镇抚贪墨走私,都是从他家中搜出来的,不当什么。” 看看杯盏,再看看赵榆,杨瓒愣住。 赃物? 这么不遮掩,大咧咧的说出来,真的可以? “杨侍读觉得奇怪?”赵榆轻笑,“金银之类自要上交内库。这些茶叶,内库不要,扔了可惜,正好衙门里用了,正可省下一笔开销。” “赵佥事勤俭,实为我辈楷模。” “过奖。” “……” 谢郎中以为他脸皮厚?真该领过来看看! 一番寒暄,杨瓒道出此行所求。 赵榆听后,没有马上点头,而是敲了敲圈椅扶手,问道:“杨侍读要再进诏狱,当去北镇抚司,请得牟指挥使点头,为何寻到本官处?” 称呼的变化,让杨瓒意识到,赵榆未必肯帮忙。 “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杨瓒深吸一口气,道,“长安伯不在京中,诏狱现由北镇抚司同知掌管,下官同其并无交情。况且,近日京城起风,牟指挥使公务繁忙,下官未必得见。” 给他送信,未必乐见他参与。 牟斌和顾卿不同,与杨瓒并无半分交情。因江浙福建之事,正焦头烂额,杨瓒要进诏狱,九成以上不会答应。 端起茶盏,赵榆道:“本官掌南镇抚司事,诏狱中事,同半官无太大瓜葛。杨侍读怕是找错人了。” “赵佥事,下官实在无法,才求到佥事面前。” 见赵榆仍无半分松动,杨瓒狠狠咬牙,取出牟斌书信,道:“赵佥事看过这封信,再言是否拒绝下官。” “哦?” 接过书信,确认是牟斌字迹,赵榆神情微动,态度立时变得严肃。 敢拦路截杀锦衣卫,几同造反。 第163节 当地的卫所官衙俱有牵涉,查下去,怕是江南官场要重新洗牌。且事涉两位藩王,难怪牟斌小心到这般地步。 “难怪。” 赵榆眯起双眼,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眼见事情有门,杨瓒压低声音,道:“另有一桩线索,牟指挥使尚不知情。在下亦无十分把握。此番请赵佥事帮忙,即为确证。如线索为真,此间事远非寻常可以处置。” “什么线索?” “这……”杨瓒为难道,“牵连太大,没有确证之前,下官不敢轻言。” 涉及一位阁老,面前又是锦衣卫,脑袋抽了才会张口就说。 杨瓒不肯轻易松口,赵榆没有强问,将信折好,交还杨瓒,道:“也罢,赵某就帮杨侍读这个忙。” 闻言,杨瓒大喜,忙拱手道:“多谢赵佥事!” “先别忙着谢。”赵榆道,“这是一滩浑水,怕还会越搅越混。杨侍读可想好了,一旦参与其中,恐再难抽身。” 牟斌远着杨瓒,未必不是好意。 江浙,福建,南直隶,两位藩王,即便是赵榆,都不禁心头发冷。 事情查到最后,纵然是水落石出,牟斌怕也性命难保。或许,任由水继续浑着,保持现状反倒是更好。 “瓒早已下破釜沉舟之心。为除奸恶,宁愿东海而死!” 重伤顾千户,还想全身而退,想得美! 哪怕是花岗岩,他也要凿成蜂窝煤,砸个粉碎! 赵榆吃惊不小。 观其意,是要掀起一场狂风骤雨,倾覆江南官场? 关键是,五成以上可能,杨瓒不是狂言,而是真能做到。 “罢。” 赵榆摇头,即使如此,这个忙,他还是得帮。 “事情赶早不赶晚,本官这就去见牟指挥使。” “多谢赵佥事!” 唤来当值千户,安排好镇抚司内相关事宜,赵榆骑马,同杨瓒赶往北镇抚司。 到了地方,则被校尉告知,牟指挥使人在诏狱。 “正好。” 两人当即掉头,直往诏狱。 牟斌正翻阅疑犯供词,听校尉来报,赵榆杨瓒求见,不禁皱了下眉头。 人来了,总不能不见。 “请。” 暂管诏狱的同知亲自为二人引路,行至二厅,见礼之后,赵榆开门见山,道出杨瓒所求之事。 “杨侍读,”牟斌沉下脸,“尔乃朝官,并且锦衣卫。无天子令,不可审问狱中疑犯。” “牟指挥使误会了。”杨瓒道,“下官欲见之人,实是关押在此的三名番商及五名海匪。” 人是在灯市抓的,天子口谕,他可全程参与审问。牟斌知晓内情,没有理由阻拦。 之所以去见赵榆,所为不过是尽快走进诏狱大门。 没有赵榆帮忙,他未必进不来,却要多费些周折。耽搁时间不说,一个不慎,还会惹怒牟斌,全无半点益处。 有势可借,为何不借? 不然的话,也太对不起顾千户临行前的一番安排。 “为何要见番商?” 杨瓒面现犹豫,赵榆领会其意,凑到牟斌耳边,低声解释一番。 “果真如此?” “确实。” 沉思片刻,牟斌终于点头,唤来一名校尉,带杨瓒前往囚室。 “谢牟指挥使。” 礼多人不怪。 杨瓒拱手,刻意忽视某位同知刺在背后的目光。 事情没确定,绝不能乱说,被扎几下没什么,早习惯了。 狱卒同杨瓒是熟人,得知杨瓒要询问番商海盗,立即取出钥匙,道:“小的这就把人带到刑房。” “无需麻烦,去囚室即可。” 狱卒眼珠子转转,笑着点头。 “杨侍读,这边请。” 朝靴是硬底,踏在长廊中,脚步声不时回响。 三名番商被关在一处,同养伤中的五名海匪相邻。 狱卒巡逻时,彼此都很老实,一旦走远,必会互相谩骂。 一方骂海匪不是个东西,贪婪成性,脑袋有坑,累得自己入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去;另一方咬牙切齿,自己是匪徒不假,这三个又是什么好东西!等着离开囚室,必要捶他个半死! 当! 狱卒抽出短棍,用力敲在铁门之上。 “都老实点,大人要问话!” 透过栏柱,见到杨瓒的脸,海匪不痛不痒,番商直接抱团,缩到墙角。 怎么又是这位? 铁锁打开,杨瓒迈步走进牢房,双手拢在身前,长袖下端过膝,笑着对三人道:“又见面了,三位一向可好?” 在牢里住着,怎么能好! 上次明明说好,合作就能离开。谁想到,这文官比锦衣卫还不是东西,爽过不承认,提上裤子不认人,说过的话回头就忘! 在牢房里,三人数着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饶是如此,也比再见杨瓒要好。 这位可是开口凌迟闭口车裂的主,见到他,绝对没好事。 番商挤在墙角,根本没法问话。不用杨瓒说,狱卒已上前,一阵拳打脚踢,把人拉到杨瓒面前。 “老实点!” 杨瓒轻笑,扫过三人,道:“本官有事要问尔等,务必真实回答,如若不然……” 不然怎样,抽鞭子还是挨棍子?砍头还是凌迟? “本官不会那般残忍。”杨瓒笑得和气,“本官只会向朝廷请令,在江浙福建各地广贴布告,言已知各路海匪,如不尽快俯首认罪,必当诛其三族。当然,告示上也会写上尔等姓名,广告几地,尔等感沐天恩,供出海贼恶霸,立下大功。” “对了,告示贴出之后,本官会同锦衣卫商量,将尔等送回江南。” 番商傻了。 要不要这么凶残?! “届时,被激怒的各路好汉会如何,本官可不敢保证。” 番商哭了。 说,他们什么都说! “大人,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很好。”杨瓒点头,“江浙福建,最大一股海匪头目,尔等可知?” 番商连连点头,这些事,上次都问过,他们知道的都说了。 “此人姓许,诨号许光头。手下有近三十艘船,自祖辈起就在海上讨生活。” “其真名籍贯,尔等可知?” “大人,小的不知。” “恩?” “真不知道!大人,海上的匪贼都是诨号相称,许光头手下有六个人,每次交易都是这六人轮番登岸,小的连许光头的面都没见过,更不说真名籍贯!” 番商说着,忽然神情一变,激动道:“那五个海匪都曾在许光头手下做事,必定清楚!” 杨瓒没说话,斟酌片刻,转身离开囚室。 番商再次抱团,丝毫不敢放松。 五名海匪听得真切,大骂番商无耻。 杨瓒蹙眉,知晓不能用同样的办法,也吓唬不住他们,心一横,遣人请示牟指挥使,可否用刑。 文官到诏狱中审案,本就奇怪。 张口要用刑,牟斌和赵榆同时喷茶。 “杨侍读真这么说?” “是。” 两人互相看看,牟斌点头,“随意,人打不死就成。” “遵命!” 得到肯定回答,杨瓒手一挥,人带进刑房,校尉力士袖子一撸,当即开揍。 时隔半月,五人伤未全好,再被一顿狠揍,各个眼冒金星。只望杨瓒能开恩,赶紧问,别揍了成不? 一个锦衣卫千户,一个文官,都是不问话先开揍,这般行事作风,一家子不成?! 第164节 二十鞭后,五人有什么说什么,虽不知许光头真实底细,他手下六个人,却供出了三个。 听到海匪所言,杨瓒瞳孔微缩。 “谢紘,化名谢石棋,诨号谢十六,说是应天府出身,平日里说官话却带着绍兴口音。他是许光头的军师,许光头能有今日风光,他功劳绝对不小。” “谢十六读过书识得字,浑身上下都是心眼。明面上是个正经商人,私下里没少干海上勾当。” “其为人还算仗义,和咱们一样,看倭贼不顺眼,遇上了,必要沉进海里喂鱼。” 姓谢,绍兴口音。 想起谢阁老送的棋子,想起李阁老的提点,杨瓒脊背发凉。 记录下供词,一份交给牟斌,另一份揣在怀中,不等明日,当即赶往宫中。 彼时,皇后留在仁寿宫,同吴太妃学习处理宫务,朱厚照闲来无事,没有朝政处理,又到暖阁内研究海图。 谢丕和顾晣臣预定二月出使,朱厚照几乎是掰着手指算日子,几乎将海图瞪穿。 “陛下,杨侍读请见。” “杨先生来了?快请!” 朱厚照正愁没人说话,杨瓒来得正好。 杨瓒步进暖阁,躬身下拜,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何事?” 杨瓒取出供词,呈送御前。 刚看过两行,朱厚照脸色立变。 “下去!” 两字出口,殿内中官宫人当即悄声退出,暖阁门关严,君臣开始一番密谈。 接下来两日,天子罢朝,皇城内风平浪静。 到第三日,天子升殿,不等群臣奏禀,当殿宣读敕令。 “钦差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出勘江浙。” 惊雷劈下,百官目瞪口呆。 钦差? 翰林院学士? “陛下,此事不妥!” 当即有官员出列直言,钦差由天子委派,群臣少有置喙,但也不能随便点名。 朝廷派遣钦差,至少该是从四品。 一个五品翰林侍读,奉天子命出勘,合适吗? 况且,专业不对口。 本不属翰林职责,即便是佥都御使,都比侍读学士合适。 “卿所言有理,提议甚好。” 朱厚照点点头,道:“调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入都察院,升左佥都御使,钦差出京,出勘江浙。” 侍读学士,正五品。左佥都御使,正四品。 这下没话可说了吧? 杨瓒眨眨眼,麻溜出列,领旨谢恩。 打入言官队伍,更可死掐到底。 直谏的官员差点晕过去。 陛下,有权也不能这么任性! 第九十三章 钦差南下 二 天子执意任命杨瓒为钦差,群臣无法,实在劝不住,只能接受现实。 劝过几句,就从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任都察院佥都御使,实现两级跳。 接着劝,天子会不会当殿犯熊,升杨瓒为副都御使,甚至都御使,实现四级跳乃至六级跳,没人敢断言。 毕竟,天子任性,有目共睹。 自史琳、戴珊先后病卒,屠勋继任右都御使,另一个都御使的位置始终空缺。如果天子犯倔,坚持提升杨瓒,别说都察院,内阁都没办法。 群臣默然,有脑袋转不过弯,仍想继续出声的,也被同僚拉住。不能再劝了,再劝,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再者言,钦差南下绝非好差事。 江浙之地,各方关系错综盘结,三司衙门,镇守太监,各卫所指挥,都不是善茬,个顶个不好惹。 巡查御史之外,监察御史便有十人。又有加衔的提督、巡抚、经略等官,随便哪一个,都能和杨瓒打一场擂台。 纵有钦差之名,到底资历尚浅。 在京有天子为依仗,离开顺天府,走出北直隶,一个正四品的佥都御使,同样会被地方大佬压得抬不起头来。 文武两班中,同杨瓒交好者,如谢丕顾晣臣,均有几分担忧。同杨瓒不睦者,例如几名曾弹劾杨瓒的给事中,多是幸灾乐祸。 天高皇帝远,强龙难压地头蛇。 江南官场的水太深,前朝不是没派遣过钦差,结果怎么样? 意气风发、胸怀壮志南下,垂头丧气、怊怅若失归京。 丢官尚算幸运,捅到马蜂窝,丢掉性命都有可能。 没有节庵公的才华,想动江南官场,纯属白日做梦。 皇庄是天子的钱袋子,江南则是国库的支撑。每年的火耗冰敬,各方孝敬,大部分送进京城,落入六部口袋。 这是摆到台面上的规则,内阁三公也不能例外。 地方庇护商人走私市货,同样不是秘密。 因利益牵扯,各方势力勾结,关系错综复杂,如蛛网般交织在一起,勉强维持平衡。 这样的关系网,轻易不能碰。 谁碰谁死。 多重压力之下,纵然是看不过去,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太过分,地方朝廷都不会大动干戈。 真有不怕死敢越界,例如许光头之流,手下三十多条海船,上千海贼,威胁江浙福建等地安全,沿海卫所必会出兵围剿。 屡次出兵,却是收效甚微。 不是不想抓,而是抓不到。 地方府衙卫所均有贪心之辈,被海贼买通,提前泄露风声。更有走私商人,暗中递送消息,海贼事先有了防备,遇卫军倾巢而出,早早躲入秘密海港,留下几条小舢板,任由对方去烧。 在知晓内情的人眼中,杨瓒年少气盛,此次南下,必将吃力不讨好,甚至断送前程。 天子的确任性,但也不能肆意妄为,三番两次同群臣对着干。 况且,江浙之地,山高水远,如若杨瓒犯下众怒,天子远在北直隶,未必能救得了他。 众人各有思量,目光愈发复杂。 杨瓒似无所觉,出列领旨,三拜叩首。 旁人怎么想,同他无关。 龙潭虎穴也好,万丈悬崖也罢,脚步既已迈出,万没有回头的道理。示弱于人前,九成不会得来善意,最大的可能,是粉身碎骨,死得更惨。 “臣领旨谢恩。” 三拜起身,杨瓒没有马上入列,静等天子另一道敕令。 朱厚照没让杨瓒失望,命张永捧出一柄短刃,巴掌长,刀柄处镶嵌外邦舶来的珊瑚宝石,刀鞘用整块鲨鱼皮制造,样式古朴,隐有血光,实为当年郑和船队出行,外邦进贡之物。 “此乃外邦进献宝刃,太宗皇帝曾赞其锋利。” 朱厚照说话时,张永走下御阶,手捧短刃,送到杨瓒身前。 “朕将此匕赐尔,此次南下,遇有恶徒,可先斩后奏。”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杨瓒再拜,起身后接过匕首。 群臣乍然变色,内阁三位相公也是皱眉。 杨瓒已有先皇御赐的金尺,此番南下,纵不能有所作为,保命却是没问题。 今上又赐下这枚短刃,到底有几个意思? 保全自身尚罢,如杨瓒随意用来杀人,该当如何? 毕竟是御赐之物,扣上一个不敬的罪名,杀了也是白杀。不见庆云侯世子仍在诏狱常驻,罪名之一,便是对先皇御赐之物大不敬。 先时等着看杨瓒笑话的朝官,此刻都出了一身冷汗。 谢丕顾晣臣则是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有御赐之物在身,同地方周旋,定会多出几分底气。只要不遇穷凶极恶之辈,性命当是无碍。 连落两道惊雷,群臣被炸得头晕眼花。 接下来,天子下令收回庆云侯功臣田,改设皇庄,均无人出言反对。 眼见江南要起风雨,管他功臣田还是皇庄,实在没心思去想。 三位阁老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心和气平,八风不动,心思难测。 这样的模糊的态度,让众人拿不准,杨瓒此行,到底有没有内阁支持。 如果有,恐怕江南起的不是风雨,而是风暴。 第165节 退朝之后,杨瓒没有离宫,怀揣金尺,腰插宝刃,往乾清宫觐见。 在暖阁前,暂将短刃交给张永,杨瓒整了整衣冠,方才进殿。 短刃属凶器,即便是天子赏赐,也不能佩戴见驾。金尺则不然,行走坐卧俱不离身,照样不犯规矩。 “拜见陛下。” “杨先生不用多礼。” 朱厚照心情很好,坐在御案后,捧着一碟豆糕,正吃得开心。 “陛下,臣请见,是为南下之事。” 钦差南下,不能自己走。京卫护送是其一,随员同样不能马虎。 经过两日思考,杨瓒写下一张名单,只等朱厚照批准。 “此间事,臣具奏疏之上,请陛下御览。” 朱厚照放下碟子,擦擦手,翻开奏疏,扫过两行,瞬间瞪大双眼。 “杨先生,”少年天子抬起头,不确定的看向杨瓒,问道,“你没写错?” “回陛下,臣是写好之后再行抄录。” 绝对没错。 “可是……刘伴伴?” 请遣内官随同,朱厚照可以理解。 江浙之地,区别于北方各州府,掌权太监共四人,分为镇守、织造、市舶、营造。镇守太监府同当地文武分庭抗礼,死掐多年,不落下风。 不论其为人如何,是否手不干净,对天子绝对是忠心耿耿。 此次南下,有宫中宦官同行,四人不帮忙,也不会故意扯后腿。办事遇到的阻力定会减小。 但是,刘瑾? 不提张永谷大用,换成丘聚高凤翔,朱厚照都不会这么吃惊。 “陛下,臣经深思熟虑,方决意请刘监丞随行。” “杨先生如何考虑,可详说于朕?” “臣遵旨。” 杨瓒拱手。 “刘监丞为人机敏,遇困境仍百折不挠,挺身而斗。且能乘间抵隙,行机谋之道。有其同行,定能震慑群恶,开弓得胜。” 朱厚照无语。 这是夸还是损? 杨先生,朕读书不多,能否别这么绕弯子? 朕实在理解不能。 天子两眼蚊香圈,杨瓒坦然而立,打定主意,必须说服天子,请刘公公随行。 他不熟悉江南官场,也不打算和当地官员撕扯,纯粹浪费时间。与其跳进浑水,和一群人摔跤,不如寻找外援。 刘公公就是不错的选择。 历史上,立皇帝的威名如雷贯耳。再加上另外一个人,足可同地方官员愉快的玩耍。 借此良机,杨瓒大可腾出手来,拳打奸商,脚踹海贼。顺便架起大炮,把倭寇全部轰进海里喂鱼。 “张伴伴。” “奴婢在。” “宣刘伴伴。” 朱厚照想不明白,干脆把刘瑾叫来。杨瓒抽了他两回,若是心中有怨,恐怕不能用心办事,还是换人的好。 “杨先生,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陛下,臣已考虑清楚,此事必得刘公公。” “……好吧。” 当日,刘瑾轮值司礼监,不在御前伺候。见张永来找,知是天子要见,不由得兴奋。 莫不是天子想起了他的好? 见他这样,张永冷笑两声,挤挤眼皮,道:“刘监丞,天子钦差杨佥宪出勘江浙。杨佥宪觐见东暖阁,请天子准你同行。” 刘瑾反应慢了半拍。 杨佥宪? 哪位? “前翰林院侍读学士,奉训大夫杨瓒。” 刘瑾瞪圆双眼,干巴巴的咽着口水,彻底傻了。 杨瓒,佥都御使,钦差出京。 十个字,在他脑海里不停回旋。 为什么是他? 两次见到杨瓒,两次被抽得生活不能自理。刘瑾已然落下心理阴影,见到姓杨的都要绕路。 这一回,是在京城没抽够,要到南边继续抽? “刘监丞?” 刘瑾石化,半天没迈出一步。 张永不满,催促道:“陛下还等着呐,刘监丞快些,莫要拖延。” 无奈,刘公公只能咽下心酸,抹掉泪水,跟着张永前往东暖阁。 到了地方,发现谷大用正等在门边。 见到刘瑾,同样是无声冷笑。 刘公公的心沉到谷底,进殿打眼一瞅,天子坐在龙椅上,翻看一份奏疏。杨瓒立在御案前,见他进来,面带浅笑,很是和善。 凉意从足底蹿升,刘公公生生打了个冷颤。 见朱厚照抬头,不敢耽搁,躬身上前行礼。 “刘伴伴,杨先生南下,特向朕请旨许你随行,你可愿意?” 想说不愿意,成吗? 自然不成。 刘瑾垂头,苦水往肚子里咽,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奴婢愿意。” 朱厚照点点头,接着道:“既如此,朕便许你出京。一路之上必要听命行事,如若不然,朕必严惩!” “奴婢遵命!” 刘瑾跪地叩首,眼角余光瞄向杨瓒,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笑得更加和气。 当下,刘公公额头冒汗,心肝剧颤,动也不敢动。仿佛是被猫按在爪下的老鼠,落在天敌手里,越是挣扎,死得越快。 待刘瑾起身,朱厚照挥挥手,命他下去。 宦官出京,天子敕令,关防印信,内府牙牌,一个也不能少。 刘瑾是司礼监监丞,同是神机营监枪官,需得将诸事交接,安排妥帖,方可成行。 走出东暖阁,刘公公没急着走,而是顶住谷大用的白眼,坚持留在廊下,等杨瓒出来。 有些话,必须当面问。即便是死,总也要死个明白。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暖阁门方才开启。 一身青袍,胸前绣着白鹇补子的杨瓒,走出殿门,看到候在廊下一脸复杂的刘瑾,仅挑了挑眉,未见半分惊讶。 “咱家恭喜杨佥宪升官!” “多谢。” 杨瓒笑眯眯点头,对刘瑾道:“此次南下,还需刘公公襄助。” 犹豫两秒,刘瑾终于咬牙道出心中疑问。 “杨佥宪看得上咱家,是咱家三生有幸。只是不明白,为何是咱家?” 这话有些拗口,也是刘瑾心绪烦乱,才会这般直愣愣的问出来。 早料到刘瑾会有疑问,杨瓒坦然笑道:“瓒泛泛之人,为官不足一载,资历浅薄。蒙天子厚恩,委以重任,理当倾尽全力,敬事后食。然南下之事非同小可,仅瓒一人,努筋拔力,仍恐不能成事。” 说到这里,杨瓒顿了顿,略压低声音,道:“瓒知刘公公有才,亦有抱负。此次南下,即是刘公公大展拳脚之机。”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瑾不可能不动心。 正如杨瓒所说,事情如能办好,自己得到的好处定然不少。说不得,更能得会天子宠信,王岳和戴义再想收拾他,也要掂量一番。 只不过,这么做,对杨瓒又有什么好处? 面对刘瑾疑问,杨瓒笑意更深。 “瓒与同僚交往不多,对江浙官员也不甚了解,与之周旋,必疲于应对,不得微功。”嘴角翘起,双眼微眯,话锋随之一转,“然于刘公公,瓒却了解颇深。” 翻译过来:江南官场,他不熟,想收拾谁都不容易。稍有不慎,即会满盘皆输,遭遇滑铁卢。 刘公公,他熟。收拾了两顿,不熟也熟。 钦差出京,奉旨办事。 对付江南官员,尚有一定难度,换成刘瑾,左手金尺,右手宝刃,绝对是一打一个准,手到擒来。 思明话中深意,刘瑾冒出一身冷汗。 威胁,赤果果的威胁! 这姓杨的分明在说,收拾不了江浙的地头蛇,照样能收拾了你!不用心办事,被金尺抽两下算是运气,闹不好就得挨刀。 第166节 身为螺丝钉,就得有被拧的觉悟。 同理,遇到杨瓒,刘公公只能自认倒霉,撸起袖子,奔赴江浙,和大小官员狠掐到底。 刘瑾默然。 和文官开掐,是宦官的使命。和武官死斗,是宦官的本领。 被言官威胁逼迫,同地方文武大战八百回合,当真是要命。 “杨佥宪,咱家服了。” “刘公公有此等觉悟,来日必有大成。” 刘瑾嘴角抽了抽,成不成,他不晓得。他只知道,此次南下,必要扯开大旗,和江浙大小官员艰苦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敢后退,敌人没动手,杨瓒会先抽他个满脸开花。 遥想前朝王振之流,刘瑾泪水长流。 做坏事难,做奸宦更难。 都是一样的力争上游,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解决了刘瑾,杨瓒转道兵部。 别误会,杨御史这次绝非给谢状元挖坑,他要坑……咳,托以重任的,是另外一人。 刘大夏仍在告假,老先生年纪大了,操演之后,冰天雪地里跪了半日,又气又愧,引发旧疾,三天两头请大夫,汤药从未断过。 天子大婚,勉强支撑进宫朝贺。一套程序走完,回到府内便一头栽倒,至今没能起榻。 现今,兵部由左右侍郎掌事。 兵部右侍郎同谢迁次子是挚友,谢丕任职兵部,明里暗里得到不少照顾,在武库司中,不说横着走,也算得上如鱼得水。 于兵部而言,言官绝对是稀客。 考虑到此人是杨瓒,所谓的稀奇,倒也算不得什么。 两位侍郎正忙,正月里,各府州县衙门封笔,不递送公文,边疆的军情却没断过。 草原邻居常在节日里来访,相比平时,边军反倒更为警戒。 谢丕放下公务,将杨瓒请进值房。 三句话过后,杨瓒道明来意,谢郎中蹙眉,道:“贤弟莫要说笑,钦差出京绝非儿戏,随员当由六部报送内阁,呈递天子钦点。” “谢兄,此事已奏请天子。” “陛下准了?” 杨瓒点头。 谢丕无语。 揉了揉额角,凡有杨瓒参与之事,都不能用常理来思考。否则,百分百是自己找罪受。 “来人。” 听唤,一名书吏走进值房。 “郎中有何吩咐?” “请王主事过来。” “是。” 书吏退出,一路寻到值房,案上笔墨尽干,空空如也。问过几人,才在藏有舆图的库房里找到正主。 “王主事,谢郎中有请。” 听到声音,正一一开箱,核对舆图的青袍官员抬起头。 三十出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极是英俊。 起身时,灰尘扬起,不得不眯起双眼,咳嗽两声,问道:“谢郎中寻我何事?” “小的不知。” “哦。” 王主事没有再问,走出库房,掸掉官袍上的灰尘,正了正官帽,大步穿过回廊,行向值房。 走进房内,见有陌生面孔,不动声色扫过两眼,行礼道:“兵部武库司主事王守仁,见过郎中。” 说完,又转向杨瓒,道:“见过杨侍读。” 杨瓒微讶,王守仁不上朝,两人少有交集,仅在恩荣宴上见过一次,还不是正脸,如何能一眼就认出自己? 怀揣疑问,杨瓒还礼。 谢丕道:“今日早朝,杨侍读已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使,吏部明日将下官文。” 王守仁再行礼,恭喜杨瓒。 旋即看向谢丕,不知何事召他前来。 “不是本官,是杨佥宪有事。” “敢问杨佥宪,所为何事?” “本官奉旨南下江浙,需随员数人。知王主事大才槃槃,怀才抱器,且出身绍兴,熟知当地民情,故上疏天子,请王主事随行。” 原本,他想找严嵩。 可惜,严给谏已被任命为副使,不日将随谢丕出使倭国。 在翰林院翻阅卷宗,寻找合适之人,王守仁三个字落入眼帘。 王伯安的才干能力,非常人可必。又是出身江浙,绍兴府余姚县人,简直是随员的不二人选。 前有刘瑾,后有王守仁,左手金尺,右手宝刃。 杨御史当可仰天长啸,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扎一双,谁来也不惧! 于刘瑾而言,随杨瓒南下是个苦差。换成王守仁,无疑是馅饼从天而降。 “下官谢杨佥宪赏识。” “不必。”杨瓒起身,笑道,“本官仰慕王主事才华,早欲一晤。” “不敢当!” 杨瓒的名声,王守仁也曾听过,如今当面,只觉传言当真不可信。 观其言行谦和,平易近人,哪里是个谗言媚上的小人? 看到杨瓒的笑容,谢丕默默转头。 经验告诉他,这是杨瓒坑人的前兆。对于将掉坑而不自知的王主事,除了流两滴同情的泪水,实是爱莫能助。 第九十四章 悲催的刘公公 离开兵部衙门,杨瓒登上马车,直往锦衣卫北镇抚司,求见指挥使牟斌。 钦差南下,必有锦衣卫随行。安排几个熟人,总比生面孔来得便宜。此外,杨瓒已得到天子许可,将番商和海匪提出诏狱,藏在队伍中一同出京。 此事需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漏半点风声。 没有牟指挥使帮忙,难度会相当大。 “还请牟指挥使帮忙。” 杨瓒说明来意,牟斌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 安排熟人倒是好办。 自扬州归来的钱宁几人,隶属承天门千户所,在诏狱掌事,都和杨瓒说过话,打过照面。安排护送钦差出京,一道手令即可,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有他们随行,牟斌人在京中,也能最快到消息,当是一举两得,互惠互利。 将番商海匪提出诏狱,问题不大。安排进南下队伍,着实有些困难。 京城之内,各衙门官员都在盯着,锦衣卫也不能一手遮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听杨瓒之意,此事不能声张,需得悄悄进行,越少人知道越好。无形之中,再次增加了事情的难度。 纵然是牟斌,也不会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杨佥宪,钦差南下,必有京卫护从。离京之前,有司也会严加核查。”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往队伍里塞人,相当困难。行事稍有疏漏,被有心人发现,彼此都会惹上麻烦。 “下官相信,牟指挥使定有良策。” “杨佥宪实是高看本官。” 锦衣卫镇抚在南边不安分,恐牵涉进海盗之事,牟斌官司缠身,非万不得已,不想再惹一重麻烦。 见牟斌始终犹豫,不肯点头,杨瓒低声道:“请指挥使屏退左右,下官有要事相告。” “要事?” “关系海图。” 牟斌微顿,抬起手,“尔等先下去。” 佥事校尉抱拳退下,关上房门。 “杨佥宪有何言,可以直讲。” “海图藏宝及银矿之事,想必牟指挥使已经知晓?” 牟斌点头。 “本官此番南下,抵山东之后,将弃陆路,改行水路。” 闻弦歌而知雅意。 牟斌是聪明人,思考两秒,即知杨瓒在暗示什么。 藏宝都在海上,借南下之机,正可掩人耳目,前往寻找。 “杨佥宪是要绕路?” 第167节 “正是。” “此事天子可知?” “两日之前,下官已禀报天子。” 杨瓒说着,取下腰间宝刃,拧开刀柄底端的珊瑚珠,倒出卷成筒状的一小张黄绢,当着牟斌的面展开。 其上加盖宝印,鲜红的篆体,占据近半张黄绢。 短短两行字,简截了当,一览即知。 “牟指挥使可还有疑问?” “既有天子密旨,本官自当勉尽其力。杨佥宪今日且先回府,安排妥当之后,本官自会遣人送信。” “多谢牟指挥使。” 杨瓒拱手,笑道:“启程之前,下官需再见见那几个番商,指挥使可行个方便?” “可以。” 送佛送到西,都是为天子办事,牟斌自不会为难杨瓒。当即手书一封,盖上私印,许杨瓒自由出入诏狱。然也仅限于离京之前的一段时间。 接过手书,杨瓒再次道谢。告辞离开北镇抚司,坐在马车上,不免感叹,顾千户不在身边,事事都不方便。想见一见番商,都得费上一番周折。 好在事情顺利,否则,他又得去一趟南镇抚司。 次数多了,不想引人注意都不成。 “回伯府。” 天色不早,随员事情敲定,番商海匪也安排进护送队伍,接下来,需得给家中送信。 奉旨南下,归期未定,廉儿进京的时间,恐怕要推迟数月。 推开车窗,街巷,牌坊,吆喝的伙计,挑着担子的小贩,提着篮子的妇人,握着铁尺巡街的衙役,一一在眼前闪过,很快被抛到车后。 想到在扬州养伤的顾卿,杨瓒不禁闭上双眼,勉强稳定心神,敲了敲车壁。 “快些。” 行到空旷处,车夫扬鞭,骏马撒开四蹄,哒哒的马蹄声响彻长街。 正德元年,二月壬戌,天子下敕,升山东布政使陶琰为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巡抚河南地方。调武学训导江彬等十人,入登州卫戍守。 命锦衣卫百户钱宁,总旗赵横领京卫一百三十人,护送钦差南下。 队伍中突然多出八人,实在过于醒目,最终,杨瓒同意牟斌建议,只安排两名番商,两名海匪同行,余下仍关在诏狱。 得知消息,海匪未见如何,三个番商先打了起来。 一个名额,谁赢了谁留下! 杨瓒的威胁犹在耳边,三人抛弃往日交情,拼足力气,拳拳到肉,各个鼻青脸肿。 隔壁的海匪嫌不够热闹,一个劲呐喊助威。 “好!” “往死里揍!” “踹肚子!” “扇脸!” 叫声惊动狱卒,见到番商惨状,登时大吃一惊。忙打开囚室,确认三人都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才长舒一口气。 牟指挥使有言,这三人有大用,真出个好歹,他可没法交代。 气得咬牙,狠狠敲了两棍,请示过班头,将三人分别关押。 看你还怎么打! “老实点!再不老实,把你们和这五个关一起!” 狱卒翘起大拇指,向右一指。 海匪双眼发亮,摩拳擦掌。 番商脸色发青,吓得连连求饶。 “老实了?” 狱卒啧了一声,早这么老实,用得着自己多跑一趟,着实是晦气。 杨瓒来提人时,三名番商都是满脸青肿。伤势最重一个,眼睛都肿得睁不开。 皱眉看了半晌,选出伤势较轻两人,令其洗漱干净,换上长随的短袄,刮掉乱糟糟的胡子,充作佥都御使府家人,随行江浙。 两名番商后悔不迭,早知是这个结果,干嘛拼了死力,不如主动在墙上多撞几下。 结果倒好,不能见人的待在牢里,他们却要跟着南下,万一被哪股海盗认出来……想到可能的后果,番商不禁双腿发软,脸色青白。 “尔等效忠朝廷,忠心办事,本官自会保尔等性命。” 知道番商的担心,杨瓒笑眯眯抛出诱饵。 这种情况下,番商是咬也得咬,不咬也得得咬。 “小的一定效忠,大人尽管吩咐!” “小的也是一样!” “好。”杨瓒点点头,道,“只要事情顺利,寻到图上藏宝,尔等罪名均可免去。若能再立大功,本官还会上奏朝廷,授尔等一官半职,领朝廷俸禄。” “谢大人,谢大人!” 杨瓒画出的大饼着实诱人,两个番商眼睛发红,下狠心,拼这一回! 事情到这个份上,不拼也不成了。 比起番商,安排海匪更加容易。 五人中,选出认识海图的老大,脑袋里缺根筋的老五,乔装北镇抚司力士,扛包裹赶马车,清路开道,也算物尽其用。 “有三人在牢里,不用担心这两个生事逃跑。” 下决心跟随杨瓒,两名番商再没有半点隐瞒,其中一人更主动献策,该如何控制这几个海贼,让对方老老实实,不敢生出逃走的心思。 “大人只需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敢跑,牢里那三人都活不成。” “这会有用?” “自然有用。”番商道,“海匪都是亡命之徒,在海上讨生活,不在乎性命,和人拼刀子,死了伤了都是好汉。丢下兄弟自己逃跑,必会被骂成孬种。他们敢丢下兄弟不管,消息传出去,就算回到海上,也会被排斥,甚至断绝活路。” 杨瓒沉思片刻,忽然道:“你知道的不少。” “回大人,小的同海匪做生意,总得多打听。行事谨慎些,才不会犯了忌讳。因无知被扔进海里丢掉性命,那得多冤。” “海盗有这样的忌讳,商人似乎没有?” 番商惊出冷汗,忙道:“大人,小的一心跟随大人,绝不会有逃走之心!” 跟在杨瓒身边,至少命能保住。 半路逃跑,成不成两说,落到“生意伙伴”手里,死得只能更快。 “忠心与否,还要看尔等表现。”杨瓒轻笑,“本官拭目以待。” “是,是!” “小的一定不让大人失望!” 番商连连点头,心提到嗓子眼,直到杨瓒走出房门,背影消失,都没能放回腔子。 正德元年,二月戊戌 早朝之后,杨瓒入东暖阁觐见。 关上殿门,君臣进行一番详谈。临到日暮,宫门将落,杨瓒方才出宫。 春寒料峭,风过鬓边,仍余一丝朔北寒意。 绯袍金带,目秀眉清,行动间,衣摆轻动,尽显雍容尔雅。 夕阳映红琉璃瓦,廊柱宫墙,艳烈犹如朱砂。 停下脚步,杨瓒回过头,遥望笼罩半圈光晕的屋脊坐兽,嘴角轻勾。 王守仁,刘瑾,钱宁。 此三人一同南下,未知后世史书将如何记载。 天子敕令已传送出京,由快马报至各州府。南直隶及江浙官员将作何反应,他很是期待。 两位牵涉进来的藩王,不是他该关心。涉及宗室皇族,哪怕是锦衣卫和东厂,都要万分小心。 但是,若半路截杀之人真为藩王所派,江南事了,说不得,他还要北上西行。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圣人都说,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一个凡夫俗子,还有什么可犹豫。 粉身碎骨,自断前程? 杨瓒摇摇头,事到如今,考虑再多都没用,顾忌越多越是凶险。 为保自身,必须一门心思向前冲,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魔挡灭魔! 正德元年,二月己亥,杨瓒启程离京。 一行三辆马车,由三十余骑兵、百余步卒护卫,出皇城之后,先往通州,后一路南下,经香河、武清等地,入天津三卫,停留三日,过河间府进入山东。 沿途之上,各府州县衙得到消息,大小官员纷纷前来拜见,送上金银表礼。 杨瓒烦不胜烦,全推给刘瑾。 刘公公奉行一个准则:钱收下,人不见。 心情好,遣伺候的小黄门递两句话,心情不好,直接撵走。 人情面子? 宦官和文官势不两立,讲什么面子! 再者言,随同南下,立功的机会有,风险同样不小。被杨瓒各种威胁欺压,刘公公憋了一肚子火气,不能冲杨瓒喷,只能找旁人撒气。 第168节 干不过姓杨的,还欺负不了几个地方官? 笑话! 于是乎,随钦差队伍南下,刘公公威名远扬。 队伍尚未进入山东,三司衙门皆已得知,钦差队伍里有个贪财跋扈的中官,今上未践祚时,已在东宫伺候,很有资历,连钦差杨瓒都要让他几分。 “每有官员递上名帖,不到钦差手中,必被此阉截去。送银不达百两,必命长随当面喝斥。其飞扬跋扈,弁髦法纪,公然索取贿赂,肆虐逞凶,罪大恶极,实当诛戮!” 每过一县,刘瑾的恶名便增加一分。 每过一州,想抽刘公公鞋底的官员豪绅就翻上两番。 刘瑾背负上贪婪的罪名,经手的银子,却是一分没落入口袋。 送礼之人离开后,都详实记录在册子上,清点装箱,贴上封条。积累到一定数目,便由同行的京卫护送回京。 作为随员,王守仁还曾奇怪,钦差出勘,何须百人护送。这般大的声势,难免扰民。 得知内情,对杨瓒的为人,顿时有了新的认识。然这般行事,必会为百官诟病,引来口诛笔伐。 “杨佥宪不担心?” “有何担心?” 杨瓒端着茶杯,扫一眼坐立不安的刘瑾,笑道:“此番奉旨南下,本官早立下宏愿,为报偿君恩,肃清乌流,铲除奸恶,碎首糜躯在所不惜!” 话落,杨瓒放下茶盏,翻开新送上的簿册,看到日渐增多的官员名录,对比附在其后的金银数目,嘴角挂上一丝冷笑。 “刘公公,过了河间府,本官欲横穿济南,过青州、莱州两府,东行登州府,由登州卫登船,改行水路。” 行水路? 王守仁不知内情,微微蹙眉。想起天子调武学训导入登州卫的敕令,不免有些出神。 刘瑾眼珠子转转,赫然明白,走不走水路,不是自己说得算,这个时候提出来,八成是让他在登船之前,多见几个地方官,狠狠下手,多搜刮些银两。 过了这村没这店,到了海上,除沿海州府,没哪个内陆的官员会千里迢迢,坐船送钱。 咂咂嘴,刘公公不禁暗道:黑啊,真心黑! 难怪咱家不是这姓杨的对手,比起坑人,着实差了几个段数。 银子刮来不算,记录下的册子,都是铁铮铮的证据。 一个正七品知县,每月俸禄不过七石五斗,永乐朝后,部分禄米折换宝钞,随宝钞贬值,所得不停缩水,别说积攒下余银,吃顿肉都要举债。 现下,册子上动辄百千两,更有古画字玩,都是哪里来的? 翻过两页,杨瓒提起笔,重点划出两个人名。 刘瑾收钱,锦衣卫暗访。 不是太过分,杨瓒不会真置人于死地。毕竟,明朝的薪水制度的确有些变态,上百年不变,更是不增反减。 家资富裕尚好,寒门出身,人情往来不说,生计都成问题。 杨瓒在京期间,领过五回禄米,加起来,不足伯府半月消耗。 火耗冰敬摆上台面,各种贪污屡禁不绝,杀都杀不怕,当真不是没有原因。 水至清则无鱼,但也不能浑得太过分。 杨瓒划出这两位,吃相实在太难看,几要激起民乱。完全是伸出脖子,等着挨宰。 “不砍不足以平民愤,不杀愧负君恩。” 合上册子,递给刘瑾,杨瓒笑道:“一切有劳刘公公了。” 刘瑾扭曲着表情,想到册子里这些人的下场,诡异的生出几分欣慰。 幸福需要对比,痛苦也是一样。 自己落到姓杨的手里,日子过得凄惨,时刻为小命担忧。这些不干人事、欺压百姓的,凭什么安居地方,吃得脑满肠肥,心宽体胖! 越想越不平衡,刘公公彻底愤怒,誓要同贪官污吏斗争到底! 简单说来,只两句话:我不好过,你更别想好过!你不好过,我才能开心一下。 拿起册子,刘瑾起身告辞,回到房间,唤来长随,道:“打明儿个开始,少于三百两的帖子都给咱家撕了,当面扔回去!” “是。” 长随应诺,忠实执行刘公公的计划。 离开天津三卫时,刘公公的威名更上一层楼,提起刘瑾,当地文武俱是脸色发青,咬牙切齿。 见过狠的,没见过这么狠的;见过黑的,没见过黑成这副德性的! 当地镇守太监特地送来拜帖,附上五百两白银,另有一双玉器。 刘瑾收下东西,连帖子一起,送到杨瓒跟前。 杨瓒看过帖子,没多说,让刘公公自己看着办。 “咱家办?”刘瑾愕然。 “自然。”杨瓒颔首,道,“镇守太监乃宫中委派,本官如何能处置?” 石化半晌,刘瑾回过味来,险些当场喷泪。 谁说他黑的?给咱家出来!看看这位,才知道什么叫黑! 无奈,小命握在杨瓒手里,更要靠着对方立功,刘公公只能咬牙,遣人将当地镇守太监请来官驿,话不多说,抡起膀子就抽。 “咱家抽你个不知好歹的!” “天子令你镇守此地,是为百姓黎庶谋福祉!你个没xx的,竟然搜刮百姓?!” “贪钱不说,还敢送到咱家跟前,以为咱家跟你一样?!” “抽你个没良心的!” “揍你个胆肥的!” “踹你个忘本的!” “xx的!敢还手?” “哎呦!你还真敢?!” 镇守太监也不是吃素的,京里来的怎么样?咱家好歹也是司礼监出身,不差你什么! 刘公公怒气爆表,随手抄起一样东西,差点给对方开瓢。 两个加起来超过百岁的中官,你踹我掐,你挠我抓,发挥出最高的战斗力,从客房战斗到大厅,从二楼战斗到一楼,动静大到引来众人围观,下巴眼珠子掉了一地。 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打起来了? 驿丞哭丧着脸,差点跪地上。 我的个天老爷,这两个都不好惹,谁出了事,他这不入流的小官都得吃挂落。 听到动静,杨瓒走出客房,见到现场混乱,嘴角抖动,一言不发,又转身走了回去。 捂着嘴,不能笑,坚决不能笑! 刘公公是为大义而斗殴,该赞扬才是。 过了半晌,仍不见消停。 杨瓒再次推开房门,两位公公正扯着头发互扇,长随拉不开,都挨了几巴掌。 隔壁,王守仁也站在门边,表情很难以形容。 杨瓒表示理解。 遇到这样的情形,阳明先生也会傻眼。 见打得差不多了,杨瓒咳嗽一声,亲自劝架。 两位公公打得火热,正在紧要关头,谁也不听。 钱宁眯眼,就要上前。 杨瓒摆摆手,抽出金尺,走近强弩之末的两位公公。 金光闪过,刘公公惨叫一声,驴打滚,直接滚到墙角。 镇守太监没见识过杨瓒厉害,动作慢了一拍,啪啪两声,被抽得晕倒,不省人事。 刘瑾也是双手捂脸,心有余悸。 “刘公公忠义,嫉恶如仇,本官必如实报知圣上。” “……咱家谢过。” 不谢还能如何? 刘瑾已然明白,跟着杨瓒南下,不只要和文官掐,和武官斗,好不好,还要和同僚打上一架。 摸摸裂开的嘴角,一声冷嘶。 被长随扶着起身,刘公公望着杨瓒的笑脸,泪水横流。 “刘公公可是感动?无需如此,此乃本官分内之事。” 感动你个球! 刘瑾瞪眼,视线扫过金尺,到底没敢当场爆发。只能咽下苦水,回房偷偷抹眼泪。 咱家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 不过,打了这一架,心里着实松快不少。如此看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知不觉中,刘公公的人生道路开始九十度转弯,骂名更甚以往,斗争的功力却是不断增强。 遇到这样的刘瑾,江南的大小官员,只能自求多福。 第九十五章 不作不死 第169节 时进三月,杨瓒一行过济南府。 在天津三卫一场战斗,刘公公光荣负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上横过两道抓痕,差点破相。 在济南期间,杨瓒特遣护卫,寻来当地最好的大夫,并送出随身的伤药,很是让刘公公“感动”了一回。 趁机说,今后下尺的时候,能否轻点?另外,分清人再抽,成不? “咱家知道,杨佥宪必是心善之人。” 刘公公泪眼汪汪,满怀期待。 杨御史下意识搓搓胳膊。 能否别这样? 头皮发麻,想抽人啊! 为免刘公公伤上加伤,杨瓒留下伤药,匆忙告辞。 “杨佥宪?” 碰巧,王守仁推开房门,见到杨瓒的表情,颇有些奇怪。 “佥宪可是去见刘公公?” “正是。” 杨瓒点点头。 近段时间,刘瑾都不能见人,自己也不耐烦应付地方官员,但有的人递帖子,例如三司衙门大佬,总不好不给面子。 让钱宁接待,明摆着得罪人。 思来想去,唯有请王主事出面。 “王主事,本官有事相托。” “佥宪吩咐即可,下官必竭尽所能。”王守仁拱手道。 “甚好!” 杨瓒颔首,笑眯了双眼。 王守仁微微蹙眉,想起临行前谢郎中所言,不觉心头一动。旋即摇头,杨佥宪乃是忠君为民之人,纵用些冒险之法,也是为国考量。 遇有难事,自己如能帮忙,固不可辞。 何况,不过是同地方衙门交涉,算不得为难,可以解决。 “佥宪放心,下官定不负重托。” “有劳王主事了!” 谢郎中的提醒被抛到脑后,尚未体会到杨瓒挖坑水平的阳明先生,怀揣着一腔热情,大踏步向前迈进,主动踩进深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刘瑾养伤,不能见人。杨瓒假托水土不服,每到驿馆必关门谢客。 当地府州县衙递送的拜帖,都经王守仁过目,分门别类做出整理,录成三本名册。 官职名字之后,除呈送的金银字玩,多添加政绩官声,甚至连为官期间的冤假错案都没落下。 册子送上,杨瓒翻过一遍,不由得啧啧称奇。 “王主事果真大才!” “杨佥宪过奖。”王守仁道,“下官只是记录,有功者当是钱百户。” 简言之,他只是动动笔杆,做出整理。真正出力的,是早出晚归探访民情,护送钦差南下的锦衣卫。 “本官不露面,当地官员可有不满?” “佥宪放心,下官已向诸人解释,非是佥宪怠慢,实是事出有因。” “哦?”杨瓒很是好奇。 “一则,佥宪旅途疲惫,水土不服,不好打扰;二则,刘公公正怨气满腹,无事莫要近前为好。” 恩? 杨瓒眨眼,这两件事,可以联系到一起? 王守仁点头,自然可以。 “在河间府时,拜帖均送到刘公公面前,今番改成下官,不知情者必有猜测。” 是刘公公真伤得见不了人,还是钦差终于雄起,顶住压力,给这恶阉好看? 如是前者,足以拍手称快。 如是后者,钦差避而不见,必是怕拖累众人。 恶阉在天子身边伺候,在外尚罢,回京之后,寻机进谗,钦差吃挂落,前途黯淡,当面拜见的地方官员多会被划归“同党”,落不到好。 金银表礼照收……必是奸宦逼迫,钦差无法阻拦。 如此看来,钦差定是心怀愧疚,兼水土不服,才会染上重病,不得面见。 聪明人喜欢脑补。 无需王守仁更多解释,杨瓒便头顶光环,成为忍辱负重,敢同奸宦斗争的英雄。而刘公公,很不幸,继嚣张贪婪之外,又添一层恶名。 杨瓒是温其如玉,休休有容;刘瑾即为谗慝巨滑,大奸之辈。 作为双方桥梁,接下拜帖,传递消息的王主事,根本不用多说,只需在对方面露疑色时,摇摇头,叹两口气,便可坐实猜测。 不得不承认,是金子早晚会放光。 刘公公如此,王主事亦然。 只不过,前者是背着黑锅,越背越勇,拼搏向前。后者则是长袖一挥,谈笑间,牵着地方官的鼻子,把人卖掉,对方还会为他数钱。 “王主事大才,本官佩服。” “杨佥宪过奖。下官悉心毕力,实不及佥宪三分。” 杨瓒摇摇头。 他会挖坑,也挖得足够深。 换成旁人,掉进去,一时半会出不来。 但王主事身强体健,跳跃能力非凡。主动跳进坑里,根本用不着借力,双腿一蹬,弹簧一样,眨眼就能跳上来。 这且不算,立定之后,更使出连环踢,把围观的都踹下去,挥舞起铁锹,潇洒填土。 果然,猛人就是猛人,不服不行。 既知难题能被轻易解决,杨瓒干脆撒开手,诸事托于王主事,继续装病。得空唤来番商,铺开海图,专心研究海盗藏宝地点。 “此番南下,肃清江浙是其一,寻得藏宝是其二。两者均不可轻忽。” 藏宝之事,王守仁尚被蒙在鼓里,刘瑾却是知道不少。 遇杨瓒铺开海图,撑着来见,当面道明,宁波府有司礼监埋下的钉子,应能派上用场。 “刘玉?” 杨瓒挑眉,似有些印象。 “此人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后被夺取去职,携家人返乡,现居宁波府象山。” “原来是他!” 杨瓒不得不感叹,世界真小。 说起来,刘玉丢官,和他有不小的关系。毕竟是他给天子出计,严查各地选婚太监,卷进地方官衙,推动整个事情发展。 最后,刘给谏成为替罪羊,被整个文官集团抛弃,丢官罢职,回家种田。 出乎预料的是,司礼监竟会向他抛出橄榄枝。 “杨佥宪想不到的事可多着呐。” 难得见杨瓒吃瘪,刘公公笑得有几分得意。但见金光闪过,笑脸立即收了回去。 记吃不记打,嘴贱干嘛! 好在杨瓒没打算抽人,记下此人,继续钻研海图。 两个番商低着头,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一路之上,几番见识到杨御史的手段,两人彻底歇了旁的心思,只望寻到藏宝,杨瓒会兑现承诺,饶自己一命。 至于升官发财,当真是想都不敢想。 可惜,他们仍低估了杨瓒。 带他们南下,不只为寻宝。不然,两人引路足够,何必还要带上海匪。 只因时机没到,一切需要保密。 等到江浙,才是这四人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 两日后,杨瓒一行从济南出发,经青州府,过莱州府境内,在掖县稍事休息,其后日夜兼程,直奔登州府。 此时,已近三月末。 刘瑾伤势养好,再次生龙活虎,战斗力飙升,和登州府镇守太监一顿狠掐,大获全胜。 送往神京的金银铜钱、字画古玩,全部折算成官银,将近十万两。 看到簿册,朱厚照犹不敢相信。 待银箱运进宫中,封条开启,满室金光闪烁,珠光宝气,少年天子当场石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骤然惊喜,随之而来的便是暴怒。 杨瓒能想到金银来路,朱厚照更不会忽略。 “好,好,好!” 连道三声好字,朱厚照一脚踹在银箱上,恨不能将簿册上的官员全部抓来,有一个算一个,砍头凌迟,剥皮充草! “这便是朕之股肱,国之柱石?!” 越想越气,朱厚照又狠狠踹了两脚。过膝高的银箱,被踹得砰砰作响。 第170节 “陛下,当心脚疼。” “朕不……” 刚想说不疼,暖阁外忽传脚步声,丘聚来报,皇后娘娘做了糖饼,呈送皇帝陛下。 “皇后来了?” “回陛下,娘娘已在暖阁外。” 顾不得继续踹箱子,朱厚照匆忙回到御案后,拿起一本奏疏,道:“说朕正忙。” “奴婢遵命。” 丘聚正要退下,朱厚照犹豫了一下,从奏疏后探头,问道:“你方才说,皇后做了糖饼?” “回陛下,奴婢听得真切,是娘娘亲手做的。” “哦。”朱厚照抽抽鼻子,“皇后一片心意,朕万不能辜负,请皇后进来。” “是。” 丘聚退下,张永指挥着殿内中官,抬起银箱,古玩字画暂归置到一旁,稍后送回承运库。 “见过陛下。” 夏福走进暖阁,金绣凤纹裙,真红大袖霞帔,嵌玉金带缠过纤纤楚腰,乌发梳成宫髻,未戴冠,仅六只金钗斜簪髻后,最末一对,凤口垂下流苏,均指甲盖大小,以翠玉串成,莹润光滑,摇动间,轻轻撞击,脆声可闻。 “梓潼无需多礼。” 朱厚照绕过御案,亲自扶起皇后。 夏福没有顺势起来,而是行过福礼,方才笑道:“妾做了糖饼,陛下尝尝?” “好。” “妾还会几个家乡小菜,晚膳时做了,陛下可赏脸?” “好……吔,朕想想。” 朱厚照正要点头,忽又顿住。想起几日来,在皇后寝宫中的情形,糖饼咬在嘴里,半晌没敢往下咽。 皇后知晓航海事,喜欢吃甜食,说话有趣,相处起来,朱厚照很是自在。 但有一点,每到熄灯后,皇后就会“性情大变”。 一次两次,不是问题。 夜夜如此,青葱少年有些扛不住,压力山大。 明明他是天子,明明他力气比较大,明明……不能想,一想都是辛酸泪。 黑灯瞎火,被娇滴滴的皇后一把按倒,能说吗? 偏偏管不住自己,每日处理完政事,抬脚就往坤宁宫走。 海图,美食,下西洋的故事,甚至是重装过的福船,都吸引着朱厚照。后悔几次,也是不长记性,一个劲往皇后身边跑。 相比之下,万春、长春两宫的美人自然被冷落。 张太后想说,被太皇太后和太妃压了下去。 “年少夫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况且,帝后琴瑟相调,有益正嗣绵延,乃国朝之福。” 从大明门抬进宫的夏福,是元后,是帝妻。 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包括沈寒梅三人,说白了,都是“妾”。哪怕有“妃”的名头,诞下皇子也是庶子。 如帝后不谐,倒还罢了。 帝后恩爱,何必横插一脚,说什么雨露均沾。万一再出个万氏,哭都没地哭去。 今上还有几个美人,先帝可只守着皇后一人。朝臣上疏时,太皇太后可说过什么? 太皇太后和太妃都是厚道,没用太硬的话刺人,只略微提点两句。张太后心下品味,以己推人,终究息了心思。 三位长辈撒手不管,年轻的小夫妻琴瑟和鸣,比翼并蒂,恩爱非常。 唯一的问题是,小皇后的扑倒计划很成功,或许是太成功,年轻的正德皇帝渐有“夫纲不振”的苗头。 宫里的说法总是文雅些。 换成民间俗语,三个字:怕老婆。 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发话,朝中大臣也没立场发言。有几个不开眼的想蹦跶,被内阁一巴掌拍下去。 天子的家务事,用得着旁人操心? 什么怕老婆,此乃凤凰于飞,帝后恩爱! 再蹦跶,是不是想去朔北喝风? 内阁下狠手抽嘴巴子,众人立即偃旗息鼓,再不敢出声。 所谓怕老婆的传统,古已有之。武将不论,文人之中着实是不少。 六部九卿,三四位都是同道。 见天子也是如此,难免生出戚戚之感,从某个奇怪的角度,开始君臣相得,互相理解。 每日上朝,面对群臣目光,朱厚照稍感奇怪,却没往心里去。 内阁三人嘴角抽抽,也不会提醒。 谢丕顾晣臣即将出使,对朝中的变化并未深思。唯有严嵩,一边为出行做准备,一边感叹,身为一国之君,也是不容易啊! “老爷将行,妾赶制了一件夹袄,望老爷带上。” 欧阳孺人刚过花信之年,粉黛桃腮,纤巧袅娜,说话时未语先笑,着实可亲。 见妻子过来,严嵩忙放下文书,接过夹袄,道:“累娘子操劳。” “老爷说哪里话。” 欧阳孺人粉面微红,见桌上摆放一叠文书,知晓丈夫正忙,便不再打扰,东西送到,即要离开。 “厨下正炖汤,我去看着,稍后给老爷送来。” “多谢娘子。” 严嵩想想,干脆丢开文书,和妻子一起出门。 京城的三月,寒意未消。 七品的京官,俸禄寥寥,全靠家中接济,才置办下这栋宅院。家中仅有老仆一人,家计膳食都需孺人操持打点。 严嵩感念妻子辛劳,更多几分敬爱。 妻子下厨为他熬汤,帮不上忙,总能添几根柴。 “老爷,圣人言,君子远庖厨。” “娘子此言差矣。”严嵩轻托妻子手臂,笑道,“圣人不忍杀生,方有此言。娘子贤良,操持家务,终日劳累。为夫不过出些力,添几根柴,又算得上什么。” 行到后院,见到堆在院中的断木,严嵩跃跃欲试,打算执斧。 “为夫先劈柴。” 欧阳孺人吓了一跳,忙道:“老爷,当心!” 出言稍慢,严嵩抡起斧头,差点闪腰。 实在看不过去,欧阳孺人一把抢过斧头,随便朝身后一扔,仿佛扔出一方绢帕,看得严嵩双眼圆睁。 “老爷,可无事?这斧子重,莫要再动。” “啊……好。” 严嵩大脑放空,回忆起方才一幕,看着娇小的妻子,心肝直颤。继而下定决心,紧跟天子步伐,敬爱妻子,终身不变! 怕老婆? 被同僚嘲笑? 他乐意! 管得着吗?! 正德元年,四月辛巳,钦差队伍经招远,过黄县,抵达蓬莱县。 县中多山陵,早有古人定居。 汉时立石,唐时置镇,国朝开立即升镇为县,设登州府衙于此,并于沿海险要处设卫所,建造堡寨。各营垒堡寨之间置峰堠,遇有海盗倭贼来犯,狼烟逐起,府衙官员亲登城头,与军卫共同抗敌。 杨瓒计划从登州卫登船,绕行过威海卫,成山卫,宁津所,南下淮安。 海图上,标注有近海几座岛屿,询问过番商,知岛上并无藏宝,杨瓒无意浪费时间,决定直接南下。 临行前,写就一封书信,请锦衣卫先行送往扬州府,交到顾卿手中。 “有劳黄总旗。” “杨佥宪放心,卑职定日夜兼程,尽快送到。” 信件送出,见过登州府衙来人,杨瓒将中途将停靠江浙海岛一事,透露给王守仁。 王主事沉吟片刻,问道:“下官斗胆猜测,江浙之事,恐非轻易可为。佥宪欲要登岛,为何不等诸事妥当?” 杨瓒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王主事,面前有一团乱麻,当如何解开?” “自然是寻到线头,抽丝剥茧。” “本官没有此等耐心。”杨瓒摇摇头,道,“依半官之见,应直接挥刀,自中间砍断。所谓快刀斩乱麻,王主事应该听过。” “砍断?” “正是。” “麻绳尽断,该当如何?” “断就断了,抓起来抖开,打结连起来就是。” “……”王守仁无语。细思两秒,倒觉有一番道理。 “王主事,南下之前,本官即已知晓,江浙之事非一朝一夕可决。若是内阁三位相公,或有可为。换成本官,休说盘根究底,稍有动作,便会捅了马蜂窝,尸骨无存。” 这其中牵涉太多人的利益,越是了解,杨瓒越是心惊。 第171节 同样的,为自己有先见之明,带上刘瑾,从兵部挖走王守仁,感到万分庆幸。 “佥宪所言,下官已然了解。然天子钦差重任,纵是万难,也不当后退。” “自然。”杨瓒重重点头,“本官早有粉身碎骨之心!未知王主事可是一样?” “下官亦然。” “善!” 杨瓒笑道:“既如此,本官有一计,需得王主事帮忙。” “佥宪尽管道来,下官责无旁贷!” “王主事果然国之栋梁,瓒佩服!” “佥宪过奖。” 整整一个多时辰,杨瓒和王守仁关在厢房里,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密谋一番。 谋划到中途,刘公公也被拉入小团体,成为和江浙官员开掐的急先锋。 钱宁守在门外,偶尔听到只言片语,不甚分明。 越是听不到,越是好奇,到最后,似有百爪挠心。 待三人计议完毕,房门开启,刘公公率先走出,观其神情,只两句可以形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王主事慢其两步,却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离开时,不忘拱手道:“下官参圣人格物之道,今得佥事之言,隐有所悟,多谢!” “王主事客气。” 杨瓒起身还礼,送走两人,关上房门。 钱宁正要离开,忽听室内传出几声钝响,转过头,钝响已消。 听错了? 室内,杨瓒捂着膝盖,疼得呲牙咧嘴,兴奋却是久久不消。 万没想到,他不过是提出框架,王守仁和刘瑾竟是主动加以完善,明枪暗箭齐出,陷坑深井无数。 仔细想想,他都有些同情江南官员。 遇上这两位,当真会非同一般的酸爽。 翌日,钦差队伍打点行装,持登州府衙重新开具的海上关防印信,登上一艘可载五百人的海船,由两艘小型战船护送,一路南下。 城北大木闸拉起,船舶行出海面。 杨瓒站在船首,遥望蓝天白云,振翅水鸟,正要发出一番感慨,忽遇浪头打来,官船开始摇晃。 五秒不到,杨瓒脸色煞白。 方才想起,杨小举人自幼长在内陆,别说海船,连河船都没坐过! 船舶继续摇晃,杨瓒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好悬没吐出一肚子酸水。 眩晕稍退,转过头,发现刘瑾和王守仁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撑着栏杆,脸白如雪。 刘公公也就罢了,王主事出身江浙,怎么也会晕船? 王守仁苦笑,“下官习惯河船、湖船,乘海船却是第一次……” 话没说完,浪再次打来,船身又开始晃动。 三人同时表情一变,动作整齐的握紧栏杆,哇哇开吐。 杨瓒终于明白,什么叫不作不死。 他这样的,纯属自己找罪受! 受了罪,还要强撑,安慰比他还难受的两位,“没事,时间长就习惯了。” 王守仁比较含蓄,好歹记着杨瓒高过他四级,自己找地方躺着,眼不见为净。 刘瑾比较固执,面色青白,站都站不稳,仍怒视杨瓒,眼白充血,目似铜铃。扛不住,扶着栏杆清空肠胃,还要再戳两眼。 咱家豁出去了,就算挨抽,也要瞪个够本! 第九十六章 第一处藏宝 船行数日,风浪渐小。 杨瓒慢慢开始适应船身晃动,不再睁眼就晕,动不动吐得天昏地暗。 王守仁适应得更快。早两日,已随船工在船首眺望,甚至请教船工,自制一条鱼竿,玩起海钓。 钓不钓得上鱼,暂且两说。只这份心态,就甩下刘公公十万八千里。 三人中,只刘瑾无法适应海上行船,依旧是整日歇在船舱里。休说到船头吹一吹海风,欣赏一下海上美景,便是坐起身都困难。 饶是如此,每回见到杨瓒,仍坚持瞪上一眼。 咱家落到这个地步,都是谁害的! 行过大嵩所,三艘船将短暂停在海上。 海图上标注的一处藏宝岛,即在卫所东南方海域。 据番商说,该岛由巨石构成,覆有广袤植被,终年浓荫蔽日,栖息有海鸟和小型野兽。 “两石之间有一狭长水道,仅容小舟行过。藏宝即在水道之下。” 番商一边说,一边用炭笔勾画。 线条粗陋,海岛是两个长方的条状,紧紧挨在一起,中间留出缝隙,杂乱画出几个圆环。 “小的听闻,这些地方藏着的都是金块银砖,还有从海女处换来的珍珠……都绑上石头,沉入海里。” “沉入海里?” 杨瓒挑眉。 不是埋在地下?这要怎么取? 番商继续解释,当初海贼沉宝,只为短暂掩藏,以为很快就能取出。 “没能想到,海贼竟然内讧。几股大势力把百十条船瓜分,不服的都被砍杀,丢进海里,整片海水都被染红。” 未曾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形,却从旁人嘴里听了不下五六次。 胜利者乘船返回,留在海里的,无论是伤是死,是否还有一口气,九成都得去见阎王。 血腥味最吸引鲨鱼。 当时,整片海水被染红,引来的可不是一两条,而是整整一群。 被十几条鲨鱼围攻,侥幸逃脱者,寥寥无几。 “这些消息,都是小的从海匪处打听来的。此处藏宝,小的有七成以上把握。” “恩。” 杨瓒点点头,仔细看着番商绘出的简图,照其所言,官船和兵船都进不了水道,只能放下舢板小舟。 欲寻藏宝,必得水性好。 如他这般,下水只会狗刨,憋气不过十五秒,压根没戏。 亲手挖宝的愿望,暂时无法实现,杨瓒倒也未感沮丧。只要能挖出藏宝,是不是亲自动手,又有何妨。 只不过,护送的兵船上,仅江彬几人算得上熟面孔。加上钱宁赵横等锦衣卫,满打满算,不超过二十人。余下都是京卫和登州卫的水军,是否能严守消息,杨瓒不敢打包票。 如果有哪个喝醉说漏嘴,朝中风闻,自己又会被扣上一堆帽子,喷一脸口水。 寻来的藏宝,内库留不住,户部和光禄寺必会想方设法分一杯羹。 东西可以分,但主动分和被动分总有区别。 金银珍珠送进承运库,由管库太监明载簿册,过了天子的眼,发军饷还是充灾银,班班可考。纵有损耗,也不会出入太大。 若是进了户部和光禄寺,中间的“损耗”,不会少于四成。 这还是从最好的角度计算。 为官不过一载,对某些人的胃口,杨御史炳如观火,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杨佥宪可有为难之处?” 杨瓒的表情变化,瞒不过王守仁的眼睛。 询问之后,知晓杨瓒担忧,当即洒然一笑,道:“此事不难。如佥宪信任,便交于下官,如何?” “王主事已有对策?” “正是。”王守仁道,“无需二十人,只选十名善闭气者,备小舟及粗绳渔网,随下官前往即可。” 杨瓒微愣,十人? 王守仁点头。 “下官水性尚佳,可在水下闭气数息。如番商所言确实,箱沉不深,以粗绳渔网捆绑牢固,再由小舟拖曳回船。届时,佥宪着人拉起粗绳即可。” 就这么简单? 杨瓒轻轻敲击桌案。 听起来儿戏,却非是不可行。如果能成,中间可省去不少麻烦。 斟酌片刻,杨瓒终于点头。 “此事便交由王主事。” “谢佥宪信任!” 王守仁拱手,正要亲往选人,门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咱家……也去。” 两人回头,见是刘瑾,心下都生出几许佩服。 面白似鬼,扶着门框依旧站不稳,还能发出此等“豪言”,着实令人钦佩! 只不过,精神再豪迈,现实不允许也是白搭。 第172节 刘瑾强撑着走到船头,看王守仁换下官袍,抓住绳结,双腿一踏,利落从船舷攀爬而下,平稳落入小舟,险些双眼翻白,当场晕过去。 杨瓒眨眨眼,当下确定,刘公公不仅晕船,还恐高。 今后同这位沟通,无需动用金尺,绳子捆起来玩蹦极,效果必定更好。 “王主事,小心!” 杨瓒手拢在唇边,向王守仁挥手。 王守仁回身,立在舟上,未行文人礼,而是如武人抱拳。 海风吹过,短袍紧裹长身。 剑眉朗目,肩宽腿长,英姿飒爽。 兵船距官船不远,船上指挥早得通报,钦差随员有意登岛。 “此处岛石险峻,林木繁茂,景色奇伟。本官有幸一览,实不愿交臂相失。” 一堆石头,几棵大树,呼啦啦一群海鸟,有什么好看? 指挥不明白,船舱的千户和百户自然更不清楚。 大家都是军汉,不了解文人的风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依旧瞪不出个五四三二一来。 “要么说文官就是事多……” “指挥慎言!” “知道了。” 不喜杨瓒多事,却也不好违命。 一则,杨瓒是佥都御使,都察院的言官。谁都知道,言官不好惹。没事还要找事,主动往枪口上撞,是嫌官做得太舒服? 二则,杨瓒是钦差出京,有天子赏赐的金尺宝刃。惹急了,眉毛一竖,抽他几尺,甚至戳他两刀,只能受着,没处说理。 再者,官船上还有个名噪府州的刘公公。 比起和宦官打交道,他宁可忍受文人的酸气。 “罢,传本官令,暂停此处。放下小舟,送二十人过去,护送钦差随员登岛。” 岛上荒芜人烟,海鸟之外,不乏毒虫毒蛇。万一出现意外,没法向朝廷交代。 钦差随员自作主张,硬要上岛? 压根不会有人听他辩解。丢官算好,说不得脑袋都要赔掉。 见兵船放下小舟,杨瓒神情微变。 事情不能泄露,这些人过来,都将是麻烦。 “让他们上船。” 由两个长随搀扶着,刘瑾颤巍巍站在船头,单看背影,活似耄耋之年的老人。 “咱家可代为应付。” 杨瓒微讶,什么时候,刘公公的觉悟竟变得如此之高? 刘瑾想瞪眼,奈何气力不支,只能暗暗咬牙。被这姓杨的捏手里,不主动提高觉悟,甭想囫囵个回京。 心中服软,嘴巴仍要硬。 “为天子办事,是咱家的本分。” 他拖着这些人,是为天子,杨佥宪莫要误会。 杨瓒很不文雅的耸耸肩膀,笑眯眯点头。 放心,本官绝不误会。同样的,下次该动手的时候,也照样不会手软。 “刘公公忠义,是条汉子,本官佩服。” 一口气堵住嗓子眼,刘瑾差点晕过去。 是条汉子? 这是往心口戳刀,还是杀猪专用的剔骨尖刀! 姓杨的果真是他克星! “刘公公?” 刘瑾硬生生扭头。 他不和姓杨的说话,否则早晚气死。 眨眼间,两艘小舟靠近官船。 因是运粮船改建,卫军十分熟悉船体,登船的动作相当熟练。 “卑职见过杨佥宪!” 带队是江彬,熟面孔,杨瓒神经略松。 虽对此人观感一般,下意识想要疏远,总比来个陌生人要强。 “咳!” 杨瓒颔首之后,刘瑾咳嗽一声,照计划插言道:“杨佥宪,咱家瞧着此处风景不错,想登岛看看,如何?” “刘公公有意,本官自当安排。” “甚好!”刘瑾手一指,“咱家要去那里,着人安排吧!” 去哪? 杨瓒眼角抽了抽,怀疑刘瑾仍在晕眩。 仅为引开卫军,需要做出此等牺牲,去攀爬悬崖峭壁?找处浅滩遛弯不是更好? 晕船加恐高,却要玩攀岩,果然没有最作死只有更作死,刘公公堪称猛士。 刘公公也有点后悔,奈何话已出口,总不好收回。 硬着头皮,咱家就去那里了! 杨瓒点点头,示意备船。 “江佥事,有劳了。” 江彬抱拳,眺望陡峭山崖,也是牙酸。 真要爬上去? 目测高度……不成,再看他也得晕。 官船驶近海岛,放下小舟。 刘瑾闭着双眼,几乎是滑到舟上。 江彬很是费解。 怕成这样,还要登崖顶观景,果然公公的想法奇特,非寻常人可以理解。 一行人往悬崖前行,官船横过,恰好挡住兵船视线,掩藏住从水道行出的一艘小船。 王守仁和锦衣卫轮番下水,按照番商指点,在一处稍浅的位置,先后寻到十只木箱。 箱子大小不一,最大两只已半沉入砂中,有贝类覆在箱上,不是仔细找,很难发现。 钱宁水性最好,解开腰上渔网,先套住两只小箱。立即有锦衣卫跟上,以麻绳系紧,确定不会松脱,先后向水面游去。 十只箱子,必须分批次绑好,再运出河道,送上官船。 没有辅助工具,众人在水下的时间有限。且海水冰冷,饶是身体再好,火气再旺,也冻得嘴唇发白。 王守仁三次下水,动作利落,丝毫不逊色锦衣卫。 最大的一只箱子,是他和钱宁合力,方才在沙中寻出。绑好之后,两人浮出水面,手臂搭在小舟上,都已筋疲力竭。 锦衣卫没了力气,捆绑渔网的绳索,全被缠在番商身上。 “别动,老实呆着。” 钱宁双手撑起,回到舟上,举起最后一条绳子,直接捆了三圈,末尾还紧了紧,差点把番商勒断气。 “快走!” 拖着箱子,行速自然减慢。 好在绳子够长,除钱宁和王守仁,锦衣卫都没上船,而是在水中推动小舟,加快前进速度。 “这样不行,还是太慢。” 王守仁站起身,目测一下距离,抓着番商,直接跳进水里。 钱宁明白他的用意,随后跃入水中,拽着番商,向官船游去。 十二人互相轮换,速度增快一倍。 番商却是吓得魂不附体。 手脚都被捆住,动弹不得。一旦锦衣卫松手,必要沉底。 好在距官船不算太远,望到水中情形,杨瓒立即让人放下长绳。 费了一番功夫,十二人先后登船。 候命的京卫和船工立即开始用力,拉动绳索。沉在水道里的宝箱,一只接一只露出海面。 “起!” 寻到藏宝箱,不兴奋是假的。 待十只箱子提上甲板,一字排开,不只杨瓒,王主事都在双眼放光。 四只箱子是他寻到,兴奋之外,更多几分成就感。这样的激动,语言难以形容。若是可以,当真想多体验几次。 不知不觉中,王守仁对探海寻宝生出无尽的兴趣。 这样的结果,怕是杨瓒都没能料到。 “给刘公公发信,可以离岛回船。” 第173节 箱子运回,刘瑾自不必继续在悬崖上受罪。 船上旗帜扬起,刘瑾望见,当即松了口气。 佯装欣赏美景,实则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滋味非一般难受,“这景没什么好看,回去。” 话落,刘瑾抬脚就走,江彬和护送的卫军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只能一个劲运气。 说好的是他,说不好的也是他。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没等喘口气,又要马上下去,溜人玩吗? 回到船上,好奇寻到的宝物,刘瑾提起精神,先往杨瓒舱房。 舱房不大,自然容不下所有木箱。杨瓒下令,将箱子都运入底舱,即是原本存粮之处。 这样一来,刘瑾自然扑了空。 问明情况,掉头下到底舱,发现舱里点着风灯,鸦雀无声。 数人背影正对舱门,中间围着几只箱子,均是屏息凝气,似僵住一般。 刘瑾上前两步,探头向内看去。 饶是见多宫内珍宝,仍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十只箱子,仅打开五只,里面的东西无不连城之价。 最小的两只箱子,一只里满是珍珠,小如米粒,大如龙眼,堆叠在一起,润泽光亮。另一只装有金银首饰,打磨成花鸟虫兽,璀璨夺目。最上一枚玉佩,竟雕琢着龙纹!不似本朝之物,倒似唐宋时的古董。 余下三只箱子,有赤红的珊瑚树,底座镶嵌宝石,只比天子赏赐给杨瓒的那株矮上几寸;有未经打磨的宝石,棱光闪烁,夺人眼球;还有整箱的金银器皿,看不出年代,观其外形,均非本朝之物。 刘瑾双眼瞪大,终于明白,为何所有人都不出声。 “佥宪,可要继续开?” “开!” 一小股海盗,藏宝便如此之巨,难以想象,许光头之流又将是何等豪富。 锦衣卫领命,余下五只箱子被一一开启。 最大两只,堆着各种形状的银块,成色不一。王守仁和钱宁看过,确认箱中并非官银。 番商壮着胆子上前,指着一块银饼,道:“大人,这些银饼应是倭国之物。” “你确定?”杨瓒拿起一块银饼,或许是掺了杂质的关系,成色实在一般。 “小的同谢十六交易,收过几袋,都是许光头从倭人手中得来。” “哦。” 杨瓒点点头,将银饼扔回箱中。 余下几只箱子,多是金银之物,没什么出奇。 唯独一块灰白色“木头”,堆在银中,隐隐散发香味,引来众人侧目。这样一块木头,放在藏宝的箱子里,实在有些奇怪。 杨瓒正自不解,袖子忽被拉了一下。 转过头,发现刘瑾正挤眉弄眼,本能快于思考,险些一尺子抽下去。 “杨佥宪,咱家若是没看错,这可是宝贝。” “宝贝?” “龙涎香!” “你说这是什么?” 杨瓒吃了一惊。 传说中各种高大上,天子御用的香料,就是这么灰不溜秋的一截“木头”? 仔细回想后世对龙涎香的介绍,杨瓒眨眼,再眨眼,仔细端详箱子里的东西,终于相信,刘公公没说谎。 既在宫内伺候,自然见过不少好东西。对上用之物,定是比他人了解。 龙涎香无法估算价值,只能和珊瑚珍珠放到一边。锦衣卫清点过金银,记录下数目,抄录成三份簿册,分别由杨瓒,王守仁,刘瑾保管。 “他日运宝回京,此将呈送天子。” 王守仁没多言,接过册子收好。刘瑾万没想到,他也有份。看着杨瓒,半晌没动。 “刘公公?” “杨佥宪,可否容咱家再核对一遍?” “自然。” 凡事同杨瓒扯上关系,刘公公都要万分小心。秉持着十二万分认真的态度,一一开箱子,重新清点。过程中,竟在一只箱子发现夹层,取出来,又是一张海图。 “这……” 海图很是粗糙,画的都是些什么,根本辨认不出。 夹层里还有一本削成薄片,用牛筋串联的木简。包裹几层油布,本以为是古物。未料想,木简上都是人名。 杨瓒没看出蹊跷,王守仁忽然皱眉。 “此二人,似是浙江布政使司官员。” 心中闪过多个念头,杨瓒拿起竹简,重新裹上油布,向王守仁摇摇头。 后者领会其意,不再多言。 金银重新清点完毕,留王守仁和刘瑾收拾首尾,杨瓒带着木简回到舱房,取纸笔抄录。其后同钱宁商议,船过浮山前所,暂时靠岸,遣人快马加鞭,将名单送去扬州府。 事关重大,最保险的办法,钱宁亲跑一趟。 “还请钱百户帮忙。” “佥宪有命,下官断不敢辞!” 海上行船,同陆上关系断绝。 南直隶和江浙官员不知钦差行到哪里,杨瓒同样不晓得,江浙等地都发生了什么。 托钱宁送信,一来是为保险。二来,即便到了浙江,杨瓒也不打算立即登岸。海图上标注的最大一处藏宝地,现已为许光头手下占据。番商言,进京之前,同谢十六最后一次交易,即在此处。 两艘兵船,几百名卫军,南下一趟,什么事都不做,未免枯燥。不求一举剿灭海盗,探听一下虚实,摸一摸根底,总是好的。 在灵山卫送走钱宁,杨瓒将计划说出。王守仁和刘瑾早有准备,并未多言。 对刘公公来说,到了江浙,即要撸起袖子开掐,逮住一个掐一个,逮住两个掐一双。与其大惊小怪,不如省点力气。 番商和海盗却是傻眼。 “大人,您要探谢十六的虚实?” “正是。” 杨瓒坐在椅上,绯色官服,黑色乌纱,腰束金带,本该悬挂在金带下的牙牌,此刻正被握在手中,观其大小厚度,充板砖砸晕几个,应该不成问题。 番商咽着口水,终于意识到,先前的预感不是虚假,这位年不及弱冠,却比官场老油条还会谋算的主,寻宝只是顺带,其真实目的,八成是要剿匪! 和江南官员撕扯,不是杨瓒专长。有刘公公当前,他自可退后观战。 灭掉江浙最大一股海匪,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官匪勾结,关系网紧密? 官官相护,找不出下手的地方? 没关系,有刘公公和地方官开撕,他只朝海匪下刀。 打蛇打七寸,举起大砍刀,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白费。 手持天子密令,钦差剿匪,名正言顺。 谁敢阻拦,正可说道一下,护着同僚,尚可辩解。护着海盗,是想作甚? 造反?! 此举的确危险。但不探虎穴,安得虎子。不杀鸡儆猴,如何能在江浙打开局面。仔细衡量,这样的险值得冒。 何况,他不是孤军奋战。 推算时间,在扬州府养伤的顾千户,八成已接到他的书信。加上钱宁带去的名单,以顾千户的能力,此时应该有了动作。 第九十七章 主动跳坑 正德元年,四月辛亥,应天府 天刚擦亮,东华门外,即有一辆青缦马车飞速行来。 车夫扬起马鞭,甩出鞭花。 骏马扬蹄,哒哒声破开黎明前最后一丝寂静。 六名骑士护卫马车左右。 四人着缇衣,背负弓箭,腰佩绣春刀。身姿剽悍,飞驰中,煞气扑面。 两人做东厂番役打扮,圆领衫,皂圆帽,腰间一把长刀,随身没有弓箭,而是两只水火短棍。 城门卫刚刚轮值,正要拉起门闸。忽见马车骑士自东行来,擦擦眼,确认没看错,当即停下动作,飞速禀报城门官。 后者得报,提刀走上城头,眺望渐近的马车,眉间锁紧。 “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怎么凑在了一起?” 南京有六部,有镇守太监,亦有厂卫常驻。 南京勋贵功臣子弟,十个里有五六个挂着锦衣卫官衔。同庆云侯世子周瑛相类,只领俸禄不视事。待继承父祖爵位,即会主动向天子乞辞,转授家中子嗣。 在南京守皇城门,不比在神京轻松。 神京好歹是天子脚下,厂卫进出办事都遵循规则,极有章法。南京则不然,除北镇抚司派遣的同知佥事,千户百户,余下多勋贵功臣子弟,飞扬跋扈起来,魏国公都管不住。 故尔,朱厚照才会生出将张氏兄弟南送的念头。 进了南京城,区区两个外戚,不比蚂蚁好多少。 第174节 遇上老资格的勋贵,或是祖上有免死金牌的功臣子弟,马鞭一扬,分钟教这对滚刀肉重新做人。 相比之下,东厂则要低调得多。 在神京,无论官员勋贵还是锦衣卫,听到东厂两个字,都是皱眉。换成南京,别说颗领班,就是镇守太监傅容,行事都要小心再小心。 多年搜集到的证据,要借高凤翔的手上呈天子,足见南京镇守太监一职,面上好看,内里空虚。傅容手中的权利,甚至比不上江浙福建同僚。 说句不好听的,花架子。 地位权责不同,注定厂卫吃不到一个锅里去。 今时今日,见缇骑番子行在一处,共同护送一辆马车,如何不让城门卫吃惊。 “百户,时辰到了,再不开皇城门,上边怕要怪罪。 “开门!” 吃惊归吃惊,不能真将人拦在城外。 城门官快步走下城楼,待门闸拉动,城门开启,亲自查验来人关防路引。 “我等自扬州府来,持扬州镇守太监印信,拜见南京镇守太监傅容傅公公。” 护卫的番子上前,并未下马,只从怀中取出路引,出示印信。 “扬州镇守?” “正是。” 印信等物没有问题,城门官转向青缦马车,问道:“车内何人?” “京城来人。” 这个京城,自然不是应天,而是顺天。 “可请当面?” “你……” 番子刚要发怒,青缦拉起,车中人露出面容。 金绣白泽服,金缘乌纱,腰束玉带,佩一柄绣春刀。 剑眉星眸,肤如玉色,通身的贵气。 饶是见多宗室勋贵子弟的城门卫,也不禁看愣了一下。 “吾乃长安伯顾靖之。” 一句话,青缦再次垂下。 顾靖之? 名字耳生,看冠服,至少是个伯爷。 无皇命,藩王不得离开封地。同理,两京和中都的勋贵,也不能擅离。 长安伯远从北来,唯一的可能,即是身负皇令,说不得就是南下办事的锦衣卫。 如果真是锦衣卫,里面怕是有些门道。听说前些日子,扬州出了大事,有盗匪不开眼,截杀厂卫。 刚刚扫过一眼,这位伯爷,气色貌似不太好…… 城门官心神飞闪,疑惑接连涌上心头。见番子和缇骑神情不善,终没敢多问,查验过腰牌,便让路放行。 马车进城后,城门官当即遣人报知五城兵马司及应天府。 后者接到消息,马车已停在镇守府前。 听长随禀报,傅容神情微变。 “真是长安伯?” “回公公,来人是这么说。” 家人一边说,一边呈上名帖。 顾靖之三字,笔锋如刀,力透纸背,似有煞气迎面。 “快请,开正门!” 单是锦衣卫千户,不值如此。但顾家未获罪前,在神京城可是顶尖的勋贵。 顾卿的曾祖母是仁宗皇帝之女,英宗皇帝的姑母。因顾卿高祖在土木堡战死,曾祖和祖父无辜获罪,被夺爵流放,在乾清宫前苦跪两日,未果,毅然除去绫罗绸缎,着麻衣戴木簪,同夫家一起北上。 三年后,病死在朔北。 顾家三代在北疆戍卫,立下赫赫战功,被天子召回。归京后即洗脱罪名,复爵位,发还家产庄田。 念及逝于北疆的皇族公主,天子特下恩旨,立顾鼎为侯世子,袭父爵位。封顾卿一等伯爵,世袭罔替。 如此,顾家荣耀一时无两。 顾家复爵时,傅容已在南京。关于神京城的消息,多从旁人口中得来。 就其本人,同顾家并无干系。但他还是小黄门时,借着同姓,拜为干爹的傅公公,曾伺候过仁宗皇帝的两位公主。其资格之老,司礼监的提督王岳、掌印戴义,见面都得弯腰。 可惜人走茶凉。 傅公公人刚没,傅容就被挤来南京。 说得好听,国朝开立之地,镇守之职不容轻忽,需得老成持重之辈。实际上,不过是司礼监容不下他! 他可是傅公公的干亲,论资排辈,宁瑾陈宽及不上,王岳也差了几分,但和戴义换换位置,没人能挑出理来。 只可惜…… 傅容摇摇头,世事难买早知道。 没能狠下心,棋差一招,怨不得谁。 怪只怪自视甚高,以为有傅公公的荫庇,就能顺风顺水。到头来阴沟里翻船,被扔到南边养老,苦果只能自己吞。 在南京多年,傅容面上笑呵呵,像个弥勒佛,实则憋了一肚子怨气。 顾卿此次前来,让傅容看到了机会。 搭上顾家的船,未必能马上调回神京,好处却是一定不少。 至少,和顾家有几分交情的勋贵功臣,往后再见,总要给他几分颜面。不会再如之前一般,探查个消息都要束手束脚。 心下打定主意,傅容对顾卿更多几分客气。将人请进正厅,令长随奉茶。 稍作寒暄,便不再废话,直接询问来意。 “只要咱家能做到,长安伯尽管开口,咱家必不会推辞。” 顾卿放下茶盏,道:“傅公公高义。” “岂敢。” “如此,顾某便不再客套。” “正该如此。” “在下欲至南京刑部大牢,提审一名人犯,可请傅公公帮忙?” 南京刑部大牢,提审人犯? 傅容笑容微僵,这还真不客套。 “敢问伯爷,想提哪名人犯?” “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 “这……” 犹豫片刻,傅容苦笑道:“这事可不好办。” “为何?” “戴铣被人告发,私通海盗。应天府的差役搜查其家,搜出白银千两。更有一封密信,落款是海匪谢十六。证据确凿,当日就押入刑部大牢,除三司,任何人不得见。” “谢十六?” “此人本名谢紘,化名谢石棋,以商人做隐蔽,是江浙福建一带有名的海贼。同其他五人一起,奉悍匪许光头为头目,横行海上,拦截商船,祸害沿海百姓,无恶不作。” 和谢十六扯上关系,甭说是一个给事中,便是南京六部尚书,都要丢官送命。 “此事确实?” “真也好,假也罢,戴铣必死。”傅容道,“想将他提出大牢,实是无法。” “真没办法?” “不怕伯爷笑话,咱家在南京实在是说不上话。如果伯爷真要见他,咱家倒是可以为伯爷另指一条路。” “傅公公请讲。” “魏国公。” 顾卿垂下眼眸,神情莫测。 傅容压低声音,道:“南直隶的水太深,旁人搀和进来,未必得好。魏国公则不然,跺跺脚,金陵都要抖三抖。他发话,刑部定要给面子。如果伯爷信得过咱家,咱家这就遣人往魏国公府送信。” “魏国公会帮忙?” 傅容眯眼,笑得像尊弥勒佛。 “高凤翔那老小子从扬州回京,想必去过扬州镇守太监府。” 顾卿点头。 “伯爷可是当面见过?” “见过。” 没有什么好隐瞒,顾卿回答得干脆。 “既见过高凤翔,伯爷应知,咱家手里握着不少好东西。南直隶的勋贵功臣,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咱家这里留过名。” “魏国公亦然?” “魏国公持身刚正,国公府的右长史却是贪心不足。半年前,联合恶绅,霸占民田五六百亩。更胆大包天,瞒骗过魏国公夫人,挂在国公府功臣田内。” “此事魏国公可知?” 第175节 “自然不知。”傅容笑道,“不然,咱家如何能做这个人情,又凭什么说动魏国公,帮伯爷这个忙?” “劳烦傅公公。” “不敢。” 傅容笑道:“能帮上伯爷的忙,是咱家有幸。伯爷无需这般客气。” 话落,自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研墨抄录下两页,当着顾卿的面,装入信封,用火蜡封好。 傅容唤来长随,道:“送去魏国公府,记住,交到左长史手上!” “是!” 长随退下,不消片刻,有家人来报,应天府府丞和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投帖拜访。 傅容明白,这些人想见的不是自己。 “伯爷是什么意思?见还是不见?” “顾某旅途疲惫,还请傅公公帮忙。” “咱家明白了。” 傅容收起名帖,唤来束铃为顾卿引路。 “伯爷暂到东厢歇息,咱家去打发了他们。” 平时不上门,这回主找来,八成是要打探消息,要么就是知道了长安伯的身份。 傅容冷笑两声,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机会,岂容他人拦路截胡。 咱家忍够了,谁敢挡咱家回神京的路,必不会轻饶! 当日,镇守太监府大门紧闭,一连几波人都被挡在门外。直到魏国公府来人,傅容才下令开门。 半个时辰后,国公府家人离开,镇守府再次紧闭大门。 翌日,天未亮,一辆马车从镇守府侧门行出。车旁护卫仍是缇骑和番子,均改做镇守府家人打扮,一路驰往刑部大牢。 守门的狱卒早得吩咐,见护卫递上腰牌,立即引路。 只不过,人不能都进去。 “非是小的不识好歹,斗胆为难大人,实是规矩如此。” 眼前人一身圆领窄袖长袍,玉簪束发,单看相貌装束,实在认不出官居几品,狱卒言行更加小心。 听狱卒之言,顾卿举起右臂,止住随缇骑番子,只带一名校尉入内。 “快些带路!” 校尉按刀怒喝,狱卒擦擦冷汗,连声道:“是,是!请随小的来。” 步下石梯,腐朽乌糟之气冲鼻。 牢房无窗,越向里走越是阴暗。白日里,仍要以火把照亮。 戴铣被举发勾结匪徒,依明律,是大罪。身为朝官,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此刻,正关押在死囚监牢,官袍乌纱均被除下,双手双脚锁着铁链,须发蓬乱,额头还有两抹血痕。 听到声响,猛然抬头,见到站在牢门前的顾卿,想要站起,却是力不从心,只能哑声道:“本官无罪!勾结海匪者另有他人!” “闭嘴!” 当的一声,狱卒持棍狠敲牢门。 江南之地,尤其江浙福建百姓,对海盗倭贼深恶痛绝。 戴铣勾结海贼,证据确凿。大牢里的囚犯,看他的目光都极是不善。非是牢门阻隔,怕要扑上来活活撕了他。 “开门。” 狱卒有些犹豫,被校尉一瞪,想起昨日来人的吩咐,终于取出钥匙,打开牢房。 “你且退下。” “是。” 狱卒离开,校尉主动站在牢房门口,手按刀柄,挡住旁人视线。 顾卿走到戴铣跟前,自袖中取出一枚牙牌。 戴铣费力抬头,看清牙牌上的印刻,倏地瞪大双眼。 “你、你是北镇抚司千户?” “是。” 顾卿弯腰,黑色双眸仿佛无机质一般,清晰映出戴铣惊愕的面容。 “本官奉旨南下,即为肃清江南匪患,抓捕勾结海盗之人。戴铣,你可知罪?” “下官是冤枉的!” “冤枉?罪证确凿,如何冤枉?” “下官是被栽赃,被陷害!”戴铣嘶声喊道,“下官确曾见过海贼谢十六,然并未与之结交,更未收过海匪贿赂!谢十六威胁下官,逼下官上疏弹劾一心剿匪的同僚。下官不愿违背正道,送走妻小,决心赴死,哪承想……” “如何?” “谢十六狡诈,六部都察院俱有人被其买通。下官不从其意,既被栽赃入狱,落得如今下场。” “既是栽赃,你家中白银从何而来?” “下官、下官……” “说!” “是太仓库银。” 戴铣垂下头,羞愧不已。 顾卿没有继续追问,话题又转回谢十六身上。 “谢十六如何找来,又是如何威胁,尽道于本官,不可错漏一字。” “是。” 戴铣点头,从谢十六上门拜访,作势胁迫,到留下两张名单,定下三日之期,一字一句,清楚道出,没有半分遗漏。 “三日后,谢十六并未上门。本官等来的,都是应天府衙役。” 戴铣声音嘶哑,眼圈赤红。 “两张名单可被搜出?” “下官被抓当日,预感不妙,原件已仔细藏好。然在这之前,下官写成书信,将此事报于都察院,并遣人飞驰神京。” 戴铣握紧双拳,眼中闪过愤恨。 顾卿没说话,思考片刻,问道:“两份名单,你还记得多少?” “下官全部记得。” “全部?”顾卿挑眉。 “下官记忆尚可,不敢言过目不忘,两张名单却是看过多遍,全部记得。” “好。” 顾卿取出绢布炭笔,道:“默写下来,一字不许错。” “是。” 戴铣执笔,扯动铁链,哗啦啦一阵声响。 “卢方。” “千户有何吩咐?” “找狱卒,取铁链钥匙。” “遵命!” 校尉抱拳,大步走过牢房拐角,抓住探头探脑的狱卒,一把将两串钥匙扯了下来。 “大人,使不得!” 狱卒还想说,被一拳砸中鼻梁,登时眼冒金星。 “管住眼睛嘴巴,否则……” 话只说到一半,长刀出鞘三寸。 狱卒捂住鼻子,连连点头,指出开铁链的钥匙,缩到墙角,再不敢偷看。 校尉返回,铁链解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戴铣揉了揉青紫的手腕,拿起笔,在绢上认真书写。 于此同时,杨瓒一行所乘海船已抵安东卫。 按照船行速度,本该进入苏州沿海,但途中几次绕行,遇海岛便要登岸观景,少则半日,多则几天,自然耽搁行程。 刘公公和杨瓒轮番引开兵船,王守仁和钱宁带队寻宝。人手不够,两名海盗都被抓过壮丁。 次数多了,兵船上的卫军开始察觉不对。 周指挥下令,放下小船,盯着钦差随员。 功夫不负有心人。 抵达安东卫之前,卫军终于发现,每次钦差和刘公公登岛,钦差随员和锦衣卫必会神秘消失。 且随行行船南下,官船的吃水线越来越深,显然,船上多了不少东西。 石头? 不可能。 木头? 更不可能。 周指挥苦思无果,干脆光棍一把,直接找上杨瓒。 无论如何,杨钦差和刘公公的行为都过于诡异,晕船恐高还要往高处爬,神智清醒的都会发现不对。 第176节 没想到,杨瓒听明来意,压根不做正面回答,左牵右扯,打起马虎眼。 恐高还要登岛,是为锻炼意志!不见刘公公精神头越来越好,终于能走出船舱? 王主事经常消失? 错,大错特错!没消失,只是下船潜水而已。 “潜水?” 周指挥瞪眼。 杨瓒笑着侧头,道:“本官口误,凫水。” 周指挥继续瞪眼,这也能解释? “王主事祖籍江浙,在神京日久,难免怀念家乡。今番南下,借闲暇入水畅游,一解乡愁。” 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周指挥气结。 就算要骗人,至少找个好点的借口。一听就是假话,亏也能说出口。当他长的不是脑袋,是窝瓜? “周指挥不信?” 不信!骗傻子去吧! “如周指挥这等英才,本官就知瞒不住。”杨瓒做势叹息,真诚道,“事到如今,只能将实情告知指挥。” “本官洗耳恭听。” “事实上,王主事下船,确有要务。事关机密,入指挥耳朵,切莫道给他人知晓。” 周指挥点头,道:“杨佥宪尽管放心。” “指挥且附耳过来。” 杨瓒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详细说明。 周指挥的眼睛越瞪越大。 海盗老窝? 藏宝? 钦差随员消失,是借番商和被招安的海匪引路,探明路线虚实,绘制海图? 杨瓒说完,铺开一张新绘制的海图,神秘道:“现已查明,此处散有小股海匪,不足百人。所藏金银珍宝极为可观。” 咕咚。 周指挥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口水。 “杨佥宪作何打算?” “自然是绘制海图,待船抵淮安府,请当地卫所出兵剿灭。” 这哪成! 肥肉就在眼前,却要拱手让出,傻子才干! 自己手下两艘船,几百号人,戍守登州卫时没少出海应战。如此大好良机,怎能错过? “杨佥宪,贼匪狡猾,至淮安府调兵,必要耽搁时间,恐生变故。依本官之见,贼窝距我等不远,不如由本官领麾下仔细查探,寻机剿灭,如何?” 反正都是灭贼,谁灭不是一样。 “这……恐怕不好吧?”杨瓒面露为难,“周指挥戍守登州卫,此地已非山东管辖。” 不通知当地卫所,出兵剿匪,似乎有抢功嫌疑,难免说不过去。 “为国灭贼,奋勇杀寇,乃官军之责!” 周指挥气冲霄汉,浩气凛然,大有舍我其谁之势。 “本官职责所在,还请佥宪成全。如被追究,本官一力承担!” 杨瓒满面佩服,拱手道:“周指挥立地擎天,实乃国之栋梁,瓒钦佩之至!” 隔壁,趴在墙上偷听的刘瑾默默起身,捶捶腰,看一眼身边的长随,哼了两声。 咱家怎么说来着,姓杨的老谋深算,心狠手黑,古今少有。甭管是谁,被姓杨的盯上,都没得好。 瞧见没有,几句话,又一个自投罗网,主动跳坑的傻缺。 跳且不算,还要抱拳感谢。 刘公公叹气,输在姓杨的手里,咱家也是不冤。 第九十八章 杀心 周指挥主动请战,在杨瓒预料之中。但出战的热情之高,却在预料之外。 铺开海图,看到标注在图上的三座海岛,周指挥双眼发亮,好似看的不是海盗水贼,而是即将到手的战功和金银珍宝。 “周指挥,于军事之道,瓒不甚了解。然此次随员,兵部王主事,却是深谙兵法。” 杨瓒话说完,周指挥即明了其意。 海图是杨瓒给的,消息是杨瓒提供的,出兵之后,论战功,自己可以占大头,但不能完全丢开对方。无论王主事是否真通兵事,此番出战必须随船。 依明军惯例,倒也说得过去。 “杨佥宪之意,本官明白。” 周指挥答应得十分痛快。 兵部主事,虽是文官,好歹专业对口。如果不马上点头,杨佥宪生恼,将人换成刘公公,才真的闹心。 还是那句话,比起杨瓒和王守仁,周指挥使更不愿同刘瑾打交道。 “此三处岛屿紧邻,一座在中,两座成掎角之势。海匪岛寨建于中心岛上,背后乃嶙峋山崖,万丈之高,攀登不便。前方水道不宽,仅容一艘兵船通行。如何登岛,还请周指挥谨慎。” “多谢杨佥宪提醒。” 周指挥不是笨人,未彻底了解岛屿情况,自不会大包大揽。 待王守仁被请来,三人一并研究海图,就目前所知的消息,制定剿匪计划。 得知是自己随兵船剿匪,王守仁很有些诧异。 他不相信,杨瓒看不出,这样的海匪水寨,压根挡不住官军。明摆着到手的功劳,却要送给旁人? 察觉到王守仁的疑惑,杨瓒只笑了笑,没有解释。 《楚辞》有言,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 正可用来形容王守仁。 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军事家。 通今博古,能文能武。 此等人物,正该时时发光,日日耀眼。 以其军事才能,肃平西南匪患,灭掉藩王造反,用来对付一小股海匪,必能手到擒来。 然天才也需要磨练。 杨瓒相信,多剿灭几股海匪,积累经验,心中有了章程,他日遇到谢十六许光头这等悍匪,王主事定也能谈笑间灭其锋锐,攻寨拔营,拿下群贼。 故而,杨瓒自己不登兵船,同样不许刘瑾登船。 刘公公的专场在江浙,现下用不着凑热闹。 如果周指挥知道杨瓒心中所想,就该明白,之前的担心都没必要。别说参合剿匪一事,刘公公连兵船的船舷都摸不到。 计定,周指挥叠起海图,向杨瓒告辞,回兵船安排。 作为计划的参与者和执行者,王主事自当随行。 “杨佥宪提携,下官必不敢忘。” “王主事客气。”杨瓒笑道,“剿灭海贼,肃平海疆,以身杀贼,非寻常可为。今后有诸多要仰赖王主事,该是本官道谢才是。” “佥宪过奖,下官实不敢当。” “当得。”杨瓒道,“遇此等好海匪,以王主事才干,不过小试牛刀,必能兵到匪除。本官当静候佳音。” “下官定不负佥宪期望!” 拱手行礼,王守仁热血澎湃,斗志昂扬的离开船舱。 周指挥已先行返回,他需得另乘小舟,独自登船。 由此可见,周指挥嘴上答应得痛快,未必真看得起这个兵部主事。是否能让他改变态度,杨瓒帮不上忙,一切只能靠王守仁自己。 待小舟离开,杨瓒走上船头,遥望火红光轮西沉,倦鸟归巢,似有无数情绪在心中酝酿、激荡。 海风拂过,带着熟悉的味道。 闭上眼,再睁开,竟见远处有波浪掀起。 两条矫健的身影,猛然跃出海面,犹如弯月,映着海上日沉,重新砸入水中,溅起巨大浪花。 杨瓒看得入迷,刘瑾走到身侧亦不得知。 直到对方出声,才猛然回神。再转头,海中的精灵早不见踪影。 “杨佥宪倒是好兴致。” 刘瑾话有些发酸,杨瓒没有接言,他心情好,不想搭理这位。 讨了个没趣,刘瑾不敢继续造次。 酸两句,过过嘴瘾便罢。 必须把握分寸。 真惹怒对方,一顿尺子下来,自己又要几天不能见人。 一群海鸟飞过,羽毛黑得发亮,仅喉下有菱形白羽。 第177节 双翼展开,超过两米。 杨瓒第一次看到这种海鸟,抬头仰望,心中震撼无法形容。 海鸟飞远,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询问船工,后者也是摇头。 “大人,小的也没见过这种鸟。没料错的话,应该是从南边飞来的,还有可能是海外番邦。” “番邦?” 船工点头。 “太宗皇帝年间,海禁不像现在这么严。小的祖上随商船出过几次海,带回不少好东西,说过不少奇闻,山一样的大鱼,能将人抓起来的大鸟……” 船工讲着先祖的旧事,神情中满是骄傲。 杨瓒听得津津有味,刘瑾正好在旁边,也不禁竖起耳朵。 “祖上既有这番奇遇,为何尔仍是个船工?” 船工苦笑,道:“一夕暴富,不晓得收敛,自然留不住财。” 财富迷眼,引来觊觎。 没有身份地位,也没有族人依仗,不过四代,家产便败落九成。 “子不言父过,但,”船工顿了顿,“小的父亲好赌,最后一点家资都送给了赌坊。先祖留下的田产宅院都被典当。后来发现,之所以输这么多,是被人做局。” “被骗?” “正是。”船工点头,道,“一怒之下,父亲找上赌坊,想讨回公道,却被活生生打断两条腿,险些死街上。小的当时还年幼,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求告无门,只能咽下冤屈。” “父亲命虽保住,人却是废了。后半生只能躺在榻上,翻身都需人帮扶。” “小的没本事,旁的营生做不了,干脆做了募军。戍守卫所几年,换得的军饷粮布,好歹能养活一家老小。” 船工说得淡然,却让人更觉心酸。 杨瓒叹息一声,没有继续问。 转过身,看到刘瑾眼圈微红,满面同情,不觉惊悚。 这是什么状况? 杨佥宪见鬼一样,刘公公腾的满脸赤红,狠狠咬牙。 咱家也是穷苦人出身,又不是铁石心肠,听到这样的事,还不许同情一下? 哼了一声,刘公公甩袖就走。 这样的赌坊,必有官吏做依仗。说不得就是贪官污吏在背后策划。 天下乌鸦一般黑,姓杨的不是好东西,文官都不是好东西! 刘公公钻牛角尖,愤世嫉俗。 江南的这场风暴,恐将达到十级。 望着刘瑾愤愤的背影,杨瓒挠挠下巴,很是不解。 他说什么了,不过是奇怪的看了两眼,值得气成这样。还是说,有段日子没动武,刘公公浑身不自在,开始各种挑衅? 要不要满足对方一下? 刘瑾不知杨瓒所想,若是知道,八成会给自己两巴掌。 好了伤疤忘了疼,活该被抽! 官船行过安东卫,即入淮安府。 海岸有兵船巡逻,登州府的关防失效,需得重新加盖官印,才能继续南下。 杨瓒下令,打起钦差旗帜,三艘船驶进海湾,停泊港口。 岸上卫军登船,查验过关防印信,确认不是伪造,许杨瓒一行登岸,在驿站歇息。待换过关防印信,再登船启程。 停留时间虽短,不妨碍当地官员闻风而至。也不妨碍刘公公收下名帖,抬回几箱金银。 有海盗藏宝做对比,百十两金银过手,刘公公眼不眨一下。记录上册子,贴上封条,全部送入底舱。 王守仁奉命随兵船剿匪,官员的名帖表礼,杨瓒不过问,全部交到刘公公手里。 愤怒中的刘公公,自然不会客气。 如此一来,“钦差无能,奸宦跋扈”之语,传遍淮安府,并向南直隶和江浙福建州府蔓延。 本以为钦差雄起,可以压制奸宦。 结果却让众人失望。 奸宦之狡诈,非同一般。钦差无法应付,安居地方的大小官员更不愿做锄头椽子,试一试刘公公究竟嚣张到何等地步。 淮安府的官员很“知趣”,官船停靠两日,补充淡水菜蔬,舱底的银箱多出七八只,数一数,白银竟达万余两。 到第三日,周指挥遣人来报,已召集麾下布置妥当,杨瓒出面同当地官员辞行,三艘海船离港。 送行的官员站在港口,目送官船行远,纷纷叹气摇头。 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还有些盼头。当面见过杨瓒,失望无以言表。 尚不及弱冠,脸上还残留着稚气,难怪压制不住奸宦,轻易落入下风,任由其作威作福。 才高八斗又如何?满怀壮志又如何? 缺乏官场斗争经验,探花郎也是白费。 这样的钦差,一旦抵达江浙,不出十日,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到底年轻啊。” 想起远在顺天的少帝,有老成官员连声叹息。 今上年少,钦差官员同样这般年轻。江浙的局面怕是难以打开,想要肃清匪患,更是难上加难。 稍有不慎,事情恐将更乱,局面怕难以收拾。 不提官员如何想,海船离开港口,并未马上南下,而是调头向东。 离岸足够远,官船停在海上,不再前行。一艘兵船留下护卫,另外一艘由番商指引,驶往海匪藏身的海岛。 “小的曾登岛交易,又有罗盘海图,大人尽管放心。” 番商拍着胸脯,对杨瓒打包票,定然将兵船领到隐蔽位置,在海匪发现之前就能轰上两炮。 两艘兵船皆备有火炮。 如今海战的形式,仍是接舷跳帮,举刀互砍。但大明的战船上,基本都备有火器。海战未必得用,攻占海岛却能发挥不小的威力。 听到海商保证,杨瓒嘴角抽了抽,对岛上的海贼突生同情。 和谁做生意不好,偏和这三位。 当真是钱到手就不认人,出卖昔日贸易伙伴,个顶个干脆利落。 兵船靠近南侧岛屿,中心岛突起薄雾。 周指挥下令停船,放下长绳,由善泳者携带火石等物,避开巡逻海盗,登岸放火。 知晓需一人带路,两名番商脸色骤变,都指向对方,大声道:“他比小的清楚!” 周指挥皱眉,干脆手一挥,抓起一个,也不看是谁,直接丢给登岛的百户。 “就他了。看着点,别让他死了。” “遵命!” 为行动方便,登岛卫军全部除去上袍,只着长裤。腰间勒黑色宽带,背负弓箭长刀,用油布包裹火石。 二十名壮汉,常年戍守海边,同海匪倭贼对战,风吹日晒,各个身强体健,一身古铜肤色,肌肉隆隆。 行动之前,杨瓒被请上兵船。 二十人抱拳,单膝跪地,行军礼。 肱二头肌鼓起,八块腹肌分明。不是腰带裹住,必有清晰的人鱼线。 只一眼,杨瓒便下意识扭头,就要捂住鼻子。 不成,冲击力太大,扛不住! 继续看下去,怕犯思想错误。 “杨佥宪可觉何处不妥?” “没有不妥。” “果真?” “果真。” 周指挥挑眉,文官果然奇怪。 王守仁本想请命,同这二十人一起登岛,却被周指挥拒绝。无奈,只能留在船上,等火光燃起,信号发出,再随众人进攻中心岛。 杨瓒很快控制住情绪,勉励众人几句,便将主位让给周指挥,退到一旁。 他本想留在官船上等消息。未料周指挥这般给面子,主动请他登船。 然而,只请他,落下刘瑾,是故意还是疏忽? 杨瓒负手,看着周指挥的背影,微微眯眼。 经过此事,谁敢说武官憨直,一个个都是傻大粗,有一个算一个,绝对狠抽! 雾气越来越浓,很快飘到南岛。 二十名卫军下水,除弓箭长刀,嘴上均咬住一柄匕首。刀刃泛着冷光,吹毛可断,锋利无比。 番商不情愿,也只能认命。怕他出声惊动海盗,干脆用布条绑嘴。 指方向,有手足矣,用不着说话。 数息间,三座海岛均被薄雾笼罩。 海浪翻涌,岛中怪石岩山耸立,雾气缠绕,飘渺不似人间。 第178节 “传言,这三座岛上住着神仙。” 握住船舷,周指挥似在自言自语。 “海匪必是借世人畏惧之心,占据此岛,藏匿行迹。” 杨瓒没有接话,极目远望,始终看不清岛上的情形。 如果有望远镜,必能方便许多。 制造原理,他倒是知道。返京之后,或许可上言天子,让内造府的工匠试一试。 思量间,二十名卫军已成功登上海岛。 番商指引的地点很是巧妙,既能安全登陆,又不会被轻易发现。 追根溯源,还是这股海匪实力不强,人数过少。换成许光头,哪怕是谢十六,几百人散布岛上,稍有风吹草动,当即就能发现。 哪里会像现在,卫军登上岛屿,架起火堆点燃。浓烟滚滚,冲破薄雾,多数海匪仍没意识到,自己的地盘上有了官军。 “加速行船!” 浓烟腾起,周指挥当即下令,兵船前行。 薄雾遮挡,水道狭窄,都没有关系。 有浓烟指明方向,铜炮推上甲板,大小钢球装入炮口。 “开炮!” 轰鸣震耳,仿如惊雷。 黑烟腾起,铁球飞出,多数落进海中,仅少数砸在岛缘。 饶是如此,也令岛上海匪惊魂丧胆,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是两声巨响,匪首弹压不住,海匪纷纷抱头鼠窜,狼奔豕突,很快乱成一片。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官兵来了!官兵放火烧岛!” 官兵?! 众人更显惊慌。 盗终究是盗,平日里杀人不眨眼,听到官兵二字,依旧会双腿发软、只能说,明朝的水军的确强大,即便到明末,照样能打得佛郎机人找不着北,哭爹喊娘。 听到官军上岛,海盗如何不怕。 或许是天公作美,中心岛一片混乱时,薄雾忽然散去。 兵船现出实影,周指挥身着铠甲,按剑立于船头。百余卫军披坚执锐,杀气充天。 “擂鼓!” 咚!咚!咚! 三声鼓响,岛上海匪惊得魂飞魄散。 真是官军?! 先登南岛的二十人,由番商引路,寻到海盗停船处,纷纷拉开弓弦。 数声破空,裹着火油的箭矢,纷纷飞上甲板。 先后三阵箭雨,火光冲天而起。 木质的船板,顷刻被火光吞噬。 看守海船的几名海盗,正举刀向官军冲去,感到身后热浪,回过头,发现船身已陷入火海,顿时面如土色,动弹不得。 当啷一声,长刀落地,为首的一个小头目,竟是跪在了地上。 海船被烧,彻底断绝海匪后路。仅存的几条小舢板,压根不够所有人逃命。即使能逃入海中,兵船一撞,也会倾覆。 官兵如猛虎般冲上海岛,列成战阵,前进时,如巨石碾过。 凡敢反抗者,都当场去见了阎王。 大势已去,众匪胆寒。 除匪首和两三人仍在顽抗,余下均瑟瑟发抖。在官兵喊出“跪地不杀”之后,丢掉武器,纷纷跪地求饶,少数竟趴在地上。 他们诚心投降,千万别下刀子! 匪首被一路追赶,心腹俱被杀死。想要投海,却被一箭射穿大腿,惨叫一声,倒在海滩。 海岸边,王守仁放下弓箭,几名卫军立即涌上,将匪首捆了个结实。 杨瓒立在船头,看得很是清楚。 动笔可成锦绣文章,临战能开弓杀敌。 猛人果然是猛人! 这一战,岛上海盗尽被剿灭,无一脱逃。 匪首被五花大绑,捆在兵船上。 死去的海匪俱被斩去首级,侥幸活着的也被捆成粽子,押上兵船。 明军战功以斩获论。 海盗不比鞑子,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一次斩杀二十人,活捉四十三人,分到两百人头上,不能人人升官,得些赏赐总没问题。 再者,这里是贼窝,金银财宝必不会少。 周指挥搓搓大手,和杨瓒商量,“杨佥宪,岛上多林木岩洞,说不定哪里就有匪徒窝藏。” 潜台词,这是搜啊,还是搜啊? 杨瓒知道,官军剿匪所得财物,大部分上交朝廷,少数可以截留。除非胆子太肥,全部私分,被人举发。否则,朝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追究。 连年军饷积欠,还不许捞点外财? “本官不知兵事,一切由周指挥安排即刻。” 想发财,可以。但不能过分,否则大家面子都不好过。 明白杨瓒暗示,周指挥点点头,旋即下令,搜查三座海岛。 当然,不是漫无目的搜寻。撬开匪首的嘴,抓几个海匪带路,自然能找到藏金银的洞窟。 别看这股海盗势力不大,藏起的金银数量却相当可观。其中,倭人的金饼银饼尤其多。 “尔等私通倭贼?” 几鞭子下去,匪首再无隐瞒,问一句招两句,一股脑全部招认。 知晓这股海盗同倭人关系紧密,还曾假扮倭贼,上岸祸害百姓,杨瓒恨得咬牙。 假扮倭贼,亏也能想得出来! 得知匪首以下,每个海盗至少手握两条人命,杨瓒再无半丝怜悯之心。 “此等肆意为虐,怙恶不悛之徒,全都该杀!” 第九十九章 计策 近百海匪藏匿的海岛,一战而下。 搜得金饼一箱,计二十七两;银块银饼六箱,计三千四百两。另有珍珠、珊瑚、宝石及金银器皿十五箱,各色绸缎布帛三十匹,银矿石九块,粗略估算,可做价白银八千余两。 匪首私藏金银达两千余量,藏在山后一座洞窟,连麾下贼匪亦不得知。 有被海盗挟持的村民八人,船工三人,因被奴役,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脚被铁链粗绳捆绑,伤口不得诊治,已红肿发炎。再拖些时日,怕命都要丢掉。 另有女子二十余,被锁在一间木屋,后为悬崖,前有看守,终日不见阳光,濒临绝望,少数已气咽声丝,不存生意。 官军登岛,海匪伏诛,村民船工被解救,均俯倒在地,喜极而泣。 一名十几岁的村人面带泪水,举起石块木板,大喊着,就要打杀跪在地上的匪徒。 “还我爹娘,还我妹妹,还我族人命来!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畜生!” 女子互相搀扶,走出木屋,似不相信眼前一切。直到匪首被少年砸破额头,哀嚎求饶,女子方哀泣一声,哭倒在地。 被海匪劫持到岛上,不知多少时日,受尽折磨。 今朝脱离苦海,却是无颜再回村中。 关押女子之地,靠近悬崖。 三名女子离崖边较近,痛哭一场,忽然站起身,向杨瓒及周指挥等盈盈下拜。旋即转身,不出一言,跃身投入海中,瞬息卷入波涛,不见踪影。 “救人,快救人!” 杨瓒大惊,忙奔至崖边。 不想,余下的女子竟接二连三起身,脸上犹带泪痕,福礼之后,毅然跃下悬崖。 “妾等亲人惨死,又被贼寇所辱,令家族蒙羞,无颜再见族人。今匪徒伏诛,妾等大仇得报,此身坠海,洗去一身污浊,来生来世方可清白做人。” “妾等,谢大人恩德!。” “谢大人恩德!” 最后两名女子起身,虽消瘦孱弱,仍可见花容月颜。 官兵欲要救人,不敢拉住女子手臂,只能牢牢拽住衣袖。 撕拉一声,衣袖断开。 两名女子互相搀扶,含泪而笑,向后仰倒,坠落悬崖。 裙摆在半空散开,似绽放的鲜花。 波涛汹涌,海浪拍岸。 雪白的浪花,霎时吞没娇颜。 杨瓒伫立崖边,直直望着海面,眼底火辣辣的疼。视线被水雾遮挡,渐渐变得模糊。 “杨佥宪,”周指挥站在一旁,手按刀柄,声音中低沉,“本官戍守登州卫,曾出海剿匪。亦救过被掳的村民女子。” 第179节 杨瓒没有动,似预感到周指挥将说些什么。 “即便归家,也无一存活。” 惊涛骤起,尾音被海浪声淹没。 杨瓒久久不动,眼圈赤红。 “女子何辜,丈夫无能!” 留下八个字,杨瓒转身,快步走下悬崖。 丈夫无能。 周指挥狠狠握拳,想起初入卫所,曾在海边见过的拾螺女;想起海盗上岸,被烈火焚毁的渔村;想起抱着家人,痛哭失声的村人…… 久远的记忆,似汹涌的潮水,破开坚固的堤坝,冲入脑海,破开心壁。 “指挥?” 一名百户上前,咬牙问道:“这些匪徒,当如何处置?” 杨瓒的话,让军汉们既愧疚又愤怒。 愧疚,是对无辜遭难的百姓。 愤怒,是对聚众为匪,甚至假扮倭人,祸害百姓的畜生! “杀。” 周指挥转过身,大步上前,长刀猛然出鞘。 冷光挥过,带路的海匪已身首分离。 首级落地,面上仍带震惊之色,双眼圆睁,满是骇然。 “岛上贼匪,一个不留!” “遵命!” 如此恶徒,杀一百次,也难赎其罪! 官兵携带怒火,四十余名海盗全部死在刀下。尸身丢入海中,告慰死在海贼手中的魂灵。 离开海岛,周指挥写好奏疏,请杨瓒过目。 “此岛位置险要,当上奏朝廷,请于此处设立卫所,进了护卫海疆,出可剿匪擒贼!” 奏疏经王主事润色,加盖钦差指挥官印,交由锦衣卫。待官船下次靠岸,由陆路送往神京。 接下来的航程,自周指挥一下,皆像是吞了火药。无需杨瓒出言,兵船一路乘风破浪,凡海图上标注的贼窝,均遭炮火洗礼。 四百官兵,骤然成了四百杀神,遇上海盗,只一个字:杀! 炮声隆隆,岛上火起。 海船被凿穿,沉入海底。 海贼豕窜狼逋,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周指挥号令两艘官船,所向披靡。遇岛攻岛,遇船击船。反抗者,格杀勿论。 海盗凶,官兵更凶;海盗狠,官兵更狠! 至四月下旬,已有六股海匪被官军剿灭,除被掳掠的村民船工,匪首之下,几乎人畜不留。 凶名传出,海匪闻风丧胆,岸上州府亦得到消息。有地方官员不知内情,以“杀俘不祥”之名,上奏朝廷。奏疏没到天子面前,就被内阁截了下来。 按照李阁老的意思,这样的奏疏,以后莫要递送到天子跟前。 “贼寇之流,杀便杀了。”刘阁老更干脆,“当严查上疏之人。若与贼匪勾结,定严惩不贷!” 谢阁老表示,他没有意见,一切听两位兄台之意。 朱厚照知晓,二话不说,翻开杨瓒递送的名单,选出被勾画之人,令锦衣卫即刻出京,全部押入诏狱,听候审问。 “罪证属实,依律严惩!” 天子高举圣祖高皇帝之法,开口祖宗闭口组训,谁敢出言反驳,即是不敬。查到和地方勾连,收受赃银,立即送去大理寺喝茶。 继续执迷不悟,和天子呛声,直接下诏狱,由东厂和锦衣卫轮番做思想工作,总有幡然醒悟,回归正道的一天。 钦差剿匪,天子抓人。 单是四月上旬,刑科签出的驾帖便多达二十一张。 青、莱等州的官员,各个提心吊胆,唯恐哪一日祸从天降,锦衣卫持驾帖踹门。 上疏弹劾钦差的官员,第一批被押解入京。从家中搜出白银千余两,直接对半分,一半送内库,一半进国库。 凡落实罪名的贪官,皆仿效此例。 户部光禄寺支持天子肃清朝纲。内阁不表态,即是默认。 朝中文武看得清楚明白,这种情况下,谁敢站出来反对,明摆着想丢官去仕。 至于地方的求救,能断则断。实在断不掉,只能挥刀自行斩断。 神京的风雨,暂止于山东,未及江淮等地。加上锦衣卫刻意封锁消息,江南等地官员听闻,只以为是当地官员贪墨库银,事发被朝廷追究,少会同南下的钦差联系到一起。 过盐城时,官船短暂靠岸。 获救的村民被送下船,各自还家。 得卫所通报,地方文武陆续赶至,递帖拜见钦差。 未见杨瓒,先看到兵船上的卫军,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凶神恶煞,浑身血光,目光似刀子一般,实是少见。 这真是登州卫的水军? “此等勇壮,老夫只在边镇见过。” 淮安知府出身北地,不惑之年才考中进士。后外放南直隶,由七品知县做起,先后调任扬州、镇江、常州等地,经过二十三年,几乎将南直隶走遍,方成淮安知府。 经历成化、弘治两朝,今上登基,王知府本欲乞致仕高老。奏疏递上去,很快被驳了回来。本欲再递,江浙忽然闹出大事。 府衙捕盗通判和卫所捕盗主簿被缉拿,即便不知内情,也晓得情况不妙。 拿人的锦衣卫被截杀,天子震怒,派遣钦差南下。 这个关头,稍有不慎,别说江浙,整个江南官场都要震荡。 南直隶官员乞致仕,无论什么理由,一概不允。淮安知府也就歇了告老的心思。 回首二十多年官场生涯,有功有过。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从未曾涉及江浙福建那滩浑水。 他的确贪墨,依圣祖皇帝年间法令,砍十次头都足够。但他素来厌恶海匪,对倭贼更是深恶痛绝。在任期间,曾三次上疏朝廷,请肃清淮安匪患,并下令州县官员,严查匪盗,官声算是不错。 这次,杨瓒和周指挥联手剿匪,消息传来,南直隶官员反应不一,有赞同,拍手称大快人心;亦有暗自摇头,觉得杀戮太过,有伤天和。 淮安知府则精神一振,不顾幕僚阻拦,快马加鞭赶往盐城,就为见杨瓒一面。 “老夫年将古稀,儿孙皆无心仕途,有何可惧!” 见到下船的卫军,王知府震惊不已。再看一身绯袍,年不及弱冠,眉清目秀的钦差,差点把胡子揪断。 传言钦差年轻,他本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竟会如此年轻! 王守仁忙着清点缴获的金银,记录装箱,自然留在船上。刘瑾倒是跟了下来,一身圆领葵花衫,袖着手,眯眼看人。似在估量,能在这些地方官身上砍几刀,收获几箱金银。 “诸位有礼。” 南下途中,杨瓒很少同地方官员打交道。 为安置从海盗处救出的村民,他必须露面。否则,遇到某个异想天开,诬指村民为匪,借机邀功请赏的,必会气得肝疼。 一番寒暄,发现淮安知府远比现象中清明,官声也算不错。将人交给对方安置,杨瓒勉强能够安心。 “王太守,一切有劳。” “下官自当尽力。” 年纪虽大,品级却低于对方。兼杨瓒身负圣命,淮安知府自不能托大。 客气一番,杨瓒大功告成,返回官船。 刘瑾上前两步,呵呵一笑,道:“诸位,咱家有礼了。” 晕船加上恐高,刘公公随船南下,一路掉膘。 本是张圆脸,如今瘦成长脸。眯眼一笑,声调微高,直让众人头皮发麻,心生寒意。 打过招呼,刘瑾不废话,直接开始敲打,准确点说,敲诈。 诸位的拜帖,钦差不收,都是咱家收着。 表礼必须有。 几十两,打发叫花子呐?也能拿得出手! 少于二百两,休要往咱家跟前递! 拿不出来? 是真拿不出来还是不肯拿? “别以为咱家真不知道。” 刘公公眼放寒光。 “咱家司礼监出身,在神机营监枪,东厂也能说得上话。” 官船之上,东厂番子和锦衣卫都不缺。各位有多少家底,咱家可都知道。 知趣的话,乖乖送礼拿钱,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不知趣,大可等着番子上门。 到时候,就不是几百两银子的的事了,而是抄家! 总之两个字,给钱! 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刘瑾嘿嘿冷笑,众人冒出一身冷汗。 第180节 钦差传言真假,有待商榷。 这个刘公公,当真和传说中一模一样,嚣张跋扈,死要钱! “再有,”刘瑾拉长声音,扫过盐城当地官员,阴沉道,“吕知县是哪位?咱家久闻其名,欲当面一见。” 话落,即有一个穿着青袍,年约四十许的官员走出,拱手道:“下官有礼。” “有礼?有礼你个xx!” 刘瑾骤然暴喝,举起牙牌,当面抽了过去。 几番被杨佥宪抽脸,从哪个角度最合适,用什么力道最疼,刘公公有切身体会。积累下经验,掉头抽旁人,自然是一抽一个准。 动作快狠准,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态势。 “你……” 吕知县万没想到,刘瑾二话不说,竟以牙牌抽脸! 哪怕是个小县县令,也是朝廷命官。被一个宦官抽脸,如何说得过去,今后如何在官场立足,又怎能在同僚面前抬起头来! 额头鼓起青筋,吕知县满脸赤红。 短暂惊讶之后,在场官员俱面现怒色。 无论同吕知县是否有交情,平时是不是有龃龉,都对刘瑾嗔目而视。更有两名官员,当场怒斥出声。 奸宦如此作为,哪里是抽吕知县,分明是抽所有淮安文官的脸! “不服气?” 刘瑾嘿嘿冷笑,自袖中取出一叠纸,劈头盖脸砸到吕知县头上。 “看看吧,看清楚,告诉咱家,你该不该抽?” 纸张飘散,如雪花飞扬。 吕知县捡起两页,看过之后,脸色由红转白,继而变得惨白。 “庇护青皮无赖开赌坊,设局祸害小民,欺夺民财,你到底是贼匪还是一县的父母官?这且不算,更勾结奸商,欺上瞒下,为海贼通风报信,打杀报官的村民,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打?该不该杀?!” 杨瓒一路剿匪,取得大量海贼口供。 其中,为海匪通风报信、走私销赃的商人,不下三十余。仅淮安等地,被买通的地方官,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吕知县即是其中之一。 原本,杨瓒不打算拿他开刀,时候未到。 未料想,海贼竟然供出,吕知县私开赌坊,纵容青皮欺民。每次海盗上岸,都以赌坊为掩护,交易销赃。 刘瑾看到供词,当即炸了。 这是官还是贼? 骂咱家是奸宦,这些读书人又算什么东西! “咳!” 杨瓒咳嗽一声,不得不提醒,他也是个读书人。骂可以,别这么大面积撒网,波及无辜。 刘公公哼了一声,怒火难平。 杨瓒斟酌片刻,干脆顺水推舟,让刘公公发泄这场怒气。顺便看看,当地官员是什么反应。 会不会惊动江浙,打草惊蛇……杨瓒微微眯眼,真惊动了,未必不是件好事。 刘公公得了准话,随便怎么做,别出人命就成。当即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下船开撕。 吕知县不幸撞上枪口,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知府等看到供词,脸色变了几变。看吕知县的目光,不由带上厌恶。 但厌恶归厌恶,不能真将他交到宦官手里。 要断罪,也该经地方有司递送刑部大理寺。任由一个宦官任意而为,盐城乃至淮安的文官,脸皮都会被踩到地上,狠踏两脚。 “此人有罪,当由有司审问公断。刘公公奉旨南下,不可滥动私刑!” 意外的,刘瑾很好说话。 点头表示,太守大人说的对,咱家的确不该这般。 王知府愣住。 “太守秉公,咱家自无二话,供词一并交于太守,递送有司公断。救回的村民中,有两人可为证,证明此人同奸商海匪勾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私下里动手脚,减轻罪名都不可能。 交代完,不等王知府出声,话锋又是一转。 “咱家不入驿站,拜帖和表礼还请送到船上。” “……” 临走不忘要礼,当真是嚣张跋扈,死要钱! 刘瑾的一举一动,皆被杨瓒看在眼中。 待刘公公返回,笑着将人请入船舱,亲自递上一杯温茶,道:“刘公公辛苦。” 接过茶盏,刘瑾没有半点得意,怀疑的看着杨瓒,心中登时拉起警报。 无事献殷勤,这姓杨的又打什么主意? 果然,下一刻就听杨瓒道:“船将过扬州,本官又得几份口供,刘公公可要看看?” 一口茶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看看? 想不看,成吗? 自然不成。 放下茶盏,刘公公低头认命。 反正都是掐,早一天晚一天,是南直隶的官还是江浙的官,又有什么区别? 都不是好东西,掐死一个少一个! 接过供词,刘瑾认真翻看。 杨瓒端起茶盏,嗅一口茶香,嘴角轻勾。 果然好茶。 京城带来的茶早已告罄。 壶中是从海匪处的缴获。周指挥不好茶,又不能上交朝廷,全部送上官船。 杨瓒坦然收下,没令锦衣卫贴封条,而是另外装箱,同几箱成色不好的银饼,以及二十匹绸缎放到一处,留待他用。 先时六股海盗,人数稀少,装备不精,只算是练手。 盘踞在江浙沿海的许光头谢十六,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百余条船,上千匪徒,两条兵船根本不够看。 对付这股悍匪,绝不能如之前一般,贸然强攻。 周指挥心下明白,想要拿下上千匪徒,需得当地卫所出兵。事后论功,有杨瓒在,该是自己麾下的功劳,旁人必定占不去。 不能强攻,又该如何解决这股匪患? 联系江浙卫所,难保不会被海贼的探子钻空子,送出消息。如许光头和谢十六故技重施,隐匿遁逃,一番布置都将白费。 “本官已有计策,只是时机未到,还不能坦言。” 周指挥仍是不明白,问了几次,杨瓒闭口不言,只能作罢。 看到分出的银饼茶叶和丝绸,王守仁目光微闪。见杨瓒屡次叫番商前去说话,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 “杨佥宪可是要令番商上岛,从海匪内部传递消息?” “果然瞒不住王主事。” 被王守仁看破,杨瓒没有继续遮掩,而是痛快承认。 “此事关系不小,还请王主事暂且保密。待船过扬州,再行安排。” “佥宪有命,下官自当从命。只不过……” “王主事何须吞吐,有话不妨直说。” “这两名番商,可信得过?” 纵然信得过,岛上悍匪可会上当? 杨瓒轻笑,正因如此,他才会将两名海匪提出诏狱。 番商曾同谢十六交易,海匪曾在许光头手下做事。无需取得信任,只要能登上海岛,探明多数海匪都在岛上,即大功告成。 “王主事放心,此四人必一心为朝廷办事。” 见王守仁有些不信,杨瓒只能将部分安排托出。 包括威胁番商,联系顾卿,以及将刘公公“投入”江浙官场,吸引火力,一桩桩一件件,联系起来,盘结成一张大网,只需轻轻拉动线头,骨牌即会倾倒。 “本官早已言明,江南水深,贸然踏足,恐将陷入泥潭,粉身碎骨。” 推出刘瑾和地方大佬撕扯,转移目光。趁机联络顾卿,做一番安排,才能灭掉许光头谢十六这群悍匪,除掉为贪官污吏输送血液的一根巨木。 “攀爬高峰,非一夕可就。从底部挖山,耗费些时间,却能有百倍之功。” 实力不对等,没关系。爬不上峰顶,也没关系。 反正他擅长挖坑,挥舞起铁锹从山底开挖,断其根基,万仞高峰也会倒塌。 “剿灭小股海匪,所得口供,掌握的证据,足以颠覆淮安扬州官场。擒拿许光头谢十六,结果将会如何,王主事可能预料?” 王守仁沉默了。 片刻后,站起身,拱手道:“佥宪大才榱槃,赤心报国,下官感佩之至!” “王主事过誉。”杨瓒笑道,“欲要计成,还需王主事鼎力相助。” 第181节 “佥宪尽管吩咐,下官定竭股肱之力!” “好!” 王主事再次主动跳坑,杨佥宪大感畅慰。 说得嗓子冒烟,就为这个结果。 当真是不容易啊。 第一百章 亮刃 正德元年,四月底,杨瓒一行自淮安出发,经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路南下,于五月下旬抵达金山卫。 再向前,即进入杭州湾,抵达江浙。 补给过淡水菜蔬,官船再次离岸。 闻讯赶来的松江府官员扑了个空,准备好的拜帖表礼也未送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官船走远,扬帆海上,不见踪影。 “这个方向,似乎不对。” 金山知县忽然神情一变,引来同僚侧目。 “钦差江浙,为何往东去?” “观其方向,是往大取山岛?”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起自淮安府传来的消息,在场官员都是眉间紧蹙,表情变了几变。 “难不成,这位钦差真是决心剿匪?” “九成。” “浙海匪患难平,更有倭贼夹杂其间,仅凭几百官兵,恐难拿下。” 话微酸,也是实情。 越靠近江浙,近海岛屿越多。 大小不一,零星棋布,散落海中。 岛上千态,或草木葱茏,或怪石嶙峋。或毒虫遍布,或百千海鸟栖息。 部分海岛,自秦汉便有人定居。本朝设立官衙卫所,有繁荣者,村镇规模不下于陆上州县。 然也仅为个例。 多数岛屿渺无人烟,更无卫所官员。如有淡水,能驳船,必为海盗占据。走私货物,交易海外方物,常年可见番商倭人。 自成化年起,偶尔能见到高鼻深眸,穿着打扮古怪的佛郎机人,带着金银器物,比手画脚,同商人交换明朝的丝绸瓷器。 起初,两三年乃是七八年才有一艘佛郎机船入港。 弘治十年后,忽然变得多起来。甚至有少数人离开船队,定居岛上,向当地人学习官话。更换明朝衣袍,学习明朝礼仪。 岛上的商人海匪,乃至倭人,都当是看西洋景,图个乐呵。 这些长相怪异,浑身飘着怪味的佛郎机人,起初很嚣张,破船靠岸,下来几个人,也不打听一下情况,就敢插旗圈地,说什么奉国王之名,占据此岛。 不凑巧,此岛归谢十六管辖。 语言不通,单看动作,也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 官府抓人,还要过堂审讯。海盗根本不讲究这些,想占自家地盘,还有什么可说,揍就对了。 先是陆战,继而海战。 两艘佛郎机船都被海盗夺取,一艘沉海,一艘成了谢十六的战利品。船上的佛郎机人,大食人,二十几个强壮的黑人,都被带到岛上。 有岛上番商能说佛郎机话,挑出水手船工,以及身强体壮的苦力,余下都被沉海。 同海匪讲仁慈,无异于劝老虎吃素。 何况,这些远道而来的佛郎机人,实在和“好人”不搭边。不客气点讲,明着是所谓的探险家,实则就是一群匪徒。 登上陌生大陆,第一件事就是画圈占地。 遇上好欺负的,烧杀抢掠;不好欺负的,被狠揍一顿,只能自认倒霉。惹上谢十六一众海匪,更是踢到铁板,角色调转,被烧杀抢掠,当做货物买卖。 为番商寻到银矿的佛郎机人,即在这群人中间。 番商用两块银饼交换,仍拍着大腿,直叫亏本。 看得一众海匪哈哈大笑。 被当做货物买卖的佛郎机探险家,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只能老实认命。不然,下场定会和船长一样,丢进海里喂鱼。 知晓杨瓒要对付许光头和谢十六,两名番商心惊不已。但刀口抵上脖子,摇摆不定只会死得更快。 几番思量,最终,将同谢十六的交易和盘托出,包括登岛时见到的武器,岸上布放,都说得一清二楚。 “据小的所知,岛上有火炮,能发铁球。” 一名番商说完,另一名番商立即补充道:“还有火铳,火雷。谢十六的手底下,不下二十人擅使弓箭。小的听醉酒的海贼说漏嘴,谢十六的海船上,藏有前朝的攻城弩,连许光头都眼馋。” “交易多在双屿岛,许光头不露面,都是谢十六和其他五个人安排。不是信得过的商人,绝不许登岛。小的和海贼交易数年,每次登岛也要蒙上双眼,到岸才能解开。” 番商滔滔不绝,杨瓒端起茶壶,轻轻嗅着茶香,没有插言。 待番商停住,方才道:“交易数年?” 四个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番商激灵灵打个寒颤,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能对神明发誓,一定改过,效忠朝廷。 “本官相信。” 杨瓒颔首,放下茶盏。 瓷沿轻磕桌面,发出脆响。似有铜锤敲在头顶,番商缩了缩脖子,耳际嗡嗡作响。 “尔等是识时务之人,想必不会忘记本官前番所言。” 番商连连点头,唯恐杨瓒真的翻脸,贴出告示,将他们丢去江浙,自生自灭。 “小的不敢忘!” “大人有吩咐,小的拼命也会做到!” “大人,小的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大人让往东,小的绝不往西。大人让抓狗,小的绝不撵鸡!” “小的一片赤诚之心!” 番商声嘶力竭,旁听的王守仁都皱起眉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抬手止住两人发誓,杨瓒道:“本官正有一事交代你二人。” “大人尽管吩咐!” 杨瓒点点头,似对两人的态度十分满意。 “两日后,船靠嘉兴。尔等登岸,联系谢十六手下海匪,言有货物交易。” 什么?! 番商瞪大双眼,这岂不是上门送死? “尔等不愿?”杨瓒神情微沉,“发誓改过,莫非是诓骗本官?” “小的不敢!” 番商满口苦水,无法下咽。 “大人,海匪狡诈,必要先查验货物。小的离家数月,仓促之间实无法安排妥当。” “此非难题。”杨瓒缓和神情,道,“所需货物,本官自会备妥。茶叶,丝绸,布帛,银饼,俱已装箱。尔等只需联系海匪,设法登岛。” “大人,小的……” 番商仍有些犹豫,杨瓒勾唇,笑意未达眼底,令人脊背生寒。 “还是为难?” 明明是目秀眉清,丰标不凡,这一笑,却比凶狠的海匪更令人惧怕。 番商打着哆嗦,连忙摇头。 本能告诉两人,敢点头,后果会相当严重。 “放心,本官会遣人与尔等同行。尔等只需携货物登岛,如往常一般交易。莫让海匪看出端倪,即可平安归来。事成,本官会上奏天子,免尔等之罪,为你二人请功。” “谢大人!” 番商行礼,感激涕零。 到底是发自肺腑,还是做表面文章,杨瓒不在乎。两人老实办事,中途不出纰漏,即是万事大吉。 番商退出船舱,王主事开口道:“佥宪当真不担心?” “不担心。”杨瓒转头,笑道,“有王主事与之上岸,安排定然周密,本官何须担忧?” “佥宪过誉,下官实不敢当。” “当得。” 杨瓒笑得愈发真诚。 “王主事文武兼资,具王佐之才,周指挥亦有夸赞。今番南下,连剿六处海匪,如能再灭许、谢一众悍匪,天子班功行赏,周指挥使有鞍甲之劳,王主事亦有荡荡之勋,功不可没。” “下官功薄蝉翼,佥宪实在过奖。” 王守仁起身拱手,连言不敢当。并言,此番剿匪,若无杨佥宪提供海图,事无可成。 “如论功,佥宪当居首。” 杨瓒笑着摇头,知晓王主事不好拐,诱其主动跳坑已万分不易,再想更进一步,实是痴心妄想。 想到这里,杨瓒不由得开始怀念谢丕。 遥想往昔,谢状元何等高情逸态,乐于跳坑。现如今,积累下经验,也是越来越不好坑。 第182节 咳! 算算时间,谢状元应该抵达倭国,未知如何发展,是否已寻到银矿…… 如杨瓒所料,谢丕和严嵩一行,早于半月前抵达倭国。 为避人耳目,先往京都,宣读天子圣意,将最大一面木牌交由幕府将军。 至于天皇,不好意思,谢状元时间紧急,见过曾向国朝“纳贡”的足利氏,就算完成任务。接下来,便要以观访各地为名,前往石见勘探银矿。 发现银矿的佛郎机人,被安排进使臣队伍,为谢丕带路。 受大明赏赐,幕府将军很激动,郑重挂起木牌,安排酒宴美人,款待上国使臣。 菜肴寡淡,酒水一般,倒也能接受。但那几个所谓的美人,是什么鬼? 脸上涂满面粉,眉毛剃得精光,嘴唇三点红,展颜一笑,露出两排黑牙。 白脸,无眉,黑齿。 这是人还是妖怪? 谢丕强自镇定,严嵩脸颊抖了抖,险些当场喷酒。 美人靠过来时,几乎能看到从脸上掉落的粉渣。 这不是惊吓,而是惊悚。 严副使起身要跑。 不成了,下官撑不住了! 站住! 谢状元一把拦住,表情严肃,眼神锐利。 为了大明,为了银矿,区区难关,算得了什么! 严嵩苦笑,这是区区? 谢丕点头,区区!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不只是一级。 严嵩无奈,只能苦着脸坐下,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否则,难保不会夺路而逃。 设宴的足利氏搂着美人,观赏歌舞,乐在其中。 与宴的明朝官员均肖似严嵩,尽量盯着空气,眼角发抽。 男子剃头,女子白面黑牙。 当真是蛮夷之地! 宴毕,谢丕一行回房歇息,看到候在室内的美人,又是一番折磨。 这哪里是出使,分明是受罪! 最难消受“美人”恩,众人终于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翌日,不顾挽留,谢丕严嵩执意启程。 临行前,告知足利氏,近有倭人骚扰明朝沿海,最好严加约束。 “如足利将军无法,我朝亦可出兵。” 倭国管不住,明朝就出手。 朱厚照以圣祖和太宗皇帝为榜样,处置起倭寇,不会有半点手软。蒸煮不至于,砍头是必须。 “是!” 倭人弯腰九十度,连连称是,言必定颁下条令,加以严惩。 “只要发现,必不轻饶!” 谢丕没有多言,动身离开。 待登上海船,严嵩言道:“谢郎中,倭人不可信。” “我知。”谢丕点头,道,“今次出使,有锦衣卫打探消息,倭国结束二王分治,仍呈割据之态。诸大名拥兵自重,不服统辖,互相征伐,长久必生战乱。” “一旦乱起,足利氏怕会被架空。”严嵩沉思半晌,道,“此事当禀报朝廷。” 对倭国目前的情况,两人都不乐观。 “倭人凶狠,且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倭国乱生,江浙福建沿海聚集的倭贼必会更多。提前防范,总比事后补救有用得多。 五月上旬,谢丕一行抵达石见,受到当地大名热情接待。 送出两匹绸缎,一套瓷器之后,谢丕避开,严嵩以“个人”身份,提出此行目的。 “上使要买山地?” “正是。”严嵩道,“本官欲购木材,此地正合吾意。” 见对方迟疑,严嵩言只伐木十年,其后仍归属原主。 “如不放心,我等可以定契。” 真是伐木? 大名疑惑难消。 先是番商,后是明朝使臣,莫非山上有什么好东西? 无奈自身实力不强,周边对手虎视眈眈,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给他考虑。况且,土地在他手中,明朝人不可能永远不走。只要增强实力,发现山中秘密,大可将其夺回! “如阁下能履行承诺,提供兵器,这座山便交给阁下!” “自然。” 严嵩颔首轻笑,没有漏看对方的表情变化。略微思量,便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笑! 心下暗自嗤笑,面上却未显分毫。 契书当场写下,第一批交付的长矛,将在六月中旬送到。 对方想要火器,被严嵩拒绝。还想纠缠,严嵩直接挥袖,作势要走。 “此地佳木,他处亦可寻。” 潜台词,买下石见山,为的是山中木材。如果石见大名不卖,周防、安芸、出云,哪里不能买。 严嵩的演技,未臻最高点,达到炉火纯青。但蒙几个倭人,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谈判的结果,严副使得偿所愿,大获全胜。 倭人被各种收拾,还要点头哈腰,捧着契纸,连声道谢。 看过契纸,谢丕挑起一边眉毛。 山买下,附近的土地也圈了不少? “山中开矿,必惊动山下村民。如此以来,总能多出些保障。” 无论谢丕还是严嵩,都不认为能长久占据银矿。除非明朝派兵,攻下这片土地。 问题是,内阁六部定不会轻易点头。 倭贼作乱,斩杀即可,派兵远征实不可行。何况,穷山恶水,打下来有何用? 鞑靼才是明朝的心腹大患。如倭国,尚不被士大夫们放在眼里。 如是为了银矿,更不可行。 违反圣人之道,绝对不行! 想到种种可能,谢丕和严嵩都是摇头。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勘探矿脉,加紧开采。采出多少是多少,银矿石冶炼麻烦,直接装船,运回大明再行处置。 两人计定,当日便遣佛郎机人带路,寻到发现银矿石之地。以此为中心,同行工部官员四下勘察,很快发现矿脉。 谢丕和严嵩精神一振,当即写成奏疏,加盖印章,由随行锦衣卫送回大明。 在此之前,他们尚需在倭国留一段时日。 为保银矿秘密,严嵩下令,召集附近村人,开始沿山脚伐木。 “每日一顿饭,另有工钱。” 此时,倭国正闹饥荒,知晓有饭可吃,还有工钱可拿,村民倾巢而出。多数男子连身衣服都不穿,赤着脚,一条兜裆布,拎起斧头就上山。 石见大名得知消息,先前的疑虑消去几分。 一边观赏瓷器,一边幻想,等兵器到手,必要给宿敌好看! 与此同时,杨瓒一行进入浙海。 官船停泊海上,番商和两名海贼乘坐自海匪处缴获的商船,运送茶叶丝绸上岸。 同行有六名卫军,皆换下袢袄,着短打,做家人打扮。 王守仁一身青色儒衫,头戴四方巾,开口子曰,闭口之乎者也,将一个屡考不第,沦为帐房先生的酸丁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 不知内情的卫军拦住商船,仔细检查路引,知对方所运俱为茶叶丝绸,并无违禁之物,方许商船停靠。 一名番商留在船上看顾货物,另一人下船,带一名海匪,三名卫军,三绕两绕,寻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正是海贼在岸上的联络窝点。 番商海贼都是熟面孔,门房立即通禀,将人迎进门内。 半个时辰后,几人走出宅院,队伍里多出两张生面孔。 当夜,杨瓒得到消息,事情顺利,两日后,商船离港,前往双屿。 事情刚起头,放心太早。 拿起钱宁送回的秘信,看着纸上苍劲的字体,杨瓒微微垂下眼睫。 数月不见,思念犹如潮涌。 否认实是违心。 第183节 他栽了,就这么简单。 应天府 顾卿得到名单,先往镇守府见过傅容,又以长安伯的名义,向魏国公府递出拜帖。 魏国公很快有了回应,隔日,戴铣即被提出死囚牢,移交大理寺重审。 一时半刻,罪名难以洗脱。好歹能保住性命,不会不明不白死在刑部大牢。 三日后,顾卿启程,离开应天府。傅容写下亲笔信,请顾卿转交镇守浙江太监刘璟。 “江浙之地,咱家帮不上忙。刘璟兼任东厂颗领班,手下有不少番子,必有大用。” “多谢。” 顾卿离开时,向傅容表示,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傅容送出城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好似了却一件心事,笑得极是畅快。 “咱家的宝没押错。这长安伯,实非寻常人。” 马车离开应天府,过广德州,经四安镇,直往湖州府。 见过湖州知府,换过关防印信,顾卿日夜兼程,仅用数日便抵达钱塘。其后转水路,先后经过沥海所,临江卫,三元所。 递出锦衣卫牙牌,见到卫所指挥千户,顾卿不多言,直接两个字:调兵。 “没有朝廷下令,兵部印信,卫军岂可轻动!” 顾卿挑眉,先宣读天子密令,后取出戴铣记录的名单。 几名指挥千户,手底下都不干净。见到顾卿递出的名单,当即冒出冷汗。 “剿灭海匪乃卫军之责。本官携天子敕令,诸位还有什么话说?” 顾卿不担心对方会通风报信,更不担心撕破脸皮。 名单掌握在手,这几人要保住性命官途,必会竭尽全力,剿灭知情的海匪。 别说泄露消息,谁敢这么做,九成被乱刀砍成肉泥。 扇过巴掌,总要给颗甜枣,锦衣卫深谙其中道理。 “诸位放心,剿灭这股悍匪,即是泼天之功。几位的名字定会从名单上抹去。” 几人都不笨,知道没有退路,当即表示,愿听长安伯调遣。 这份名单,十成是从许光头手中流出。 海盗头子阴险狡诈,早存心思算计自己,才会记录得这般详细。不被锦衣卫查到,日后也会成为威胁自己的把柄。 与其担惊受怕,不如狠下心肠,从源头消灭隐患。 即便事发,也可算作“戴罪立功”,官保不住,总能保命。 杀掉顾卿,鱼死网破,入海为寇? 绝对是脑袋被门夹过,傻到不能再傻。 一日为贼,终生难脱污名。 家中妻儿老小,宗姓族人都在岸上。自己落草,全族都要被拖累,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 想保住自己,只有一条路:剿匪,杀了许光头! 至此,杨瓒的计划终于成形。 炮口张开,弓弦拉满。 只待时机成熟,海岛亮刃! 在那之前,还需送刘公公上岸。毕竟,转移江浙大小官员目光,吸引火力,拉动仇恨值,也是计划中的重点。 金尺宝刃之前,刘公公只能鼓起斗志,撸起袖子,扫视一众对手,掐个昏天暗地。 所谓牺牲奉献,壮怀激烈,盖莫如是。 第一百零一章 覆灭一 正德元年,五月甲申 端午佳节,神京城内,再次变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早朝之上,朱厚照下旨,以先皇小祥,免群臣朝贺。 宫内不设宴,不赏金银布帛。自内阁以下,六部九卿,五军都督,按照品级,领粽子回府。 “钦此!” 略显尖锐的声音,在奉天殿中回响。 张永合上圣旨,躬身退后。 群臣口称“万岁”,四拜谢恩。 深切体会到,天子复兴圣祖高皇帝之法的决心,是何等坚定。 圣祖高皇帝之后,太宗皇帝下旨,端午节皆休沐一日。 按照惯例,群臣入奉天殿朝贺,天子赐宴,赏赐金银布帛。内外命妇大妆,入贺仁寿、坤宁两宫,按品级受赏。 赏赐俱出内库,金银之外,常有器皿摆件。刘健和马文升历经四朝,所得金注银盏,可凑足三套。其中有英宗皇帝和孝宗皇帝所用金注,不能用,摆着也是荣耀。 今上一改作风,端午节不休沐,不赐宴,赏赐都换成粽子! 内库紧张,发不出金银,赏几匹布也是好的,至少能做几件衣裳。 赏粽子算怎么回事? 许多大臣年事已高,牙口不太好,家中过节,粽子都做成核桃大小,用料更显精细,方便入口。 宫中赏下的粽子,包裹肉丁果脯,新鲜大枣,个个都有拳头大,分量十足,硬得能砸晕耕牛。食量小的,半个能顶一顿饭。 “盐引换得糯米,从太仓调来,诸卿可用。” 这句话出口,仿佛一针戳破皮球,鼓起的勇气全部消失。 谁敢抱怨粽子太硬,个头太大,糯米选的不精,里面掺沙子? 咯掉牙也得吃! 不然,是承认以次充好,用掺了沙子的米换盐引? 打死也不能干。 朱厚照体恤老臣,普通官员多是一两个,六部尚书至少六个,内阁及英国公等勋贵功臣都是十个! 幸亏没有下旨,必须一个人沐浴隆恩。不然的话,至少有三位老臣会当殿晕倒。 晕死总比撑死强。 没资格上朝的京官,看到同僚拎粽子出宫,既纳闷又羡慕。 纳闷天子为何不赏金银,羡慕同僚还有粽子可领,自己连粒米都得不着。 上疏天子节俭的官员,对此大表赞赏。 “天子仁德,纳谏如流,戒奢以俭,有先帝之风。” 话传出,不少人咬牙,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给事中官小,只领到一个? 背后戳小人抽鞋底,遇见仍要笑如春风,拱手表示:仁兄说得对,就是这样,在下佩服。 天子仁德,黄连也得吞下去! 英国公年逾古稀,身体倍棒,每顿能吃三大碗米饭。儿子更能吃,每顿至少五碗。 十个粽子带回家,父子几个分一分,吃完不到半饱。 国公夫人转身,眼不见为净。 结缡数十载,对丈夫的秉性习惯,多有了解。看向无奈的儿媳和目瞪口呆的孙媳,道:“摆饭。” 儿媳应诺,孙媳眼睛瞪得更大。恍然回神,见婆婆看着自己,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媳妇失态。” “没事。”世子夫人摆摆手,笑道,“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 看向意犹未尽的丈夫,孙媳默默垂头。 娘说过,国公府规矩大,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都出身勋贵,嫁过来,需得温厚恭顺,孝敬长辈,敬爱夫君。可眼前的情况,同她想象中的,实在有相当差距。 武将家中多是大肚汉,几个粽子分一分,当日就能解决。 文臣府内则是另一番情形。 儿孙多的,如谢阁老,六个儿子,儿子下边有孙子,孙子不够还有外孙,加上府中女眷,粽子甚至不够分。 一个分成数块,每人仅能尝尝味道。 谢迁抚过长须,饮下半杯温酒。所以说,枝繁叶茂就是好啊。 刘健和李东阳没谢迁儿子多,好在学生不少。 能尝到宫中赏赐,自然是天大的荣耀。 两位阁老颔首微笑,很是慈祥。众人一边咯得牙疼,一边感动得泪水盈眶,有阁老做靠山,三生有幸啊! 六部官员各显神通,各想办法。实在没办法,只能硬吞。 锦衣卫监察百官,看到不少惹人心酸的场景。 吃粽子能吃得泪流成河,当真千古奇事。 回报牟斌,指挥使大人嘴角抽动,几番斟酌,到底详具纸上,递送宫中。 天子是什么反应,无需猜测。 当真该庆幸,锦衣卫没这份荣耀。 第184节 坤宁宫内,朱厚照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盘核桃大的蜜粽,雪白晶莹,玉雕一般。 夹开一枚枣粽,送进嘴里,糯米裹着蜜枣,香甜的滋味溢满口腔。 “这个好!”舔舔嘴唇,夹起余下半个,送到夏福嘴边,笑道,“梓潼尝尝。” “谢陛下。” 半个枣粽,夏皇后分作两口,仍鼓起腮帮。 自从分过豆糕硬糖,皇帝皇后在一起,最常做的事就是吃。 两个人一起吃,味道更香。 糕点,糖果,膳食,每天四五顿,饭量逐日增多。 好在小夫妻都忙,吃得再多,也不见长肉。 对此,朝中不是没有非议。 天子多吃几盘豆糕,都有言官上疏。帝后同样好吃,成何体统,怎能视而不见? 杨瓒不在京中,谢丕顾晣臣出使,没人帮朱厚照出主意。好在有李阁老点播,解了天子燃眉之急。 文华殿筵讲之后,朱厚照二话不说,直奔清宁宫。 “儿子是真饿。” 五个字,张太后当即怒了。 一国之君吃不饱饭,这还了得!每天处理朝政,常深夜不歇,多吃两盘点心,值得这样? 靡费内库? 好,哀家解决! 爱子之情爆发,张太后抬出银箱,掀开箱盖,都是雪亮的银锭。 “天子放心,有哀家。” 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一天吃八顿也没关系。内库钱不够,哀家这有。一国天子,竟要饿着肚子处理朝政,这叫什么事! 有人弹劾? 随他去! “哀家倒要看看,谁敢挑毛病。再敢挑,哀家就去哭先帝,明摆着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丧良心!” 这话诛心。 张太后没有政治头脑,却能刺中“对手”痛脚。 换成太皇太后和吴太妃,还能讲讲道理。 张太后……有理也成没理。 不见先帝都被哭得没法子,将李梦阳下狱? 事情性质不同,结果却未必不同。一旦张太后下定决心,豁出去,甭管都察院还是六科,都得让路。 后宫不干涉朝政? 几盘糕点,和朝政没半点干系。 奢侈靡费? 没动国库,不用内库,太后的私房钱,朝官有什么资格管,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太后出钱,言官都打了退堂鼓。 朱厚照一身轻松,前脚接过太后的银子,后脚就送了两套舶来的首饰和一斛珍珠。 张太后得了礼物,为儿子孝心感动,母子关系渐渐转好。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也没落下,同样是外邦首饰和珍珠宝石。 夏皇后没得首饰,一株珊瑚树摆在寝殿,晃得宫人内侍两眼发花。 有了官员表礼和海匪缴获,内库日渐丰盈。少年天子财大气粗,对“自己人”愈发大方。杨瓒尚未回京,赏下的金银珍宝已堆满长安伯府库房。 四品文官,没有宅院,仍借宿他人府中,天子不觉奇怪,旁人自不会多言。 朱厚照对“自己人”大方,军饷灾银也给得痛快,偏偏对朝中文武吝啬起来。 端午佳节,不赏金银改赏粽子,就是最真实写照。 能说天子做得不对? 朱厚照必拍案而起。 “直谏朕奢靡的是尔等,说朕不体恤臣工也是尔等,朕究竟怎么做,尔等才满意?亦或是朕无论怎么做,尔等都要挑刺?!” 群臣无言以对。 由此,天子以洪武旧法为旗,以勤俭节约为杆,凡是佳节恩赏,一律削减。查出有官吏贪污,全部严惩。 发下军饷灾银,必以东厂番子和锦衣卫护送。当地官员敢伸手,必要有被剁爪的觉悟。 “尚膳监的手艺越来越好。” 分完五个甜粽,朱厚照挟起咸粽,同样分给皇后一半。 正要入口,一名中年宦官忽然来报,锦衣卫又带回了消息。 “可是杨先生?” 宦官品级不够,无法入内殿,只将详情告知谷大用。后者听天子询问,立即道:“回陛下,不是杨御史,是出使倭国的谢郎中送回文书。” “哦?”朱厚照放下筷子,擦擦手,“拿给朕。” “是。” 谷大用呈上文书,朱厚照直接翻开。 夏皇后起身,端着空盘离开榻边,借故避入侧殿。 “陛下,妾先告退。” 朱厚照点点头,认真翻阅官文。 越看眼睛越亮,到最后,控制不住骤然升起的喜意,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有钱了! 朕有钱了! 整座银矿,开采十年,足够再堆满五座承运库! “谷伴伴。” “奴婢在。” “传牟斌戴义乾清宫觐见。” “是!” 谷大用退下,朱厚照下榻,唤来宫人,道:“告知皇后,朕回乾清宫,晚些再过来。” “奴婢遵命。” 宫人双颊绯红,盈盈下拜。腰带刻意束得紧,恍如成熟的水蜜桃,诱惑。 朱厚照惦记银子,压根没看一眼,大步流星奔出寝宫。 这一幕落在女官眼中,立即皱紧眉头。 待宫人禀报皇后,退出内殿,立即被两个中官扭住。 “奴婢犯了何错?” “犯了何错,你不知道?” 女官表情冰冷。 不提皇后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得天子宠爱。长春、万春宫的沈妃王嫔吴昭仪,哪个不漂亮?哪个不是一等一的美人? 一个小小的宫人,竟妄想接近天子,一步登天,简直是找死! 越近仁寿宫,宫人脸色越白。 到宫门前,双膝发软,连声音求饶,只求女官能放过自己。 “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 “堵上嘴!” 后悔已晚,无论王太皇太后还是吴太妃,都不会轻饶她。 经历过万氏之祸,两宫对宫人媚主尤其忌讳。 杀鸡儆猴,并不只适用于前朝。 “皇后正位,绵延嫡嗣,方为国朝之福。” 逗着鹁鸽房送上的鹦鹉,王太皇太后淡然道:“皇后年纪小,怕下不了手。哀家半截身子入土,没那么多忌讳。” “娘娘说的是。”吴太妃道,“好在发现得早。以天子的性子,也不会再有万氏那样的祸害。” “这倒是。”太皇太后点头,“外八道的,没得坏了内宫清净。” 鹦鹉歪着脑袋,忽然开口,叫道:“娘娘万福!” “瞧这小东西。” 两人都笑了,逗着鹦鹉,好似忘记跪在殿门外的宫人。 伺候的女官暗中叹息,明日,怕又要驰出一辆宫车,卷走一张草席。 皇宫大内,本就是最无情之地。 认不清自己,贪图富贵,妄想飞上枝头,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 朱厚照为发现银矿狂喜,谢丕将启程归国,严嵩尚要留一段时日,继续和倭人打交道。 出使朝鲜的顾晣臣和王忠,未必好过到哪里去。 朝鲜没有半秃将军,黑牙美人,但一日三餐,顿顿都是泡菜,实在要人命。 第185节 早膳,米粥泡菜。 午膳,米饭泡菜。 晚膳,继续米饭泡菜。 一张圆桌,摆上十几个圆碗,貌似丰盛,十碗中有九碗是泡菜。 偏偏还是最高规格! 不过几日,顾司业和王给谏已是面有菜色,严重怀疑,朝鲜心生二意,以慢待使臣向明朝示威。 这且不算,接待使臣的不是官员,而是外戚! 要求朝鲜国王给个说法,竟是一面都不得见。 “蕞尔小国,安敢如此!” 顾晣臣是厚道人,厚道人发起火来才最是要命。 王忠脸色黑沉,同样愤怒。 小邦竟敢如此,不是生出二心,安敢如此? 正使副使同时发怒,吓坏了接待的官员。 李隆整日忙着和美人游玩,压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道:“要走便走,何须阻拦。” 接待官员面如土色,差点跪在地上。 心中只两个字:完了! 朝鲜国王的态度,终究瞒不住,很快被顾晣臣和王忠得知。 “欺人太甚!” 王忠不胜其怒,当日便要启程。 顾晣臣反倒平静下来,盘膝坐着,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膝盖。 半晌,拦住王忠,并言:“王给谏压压火气,本官以为,此时不可离去。” “为何?” “王给谏可发现,朝鲜国王不好儒学?” 王忠点头。 李隆不好读书,登位后不理国事,宠幸外戚,疏远忠直,更不理正妻,宠爱妓女,行事日渐荒唐。一国之主,竟将寺庙改作妓院,简直骇人听闻。 明朝使臣抵达朝鲜,除赏赐石牌时露面,余下多在宴饮做乐,狎妓游玩。 “君臣不睦。” 四个字,轻飘飘流入王忠耳内。 顾晣臣转过头,低声道:“如此下去,不出两年,王位必生变故。你我不知便罢,既然知晓,当大有可为。” 王忠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顾晣臣,仿佛不认识一般。 他一直认为,比起杨瓒和谢丕,顾晣臣行事老成,甚至有些墨守成规。如今看来,他是看走了眼。 一甲三人,没一个是善茬。 “下官愚钝,还请顾司业指点。” “王给谏可是认为本官表里不一,行事狠毒,违圣人教导?” “下官不敢,顾司业误会了。”王忠面现尴尬。 顾晣臣轻笑,不以为意。 若是半年前,他也会同王忠一般,认为趁火打劫不厚道,非君子所为。但是,苦读兵书,掌管武学,几番同杨瓒谢丕论事,视野不断开拓,为人处世,也随之发生变化。 做大明的官,自当对国朝负责,对黎庶宽仁厚德。 换做外邦,听话尚可以商量,不听话,如朝鲜这般,还有什么可说? 按照杨佥宪之言,不怕坑,只怕坑的不够深。 “王给谏,且附耳过来。” 如要成事,单凭顾司业自身,把握不大。加上王忠,顺便给同行的锦衣卫透个口风,成功的可能性将高至七成。 “本官之意,事情该这么办……” 顾晣臣的声音越来越低,王忠的表情急速变化。 到最后,一句“为国朝万民,天子定当欣慰”,王给谏终于抛开最后一丝犹豫,握拳表示,豁出去,下官名声不要,干了! 接下来几日,顾正使和王副使一改先前态度,不提启程还朝,对接待官员变得和颜悦色。偶尔还讨论几句诗词歌赋,畅谈一番风花雪月,往使臣居处往来的官员,登时多了一倍不止。 随来往增多,顾晣臣的计划开始慢慢实行。 大网张开,众多官员自愿投入其中,互相联络,送出厚礼,只为见顾晣臣一面。 地小国穷,没有大量金银,只能送人参药材。 不过五日,送来的人参,足够太医院用上百八十年。分给朝中文武,完全可以一人一支,回家当萝卜啃。 汉阳城内,暗潮汹涌。 身在漩涡中心,李隆仍半点不觉,终日饮酒作乐,四处游玩。 于此同时,南下的杨瓒,终于抵达江浙。 官船在宁波府靠岸,当地官员得讯,皆快马飞驰而来。 船停观海卫,宁波知府以下,临近州县官员均候在岸边。 船板落下,两队卫军率先登岸,行动间,步履严整,威武彰显。 卫军在岸上站定,手按刀柄,视线逡巡。地方官员颈后微凉,暗道一声:好重的杀气! 很快,船板后出现三道人影,众人以为是钦差杨瓒,正要上前见礼。不想,话没能出口,都堵在嗓子眼里。 蟒服玉带,白面无须。一左一右,两个紫衣长随。 哪里是钦差,分明是久闻大名的刘公公! 众人疑惑,刘瑾均看在眼里。 为了今天,他特意穿上蟒服,系上玉带,就为壮气势,给这些地方官一个印象:咱家不好惹! 刘瑾登岸许久,杨瓒仍未露面。 众人面面相觑,观海卫指挥抱拳道:“请问这位公公,钦差人在何处?” 刘瑾斜眼,“病了,不见人。” 病了? “钦差何病,公公可知?” 事实上,指挥更想问,到底是真病假病,真不能见,还是另有缘故。 长随立即上前,喝斥道:“大胆!敢和刘公公这样说话!” 指挥脸色涨红,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被一个奴婢喝斥,当真是奇耻大辱。 刘瑾却是冷笑,见众人均面色不善,冷哼一声,架子摆得更高。 咱家此来,不是和诸位讲理。为的是不讲理,集体开掐。 不服? 和咱家说没用,去找姓杨的。 咱家不想挨抽,更不想挨刀子,所以,诸位洗净脖子,配合一下,撸袖子来战! 此时,杨瓒正随兵船南下,绕过东霍山,前往定海。 为免海匪察觉,官船大张旗鼓靠岸,兵船降下旗帜,绕远路暗行。 番商得命,联络海匪,两次登上双屿岛,运送茶叶布帛,大量银饼。另送给谢十六手下三颗珍珠,都有龙眼大小,莹白圆润,是万中无一的珍品。 有钱好办事。 番商送出礼物,上下打点,小心打听,终于送回消息。 谢十六外出办事,需五日后才能折返。 “五日后?” 杨瓒沉吟片刻,立即遣人报知顾卿,计划有变,需提早行动。 “谢十六不在岛上,杀几个海匪有何用处?” “用处大着。”杨瓒轻笑,“在有在的好处,不在也有不在的好处。关键在于,顾千户能调来多少水军,能否封锁住消息,赶在谢十六回来之前,一战而下。” 周指挥有些拿不准。 “仅靠几个番商海贼,杨佥宪有几分把握?” “非也。”杨瓒道,“周指挥莫不是忘记,王主事也在岛上?” “他一人能当什么?” “可当千军万马。” 杨瓒言之凿凿,周指挥纵是存疑,也不好当场反驳。只期望计划顺利,拿不下谢十六,占下双屿,也是功劳一桩。 一夜无话。 天明时分,守卫忽亮警讯。 远海之处,五艘兵船,十余艘小船,正破开海浪,迎风行来。 “来者何人?!” 周指挥和杨瓒都十分紧张。 如果霉运当头,遇上行船的海匪,两艘船四百人,都得葬身鱼腹。 靠近了,兵船亮起火把,开始摇动。 第186节 黎明海上,火光耀眼。 片刻,周指挥大笑,道:“是临山卫水军!” 杨瓒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已然汗湿。 第一百零二章 覆灭二 有天子密旨,却无内阁兵部官文,五艘兵船,已是临山卫指挥使能调动的极限。再多,必引来府州怀疑,未出港,便会被拦截。 余下十余艘小船,多为沥海所三山所运兵送粮使用。因装备火器,能载人员有限,满打满算,这支拼凑起来的剿匪船队,不过一千五百余人。 一艘兵船上,顾卿同临山卫郭指挥使并排而立。 郭指挥披袍擐甲,执锐披坚,面容刚毅,英武非凡。 顾卿一身锦袍,腰束金带,头戴乌纱,未执长兵,独佩一柄绣春刀,腰间悬挂象牙牌,气势丝毫不亚于前者。 星眸带寒,视线扫过,恍如刀割,煞气有形。 随两船距离愈近,杨瓒抿紧嘴唇,双手负在背后,攥紧十指。指尖扎入掌心,留下月牙状的红印。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顾卿身上。 目光凝聚,一瞬不瞬。 指节发白,痛感好似麻木。 四目相对时,潮水般的情绪上涌,涤荡胸腔。 几息之后,又急速消退。 情绪流动,似潮汐翻涌。上一刻,浪高十丈,下一刻,骤然风平浪静。海面似镜,直向下望,已是清澈见底。 这种情绪,杨瓒少有体会。 心砰砰跳,喉咙发干,想说的话都憋在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整整数月,震惊,愤怒,焦灼,担忧,一一涌上心头,又逐渐沉入心底。 同顾卿对面,方才发现,思念远甚所想。 大起大落,实难用语言秒回。 用尽全身的力气,方能控制住情绪。 “杨佥宪?” 杨瓒久久不动,也不出声,同往日大为迥异。 同船的周指挥使觉得奇怪,以为他还在担心,不由道:“对面乃临山卫兵船。船头着铠甲者,即是临山卫指挥。” 言下之意,既打出火光,表明身份,自然是“朋友”。如不怀好意,根本用不着现身,五艘兵船,十余艘小舟,将近四倍的兵力,一个照面,就能将四百人送进海底喂鱼。 “多谢周指挥提醒。” 艰难的动了动嘴角,杨瓒微微侧身,松开手指,骨头发出咔吧声响。 “本官少临战事,心中不定,让周指挥见笑了。” “哪里。” 周指挥摇摇头,并不在意, 杨瓒深吸一口气,转开视线,理智回归,所有的情绪都压入心底。 日子还长,想同美人诉说衷肠,需等剿灭海盗。 当然,情况允许,条件具备,场地合适,杨佥宪是否真有胆量,很值得商榷。 距离渐近,两艘兵船几乎并行。 无需放下小舟,搭上踏板,周指挥几个大步,已登临山卫兵船。 轮到杨瓒,踏上船板,悬空一刻,方才发现,同刘公公相似,他也恐高。 尽量目视前方,仍如踩在云中,海风吹过,长板晃动,脚步随之虚飘。 此时此刻,对刘公公的牺牲奉献和大无畏精神,杨御极是钦佩。 短短十几步路,杨瓒走得万分艰难。 行到尽头,双腿发软,脚步微一踉跄,手臂即被攥住。 “杨佥宪小心。” 熟悉的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 掌温透过布料,似要灼伤皮肤。 杨瓒抬起头,不期然,对上漆黑双眸。意识到自己险些撞进顾卿怀里,蹭的一下,双耳通红。 顾卿挑眉,眼底似有笑意闪过。 松开杨瓒手臂,顺势覆上肩头,沿脊背滑下,撑在腰间,助他站稳。 “杨佥宪可无事?” 有事! 杨瓒嘴唇发干,耳朵红得似要滴下血来。 十几岁的身体,反应很是惊人。 当真该庆幸,自己穿的是官服,腰带也束得不够紧。 否则…… 站直身体,杨瓒默默垂首,意外发现,这手的位置,是否太往下了点? 顾千户挑起长眉,表情极是坦然。 眼中带着疑惑,似在询问杨佥宪,为何这般看他,有哪里不对? 杨瓒转头,更觉悲伤。 两辈子加起来,也抵不过顾卿的道行,还诉什么衷肠? 找个地方立扑,才能找回场子。被反扑镇压的可能性有多大,杨佥宪拒绝去想。 “我无事。” “无事便好。” 顾卿松开手,退后半步。 热度忽然消失,杨瓒动动肩膀,微有些失落。 两人的动作,未有任何出格,偏偏让四周的锦衣卫不敢上前。 总觉得,千户大人像是要捕食的老虎,这个时候,谁敢上前打扰,不亚于虎口夺食,后果必会相当严重。 不得不承认,锦衣卫直觉敏锐。 相比之下,船上的卫军,包括周、肖两位指挥使,神经有些粗放,甚至可以说迟钝,压根没注意到两人异状。 简单寒暄之后,发现杨瓒和顾卿仍在原处,开口道:“杨佥宪,船头风大,可往船舱叙话?” 计划是杨瓒制定,执行调兵则是顾卿。 起初,临山卫指挥确是出于无奈,被顾卿拿着名单逼迫,才扛起长刀,走上梁山。 同周指挥合兵,面对即将到手的战功,不情愿都化作战意。 拿下双屿,多砍几个贼子,不能升官,也可抵消罪状,消除隐患。 战功大小,很是关键。 一战而下,实是必要。 “据我所知,许光头手下有三百多条船,能完全掌控的不到六十艘。余下多为谢十六几人掌握,船上海匪对几人的忠心,甚至超过匪首。” 走进船舱,落座之后,肖指挥并不藏私,将所知的情况一一道明。 身在江浙卫所,自然比京城来的杨瓒顾卿了解情况,知道不少背地里的隐秘。 “许光头有勇无谋,在海上二十年,仍是籍籍无名。一众海匪间,压根排不上位次,大小七星岛的刘愣子兄弟,都比他强横。” “直到遇上谢十六,才开始发迹,渐渐闯出名号。” “这谢十六究竟是什么老头?” “说来话长。” 肖指挥使顿了段,才继续道:“谢十六本是秀才,弘治三年,因徭役之事,为族人出面,得罪县衙主簿。后者同江浙学政有亲,隔年便寻到机会,黜落谢十六功名。” “谢十六岳家是个商户,见其落难,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强行接回族女,拉回嫁妆,逼谢十六放妻。” “功名被夺,夫妻离散,老父被气死,谢十六惨遭家变,一怒之下,投奔了海匪许光头。” “因其颇有才干,为海匪出谋划策。不过数年光景,许光头便吞并附近几股势力,成为远近闻名的悍匪。” 听到这里,杨瓒不禁叹息。 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万事俱有因果,非遭此等变故,此人或可一路考取,以其才能,不入京师也可主政一方。 “谢十六同余姚谢氏可有关系?” 肖指挥摇头。 如真有关系,小小一个主簿,何敢如此猖狂? 夺人家产,不过数年之仇。落人功名,却是要记恨一辈子。甚者,两族乃至两姓结怨。 谢十六的子孙后代欲考取功名,查验籍贯祖先,看到这一条,考官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 祖先如此,儿孙纵有大才,也将染上污点。 “如无干系,谢十六为何敢自称余姚谢氏?” 肖指挥同周指挥互看一眼,都有些拿不准,是否该说真话。 第187节 两人戍卫沿海卫所,见过不少当地豪绅。均是枝繁叶茂,树大根深。动不动就要分成几支。本家分完,旁支再分。 出人头地者有,默默无名者也有。 如余姚谢阁老一支,父为阁老,几子同在朝堂,兰桂齐芳,自是蒸蒸日上。 一人高升,众人得济。 同族之人借势,成为必然。 头脑灵活,目光远大者,早早将儿孙送入族学,刻苦攻读。 一代不行,便两代、三代。谢阁老致仕,几个儿子还在朝堂,可继成衣钵。尤其是考中状元的谢丕,不及而立,已是兵部郎中,前途无可限量。日后同谢相公一样入阁,也不是不可能。 有谢迁父子为依仗,只要能考中举人,就有做官的希望。 中不了举人,考得童生秀才,也可撑起门楣。 持以上想法的谢氏族人,自会严守己身,管束家中子弟,与人为善,博个好名声,以图日后。 不想做官,只想发财的,则要另论。 “谢阁老族中,多是耕读为本。从商之人亦有,然多是偏支,早出五代之外。” 俗语有言,树大好乘凉。然高树之下,必有阴暗。 “从商之人,生意做得越大,三教九流,必会多方结交。”肖指挥道,“谢氏远支中,有被谢十六蒙蔽,同其称兄道弟。后不知为何,竟联起宗来。” 肖指挥说得客气,杨瓒心下明白,所谓被蒙蔽,都是假话。财帛动人才是真的。 离京之前,谢阁老送他棋子,李阁老同他对弈,十成就是提醒。 关系再远,也是族人。牵连起来,落在有心人眼中,难保不会被泼上污水。 谢迁浸淫庙堂,摸爬滚打数十年,想要脱身,自是相当容易。但同海匪扯上关系,传出流言,名声必要受到影响。 谢丕兄弟在朝,为家族考虑,也不容此事闹大。 但事已至此,非人力能够阻拦。哪怕是谢迁,也做不到。 “人生如棋。”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谢迁的提醒,未必不是警告。李东阳出于什么心思,杨瓒暂时无法确定。 若说是爱护后辈? 摸摸下巴,杨瓒勾起嘴角。 这就是所谓的主角光环? “杨佥宪?” “咳!” 杨瓒倏然回神,尴尬的扯扯嘴角。 什么主角光环,都是虚的。趁谢十六不在,攻下双屿,设下埋伏,擒拿匪首才是真章。 “谢十六如此善谋,甘心一直为许光头压制?”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理,不想做匪首的海盗,不是好海盗。 肖指挥笑了。 “杨佥宪所言甚是。故而,本官才言,许光头看着威风,实则已管不住手下人。双屿等走私港俱为谢十六等人占据。岸上交易,九成落入他人之手。” 所以说,许光头不是故作神秘,不想露面,而是走私销赃交易,多没他的份,插不进手。 三百条船,听命者不过六十余艘。缺了来钱的渠道,如今也要打个折扣。 既没权,也没钱? 杨瓒不禁挑眉,问道:“他被架空了?” 肖指挥使点头,道:“外人不知,只以为许光头大权在握,实则早被谢十六等人掏空家底。只剩一根旗杆立着,好看罢了。” “拿下谢十六,余下五人或要费些功夫,许光头实不足为据。” 说到这里,肖指挥使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杨佥宪不是早知内情,才选双屿部署?” 杨瓒笑笑,没有做声。 怎么解释,没法解释。 根本不晓得内情,瞎猫遇上死耗子? 好说不好听。 唯一的办法,沉默是金,装深沉。 有大智慧者经常这么干。学不到精髓,蹭些皮毛也能达到效果。 杨瓒不说话,淡定微笑,反让肖指挥高看,自动开始脑补。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果然才高不在年少,不愧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 “杨佥宪智计在胸,本官佩服之至。” 杨瓒继续微笑,装深沉。 误会已经造成,为面子考虑,需得继续装;为里子着想,还要继续装。 总之,不想露馅,装吧。 见识过杨瓒的能耐,周指挥未生他念,同样面露佩服。 顾千户侧首,眼波微闪,唇角牵起一丝弧度,倏尔消失,快得来不及捕捉。 偏偏杨瓒看到了。 看到又能如何? 唯有按下额角鼓起的青筋,继续装高深,一装到底。 几人交换过情报,对双屿港的海匪有了更深的了解。 杨瓒暗中庆幸,亏得从兵部挖来王主事,否则,事情能成,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商议完毕,杨瓒和周指挥返回兵船。 肖指挥和顾卿送出船舱。 走近踏板,杨瓒深吸气,正要迈步,熟悉的沉香飘入鼻端。 “杨佥宪慢行。” 杨瓒微顿。 话不错,但众目睽睽,距离是否近了点? “多谢顾千户提醒。” “杨佥宪客气。” 杨瓒只顾着压制心跳,机械的迈动脚步,回神才发现,已行过木板。 顾卿站在船舷边,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海风吹过,袍角轻舞。 提拔的背影,如炽烈火焰,又似一柄长刀,破开海风,撕开夜幕。 驻足两秒,杨瓒忽然笑了。 “杨佥宪何故发笑?” “想到日后,故而如此。” 日后? 周指挥莫名,将下贼岛,心中高兴? 杨瓒仍是笑,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回到船舱,扎扎实实睡了个好觉。 天明时分,兵船继续前行。 船过定海,骤见远处腾起浓烟。 “是王主事的信号,快!” 杨瓒大声提醒,周指挥立即打出旗号。 七艘兵船在前,十余艘小舟在后,气势汹汹向双屿杀去。 港口处,如往日一般,海盗和商人摆出货物金银,开始讨价还价。 “五百两银饼,不够!” 番商扣上木箱,对剃成半月头的倭人道:“八百两银饼,一两也不能少!” 倭人仍想压价,包着布巾的大食商人凑上来,带着咸鱼味的佛郎机人也走了过来,盯着精美的丝绸和上等茶砖,发出惊呼,险些当场流口水。 问过价钱,更是双眼发亮。 便宜,太便宜了! “没有金银,可作价香料,珍珠宝石也能交换。” 番商翻翻眼皮,看也不看倭人,重新开价。 大食人和佛郎机人争相上前,打开随身布袋,哗啦啦倒出珍珠宝石。 “换!” “我换!” 见状,倭人大急。 “我先来的!” “做生意不分先后。” “没有钱,走开!” 第188节 “我有宝石,还有香料!” “交换!” 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开始竞价。 这样的情况,几乎每日都在发生。但是,能与箱中丝绸茶砖媲美的好货,不是次次都有。 海盗是无本买卖,每次出海,脑袋要系在裤腰带上。随明朝海禁愈严,能带上岛的货物,种类不少,质量却是参差不齐。 每逢“开市”,懂行的自能满载而归。新来的或是不懂官话的,十有八九要挨宰。 饶是如此,只要能换到丝绸和瓷器,哪怕是次品,运回欧罗巴也能大赚钱一笔。 摆出货物,番商揣着袖子,稳坐钓鱼台。 佛郎机人和大食人红着眼睛,大声叫喊,宝石一袋又一袋。不顾价格,誓要压下对方,取得这匹货物,真诚演绎人傻钱多。 吵闹声引来更多人,连海匪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番人有不少好货。”一名脸上有疤的海匪啧啧两声,“我前个见到,这么大的珍珠,眼不眨,都给了王十九。” “王十九?”另一个满面虬髯的海匪道,“船主不在,他也敢收?” “怎么不敢?这姓王的背着船主,没少干私活,胆子越来越肥,还以为船主不知道。” “船主知道,还放着他不管?” “怎么不管,是没腾出手来。我听说,朝廷派遣钦差,从海路南下剿匪,钱顺和刘愣子几股人都被灭了,船也被烧,岛上是人畜不剩。” 嘶—— 周围海匪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如此?” “这是官军还是海盗?” “就是海盗也没这么干的。” “人畜不留,船都烧了?” “我听得真真的!”透出消息的海匪不满众人猜疑,狠声道,“这次船主离岛,就为同其他船主商量,该定个什么章程,灭了这钦差锐气。” “不是有岸上的官?” “不顶用!”疤脸海匪摇头。 “怎么不顶用?” “自身难保,还顶什么用。” “这又是什么缘故?” “都是些贪财胆小的,平日里鼻子朝天,真遇上事,转眼就能把咱们卖了。” “不能吧?” “如何不能?”疤脸海匪哼了一声,“说到底,咱们是匪。自古官匪不两立……” 话没说完,忽见对面的海匪瞪大眼,望着他身后,活似见鬼一般。 “怎么回事?” 嘟囔着转够身,只一眼,犹如冰水倾倒,从头顶冷到脚底。 “狼烟?岛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漆黑的烟柱,随海风飘散,弥漫山后。 海匪中有逃役的卫军,也有北地来的边军,看到浓烟,都是满脸震惊。 自谢十六盘踞岛上,双屿港都是以旗令火把传讯,从未有过狼烟。况且,西南面就是钱仓所,升起狼烟,不是给官军指明道路,等着对方来杀? “事情不对,快去看看!” 疤脸海匪满脸狠色,扫视兀自不觉的商人,低声道:“看着他们,谁也不许走!必要时……” 手指划过颈间,眼中满是戾气。 如果有探子混上岛,无论官兵还是其他海上势力,这些商人都是最好的渠道。 疤脸海匪是谢十六心腹,在一众海匪之间,算得上头目类的人物。 得到命令,海匪立即分头行事。 番商被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围在中间,小心抬头看一眼,心中默念:小的已是拼了命了,杨大人,您可快点来吧! 充作护卫的老大和老五,抱臂站在一边,貌似不在意,心中也是万分紧张。 那个嘴上无毛的钦差,真能一战而下,拿下双屿岛,擒杀谢十六? 心中再没底,为了诏狱里的兄弟,无论如何不能露怯。 头掉碗大个疤,能闯过这关,就不再是匪。说不得,一众兄弟都能得朝廷招安,改头换面,吃上官粮。 活不下去才会落草。 没人乐意一辈子做贼。有旁路可走,纵然风险不小,也要冒险试上一试。 老大老五互看一眼,握紧怀中匕首,盯上靠近的海匪。 岛后接连升起三道狼烟,海匪赶到时,第四道狼烟已经点燃。 “快灭掉!” 顾不得搜人,疤脸海匪当先推倒架起的柴堆。 奈何烟雾不散,推倒后,反冒出刺鼻味道,呛得众人连连咳嗽。 被呛到的人,很快双眼红肿,全身无力,陆续瘫软在地。 少数海匪撕下衣襟,捂住口鼻,勉强支撑着回去报信,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弓箭射倒,当即去见了阎王。 近两米的山石后,王守仁收起弓弩,几名卫军继续点燃狼烟。 柴堆中有胡椒和致人晕迷的香料,皆是从大食人手中购得,被投入火堆,为海盗加料。 “快!” 王守仁同一名官军分守左右,余下人擦亮火石,很快,又有一道狼烟升起。 海面上,兵船循狼烟指引,越来越近。 铜炮推上甲板,火药沙土铁球接连填入炮口。 火把亮起,双屿岛上的海匪,生命进入倒计时。 第一百零三章 覆灭三 炮声响起,如惊雷轰鸣。 谢十六不在,岛上群龙无首。王十九等几个小头目喝得酩酊大醉,听到响声,翻了个身,竟又睡了过去。 负责监视几人的卫军,拉开弓弩,小心环伺四周。 确定屋内人并未转醒,放心推门走入,取来长绳,将王十九几人牢牢捆住,只等周指挥使和杨瓒登岸,再予以发落。 看到倒在桌上的酒壶,卫军搓搓大手,咧开嘴。 “要么说读书人心思多。” 谁能想到,大食人的香料竟有这般功效,混入酒水,当真比蒙汗药还要厉害。 想到神采英拔,满腹韬略的王守仁,再想想济济彬彬,夭矫不群的杨瓒,军汉握拳,下定决心,回到登州卫,拼着脸面,也要送儿子入卫学。 “凭这回战功,怎么说也能升上总旗吧?” 盘算一回,军汉蹙眉,踹了王十九一脚,确定不是装睡,紧了紧几人身上的绳子,全都捆到床柱上。 其后拔出长刀,大步走出房门。 杨佥宪和王主事都是正直之人,周指挥也不会霸占属下战功,即便百户总旗不厚道,砍杀二十个,总有十五个能落到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军汉愈发坚定信心。 多杀一个是一个,等到兵船上的同袍登岸,岛上的人头绝对不够分。 抓紧多砍几个,总能保险些。 轰! 炮声连响,声势巨大,准头却是不够。 轰出的铁球,多数落入海中,仅少数砸在岛缘。 狼烟伴着火药的浓烟,庞大船首冲过海面。 水柱接连腾起,铁球不断砸落,海匪胆破心惊,如鼠兔奔跑。 番商和老五趁机大喊,挑动附近的走私商人,冲向泊船的港口。 “官军杀来了!” “官军来了,快跑!” “被官军抓到,都要掉脑袋!” “快跑啊!” 混乱中,几个倭人心生歹意,仗着身材矮小,动作迅速,试图抢夺番商的丝绸和茶叶。 番商大怒。 老子住过诏狱,和锦衣卫打过交道,几个倭人算哪根葱哪颗蒜,敢趁乱打劫? 老大和老五同倭人有血海深仇,见状,根本不用番商开口,抽出匕首就是两刀。 倭人没防备,当即倒在地上,捂着后背大叫。 “杀人了!” 惨叫声被炮声淹没,目睹此景的商人,再顾不得其他,拼命奔向港口。 第189节 生出和倭人同样心思的,禁不住脸色发白。 幸好没动手,幸好啊! 狼烟未散,王主事带领几名卫军混入人群中,大声叫喊,混乱加剧。 疤脸海匪只留下十几人,根本拦不住近百名商人。 “让开!” 老大和老五一马当先,粗壮的胳膊,肌肉鼓起,气势汹汹,似猛虎下山一般。 见海匪不让路,话不多说,拳头猛然挥出。 “给老子让开!” 钵大的拳头,直接砸在脸上,海匪眼前发黑,流出两管鼻血,吐出一颗断牙。 “好你个……” 擦过鼻血,海匪大怒,当即就要挥刀。 老五迅速躲开,刀子落下,一名倭人应声而倒。 “海盗杀人了!” 又是一声大叫,商人们先是惊慌,继而是愤怒。 官兵上岛剿匪,还不许他们跑? 留下一起死不成? 做走私行当,常年在海上往来,没几个是善茬。谢十六在,尚能压服众人。如今人不在,又遇官兵威胁,谁还会将几个海匪放在眼中。 “让开路!” “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队伍中,又有人开始叫喊。 海匪气得咬牙,正要再挥刀,一柄弯刀忽从斜刺里斩了过来。 头上包着布巾的大食人,脖子上缠着“盘子”的佛郎机人,剔着半月头的倭人,乃至从南洋等地来的土人,都双眼赤红,挥舞着兵器,向拦路的海匪冲去。 “不好!” 人数不占优,海匪心知不敌,打算逃跑。 未料想,箭矢忽从身后飞来,未能造成死伤,却迫使几人的动作慢了几秒。 停顿间,弯刀和长剑斩杀过来。 海匪倒地时,仍想不明白,为何商人会有明军装备的弓箭。 双眼瞪大,呼吸渐弱。 此刻的海匪,正如曾被欺凌的村民。喊杀声远去,最后竟变成村人的苦求和哀嚎。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海匪仰望蓝天,鲜血自嘴角溢出。 挥起刀,杀了当家的男人,将那家的女人拖进屋内…… “快跑!” 杀死海匪,商人们冲得更快。 不用番商提醒,众人也晓得,在明朝边境走私,和海盗交易,被官兵抓住会是什么下场。 打板子抽鞭子是轻的,九成以上会被关进牢里,等着和海匪一同问斩。 外邦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不是外邦人,还有说情的余地。一看即非国人,又无官府许可交易的文书,数罪并发,唯一的下场就是砍头。 有官员受贿,庇护海盗不假。 可一旦事发,手最黑、处置最狠的,即是这些贪官。管你是海匪还是走私商,推上法场,统统杀掉! 如此一来,方能收拾干净首尾,保全自身。 拿钱不办事? 正如疤脸海匪所言,自古官匪不两立。 换做平时,肯花钱打点,走私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上麻烦,还是难以解决的麻烦,转头就能将对方卖了,根本不会犹豫,更不会有半点愧疚。 商人们一路奔逃,终于跑到停泊海船的港口。 临近却发现,除少数几艘小舟,整座海港已陷入火海。 烈焰狂燃,浓烟高达数丈,仿佛地狱张开大门,欲将众人吞噬。 几名佛郎机人嘶哑高呼,跪在在地。 没有海船,别说返回欧罗巴,连逃出海岛都不可能! 大食人的损失更大。 船上运载的香料宝石,火光一起,都将沦为飞灰。 相比之下,倭人损失最小,四下里寻找,拖出几块舢板,当即就要下海。 不能安全渡海,总比留在岛上强。 跳海尚有生路,留在岛上,落在明朝官兵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即便许他们回国,受到的处置只会更严厉。 暗中走私货物,罪名不小。被明军抓住,哪怕为平息明朝的怒火,将军也会下令严惩。 切腹不要想,丢进锅里蒸了,倒是更有可能。 几十年前早有先例,容不得他们不害怕。 与其等死,不如赌上一把。 可惜,倭人这场豪赌,注定不会赢。 未等舢板下海,十余艘小船呈扇形围住港口,封堵水面。 岩石后,忽然冲出上百名官军,身着袢袄,手持长矛弓箭,列成战阵,将商人团团围住。 “跪地不杀!” 大喝声中,听得懂官话的商人,毫不迟疑,立刻丢掉武器,双膝跪地,连声求饶。 见状,余者恍然大悟,纷纷效仿。 顷刻间,砂地上跪了近百个服饰各异的商人。 收缴武器时,王守仁和卫军举起随身牙牌,道明身份。 领队千户当即抱拳,道:“王主事辛苦!” “不敢当。” 两人说话时,官军取出绳索,自前向后,将商人挨个绑起。 不是分开绑,而是串粽子一般,一个挨着一个。两人之间,仅留不足半米的距离,不妨碍走路,但有谁想跑,绳子上的人多会成为累赘。 力气再大,也休想走脱。 “船上的东西,可都收好?” “自然。”千户点头,道,“动手之前,本官亲自带人上船,犄角旮旯都没放过。大食人有不少好东西,佛郎机船上还有金矿石,倭人……啧!” 千户撇嘴,这帮秃脑壳半月头,是真穷! “此事不可声张。” “王主事放心,事情做得机密。这些番人勾结海匪,做走私交易,本就犯法。为防趁乱逃跑,才放火烧船。事情递送京城,也没人能挑出理来。” 千户信心十足。 十艘运粮船,全都装满。金银和宝石珍珠需得上交,香料则能留下大部分。加上茶叶,分到弟兄们手里,绝对少不了。 可惜的是,搜查海匪藏宝库的差事,轮不到自己。 想起从另一座海盗岛上找到的银箱,千户心中涌起更多不甘,却也无法。 周指挥使手下,满打满算四百人。临山卫则调出五艘船,超过一千五百人。不管怎么算,这回的大功,都会被临山卫占去。 好在周指挥使同杨钦差有交情,能说得上话,比肖指挥使占得先机。否则,拦截商人的差事,也轮不到自己。 “王主事,杨钦差和周指挥使将于北面登岛。” “多谢。” 知晓杨瓒登岛,王守仁作为随员,自当前往。 “岛上都是奔逃的海盗,王主事还是乘船,到底安全些。” “千户美意,下官心领。” 话落刚落,王主事忽然神情一变,张弓搭箭。 三枚箭矢飞出,两名海匪惨叫,接连滚落山崖。 见此情形,千户干笑两声。 他怎么忘了,这位虽是文官,论起身手,比寻常武官还要剽悍。 “告辞。” 收起弓弩,王主事带上六人,沿途向北。遇到小股流窜逃亡的海匪,均当场绞杀。 登船之后,千户脑中灵光一闪,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左手掌心。 “榆木脑袋,笨啊!” “千户?” “留一半人,看着这些番人。余下佩弓箭长矛,随本官下船。” 麾下不解,动作稍慢,千户气得瞪眼。 第190节 “这里有船!” 有船? 是啊,那又怎么了? “北边被兵船堵住,西南边的钱仓所看到狼烟,必会有动作。海匪想跑,只能抢番商的船!” 言下之意,守株待兔,也够炖上几锅肉。 “千户,船已经烧了。” 千户磨牙,当真想挥起刀鞘狠砸几下,说不定能开窍。 “咱们烧船,海匪不知道!” 几轮炮轰,岛上四处都是浓烟。海匪惊慌失措,能辨清方向就谢天谢地,哪里会想到海船被烧。 话说到这个地步,众人才恍然大悟。 明白之后即是狂喜。 战功啊,从天而降的战功啊! “卑职愿随千户前往!” “千户,卑职手下使得好弓箭!” 为争取下船,几名差点在船舱里打起来。 最后,千户拍板,征用番商和老五等人,看守走私商,留下的官兵再缩减一半。 握着木棍,番商和海贼面面相觑。 让他们做看守,心宽还是脑子里缺根弦? 不担心他们放开走私商,趁机夺船逃跑? “跑?”一名留下的军汉冷笑,“杨佥宪的手段,尔等可是见识过。谢十六这样的都得栽。你们想跑?可以啊,说不得老子也能捞点战功。” 一边说,一边上下左右打量起四人,仿佛在考虑,该从哪个角度下刀才好。 双屿已经攻下,这几人已无大用。敢生出歪心,直接动手,用不着半点犹豫。 被军汉看得头皮发麻,番商和海贼激灵灵打个寒颤。 这才想起,藏宝找到,海岛攻下,于杨瓒而言,自己不剩多大用处。 虽有承诺在先,难保不会遵守。 毕竟,在诏狱时,曾有先例。 想活命,必须好好表现,证明自己有用。 想到这里,四人都是咬紧牙关,握住木棍,凶狠瞪着绑在一起的走私商。 谁敢动一下,敲掉门牙! 岛屿北面,炮声渐停。 兵船靠岸,官兵甫一登岛,便列成战阵,呈碾压之势,推平敢于抵挡的海盗。 疤脸海匪命丧官军刀下,王十九等头目迟迟不见踪影,海匪惊慌失措,组织不起有效抵抗,胆破魂丧,望尘奔溃。 “杀!” 得知王十九等头目已就擒,周、肖两位指挥使下达同样命令,见海匪就杀,一个不留! “岛上海匪作恶多端,理当斩草除根!” 杨瓒没否决,却也没有附和。只言本官不知兵事,全由两位指挥。 顾卿领数名锦衣卫下船,提审王十九,问出岛上藏宝之处,当即遣人带路。 于此,周指挥使没有表示。 沿途灭掉六股海匪,得了不少好东西。加上即将到手的战功,已是不虚此行。双屿港的金银,得着是锦上添花,得不着也没什么。 况且,金银再多,锦衣卫在侧,也不好动手。 肖指挥使心有不忿,奈何把柄被抓,唯有将郁闷转化为战意,指挥临山卫沥海所和三山所的水军,一路冲杀,灭掉所有海匪,求饶也不放过。 杨瓒下船时,战斗将近尾声。 周指挥使和肖指挥使核对战况,将首级分割清楚。 “共戮海匪三百七十一人,活捉二百六十八人。余下或随谢十六出航,或散入周围岛屿。” “寻到海匪藏金一百余两,银八箱,器皿珍玩六箱,茶砖丝绸一十三箱。” 听言,两位指挥使都是喜上眉梢。 这些都是从岛上搜得,尚未运入藏宝洞窟,算是笔意外之财… 金银需上交,余下之物,需得合计一番。 两人交换眼神,正要寻个安静处,忽听属下来报,有一艘兵船,打出钱仓所的旗号,出现在岛屿西面。 “钱仓所,可看清楚了?” “回指挥,确是钱仓所兵船。” 周指挥使皱眉,肖指挥使脸色很是难看。 不用说,必是知晓岛上情况,来抢战功! “熊七这xx的,一肚子坏水,最会算计!” 狼烟升起时不来,炮声轰鸣时不来,现下海盗被剿灭,清点战功缴获,急匆匆派来一艘兵船,算什么意思? “十成是来抢功的!” 周指挥使是“外来”,肖指挥使则属地头蛇,知道熊指挥秉性,当即咬牙,道:“不能让这龟孙子得逞!” “人既然来了,总不好拦在岛外。” “这事……” 肖指挥使皱眉,忽然看到刚下船的杨瓒,计上心头。 “不如向钦差请示?” “不好吧?” “有何不好?” 肖指挥使低语几声,周指挥使微顿,斟酌两秒,到底点头。 “也罢,此事当由钦差决断。” 听到两人所求,杨瓒眉尾挑高。 取出不离身的金尺,打量着对方,琢磨该从何处下手。 不想被抢战功,又不想得罪人,就推他出来,当真打的好算盘。 武人鲁直,心思不会拐弯? 骗傻子去吧! 只不过,事情办好,未必会得罪人。 考虑片刻,杨瓒轻笑,道:“两位指挥使方才说,有海匪散落附近海岛?” “正是。” “既如此,不妨将消息告知熊指挥。” 恩? 周指挥使和肖指挥互相看看,神情都是一变。 杨瓒继续笑道:“熊指挥使襄助剿匪,本官甚是感激。先时从走私商人处得来的茶砖,本官做主,赠与熊指挥两箱,二位意下如何?” 既然推他出来,如何行事,旁人最好不要置喙。 周、肖二人脸色微僵,隐约察觉出话里的敲打,只能点头。 “来人。” 送出人情,总要让对方知道。 不假两人麾下,杨瓒请校尉帮忙,给钱仓所的兵船传讯。 “贼匪未灭,百姓不安。熊指挥使精忠为民,沥胆忠君。如能清缴临近岛屿海匪,擒拿匪首谢十六,本官归京之后,必上奏天子,为指挥使请功!” 将话带到,锦衣卫即告辞离去。 看到满满两箱茶砖,熊指挥使拂过虬髯,大笑数声。 “这杨钦差是个明白人!” “指挥使,对方分明是借故拦下兵船,防备我等。” “你懂什么。”熊指挥使冷哼一声,道,“北边来的,我不知道。临山卫姓肖的,一肚子花花肠子,从他嘴里抢肉,不是那么容易。” “总不能白来一趟。” “谁说白来?”熊指挥使道,“两箱茶砖,抵得上弟兄们一月军饷。不是说附近岛上有海匪,砍几个,战功照样到手。省得和姓肖的掰扯,惹一肚子闲气。” 话落,熊指挥使令兵船掉头,巡查临近小岛。 见有零星舢板,立即靠岸,遣官兵登岛。 “这杨钦差,年纪应该不大?” 拎起从海匪身上搜到的布袋,倒出几颗圆润的珍珠,熊指挥使眯起双眼。 “姓肖的倒是好运,攀上这位。早知道,本官该早点出兵。” “指挥使,这些不上交?” “交什么。”熊指挥使哼笑,“这是白给弟兄们的。这份人情可不小,回头都给本官闭紧嘴巴,否则一个铜板别想分到!” “属下遵命!” 千户这才明白,为何指挥使会如此干脆,一声不出,调转船头。 第191节 能从岛上逃出,本领必是不小,随身都会藏些金银。况且,狡兔三窟,说不定,这些小岛上也埋了东西。 “人有数,金银可是没数。” 双屿有锦衣卫,这些岛上可没有。 寻到东西,天知地知,还不是随指挥说了算。 “所以本官才说,这份人情不小。” 送两箱茶砖,言是从走私商人处缴获,分明是在告诉他,无论搜到什么东西,都可以截留,一概不过问。 若是能抓到谢十六,功劳更不会小。 得罪人的事,转手办得这么漂亮,熊指挥使自问,九成是做不到。 “这样的心计手段……真该当面见见,好歹结个善缘。” 打定主意,熊指挥念头立转。 先时只想走个过场,趁机捞些好处,现下却是一心搜寻海匪下落,更遣人返回卫所,传他命令,调来更多海船,搜查附近岛屿。 “指挥使,这么大动作,恐会惊动府州官衙,若是府尹问起,该如何应对?” “怕什么。”熊指挥使哼笑,“只要能逮住谢十六,就是泼天功劳。老子受了这些年鸟气,也该松快松快了。” 谢十六落网,凡和他有过牵扯的官员,都是自身难保。必定是忙着奔走告饶,谁还能顾得上他? 钱财到手,功劳不小。 这些年的窝火憋气,总算有了发泄渠道。 “本官早就知道,兔子尾巴长不了。匪就是匪,披张商皮也改不掉。现下怎么样?说本官不识时务,本官倒要看看,这些识时务的都怎么死!” 正德元年,五月壬寅,盘踞双屿多年的谢十六,被官兵掀翻老巢。 同月,刘瑾入宁波府,联络当地镇守太监,大肆收取官员钱财。更手持名单,凡名单上的官员,表礼不许少于三百两。 敢不从命,立即有东厂番子上门,持天子密旨,抄家拆房。每每能抄出多箱金银,少者百余,多者千两,巨者上万。 “咱家奉皇命南下,看不起咱家,三瓜两枣就想打发,没那么容易!” 当地官员被逼得没法,上疏请天子严惩奸宦。 奏疏递送入京,却如石沉大海,半点水花不见。 刘瑾得知消息,愈发嚣张,三百两直接升到五百两,专门盯着府衙,自府尹以下,一个都不落,全都给咱家交钱! 众人无法,只能乖乖交钱。上疏弹劾的官员,更要加倍。 先前只是放血,如今却是割肉。 说理不通,动武不成,只能认栽。 况且,近些时日,光顾着应付刘公公,回过神来才发现,双屿的海匪竟被剿了。 谢十六不知下落,钱仓所的兵船,倾巢出动,满世界找窝藏的海匪,闹得附近岛屿鸡犬不宁,县城中的青皮混混得知消息,都收敛起来,老实不少。 还有传言,锦衣卫搜集到官员受贿的证据,将要递送入京,交天子法办。 这个关头,没人愿意横生枝节,再惹一重麻烦。 刘公公一边收钱,一边感叹,满怀壮志而来,却没遇上有价值的挑战,当真是寂寞。 杨瓒在江浙剿匪,风生水起。 远在倭国的明朝使团,终于开采出第一批矿石。 为隐藏消息,严嵩当真招募一群当地人,砍伐粗壮树木,掏空内部,全部装入银矿石,送上海船。 当地大名得到武器,立刻出兵,给宿敌迎头一击,取得大胜。 “万分感谢上使!” 逞过威风,拿下一块地盘,石见大名满面感激,恨不能抱住谢丕和严嵩的大腿,打死也不放开。 处理两批残次兵器,谢郎中登船归国。 严嵩立在岸边,目送官船走远,回身对上狗皮膏药似的倭人,只能仰头慨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为国为民,严给谏拼了。 谢状元出使,杨探花剿匪,动静都不小。但两者加起来,也没有顾榜眼闹出的事影响大。 顾晣臣在朝鲜活动两月,朝鲜国君竟被推翻! 见到朝鲜送回的官文,礼部官员揉了两遍眼睛,才确认自己没看错。 联想起江南和倭国传回的消息,忽生出跟不上时代,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当回家种田的感慨。 第一百零四章 感激涕零 朝鲜册封世子,国君即位,皆需派遣使臣,奏请明朝皇帝敕封,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按照后世的话讲,不被官方承认。 李氏朝鲜向明朝称臣,年年纳贡。请封的世子国君,两个巴掌数不过来。国君废位之请,还是首次。 当然,官文上不会如此写明。 明摆着是大臣联合起来,逼国君退位,交出印玺,迎其弟入景福宫。体现在文字上,则变成“世子夭亡,国君哀恸成疾,以致身不能动,无法处理政事。知己不能为,国内一干事等,俱托于弟。” 奏请最后,几乎字字泣血。 “臣痼疾难愈,政事承托亲弟。请上国允臣之请,许臣退位,册臣弟为朝鲜国君。则国事不怠,百姓不忧,亲情不失。” 顾晣臣的密信,先奏请抵达神京。 礼部官员知晓内情,再看奏请内容,只能连连摇头。 印玺交出,人圈禁在内宫,国事一概由臣子处置,辞位奏疏都是他人代写。一国之君落到这个地步,作为旁观者,不晓得该可怜,还是觉得可笑。 奏请送到,自然不能压下。 通政司盖上官印,递送礼部。礼部看过,当日交送内阁。经三位相公审议,方送入乾清宫。其上附有内阁意见,三个字:暂不许。 “国君之尊,非同小可,岂是说废就废。” 驱动者是顾晣臣,动手的却是朝鲜大臣。据言先王妃嫔也起到不小作用。 这种情况下,事情能缓不能急,势必要压一压,再行恩准。 “废君之事未有先例,不可轻率。” 父子禅位早有先例,敕书极好下达。 兄弟夺权,难免让群臣忆起旧事,英宗皇帝同郕王的夺门之变,仍如一根刺,扎在老臣心里。 只不过,英宗之事,牵涉到土木堡之变,又有新旧文武争权,从本质上,便同朝鲜废君不同。且郕王临危受命,于国有莫大贡献,朝鲜新君不过是好读书,听话而已,如何能一概而论。 最终,天子同内阁达成一致,驳回奏请。 “俟旧主卒,方可封。” 甭管是否掌握国政权柄,得群臣拥戴,只要没有明朝敕封,住进景福宫,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同样的,没有明朝下旨,废王仍是朝鲜名义上的统治者。新君和大臣,始终要好吃好喝的供着他,囚禁在宫内已是极限。流放乃至处死,想都不要想,更没人敢冒险。 翌日朝议,朱厚照当殿驳回朝鲜奏请。 “敕朝鲜,王丧乃封。” 彼时,顾晣臣仍在朝鲜。以“国权动荡”之故,被朝鲜新君和大臣苦苦挽留,超过启程日期,仍没有动身。 “还请上使多留两日。” 于朝鲜君臣而言,顾晣臣就是主心骨,是定海神针,万不能让他归国。为此,更增派二十余名护卫,明言保护,实际做何打算,彼此心知肚明。 “忘恩负义的小人!” 从头到尾参与此事,王忠知晓内情,对朝鲜君臣的观感降到谷底。 没有顾司业“支持”,政变能够成功?李怿能登上国主之位? 今为朝廷不下敕封,竟将使臣队伍扣下,视作人质。如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小人,当初就不该帮忙! 王忠愤气填膺,提起朝鲜君臣,即攘袂扼腕,破口大骂,恨不能当面捶一顿,出了这口郁气。 论战斗力,王给谏绝对不低。经验虽少,揍趴两三对手,绝对不成问题。 对比王忠的焦躁愤怒,顾晣臣始终气定神闲,似不将此等负义之举放在心上。 “王给谏稍安勿躁。” 说话时,倒出一杯清茶,推到王忠面前,笑道:“喝茶。” 王忠眉间皱成川字,这个时候喝茶? 哪有闲心! “朝廷反应,在本官预料之中。” 什么? 听闻此言,王忠愣住,愤怒之色渐减。 “顾司业早有预料?” 顾晣臣点头。 “国朝臣子请致仕,仍会几遭驳回。国君废位,岂能一蹴而就,初请便允。” 放下茶盏,顾晣臣悠然道:“你且看,朝鲜请封新君,朝廷至少驳回两次。“顾司业早已料到?” 王忠陷入沉思。 “如此,我等仍要留在朝鲜?” “少则半月,多则三月。” “司业不计较?” “计较什么?” 第192节 “朝鲜君臣反复无常,忘恩负义,不足相助!” 王忠表情肃然,就差明着说,这一群都是白眼狼。 “我知。”顾晣臣轻笑道,“李怿此人,年不及弱冠。好学问不假,性格却有些懦弱,遇事优柔寡断。小事还罢,大事不决,必引起争端。” 王忠不语,隐隐陷入沉思。 顾晣臣继续道:“此番被拥立登位,必为臣子压制。新贵旧臣争权夺利,国君无能,不能压服,君臣必将生出嫌弃,且朝堂之上,党争之祸不远。” 王忠蹙眉。 “朝鲜君臣不睦,臣子不和,恐将生乱。” “乱即乱,与我等何干?” 换句话说,朝鲜内部争权,耗费所有精力,才没心思精力七想八想。对大明而言,算是好事。 “王给谏以为如何?” 王忠:“……” 他果然够傻,所以才没考中一甲? 朝鲜乱起,明朝自可做壁上观。看哪方实力增强,动动手,即能让棋局再生变化,重新陷入僵持。 “李隆在位,大臣纵有矛盾,亦会克制。” 顾晣臣压低声音,道:“李怿登位,最大威胁去除,政见不合者再无顾忌,矛盾定将激化。” 现下,功臣不和,已初露端倪。待朝廷敕封新君,矛盾必将达到顶点,不出人命不会罢休。 王忠沉默了。 “敕封下达前,危局仍存。朝鲜强留我等,正合本官之意。” 顾晣臣声音更低,却如铜凿,一下下楔进王忠脑海。 “李隆不死,朝鲜群臣不安,李怿更将终日惴惴。如能请下敕封,任何条件都会答应。” “条件?” “条件。” 又倒一盏清茶,顾晣臣端起不饮,只轻轻嗅着茶香。 不为压榨出更多价值,他哪有闲心留在这里。 三十名卫军,五名锦衣卫,一路砍杀出去,王宫守卫根本无力招架。遑论朝鲜君臣苦等朝廷敕封,纵能抵挡,十有八九也不敢还手。 “朝鲜虽无金银,却丰产稻谷,人参等药材亦是不错。”顾晣臣微垂眼眸,指尖摩挲着杯口,“国内天灾频发,北地多府连年歉收。灾民嗷嗷,府库放粮亦是杯水车薪。” 话没说完,王忠已领会其意。 “以朝鲜之粮填补?” “对。” 顾晣臣轻笑,道:“朝鲜一年三贡,多是无用之物,反请赏金银绸缎,何等厚颜!” 送出两匹驽马,就敢要这要那,更赖在四夷馆不走,混吃混喝,不吃得满嘴流油,绝不启程归国。 此等现象,换做殿试前的顾晣臣,多不会留意。即使留意,仅会皱眉,不会设法找补。 偏杨瓒横空出世,挥舞起铁锹,连挖数坑,一个比一个深。 顾晣臣走路不当心,踉踉跄跄,被坑了一次又一次。浅坑崴脚,遇到深坑,掉进去,短时间爬不上来。 没有阳明先生的弹跳力,顾榜眼只能另辟蹊径,在坑底挖掘,继续前行。 被坑了这么多次,继续青松一般正直,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同武学训导打过交道,在弘文馆中讨论时政经济,顾榜眼的世界观开始扭曲,事业观直接被刷成卷帘门,不得不重新规划。 换做以前的顾晣臣,再不顺眼,也不会暗中策划,推翻一国之君。更不会顺便挖好深坑,趁机压榨。 现下…… 按照杨探花之言,顾榜眼犹觉力量不够,坑不够深,埋不了几个人。 为保计划顺利,干脆拉过王忠,共同挥舞铁锹,挖深数米。 晓以国家大义,说以黎民疾苦,顺便提一提彼此的品级,王忠是石头脑袋,也会被砸出缝隙。 于是乎,王忠彻底觉悟,这么好的机会,不坑白不坑。 “司业大才,下官唯司业马首是瞻。” “善。“ 顾正使和王副使达成一致,被朝鲜君臣“强行”扣下,留做人质。 朝鲜新君再次派遣使臣,向明朝纳贡,请求敕封。 不出意外,贡品收下,奏请二度驳回。 朝鲜君臣慌了,李怿更是愁得瘦了一圈。 明朝一天不下敕封,他这个国君便做得不安稳。如果有朝臣摇摆,重新拥戴李隆,他的下场绝不会好。 最糟糕的,流放到偏远海岛,死得不明不白,连墓碑都不会有。 “你们倒是想想办法!” 李怿焦急,拥立他的大臣更急。 迫于无奈,不得不摆低姿态,向明朝使臣求救。 两次上门,都被护卫拦住,碰了一鼻子灰。第三次,送上三颗五十年的人参,才见到顾晣臣。 走进室内,在朝鲜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的拥立功臣,差点没哭出来。 为见顾正使一面,家底都要搬空,他们容易吗! 一身青色官服,顾晣臣表情严肃,再不见往日和气。 几名朝鲜大臣心中惴惴,挤出笑脸,小心道明来意。 足足两刻,顾晣臣没有出声。室内气氛愈发压抑,几人额头滚落汗珠。 “上使,小臣前番冒犯,实是迫不得已,已经知错。” 几人姿态摆得更低,为让顾晣臣点头,都是拼出脸面,不要老命。 以顾晣臣预料,朝廷不会一直抻着朝鲜。毕竟,新君已经握权,压着敕封,并无任何好处。 见几人汗湿脸颊,年龄大的,嘴唇都开发发白,终于大发慈悲,开口道:“本官也有些为难。” 难为,即不是不可为? 几人眼睛发亮,同时生出希望。 “上使,还请上使相助!” 抛出鱼饵,顾晣臣端起茶盏,任凭对方苦求,不再出声。 最后,一名姓柳的大臣看出端倪,试探道,只要能请下敕封,无论上使提出什么条件,他们都会答应。 话不会如此直白,意思却是八九不离十。 众人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诸位许诺,晋城大君可知?” 不提国君,只以晋城大君相称,无异于提醒,封与不封,绝对是天壤之别。 几名大臣同时一凛,请求敕封的决心愈发坚定。 “上使放心,小臣来之前,已经请示。” “哦。” 顾晣臣颔首,神情放缓,道:“既如此,事情可为。” 简单六个字,如拨开重重云雾。 朝鲜大臣同时松了一口气,分毫不知,顾正使已磨利长刀,正等着宰杀剔肉。 正德元年,六月下旬,朝鲜三度派遣官员,以纳贡名义入京,向明朝请求敕封。 这一次,纳贡队伍的规模远超以往。 三十多辆大车排成长列,满满堆着稻谷药材,上等皮毛,珍惜木材。另有十匹从女真处市来的健马,一对雪白的海东青。 两名锦衣卫随队伍还京,携官文密信,直往北镇抚司。 当日,朝鲜使臣被安置在四夷馆,请敕封的奏疏再次递送内阁。 内阁看过,没再附上请驳回的条子。 仔细读过顾晣臣的密信,朱厚照翻阅纳贡的单子,终于满意。 “算尔等识相。” 为求来敕封,朝鲜君臣下了血本,倾全国之力,将每年的贡品翻了几番。更写在奏疏里,二十年不变! 按照顾晣臣提示,只一年,水花都溅不起,多几年,才能表达诚意。 公平不公平,朝鲜君臣已无暇去想。新君正位,才是最紧迫之事。 稻谷万石,给! 百枝人参,只要不限年份,两百也给! 药材百箱,木材千斤,全部没问题。数量不够,拆房子也给! 顾榜眼老神在在,由浅入深,一刀接着一刀割肉放血。 朝鲜君臣瘦成麻杆,仍要感激涕零。 毕竟,能被割肉也是好事。连割肉的价值都没有,才真是要命。 粮食药材送入国库,一分敕令终于颁至四夷馆。 “允李怿嗣位,赐其妻诰命。” 丘聚等了许久,朝鲜使臣仍跪在地上,石头一般。 第193节 “诸位,接旨。” “哦,对,对,接旨。” 正使率先回神,颤抖着手,接过黄绢,热泪滚出眼眶。 不容易啊,当真是不容易! 这道圣旨仅是通知,真正的敕封,需得朝廷派遣中官,往朝鲜颁旨。 饶是如此,消息传回,新君和拥立的功臣也松了口气。 得知敕封的中官已经启程,为免夜长梦多,当日便以“离宫休养”的名义,将废王流放。包括妻子小妾儿女,只带随身衣物,登上小船,前往江华岛。 初次之外,朝鲜新君更立下国书,保证世代忠诚大明,每年三次纳贡,不少一粒粮食。 “上使相助,我等感激难言,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上使笑纳。” 原本,朝鲜君臣想送美女。 自永乐朝起,每隔数年,朝鲜便送美女入明。然而,除了太宗皇帝的宠妃,朝鲜美女极少能在天子后宫熬出头。 先前朱厚照选妃,朝鲜也曾动过心思。却不知是何因由,送出的女子都被遣还。皇后不敢想,妃嫔都没捞着。退一万步,求个末等采女,照样千难万难。 皇帝后宫之路走不通,明朝使臣,成为最佳选择。 尤其顾晣臣,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哪怕做个小妾,都是祖坟冒青烟。 美人送上,顾榜眼却分毫不为所动,直接又给送了回来。 正使不收,他人有心,也不能收。 朝鲜君臣无奈,只能改成金银器皿,珍贵药材,好歹挽回些面子。 六月底,明朝使臣启程归国。 比起来时,队伍中多出十几辆大车,都是朝鲜君臣所赠,单药材,便有二十箱,兑换成金银,绝对是不小的一笔数目。 朝鲜国君不能亲送,安排亲信大臣出城十里。 “上使一路顺风!” 顾晣臣拱手,登上马车。 马蹄声声,车辙压过土路,卷起阵阵烟尘。 送行众人站了许久,方才感叹一声:“上使为人磊落,不计前嫌相助我等,实是好人啊!” 顾晣臣坐在马车,半点不知,自己被发了好人卡。 即使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何况,这样的好人卡,多收几张也是无妨。 与此同时,谢丕所乘官船,已抵达登州卫,卸下的“木材”,都被捆绑起来,装上马车,运往京师。 时间紧迫,也为掩人耳目,运回的都是银矿石。需熔炼之后,方能铸造官银。 回到国内,谢丕仍不敢掉以轻心。沿途均由卫军护送,更有自京城赶来的锦衣卫,把守马车四周,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陛下有令,欲营造豹房,需上等木料千余。谢郎中旅途疲惫,然圣命不可违,还请日夜兼程,赶往神京。” “臣遵旨。” 这批银矿石,朱厚照无心交给六部。 内府有工匠,可自行熔炼铸造。思及作为掩饰的木料,干脆大笔一挥,将原有的虎城、豹房和鹰房拆毁,空下地方,重新搭建作坊,以“玩乐”为掩护,充铸造官银之用。 言官直谏,朱厚照压根不予理会。 土地是朕的,房子也是朕的。是拆是建,都是朕自己出钱,不动国库分毫,干卿何事? 天子一意孤行,和朝臣再度僵持。 为“豹房”之事,朝堂火药味愈浓。 注意力集中到豹房之事上,对江南之事的反应,自然慢了半拍。等回过神来,江浙的官员已是调的调、免的免。尤其宁波府,整座府衙,六品以上的官员,几乎被一网打尽。只剩几个经历知事,每日里战战兢兢,等着新府尹上任。 刘公公的战斗力没发挥出一成,多数官员即告落马,愈发感到寂寞。 无聊之下,想起船工的遭遇,袖子一挽,开始清算城内赌坊。 “都给咱家关了!” 敢开赌坊,定然势力不小。但再有势力,遇上东厂番子也是白搭。 青皮混混,江湖中人? 长刀砍下去,照样歇菜。 关停两家赌坊,搜出的藏银竟达十万! 银钱之外,更搜出几本账簿,看到记录在纸上的名字,刘公公嘿嘿冷笑,二话不说,直接向江浙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递帖子。 “府衙的官手长,三司的官手更长。没想到啊,这布政使按察使也就罢了,一省学政,竟和赌坊扯上关系。” 刘瑾眯眼,看到账簿上记录的银钱流向,冷笑不停。看到最后几个名字,多不认识,但送出的银两却是翻番。 “抄录一份,送到杨佥宪处。找几个信得过的番子,仔细审审赌坊掌柜。” “是。” “去请刘玉过来,他送来的消息,帮了不少忙,咱家也该当面道谢。” “是。” 刘瑾在江浙大展拳脚,杨瓒仍没登岸,同顾卿暂留双屿港,搜寻谢十六等匪首下落,顺便和押兵船的番商谈谈心,交流一下生意经。 周、肖两位指挥使都没闲着,分别率领兵船,同熊指挥使一同巡查附近海岛,不放过任何可藏匿处。 奏疏已经写好送出。 剿匪的功劳,卫所官军占大头,杨瓒仅在末尾留名,顾卿更是名字都没有。 锦衣卫行事,需得保密。 为顾卿论功,当由北镇抚司奏请,天子钦定。 放下笔,杨瓒抻个懒腰,捏捏后颈,似能听到关节咔吧作响。 这要唤人,房门忽被敲响,传来顾卿声音。 “杨佥宪,京中来人。” 杨瓒忙起身,“请进。” 房门打开,见到门外之人,杨瓒不禁有些诧异。 “赵佥事?”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 第一百零五章 杨佥宪的计划 赵榆此次南下,身怀两道命令。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顾卿,剿匪有功,升同知,赐飞鱼服,赏金十两,银一百五十两,绢帛十匹,宝钞五万贯。” “敕钦差南下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剿匪有功,授中顺大夫,赏玉带。赏金十两,银五十两,珊瑚树一株,珍珠一斛,宝石两盒,绢帛十匹,宝钞三万贯。” 敕令宣读完毕,顾卿杨瓒分别领旨谢恩。 赐服金银便携带,俱送入长安伯府。将黄绢交由两人,赵榆的任务即告完成。 “恭喜顾同知,杨佥宪。” 南下之前,牟指挥使透出话,江南事了,即有乞致仕之意。 按照永乐朝留下的规矩,历代锦衣卫指挥使,无论是否出身勋贵,必须执掌过诏狱。 北镇抚司现有同知一人,佥事两人。行事谨慎有余,魄力不足。常年跟随牟斌办事,建树不多,算是不功不过,难以服众。 这样的人压在头上,北镇抚司不出声,南镇抚司也不会服气。 相比之下,顾卿出身勋贵,才能兼备,较德焯勤。入锦衣卫之后,屡次建功,擢其为指挥使,明显更合适。 天子下旨升顾卿为同知,大加封赏,即是表明态度,不出意外,牟斌之后,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人,必将是顾卿。 思及此,赵榆难免有些羡慕。 然也仅止于此。 出身和官职,决定两者的路截然不同。自国朝开立,尚未有南镇抚司佥事升任锦衣卫指挥使。 一则,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务,抓捕得罪的都是同僚。纵然坐上高位,也未必安稳。二则,习惯南镇抚司规矩,接管北镇抚司,定然左支右绌,束手束脚。 既无可能,羡慕乃至嫉妒,实无必要。 待顾卿接过黄绢,想起此行目的,连少许的羡慕都消失无踪。 “下官此行,是为清查江浙镇抚。” 品级改变,态度也随之变化。 在顾卿面前,赵榆少去几分随意,多出几分郑重,更多则是肃然和谨慎。 “此事,我已知晓。” 江浙事发,牟斌即怀疑当地镇抚使出了问题。经淮安扬州,屡次遇到事故,更将可能性提高到九成。 “赵佥事可带足人手?” “顾同知放心,下官已安排妥当。” “那便好。” 顾卿点点头,没有继续问。 南镇抚司办事自有章程。纵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可多问。知晓人手足够,准备妥当,顾卿便撂开手。如赵榆支应不暇,需要帮忙,自会出声。 两人商议时,杨瓒正身坐在桌旁,一遍遍看着敕令,似不在意,耳朵却竖了起来。 出于习惯,两人未避开杨瓒,说话的声音却不高。 第194节 杨瓒竖起耳朵,也只能听个大概。 清查江浙镇抚? 据他所知,南京也有锦衣卫衙门。清查江浙,南京六部可以瞒住,当地的锦衣卫衙门却是未必。 对方会作何反应? 杨瓒蹙眉,总觉得赵榆的来意,并不如话中简单。表面之下隐藏着暗流,仅一层窗户纸隔开。欲探究竟,却发现纸后还有玻璃,半点捅不破。 沉思时,顾卿赵榆已商议妥当。赵榆无意多留,行礼告辞。 杨瓒在桌旁神游,经顾卿提醒,才乍然回神,向赵榆回礼。 “赵佥事一路辛苦,可先歇息。明日,本官遣人送赵佥事登岸。” “多谢。” 赵榆笑着道谢,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杨瓒按了按额心,心里仍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起身走到榻边,面朝下扑倒。 眼尾余光扫过,绯红映入眼底,倏地支撑起双臂,以最快速度坐起。 顾卿站在榻边,看着杨瓒的表情很是微妙。 似好笑,又似无语。 杨瓒很是尴尬。 一个大活人站在旁边,竟给忘了! 眼大漏神,还是锦衣卫本领高强? 想想,还是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锦衣卫身负监察百官之责,必要时,存在感定能降到最低。不然的话,仿佛五百瓦灯泡一般,锃光瓦亮,还如何神出鬼没,趴房顶记百官的小纸条。 扯扯嘴角,杨瓒就要起身离榻。 不想,肩膀竟被按住。 扫过按在肩上的手,看向俯身轻笑的顾卿,杨瓒张张嘴,不自觉的喉咙发干。 “顾……同知?” 这是作甚? 难不成老天终于开眼,看在他工作努力,为他实现愿望? 按照期望,彼此的位置是否不太对? 依杨探花的幻想,被按肩调戏,这样那样的,该是美人才对…… 顾卿侧头,眸光深邃,似能看入杨瓒心底。 “顾同知?” 杨瓒又问一句,顾卿没有应声,眼中笑意更深。 杨瓒还想说话,唇上忽感一阵冰凉。 白玉般的指尖,沿着下唇轻轻描摹,唇缘似被羽毛拂过,阵阵轻痒。 双唇开启,指尖轻压。尾椎处升起一阵酥麻。四肢百骸似有电流通过,不自觉的轻颤。 “杨佥宪。” “啊?” 注意力过于集中的后果,根本没有发现,彼此的间的距离,已近得不能再近。 视线乍然颠倒,后背抵上锦缎。 唇上的触感,缓缓蔓延至颈间。杨瓒喉咙更干,声音都变得沙哑。 这种感觉,似面对将要捕食的豹子。 危险,却诡异的令人着迷。 “那个……” 该说些什么,必须说些什么! 顾卿俯身,离得更近。 杨瓒咬住下唇,挽回些许神智。正想推开对方肩膀,手腕忽被抓住,相叠按在头顶。 眨眨眼,这算什么情况? 没有解释,温凉的唇,轻轻覆上嘴角。 掌心覆上双眼,黑暗之中,感觉更加清晰。 扬起下颌,能感受到空气轻旋,拂过喉间。尺寸肌肤,如着火一般,燎得人心头发热。 杨瓒睁开双眼,习惯黑暗后,透过指间,似有微红光晕。 带着咸味的海风,自门窗缝隙流入。 熟悉的沉香环绕,意识昏沉,不想移动。 咚、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 “杨佥宪,有要事禀报!” 带着冰雪的气息渐渐远离,眼前忽变得明亮。 理智回归。 杨瓒坐起身,外袍顺势滑落手肘。 沉默两秒,拉好领口,腰带忽又松脱。 抬眼看向始作俑者,对方却是挑眉,似在说,锦衣卫手快,见谅。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旖旎气氛顿消。 门外的卫军面带焦急,根本不知道,室内并非杨瓒一人。更不晓得,自己刚刚打断了什么。八成以上,会被新任的锦衣卫同知记上一笔。 整理过官袍,杨瓒站起身,咳嗽两声,镇定一下声音。 “进来。” 房门推开,卫军自外走入。见到两人,顾不得惊讶,行礼道:“禀佥宪,肖指挥使传讯,发现谢十六下落!” “谢十六?” 杨瓒表情一振。 “可确定?” “禀佥宪,确定。” “好!人在哪里?” “在……港口。” 港口? 杨瓒微顿,“已经擒拿?” 卫军表情有些复杂,似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点头,违心;点头,更加违心。 情况实在过于蹊跷,三位指挥使都觉得奇怪,怀疑是海贼的陷阱。 “何事不能言?” “回佥宪,谢十六是自己乘船,前来投案。” 自首? 杨瓒诧异,转头看向顾卿,对方也有一丝讶然。 “自己来的?” “正是。”卫军道,“同行还有两名海匪头目,带着三只木盒。” “木盒?” 卫军点点头,道:“据言,是悍匪许光头及两名心腹的首级。” 投名状! 三个字闪过脑海,杨瓒眉间皱紧。这谢十六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思量片刻,杨瓒做出决定。 “先去港口。” 怎么处置,可稍后再论,确定匪首身份更为紧要。 “顾同知可与下官同行?” “自然。” 钦差南下,官至四品,本高于顾卿。没高兴多久,顾千户成了顾同知,实现三级跳,又压杨瓒一级。 想到方才之事,杨御史心中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个头比不过,品级比不上,果然只有被压的命? 摇摇头,杨瓒拒绝深想。 做鸵鸟,好歹能心存幻想。鸵鸟都做不成,才真正悲催。 没到那一天,还能继续挣扎,扑腾两下。一旦顾同知下“狠手”,只能听天由命。 杨瓒叹息一声。 穿越同仁都是升官发财,美人绕膝。换到他,同样发财升官,却是绕美人膝。 一样都是穿越,差别为何如此之大? 第195节 离开居处,前往港口。杨御史头顶黑云,眉间拧出川字,边走边叹气。 送信的卫军几次加快脚步,恨不能多生两条腿,跑出安全距离。 杨佥宪皱眉叹气,倒没什么。顾同知刀子似的目光,实在是吓人。 视线扫过来,一戳两血洞。 卫军不是铜皮铁骨,顶不住这样的刀子。俗体凡胎,当真是扛不住。 杨瓒暂居之处离港口不远,只是需经过海匪建在岛上的“村落”。 行进村口,可见烧毁的房屋,瘦弱的工匠和渔民正忙着搭建草棚。有三两表情麻木,或吃吃发笑的女子,都是被海匪掳来的可怜人。 攻破海岛时,被关押此处的女子不下五十人,现下却不足十人。 有自尽,亦有被海匪额趁乱杀戮。 待官兵赶至,村中已起大火。 火扑灭,草棚木屋多被焚毁,没能跑出的工匠渔人也葬身火海。 这般惨状,再次提醒杨瓒,谢十六是什么人,盘踞岛上的海匪都是何等心肠。纵然是提来许光头的首级,也是罪不容恕,该千刀万剐! “见过大人!” 有工匠认出杨瓒,拉着痴痴傻傻的女子,跪地行礼。 女子头发蓬乱,面容姣好,双眼却是直愣愣,看着人,一动不动。 工匠不会官话,需卫军帮忙,才能明白他话中意思。 “这小娘是他同村之人,一并被掳来岛上。” “海贼不是东西,是一群畜生!” “同村被掳来的,只有他们二人尚存。” “匠人儿子惨死,女儿也死了。这小娘年龄相仿,便被他当做女儿照顾。” “他说,人疯了也好,傻了也罢,好歹还活着。清醒的,都……” 说到这里,卫军停住了。 工匠的话过于沉重,在血海拼杀的汉子,也会红了眼圈。 看着工匠,杨瓒心中刺痛,道:“你且问他,可愿返回家乡。若想回乡,本官可遣人护送。” 卫军传话,工匠却是摇头。 “不回了,村子没了,也回不去。” “求大人开恩,许小的留居岛上。好歹能有个容身的地方。” 工匠说着,小心翼翼,却又满怀期待的看着杨瓒。 留在岛上,女子尚有活路。回到岸上,消息传出去,女子定要活不成。 当初,周指挥使救回的女子,少有被家人接纳。纵使家人不弃,族人也容不下。无依无靠,留给她们的只有死路。 世人愚昧,女子命苦? 杨瓒摇头,指尖扎入掌心。仍是那句话,丈夫无能! “尔等皆可留居此处。本官亦会遣人至州府,为尔等重办户籍。” “谢大人,谢大人!” 工匠跪地,就要磕头。 杨瓒忙快步上前,来不及伸手,人已被顾卿扶起。 工匠千恩万谢,附近的工匠渔人听闻,都含着眼泪,跪地行礼,满面感激。 杨瓒没有多留,快步离开。 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面对此情,仍禁不住眼圈泛红。 “让顾同知见笑了。” “哪里。” 顾卿侧首,眸光微闪。 “杨佥宪赤子之心,如浑金白玉。同佥宪相交,实为顾某之幸。” 用词貌似寻常,听着却颇有深意。 杨瓒眨眨眼,总觉得顾伯爷话中有话。 想多了? 皱着眉头,看向嘴角微勾,眼波流转的美人,杨瓒确信,他没想多。 古人的说话艺术,果然博大精深。 摸摸耳垂,不烫。 很好,没脸红,有进步。 港口处,三艘兵船靠岸。 周、肖两人站在一处,正低声说着什么。熊指挥使距离五步,抱臂旁观,半点没有参与的意思。 一身布衣,做渔夫打扮的谢十六,被五花大绑,押着跪在地上。一同跪着的,还有同样做渔人打扮,却半点掩不去匪气的海贼头目。 三人身前,并排放着三只木盒。包裹木盒的粗布已经解开,盒盖却被麻绳捆紧。边角处有点点黑斑,俱是凝固的血痕。 “此人确是谢十六,但盒中首级仍无法辨认。” 给杨瓒送信之前,已有番商认出三名匪首。 周指挥激动过后,陷入重重疑惑。 非是几人过于小心,实是谢十六狡猾,远远超出想象。十艘兵船,近四十艘运粮船,两千卫军,搜索这些时日,几乎将周围海岛翻遍,也没寻到几人踪迹。 周指挥等遍寻无果,甚至开始怀疑,谢十六已乘船远遁,潜逃爪哇等岛国。或是避开官兵耳目,逃亡倭国,同倭贼联合。 设想过多种可能,唯一没想过,此人会主动投案,更带来许光头首级。 杨瓒赶来之前,三人轮番审问,谢十六始终闭口不言,摆出架势,钦差不至,绝不出声。 周指挥使要用刑,被肖指挥使拦住,拉到一旁劝说。熊指挥使扫两眼,抚过颌下虬髯,无声冷笑。 为争功,三人本就不睦。 剿匪的奏疏已经递送入京,没有更改余地。抓住谢十六,灭除浙海最大一股悍匪,堪比弥天之功。奏报朝廷,计功行封,金银不提,官位至少升上一级。擢升五军都督府,由地方调入京师,也不是不可能。 功劳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三人都有些红眼,只是有人善于隐藏,有人已是急不可耐。 谢十六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好似根本不在意生死。 偶尔,有被海盗抓来的工匠和渔人走过,才会抬起眼皮,扫过两眼。 杨瓒到时,周指挥使怒气未消,却不再嚷嚷着用刑。肖指挥使神情微缓,熊指挥使依旧是冷眼旁观。 “诸位,杨某来迟。” 没急着审问谢十六,杨瓒拱手,同三位指挥使见礼。 卫指挥使是正三品,佥都御使是正四品。占据文官和钦差双重身份,勉强同平起平坐。但杨瓒始终牢记,谨慎无大错,面对三人,都十分客气,不见半点轻慢。 “杨佥宪有礼。” 三人还礼,又向顾卿抱拳。 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没人敢小看。兼掌管诏狱,更让三人忌惮。 热闹钦差,被上疏弹劾,还要交内阁审议。惹怒锦衣卫,分秒被扣上罪名,五花大绑,扔进诏狱。 换做寻常,三人想得不差。但却忘记,杨瓒有天子御赐的金尺和匕首,闹不好,抽一顿,扎两刀,比锦衣卫更要命。 “此人即是谢十六?” “已着人问过,半点不假。” “这二人亦是匪首?” “正是。” 肖指挥使抢先开口,故意侧身,挡住熊指挥使,道:“此二人皆在许光头手下,常年在浙海劫掠。同谢十六一样,盘踞岛屿,同走私商交易。” “他二人盘踞何处?” “岱山。”肖指挥使道,“因距岸较远,岛上多山林,自古以来,少有人定居。四周散落百余小岛,正可供海盗藏匿。据抓捕的海匪招供,行走岱山的走私商,数量仅次双屿。许光头亦常年藏身于此。” 杨瓒点点头,终于将目光转向谢十六。 “久违了。本官当称足下谢石棋,还是谢紘?” 谢十六抬起头,忽然笑了。眼角现出纹路,带着读书人的俊雅,又有海匪的狠辣。 “大人随意。” “哦。” 杨瓒负手,前行两步,立在谢十六身前。 “你来投案?” “是。” “为何?” “双屿被下,小的失去藏身之地。手下的船只,九成被烧毁,也没了东山再起的资本。继续留在海上,不是被他人吞并,就是被砍掉脑袋,送到官府领赏。与其便宜旁人,不如小的自己投案,说不得,还能有条生路。” “你怎知本官不会杀人?” 谢十六仍是笑,不见半点惧色。 “大人可先打开木盒。” “三个首级,换不下你的命。” “再加两百条船。” “本官不同海贼做生意。” 第196节 “小人有计,可扫平浙海福建倭贼,增朝廷岁入百万。” “没兴趣。” 杨瓒摇头,三个字出口,没有丁点犹豫。 谢十六愣住,周指挥使等人同样不惊讶,满面不可置信。 增百万岁入,还没兴趣? 这位钦差是脑袋不正常,还是真有这么大的底气? 众人表情各异,杨瓒在心中撇嘴。 倭国的银矿,用足力气开采,每年岁入岂止百万。占据双屿等处,掐住浙海贸易中枢,还怕来钱不快? 朝廷海禁,一年比一年严厉,照样拦不住走私商人。 杨瓒下令,圈住岛上的商人,没有咔嚓结果掉,即是为日后打算。 明面上,不能违反朝廷禁令,私下里,不是没有办法。请下旨意,在双屿岱山等处设立卫所,派驻镇守太监和镇抚使,一切都能解决。 论起捞钱,公公们都是好手。 镇守辽东太监,能撸起袖子,从有官方背景的豪商身上割肉;南下的刘公公,三月不到,收下的“表礼”多达十万。 奉旨走私,绝对能赚个盆满盈钵。设法调动起积极性,必能勇攀高峰,岁入千万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新大陆已经发现,美洲的金银正源源不断流出。与其留给那些不洗澡的贵族,不如提前流入明朝,为小屁孩的中兴之治添砖加瓦。 杨瓒想得明白,也有相当大的可行性。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海盗和倭贼。 现如今,谢十六自作聪明,主动投案,正可省去一番周折,免去麻烦。 至于口供,不是问题。 顾伯爷在此,什么口供问不出来。 杨佥宪转向顾同知,笑眯眯点头。 “有劳。” 顾卿挑眉,令校尉抓起三人,上兵船审问。 肖指挥等人眼巴巴瞅着,硬是不敢拦。 杨瓒轻笑,道:“诸位同心协力,缉拿海匪谢十六,斩杀匪首许光头,俱有大功。本官定当禀报朝廷,为诸位请功。” 缉拿谢十六,斩杀许光头? 都不是笨人,话听到耳中,绕过几个弯,顿然心领神会。 派兵缉拿和主动投案,绝对是两码事。功劳平分,好处也是不小。在场都是“自己人”,想必不会脑袋被驴蹄,功劳不要,向“外人”透出消息。 “多谢杨佥宪。” “几位客气。” 杨瓒笑着拱手,已开始思量,该安排哪个驻扎海岛,和刘公公一起做走私买卖。 功劳得来,总要有所付出。 只拿好处不卖力,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第一百零六章 黄金 兵船舱底,本为储存金银珍宝之处。此时,多数金银已重新清点记录,装箱后封存,集中于官船,待运送回京。 舱室空旷,日前抓捕的番商,受伤未死的海匪,均被拘押此处。 卫军的捆绑技术过于粗放,锦衣卫接手后,很是看不过眼。同时,不满舱室内拥挤杂乱,干脆就地取材,自岛上寻来板料,靠绳索木楔打造出简陋囚室,将海匪商人分别关押。 舱室底部,单辟出一间刑房。 凡岛上海匪,一个不落,全都过刑。 少则十鞭,多则五十鞭。 跟随顾卿的锦衣校尉,多出自诏狱,深谙个中手段。挥鞭的力道和角度,极其精准,不会取人性命,却足以让海匪表情扭曲,惨叫连连,想充一回好汉都做不到。 一顿鞭子下去,檩子肿成两指宽,一滴血不流,人却被冷汗浸透。拖回囚室,趴在木板上,疼得翻不了身,当真是苦不堪言。 见到同伙惨状,余下海匪心惊胆寒。被从囚室提出,不等吊起,大声喊道:“我招,我什么都招!” 如此合作,应该能逃过一劫。 结果却令海匪大失所望。 绑人的校尉没说话,另取一截粗布,直接堵嘴。 “吊起来,打!” 海匪哭了。 他合作,为甚还要抽?堵上嘴,还如何招供? 对锦衣卫的手段,老五等人有深切体会,最有发言权。对海匪的痛苦,完全是感同身受。 锦衣卫凶残,北镇抚司出身,掌管诏狱的锦衣卫,更是凶残到极点。 简单粗暴,半点道理不讲。 落到这些人手里,当真会生不如死。留下心理阴影,听到鞭子声都发憷。 忆起往日,四人“工作”起来更为尽心。不至惩羹吹齑,也是奉命唯谨,生怕出一点差错。 每到舱室,必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恨不能缩成三寸,行走默念,看不见我,绝对看不见我! 海匪被用刑,每日里惨叫不休。 关押的番人待遇尚好,非但没被抽鞭子,还能得到巴掌大的薄饼充饥。 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关押在靠近舱门的位置,多是两人一间。一则便于看管,二则通风,可以散散味道。 按照校尉的话说,这几个着实太味儿,路过都要捂鼻子。 倭人个子矮小,人数较多,三五人一绑,关在舱底。每天面对鞭子挥舞,海匪惨叫,精神肉体受到双重折磨。 这还不算,分到手的麦饼,竟比旁人少了大半个! “钦差有言,倭人矮小,饭量可以减半。” 倭人多能听懂官话,闻言,一边咬着饼,一边眼泪横流。 谁说个子小,饭量一定小? 这是区别对待! “有吃的就不错了。嫌不好别吃,都给老子送回来。”分麦饼的老五斜眼,冷哼一声:“钦差心善,依老子,该是三天一顿!” 饿到你头昏眼花,看还如何叫嚷! 老五不似说笑,上前几步,就要抢回麦饼。 倭人满面惊恐,抓着麦饼不断退后,抱团缩在囚室内,狼吞虎咽,连渣渣都舔干净,坚决不给老五得手的机会。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大食人和佛郎机人的注意。 隐约猜到内情,生出危机感,三两口将饼吞下肚,噎得捶着胸口直抻脖子。 “喝水。” 分饼的番商看不过去,取来水囊,递入囚室。 钦差大人说过,这些走私商还有用,万不能出差错。真噎死在囚室里,自己也脱不开干系。 “谢……咳咳!” 大食商人连忙道谢,几乎是抢过水囊,大口吞咽。 不留神,呛得咳嗽,脸色红白交替,很是“好看”。 “我名阿卜杜勒,先祖是白衣大食。”走私商人放下水囊,终于不再咳嗽,道,“你也是大食人?” 事实上,阿卜杜勒更想问,眼前这位同乡,究竟用什么手段,才搭上明朝官员。如能分享一下经验,必会万分感谢。 “我名阿奇兹。”收回水囊,番商道,“先祖是黑衣大食。” 阿卜杜勒僵住,神情颇有些尴尬。 阿奇兹不理他,提起空了的食盒,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 再尴尬,也不能就此放弃。 大食商人抓着绳网,大声道:“我向真神发誓,愿意用整船黄金和宝石,换我和兄弟的自由!” “仁慈的阿奇兹,请务必要告知尊敬的大人!” 阿奇兹停下脚步,不为阿卜杜勒话中的恳求,只为他提到的黄金宝石。 “你的船已被烧毁,宝石和黄金在哪里?” “我只会告诉尊贵的大人!” 阿卜杜勒的兄弟也扑在绳网上,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大声叫嚷。 他们明白,这些官军不好惹,必要时,手段比海盗更加凶狠。说出宝石黄金或许冒险。但不冒险,连半点机会都不会有。 不想死,只能咬牙做出抉择。 阿奇兹的存在,让他们看到希望。 尊贵的大人愿意接纳黑衣大食为仆从,必定心怀仁慈。献出宝石黄金,理应能换回自由。 两人的叫喊声,引来锦衣卫的注意。 佛郎机人也听到不少,奈何官话水平不过关,半懂不懂,急得抓耳挠腮。 顾卿走进舱室,大食人叫嚷得更加厉害。不知道顾卿的官职,只能从周围人的态度推断,他的身份必定相当尊贵。 第197节 “尊贵的大人,我们愿意献上黄金宝石,只求得自由!” 顾卿转向校尉,问道:“这几个番人是怎么回事?” “回同知,昨日尚未如此。”校尉也是皱眉,“方才突然开始叫嚷。” 番商阿奇兹知道不好,立即上前,小心开口,将事情解释清楚。 “大人,小的只是给了他们水,绝对没说其他!” 阿奇兹低着头,额头冒汗,脸色发白,唯恐被迁怒。 心提到嗓子眼,忽听顾卿道:“赵横,你带此人去见杨御史,道明事情缘由。见不见这几个大食人,由杨御史决定。” “遵命!” 赵校尉抱拳,示意阿奇兹跟上,大步向外走去。 舱室门合拢,谢十六和两个海匪头目已被吊起。 番商中,有人见过谢十六,当即发出惊呼。 顾卿不出言,抬起右臂。 一名校尉上前,绕着谢十六三人走过两圈,立定之后,猛然挥起长鞭。 啪! 脆响破风。 绞着铜丝的长鞭,狠狠甩在谢十六背上。 单听鞭响,便让人后颈发寒。 谢十六咬住牙,嘴角流血,硬是不出半声。余下两人却没有他的志气,几鞭下去,连声惨叫,不似人声。 十鞭之后,顾卿仍不叫停。 持鞭的校尉只能换人。 这种打法太费力气,又是一个抽三个,当真撑不住。 “继续。” 冰冷的语调,不带半点起伏。 谢十六费力抬起头,满脸尽是冷汗。视线被汗水遮挡,破损的嘴角被汗水浸润,火辣辣的疼。 对上顾卿,谢十六扯扯嘴角,带着嘲讽和轻蔑。 “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那个钦差,也是一样!锦衣卫……不过如此……” 声音低哑,刻意的挑衅。 顾卿眯起双眼,语气更加冰冷。 “三十鞭。” 三字出口,不提舱室内的海匪商人,连持鞭的校尉都打了个哆嗦。 “同知,三十鞭,怕会晕过去。” 人晕了,还如何取口供。 “泼醒便是。” 顾卿微侧头,如玉的面容,漆黑的眸子,不含半点情绪,却比暴怒更加骇人。 “动手。” “是!” 校尉不敢再迟疑,举起手臂,长鞭再次挥落。 在同知大人跟前充硬汉,当真是打错主意。莫说没有铜皮铁骨,便是有,也能抽裂砸碎,碾成齑粉。 如校尉所料,血肉之躯,终究扛不住鞭子。 “三十!” 尾音落下,谢十六背上再无一块好肉。 怕将他打死,校尉没用暗劲。饶是如此,依旧檩子压着檩子,肩胛处已然破损,鲜血沿着脊背流淌,慢慢浸湿衣料。 “禀同知,晕了。” “泼醒。” 无需准备盐水,直接舀一捅海水,就能解决。 半桶水泼下去,舱室的地面留下几滩暗痕。 谢十六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无法聚拢。被波及的海匪头目连声惨叫,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 身为海贼,劫掠商船,侵害渔村,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从未想过,也会有今日! 谢十六明明说,只要杀掉许光头,以许光头和几个心腹的首级为投名状,朝廷必会既往不咎。献上海船更是立功一件,十成会被朝廷招安,封官赏金。 结果呢? 官没有,金子更没有,鞭子倒是挨了一顿。 招安个球! 没达到预期目的,两人满腔悲愤。被锦衣卫抽了鞭子,更是又惧又恨。 泼在身上的仿佛不是海水,而是滚油。 满心的怒火,呼啦一下燃烧起来,瞬息燎原。 “谢十六,你个xxx的!” “你王xx!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谢十六,老子瞎了眼才信你,你就这么害老子!” “到了阎王跟前,老子也要扯碎了你!” 以为必死,两人再无顾忌,大肆咆哮,破口大骂。继而发现,骂人的时候,注意力转移,疼痛似有所减轻。 真也好,错觉也罢。 两人骂得更是起劲。 顾卿之外,舱室里的海匪商人,包括锦衣卫,都愣住了。 这情况,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抓人的是官军,用刑的是锦衣卫,就算要骂,也该找准对象。狂喷谢十六,问候其祖宗十八代,算怎么回事? 该不是抽傻了? 校尉停手,奇怪的看一眼鞭子,转转手腕,才用七成力气,不至于吧?要不然,多抽几鞭,大概能再抽回来? 两人兀自大骂,声音传到舱室外,清晰无比。 听到校尉禀报,杨瓒从岛上赶来。没承想,刚下到船舱,就遇见这样一幕。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杨御史负手,考虑两秒,决定把人提走,回岛上盘问。 “把人带来,本官就不进去了。” “是。” 校尉领命,推开舱室。 一瞬间,海匪的声音更加清晰。仔细分辨,可以发现,谢十六作为讲价资本的海船,也被顺嘴带了出来。 “住口!” 谢十六终于不再保持沉默。沙哑出声,换来的就是两鞭。 海匪头目豁出去,老子都要死了,还怕什么? “那两百艘船,我知道在哪!只望大人给个痛快!” 顾卿没做声,杨瓒心头一动,忽然改变主意,推门而入。走到顾卿身边,颔首之后,低声说了几句。 闻言,顾同知抬起右臂,示意校尉停下。 “本官有话问你。” 杨瓒上前,同海匪平视。意思很明白,合作的话,便给你个痛快,可以去阎王殿投胎,重新做人;不合作,先让锦衣卫教做人,再送阎王殿。 都是死,差别可会相当大。 “大人问便是。”海匪咧嘴道,“小的必知无不言。” 做了一辈子海盗,海上岸上,可谓坏事做绝。手中的人命,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先时误信谢十六,以为能被朝廷招安,自投罗网。现如今,希望破灭,只求能少受点罪,早死早超生。 “好。” 杨瓒示意校尉将人放下,喂他服下一丸伤药,才开口道:“两百艘船,都是几桅?船身长多少,能载多少人?” 海匪也不起身,盘膝坐在地上。 “十八艘运粮船,两艘夷人的帆船,余下都是商船。可载人数,多者上千,少则一两百。另有二十余艘倭人的小舢板,均为往来补给之用。” 海匪说话时,谢十六双眼圆瞪,气急想要开口,却被校尉堵住嘴,两拳击在腹部,再出不了声。 见状,海匪头目咧嘴大笑。这种幸灾乐祸,常人实难以理解。 “运粮船?”杨瓒蹙眉,“岂不是官船?” “的确是官船。”海匪嘴咧得更大,“官老爷胃口大,什么不能卖。都是皇帝老子的钱,卖了也……嗷!” 过于得意,嘴上没有把门,直接被校尉一脚踹翻。 被提着领子坐起身,方才回想起,自己是在哪里,面对的又是什么人。 “从何人手中买下,你可知晓?” 海匪摇摇头,说话终于开始小心。 第198节 “最早的,是成化早年的运粮船。最近的,是弘治十三年,昌国卫的海船。小的只管杀人抢钱,船经谁的手,都要问许大当家和谢十六。”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题。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杨瓒同顾卿商量,先将两个海匪头目关押,寻到海船后再行处置。 “许光头已死,欲查出卖船之人,需谢十六开口。” “我知。” 令人将两个海匪头目带下,分别看押。 顾卿从校尉手中接过长鞭,不见用多大力气,一鞭之后,强撑至今的谢十六,竟禁不住发出惨叫。 取出嘟嘴粗布,谢十六赤红双眼,似疯魔一般大叫。 “贪官污吏夺我功名,背信弃义之人害我亲人性命!被逼走投无路,我才落草从匪!世间不公,不公啊!” “不公?” 杨瓒覆上顾卿手腕,阻止第二鞭。 “你有冤屈愤恨,非是残害无辜的理由! “主簿挟私怨报复,学政夺你功名,岳家背信弃义,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是亲手屠仇,本官倒敬你是条汉子。” 杨瓒上前半步,直视谢十六双眼,一字一句,似要剖开他的胸腔。 “可你做了什么?” “落草为贼,沦为海匪,欺压良善!” “被你杀戮的村人,何辜?被你手下辱没的女子,何辜?你既知失去亲人之痛,如何能对他人的惨痛视而不见?” “你杀倭贼,本官敬你。” “你害无辜,当为世人不耻!” 谢十六双眼赤红,张开嘴却没有反驳,亦或是,无从反驳。 “现今,害你主簿已然伏诛。江浙学政亦被查出勾连赌坊,收受贿赂,不日将押解京城,交由刑部发落。” 杨瓒深吸一口气,道:“如你心中还有良善,便该睁开双眼,看看那些被你害死的百姓,看看沉入海中的累累尸骨,看看不堪受辱,疯癫自尽的女子!” “义贼,义匪?你也配!” 自见过海匪暴行,杨瓒心中便积压一股郁气,久久不能释然。 谢十六从匪,其情可由。然其戕害无辜,其罪难恕! “本官可以告诉你,无论你做了什么,递出什么样的投名状,本官都不会饶你!” 低下头,谢十六沉默了。 许久,方沉声道:“大人可知,倭贼可灭,海匪却除之不尽。” “本官知道。” “大人可知,在下寻上戴铣,递出两份名单,便有了受朝廷招安的心思?” 杨瓒不语。 谢十六猛然抬头,惨笑道:“大人可知,如在下不出海岛,不带走强弩,不刻意隐瞒消息,十艘兵船,便是翻上一倍,也将折戟沉沙,葬身海中?” 杨瓒仍是不说话。 谢十六惨笑更甚。 “当年,我为里中村人仗义执言,得罪掌管徭役主簿。被助之人,非但没有心存感激,反视我如洪水猛兽。” “我落魄之时,无一人相助。功名被夺,族中竟联手夺我田产!我从海贼,第一个告发我的,竟是被我相助,减免徭役的村人!” 说到这里,谢十六腮帮抖动,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作恶多端,理当千刀万剐。我犯的罪,我认!” “圣人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我只问大人,此等忘恩负义之徒,何称良善?该不该杀!” 最后一言,字字锥心。 “命陨你手者,可是你话中之人?” 杨瓒看着谢十六,沉声道:“本官仍是那句话,冤有头债有主。你受到不公,心怀怨恨,本官可以理解。但被海盗杀戮,无辜枉死的百姓,冤情该向谁申诉?” 必须承认,谢十六的前半生,完全可以用“杯具”来形容。见过命运多舛的,但四周都是白眼狼,悲惨成这样,的确少有。 不过,这不是他肆意为恶的理由。 他愤怒,便可以举刀杀戮,奸淫掳掠? 被害的百姓,又有何辜! 何况,经过这些年,害他的主簿学政依旧受赇枉法,揽权纳贿。反倒是浙海沿岸村落,附近岛屿的渔人,屡遭横祸。 说到底,仇恨不过是借口。即便初衷如此,随戕害无辜,也早已变质。 无心同谢十六废话,能问出硕鼠也好,问不出也罢。多费些力气,早晚有清算一日。 将谢十六交给顾卿处置,杨瓒令番商阿奇兹带路,走到关押阿卜杜勒兄弟的囚室前。看着被鞭声惊吓的大食人,笑得温和。 “听回报,尔等欲投诚?” 不知为何,见到杨瓒的笑容,阿卜杜勒兄弟竟然齐齐打着哆嗦,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大明官员,而是手持镰刀的死神。 “回话!” 校尉不耐,大声喝斥。 阿卜杜勒兄弟忙伏在地上,抖着声音,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有整船黄金宝石,献、献给大人!” 用黄金宝石换得自由,趁机寻得利益,已是想都不敢想。 兄弟俩只望杨瓒能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命。 “黄金,宝石?” 听闻此言,杨瓒生出和番商同样的疑问。 船都已经烧掉,东西能藏在哪里? “小的还有三个兄弟,假充海外番邦使臣,持假冒官文到台州府市货。两艘海船,现停海门卫,大人遣人查探,便可知究竟。” 杨瓒挑眉,假冒番邦使臣,亏也能想得出来。 这些大食人难道不知,消息递送入京,当场就会露馅。 阿卜杜勒壮起胆子,小心道:“只要打点妥当,多送些金银,即刻。” 钱送到位,非但能市货,运气好,还能得朝廷赏赐。 当然,风险也是极大。 阿卜杜勒的父亲和叔叔,就是运气不好,遇上耿直不阿,摆袖却金的地方官,船扣下,人也被咔嚓。 虽有前车之鉴,无奈利益动人,阿卜杜勒兄弟又走上父亲和叔叔的老路。 只不过,冒充使臣的没露馅,和海盗交易的却被抓住。连惊带吓,三下五除二,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究其根本,为了保命,甭管亲爹兄弟,都可以出卖。如果杨瓒愿意留他们性命,还可以交出海图,寻到更多金银。 “有一处海岛,是佛郎机人补给之处,经常有满载金矿石的帆船经过。小的还听说,佛郎机人发现了新的大陆,那里遍地黄金,河流里都是金子。” 听完大食人的话,杨瓒陷入沉思。 半刻之后,忽然转身离去,片语不留。 大食人伏在地上,完全傻眼。 这是说通还是没说通? 第一百零七章 豹房 流淌金砂的河床,新大陆,往来的欧罗巴帆船。 三者联系到一起,只代表一个意义:美洲。 为避开奥斯曼土耳其,寻找通向东方的新航路,早在二十年前,欧洲探险家便开始海上冒险。先抵达非洲,发现好望角,继而不断前行,直至发现美洲。 第一艘欧洲帆船抵达新大陆,应是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算算时间,正为弘治朝和正德朝交替之际。 借近海岛屿港口,继续进行走私买卖,目的之一,即是为运往欧罗巴的金银。 以京城文武的态度,短期内,休想重开海禁。 考虑到尚未剿灭的海匪,以及时常骚扰渔村的倭贼,贸然开启海禁,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不能光明正大出海,只能暗中进行。 如此一来,耗费的人力物力都会加倍。稍不小心,事情泄露,凡参与之人都会吃挂落。 触犯律法之事,纵有天子回护,到底不占理。 舱房内,杨瓒单手支着下巴,微眯起双眼,一下接一下敲着桌子。 心绪烦乱,敲击声没有规律,时快时慢,听在耳中,愈发令人烦躁。 “不知尚可,明知有捷径,仍要绕远路,当真是……” 停下手,杨瓒苦笑摇头。 比起走私,更快的办法是遣人拦截运金船,寻来欧洲人海图,自行前往美洲。 同印第安人交易,远比同欧洲冒险家交易安全,也实惠百倍。更重要的是,比起黄金,杨瓒更想寻找耐寒抗旱的高产作物,例如玉米。 提起黄金,朝中文武纵然感兴趣,也会矜持一下。换成粮食,哪怕内阁相公,都会激动得揪掉胡子。 “说还是不说?” 杨瓒拿不准。 说出来,是否有人相信,还是未知数。 第199节 百端待举,不暇应接。 不知深浅,操之过急,肆意大包大揽,极可能不成一事,得不偿失。万一遇上不明是非,为反对而反对的搅屎棍,反倒会好心办坏事。 “难办啊。” 如果有人能够商量一下,也不会如此头疼。 顾卿的身影,自然闪过脑海。 顿了顿,杨瓒再度开敲。 以顾伯爷的手段,石头也能撬开口。只不知,谢十六能坚持多久,供出多少。 正想着,房门忽被敲响。 咚咚咚三声,杨瓒没有起身,只道:“进来。” 房门推开,不是禀事的卫军,而是忙着清点金银珍宝,已有数日不见的王守仁。 完成本职工作之余,王主事稍有闲暇,即帮忙岛上杂事。重建村落、复修港口、搜集木料制造舢板,俱由他规制安排。 一天十二个时辰,完全是连轴转。 令人敬佩的是,哪怕熬到深夜,睡不及两个时辰,翌日起身,仍是精神奕奕。 见岛上无大夫,更撸起袖子,搜寻药材香料,配出简单伤药,效果相当不错。工匠渔人感激万分,剿匪的卫军和船工都因此得益。 开弓可百步穿杨,落笔能成锦绣文章,药学医理信手拈来。 谁言世无全才,阳明先生就是实例。 当需膜拜。 杨御史感叹之时,王守仁在桌旁立定,拱手行礼。 “佥宪,海匪藏宝金银俱清点完毕。岛上丁口业已鉴别身份,整理成册,记录在此。” 说话间,五本簿册放在桌上。 四本是金银珍宝,仅一本记录人丁。 “都在这里?” “正是。” 金银藏宝,杨瓒心中有数,只简单翻过,看个大概。 丁口名册,却是看得无比认真。 姓名,年龄,户籍,有无亲人,一项项,均为楷书撰写,清楚明白,一目了然。 古人有言:字,心画也。 观字如观人。 换成王主事,却不能用常理来推测。 身为钦差随员,负往来文书,抄录簿册之责。王主事笔下,杨瓒至少见识过三种字体,草书狂放,颜体浑厚,楷书方正。 样样通,事事精,这还是人吗? 不是情况不允许,杨瓒当真想问一句:阁下来自哪个星球,到地球作甚? 册子不厚,记录的内容却十分详细。底页注明,这些丁口,皆愿留在岛上,重录户籍,不想再返回原籍。 “无一人还家?” 翻过底页,杨瓒抬起头,看向王守仁。 “王主事且坐。” “谢佥宪。” 王守仁拱手,坐到杨瓒下首,道:“下官遣人问过,双屿及附近岛屿,定居岛民或入海匪,或为海匪所害。册上记录之人,皆为江浙福建百姓,多以渔货为生。遇海匪劫掠,家人不存,族人散落。归乡无着,闻可重办户籍,均愿留居岛上。” “那些女子可有安排?“ “有。”王守仁点头道,“下官知佥宪欲上奏朝廷,在此处设立卫所。” “本官确有此意。”杨瓒蹙眉,仍有不解。设立卫所,同安置女子有何关联? “卫军至此,家眷亦将迁来。届时,可于卫所内建善堂,请大夫用药,疯癫之症应能缓解。不回岸上,便无需受世人非议。或拾海物,或织布裁衣,天长日久,当能各得生计。” 沿海卫所常遇倭贼海盗侵扰。 卫军及家眷见多百姓惨况,应能接纳这些可怜人。纵不愿深交,也比送其上岸强出百倍。 斟酌片刻,杨瓒又翻开名册,铺开纸笔,将要抄录。 “佥宪,下官已备好附册。”王主事道,“另有近年被海匪掳来,命陨岛上之人,亦加以整理,明日既能交予佥宪。” 杨瓒:“……” 人比人,气死人。 人比非人,必当死去活来,舒爽万分。 “王主事劳累。” “不敢,此乃下官份内之事。” 王主事很谦虚。 牛刀杀鸡,翻两番照样轻松应对。 杨瓒摇摇头,忽然明白,后世的学渣对学霸是何等样的心情。 纵然活了两辈子,杨小举人也算勤学苦读,腹有诗书,对上这位神人,也只有蹲墙角画圈的份。 递送簿册,一应情况交代完毕,王主事没有急着告辞离开,话题一转,又提起设立卫所之事。 “下官斗胆,岛上设立卫所,可会置县?” 杨瓒摇头,既要走私,设立县衙不是自找麻烦。 “离岸之地,人丁不足五十,尚不足置县。然会设里长,并设镇守衙门。” 奏疏之上,杨瓒重点提及,此处地理险要,临宁波府,接象山县,可设卫所筑堡寨,同大嵩所、钱仓所互为犄角,防卫沿海,抵御外来之敌。 “本官上奏朝廷,先调江浙卫所官兵,其后再行募军。” 历史上,朝廷剿灭海匪,常以土石填塞港口,废其营寨,难免浪费。 杨瓒反其道而行,正言其地势之利,请朝廷设卫,派遣太监镇守。以防卫海疆之名,即使内阁六部不能马上点头,也不会一口驳回。 这段期间,正方便杨瓒动作。 先把框架搭起来,让肖指挥使等人明白内中好处,哪怕朝廷不许设卫,附近卫所的兵船也会三不五时巡弋而至。 海匪倭贼为保命,必会远离此处。走私商人为利益驱动,则会纷至沓来。 总而言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黄金会有的,白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自始至终,杨瓒没打算瞒着王主事。以后者的头脑,想瞒也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方讲明,还能请对方帮忙,进一步将事情完善。 果不其然,听完杨瓒的计划,王主事陷入沉思。随后提出几点,让杨瓒不得不重视。 “既要市货,则镇守之下需有专管职司。” “戍卫此地官军,更要慎选。” “陛下恩准,内阁三位相公也需知晓一二。” “至于六部……则不必多言。” 说到这里,王守仁忽然站起身,郑重道:“如佥宪信任,下官愿留此地,处理一干事宜。” 杨瓒眨眨眼,外放岛上? 王主事点头。 “下官于京中时,终日埋首案卷,不成一事,无所建树。此番南下,实获益良多。请留此地,出于私意,可报佥宪提携,施展抱负;出以公心,则能为民解困,为君分忧,为国尽忠。” 王主事要做学问,也要做实事。 仿照古人格物,在京城是格,在地方也是格。在陆上是格,在岛上同样可以格。 本次剿匪,杨瓒只做调度,计划顺利实行,全仗三位指挥使同王主事,还要加上刘公公。 经此事,王主事忽然发现,京城地方太小,陆地也难施展开拳脚。海域宽广,明显更能宽阔心胸,施展报复。 故此,借递交簿册之机,主动请命,希望能外放江浙。 官位品级如何,是否要同宦官打交道,王主事全不放在心上。 有个礼部侍郎的爹,又有剿匪之功,主动请外放,吏部肯定不会小气,升上一两级实属平常。 同宦官打交道,更为容易。 能同刘公公“相处融洽”,甭管派来哪位,都能轻松应对。 如若来人头脑不清醒,各种找麻烦,最后顶着满头包,长歌当哭者,绝不会是王主事。 “王主事决定了?” “还请佥宪成全。” “罢。”杨瓒道,“既如此,本官当奏请天子。只不过,此事非仓促可行,还需先回京城复命,才好安排。” “有劳佥宪。” “无需如此。” 杨瓒缓和表情,道:“本官也有一事,想请王主事帮忙。” “下官力所能及,定不敢推辞。” “事关大食商人,及佛郎机商船……” 阿卜杜勒兄弟所言之事,均不简单。假冒朝贡使臣,必须收缴船货,砍头了事。考虑到这几个大食人知道佛郎机船停靠的海港,必和对方有贸易往来,想同这些冒险家交易,必得对方居中,做为“掩饰”,这几个人又不能死。 希望探险家,说白了,就是一群强盗。 杨瓒分毫不敢大意。 第200节 倭寇未除,再引狼入室,情况可会相当不妙。虽说明朝水军领先世界,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沉一双。能少些麻烦,总是好的。 “佥宪信其所言?” 杨瓒点头,道:“话中虽有夸张,然其所言大陆,并非虚假。” “当真?” “当真。”杨瓒压低声音,道,“本官曾见过永乐朝,船队出航的海图及航海志。其中既有提及海外之土。虽不确定是否即为河淌金砂之所,然海外之地,实是确有其事。” 杨瓒说得恳切,半点不似做假。反正舆图藏在内库,对方也看不到。就算想看,也未必过得了朱厚照那关。 朱厚照时刻以太宗皇帝为榜样,凡永乐朝留下之物,都相当宝贝。 他知道王主事是大才,将要名留青史的猛人。 朱厚照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知道他是谁?顶多会“哦”一声,礼部左侍郎的儿子,朕知道了。 因王侍郎主张禁海,王主事想看天子宝贝的海图,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如有杨瓒做保,也不是不能一观。 问题在于,这位正胆大包天,以永乐海图做幌子,企图蒙混王主事,说服对方,新大陆确实存在,就算没有遍地黄金,也值得探寻。 这个紧要关头,主动揭开底牌,一万个不可能。 永乐朝的船队是否先西方发现每周,后世也有争论。内库所藏海图是否为全部,谁也不敢打包票。 为说服王守仁,杨瓒只当存在。费尽口水,嗓子眼说到发干。 仔细想想,为国为民,为了小屁孩的江山,他容易吗? 在杨御史的努力下,王主事终于有六分相信,海外大陆确实存在,金银也的确不少,是否有耐寒高产的作物,仍有待商榷。 “佥宪之意,是想从佛郎机运矿船取得海图?” 杨瓒点头。 “王主事以为,此事可行否?” “倒也不难。” 让杨瓒头疼,死伤无数脑细胞之事,送到王主事跟前,只换来四个字,没有半点为难。 “如同佥宪所言,佛郎机夷表面为商,实则为匪,可以大食商船为饵,诱其入瓮。遣水军设伏,守株待兔即可。” 王主事说得过于直白,杨御史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没听错吧? 这话翻译过来,分明是在说,接触太麻烦,利用对方贪婪,引入包围圈,动手开揍,抢劫了事? “此事可妥当?” “有何不妥?既是匪盗,自无需悲悯。” 王主事神情坦然,无半分犹豫。 “下官听闻,倭贼中,亦有佛郎机夷。且有小股流窜之人,妄占我疆域海岛,欺我百姓。其意未逞,其行实可恶。” “计出之时,若其远遁,自不必追赶。如贪心中计,入我疆域行海盗之举,以致伤人毁船,官军予以擒拿,岂非理所应当?” 杨瓒默默咽着口水,余下的话都吞回肚子里。 猛人到底是猛人,当真是五体投地,不服不行。 这厢,杨瓒同王主事谋划海图,那厢,谢十六终于抵不住顾同知的鞭子,招出供词。 “二百艘船,分散藏在十余处,另有五艘运粮船,藏在倭人之地。” “许光头手下,多数投了我,愿受朝廷招安,正藏匿在岱山岛,等候消息。” “藏金千两,银五十万,珍宝珊瑚无算。 “查明倭贼聚集处,本为投名状之用……” “岸上据点六处,江浙官员俱列名单之上,未有遗漏。” “江浙福建共三十六宗豪商,为海匪传递消息,销赃所得。” “有江南巨贾阻止船队,托庇海盗港口,往来运送货物,所得交出三成。” “每月首尾,岛上‘开小市’,月中‘开大市’。届时,往来走私商不计其数。” “倭人欲购火器。” “大食商船多香料宝石。” “佛郎机夷奢买丝绸瓷器,尤好精美之物。” “另有少许宗室,以妻族或长史家人参股海商,同海匪有所勾连。” 谢十六说一句,校尉便记录一句。 起初,语速较慢,话说得有些含糊。 顾同知不耐烦,又是一鞭,速度当即加快,三个校尉一起动笔,都有些忙不过来。不得不寻来船上文吏,才勉强跟上速度。 只不过,随纸页增多,文吏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越到后来,供词的内容越是触目惊心。 记下“安化王”三个字,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知道这样的秘密,他还能活? 足足两个时辰,堆起的供词有半人高。 谢十六垂着头,锐意全消,与先前判若两人。 见再问不出什么,顾卿令校尉收起额供词,转向文吏,“即日起,尔暂调赵校尉听用。” “是。” 文吏连忙行礼,擦掉冷汗。虽前途未卜,至少不会立即被卸磨杀驴。 顾卿走出舱室,正要去寻杨瓒,忽见有小舟自海上行来。 靠近兵船,来人举起腰牌,高声道:“奉司礼监少丞刘瑾刘公公之名,请见钦差。” 待放下绳梯,将人拉到船上,顾卿方才认出,来人是东厂番子,亦是刘瑾身边的长随。 “小的奉命,将密函交于钦差。” 刘瑾晕船恐高,身边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日夜赶路,不算什么。穿行半日,当即脸色煞白。 见到顾卿,当即行礼。怎奈脚步虚浮,差点趴到甲板上。 “见过顾千户。” 赵榆秘密前来,刘瑾又在岸上,自然不晓得顾卿已经升官。兼顾卿一身白泽服,长随口称“千户”,并不意外。 “密函何在?” “刘公公吩咐,需交到钦差手上。” 长随话落,顾卿身边的校尉立即出声喝斥,绣春刀出鞘三寸。 “大胆!” 东厂领班出身锦衣卫,番子却同南北镇抚司没什么瓜葛。 被校尉喝斥,长随神情微变,却是执意要见杨瓒,不肯当面取出密函。 顾卿举臂,拦下校尉。 “杨御史在舱室,随我来。” 转过身,竟是直向二层舱房走去。 长随站起身,立即快步跟上。 京城 江南奏疏一封接着一封,剿匪、地方官员贪污、奸商勾连匪盗、匪首落网,一桩桩消息,接连闻于朝堂。 溅起的水花的确不少,得来的关注,却远远比不上另外一件事。 豹房! 有了江南送回的金银珍宝,朱厚照财大气粗。为铸造更多官银,消化倭国运回的银矿石,豹房非建不可。 谢丕归来之后,未得天子旨意,始终守口如瓶。 谢迁都没摸出门道,遑论朝中文武。李东阳隐约知晓些内情,只不好明言。况且,先帝小祥不久,天子便大兴土木,的确欠妥。 对建造豹房一事,朝中文武多持反对意,即使内阁不表态,直谏的奏疏也是如飞雪一般。 对此,朱厚照的态度不见半点缓和,愈发固执己见。 无论奏疏内容,即便锦绣满纸,说出花来,照样驳回去。被谏得烦了,直接一句话,有钱,任性。 “陛下,拆毁旧坊,工程浩繁,靡费不赀。” “朕有钱。” 江南送回的金银,可建造上百个豹房。 “陛下,大兴土木,非善之举。” “朕有钱。” 广祭山岳河川,土地宗庙,多供奉祖宗香火,非善也会变成善。 “陛下,增发工匠之役,恐引来民怨。” “朕有钱。” 多发工钱,每日三顿,顿顿都能见到油腥,工匠非但不会叫苦,更希望工期能长一些,晚些结束才好。 总之一句话,朕有钱! 别说盖作坊,就算造行宫,也是花费内库,同朝中无干。 朕花自己的钱,管得着吗? 第201节 哪凉快哪歇着去。 群臣瞠目,无言以对。 张太后得知消息,坚决站在儿子一边,再次取出私房钱。陛下手头紧,哀家有钱,尽管花。 豹房建完,再造虎城象坊,哀家全部支持!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发苦。 或许是嫌文武百官还不够头疼,两道敕令,直接将结成的短暂同盟分化,文武两班不得不大眼瞪小眼,重新站队。 “擢升锦衣卫千户张铭北镇抚司佥事,管豹房事。” 乍听,敕令并不出奇。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掌管天子游乐之所,并不出奇。 问题在于张佥事的老爹,是英国公张懋! 南京之地,魏国公府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 神京的勋贵功臣,英国公府绝对是领头羊。 如此一来,勋贵功臣的立场不得不开始转变。 即使再反对,言辞也不能过于激烈。无论如何,必须考虑到英国公府的面子。遇他人太过分,更要出言制止。 因其多为武将,立场改变,自然同文臣的关系割裂。 本来是君臣对峙,很快变成三方牵扯。 水越搅越混,朱厚照半点不耽搁,口谕营造内官监掌印陈宽,加紧动工,立刻拆房子! 群臣在朝上打嘴仗,内官监掌印少监发工匠三百人,开始在皇城内敲敲打打。 文武尚未吵出结果,虎城象坊已被夷为平地,重新打下地基。 怀揣银角,打着饱嗝,匠人民夫的工作热情极高,开足马力,挖土砌砖,压根无需监工。 谁敢叫停工程,他们就和谁急!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群臣让不让步,都不再重要,更抵挡不住天子大兴土木,“修改”皇城的热情。 七月中旬,杨瓒请设卫所的奏疏递送京城,豹房已拔地而起。 这次君臣对峙,以朱厚照大胜告终。 早朝之后,朱厚照登上宫墙,咯吱咯吱咬着硬糖,俯视皇城内的工地,生出感慨:钱是好物,多多益善。杨先生的奏请,当可应允。 雏鹰展翅,少年天子继续四十五度角生长,愈发茁壮。 第一百零八章 大喜 正德元年,七月下旬 工匠役夫不辞劳苦,连日赶工,高墙作坊陆续竣工。 原本虎城所在,已被三四米的高墙围拢,只南北两面建门,以铜锁把守。除佩木牌的役夫工匠,巡视卫军也不得轻入。 紧邻虎城,为鹁鸽房所在。同样墙壁环绕,铜锁把门,外人轻易不得窥伺。 原本养豹房舍,被彻底拆除,木料栅栏俱被移走。 土石砖墙推倒,重新打下地基,建造成排房舍。南北东西开出四门,分别铺设石路,连通虎城鹁鸽房旧址。 路旁设守卫,严格盘查。 除工匠役夫,监工中官,巡视锦衣卫,他人一概不许靠近。 张铭奉敕令管豹房事,随房舍陆续竣工,从早至晚,在工地巡视。 起初,见役夫增高围墙,修建石路,尚不以为意。其后,见到竣工的房舍,往来的匠人,盖着蒙布的木箱,深深压入土路的车辙,疑惑之情难掩。 墙高数米,可以解释;房舍不似宫殿,更类作坊,也可当做天子兴趣。 往来运送的大车木箱,夜间燃起的火炉,腾起的黑烟,每到黎明便消失的敲击声,都是怎么回事? 张铭百思不得其解。 巡视时,见到内官监的中官,终于没忍住,开口询问。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名义上的豹房管事。工作进度,夜间怪象,都该了解一二,不应被蒙在鼓里。 “咱家也不晓得。”中官袖着手,笑眯眯道,“天子口谕,咱家只管放车通行。至于墙内发生何事,唯有陈掌印知晓。” “陈宽?” 中官点头。 “如张佥事无事,咱家还要分发工钱。” 张铭让开道路,中官笑着行礼。 在他身后,二十几个长随,抬着十余只木箱,径直向虎城走去。 奉天子旨意,内官监两次增发役夫,工地上的役夫工匠,现已多达八百人。 人数多了,工程进度自然增快。同样的,工钱也是成倍增加。 为保证伙食,每三日,都要抬五腔羊,宰杀十余头肥猪。 厨夫架起大灶,点火之后,大块的羊肉和猪肉在水中翻滚。加入大料桂皮胡椒,香味飘散数里,引得众人不停抽鼻子,馋涎欲滴。 天子有言,朕有钱,绝不会亏待子民。 伙食质量提高,工钱按时发放,朝官担忧的民怨,未起半点苗头。 相反,凡是征发的役夫和工匠,无不言天子圣德,仁厚可比先帝。 “陛下实为圣君!” 有言官不服气,固执认为,夏季增发徭役将损农时,有害稼轩,必当为百姓不满。 刑科户科三名给事中相携,靠近施工之处,探头观望。见戒备森严,监工往来巡视,役夫奔走忙碌,匠人片刻不歇,愈发坚定心中所想。 “如此严酷,百姓岂能不怨!” 翌日,三人联名上奏,请天子发还役夫,暂停工程。 “正当农时,发壮丁,弃田亩,苦生计,非贤明当为,请陛下三思!” 奏疏递送,经内阁查阅,随六部及地方奏章,一并送入乾清宫。 彼时,朱厚照正铺开永乐海图,对照江南送回的奏疏官文,一一点出浙海岛屿。 “双屿设卫,定海增设两所,岱山可设千户所,增六艘兵船。” “朕竟不知,此地有良港。” “海盗开设集市,盘收货物金银,地方官竟然不上奏! “都是瞎子吗?” “一群酒囊饭袋!” “三十六姓豪商?此等里通外敌,私结海盗倭贼之人,该杀!” 看到一半,朱厚照便眉间紧蹙。想到今日早朝,更是表情不善。 杨先生送回的金银珠宝,最少可抵五年粮税。 弘治十五年至今,地方天灾人祸不断,朝廷减免税银达百万两。中都凤阳,南北两京,勋贵功臣拖欠的田税,数目同样可观。 国库缺漏之大,查抄的庆云侯田产家资,不足弥补半分。 “没有杨先生,户部和光禄寺又要向朕哭穷!” 海匪藏宝俱送入内库,官员“表礼”同样由承运库接手。处置贪官,查抄罚没的金银田产,报送朝廷之后,户部和光禄寺总要分一杯羹。 “金五千,银九十五万,珍珠三百斛,珊瑚十六株,庄田八座,田产合计八百顷。” 看到户部抄录的数额,朱厚照怒极而笑。 相比锦衣卫送回的密报,少的何止一星半点。 “朕就知道!” 丢开奏疏,少年天子气得磨牙。 万两黄金,近三百万两白银,竟少去一大半。珍珠珊瑚之外,宝石及古玩字画,竟是提都不提,怕早已不见踪影。 如此贪赃坏法,渎货无厌,当锦衣卫和东厂都是摆设,当他眼盲耳聋? 好大的胆子! 越想越气,早朝之上,看到满脸正气,喋喋不休的朝臣,朱厚照当真想抽出锦衣卫密报,直接甩脸。 好玩奢靡,贪财可比汉时灵帝? 不听直谏,不纳忠言? 霸占国库,充实内库,以供享乐? 亏也能说得出来! “金银珍宝应送国库,充军饷灾银。” 听到此言,朱厚照好悬没当场掀桌。 说话之人,究竟几层脸皮? 过了户部和光禄寺,还能剩下几成?到头来,还得打内库主意! 与其来回折腾,喂饱一批蛀虫,不如从源头掐死。除罚没查抄之外,余下金银,一概送入内库。 官员能少伸手,倭国银矿才能闻于朝中,开采出来的银矿石,才可半数交给户部。否则,铸造出的官银多数不知去向,边军依旧要靠内库发饷,赈济灾民同样得天子掏钱。 想到这里,朱厚照又觉一阵无力。 朝鲜进贡的稻米药材,都敢抽走小半,还有什么事不敢干? 盘膝坐在地上,朱厚照既愤怒又憋气。 第202节 如果杨先生在,还能听他诉苦。现下里,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当真是无奈。 圣祖高皇帝举起屠刀,地方朝堂过筛子,差点杀光两班文武,仍没能遏制贪污之风。 人心之贪,可见一斑。 “总不能都杀了吧?” 心中翻过几个来回,话不自觉出口。 谷大用和张永同时一惊,食盒差点脱手。 陛下这是要杀谁? “都”杀? 那就不是一两个。 惊疑不定,两人互看一眼,都没敢出声。 怀揣小心,提着食盒近前,取出三碟点心,一碟硬糖,两碟冰镇的瓜果,摆在朱厚照面前。 “陛下,点心是尚膳监新制,加了蜂蜜杏仁。硬糖是坤宁宫送来,里面包了葵花籽。瓜果是宫庄进上,仁寿宫和清宁宫尝着好,特选出来,令奴婢冰镇了,给陛下解暑。” “放下吧。” 见到点心瓜果,朱厚照总算露出一丝笑模样。 用过两片瓜,不甚甜,却有一股清香。 “皇后那里可有?” “回陛下,太医院刚请脉,皇后娘娘不宜食凉,膳食务必要小心。” 朱厚照顿了一下,耳根微红。两口吃完甜瓜,咳嗽一声,道:“朕忘了,亏得张伴伴提醒。” “奴婢不敢。” “传谕尚膳监,做补汤送去坤宁宫。” “是。” “这点心不错,多取两盘,送去仁寿宫和清宁宫,言是朕孝敬两宫。” “是。” 张永应诺,留谷大用伺候,退出暖阁。 刚行到廊下,忽见有两名宫人行来,手中提着食盒。在石阶前被小黄门拦住,坚持着不肯离去。 “怎么了?” 张永蹙眉。 这不当不正的,瞧着也不是坤宁宫的,怎么回事? 见到张永,小黄门如获救星。 “回张公公,是长春宫女官,说是吴昭仪亲自熬了解暑汤,进给陛下。” 吴昭仪? 张永心中纳闷,面上未显。几步走上前,详细询问,还真是吴芳。 帝后恩爱,琴瑟相调。 一月三十天,多数时间,天子都歇在坤宁宫。余下几日,都在乾清宫处理政事,少有踏足长春、万春两宫。 后宫的美人,经太皇太后和太后过目,样貌好,性格也不差,笨人更没有。有争宠之意,也不会过于急躁。 前些时日,太皇太后行雷霆手段,接连处置几名宫人,更给众人敲响警钟,皇后之外,即便是妃,有册无宝,照样要顶“妾”“庶”两字。 血淋淋的例子摆着,不老实,前车之鉴不远。 直到半月前,皇后偶感不适,御医诊脉,言有大喜。两宫获悉,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入坤宁宫。 闻知消息,朱厚照呆立半晌,当着三位相公的面,嘴角咧到耳根。 在东暖阁内一顿折腾,逮人就说:朕要当爹了! 兴奋难以抑制,竟用黄绢写成“书信”,着锦衣卫快马飞送江南。 “告诉杨先生,朕要当爹了!” 对此,贴身伺候之人,均不觉出奇。 天子对杨御史的信赖,甚至超过内阁三位相公。第一时间报送喜讯,倒也合理。 只不过,用黄绢写信,着实有点欠妥,能否换一样? 可惜,没有杨瓒的本领,仅三言两语,实难劝天子回心转意。 捧着黄绢,锦衣卫直接傻眼。 送信当交给个人,用黄绢书写,分明是“传旨”,必须当场宣读。 想想黄绢上的内容,豆大汗珠滚落。 事传民间,天子的英明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风,怕都会打个折扣。 不提满心无语的锦衣卫,自太医院院正亲自诊脉,确认喜讯,内宫之中,皇后荣宠更胜往昔,却不见半点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行事反倒愈发端庄稳重,更得两宫喜爱。 被两宫夸赞稳重的皇后,避开人,则是另一幅模样。 除去霞帔,捧着碟子,一边咬米糕,一边握拳,阶段目标达成,继续努力! 皇统有续,前朝亦受到影响。一度僵持的君臣关系,稍有所缓和。 然喜讯背后,问题也随之而来。 按照规矩,皇后有孕,每月初一十五之外,天子皆不应留宿坤宁宫。 祖宗规矩如此,朱厚照再任性,也不好轻易打破。宫中的美人终于得着机会,能“光明正大” 的开始争宠。 有仁寿宫和清宁宫在上边压着,小姑娘们的手段当真不够看。再有心计,不得皇帝眼缘,也是白费。 与其自作聪明,引来两宫厌恶,不如抛开小心思,一切摆上台面,光明磊落。 这样的后宫斗争,当真是古今少有。奈何天子不愿笔直生长,后宫美人为得圣眷,都得随之倾斜。 依天子的性格,偶遇不成,歌舞没用,才情更不成。思来想去,唯有从“吃”上下功夫。 由此,才出现乾清宫前一幕。 张永心下琢磨,这位吴昭仪曾是皇后人选,遣人送羹汤,也是摸到几分天子的脾气。 只不过,太心急了些。 “天子的膳食羹汤,俱由尚膳监进上。吴昭仪的美意,咱家会禀报圣上。这汤,还请带回去吧。” 换成旁人,女官定会当场斥责。但说话的是张永,却不敢有半点造次。 在今上跟前,张公公的地位,可比先帝时的宁大伴和扶大伴。别说女官,吴昭仪当场,都要小心应对,客气三分。 “奴婢代昭仪谢过公公。” 女官不再纠缠,取出两个荷包,递给小黄门。行过宫礼,便转身离开。 到张永的品级,送出几个银豆,几片金叶,讨不来好,怕还会得罪。再者说,两人只是长春宫女官,吴昭仪不在场,尚不够资格给张永递荷包。 “张公公,您看?” “拿着吧。” 宫人走远,小黄门立即取出荷包,倒出两颗银蚕豆。 “都警醒着些,再有长春宫和万春宫的过来,一概拦下。自己拦不住,不会叫人?闹出动静,惹怒天子,进了司礼监,哭都没地哭去。” 小黄门被吓住,连连应诺。 “公公放心,奴婢一定尽心!” “去吧。” “是。” 小黄门退下,张永也没耽搁,转脚赶往尚膳监。 今天的事,很快会传到仁寿宫和清宁宫的耳朵里。按照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的脾气,非但不会怪罪,九成还会赏他。 至于吴昭仪,到底是可惜了。 不知被谁撺掇,想法是不错,只是寻的时机不对,方法也欠妥。也不想想,皇后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皇后能往乾清宫送膳食,一个昭仪也想仿效而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按照民间的说法,皇后是正妻,昭仪是妾,前者得夫君尊重,后者不过是个玩意。想比着皇后得天子宠幸,往日的聪明伶俐,也不知都到哪里去了。 当今太皇太后和太妃都吃过“妾”的亏,遇上这样的事,岂能不膈应。 哪怕无心,也是过错。 张永摇摇头,脚步加快,再不多想。 女官回到长春宫,将张永原话转达,吴昭仪坐在镜前良久,始终没有出声。 “昭仪?” “下去吧。” 女官面面相觑,有些迟疑,都猜不出吴芳的心思。 “都下去。” “是。” 吴芳声音渐冷,女官忙行礼退出,不敢多留。 殿门关上,吴芳从镜前站起,行到桌旁,端起半凉的羹汤,几口饮下。 放下碗,拭过嘴角,想起明日宫中可能的反应,牵起一丝嘲意。 沈寒梅和王芳当她是傻子,她便做一回傻子。 傻子没心机,缺心眼,却不会被万般防备。拼着被两宫不喜,做出头椽子,到底第一个在天子跟前留了名。 第203节 帝后恩爱,人所共知。 一入宫门深似海。 不能脱身,总要适应。 她不求万般恩宠,只求有个孩子。日后母子相伴,宫中便不会寂寞。只要不犯大错,总能安稳的活下去。 正德元年,八月初,天子密信送达江浙。 彼时,刘公公的“抓赌”事业正如火如荼。 以宁波府为中心,东厂番子和卫军呈扇状辐射。凡是赌坊,无论名声如何,是否有百姓状告,都要详查。 一旦发现问题,必缉拿一干人等。行事果决,绝不手软。 “此等狗行狼心,心狠手辣之徒,吃人不吐骨头,必要严惩!谁求情也没用!” 求情的地方官嘴里发苦,切身体会到刘公公的厉害。 无论送上多少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全都留下。请托的事却是半点不松口。 拿钱不办事,奉行到极致。变脸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有官员不信邪,当场发怒,口出威胁之语。结果却是,没能成功捞人,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只是刘瑾一人,江浙官员尚不至忌讳如此。 事情严重在,这位本事太大,竟同江浙各府州的镇守及守备太监串联,部分镇抚使都参合进来,彻底搅乱江浙官场。南直隶州府及临近的福建州县,均受到波及。 每查抄一家赌坊,番子必当齐出,掘木挖根,一个线头便能牵出一片。 看谁不顺眼,一叠供词甩出,没有关系,也能牵扯出关系。 为保性命乌纱,掏钱还是掏钱? 株连九族算什么,照这样查下去,整个江南都要天翻地覆。 偏偏东厂和锦衣卫直属天子,同地方文武属于两个系统。想托京中关系施压,完全是蠢到极致。闹不好,都会受到牵连。 弹劾?以什么名义? 查抄赌坊? 想想都不可能。 刘瑾手中确实握有证据,状告到御前,没理的照样是自己。 颠倒黑白,舌灿莲花,也要分对象。遇上这些手段非常,专好同官员打擂台的宦官,想不认命都不成。 不比李相公善谋,不如王主事才高,没有杨御史的外挂,遇上刘瑾,只能认栽。 历史上,正德早年的官员,的确让刘公公收拾得无比酸爽。 现如今,挨了两顿金尺,刘公公的斗争水平直线飙升,被他盯上的地方官,那酸爽,简直无法形容。 查抄的赌坊越多,整理出的供词和账簿愈是浩繁。 刘玉离开象山,干脆做起刘瑾的“幕僚”。分批次整理供词,很快发现问题。 看到刘玉列出的名单,刘瑾瞳孔收缩,没有迟疑,遣人快马加鞭,飞送杨瓒。 安化王,晋王,宁王。 这一个个藩王,都不老实。瞧这架势,是想造反不成? 如查证属实,百千人头都将落地! 双屿港 杨瓒递出奏疏,未等来朝廷消息,却等来刘公公的密函。看过内容,知事关重大,当即遣人,请顾卿王守仁至舱室详议。 “仅凭口供名单,几名王府家人,无法轻易断罪。” 百万两金银流动,没有背后支持,纵然是王爷的小舅子,也不敢轻动。 偏偏账目做得机密,奏到御前,照样可推出家人长史顶罪。更会打草惊蛇,想再寻到蛛丝马迹,抓到对方的小辫子,怕会更难。 正无解时,忽有卫军来报,海上行来几艘帆船。 “可查明何人?” “回佥宪,肖指挥使已派出兵船,言是海匪。” 杨瓒蹙眉,顾卿不语,唯王守仁表情平静,似早有预料。 待行到港口,见从船上走下的数名壮汉,杨瓒疑惑更甚。 “尔等何人?” 为首一名壮汉,着短袍长裤,腰粗背阔,站在当面,似小山一般。 见到杨瓒的官服,听其一口北地官话,猜出他的身份,当即跪地,道:“我等乃是苏州府崇明县人。不堪重税,逃至海上,聚集千人,踞浙海福建岛屿,落草为贼。今闻天兵剿匪,慑于天威,率众来降。望大人留我等一条性命,必戴罪立功,为大人驱策!” 话落,几名壮汉均跪倒在地,重重磕头。 杨瓒眉间皱得更深。 王守仁上前百步,低声道:“佥宪,下官有话说。” 杨瓒侧首,心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 “王主事知晓此事?” “下官知道。” 王守仁点头,声音也压得更低。 “藏匿岱山海匪被擒,下官即知,浙海福建交界地带,尚存一股悍匪,聚众千人,可与许光头谢十六分庭抗礼。自弘治十七年,更逐步蚕食周边势力。谢十六想得朝廷招安,同这股悍匪不无干系。自那之后,下官便着手安排,只不知,会如此之快。” “哦?” 杨瓒诧异,看着王守仁,眼睛一眨不眨。 难不成,这些海匪来降,是王主事谋划? “此事一言难以道明,还请佥宪暂押下几人,其后……” 两人说话时,距离更近。 顾卿微微侧头,目光闪动,手握长刀,修长的手指,映衬漆黑刀鞘,似白玉一般。 近处的几名校尉,似感受到煞气,均僵硬着表情,齐刷刷退后半步,集体诠释一句话:危险,勿近! 第一百零九章 手段 来降海匪,共十二人,常年盘踞浙海,均未沈岳手下。 自弘治十三年,沈岳杀前任匪首,夺其海船,占其岛屿,自封千人首领。其后,行强硬手段,震慑手下匪徒,俱为其所用。 弘治十三年,肃清内部,势力开始向外扩张,驱策手下海匪打劫过往船只,洗劫岸上村落,恶名传遍浙海,遍及福宁州等地。 随其实力增强,附近的小股海匪或主动投靠,或被打散吞并。实在是硬骨头,吞不下,都被沉海。起营寨之地,纵火焚烧,人丁尽杀,鸡犬不留。 弘治十五年,沈岳的触角伸向宁波府,同许光头谢十六狭路相逢,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凭借船只数量占优,火器弓弩犀利,许光头谢十六小胜一局。 沈岳不得不留下十条船货,灰溜溜退走,缩回老巢。 梁子就此结下。 在那之后,两股势力摩擦不断,几乎是水火不容。 每次在海上遇见,均会刀兵相向。动起手来,不撞沉烧毁一两艘海船,死伤十几条人命,绝不善罢甘休。 后因沈岳同倭人勾结,收买倭人武士为其卖命,手段愈发狠辣,实力渐渐超过许光头。又因后者被谢十六等人架空,千余海匪,实际分作几股势力,渐无法同沈岳抗衡,落入下风。 双方相遇,许光头手下海船,不大不小,总要吃几回亏。 短期还能分庭抗礼,天长日久,大祸难免。 谢十六等几经思索,终生出脱去匪身,招安上岸的心思。 “沈岳其人,心狠手辣,安忍残贼。凡不降者,必百般折磨,方取其性命,家眷亦不放过。” “为其所困,不若受朝廷招安,尚能得个出身。” 靠在囚室里,思及往日,谢十六口中苦涩,心情复杂难言。 舱室门开启,看到被带进来的十几名海匪,双眼瞪大,乍然发出笑声。 声音沙哑,如砂石相击,刺人耳鼓。 校尉皱眉,上前两步,刀鞘击在舱壁上。 “闭嘴!” 谢十六充耳不闻,仍是笑。笑声中夹带着咳嗽,少顷,嘴角竟溢出血来。 十几名海匪,不乏同谢十六“相熟”之人。见昔日对手落到这般下场,心惊之余,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盗就是盗,匪就是匪。 命债累累,主动来降,照样不能洗脱血债。但为保住家人性命,风险再大,也要走这一遭。 走进囚室,施天常靠着舱壁,盘膝坐下。不觉害怕,倒有解脱之感。 “沈大当家疯了。” “凭几百条船,千把人,就想同官府叫板,不是疯还能是什么?” “他想死,别拖着兄弟们!” 来降之人,多是海匪中的小头目。如施天常,更得沈岳信任,是岛上响当当的第二把交椅。 半月前,听闻钦差南下,许光头一伙均被剿灭,心中已存疑虑。知晓沈岳的打算,当即惊得魂飞魄散。 和官府相争,活腻了吗? 做贼不代表乐意造反! 施天常再不敢犹豫,带上十几个信任的弟兄,搭上帆船,趁夜潜逃来降。 第204节 “大当家同倭贼搅合,愈发没了早年的样子。” “不是活不下去,谁乐意做匪?” “不杀妇孺的规矩,还是大当家早年定下。现今倒好,全忘在脑后!弟兄们提起,更要挨‘家法’。” “那些个倭人是什么东西,就是一帮畜生!” “福宁州地界,多少个渔村被祸害。又要截县衙府库,咱们弟兄有几个脑袋?” “这样下去,必是自取灭亡。” “二当家劝了几回,大当家硬是不听。现在岸上都不叫咱们海匪,叫倭贼!” “老子是明人,怎么就成了倭贼!” 因王主事的谋划,锦衣卫并未马上动刑,只将人带入兵船羁押。 十几个海匪,均是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空余的囚室全被占满,整间舱室都显得拥挤。 谢十六笑够了,闭上双眼,靠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刚刚大笑,扯动身上伤口,又开始流血,一阵疼似一阵。 其他海匪同样满身鞭痕,瞪着施天常等人,满心愤懑。 都是海匪,一样主动投案,凭什么自己被一顿狠抽,这些人就毫发未损? 凭什么! 海匪低声咒骂,番商却格外安静。 佛郎机人有语言障碍,听不懂,自然没法搭话。 大食人惦记着投诚,为此不惜出卖亲兄弟。 每见舱室门打开,都是满怀期待。怎奈杨瓒始终未曾出现,随日子过去,希望变作失望,人也逐渐消沉。 出不去,也没个说法,不晓得要被关到猴年马月。 这些官军,个个凶神恶煞。 哪天举起长刀,咔嚓掉自己……阿卜杜勒打了个哆嗦,紧紧长袍,不敢再想。 倭人最为安静。 每天只有半张硬饼,还时常被阿奇兹“克扣”,肚子咕噜噜直叫,饿得没半点力气。水也只有一碗,压根不够分,每人只能润润喉咙。 又饿又渴,还要面对锦衣卫审讯时的惨状,实在受不了,只能用破布堵住耳朵,直挺挺躺在囚室里。 好歹节省些力气,熬到下次发饼。 两三人一间囚室,能够躺下休息,全仗身材矮小。换成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别说躺下,坐着都伸不直腿。 舱室门关闭,视线变得昏暗。 施天常等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能让家人活命,脱离沈岳,任何事,他们都愿意做。被关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回来的弟兄说,钦差铁面无私,痛恨海匪,尤其痛恨同倭人勾结的海匪。” “我等主动来降,供出沈大当家,应该能保住性命。” “难说……” “二当家,你瞧着,这钦差会如何处置我等?” 施天常没出声,另有海匪道:“我等看不惯那些倭人,从不和沈大当家一起上岸。弟兄们都能证明。抢劫海船顶多坐牢。马七那些,和咱们一样是匪,杀了也是除害!” “对,像秀才说的,过堂时,咱们咬死为民除害,必会被从轻发落。” “助官兵登岛,遇上朝廷开恩,还能得一官半职。” “想得美!” “这事可说不准……” 几人的声音并不低,谢十六闭上双眼,心中可怜这些人。 一日为匪,终身为匪。 同自己相比,沈岳同倭贼沆瀣一气,恶行更甚,千刀万剐不足赎罪。其手下得用之人,罪名同样不小。 久居泥潭,岂能不染腥臭? 纵然能把持自身,旁人也不会相信。以杨钦差的行事,必不会法外开恩。 睁开眼,谢十六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的施天常,扯了扯嘴角。 可怜啊。 那位杨钦差,同寻常文官大不一样。遇上他,想被招安,既往不咎,比登天还难。 自己好歹认清了,烂命一条,早晚都要砍头。 这几个,怕还在做梦。 摇摇头,当真是可怜。 杨瓒没急着离船回岛,而是寻一间隐秘舱房,同王主事详议此股海匪。 顾同知坐在一旁,绣春刀佩在腰间,表情不变,少有插言。 校尉请命守门,悍然同卫军抢活。 卫军不满,表情极其不善。 顶着同袍带刺的目光,校尉挺直腰背,坚守岗位。 里面太冷,随时可能刀光剑影,血溅三尺,避开为妙。门边地方不小,挤一挤,总能站脚。 校尉表示,都是同袍,别太小心眼。 卫军瞪眼运气,再三告诫自己,眼前这是锦衣卫,不好惹,动手不值当……不好惹个球! 在钦差跟前露脸,何等美差。 好不容易得来,这些跟进根出的还要抢,还有没有天理! 船舱内,王守仁言简意赅,将先时遣人散布消息,促海匪内乱等事道出。 杨瓒听得咋舌。 顾卿端起茶盏,抿一口温茶,长睫遮盖眼眸,心思愈发难猜。 “计谋粗陋,下官本以为,需多等些时日,方可见成效。” 率领千人,盘踞海上多年,吞并大小六七股势力,绝非庸碌之辈。 行此计策,多为搅乱海匪内部,令其互生猜疑,钓几条小鱼,方便绘制海图,派遣卫军剿匪。 万没料到,鱼饵扔下,竟会钓上这样一条大鱼。 杨瓒不知道施天常,顾卿却是一清二楚。 此人同许光头一样,在南京守备太监处留有“记录”。扬州镇守太监做人情,送给顾卿的名单中,亦赫然在列。 “施天常率人来投,足见海匪内部不睦,裂痕早生。”王主事道,“机不可失,正当行间,诱其再生嫌隙。” 杨瓒斟酌片刻,手指抚过下唇,对顾卿扫过的目光,半点不觉。 计策的确好,依此行事,无需大动干戈,海匪即会自内分裂。不过,为使计划更加完美,仍可增添几笔。 想到这里,杨瓒眼珠子一转,道,“此计甚好,然微末处,或可增补一二。” “增补?” “正是。”杨瓒点头,“例如,悬赏匪首。” 顾卿挑眉,王守仁眸光湛亮。 悬赏? 大善! 两人心思急转,同杨瓒商议,各有增补。话费不到半个时辰,即制定出一份计划。依此行事,不动一兵一卒,即可令沈岳手下海匪崩溃。 卫军出海,必不会遭遇恶战,九成以上,看风景玩海钓,顺带捡功劳。 王主事停笔,吹干墨迹。 杨瓒拿起纸页,看着条列分明的一行行楷书,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沈大当家很有些可怜。被这般算计,要么悲剧,要么惨剧,没有第三种可能。 比起这两位,他提出的建议,当真可用“温和”来形容。 他的出发点,只以抓人。首恶之外,不欲大开杀戒。这两位却是要一网打尽,凡同海匪沾边,格杀勿论。 “依此计行事,需官衙张贴告示。” “此事简单,奏报京城,再送信宁波府,交刘公公安排。” 放下薄薄几张纸页,视线扫过顾同知,再扫过王主事,杨瓒摇摇头,遇上这两位,神仙也得撞墙。 沈岳勾结倭贼,祸害百姓,恶贯满盈,凶狠残虐比谢十六更甚。 此等恶人,被扎成蜂窝煤,压成煤渣,碾成煤粉,活该倒霉,纯属咎由自取。 抛开多余念头,杨瓒执笔,就计划写成奏疏,交顾同知看过,遣人递送京城。又当场写成书信,投入信封。 “来人!” 声音传出,当即有校尉抱拳领命。 “今日启程,往宁波府,将此信交给司礼监刘少丞。并言,日前送来密函,本官已经看过。事关重大,查证之后必奏报御前。” “是!” 校尉行礼,退出船舱。 “施天常等海匪关押兵船,断外界消息。” “安排卫军假扮海匪,乘帆船往钱仓所。” “给熊指挥使递送消息,声势尽量大些,最好能闻于南直隶各府及福建等地。” “时间紧迫,越快越好。” 一番安排,三人分头行事。 千余海匪的命运,就此决定。 第205节 刚下兵船,忽见岛上有北来缇骑。观其风尘仆仆,脸色发白,不用问,又是轻度晕船。 “天子有敕,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接旨。” 黄绢捧出,杨瓒当即面北而跪。 顾卿王守仁侧身一旁,同杨瓒一并听旨。 展开黄绢,锦衣卫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有子,甚喜。成信,杨先生与朕同喜。钦此。” 海风吹过,几片雪白羽毛零落。 杨瓒跪在地上,瞠目结舌。 逗他呢? 这是哪门子敕令? 顾同知表情崩裂,王主事嘴角扭曲。 心中都是一样的念头,昨夜没睡醒,这是在做梦! 偏偏传旨的锦衣卫没有眼色,咳嗽两声,道:“杨佥宪,请接旨。” 接过黄绢,杨瓒站起身。 正月大婚,七月喜当爹。 小屁孩效率当真是高。 转念一想,不对啊,他离京时,宫内尚未有消息,绝不会这么快。 “皇后娘娘大喜,陛下令卑职奉旨出京。” 锦衣卫话落,杨瓒擦擦冷汗。 这才合理。 旨意宣读完毕,锦衣卫并未多留,当日离岛。除向杨瓒传送喜讯,尚有敕谕传达,需赶至南镇抚司佥事赵榆处,片刻不得延误。 “卑职告辞!” 锦衣卫抱拳,大步登上小舟。肩背挺直,腰窄腿长,背影很是潇洒。 待小舟行出,立即脸色煞白。坚持不到两秒,便扑倒船舷边,开始哇哇大吐。 或许是被朱厚照的神来之笔刺激到,杨御史脑子里乍然断根弦,竟胆大包天,拍了拍顾同知的肩膀,慎重表示:这样不行。 身为天子亲军,责任重大,十八般武艺,当样样精通。 徒手博虎,赤膊擒狼。 下海抓鳖,斗鲨如羊。 必要时,坡上斗篷飞天一回,也不是不能挑战。 堂堂锦衣卫竟然晕船,被人知道,定然会笑破肚皮。 故而,需得勤练! 顾卿侧首,看向搭在肩头的手,一言不发。 近处锦衣卫再次齐刷刷后退,危险警报飙至最高。 王主事笑道:“杨佥宪与顾同知相交莫逆,坦言无讳,下官甚是欣羡。” 闻言,后退中的校尉眼角抽筋,满脸惊骇。 能同杨佥宪相交之人,果真非同一般。 临危不惧,尚能出言调侃,此等大无畏的精神,当真值得钦佩! 正德元年,八月癸丑,南直隶各府贴悬赏告示,以白银三千两,悬赏沈岳项上人头。并言,凡胁从之人,主动投案,举发匪首,可酌情宽赦。罪轻者,只要登岸,举发立功,便可既往不咎。 “逆贼沈岳,颅生反骨,豺狼成性。聚众千人,获船百艘,啸聚海岛,为祸两省。” “违律令,治兵器,截杀巡军。肆行劫掠滨海百姓,涂炭一方。” “弘治十七年,沈贼勾结倭寇,买通奸人,入保城邑,谋劫县库。” “匪首罪魁,祸稔恶积,罪大恶极,不容宽赦。” “胁从之人,寻机来降,宽宥其情。举恶发奸,罔治其罪。” “诛故贳误,诚省之人,咸与惟新。” “献匪首沈岳首级者,赏银三千两,绢布十匹,宝钞十万贯。并销匪名,入州县为民。” 悬赏告示贴出,震动南直隶。 抄送的文书迅速传至各下辖州县,民间议论纷纷,海盗留在岸上的探子,迅速将消息传回岛上,等候大当家传令。 不等沈岳想出对策,一艘高挂白布的帆船,大模大样开入象山海域,停靠钱仓所。 船上之人俱做海匪打扮,登岸后即大声叫嚷:“我等乃是沈岳手下,得知朝廷发悬赏布告,胁从之人可既往不咎,故诚意来降,望大人开恩收留!” “我等本领不高,未得沈岳首级,绑缚二当家施天常等十二人,交给官府,请大人验明正身!” 熊指挥使抵达之前,二十几名壮汉分做三批,扯开嗓子,喊到喉咙冒烟。 海港处很快“热闹”起来,里三层外三层,聚集百余人。 看到“海匪”队伍里的熟面孔,熊指挥使当即生出捂脸捶胸冲动。 姓肖的也不远,怎么偏偏挑上他! 奈何钦差有天子敕谕,不得不从。只能硬着头皮,陪这些二愣子演戏。 丢人啊! 押在兵船的施二当家,啃着麦饼,喝着凉水,忐忑日后命运,压根不知,在杨佥宪三人的计划中,他已成了“海匪”的投名状,即将被押上法场,咔嚓一回。 送上首级的“海匪”,各得银五十两,布帛两匹,宝钞万贯。有卫所文吏及县衙主簿为证。围观百姓亦可作证。 “施天常投案,固有成效,终影响有限。不如借其头颅一用,于计划,当可事半功倍。” “各府州县衙及卫所的漏网之鱼,亦可就此清理。” 此乃王主事之言,杨御史除了点头,唯有点头。 正德元年,八月乙卯 岸上的消息传回,海岛之上,顿时人情恟恟。 沈岳勾结倭人,早不得人心。手下头目亦有私怨,知晓告示内容,当下起了心思。 纵有人想到官府用间,挑拨海匪内隙,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白银,民籍,既往不咎。 别说真正的胁从之人,便是主动为匪,极受沈岳器重之人,都开始动心。 人心不稳,仅五日里,就有三次刺杀。沈岳的大好人头,代表着千两白银,以及从良之路。 只要能成功…… 连遭刺杀,其中还有往日心腹,沈岳再信不过手下海匪,行走坐卧皆在船上,由倭人保护。 饶是如此,想发横财的海匪仍是越来越多,其中,包括岛上的三当家。领五十余人,趁夜重进船舱,连杀数名倭人,砍伤沈岳手臂,仅差一步就能成功。结果却被后赶来的几人拦截。 后者未必是真心要救沈岳,究其根本,被三当家得手,他们拿什么做投名状? 三当家被押出船舱,绑着石头沉海。 临死之前,瞪着双眼,暴怒道:“天赐良机,被尔等所毁!今日我死,明日就是尔等!” 绑绳子的几人互相看看,登时反应过来。 对啊! 甭管谁杀了沈岳,抢到首级就算赢。 错过今天的机会,沈岳的防备必定更强,想再的手,必将万难。 三当家破口大骂,反正也要死,不如骂个痛快! 几名海匪想明白,停住动作,左右看看,低声道:“不如放了三当家,让他再杀一回?” “三当家好歹读过书,有计谋,等他得了首级,咱们再抢!” “大当家知道了怎么办?” 三当家额头鼓起青筋,不想再听这些蠢材啰嗦,主动向后倾倒,翻过船舷,扑通一声落进海里,扎起一朵雪白的浪花。 死就死了,不想耳朵受罪,心累。 第一百一十章 天子挖坑 正德元年,八月丙辰,温州府金乡卫传报,擒获海匪钮西山,已验明正身,即日遣送双屿。 钮西山即是刺杀沈岳不成,为海匪所“激”,投海求死的三当家。 当日,海匪禀报沈岳,钮西山已死。 沈岳下令,捉拿钮西山家眷及心腹手下,俱沉海。 有素日同钮西山交好者,言罪不及妻儿。更有海匪趁隙离船,秘告钮西山家人心腹,令其收拾行囊,速速离岛。 “三当家没了,大当家要斩草除根!” 为避免沈岳起疑,动手之前,钮西山并未安排家人离岛。只安排心腹保护家人,并言,一旦事情有变,速往西岛寻船,北上浙海,降卫所官军。 沈岳几番被刺杀,朝廷的悬赏告示,早不是秘密。 钮西山本可以成功,奈何被他人拖累,含恨投海。 沈岳动了杀心,家人心腹命在旦夕,除了主动投降朝廷,再无活命办法。 “快走!” 送信的海匪不敢多留,见身后无人,指向岛南,道:“日前传来消息,二当家被手下出卖,押在江浙,不日将斩。他手下那些人却是性命无虞,还得了朝廷的赏赐。” “刘白头,你受过三当家大恩,才能活命至今。现如今,三当家没了,无论怎么说,你都得护着嫂子和侄子,不能做忘恩负义之辈!” 第206节 “这是自然!” 刘白头刚过而立,身高近两米,一身腱子肉。 虎目高额,脸方嘴阔,两条刀疤横过眼角,情绪激动时,会泛出血红,愈发显得狰狞。 这样的凶人,却是少白头,顶着一头白发,被村人视为妖孽,以为不祥。母亲拼命维护,又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才勉强留在村中。后因弟弟出生,母亲病死,再无容身之地,被亲爹撵出家门。 乞讨流浪时,被科举无望的钮西山捡到,随其走南闯北,最后落草,成了沈岳手下一名悍匪。 “待我安顿好嫂子和侄子,必杀沈岳,为三当家报仇!” 送信的海匪没多说,用力拍了拍刘白头的手臂。 “先离岛再说。” 本想拍肩膀,怎奈身高不够,只能退而求其次。 “别耽搁,五当家和几个兄弟正拖着大当家,趁这个时候,往岛南去。” 岛南为旧港,常年停泊几条小船,供打渔之用。能不能走脱,全看运气。 刘白头抱拳,道谢之后,同另几个海匪分头行事。 听闻丈夫已死,钮王氏脸色煞白。 短暂惊慌之后,用力咬住嘴唇,含着眼泪,迅速收拾起几件衣物,带上备好的金珠银锭,拉住两个儿子,道:“我母子的性命,全托刘兄弟了。” “嫂子放心!” 为加快速度,刘白头背起钮西山的长子,单臂抱起次子,领路奔向岛西。 送信人未必全然可信。 便是可信,被沈岳发现,棍棒刀剑加身,扛不住也得吐口。 亏得三当家早有安排,不至事到临头,没了生路。 想到这里,刘白头狠狠咬牙。 如果是他跟着三当家上船,沈岳这会必已人头落地。哪怕杀不成沈岳,也能多砍几个孙子,不让三当家束手就擒,死得这般窝囊。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刘白头大步向前,钮王氏顾不得其他,将长裙束在腰间,快步跟上。 逃命的时候,哪还顾得什么体面。何况,她如今是个“匪婆娘”,顾忌太多,难免可笑。 将到岛西,同取来藏宝的海匪汇合。 知晓东西不能全带走,取的都是珍珠宝石等轻便之物。 “船在前边的礁石洞里,干粮水囊都是现成。紧着点用,够撑到蒲门所。” “不行,不能去蒲门所!” “为何?” “三当家去年截了一条商船,船主是蒲门所千户的岳丈。仇早结下,去了还能得好?” “那怎么办?” “去金乡卫。” 钮王氏抱着包袱,出声道:“金乡卫的王指挥使是我本家。” 几个海匪齐齐看向钮王氏,似不敢相信,还有这一层关系。 三当家竟抢了个官家小姐? “好,就去金乡卫!” 刘白头拍板,余下几人也无异议。 逃命途中,不敢打火把。好在月光明亮,众人扶着礁石,沿小路前行,深一脚浅一脚,总算进入礁石洞,寻到事先安排的木船。 “快些!” 海风刮过,洞中呜呜作响,似冤魂哭诉。 海匪不惧生死,却是天生的敬畏鬼神。听到怪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需提醒,都是用足力气,将船推出洞口。 回望岛上,火光冲天而起。 如钮王氏和两个孩子没有逃走,此时必已葬身火海。 “是倭人!” 换成海匪,绝不会在岛上放火。倭人便没那么多顾忌。 “大当家真是糊涂了!” 夜间放火,明摆着给官军引路,告诉对方,这一千多号人就藏在附近。 刘白头冷笑,官兵来了也好。 他倒要看看,沈岳会是什么下场。 几人登上木船,摇动船桨,辨认星位,北上浙海。 海面如镜,身后并无追兵。 纵然是送信人告密,沈岳也会先搜岛南。等搜到岛西,木船早已行远。 茫茫大海,小船行在其间,如太仓稊米。 搜寻起来,可谓万般困难。 沈岳正被朝廷悬赏,想得他项上人头者,绝非只有岛上弟兄。若不是无法领赏,怕倭人都会背后捅刀。 木船北上,必要绕过几座小岛。 月光下,海面浮起一片磷波,五彩绚烂,似星辉洒落。 看似美好,实则暗藏杀机。 成片的毒水母,聚集起来,飘飘悠悠,随波浮动。 “快看!” 划过水母群,望见不远处有个黑影,紧抱一片木板,随着波浪翻滚,载浮载沉。 “靠近些。” 钮王氏忽然出声,紧紧盯着黑影,目光一瞬不瞬。 “是三当家!” 海匪一声惊呼,飞速摇动木桨。 船行近前,水中人已失去意识。仅凭求生本能,死死抱住木板,才留得一命。 “快,把人拉上来。” 几人一起动手,发现拉不动。 刘白头站起身,一跃跳入海中,方才将钮西山托到船上。抹一把脸上海水,视线越过船尾,看向发光的水母群,不由得一阵后怕。 亏得是在这里,再往前一点,三当家必死无疑! 海上讨生活,时间长了,都会晓得,比起和人对砍,海中的一些东西才真会要命。 “当家的?” 钮王氏颤抖着手,探向三当家鼻端,感受到微弱气息,若有似无,脸色更加苍白。 “娘,爹这是怎么了?” “没事,你爹没事。” 一定没事! 钮王氏咬紧牙关,解开钮西山的外袍,拼命帮他暖着心口。 “嫂子,这样不成。” 刘光头上了船,接替钮王氏,对钮西山展开急救。 海匪大字不识,不懂得医术,救治落水之人,却比寻常大夫更加高明。 这边负责救人,余下海匪也没闲着,纷纷划动船桨,借星光指引,向金乡卫方向行去。 “没绳子。” 钮西山呼吸渐稳,刘白头擦擦汗,发现钮西山腰上没有粗绳,仅手腕有被捆绑的痕迹。 现已被挣脱,只留下几道红痕。 论理,将人沉海,都会捆绑手脚,以粗绳缚石,一头绕过腰间,打上死结。 想挣脱,只能用利器割断。 三当家刺杀失败,身上的铁片都会被搜走,哪里能割断两指宽的绳子。 咬断? 更不可能。 动手的海匪留情? 这也说不通。 刘白头愈发想不明白,只能等到钮西山醒来,再问个清楚。 天明时分,钮西山悠悠转醒。 见妻儿均已安全逃离,用力捶着刘白头的肩膀,眼圈泛红。 “大恩不言谢!” “三当家救过我的命,说这些都是见外。” 刘白头瓮声瓮气,大手耙过,一头白发更显杂乱。 多了一人,干粮还算充足,淡水却是不够。五日内不能靠岸,整船人都将面临危险。 不知该说天无绝人之路,还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207节 即将断水之时,竟遇上寻海的官军。 刘白头几人不识字,辨认不出船头旗帜。钮西山却是一眼认出,三艘船打的都是金乡卫旗号。 “真是金乡卫?” 闻言,几名海匪精神振奋,连忙站起身,用力挥手。 身为海贼,遇上官兵竟会如此兴奋,当真是世所罕见。 兵船靠近,认出钮西山,领兵千户立即皱眉。见同船有妇孺幼子,终是摆摆手,放下绳梯,许几人登船。 “千户,小心有诈。” “无碍。” 千户负手冷笑,纵然是饵,吃下也无妨。前方即是蒲门所,身后还有两艘兵船,哪路海匪被门夹了脑袋,才会在此地设伏。 “南直隶发悬赏,施天常束手,沈岳自顾不暇。这个当头,不会自己找死。” 看向陆续登船的几人,千户冷笑道:“你可知,那个一身短袍,肩膀有伤的汉子是谁?” “回千户,卑职不知。” “沈岳的把兄弟,海匪钮西山。” 谁?! 百户诧异,倏地看向对面。 海贼岛上第三把交椅,狡猾可比谢十六的钮西山? 百户袭父职不久,未曾临海战,对海上有名的盗匪,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面。 看到钮西山,不免产生怀疑。 这就是诨号海鲨的海匪头目? 除了个高点,不见哪里出奇。相比之下,他身边的疤脸大汉,才更符合海匪头目的凶悍形象。 上船后,几人身上的武器都被搜走。 钮王氏和两个孩子被安置到底舱,单隔木门。不及官兵舱房,倒也不是囚室。 钮西山和几名海匪没这么好的待遇,直接五花大绑,留在甲板上。白天晒太阳,夜里吹海风,遇上大浪,更要浇个透心凉。 好在每日有两张硬饼,渴了也有淡水。 不然的话,逃出海岛,躲开沈岳追杀,也得死在兵船上。 刘白头等不服气,叫嚷着我等是主动来降,不求太好待遇,也不该这般! 钮西山摇摇头,示意几人莫要浪费力气。 他们是逃命,既没带金银财宝,也没有海船,官兵岂能给好脸。 “都闭嘴,等上了岸,我自有计较。” 不见兔子不撒鹰。 手中没有太多筹码,总要见到真佛才能亮出底牌。现在就将筹码推出,能不能活着抵达金乡卫,都很难说。 钮西山发话,海匪均老实起来。 刘白头不再每日大骂,除吃饭喝水,轻易不再开口。 千户颇为惋惜。 海匪撑不住,还能抓紧问出些有用的东西。回到金乡卫,人交出去,功劳必会少去大半。纵然招出海匪窝藏之地,领兵的差事,怕也轮不到自己。 钮西山狡猾,果非虚言。 两日后,船抵金乡卫。 卫所指挥得到消息,惊讶之下,亲往港口。 见押下的一干海贼,其中确有海匪头目钮西山,当即大喜,遣人飞报杨钦差。 奏禀御前,定为大功一件。 “押下去,严加看管。” “是!” 钮西山挣扎着抬起头,大声道:“我知沈岳藏身处,知进岛水路!此番来降,愿为官军带路!” 王指挥听闻,未当场作出表示,仍令人将几人押下。 奉命看守的卫军,却骤然多出一倍。 “禀指挥,船上还有钮西山家眷。” “一并押下就是。” “可……” “什么?” “那名女子,自称娘家姓王,祖籍温州府平阳县。言其本家乃县中大户,有子弟在卫所从军。还说,”千户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她有族叔在金乡卫为官。” 王指挥猛然转头,看向千户。 “她真是这么说?” “正是。” 王指挥拧眉,双拳握紧,乍然想起多年前的旧事,神情变得阴沉。 “指挥?” “本官知道了。”王指挥使道,“人先押着,莫要让她乱说话。” “是。” “她是钮西山家眷?” “是。” “遣一个妇人照看。待报过朝廷,再做处置。” “遵命!” 千户退下,王指挥使牵过缰绳,翻身上马。用力一挥马鞭,骏马撒开四蹄,飞驰而去,留下遍地烟尘。 钮西山来降的消息,很快传到双屿。 彼时,杨瓒接到圣旨,因剿匪有功,加授为中宪大夫。 肖指挥使等人,同样各有金银赏赐。于岛上设立卫所之事,却未有旨意下达。 “高公公,此事可有朝议?” 高凤翔离京时,豹房大部竣工,运送回的银矿石,陆续开始熔炼。 朱厚照愈发财大气粗,当着文武群臣,说话声音渐高,越来越有底气。 只不过,设立卫所,需得内阁下兵部详议,涉及选址、筑墙、建堡、调兵等事,非仓促间可以完成。 更重要的是,建造地堡墙垣,修建港口,必须户部点头,从国库掏钱。 这样一来,事情又要拖上些时间。 朱厚照不耐烦,写成密旨,并口谕高凤翔:“见到杨先生,告知朕言,廷议尚需时日,可自行择地,先筑地堡衙门。户部坚持不拨金银,朕掏钱。从京中运送银两,时间来不及,可先截留海匪缴获。” “陛下说,缴获的金银,尽可用于建造地堡营房。” 原话是:敞开了用,有事朕担着。与其送进户部,被贪污私吞,不如留在杨先生手里,还能用到实处,办点实事。 “凡缴获金银,当备两本簿册。” 高凤翔压低声音,道:“陛下说了,一本照实记录,交到御钱。另一本,杨佥宪随意。” 杨瓒无语。 这是奉旨做假账? “高公公,陛下可言,该调遣哪支卫军?” 高凤翔笑眯眯道:“陛下口谕,杨佥宪斟酌即可。” 这是一个佥都御使能斟酌的? 杨瓒头疼。 “杨佥宪,咱家还有密旨交予顾同知。” “顾同知现在钱仓所。”杨瓒道,“本官这就派船,送高公公往象山。” “咱家谢过。” 高凤翔离开后,杨瓒负手在室内踱步。 想到朱厚照的圣谕,当真是头疼。 就算是撒手掌柜,也不能这样吧? 事情传出去,别说都察院和六科,兵部和户部怕都想咬死他。 “坑人啊!” 离京几月,都快忘记,熊孩子的挖坑技术之高,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总归一句话:坑死人不偿命! 正苦恼时,房门忽被敲响。 王主事送来消息,海匪钮西山落网,另有两股海匪率妻孥来降。 “佥宪,据降者言,沈岳疑心极重,行走坐卧皆在船上。身边俱由倭人保护,海匪早生不满,其已大失人心。” “好!” 即便因天子头疼,听到这个消息,杨瓒也不禁现出笑意。思考两秒,开口道:“火已燃起,不妨多添几根柴。” “佥宪之意,可是再用间?” 杨瓒摇摇头。 第208节 “本官之意,是提高悬赏金额。” 提高赏金? “高至多少?” “五千。” “既如此,下官即刻准备文书。” 五千两白银,换沈岳人头,想发财之人必会更多。 “王主事,”杨瓒叫住王守仁,道,“不是增至五千两,而是增加五千。” 七千两? 王守仁顿住。 “佥宪,府库藏银仅五千七百二十一两。” 余下一千多两,该往哪里去寻?难不成,佥宪打定主意赖账? 这个……倒也不是不可行。 “无碍。” 展开手谕,简单复述天子旨意,在王守仁愕然的目光中,杨御史袖子一挥,缴获金银,暂不必送往京城。 封条扯开,奉旨挪用。 正兴奋,忽听王主事道:“既有天子旨意,不如提至万两?” 杨瓒顿住,看向王守仁,一万两? 后者点头。 七千虽多,到底不比一万有冲击力。反正钱足够,干脆凑整。 “如佥宪应允,下官立刻着手安排。” “好。” 杨瓒点头,目送王守仁离开。 到底是阳明先生,够果决! 转念一想,府库藏银数,他都不晓得,王主事从哪里得知,还是如此精确之数。 摸摸下巴,算了,既是非人类,便不能用常理揣测。 有这时间,不如仔细想想,如何才能“合法”建造卫所,囫囵个从天子挖的坑里爬出来。 正德元年,八月己未,南直隶再发告示,悬赏海匪沈岳的首级,赏银高达万两。 消息传出,如水滴滚油,不只沈岳手下,浙海福建,大小海匪均蠢蠢欲动。甚至卫所官军,都双眼发红,巡视海域的时间不断延长,很不能马上寻到沈岳老巢。 “我的个乖乖,这不是人头,是金头!” 饶是知晓内情,熊指挥使也是连连咋舌。 放下书信,转向候在一边的千户,问道:“通风报信的几个,都逮住了?” “回指挥,一个不落。” “好。”熊指挥使道,“本官平日里待他们不薄,没想到,却是为了几两银子,勾搭上海匪,给老子背后捅刀!” “后日里,找个身形和施天常差不多的,后日里押上法场。” “遵命!” 沈岳没伏诛,施天常还不能死。 钦差特意提醒,熊指挥使自然要把事情办得妥当。 京城 豹房竣工,天子请李阁老提匾。 “父皇常语,李相公一笔书法,得唐人精髓,矫若惊龙,劲骨丰肌。朕慕久矣。” 众人以为李东阳会拒绝,哪里想到,后者奉旨,入豹房半日,当天就提笔成字,没有半分犹豫。 京城之内,满是跌碎的眼镜。 朝堂之上,掉了一地下巴。 更有言官直谏,言李相公不能规劝天子,有谄媚之嫌。 朝中同僚,古旧好友,乃至学生,陆续登门拜访,请李相公三思。 陛下爱玩胡闹,堂堂阁老,历经四朝,不能陪着一起胡闹! 未料,李相公似吃了秤砣铁了心,谁劝也不听。到头来,反是劝说者被绕昏头,晕乎乎走出大学士府,遇人问,或面露复杂,或咬牙切齿,或神情飘渺。 无论哪种表现,都是众口一词:“圣明不可违。” 最后,刘健谢迁坐不住,联袂过府。 李东阳笑呵呵接待,话题三绕两绕,避开豹房,引到藩王之上。 “江南送回秘奏,宗室内部,怕要生变。” 宗室? 看过誊抄的奏疏内容,刘健谢迁表情立变。 “可有证据?” “有。” 李东阳点头,又展开两封奏疏。 刘健脸色更黑,谢迁面现忧色。 事涉三位藩王,五名镇国将军,更有数名宜宾,王妃亲人,一旦严查,必无法善了。 若是不查,置国法何地? “宾之可有对策?” “略有头绪,需二位帮忙参详。” 李东阳顿了顿,手指点着奏疏,缓缓道出一句话:“此事,当由宗人府入手。” 第一百一十一章 阁老出谋 刘健谢迁皆饱经世故,通达谙练。 李东阳先举藩王,后提宗人府,数个念头在心中闪过,神情均产生变化。 “钦差递送奏疏,有藩王府勾结奸商,设立赌坊,同海匪交易,暗中大肆敛财。” “其行之恶,甚于霸占民田,盘剥封地百姓。” “先时,秦府成县县君仪宾孙溏犯法,依律杖责,免其爵位,革职为民,充边军戍北。县君知而不报,报知宗人府,由宗室长者训诫;长史不能谏阻,助纣为虐,交有司依律严办承办。” 说到这里,李东阳神情变得严肃,沉声道:“如安化王府,以长史之名结交商人,聚敛金银财货;晋王府家人入股赌坊,大取不义之财;宁王府多以幕僚出面,手段更为隐蔽。” “纵有账簿,主使仍可轻易脱罪。” “朝廷下查,依据只得从者,欲惩首恶,实难乎其难。” 刘健沉吟片刻,联系仪宾孙溏之例,于李东阳的谋划,隐约猜出五成。 “不中七寸,则逐小放大。殚精竭能,大费周折,亦只得微末。” “正是。”李东阳颔首,道,“仓促令有司下查,贸然行事,必打草惊蛇,更无益处。” “由宗人府出面,便能成事?” 谢迁蹙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以宗人府的名义,涉事之人也未必会放下戒心。相反,会更加戒备。 李东阳含笑不语,刘健代为解释道:“宗人府修玉牒以记载宗支,乃朝廷重事。依照旧历,十年续修,今年正逢当期。” 续修玉蝶? 李东阳笑入眼底,道:“希贤兄果然通达,东阳佩服。” “此言过矣。”刘健摆手,道:“无宾之提醒,吾又怎能想到。” “二位,”谢迁苦笑道,“先为在下解惑,可好?” 刘健李东阳互看一眼,洒然一笑。 “于乔当真不解?” “不解。” “罢。” 李东阳点着奏疏,道:“自国朝开立,宗支日繁。宗人府礼部每十年续修玉牒,除查照旧日所收文案,亦召各府长史入京。” “所司开送名爵谥号,各府嫡庶行次,婚配生卒,岳翁之亲,俱要一一详述。缺漏不详,或相抵牾,当重考新订。” “定著其式,方交各府长史,移文王府长史司。” “安化王等贪婪无度,枉法敛财,结交匪类,罪名不小。更有擅调边军,截杀锦衣卫之嫌,除爵亦不为过。” “于此时,朝廷稍有风吹草动,即会如惊弓之鸟。若其狠下心来,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乱势骤起,于国于民都是祸患。” 话至此,李东阳忽然停住,翻开手掌,五指缓缓收拢,旋即放开。 “欲断其根,必先斩其枝。” “藩王信用之人,幕僚之外,多为长史司属官。” “以续修玉牒为名,召各府长史入京。趁机于宗人府擒拿,交厂卫审问,必得详实供词。” 交厂卫审问? 谢迁面露不愉,刘健直接出言反对。 第209节 以宗人府的名义,召各王府长史入京,的确是好主意。圣祖年间传下的定例,安化王等纵有疑惑,也不会公然违背,落人口舌。 擒拿之人,当交刑部大理寺。退一万步,也该留宗人府询问,为何交由厂卫处置? “此事不妥。” “希贤兄,遇非常事,当行非常法。” 见两人兀自皱眉,李东阳话锋一转,道:“两位可知,天子建造豹房的本意?” “本意?” 李东阳拂过长须,看向谢迁,道:“说到底,此事同于乔亦有几分关系。倭国使臣归来,天子立即下敕,其中关联,两位可曾想过?” 刘健谢迁满脸疑惑,这有什么关联? 他们又不是李东阳,有善谋之名,心有九窍,没事就喜欢七想八想。 表情过于直接,李东阳差点拽断两根胡子。 深吸气,定了定神,方将所知内情娓娓道来。包括为豹房题匾因由,均说得一清二楚。 王守仁建议杨瓒,剿灭海匪,为内库国库捞钱,奏报天子是必然,内阁也要透出几分消息。 接到奏疏,朱厚照琢磨半日,召李东阳东暖阁觐见。 其后以题匾的名义,请李阁老豹房一游。 走进豹房,目睹成排的作坊,白花花的官银,加上朱厚照的解说,李东阳终于晓得,杨瓒钦差江浙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也彻底了解,为何天子会下令,打造几十面木牌,郑重其事送去倭国。 说到底,两个字:银子! “海匪藏宝,倭国银矿,朝鲜米粮,锦衣卫俱记为簿册,交入朕手。” “内库所得,将取四成,充军饷灾银。” “户部及光禄寺库,送入多少,清点之后,上报何数,朕不明说,不代表不清楚。” 无论是官员的表礼,还是查抄的赃银,数目为何,朱厚照一清二楚。 送入承运库,管库太监是弘治帝的老伴,有他盯着,自不会有谁敢私藏一两。运入户部和光禄寺,则是另外一种结果。 真金白银,成箱堆入库房,少有人不会眼热。 贴着封条,自然没办法。但入库之前,总要一一清点。 这一清点,就点出了问题。 凡是过手的银箱,都要少去大半。 从上至下,从朝廷命官到不入流的小吏,都是金银迷眼,贪心不足,肆无忌惮。少者几两,多者百千,乃至上万,贪墨之数逾半。 金银有数,总还有几分顾忌,不能太过分。 待估价的金银珠宝,成为重灾区。 珍珠小斛换大斛,宝石以小箱换大箱。 金银首饰融掉,玛瑙玉石私藏大半。古玩字画,干脆以污损的名义,不入库房,全部中饱私囊。 李东阳挂着户部尚书的官衔,名义上不理部内之事,实质于官员贪墨,知晓得一清二楚。 大学士的府库内,即有下属送来的古人字画。 责其不顾朝廷,本心贪婪,实是言过其实。官场规矩如此,纵是阁老之尊,也不能轻易免俗,径自跳出规则。 如杨瓒一般开了外挂,初入官场仍要小心翼翼。 手握金尺,腰佩宝刃,依旧要左手刘公公,右手王主事,紧随顾同知前行,步子不敢迈得太大。 说句不好听的,掉进天子挖的坑里,爬不出来,好歹能活命。跌进同僚设的陷阱,怕是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杨瓒递送奏疏,本意是希望天子稍露口风,透出些“外围”消息。回京之后,也好向三位阁老交代,少些阻力。 哪会想到,熊孩子太光棍,请李阁老游豹房,该说不该说,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好在朱厚照聪明,找来的是李东阳。 要是缺心眼,找来刘健,难保不会当场喷火,脑门鼓起青筋,抽出长剑,直接追杀江南。 刘阁老身手不凡,不说战无不胜,也是打遍六部少有敌手,李阁老可以作证。 谢迁的话,至少有谢状元在前边挡着。 比起给杨瓒好看,修理儿子,明显更为重要。让你小子不听话,敢长歪,必须给老子长回去! 最终,是否能如谢阁老之愿,唯有天晓得。 李东阳游过豹房,知道内情,联想同僚所为,老脸禁不住发红。 其后以为豹房题字为饵,瞒过多数人,暗中谋划,守株待兔,就为等刘健谢迁过府。 一则商讨剪除藩王羽翼,以肃净朝堂;另一则,即为户部光禄寺贪墨之事。 手伸得太长,贪得太多,吃相太难看,委实不像话。 “天子按住,非是不计较。” 朱厚照手中有簿册,贪了多少,一清二楚。至今引而不发,实因藩王心思难测,朝廷内部不好大动干戈。 “如不收敛,日后必追悔莫及。” 弘治帝宽厚仁慈,对官员贪墨也是深恶痛绝。 朱厚照看着胡闹爱玩,实际心清目明,性格类太宗皇帝,嫉恶如仇,极为刚硬。 户部光禄寺贪墨,必不会全装进自己口袋,朝廷上下,凡是沾点关系,都能得到好处。 中饱私囊尚且罢了。 用朝廷的钱,为自己铺路拉关系,别说朱厚照,弘治帝知道了,都得再气死一回。 有人给李东阳送礼,刘健和谢迁自不会落下。 三位阁老对坐,一人神情淡然,拂过长须。两人端起茶盏,貌似镇定,实则都有几分尴尬。 换成旁人,刘健谢迁必不会如此。面前是李东阳,想不尴尬也难。 同为阁臣,宦海沉浮,共事多年,对彼此都很了解。 通俗点讲,谁不知道谁啊。 李东阳的性格,一向是谋定而动,少有同人撕破脸。 如今日这般,将私底下的事直接摊开,放到到台面上,实是破天荒头一回。 “依宾之之意,此事该当如何?” “无解。” 李东阳摇头,叹息一声。 “雏凤清鸣,终有振翅高飞之日。你我三人,恐难追及。事已至此,不如尽己所能,为天子扫清前路。他日致仕归乡,总能得一份旧情。” 简单几句话,无异于铜钟敲响,震得刘健谢迁耳际嗡鸣。 “何至于此?” “于乔不信?” 谢迁沉默了。 正是因为相信,才会惊愕。 刘东阳善谋,满朝皆知。 能令他说出这番话,可见,事情必无太多转圜余地。 急流勇退,方谓之知机,? 刘建同样不语,心中作何想法,唯有自知。 正德元年,八月丁卯,早朝之上,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上奏,乞敕宗人府礼部,查找所收文案,召各王府长史入京,续修玉牒。 “宗支繁茂,玉牒不容缺漏。今逢十年之期,当敕令续修。” “定式移文各王府长史司,子女请名受封,婚嫁薨故,违训惩戒,收回封赏,除官罢爵,皆应如式造册,考据详问,奏缴御前。” “如有错漏,当遣人过府,谨慎查补。” “参考旧案,禀奏新事,庶无缺漏,方可修辑。” 刘健奏请完毕,朱厚照立刻点头。当殿下敕谕,令各王府长史司遣人入京,八月底必须启程,不得延误。 “陛下圣明。” 刘健行礼归班,李东阳继而出列。 “陛下,臣有奏。” 闻言,群臣都是一愣。 刘阁老且罢,李阁老? 今天刮的是什么风? “启禀陛下,臣查旧案,圣祖高皇帝朝,太宗皇帝为宗人府宗正,定有例,各王府长史,非进士出身者,历任九年方许保奏举荐。如入朝为官,需外放九年,考绩为优,方可调入京城。” 朱厚照坐正身体,表情肃然。 群臣竖起耳朵,均不太明白,平日里八风吹不动,非必要不出声的李阁老,今天这是怎么了。 敲着势头,分明是打算找藩王府的麻烦。 “臣乞陛下敕令,详查被保奏举荐之人。凡有违例,俱罢黜罚金,以儆效尤。藩王被蒙蔽,举荐属官,当由宗正出面,告以祖训。” 藩王分封,无召不得离开封地。 想坐稳王位,知道朝廷动向,必须打探京中消息。这一来,便需结交朝官,多送金银器物。 然常年打雁,也有被啄眼的时候。 遇上尘鱼甑釜一类的人物,非但达不成目的,反会受其累。闹不好就会被弹劾一番,告到御前。 相比之下,举荐王府属官入朝,则保险得多。 一日为长史司属官,便打上藩王府烙印,终身断不开关系。不说拴在一根绳上,背叛的代价也会相当大。 第210节 因是圣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知晓其中问题,也不能擅加更改。高举祖宗之法,抢了侄子皇位的太宗皇帝,更是如此。 无法更改,不代表没有办法。 套上几层紧箍咒,多加些为官条件,即能成事。 先在王府呆满九年,再到地方工作九年,调入京城,先要设法打开局面,又需耗费不少时间。 拖上十几二十年,同王府的关系自会疏远。 入京也有学问。 调入神京自然好,调到南京,纯属于养老。 安排下这颗棋子,多半已经废了。 为避免这种情况,钻空子,提前保奏,缩减外放时间,打点吏部更改考绩,屡见不鲜。 李东阳请旨,严查各王府保奏的长史,涉及大小多个藩王,水会被搅得更混。 只言罢官免职,查不查背后之人,未有明述。 天子敕令中不详写,藩王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扰乱朝中视线,掩藏下真实目的,暗中谋划行事,等众人反应过来,要问的事情,该取的口供,早已呈送御前。 “准奏!” 朱厚照很高兴。 当场下了第二道敕令。 “陛下圣明!” 李东阳手持朝笏,躬身行礼,退回队列。 不等众人细思,谢迁施施然走出,朗声道:“陛下,臣有奏。” “谢相公尽言。” “太宗皇帝旧例,凡王府家眷,唯王妃父兄可授爵,出官任武职。余下女眷,皆不可循此例。” 谢迁声音清朗,在奉天殿中阵阵回响。 “近闻有违例者,荐侧妃兄卫所佥事,举妾父任州县衙职司。违反祖训,不尊太宗皇帝旧法,当予以严查!” 文武两班倒吸一口凉气。 先是首辅,后是次辅,三位阁老轮班上阵,玉牒,长史,女眷。 傻子也该晓得,内阁盯准了藩王。 过于震惊,满殿文武均瞠目当场。 谢迁归班之后,殿中仍久久无声,更无一人出列。 摩拳擦掌,计划弹劾江浙之事的言官,也是目瞪口呆。 阁老就是阁老。 出口就是惊雷。 比起弹劾朝官,明显是藩王更为重量级。哪怕没有明言,天子敕令下达,宗室内部也将地震。 向天子陈情? 欲加之罪,莫须有? 根本行不通。 阁老不同寻常官员,一言可谓千钧。且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必手握证据。 今日之后,敕令下发,凡涉事者,必惶惶然奔走相求。 风声传出,民间定会沸沸扬扬。 相比起来,江南剿匪,处置几个贪官,根本不算什么。纵是被捉拿的官员一日多过一日,诏狱人满为患,朝中的目光也不会就此倾斜。 都察院几名御史,六科数名给事中,都摇头苦笑。无声叹息。 备好的奏疏,怕是用不上了。 这种情况下,弹劾南京守备枉法,直讽江浙镇守太监公报私仇,上言南下司礼监少丞公然索贿,都起不到预期的效果。 天子听闻,顶多会轻飘飘来一句:“朕知道了,令东厂详查。” 东厂厂公,即是司礼监提督太监。 交给东厂查,能查出个球! 请三司? 有王府之事顶在前头,谁有心思理会几个“地方太监”? 时运不济啊。 叹息一声,对昔日同年,故交旧友的请托,只能道一声抱歉。 京中云劫雷动,因三位阁老奏请,风浪骤起,根牙磐错,情势愈发复杂难辨。 江南之地,剿匪的计划,再次取得成效。 悬赏高达万两,沈岳的人头仿佛磁石一般,海上匪贼,陆上亡命之徒,接踵而来。 多股势力逡巡海上,寻上岛之路。 官兵暗中跟随,五日间,认出多名大盗贼匪。 “海捕文书发下多年,仍遍寻不获。老子还以为这厮死了,没想到,竟躲到了海上!” 熊指挥使举着粗陋的单筒望远镜,望着远处的木船,冷笑数声。 “沈岳的人头,当真是值钱!读书人的花花肠子,老子算是服了。” 几张悬赏告示,闹得海匪内部四分五裂,争相告发斩捕,投降朝廷。 附近的小股流匪,潜逃多年的巨盗恶贼,竟都开始露面。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举数得?” 抚过颌下虬髯,熊指挥使将木质的望远镜往腰带上一插,这可是好东西,和姓肖的打破头,才抢到手里。 杨钦差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能想出这些机巧物,用到海上,当真是利器。 随船的百户站在一侧,看着指挥使腰上的“木筒”,很是羡慕。 什么时候,他也能有一支? “有船过来了!” 忽然,船栏处的卫军挥舞旗帜,发出讯号。 船首几人当即一凛,调转船头,很快发现,两艘帆船,正一前一后追逐而来。 当先一艘,明显是大食商船。 紧随其后者,升起一面惨白的骷髅旗,船首的撞角,竟是个长翅膀的鸟人。 “这什么东西?” 明朝水军见过欧洲商船,打出旗帜的海盗船,却是第一次见到。 究其原因,明军水军多在近海巡逻,外来的船只,多在海上即被拦截,落到水军手里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不知该说这艘船倒霉还是幸运。 遭遇暴风雨,侥幸生存,却偏离航向,无法返回欧罗巴。不知怎么,竟闯入明朝海域。遇上一艘完好的大食商船,贪心骤起,不管不顾,就要动手开抢。 宝石香料自然要有。 食物淡水,更是海盗急需之物。 官军率先发现海盗船,却不是第一个动手。 聚集在此地的海匪大盗不下五百人,见到悍然闯入的外来船只,怎会客气。 调转方向,狼群一样围了上去。 有多少东西,暂且不论。先教训这帮捞过界的孙子,才是要紧! 大食商船加快速度,直接冲向临时组成的“船队”。 在海上做生意,遇到海盗是常事。 明国海匪比较讲规矩,多数能花钱消灾。混熟了,还能做生意。 欧罗巴人就是一群饿死鬼,货物抢走,船凿沉,人也要丢海里。 活下来算运气,喂鲨鱼,只能自然倒霉。 海上的战事,一触即发。 熊指挥使下令退后,放下快船,分别往双屿港和钱仓所送信。 获悉消息,杨瓒愣了片刻,下意识看向王守仁。 那艘大食商船,和这位有没有关系? 毕竟,就埋伏佛郎机船只,搜寻新大陆海图之事,两人曾进行过商讨。王主事的提议,即是以商船为饵,引来几艘西方运矿船。 “佥宪?” 王主事不解,为何这般看他,目光还是如此奇怪? 不待杨御史说出疑问,顾同知已推开房门。 见到室内情形,黑眸微凝,煞气骤现。 高凤翔尚未返京,闻海上变化,随顾卿一同前来。 一路之上,还算正常。 房门推开,顾同知立定,手握刀柄,仿佛有朔风刮过,高凤翔背后登时一凉。 左右看看,除跟随自己的小黄门,几名锦衣校尉均退开三大步。观其动作,非是职责所限,怕已是有多远跑多远,路不够长,直接跳海。 总之,为身家性命着想,必须远离顾同知。 第211节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朋友难做 海盗船追逐大食商船,闯入明朝海域,被大小十余艘木船包围,转瞬角色转换,由捕猎者变成猎物,沦为他人的盘中餐。 茫茫大海,被数倍于几的船只围困,其中更有数艘双桅大船,前后左右俱被封锁,根本无路可逃。 知道情况严峻,刻不容缓,骷髅船的船长鼓起勇气,抽出佩刀,大声叫喊。 船员陆续惊醒,在甲板上快速奔跑。 这个时候,想得越多死得越快,不动脑子,说不定还能杀出一条生路。 仓皇间,海盗们架起几支短火枪,纷纷抽出弯刀,摆出架势,严阵以待,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输人不输阵。 无论心中多害怕,面上都不能露怯。 轰! 巨响声起,铁球砸落。 距离海盗船二十多米处的海面,腾起一道巨大的水柱。 轰! 又是一声巨响,水柱再次腾起,距离海盗船更近。 双桅木船上竟备有火炮! 熊指挥使举着单筒望远镜,在远处海面观战。 见此情形,不禁皱眉。 朝廷有令,火炮必为兵仗局军器局铸造,炮身刻有铸造年月及工匠姓名,均有旧案可查。 北疆沿海所用火器,大小数量都有定额。如遇损毁,送下属杂造局修理,进出俱有记载。哪怕是枚铜钉,都能寻到去处。 关卡如此严密,海匪手中的火炮,究竟从何得来? 私铸绝不可能。 唯一的答案,卫所下边的杂造局出了问题。 眉间拧出川字,熊指挥使磨着后槽牙,下颌紧绷。 果真是杂造局有内鬼,流到海匪手里的东西,怕是比预想中更多。 轰!轰!轰! 接连几声炮响,水柱腾起,水花飞溅。 铁球砸进海中,溅起的水浪不停冲刷甲板。 飘着骷髅旗的帆船,在翻腾的海浪间痛苦挣扎。 海浪拍在身上,海盗站立不稳,踉跄跌倒。倒霉点的,直接被卷进海中,溅起一朵白色浪花,顷刻消失不见。 海匪到底是野路子出身,勉强能用火炮,准头却是相当差。 接连五炮,没有一炮命中目标。 饶是如此,欧罗巴海盗也被吓得魂不附体,骷髅船上一片鬼哭狼嚎。 “靠近!” 双桅大船停止炮击。匪首下令,靠近骷髅船。 此时的海战,火器只是辅助。要决胜负,需得接帮跳舷,面对面,挥刀互砍。 猎物只有一个,捕猎者多达十余。 好在众匪的目的是杀人沉船,不是抢劫。否则,骷髅船没拿下,自己先会打起来。 嗖嗖! 破空声刺耳。 一端连着铁爪的粗绳,自半空飞来,牢牢抓住骷髅船的船舷。 生死之际,顾不得害怕,海盗们举起弯刀,用尽全力,拼命想砍断绳索。 奈何人手有限,抛来的绳索却越来越多。 砍断一条,很快有四五条飞过来。 两名海盗砍得过于专心,没注意身侧情形。忽觉肩膀巨痛,这才发现,自己竟被铁爪钩住。抓不住船舷,只能惨叫一声,被绳索牵拉,坠入大海。 骷髅船的船长预感到不妙,继续大叫,挥舞着短火枪和弯刀,冲向第一批跳帮的海匪。 见到满脸大胡子,脖子上套个“盘子”的船长,海匪暗道一声晦气。 这一船八成都是佛郎机人,没油水可捞。 嘴里咬着匕首,没法说话。干脆一声不出,直接举起弓弩,三支利箭破空,直接将一名海盗钉在甲板上。 弓弩和箭矢都为铁造,上有兵仗局内制,天顺年间字样。 年代久远,保存却相当完好,威力也十分惊人。 但箭矢数量有限,射出去,必须逐个找回来,否则就只能当做摆设,除了吓人,没其他用处。 “啊!” 跳上甲板的海匪越来越多,一个个欧罗巴海盗被乱刀砍中,骷髅船上接连响起惨叫。 侥幸未死,也没有继续对抗的勇气,只能躺在甲板上,翻滚惨叫,拼命躲开砍下的刀锋。 “杀!” 两个海匪盯准船长,直扑过来。 雁过拔毛,蚊子腿也是肉! 船上没有货物,船长身上总能有几样好东西。 “老六有条金链子,指头粗,原主就是挂盘子的佛郎机人。瞧着这个,也挂着盘子,就是他了!” 海匪双眼放光,紧追不舍。 船长彻底陷入困境。 猫戏老鼠,绝不可能给个痛快。同理,海匪想从船长身上捞点本钱,自然不会一刀将他结果。 谁晓得,是不是在哪个犄角旮旯藏了金银? 没问出来之前,这人还不能死。 等人杀完,船一沉,别说金银,铜板都捞不着一个。 海匪数量远远超过佛郎机海盗,战况呈一面倒之势。 追逐大食人,欧罗巴海盗是凶狠的恶狼,咬住猎物,顷刻能撕碎入腹。遭遇明朝海匪,立刻会变成披着狼皮的绵羊,除了咩咩叫两声,就等着被剥皮抽筋。 不过一个时辰,甲板已被鲜血染红。还能喘气的欧罗巴海盗,寥寥无几,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腿肚子发软,刀子砍过来,全无招架之力。 船长伤势最轻,被海匪擒住,绑在桅杆上,逼问船上是否藏着金银。 收拾掉最后几个船员,近百海匪在船舱和甲板上搜寻,不放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贼不走空,扛几捆绳子回去,好歹不算白来。 “有金子!” 忽然,舱室里传出惊呼。 金子?! 听到叫声,海匪顾不得惊讶,直冲船舱。 海盗船上,共有两层舱室。一层供船员休息,储存食物淡水;另一层,则用来放置战利品。 此刻,凌乱的底仓内,十余只木箱堆在一起。 箱盖破损,几枚龙眼大小,刻着奇怪符号的金币,明晃晃躺在地板上,映亮海匪们的双眼。 数一数,共有十三只木箱。 三只翻到,五只被打开,除了金币,就是各种形状的黄金和银矿石。 海匪们眼底泛红,兴奋的握紧双拳,争先恐后涌进舱室。 箱上有铜锁,直接乱刀劈开。 掀开盖子,取出一只布袋,解开系绳,刹那间,珠光耀眼。 “这么大的珍珠!” “珍珠会发亮?” “这是夜明珠!” “我的个天老爷!” “宝石?” “不像,哪有这么大块的?” 本以为是趟赔本买卖,哪想到,竟挖开一个宝窟! 骤然惊喜,海匪们抓起金币宝石,拼命往怀里塞。 先到先得,拿多少是多少。 抓了两把,发现不对。 表情一变,立即弯腰趴地,一个驴打滚,刀锋几乎是擦着头皮划过。 “你个xx的!” 险些遭到暗算,海匪暴怒,丢开金子,举刀迎了上去。 第212节 金银虽多,登船的海匪同样不少。海面上,还有更多的匪徒等着。 知道船上有金银,必要分一杯羹,抢夺在所难免。死伤几条人命,实在正常不过。 他是被金子迷眼,才没马上想到这茬。 早想到,被砍的绝不是自己! 混乱骤起,船上的海匪分成几股,人数少的,很快被逼到角落,命在旦夕。 十死无生,凶性被彻底激发,狠狠咬牙,临死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拉两个垫背! 海匪开战,绑在桅杆上的船长,意外被遗忘。 看着挥刀互砍,凶性十足,杀神一般的海匪,出身佛郎机小贵族的船长,面如土色,汗洽股栗,三魂七魄皆无。 他以为,奥斯曼人彷如豺狼,足够凶狠。哪里想到,这些黑发黑眼,一身腱子肉的壮汉,比豺狼更加可怕! 想到藏在船上的金银,船长心中悲苦。 听不懂对方的话,不代表脑袋糊涂,不清楚当前情形。 等这些海匪分出胜负,搬走金银,他再没有利用价值,最可能的下场,就是绑在桅杆上,随船只一同沉海。 希望对方足够“仁慈”,提前给他两刀。不然的话,他只能活活落入大海,淹死喂鱼。 想到往日在海上的威风,在新大陆抢夺金银的狂热,想到海港丰满的妓女,对于即将来临的命运,骷髅船的船长愈发感到绝望。 船上的海匪杀红了眼,动静越来越大,很快引来海匪巨盗的注意。 众人都觉得奇怪。 只是一船佛郎机人,用不着这般费事吧? “靠过去!” 有海匪察觉不对,乘船靠近,看到甲板上的情形,听到船上的喊杀声,表情骤变。 猛然转身,对着同船的巨匪道:“孙老三,你倒是打的好主意!” 孙老三莫名其妙。 “徐船主何出此言?” “事情当面,你还否认?!”徐船主指着骷髅船,恶狠狠道,“你仔细看看,再仔细听听,一起来的,只有你手下是湖广口音!” 此言一出,孙老三脸色也变了。 这帮龟孙,给老子搞什么鬼?! “徐船主,怕是误会。” “误会?”徐船主冷笑,“你当我是傻子?” “我……” “好你个孙老三,在老子背后捅刀!怎么着,是想抢了老子的船,去寻沈岳,自己领赏?” 徐船主不好惹,孙老人也不是善类。 说不到一起去,只能刀下见真章。 骷髅船上的情形,众人看到,却猜不出因由。想不到是见财起意,只以为是有人心怀不轨,打算下黑手,解决竞争对手,独吞赏银。 一样是匪,不是冤家也是对头。 遇此情形,还有什么可说? 开砍! 于是乎,骷髅船上砍得热闹,海面也是杀声震天。 备有火炮的双桅大船开始互轰,十几艘木船发起乱战。 短短两刻钟,三艘木船起火,船上的盗匪或惨叫坠海,或被火焚。 徐船主既是海匪,又是走私商。 包围骷髅船的匪徒中间,他的实力最强。 孙老三人多,却都是乌合之众,很快被砍得连连败退,退至船舷边缘。 “徐船主,今日这事,姓孙的记住了!” 孙老三咬牙切齿,双目充血。 只要他能躲过这回,必报此仇! 徐船主冷笑,斩草除根,蛇打七寸。 放孙老三逃走,留下祸患? 蠢人行径! 今天,孙老三是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 几方正打得热闹,海面再次生变。 未知何时,十艘兵船,二十余艘木船,已张开口袋,将匪徒团团包围。 熊、肖、赵三位指挥使亲临战阵,各领三艘兵船,五六艘木船,盯准一股匪徒,只等余下一艘兵船打出旗号,立即动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瓒得知消息,同顾卿王守仁商议,机不可失,当机立断,调集钱仓所及大嵩所全部兵船,直往海上,端掉这股匪徒。 “闻人来报,其中有屡次犯案,手握十余条人名的悍匪。趁此良机,正可一举擒获,以绝后患。” “若绝这股匪徒,岂不是给沈岳喘息之机?” “放心。” 杨瓒轻笑,习惯性的点了点手指。 “匪徒杀之不尽,悬赏告示不揭,总有后来者。” 江浙福建等地,海匪何止千人。海匪杀完,陆上大盗惯匪亦然会见财心动。 通俗点讲,这些匪徒就像是田里的杂草,拔掉一茬,稍有疏忽,又会长出一片,除之不尽。 最好的办法,就是能除多少是多少。 抓得心惊,吓得胆寒,提起官兵儿子,看到兵船的影子,就会魂飞魄散,逃之夭夭,浙海之地才能肃清。 就算杀不完,有前车之鉴,也不敢随意骚扰沿海百姓。 实在活不下去,大可扬帆起航,到倭国碰碰运气,或至爪哇吕宋之地,来个三到五日游。再不行,还可继续远航,和欧罗巴同行抢生意做买卖。 现下里,欧洲的私掠证还未兴起,维京人没落,最大的海盗头子,英格兰的童贞女王尚未出生。 想要抢地盘划势力,不趁此良机,还等何时? 杨瓒都想建议朱厚照,反正不差钱,赶紧造船,多占海岛! 陆上疆域,短时间内没法重划。想要掰扯一下,鞑靼小王子必不会同意。 海上则是处女地,只要能站住脚,甭管太平洋大西洋,都会成为明朝的“渔场”。 可惜的是,自身实力有限,朝中阻力太大。 有谢状元顾榜样为坑友,顾同知为同盟,步子也没法迈得太大。纵有刘公公敲边鼓溜缝,结果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杨瓒不禁叹息。 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风,很有独立于天地,无人可依的寂寞苍凉。 “杨佥宪,可觉得哪里不妥?” “本官无事。” 摇摇头,避开王主事疑惑的目光。杨瓒转向顾卿,道:“于战事,下官只知皮毛。一切还要仰赖顾同知。” “杨佥宪放心。” 顾卿颔首,见又有两艘贼船起火,立即下令:“进攻!” 校尉领命,迅速打出旗号。 三名指挥使得令,同时命兵船前行。 借单筒望远镜之利,官兵能知海匪,海匪却不见官兵。距离渐近,仍被蒙在鼓里。兼杀得兴起,压根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成瓮中之鳖,被官兵包围,逃脱无望。 轰! 炮声骤响。 铁球砸进战团中央,溅起巨大水花,直接掀翻两艘木船。 轰!轰!轰! 接连数声炮响,不给海匪反应时机,兵船几乎是一边开炮,一边快速向前移动。 海匪发现不对,已经彻底晚了。 继火炮之后,官兵张弓搭箭,破空声中,箭雨兜头罩下。 数名海匪未来得及躲闪,顷刻被扎成刺猬,钉在船板之上。 见此情形,徐船主和孙老三大惊。 “官兵怎会在此?!” 可惜,无人能给他们答案。 三轮箭雨,兵船更近。 遇小型贼船,压根不做闪避,如海里的鲨鱼一般,横冲直撞,碾压而过。 船上的海匪心魂俱丧,想保住性命,唯有跳海一途。 扑通几声,海面溅起十余朵浪花。 除两艘双桅帆船,余下贼船多被兵船撞翻。船上的海匪运气不好,来不及逃命,都会随船板一起沉海。 这还不算最惨。 最悲剧的,咕噜噜吞几口海水,扑腾不到两下,被兵船撞头,双眼翻白,直接沉海。 第213节 空有一身本领,水性极佳,能浪里搏杀,却霉运当头,淹死在海里。 骷髅船上,欧罗巴船长瞪大双眼,望着横冲直撞的兵船,仿佛看到神话中的海怪。 “上帝!” 船长颤抖着双腿,此时此刻,他成为最虔诚的信徒,只盼神明能大发慈悲,将他从噩梦中解救出去。 拥有火炮的匪徒,已让他恐惧万分。 穿着绯红袢袄,如狼似虎的卫军,更让他目瞪心骇,魂亡胆落。 这样的船,这样恐怖的士兵,这样……他一定是没能闯过暴风雨,来到了地狱! 十艘兵船碾压过后,多数贼船七零八落。仅剩两艘双桅帆船,还在苦苦挣扎。 徐船主的商人身份,成了催命符。 一旦被官兵抓住,查明身份籍贯,自己人头不保,父母妻儿乃至族人,都将落得身首分离,血染法场。 不想祸及亲族,唯有死在海上,最好连尸首都找不到! 这样一来,方能死无对证。 徐船主咬牙,知道自己彻底载了。 死到临头,他终于明白,悬赏告示,压根就是设好的局。沈岳的人头,根本不是财名两得的捷径,而是鱼饵。他们这些被财所迷,贪心不足之人,就是自愿咬钩的鱼! 鱼竿握在谁手? 卫所指挥,江浙官员,南京六部,亦或是北来的钦差? 徐船主想不明白,也没机会再想明白。 骷髅船曾遭受的命运,在双桅船上重演。 数不清的铁爪飞来,牢牢钩住船舷。 距离靠近,手持长刀的官军,直接从高处跃下,杀神一般。 船上的海匪早已惊魂丧胆,勉强反抗,挡不住两刀,即会鲜血喷洒,人头落地。 徐船主被官军包围,孙老三借机跳进海里,没能脱逃,也没有死,被铁爪钩住,生擒上兵船。 船上的官军越来越多,徐船主知晓大势已去,再无逃生之路。见海匪多已身死,一步一步退到船舷边,反手抹了脖子,向后栽倒,落入海中。 正德元年,八月甲戌,官军剿匪海上。 此役,杀贼三百余人,生擒八十九人,另有多人不知下落,应已沉海殒命。 毁贼船十二艘,获双桅大船两艘,尖头木船六艘。 大盗孙老三落网,依其口供,自尽之人即是福宁豪商徐诚。 “假商人之名,行盗匪之事。” “岸上有田地千余顷,茶园三座,店铺十八间。名为丝商,实则同海匪勾结,走私货物,销赃金银。” “家有双桅大船数艘,出入江洋,交通匪类,恣行劫掠,久为民害。” “族中男丁,多为利益,供其驱使。发迹之后,结交官吏,贿赂盐课,以补缺之名,购买残引,兴贩私盐,获利巨丰。” “全族百余人,尽皆如此。其恶积祸盈,为害无穷。” “罪魁枭首,从者戴枷,示众万民。如此,国法得正,鬼蜮肃清。” 有了孙老三的供词,顾卿亲率人赶往福宁州。 抵达之后,发现赵榆竟在此数日,州中镇抚因私交奸商,暗通消息,已被校尉擒拿,即将押往神京。 “徐诚?” 赵榆双眼微眯,令校尉取来镇抚供词,交给顾卿,道:“如没料错,此人在福宁的产业仅是幌子,其存金银之处,实在平阳。” 仔细看过供词,顾卿道谢,旋即领人往徐氏祖宅。 徐诚为匪,祸害沿海百姓,手中人命无数。在里中却修桥铺路,怜惜孤寡,修缮祠堂,颇有善名。 官兵前来拿人,徐氏全族,无一能够幸免。里长被惊动,同旁人一样,皆是满脸惊讶,不敢置信。 乐善好施的徐大善人,怎么就成了海匪巨盗,乃至徐氏一族都被牵累? 面对杀气腾腾的官军,再是心存疑问,也无人敢上前。只能站在路边,看着徐氏全族被押走。 徐诚所犯,乃是夷族之罪。 徐氏族中,不分老少,无论男女,都将被押往江浙,候朝廷发落。 看到哀哀哭泣的妇人,懵懂无知的孩童,难免会起世人恻隐之心。然却未曾想过,这些人的锦衣玉食,无虞生活,俱建立在斑斑血迹之上。 徐氏子在家中安坐,食稻谷鱼肉,衣绸缎布绢。被徐诚祸害的渔村,却是老少哀鸣,火光冲天,白骨累累。 明知金银来路,仍安然享用,无半分愧疚。甚者,为利益驱使,助纣为虐,何言无辜? 双屿港 战报和奏疏递送入京,缴获的金银则被截留。 十几箱金银搬到岛上,清点过数目,达五万之巨。 当着高凤翔的面,杨瓒分出两箱,犒劳剿匪的官军。余下分别登记,用作建造地堡营房之用。 “王主事,岛上可有通佛郎机语之人?” 为免节外生枝,杨瓒不打算用阿奇兹,关押的大食商人更不用想。 “佥宪欲要亲审船上之人?” 杨瓒点头。 海盗船长听不懂官话,说的也不是英语,压根没法沟通。 “如是简单问话,下官应可胜任。” “王主事擅长番语?” “佥宪见笑。”王主事翻过一页簿册,道,“日间有闲暇,稍有涉猎,略通。” “除佛郎机语,王主事还通何语?” “倭语,朝鲜语,鞑靼语,乌斯藏语,西洋诸岛亦知一二。” “……” “佥宪?” 杨瓒默默转头,仰望屋顶。 心灵不够强大,当真没法和学霸做朋友。 虽说打击多了,总会习惯。可这样的打击力度,没等习惯,心肝早已碎裂。 “佥宪?” 别和他说话,他还得悲伤一会。 第一百一十三章 悲怆的杨御史 海盗船长名为佛郎机贵族,实则是意大利人。 因有维京人血统,祖父和父亲都曾作为探险家出海。本人更随哥伦布发现美洲,获得葡萄牙王嘉奖,得赐爵位。 后凭自新大陆得来的黄金,换来一艘可远洋的海船,招揽几十名船员,开始做海上生意。 几年时间内,亚历山德罗率领船员,往来美、欧之间,运送货物金银,劫掠落单商船,杀人越货,获利巨丰。 此次遭遇海上风暴,侥幸逃脱,却迷失方向。 遇上大食商船,本以为是得海神眷顾,脱离危险,更能大赚一笔。 哪里想到,所谓好运,都是奢望幻想,霉运当头才是真的! “亚历山德罗,意大利人,佛郎机男爵,彼得烈号船主。少时为商,多时为匪。抢劫商船,劫杀船员,达白余数。” 佛郎机这一称呼,源于阿拉伯人,本用来代称葡萄牙。后因两国人外形语言类似,且前者在一段时期内被后者吞并,亦称西班牙。 这些为葡萄牙王室服务,乘坐葡萄牙海船往返于海上,亦商亦匪的欧洲冒险家们,自然也被归入“佛郎机夷”,本人国籍皆被忽略。 王主事的佛郎机语,发音略显奇怪,沟通却没有任何问题。加上对方合作,几句话,便问出了亚历山德罗的来历。 这种情况并不奇怪。 于后者而言,不想葬身大海,老实合作,是唯一的选择。 眼睁睁看着船员被杀,血染甲板,亚历山德罗已经吓破胆。 绝望之时,海匪突然发生内讧,不曾防备,官兵再包海匪饺子,巨大的炮声,可怕的战斗,差点没让他当场发疯。 海盗船上,船员死伤惨重。侥幸未死,也陷入昏迷,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船长亚历山德罗,是唯一神智清醒,能问话的对象。 自被从海上“救”起,送上兵船,亚历山德罗一直关在舱室里。直到兵船靠岸,随杨瓒等一起得登岛,仍不敢相信,自己逃过劫难,没有和船员一起死在海上。 命保住了,依旧是俘虏,待遇未必好。 双屿港逢月开市,常有佛郎机商人前来市货。见到亚历山德罗,岛上人不觉有任何稀奇。 亚历山德罗被押入一间木屋,由两名卫军看守。 屋内光线昏暗,仅有一条床板。 亚历山德罗又惊又吓,又渴又饿,却始终不敢出声,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他一直往来于欧洲和新大陆,忙着运送金银,期间没到过明朝,没同明朝海匪打过交道,更没见过明朝的官兵。 对东方古国的印象,完全来自于马可波罗游记。 因前朝已灭,游记中的记载也变得遥远。 遇到官兵,被带到双屿港,亚历山德罗战战兢兢,满心恐惧,压根不曾想过,这些穿着红色袢袄,凶悍可怕的士兵,即来自传说中的东方古国,自十四世纪以来,欧洲人最向往的富饶之地,伟大国度。 在恐惧中,亚历山德罗熬过半日。 第214节 临近傍晚,房门终于被推开,卫军走了进来,一张麦饼,一碗汤,一块鱼干,摆到亚历山德罗面前。 “吃吧。” 房门关上,亚历山德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面包?!” 虽样子不同,但他可以肯定,这绝对是大贵族和僧侣才能享受到食物! 咕噜。 闻到麦香,肚子叫得更厉害。 如果对方要下毒,应该不会浪费这么好的食物。 迟疑的抓起麦饼,掰下一块,蘸着汤,小心送进嘴里。 从未尝过的美味,蔓延口腔,滑下食道。 两秒之后,亚历山德罗捧起汤碗,猛灌两口,并大口撕扯着麦饼,开始狼吞虎咽。 噎得直抻脖子,也不舍得减慢速度。唯恐那些穿着红衣服的士兵改变主意,突然闯进来,收走这些珍贵的食物。 吃完麦饼,亚历山德罗舔掉手指的饼渣,很是心满意足。再看汤碗,竟舔得比洗过还干净。倒是鱼干被留了下来。 对船员而言,最不缺的食物就是鱼。 在海上航行,蔬菜和淡水一样珍贵。船上的伙食,几乎都是海鱼加黑面包,船长也不能例外。 发展到后来,黑面包告罄,所有人的食物都会变成鱼。 随意处理一下,火烤熟,撒上些盐就是一餐。加上厨子手艺堪忧,每餐饭都要忍受可怕的鱼腥味,捏着鼻子才能下咽。 对海鱼,亚历山德罗当真提不起半点兴趣。 又舔一遍手指,发现没有吃饱,在饿肚子和忍受鱼腥味之间,终于选择后者。 皱着脸,亚历山德罗拿起鱼干。 送到嘴边,抽抽鼻子,虽有些腥,却远不如预想中的可怕。 不知用什么手段处理过,鱼肉干成片状,需用些力气才能撕开。吃到嘴里,咸味中带着丝丝的甜,越嚼越香。 这是海鱼? 味蕾被征服,进食的速度不自觉加快。 无意识中,整条鱼干下腹。 亚历山德罗满心惊讶,勉强压下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开始思索,这些可怕的士兵,能够给他如此珍贵的食物,或许,并不会要他的命? 接下来的发展,开始证实他的猜测。 两刻钟左右,士兵走进木屋,收走碗筷,留下半碗水和一件灰色的袍子。 亚历山德罗愈发肯定,短时间内,自己应该不会死。 只不过,这件衣服实在有些奇怪。 不像丝绸,却比普通的的布更柔软,应该价值不菲。在欧罗巴,大概只有皇室和贵族才能穿得起。 美洲运回的金银,充实了王室和贵族的口袋。 下阶层的贫民,并未得到多少实惠。 相反,因受到大量金银的冲击,物价开始发生变化。除投身海上,随船队一起出海,多数人的生活,反倒不比从前。 脱掉湿透的上衣,披上布袍,发现还有一件更柔软的白色短上衣,亚历山德罗想了想,直接套在布袍之上。 系上腰带,坐回原位,不大一会,竟一头栽倒,打起了呼噜。 听到声响,门外的卫军互相看看,推开木门,当即嘴角扭曲,好悬没当场喷笑。 按照杨瓒的话,此刻的亚历山德罗,正经诠释四个字:内衣外穿。 纵观大明,绝对是独一份。 一夜好眠,亚历山德罗醒来,面前仍是一张麦饼,一碗汤,鱼干却没有了。 吃光麦饼,舔净木碗,亚历山德罗被带出木屋。 此时,海港附近已搭建起两排营房,两座地堡,供卫军居住防守。家眷迁来后,营房规模会进一步扩大,地堡也会增多。 筑造起石墙和炮台,即会形成小型兵镇。 岛屿东侧,渔人和工匠聚集起村落,共同修缮房屋。 消息传出,附近岛上,陆续有人迁移至此。村落规模不断扩大,如今已有六十余人。 村人修建完房屋,便每日出海打渔,捡拾海货。 重录户籍之后,可至钱仓所办理路引,逢月中,到岸上交易,换回米粮蔬菜,生活逐渐变得安稳。 剿匪之事将近尾声,徐诚孙老三落网,徐氏一族倾覆,附近海域的贼匪都会明白,和官兵作对,必不会有好下场。 聪明的,要么主动来降,要么拖家带口往远海行去。否则,等沈岳落网,杀顺手的官兵必会调转矛头,让他们见识一下火炮之威,刀锋之利。 当下,沈岳是块喷香的鱼饵,还不能死。 无需杨瓒提醒,熊指挥使等人都会明白,围着沈岳藏身的海岛巡逻,必有擒获。 沈岳未必会甘心,总要挣扎反抗。 无奈,其手下多已离心,势力削减七成。仅靠几个倭人,几艘海船,再掀不起多大风浪。 “鱼饵就要有鱼饵的自觉。” 看过三位指挥使送来的兵报,杨瓒相信,继续下去,不出两月,浙海上的匪贼将少去九成。余下一成也会吓破胆,慑于官军之威,轻易不敢上岸,更不敢祸害百姓。 兵事,他了解不多,帮不上太大的忙。 凑集“军饷”和“犒赏”,则不是问题。 台州的的“朝贡”船只已经拿下,阿卜杜勒的三个兄弟,皆被送到双屿,关押起来。 起初,当地官员不可通融,执意要杀,还是刘瑾给镇守太监通信,才把人保下来。 杨瓒闻讯,对刘公公的能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立皇帝到底是立皇帝。 不能因为抽了两顿,就小瞧对方。 解决台州之事,缴获佛郎机海盗船,处理完文书工作,向京中递送奏疏,杨瓒终于空下时间,和海盗船长亚历山德罗面谈。 他想充分了解一下,船上金银由何处得来,对方是否握有海图,知晓前往美洲的新航路。 人在屋檐下,必须要低头。 这个道理,亚历山德罗十分明白,也相当合作。 人被带来后,不用提醒,主动行礼,开口就是一串最恭敬的问候。 起初用的是意大利语,见对方不明,立即改成葡萄牙语。 杨瓒看向王守仁,后者颔首,听了一阵,确认能够交流,便就列好的条目,同亚历山德罗一问一答。 至于后者中衣外穿,脖子上还要套盘子,只当喝多海水,脑袋不清,可以忽略。 “新大陆距离遥远,要经过大海,当地人未开化,用活人献祭,十分野蛮。” “那里有黄金建造的宫殿,黄金和宝石铸造的人像,还有流淌金砂的长河。” “神奇的土地,很多奇怪的动物,美丽的植物。” “这样的作物,的确有,可以充饥……” 回话时,亚历山德罗不敢有半点含糊,更不敢有半点迟疑。 身后两尊煞神,长刀出鞘半寸,敢支吾其词,被砍几刀,不死也要重实在不值得。 既然成为俘虏,就要有所觉悟。 能抛弃意大利,改投葡萄牙怀抱,为何不能舍弃葡萄牙,为眼前的贵族老爷效劳? 是的,贵族老爷。 在亚历山德罗的眼中,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船队,指挥如此凶悍的士兵,即使不是国王,也会是东方的大贵族。 附近的海岛,也被认为是杨瓒的领地。 能为这样的贵族效劳,完全是求之不得。 “且问他,手中是否有海图。” 亚历山德罗先是点头,两秒之后又开始摇头。 “尊贵的老爷,海图在战斗中遗失,很可能随船只沉入大海。” 见杨瓒面露遗憾,连忙补充道:“请您相信,我曾多次往来海上,抵达新大陆,可以为船队带路!” “我知道海盗船常出没的海域,其中两艘船的船长,到过新大陆,手中肯定有海图。” “尊贵的老爷,我愿为您献上所有的忠诚,为您寻找黄金和宝石。恳请您,允许我的效忠!” 亚历山德罗一边说,一边行礼。 翻译时,王主事的表情很难以形容。 饶是阳明先生,遇上这样的人,除了无语,只有无语。 反倒是杨瓒,了解过历史,知晓这些冒险家都是什么人,丝毫不觉奇怪。 背恩忘义,背盟败约是正常。 坚定不移,视死如归才是怪事。 “先带下去。” 杨瓒摆摆手,亚历山德罗当即被送回木屋。 室内只剩两人,杨瓒开口问道:“此事,王主事如何看?” “佥宪是指海图,还是海盗?” “均有。” 第215节 沉吟片刻,王守仁道:“依下官之见,此人不可信。其言是否属实,需当慎查,方可决断。” 杨瓒点头。 “再者,此距海外之地甚远,无海图恐难成行。当令其先述海路,加以绘制,沿途岛屿俱录于图上。再遣商船出海,行诱敌之计。” 杨瓒眨眨眼。 “诱敌?” “正是。” 简言之,王主事看不上亚历山德罗,更不信任他。其所言真实与否,都要打上问号。 要寻得新大陆,为节省时间,减少风险,必须先有海图。 既言有海盗手持海图,知晓航路,不管真假,总要遣人试探一下。再抓几个佛郎机人问一问,更加保险。 斟酌良久,杨瓒终于点头,同意王主事的提议。 “此事便交给王主事,凡需船只人手,皆可从缴获中调拨。” “下官必竭尽所能。” “王主事办事,本官放心。” “谢佥宪信任。” 王主事拱手,下去安排。 杨瓒独坐室内,沉思片刻,动笔写成一封书信,遣人上岸,送到刘瑾手中。 离京数月,此间事了,当尽速返回京城。 若加快速度,还能赶上天子万寿圣节。 依朱厚照的性格,百官朝贺、宫中赐宴九成得免。但熊孩子登基之后,第一个生辰,总要有些彩头。 金银之事,不好大张旗鼓,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御前献俘,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不错的主意。 最好再绑几个倭人,加几个佛郎机海盗,从城门走到宫门,天子有面子,百姓也能看个西洋景。 越想越觉得可行,杨瓒不禁开始琢磨,该从何处下手。 顾卿到时,杨瓒正坐在桌旁,托着下巴,笑得见牙不见眼。 见礼之后,顾卿落座,挑眉问道:“杨佥宪在想何事?” 竟笑成这样。 想起方才见过的王主事,黑眸微闪,周身温度有些冷。 “的确有事。”杨瓒道,“还请同知近前。” 近前? 顾伯爷从善如流,直接探身,道:“杨佥宪请讲。” “此事,关乎海匪……” 杨瓒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番简述。 “下官闻听,沈岳藏身处既有倭人十余。正可擒来,献俘御前。并告倭国将军,责其严束国人,旦有为寇,袭伤国朝百姓者,必不轻饶!” 尾音落下,杨瓒口干,正要端起茶盏,忽觉得有些不对。 侧头发现,肩上按着一只手,并且,有渐渐下滑的趋势。 小心动了动,压迫感骤强。 “顾同知。” “恩?” “手……”是否该拿开? “如何?” “没什么。” 端起茶盏,两口饮下半盏。 不过搭肩,随意。 杨瓒的反应有些出乎预料,顾卿垂眸,手指滑过颈间。 杨瓒没法继续镇定。 “同知,下官正言献俘之事。” 正事没谈完,这是做甚? “哦。” 顾卿点点头,表情未有半分变化,指尖继续下探,略有些凉,杨瓒不禁打了个哆嗦。 “杨佥宪所言,本官甚是赞同。” “那……” “如要赶在万寿圣节前归京,悬赏之事需早些解决。” 杨瓒颔首,的确该加紧动作。 抬起头,正要再言,忽听一声轻响,束在领间的暗扣,竟散落开来。 沉默半晌,杨御史再次意识到,锦衣卫手快,果非虚言。 “剿匪之事,计划如何安排,我欲同杨佥宪深谈,可否?” 可否? 杨瓒眨眨眼,暂不提可否,腰带都解开了,算怎么回事? 再是手快,也不能这样吧? “杨佥宪?” 不知何时,顾卿已绕过桌案。 俯身时,沉香气息愈浓。 眸光微动,红唇轻勾。温热气息拂过,酥麻自脊背蹿升。 杨佥宪意志力被刷成筛子,未能坚定不移,为美色所迷,魂销心醉,不自觉点了头。 当日,顾同知同杨御史秉烛夜谈,三更未歇。 翌日清晨,顾同知离双屿港,往钱仓所同熊指挥使汇合,率兵船往海上剿匪。 杨瓒过午方醒,看着飞落在地的公服,叹息一声。 回京后,又得重领官袍。 好在常服不缺,否则,怕要穿着麒麟服回京。闹不好,又是一条弹劾的罪名:妄自尊崇,目空朝中! 天子赐服,逢大典可穿,内阁三位相公皆是如此。 一个四品佥都御使,敢将赐服当常服穿,不参你参谁? 默然半晌,杨瓒勉强起身,扶着腰背,摸摸颈上的牙印,嘶了一声。 他从不晓得,顾同知有这爱好。 好在自己牙口也不差,该咬的,通通咬了回去。 翻开箱子,取出一件团领常服,配上素金带,乌纱暂且搁在一旁,抓过散在肩上的黑发,杨瓒不禁苦笑。 错估实力,举胳膊都有些困难。束发,实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此来看,长随实在很有必要。 王主事来见时,杨御史穿着常服,只以布带系发,虽不合规矩,倒也另有一种潇洒。 放下簿册,王主事蹙眉。 看看脸色略有些白,坐姿不太对劲的杨瓒,到底开口问道:“佥宪可是身体不妥?” “本官无事。” “佥宪,讳疾忌医实不可取。” “本官没有。” “下官略通岐黄,可为佥宪诊脉。” “多谢,本官很好,完全无事。” 杨瓒固执己见,王守仁劝说无果。 观杨瓒神情,除脸色白了些,似无大碍,也不好坚持,只在离开时吩咐卫军,如佥宪有异,立即遣人来报。 “是!” 门外的声音,杨瓒隐约听到几分。 感激之余,默默望着屋顶,覆上颈间,不禁满面“悲怆”。 这种夙愿得偿,该高兴还是找个墙角哭一场? 美人关难过,古人诚不欺我。 悲怆半晌,忽忆起耳边那声“四郎”,杨御史僵住,很不争气的石化,心跳指数直线飙升。 人言玫瑰有刺,哪里晓得,牡丹才真的扎人。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哪个说的? 站到面前来,保证不打死! 正德元年,八月甲戌,江浙卫所忽调动十余艘兵船,往两省交界处,缉拿海匪。 同日,南京镇守太监傅容、浙江镇守太监刘璟及司礼监少丞刘瑾,联合向南京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发难,言有证人证词,证实三法司录罪囚情不遵严法。 第216节 “罪重者妄纵,罪不实者重责。” “当重审者十一人,可矜疑者十五人,应免枷项者五人。有罪不问,重罪轻罚者,二十三人。” 关押在刑部大牢的戴铣,即在名单之内。 闻狱卒告知,戴铣沉默许久。其后面北而坐,满面俱是悲色。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入狱期间俱有体会。 “构陷罪名,讥吾私结海匪,与薏苡之谤。含冤抱痛至今,恩师不问,旧友断义,同僚反谤,仰赖内宦方得冤屈昭雪,何其痛哉!” 戴铣的话,很快传入刘瑾等人耳中。 刘公公冷哼一声。 见过不识相,就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 为一个言官洗冤,以为咱家乐意? 不是杨佥宪吩咐,咱家管你是谁,住上十几二十年,由你去悲哉痛哉。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朕不是傻子 刘公公出马,联合南京镇守太监傅容,浙江镇守太监刘璟,向南京刑部发难。私下里,更同魏国公府达成协议,南京三法司被逼到悬崖边,只能干瞪眼,半筹不纳,丁点没有办法。 “戴铣私结海匪,并无实据。” 刘瑾没有亲至刑部,而是遣刘玉传话。 “谢十六已落网,不日将押解京城,经刑部审讯问斩。现今,为断此案,钦差特许,可先于宁波府提审,得其口供,真相即可大白。” “许光头麾下俱被擒拿,戴府内搜出的书信,是否出自海匪之手,可一一核对笔迹,自见真假。” “举发之人藏形匿影,销声敛迹,至今不露面,足见其心孤意怯,不敢当面对质。” “戴铣曾递密信至都察院,为何无人提及?案卷之内仅言不法,前后多有矛盾,经不起推敲,实站不住脚。” 同为都察院出身,刘玉自然晓得,该从何处下手,才能斥得对方体无完肤,左支右绌,无法应对。 “钦差南下,奉天子命肃清浙海。戴铣履险犯难,拼死举发包庇海匪之人,有匪躬之操。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南京三法司不赞其功,不究实情,反听信一面之词,斥其勾结海匪,押入大牢,岂非可笑至极!” 在神京时,刘玉被文官集团抛弃,罢官还乡,险些累及子孙。 在象山时日,常对月独坐,回忆前半生,怆然泪下,更觉郁愤。 愤意不得纾解,行事性格亦发生变化。 满朝之上,再无可信任之人。继续前路,犹航断港绝潢。与其坐困终老,累子孙不得进仕,不如结交厂卫,另辟蹊径,为天子尽忠。 故而,刘玉摇身一变,甘为刘瑾幕僚。 得杨瓒书信,知晓信中之意,当即出谋划策,并自告奋勇,往应天府传话办事。 “刘公公放心,草民必竭尽所能,将事情办得妥当。” 刘玉已无官身,功名于他亦无用途。 同宦官结交,不比同文官共事,称呼之上,自然发生变化。 对于刘玉的知趣,刘瑾十分满意。 心下思量,如果此人一直如此,回京之后,不妨在天子跟前说几句好话,不能重新启用,也能挂个名。日后儿孙科举,不至被仇家拦了路,不得晋身。 主意既定,稍微漏出口风。刘玉即使不感恩戴德,为儿孙前程,办事的劲头也会更高。 见到南京官员,刘玉姿态谦逊,话语却是咄咄逼人,直将南京刑部尚书气得脸色铁青。 都察院几位御史狠狠磨牙,与之相讥,都被当面喷了回来。 面对手握证据,战斗力满值,豁出去的前御史刘大人,即便被喷一脸口水,叮得满头包,脸色数变,也只能抖着手指,无言可以驳斥。 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任由刘玉一番折腾,大摇大摆走进刑部大牢。 “可恶!” “同阉竖为伍,为虎作伥,身轻骨贱,寡廉鲜耻!” 骂声刺耳,刘玉冷冷一笑,全不以为意。 曾为言官,自然知晓,背后谩骂都是徒劳。真有办法,必写成奏疏,递送京城,弹劾刘瑾傅容等人。至今未有动作,似恶犬狂吠,不过两字,不敢。 事情揭开,递送御前,倒霉的会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今上不比先帝,管你是谁,只要犯法,触怒龙颜,绝不轻饶! 钦差南下剿匪,消息递送入京,江浙官场震动。 宁波府州县衙,几乎抓了个遍。江浙三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乃至指挥使司,都没能幸免。 现如今,消息传到应天,刘瑾联合傅容刘璟,和三法司撕破脸,决意从刑部大牢里捞人,无疑是在释放一个讯号:江浙只是开始,接下来就是南京! 穿过幽暗的走廊,刘玉表情轻松。狱卒小心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 “刘老爷,戴老爷就在这间。” 闻言,刘玉停下脚步,示意狱卒打开房门。 戴铣一身囚衣,靠坐在墙边。 因多日未洗漱换衣,须发有些蓬乱,汗味扑鼻,目光却十分清明。 刘玉正身行礼,道:“在下刘玉,奉司礼监少丞刘公公之命,见过戴给谏。” 戴铣不动,盯着刘玉,目光倏的转冷。 “妄你是读书人,竟忘记圣人教诲,甘为阉竖驱使!” “戴给谏此言差矣。” 刘玉笑道:“刘公公随钦差南下,是为天子办事。如今手握证据,为戴给谏洗冤,实出善意。在下一介布衣,能为刘公公看重,亦是荣幸。” 刘瑾是天子近侍,南下是奉天子之命。 期间收取表礼,大肆敛财,也算是奉旨贪污。 江南的官唾骂刘瑾,自有其立场。 戴铣则不然。 没有杨瓒之命,刘瑾相助,等哪天魏国公将他忘到脑后,即便不提上法场,也会坐穿牢底,在刑部住上几十年。 “古有言,黄雀衔环,知恩报德。戴给谏目达耳明,卓荦强识,能体大义,默录犯官名单,襄助锦衣卫,为何对救命之恩视而不见?” 戴铣垂下眼眸,半晌过后,方道:“救我之人真是刘瑾?” “自然。” “戴某不信。” “戴给谏,”刘玉冷下表情,“刘公公未言求报,戴给谏即能视恩若无?此乃君子所为?” 戴铣抬起头,正视刘玉双眼,冷笑道:“我虽不在神京,亦知中官为人。此番相助,必有因由。可是长安伯相托,亦或是钦差有命?” 刘玉神情微变,戴铣看得真切。 “果然被我猜对了?” “戴给谏需知,无论因由为何,救你之人依旧是刘公公。” “我知。” 自始至终,戴铣靠在墙边,气势丝毫不亚于刘玉。 “你且回去,转告刘瑾,此事本官记下。日后如有机会,定当回报。” 言下之意,该偿还的“恩情”,他不会忘。其他事,最好不要想,免得失望。 如果是钦差或长安伯,事情还有余地。换成刘瑾,戴铣不会让步分毫。 历史上,戴铣几番弹劾刘瑾,被行廷杖而死。其性格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服? 又经同僚出卖,蒙冤入狱,经历人生起落,想要轻易说动他,更是难上百倍。 明了话中含义,刘玉心头发沉。 知晓多言无益,当即唤来狱卒,解开戴铣身上枷锁,扶他离开囚室。 两侧牢房内,许多囚犯看到这一幕,纷纷扑到门前,开始大声喊冤。 “冤枉啊!” “大人,草民冤有冤情!” “学生是被人陷害!” “大人,求大人为小的伸冤啊!” 喊声或沙哑,或凄厉,犹可刺破耳鼓。 刘玉充耳不闻,神情不变,加快脚步。 戴铣偶尔停住,面上闪过恻隐之情。思及自身情形,终咬了咬牙,跟上刘玉,不再回头。 正德元年,八月底,天子敕南京刑部、大理寺并都察院重录囚情,重审重犯。 同月,谢十六等海匪的口供抄送两京。有海匪供词,戴铣洗刷冤情,重入南京都察院。 此后,递送都察院的密信亦被查出,疑被右都御使押下。 因信被当日焚毁,送信人也不见踪影,仅有戴铣之词,并无切实证据,对方一口咬定,未见送信之人,也未收到信。更言送信人乃海匪内应,八成是他动了手脚,才使得戴铣蒙冤,自己遭疑。 “本官并未收到书信,有值房书吏为证!”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最终,戴铣让步,斥送信人为海匪内应,一经抓获,必交送法办。 这样的退步,非但没让对方松口气,反更加绷紧神经。 第217节 事出反常即为妖。 戴铣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含混过去,不了了之? 坐了几个月大牢,差点连命都丢了,岂会甘心? 不明就里,右都御使心存疑虑,愈发警惕。戴铣却似彻底放下,遣家人送上名帖,亲自过府拜访致歉。 “先时被小人蒙蔽,多有误会,还请都宪莫怪。” 戴铣不追究,主动将事情揭过,一切貌似回到正轨。被登门拜访之人,始终觉得蹊跷,有些疑神疑鬼,五日不到,竟卧病在床,请了病假。 与此同时,沈岳的“好日子”,终于到头。 杨瓒想尽早归京,一边安排岛上事宜,一边同王主事行诱捕佛郎机海盗计划,忙得脚不沾地。 顾卿率兵船,同熊指挥使等逡巡海上,遇可疑船只,不问来路,当场缉拿。 “走私海商押送双屿,番商送宁波、台州两府,验其关凭。匪徒就地格杀,双桅帆船收缴,余下沉海。” 剿匪数月,卫军打出经验,命令下达,动作愈发干脆利落。 束手就擒,老实投降,还可有条活路。胆敢反抗,必死路一条。 悬赏告示诱惑不减,除江浙福建,抓获的匪盗中,竟出现潮州府人。 “管他是哪里人,抓了就是!” 杨瓒得知消息,立即遣人给岸上送信。 潮州府属广东,这些海匪都是什么来历,还需问过当地官员。便是处置,也许知会当地三司府衙。 接到书信,刘瑾额头鼓起青筋,半晌没动。 从头至尾再看一遍,当即有掀桌冲动。 救人不算,还得负责往来传信。怎么着,咱家成了苦力? 本该是钦差的活,让他一个公公代劳,算怎么回事? 朝中闻听,又有一番掰扯。 虽不惧文官喷口水,再多也是不痛不痒,可也不能这么干! 刘瑾磨牙,气得在地上直转悠。 看看信尾注明的期限,一脚踹在圈椅上,疼得“嗷”一嗓子。 守门长随骤惊,立即问道:“公公,发生何事,可要小的进来伺候?” “不用!” 刘瑾皱着脸,坐到椅子上,把信揉成一团,想撕,终究没敢。 杨佥宪之威,刘公公切实领教过。 撕信痛快一时,若被知道,难保不会再挨尺子。 想到尺子,就觉得脸疼。 刘瑾胸积郁气,更多则是心酸。 奸宦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古今少有。 “咱家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心酸皱脸,事却不能不办。 刘玉能者多劳,带上一名长随,乘船赶往潮州府。 当地官员接到消息,无不惊骇。 最直接的反应,刘公公的胃口未免太大,在江浙索取贿赂尚不过瘾,竟直接划拉到广东? 福建官员同样心惊,都往广东伸手了,自己夹在中间,不主动点,等着番子上门吗? 奉旨贪污,刘公公死要钱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哪怕本意只是送信,打听消息,也会被人想歪。 为消灾,唯有破财。 于是乎,人在宁波府,银自福建来。 刘公公每日睁眼,长随禀报的第一件事,非金即银。 十几个木箱堆在门前,掀开箱盖,那叫一个金光灿烂,刺目耀眼。 翻着名帖,记录下数目,刘瑾挥挥手,道:“都贴上封条,送回神京。” 无心插柳? 刘瑾绝不相信。 岛上那位,八成早料到这种情况,才会让他送信。 “读书人,探花郎,比咱家手还黑。” 临走不忘再捞一笔,自愧弗如。 世人误会刘公公,不给钱就要命;刘公公误会杨御史,既要钱也要命。 身为事件中人,两者一样的心不太宽。 区别只在于,刘瑾好秋后算账,杨瓒会当场抽人。 金银送回神京,自然要告知杨瓒。 看到送来的簿册,杨御史愣了两秒,忽然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掌心,着啊,他怎么忘了这茬! “给刘公公送信,凡是送名帖的官员都记下,令人详查身家,和海商是否有联系,本官有用!” “是!” 校尉领命退下,不到片刻,有人来报,海匪沈岳落网,手下船只人员俱被缴获擒拿,即将押回双屿。 “抓住了?” 杨瓒诧异。 “回佥宪,顾同知令卑职转报,待清点完毕,即刻回转。” “知道了。”杨瓒点点头,道,“请王主事前来。待兵船进港,如何处置这些海匪,需得商议。” “遵命!” 校尉脚步声远去,杨瓒沉思两秒,无意识按上颈间,双眼微眯,自那日之后,顾同知一直在外剿匪,至今未见一面。 瞧这情形,是什么打算? 他可是相当“负责”的人。牡丹花下“死”一回,不能就这么不言不语言,糊里糊涂。 很多事,必须详谈。 王守仁行到门前,忽然顿住脚步。 看向靠坐案旁,单手拖着下颌,表情很难以言说的杨瓒,直觉不该此时靠近。 海盗岛前,十艘兵船排开,停泊海面。 三十余艘小舟穿梭在狭窄的水道之间,船上俱是成箱的金银珍珠,珊瑚玛瑙。更有造型奇特的金银器具,以及从番商处劫来的香料丝绸。 “这是满剌加进贡之物。” 顾卿出身功臣,受封一等伯,领锦衣卫职衔,每有番邦进贡,必奉命彻查来人,贡物亦在北镇抚司备档记录。 “苏合油,沉香,金银香,玳瑁,珊瑚树,犀角,象牙,虎皮……” 每抬出一箱,记录一样,顾卿的眉间便拧紧一分。 看到箱中有一枚金印,铸成走兽形状,下刻篆文,并有数枚铜铸腰牌,印刻卫所字样,不只顾卿,熊指挥使和肖指挥使也是骤然变色。 “胆大包天!” 即便不懂得篆文,也能认出金印乃朝廷赏赐番邦之物。 腰牌更不必说,皆是卫军所佩。 “好大的贼胆!” 海匪窝藏之地竟有番邦金印,卫军腰牌,还需什么解释? 分明是贼胆包天,拦截朝贡使臣,截杀巡逻官军! “沈岳在哪?给老子带过来!” 腰牌上有大金所印刻,属福宁州管辖。 熊七未升指挥使之前,曾在大金所戍守,后转调钱仓所戍卫,至今已有八年。未料想,竟在此处看到昔日同袍之物! 这让他如何不怒? 沈岳未死,却不比死好上多少。 因悬赏告示,连遭刺杀,无人可信,终日疑神疑鬼,杯弓蛇影。眼下两轮青淤,神色憔悴,根本不似纵横海上的悍匪,浑如一个遭遇打击,风烛残年的老人。 二当家施天常,三当家钮西山,已在江浙“问斩”。此时,两人重录户籍,俱成岛上渔民。跟随二人的匪盗也留得性命,此番为官军带路,杀上海岛,没有半分犹豫。 钮西山口衔长刀,飞身渡海。 同施天常合力,攀上沈岳藏匿船只,斩杀两名倭人,砍伤三名海匪,算是报了当日之仇。 船上倭人不足十余,哪堪海匪官兵联手砍杀。 瞬息落败,就要跳海奔逃。 “一个也不许放走!” 杨瓒计划御前献俘,顾同知自然不忘。 既如此,沈岳的人头可留到京城,这些倭人也不能全杀。 “绑起来,押入兵船。同双屿抓获的倭商隔开。” “遵命!” 官兵攻进岛屿,海匪多数投降,少数计划逃跑,无一人为大当家舍命。 第218节 待到战斗结束,官兵清扫战场。看着跪在面前的沈岳,熊指挥使举起刀鞘,狠狠就是一下。 沈岳一声惨叫,狼狈扑倒在地。 熊指挥使抓起一面腰牌,掷到沈岳身前。 “给老子睁大狗眼!说,是谁干的?!” 挣扎着坐起,看到腰牌,沈岳嘿嘿冷笑。 嘴唇干裂,黄色的牙齿,多已染上鲜血。 “官爷问我?” “说!” 熊指挥使又要动手,被肖指挥使拦住。 顾同知有言,此人暂不能杀。 “老实说,到死那日,本官能让你痛快些。” “好,我说。” 擦掉下巴血痕,沈岳手一指,道:“是他!” 施天常圆瞪虎目,立时大怒。 “沈岳,我xxx!谁不晓得,这事是你和倭人干的!” “大人,此事确为沈岳手下倭人所为,草民可以作证!” 钮西山拉住施天常,不让他冲向沈岳。 把人打死,才会真的说不清楚。落在旁人眼中,即是欲盖弥彰。 “本官定会查个一清二楚。”扫过三人,熊指挥使沉声道,“真相大白之时,即是罪人死亡之日!” 正德元年,九月戊寅,江浙兵报递送入京。 “擒贼首沈岳,获贼船一百一十三艘。杀贼八十七人,降者五百二十人。擒倭贼八人,佛郎机夷贼一人。官兵伤二十三人,船毁两艘,无亡者。” 乍一看,兵报并不出奇。 通政司查阅之后,直接递送内阁,报于天子。后下兵部议,为剿匪官兵论功。 在递送过程中,三位阁老同时皱眉。 端了海贼老巢,竟未有金银斩获?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朝中,剿匪官兵私吞? 果不其然,战报下到兵部,一片哗然,骤起群议。 官兵截留部分缴获,和火耗冰敬一样,都是摆到台面上的潜规则。但全部截留,一两不落,实在说不过去。 兵部炸开,户部光禄寺也炸了。 礼部都察院六科接连上疏,此等不正之风,必须遏制! 吃可以,但不能太过分,吃相这么难看! “陛下,此事不能不查!” 群情激奋,言辞如刀。 奏禀之时,声声嘶哑,可比杜鹃啼血。 朱厚照十分淡定,坐在龙椅上,借长袖遮掩,吞下一块米糕。任由群臣声嘶力竭,就是不出声。 三位阁老抬头,看过一眼,即满脸黑线。 陛下,早朝之上吃东西,能否低调点? 腮帮子鼓起这么高,再举袖子也遮不住。 众人参奏几回,天子始终不出声,都感到情况不太对头。 待奉天殿中安静下来,朱厚照咽下米糕,方道:“诸位爱卿不说了?” 群臣:“……” “那朕说了。” “……”抻着脖子喊了小半个时辰,敢情陛下就这反应? “此事,朕知道。”朱厚照靠在龙椅,悠然道,“是出自朕意。” 群臣愕然,当即有户部侍郎出班,直谏道:“陛下,此事关重大,岂可不下六部商议?” “为何不能?下六部商议,商议到最后,能商议出什么好结果?还不是要送入京中,不知落入谁的口袋。” 这话打击面太大,群臣都是脸色微变。 “陛下!” 不理谏言的朝官,朱厚照转头,道:“张伴伴,把东西给廖卿家看看。” “是。” 张永躬身行礼,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步下御阶,走到跪地的廖侍郎跟前,道:“廖大人,您请看,看仔细些。” 簿册翻开,摊在地上。 廖侍郎怒视张永,对方袖着手,压根不理会。 其后低下头,扫过两眼,立时双眼瞪大,脸色发白,额头冒出冷汗。 “可看明白了?” “臣……” 廖侍郎伏地,无言以对。 朱厚照俯视群臣,道:“三百万两白银,户部报上来,只剩一百万两。一斛珍珠,两百多枚,经光禄寺清点封存,少去一大半。” “二十颗?官兵剿匪,就剿到二十颗米粒大的珍珠!” “这且不论,钦差上报,珊瑚树十五株,宝石三十箱,玛瑙两箱,夜明珠四颗,都哪去了?” “龙涎香两块,特地用三层木箱装裹,又哪去了?” “古玩字画,玉器环佩,都长腿跑了?!” “朕不言,非是不知。” 朱厚照猛地站起身,扔出另一本簿册,表情严厉,目光如刀。 “朕不是傻子!” “杨先生钦差江浙,殚精竭虑,剿匪缉盗,为国肃净海疆。缴获金银珠宝,玛瑙玉石,俱造册封存,送入京中,未留分毫!” “尔等倒好,袖手京中,贪得无厌,雁过拔毛!朕要建卫所,调卫军戍守海岛,防御外来之敌,却是推三阻四,只道国库空虚!” “国库为何而空?因何人而空?” “朕许截留缴获,即为建造卫所,亦为军饷!” “送入京中?”朱厚照冷笑,“喂硕鼠不成?” 群臣垂首,颈后发凉。廖侍郎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弹劾杨先生狂妄,无臣子之操,君子之德,素行贪婪?” “尔等也配!” 天子骤然发难,犹雷霆之怒。 奉天殿中,刹那一片死寂。 第一百一十五章 归京 天子一怒,非同小可。 宝剑亮出,不见血光怎能还鞘。 两本簿册,一本记录户部光禄寺金银玉石出入,凡被贪墨少去,不差分毫。另一本则为官员名录,凡曾伸手之人,俱在其上。 户部,光禄寺,兵部,同为重灾区。 这些衙门油水丰厚,往日里,文武朝臣无不羡慕。 如今当真该庆幸,自己不在其中。否则,必也与犯事同僚一样,被摘去乌纱,除去官服,死狗一样拖出殿外。 大汉将军早得皇命,为好好表现,拖人时豪不手软。 原本,少年天子还想玩出点花样,来一个摔杯为号。奈何奉天殿面积太大,大汉将军同御阶距离太远,只能作罢。 “陛下,求陛下开恩!” “求陛下开恩呐!” 先时满面正气,直言进谏,弹劾钦差狂悖,江浙卫军不法的官员,此时皆噤口不言,自同寒蝉。 眼见同僚被拖走,求饶声音远去,一个个脸色发白,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朝笏。 朱厚照摔出的名册,并非全部。上录之人,仅涉事官员一半。 名录中,官职最高者为户部侍郎,其后为光禄寺少卿,通政使司誊黄右通政。再之后为户部员外郎,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最后为户部、兵部照磨等小官。加上左军都督府,前军都督府数名文武官员,总计达二十六人。 在朝官员,当即被拖到殿外,除去官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行廷杖。 未有资格列朝者,由锦衣卫至刑科开出驾帖,至部中衙门或府中拿人。 弘治帝性格宽厚,向以仁慈著称。 朝官犯错,也少有行刑。除万妃党羽,即便有朝官犯下死罪,送三法司会审,也没动过廷杖。 现如今,正德帝登基刚刚一载,便当着满朝文武大动廷杖,如何不让人心惊胆寒。 内阁三老早知此事,未见半分惊讶。 天子手握名单,早晚都会发作。 第219节 仅暗中思量,早朝之上,天子雷霆之怒,下这般狠手,怕是要杀一儆百。 六部九卿,武将功臣,同样心情复杂。 今日被摘乌纱之人,多为三品以下官员,无一名六部主官。天子能知晓一名八品照磨贪钱,如何会错漏正二品的尚书? 唯一的解释,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行刑!” 奉天殿前,石阶之下,十一名犯官只着中衣,被按在地上。 锦衣卫持杖,大汉将军报数,中官监刑。 犯官不停挣扎,惊骇欲绝,声音渐渐沙哑。传入殿中,愈发变得模糊,听不清楚。 啪! 第一杖落下,求饶声陡然变作惨叫。 啪! 第二杖落下,惨叫拔高数阶,不绝于耳。 啪! 第三杖落下,少数几名犯官,竟碍不住,当场晕了过去。 真晕还是假晕,无人计较。 锦衣卫在场,自有办法让人清醒。 禁卫没有半分留情,一杖接着一杖。到后来,只闻报数,听不到一声惨叫。 立在殿中,文武百官手脚冰冷,如同身受。 第十杖落下,犯官多已脸色惨白,晕死过去。中衣下摆却未见血痕。 非是行刑人留手,实是用了暗劲。 这些人中,有一个算一个,贪墨之数皆以千计。甭管投入诏狱,还是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都是死路一条。 流放戍边? 怕还比不上砍头。 上法场,一刀了结,好歹痛快。流放南域北疆,路途遥遥,依这些官老爷的身板,十有八九会死在路上。 侥幸抵达,遇上土官作乱,鞑子扰边,必须和边军一样,举起腰刀,扛起长矛,戍卫边防。 问题是,走路都成问题,能扛得住鞑子的冲击? 综合起来,结果还是一个死。 廷杖行毕,大汉将军入殿禀报。 朱厚照坐回龙椅,摆摆手,道:“送刑部大牢关押。” 既要警告众人,投诏狱不如送刑部。 正好让六部官员天天看着,日日回想,觉睡不好,饭吃不香,一月瘦十斤,才算出了这口气。 顺便也告诉“逃过一劫”的诸位爱卿,朕的钱气势好拿? 不是不办,时候未到。 不想和昔日同僚狱中作伴,该怎么做,自己看着办。 “遵旨!” 得天子口谕,大汉将军行出殿外,传达圣意。 禁卫齐声应诺,抓起犯官手臂,拖着就走。 抬着? 想得美! 不打个血肉模糊,甭想有这份“待遇”。 犯官被拖走,耳边不再有惨叫声,奉天殿内仍是一片死寂。 朱厚照高坐龙椅之上,扫视群臣。 说啊,之前不是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很能说吗? 更引经据典,弹劾杨先生狂妄,痛骂江浙卫军贪婪,顺便刺朕几下,直言朕不察,用人不明。 现下里,怎么都哑巴了? “诸位卿家。” 四字传入耳中,同往日未有区别,甚至不带怒意。群臣却是生生打了个寒颤,不敢抬头。 “江浙设卫之事,诸卿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 兵部官员当先反应过来,刘大夏未在朝堂,左右侍郎同时出班,平举朝笏,支持在江浙海岛设立卫所。 “陛下圣明!” 不支持,等着被拖下去打吗? 两人之后,礼部侍郎王华出班,朗声道:“双屿岱山等处,隔越大海,小大岛屿星罗棋布。其有天然海港,可为人员船只藏匿。群贼恃险,不服朝廷,藏身于此,出则劫掠商船番贡,入则上岸为祸百姓,祸积久矣。” 此言出口,奉天殿中又是一静。 先出列的兵部侍郎额角频跳,一个礼部侍郎,竟比兵部官员更晓此事,是要当面扇巴掌? 无视同僚怒目,王华继续道:“更有匪者,交通流民,勾结奸商,私贩鱼盐,肆意劫掠。遇官兵巡检盘问拦截,不悛者甚众。” “有民商户之家,暗藏双桅大船,表为民,里为贼,买通贪吏,祸患更甚!” “临海之地,有鱼盐芦管之利,似为富庶。然利不予民,仅丰地方文武豪商。” 接连几句,不只兵部,都察院众人脸色也变了。 “自成化年间,连年地动天旱,地产不丰。匪徒生乱,百姓不敢出海,渔获骤减。” “地瘠民贫,朝廷宽仁,减免粮税。府州县衙门,有贪利者,阴奉阳违,违背上意,摊派杂费,民生更艰。” “黎庶无田可耕,又失故业,为逃避差粮徭役,逃离原籍,流于海上,为匪徒所挟,为盗亦成必然。” 王侍郎陈列条目,言之有物。 朱厚照端正神情,李阁老敛起双目,同刘阁老互递一眼。 王华之子,兵部主事王守仁,随钦差南下,屡次立功。 前番有人弹劾杨瓒,王守仁也被波及。王华始终没为儿子说话,原来是等在这里。 和他人争执,打嘴仗,只能算“守”。 天子意明,处置贪墨之人,重提设岛卫之事,正可用来釜底抽薪。 长髯遮掩下,李东阳微现笑意。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许多人八成忘记,这位王侍郎可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一路从翰林院做到正三品,岂是易相与之人。 口舌争锋,不过下品。 陈列江南之事,表忠圣意,顺带告上几状,可谓一举数得。 稳赢不输,立于不败之地,何乐不为? 李东阳猜中九分。 王华早在思索,只把王守仁摘出去,行得通,却不可为。 想要儿子彻底无事,必须保住杨瓒。 言地方官吏贪污不法,民生多艰,致匪盗四起,钦差剿匪,举发地方,才能名正言顺。支持天子设卫,才是预防星火再起,造福百姓。 朝臣主要的攻击目标,是杨瓒。 只要保下杨瓒,自己的儿子自然无恙。九成以上,还会升官受赏。 思定之后,王华没有轻动,一直引而不发,等待时机。 打蛇不死反受其累。 欲杀毒蛇,必中七寸! 今日早朝,天子发落贪官,重提设卫之事,王华立即知晓,机会来了! 兵部侍郎出班,王华没能料到。但有其做引子,他欲行之事,必会更加顺利。 果不其然,王侍郎一番话落,朱厚照面现愉悦,颔首道:“王卿家所言甚是!” “谢陛下!” 王华行礼,继续道:“臣斗胆以为,为灭贼患,宜于江贼出入之冲增设巡检司,于海贼盘踞之地设卫筑墩,移卫所官军巡防。” “善!”朱厚照点头。 “其次,宜行文巡按,并布告江浙福建三司,各府州县衙,清查流民,鉴别匪贼。首恶必诛,胁从查其罪状。逃亡者,弘治十六年至今田税,悉与免除。被海匪裹挟者,交银赎罪,可就地附籍。罪重者,当以徭役代刑,铸造地堡城台,充戍卫之列。” “如此,则庶民无负,百姓无累,盗匪可息,浙海可平。” “大善!” 朱厚照喜出望外。 王华所言,句句切中要点。 设立岛上卫所,重录户籍,实为主旨。增添陆上巡检司,安置流民,则为填补。如项施行,匪盗可息。 前者,两者俱有提及。后者,杨瓒却未能想到。 究其根本,杨瓒终究踏入官场不久,不比王华经验老道。 何况,王华还是状元。 杨瓒被点探花,总有几分运气在内,王状元及第,实打实全仗自身学问,碾压一众英才。 能教育出王守仁这样的神人,做爹的不是心有七窍,也是学霸范本。 第220节 至于奏疏中的其他内容,涉及“奉旨走私”“远航外邦”等条目,王侍郎为条件所限,纵然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 即便是想到,也不会在朝堂上提及。 除非想和全体文官割袍,与所有旧友断义。 “王卿家之言甚和朕意。诸卿以为如何?” 又是以为如何! 左右文武,殿中百官,没人敢提出言反对,唯有拱手。 “陛下圣明!” 多数人都看明白了,今天这事,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天子手握贪贿证据,便是悬在众人头顶的一把利刃。 长刀落下,不过人头点地。始终这么悬着,才真正是揪心。 反对声消失,兵部附议,工部出人,户部自要出钱。 没钱? 谁敢再提这两个字,绝对是脑袋被门夹了。 当日早朝,在群情激奋中开始,于君臣相谐中结束。 朱厚照达成目的,敕令当天下达,遣快马送往江浙。 群臣走出奉天殿,本晴朗无云的天空,骤起一阵惊雷。 李东阳,刘健和谢迁转道文渊阁,六部官员各回衙门。谢迁往弘文馆为天子讲习,顾晣臣冒雨出城,策马赶往武学。 天子未回乾清宫,命张永备车。 “朕去豹房。” “张伴伴随驾,谷伴伴去尚膳监,问一问,皇后用的补汤可好。再去太医院,问问刘院判,皇后用膳还有什么忌讳。” “是。” “南边又送来不少好东西,有番人从海外带回的谷物。等朕回宫,让御膳房做了,朕想看看,番邦的东西,和大明有什么不同。” “是。” 车舆备好,平顶之上,多铺一层油布。 “天子起驾!” 仪仗从简,也有二三十名内侍禁卫。 宫内不许打伞,张永等人只能多加一层罩袍,冒雨加快行速,赶往豹房。 此时,豹房已全部竣工。 役夫领了工钱,陆续返还原籍。 朱厚照不差钱,陈宽御下又严,监工不敢有半分可口,青白的银角,黄灿灿的铜钱,一文不差,发到役夫手中。 因工程提前竣工,剩下的粮米肉蔬,运不走的,由厨夫当日炖煮,每人都得满满一碗,几乎走不动路。 能带走的,由陈宽报于内府,按人头划分,填补役夫路上干粮。 “天子仁德,国朝之福,百姓之福!” 临行前,役夫均伏身在地,行大礼,四拜不起。 “陛下仁德!” 朴实的百姓,说不出更多感谢之言,仍让观者眼底发酸。 “起来吧,快都起来。” 奉旨送来工钱的内库太监,哑着嗓子,眼圈通红。 在宫中大半生,都快忘记,早年间,爹娘活不下去,不得不送他进了宫。 现如今,也不晓得得娘如何,几个兄弟姊妹过得怎样。 张铭管豹房事,正巡视时,看到这一幕,也不禁顿住脚步。许久,方深吸一口气,想起父亲嘱托之言,心中愈发坚定。 出身勋贵功臣之家,袭祖辈武职,同科举官员,天生存在隔阂。 文官互相抱团,自成一体,织成偌大关系网,巩固自身利益。 勋贵功臣则不然。 归根结底,他们的荣辱,全系于天子。天子好,他们即好。天子不振,他们也会被压得抬不起头。 故而,明知是坑,只要是天子挖的,闭着眼睛,捏着鼻子,也要纵身往下跳。 管事豹房,在旁人眼中,可不是桩好差事。但天子有令,上刀山下油锅,不能有半分迟疑,更不能后退半步。 如今看来,此中之事,同预想中大为不同。 视线从役夫身上移开,望着石路两端的高墙,张铭心思微闪,神情中,多出些许洒脱,增加两分释然。 役夫离开之后,工匠亦陆续启程。 到九月间,往日热闹的工地,忽然安静下来。仅作坊之内,仍每日敲敲打打,往来运送的木箱,更是一天多过一天。 大雨中,天子仪仗停在豹房前。 张铭着虎补绯袍,腰束素金带,悬执事牙牌,戴乌纱帽,未撑伞,立在雨中。 “臣张铭,叩见陛下!” “免。” 张铭未跪,车舆前的雨布既被掀起。 朱厚照一身盘龙常服,头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带,似嫌麻犯,没用中官撑伞,竟是跃下车板,一路小跑,对张铭道:“随朕来!” “陛下!” 张永吓得不轻。 天子淋雨,万一着了凉,该怎么办? 顾不得体统,忙举起衣袖,就要为天子挡雨。 “无碍。” 朱厚照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大笑道:“闷热得很,如此倒也痛快!” 痛快? 张永差点哭出来。 张铭看着天子,也是无语。 如果杨瓒在场,必会摇摇头,小屁孩不犯熊,也很欠揍。 雨成瓢泼,天像破开了口子。 雷电轰鸣,众人不敢迟疑,护着朱厚照,穿过回廊,直往墙内房舍躲雨。 借机会,张铭终于走进虎城大门,得见墙后情形。 成排的作坊,墙壁打通,炉火通红。 上百名工匠,光着膀子,抡起锤凿,片刻不歇。 宫内派遣的中官和小黄门在坊内穿梭,长随抬起装满的木箱,装上大车,常伴着一声钝响。 看到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张铭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官银! 全是白花花,铸造成方形的官印! 看分量,一块至少十两。 下意识数着木箱,估算车上银数,张铭心中骇然。 这么多的银子,都是从何而来? 天子建造豹房,不为游玩赏乐,竟是为铸造官银? 说出去,谁会相信? 不是亲眼所见,张铭也不敢置信。 “奴婢拜见陛下!” 管事的中官上前,躬身下拜。 房中忙碌的工匠同时停下,跪地行礼。 “都起来。” 朱厚照抬手,示意众人继续铸银,该做什么做什么。 “朕随意看看。” 天子有令,工匠们再次忙碌起来,比起先时,用出更多力气。 “抬一箱铸好的官银,呈陛下过目。” 张永小声提醒,管事太监立即动作,绑上车的木箱不好动,未装满的银箱还有两只。 “陛下请看。” 箱中银锭,不是两头翘起的形,而是长短类似,宽窄略有区别的条形。 翻过一面,压刻有正德元年,银锭重量等字样。 “小者五两,大者五十两。” “银矿石熔炼之后,熔铸成锭,成色亦有少许不同。” 朱厚照拿起两枚银锭,掂了掂重量,问道:“比府库官银如何?” “回陛下,好于成化弘治官银,比天顺官银稍有不如。” “恩。” 第221节 放回银锭,离开铸银坊,穿过两条回廊,打击声消失,骤然变得安静。 “此为熔铸金银器皿,番邦器物之所。” “此间分拣钗环拆下的珠玉宝石。” “运银矿石之木,虽已凿空,然其质地尚好,可制桌椅工具,供房内支用。” “陛下,熔铸的金锭,五至十两不等,均另外装箱,运送宫城,交承运库。” “往来出入,均有簿册记录,损耗亦有详实记载。” 办事太监引路,没到一处,便做详细讲解。 宫中再多金银珍宝,番邦贡品,也是前朝积累。豹房中的金银珠宝,俱为自己所得,朱厚照负着手,勉强克制,嘴角也差点咧到耳根。 多亏有杨先生! 不然的话,内库国库都得跑马。 现如今,朕有钱了,设卫造船,仿效太宗皇帝,扫平草原,指日可待! 三绕两绕,历史的惯性再次发挥作用。 浙海匪患解除,贪官污吏被一通收拾,造船出航尚需时日,坐不住的少年皇帝,终于将视线盯向了北边。 正想着到边镇打谷草的小王子,尚且不知,熊孩子有了钱,财大气粗,终于耐不住寂寞,计划北上,同他玩耍。 正德元年,九月丁卯 国库事发,天子处置近四十名朝官,下狱抄家。所得金银器物,珍珠字画,折银可到四十万两。 户部尚书韩文,兵部尚书刘大夏上疏乞致仕。 “臣老病,失察部中。复贪位,必至愧恩误国。” 奏疏三上,天子允刘大夏所请,褒加太子太保,令有司给米,年四十八石。岁用役夫六人。 韩文所请未允,仍继续留任户部。 同月,钦差奏疏递京,言江浙事了,将启程还京复命。 奏疏抵达不久,宣府忽来急报,八月以来,连遭雨雹,恐今岁颗粒无收。 奏报下六部,议减免税粮,赈济灾民。 不想,北边的草原同样遭灾,牛羊被砸死无数。 兀良哈同明朝友好,名义上属明朝卫所,遇到灾祸,自可请朝廷赈济。加上弘治帝临终安排,杨瓒一力推动,朱厚照登基不久,即派遣锦衣卫,敕令镇守太监,在广宁等地重开贸易。 如此一来,损失些牲畜,对朵颜三卫的壮汉而言,算不得伤筋动骨。 没肉吃? 没关系,东边就有野人女真,上山去抢就是。 瓦剌被鞑靼感出漠南,憋屈在漠西和漠北一小块地界,距明朝较远,想打谷草,必须穿过鞑靼势力,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人物。 相比之下,鞑靼占据地利之便,兵强马壮,损失了牲畜,眼见活不下去,自然打起了邻居的主意。 小股游骑扰边,立即引起守将警觉,向京城递送急报。 秋收不到,就想南下打谷草,还有没有点职业道德? 于此同时,江浙匪患终于清除大半,余下再形不成威胁。扫尾工作完成,杨瓒计划启程,返回京城。 王主事有意外放,诱捕佛郎机海盗之事,即可交他完成。余下的一些琐事,也可日后一一清扫。 凭王主事的能力,绝对手到擒来,眼不眨一下。 算算时间,再不启程,定会错过万寿圣节。杨瓒遣人知会刘公公,打点行囊,北归神京。 至于同顾同知的约谈,可留待回京后再言。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不管事出何因,杨御史必会“负责”到底。 跑? 随便跑。 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名声 正德元年,九月辛巳 杨瓒离开双屿,乘船前往象山,在钱仓所同刘瑾等人汇合。 因时间匆忙,刘瑾收到的表礼太多,金银之外,玉器珍珠等物,清点装箱后,至少一半未及送往京城。 最后,只得装上马车,带入钱仓所。 十几只木箱堆在仓房,偶尔开箱清点,同海匪缴获并在一处,引来阵阵惊叹。 “好家伙,都是银子!” “不对,那小箱的是金子。依我估算,至少有三百两。” “三百两?五百两都有余!” 有长随打开木箱,分拣出几只布袋。未料系绳松脱,滚出几颗拇指盖大小的柱子,通红的颜色,看着就喜人。 守卫很是惊讶。 “这是珍珠?” “珍珠有这样的?” “红色的……的确没有见过。” “像是玛瑙。” “不对,应该是珊瑚珠子。” “珊瑚能雕成珠子?” “见识少。我跟着指挥使剿匪,在岱山那里,见过不少珊瑚器物,其中就有这样的珠子。只是没这么大,也没这么红。” 听者咋舌。 “这么大一袋,估计得有上百颗。” “一百?”卫军摇头,“两百都有了!” 出守卫,所内官军巡逻时,也会有意无意绕过库房,扫几眼箱笼,暗道:指挥使剿匪,收缴的好东西不少。钦差也大方,分出千两银子,白匹布绢,以及各种香料,犒赏卫所上下。东西加一起,折算过后,小兵也能得个三五两。 本以为指挥使得的宝贝够多,众人也算开了眼界。没料到,刘公公一来,箱子打开,眼珠子照样掉一地。 比价值,不差多少。 论器物精美,花样出奇,海匪抢夺的那些,当真是不够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小巫什么的?” “小巫见大巫?” 一名经历奉命前来,帮忙记录簿册。恰好听到卫军之言,忍不住插嘴,补了半句。 闻听,卫军登时一拍大腿。 “对,就这句!” “要么说刘经历读过书,就是了不得!” 经历忙摇头,他不过是个秀才,考不中举人,才以军户入卫所,袭父职。因会读书认字,几次转调,成了钱仓所经历。 钦差南下剿匪,江浙卫所,尤其是沿海各千户所,无一例外,都被厂卫过了筛子。 刘经历平日也贪些小钱,好歹做事有良心,同海匪也没有牵扯,不致被百姓唾骂。唯一值得忧心的,是同船主徐诚有过一两次往来。 听闻徐诚事发,刘经历尚存几分侥幸,总想着,这么点拐弯抹角的关系,应该查不出来。 没承想,两日之后,就有戴圆帽的番子上门。 徐诚自尽,双桅船上的海匪却未尽死。为立功减罪,留得项上人头,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争相道出,招得一清二楚。 加上孙老三的口供,再是犄角旮旯,也会查个清楚。 很不幸,刘经历便属其中。 虽没道出性命,从蛛丝马迹推敲,依旧被发现端倪。 人在卫所躲着,祸从天降,照旧避不开。 好在熊指挥使返回,得知番子上门,心生疑虑。仗着在钦差跟前有几分面子,软硬兼施,总算让番子吐了口。 刘经历的事不大,只要说出徐诚在宁波府的宅院商铺,花钱既可消灾。 知道情况,刘经历翻箱倒柜,交好的同僚也解囊相助,凑齐银两,借着“不知者无罪”,总算是逃过一劫。 往好了想,也可算作虚惊一场。 送走番子,刘经历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自此以后,再不随便伸手。哪怕是送到跟前的银子,也要问明来路,否则,一个铜板都不能收。 钱固然重要,但比起钱,脑袋更重要。 况且,熊指挥使助钦差剿匪,带回数箱金银珍宝。卫所之内,差不多人人有份。刘经历分到十两,加上俸禄,生活也算富余。比不得先前,也不致无米下锅。 听闻钦差归京,双屿之处新设卫所,熊指挥使主动请缨,希望钦差能上奏御前,调其到海岛戍卫。 旁人眼中的苦差,在熊指挥使眼中,则变成肥差,美差。 擒拿海匪,奉旨走私,往来货物可自留一成。初次之外,朝廷还给发饷,普天之下,有比这更好的差事吗? 当然,事有利弊。 人在岛上,远离岸上,与同僚走动不多,升迁怕会慢些。 如钦差所言,同番商市货,风险不小,一旦为朝中得知,必掀起轩然大波。 在岛上的卫军,必须慎选。掌控卫军的指挥使,必须能够服众,且能压下非议之声。必要时,更要挺身而出,甘冒风险,同满朝文武对立,扛下责任,为天子顶缸。 第222节 人不好找,到了岛上,必定要多呆几年。 种种原因加起来,升迁慢成为必然。 但风险同利益成正比。 只要耐得住寂寞,完成任期,一飞冲天,也不是不可能。 原本,杨瓒属意登州卫周指挥使。 可惜登州卫在山东,新设卫所则属江浙。虽同属左军都督府,但相隔南直隶,平调武官也要费一番周折。 中途环节出错,走漏消息,事情提前被朝中得知,杨瓒和周指挥使都要担风险,惹上不小的麻烦。 相比之下,钱仓所隶属浙江都司,同双屿隔海,却相聚不远。 熊指挥使常戍象山,占据地利人和。调他驻岛,远比牵动各方关系,从登州卫调人更为方便。 杨瓒同王主事商议,仔细考虑之后,最终,接受熊指挥所请。 “下官同周指挥使相交日久,然剿匪之时,与熊指挥使更能协同。” 也就是说,更合拍。 杨瓒点头,表示理解。 归京之后,王守仁请外放,已是板上钉钉。 人到双屿,避不开同卫军打交道。 想要少些掣肘,诸事顺利,卫军指挥使最好是熟人。彼此不说莫逆,也要有几分了解,能说上话。 如能同寅协恭,通力合作,自然更好。 周指挥使性格严谨,却有些安常守故,凡事多求无过。 熊指挥使大大咧咧,看似莽莽广广,实则粗中有细,也更敢冒险。当初,周指挥使协同临山卫官兵剿灭双屿海匪,钱仓所的兵船赶来分功,胆子不大,绝做不出。 王主事没直说,杨瓒却听得明白。 在双屿设卫,前后诸事,都要胆大心细才能做成。 相比和番商市货,王主事明显对佛郎机海盗更感兴趣。 若是周指挥使,怕要皱眉。换成熊指挥使,必会眼珠子一转,袖子一撸,大笑三声,抄起刀一起干。 想清楚之后,杨瓒突然愣住,生出个奇怪的念头,自己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幅度似乎有点大? 本该上山剿匪,擒拿藩王的王主事,被他坑到海上。 坑虽然深,王主事依旧飞身跃出,几个扫堂腿,将更多人填埋进去。明朝海域内的匪徒不够,直接转向西方探险家,欧罗巴海盗。 以王主事之才干,甭管哥伦布还是达伽马,无论葡萄牙贵族还是英格兰女王,十成十都得跪。 摸摸下巴,考虑半晌,杨御史仰头望一眼房顶。 这是做了好事,还是挥舞着铁锹挖得太嗨,方向没找准,凿过海峡,把欧洲大陆都给坑了? 管他呢。 国朝强盛,百姓富裕,欧罗巴会不会泪流成海,关他何事。 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杨瓒和王守仁商议妥当,奏疏递送朝廷。 熊指挥使得到准信,搓着大手,笑得差点合不拢嘴。 升官算个x! 既有钱,又能在御前留名,才是真正实惠。 没被选中的几位指挥使,虽有些遗憾,倒也并不嫉恨。 移调岛上,金银不少,升迁却慢。说不定到死都是个三品指挥使。 相比之下,返回原卫,凭此次战功,必能得朝廷嘉奖。积累几年,升入都司或调入京卫,子孙后代的前程绝不一样。 圣祖高皇帝定下的章程,军民商匠,户籍严格。募军之外,卫所将官士卒都要世袭。 几名指挥使想得明白,自家儿孙没有读书的本事,效仿李阁老一样,由军户晋身朝堂,位列内阁,无异于天方夜谭,完全想象不能。 与其做白日梦,不如老老实实在卫军中奋斗。 自己是指挥使,儿子袭职,少说也是千户。借功劳,升入都司或调入京城,可保三代不衰。 如像熊指挥使一样,请调岛上,儿孙想要出头,怕会难之又难。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考虑问题的方向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一样。 知晓几人心思,杨瓒也只能耸耸肩膀。 “人各有志。” 不管怎么说,几人没有就调遣一事产生龃龉,于他也算好事。 奏疏递送京城,敕令很快下达,浙江三司都没暗中使绊子,熊指挥使顺利自钱仓所移调海岛。 带钱走? 无碍! 重要剿匪所得,全部带走也没关系。 吃过刘公公大亏,三司官员忌讳谈钱。 点选武官? 没关系! 都要带谁,同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随便选! 兵卒也要带? 这……好吧,只要不是一盘端,留下足够人手,守到新兵入所,同样随意。 鉴于同僚下场,三司官员均知,刘瑾不好惹,杨钦差更不好惹。和钦差对着干,绝没有好下场。 偏偏熊七的靠山就是这姓杨的。 为早日送走瘟神,别再出什么错漏,只要不过分,凡熊指挥使的要求,一概满足。 卫所兵额不足,再征调就是。 朝廷下敕令,流民自动回归,可附户籍。 归附的户籍,可操作余地相当大。 附民户必要分田,上田中田和下田,定咬按照一定比例。上田和中田的亩数,不能少过一定数量。 连年天灾人祸,荒田不少,上田却是有限。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田能丰产,凑一凑也能交些粮税,谁会乐意做流民? 附军户就没那么多讲究。 都是下田也无碍。反正军汉靠饷银吃粮,加上剿匪所得,商人孝敬,一年下来,比种田好上数倍。 前提是,卫所将官漏漏指缝,别吃相太难看,盘剥太多饷银。 致使流民不满? 三司官员嗤之以鼻。 说是流民,半数都是海匪。说被裹挟,又有几分可信? 匪就是匪。 分到田地,也未必会老实耕种。放任其留在乡间,埋下隐患,不如打散,远发卫所,戍守海疆。 “悖逆者,自可军法处置。” 看似深体圣意,实则将众人性命捏在手里。安心从良便罢,生出歪心思,做出幺蛾子,一句“军法无情”,分秒捏死。 三司的打算,锦衣卫查得一清二楚。 知晓内情,杨瓒沉默许久。 果然谨慎是对的。 官场经验太少,不是带了刘公公,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又全力剿匪,尽速尘埃落定,这些人回过神来,动动手指就能让他好看。 熊指挥使列出名单,除参与剿匪的武官,文官之中,刘经历列在最前。 非是他的职业技能有多高,实因他人不堪用。要么在卫所混日子,事事不上心;要么为海匪传递消息,已被军法处置。 矮子里挑高个,刘经历才被选上。 依熊指挥使,有先前之恩,用他总比用旁人更为放心。 人有污点,不甚要紧。 有的时候,背着污点,反比一身清白更可用。 江浙事安排妥当,杨瓒一行离开钱仓所,乘官船北还。 比起来时,兵船多出一艘,另添三艘运货的粮船。 对此,刘公公振振有词:“东西多,船自然要多。与其分行,劳人伤财,不如一并带走。反正顺路,正合适。” “有理。” 杨瓒骤然发现,在宁波府几月,刘瑾的行事不同往昔,愈发干净利落,性格也有些变化。 究竟是好是坏,还需观察。 不过,跟着上船的刘玉,倒让他提心。 幕僚? 想起刘玉离开朝堂的情形,杨瓒蹙眉。 带此人归京,恐会掀起一场风雨。但人已登船,总不能扔进海里。只好暂且按下,交代船上校尉盯着,以防后事。 “如果有不对,立即报于顾同知。” 第223节 提起顾卿,杨瓒又有些怨念。 计划到京城约谈,不代表一路之上不见面。 结果倒好,他在官船,顾同知在兵船。船行海上,愣是连个背影都没见着。 这算怎么回事? 杨瓒眉心蹙紧,表情严肃,头顶弥漫郁气。 王主事八风不动,继续抄录簿册。时而感叹,江南果真富庶,临行前送来的仪程,加上未送神京的表礼,折银八万。 刘瑾有些心惊肉跳,坐在凳上,极不安稳。 上次见杨御史这幅表情,自己被抽成猪头。 如今再见……他是不是该提前回舱房,抵京之前尽量躲着,少让姓杨的看见? 兵船之上,十几名番商,百余海匪,皆被捆住手脚,关押舱底。 海盗船长亚历山德罗,待遇不比旁人好。同样五花大绑,一天一个麦饼,半碗水。 顾卿立在船首,看着右前方的官船,展开杨瓒递来的“纸条”,嘴唇上翘,眉眼稍弯,带着惑人的艳丽。 躲? 如是不躲,这样的“纸条”,何尝能到手里? 笑入眼底,愈发的冶艳。 船上锦衣卫互相看看,有志一同,有多远躲多远。 伯爷不笑,浑身冒煞气,很是恐怖。 展颜一笑,春光和媚,却比冷脸更加吓人。 好像是饿了数日的豹子,忽见圆乎乎的肥兔子主动上门,正将大快朵颐。 打了个哆嗦,众人愈发小心。走路都踮起脚尖,唯恐发出半点声响,引来顾卿注意。 正德元年,九月甲申,船过扬州府,短暂靠岸,停留半日。 刘公公躲在船舱,打死不露面。 当地官员来见,杨瓒一改来时,亲自接下名帖。 会面时,好言安慰,话里话外表示,剿匪事已了,足下可安心续任。只要别伤天害理,过于盘剥百姓,往日之事,朝廷不会追究,本官也不会硬是过不去,上奏御前。 “太守无需悬心,事已了,可安心落意。” 寝食不安,心惊多日,到底得一句准话。 扬州府尹长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腔子里。 “杨佥宪快人快语,本官感铭于心。他日如有相托,必不推辞。” “太守言过,瓒不敢当。” 送走扬州府尹,杨瓒回到船上,笑呵呵吩咐校尉,“启程,往淮安府。” “遵命!” 舱门合拢,杨瓒翻过几张名帖,寻出一本簿册。滴水磨墨,官职姓名逐一录好,其后略加备注,日后当有大用。 以晕船为名,刘瑾躲在船舱,非必要绝不见人。 闻听杨瓒所行,翻来覆去想了几回,觉得不对。却始终想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刘玉,依你之见,杨佥宪这是什么意思?” 刘玉面现难色,更夹杂几分羞愧。 “回公公,草民亦不知。” 事实上,刘玉斟酌数日,隐约猜到几分。可此事能想不能说,更不能当着刘瑾的面说。 万一说漏嘴,刘公公对付不了杨御史,怒气没处发,调头来找自己,他冤不冤? 故而,刘玉低头,只为让刘瑾相信,他半点不知,不能为刘公公解忧,很是愧疚。 船停淮安府,刘瑾照旧躲着。 杨瓒仿效前例,凡有官员来访,必接下拜帖,亲见来人。 无论府尹知州,还是七品县令,杨御史皆态度和蔼,好言相慰。彼此言和心顺,端是一堂和气。 来人送出仪程,杨瓒笑纳。旋即令人备好表礼,临行之前,必会送出。 无论价值如何,行事便让人舒服。 府尹知州交口称誉,七品知县更是激动。钦差的表礼,旁的不提,带回官衙,何等的体面。 待船抵山东,杨钦差温恭直谅,蔼然谦和,平易可亲之语,已传遍南直隶。 来时避而不见? 那是水土不服,遇阉竖狂妄,无奈之举! 江浙剿匪,手段过狠? 此言差矣! 匪类狂悖,劫掠害民,几番纳降全无效果,自当行雷霆手段。 举发地方官员,伤害同僚感情? 胡言乱语! “杨佥宪一心为公,忠君正节,岂容尔等非议!” 怀有疑虑之人不少,称赞杨瓒的地方官,也未必心口如一。然众人都知道,杨瓒既然释放善意,自己必有所回报。 强拧着,不假颜色,那不是刚硬,是愚蠢。 遑论有刘公公前例作比,即便知道杨瓒另有所图,八成是在演戏,众人也要装糊涂,按照既定的“路线”,陪着演下去。 船停登州府,杨瓒一行登岸,在卫所换乘马车,日夜兼程赶往北直隶。 陆上远比海上方便。 沿途稍停,既会有官员来访。其表现,基本大同小异。 来时诚惶诚恐,走时春风满面。上马登车之前,都要拱手,好话不要钱一般往外倒。 “杨佥宪高风峻节,有古贤之风。能得一面,实下官之幸。” 夸完不算,送上的礼物更是丰厚。 看那架势,如果杨瓒不收,怕会当场洒泪。再不收,撞两下柱子也不是不可能。 “阉竖贪婪,亏有佥宪挟制。下官等实存感激,还请佥宪万勿推辞!”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瓒只好勉为其难,收下木箱,回礼送上。 事情至此,刘瑾总算回过味来。 未如刘玉猜测一般,当场爆发,脸色也是相当难看。 姓杨的太不厚道,来时用咱家捞钱,走时还要利用一回? 刘公公极是郁闷,偏又没用办法。 讲理,不是对手。 开打,更不可行。 姓杨的尺子挥起来,他还怎么见人? 想到这里,刘瑾愈发感到伤心。想起前朝榜样,顿感行路艰难,前途无望。 正德元年,九月壬辰,杨瓒一行戴月披星,倍日并行,终于赶在万寿圣节前,抵达神京。 因押送百名海匪,队伍在城门前被拦住。 道明钦差身份,递出腰牌,城门卫方才放行。 锦衣卫先往镇抚司禀报,宫中也得到消息。 行过南门,顾卿忽然举臂,队伍停住。 杨瓒微感奇,推开车门,绕过车厢,骤然发现,几匹快马迎面疾驰而来。 快马上的骑士,多是禁卫,中有三名公服官员。 队前一人,身着盘龙常服,玉带束腰,头戴一顶金翼善冠,阳光照耀下,冠上金丝耀眼,宝珠闪闪发光。 “陛下?” 杨瓒愣了两秒,快马已到面前。 朱厚照一拉马缰,飞身下马,大步上前,笑得满脸阳光。 “杨先生,你可回来了!” 杨瓒回神,立即躬身行礼。 这才发现,队伍中的三名官员,青袍者为谢丕顾晣臣,绯袍者却是个生面孔。 绯袍金带,要么四品以上,要么类似顾卿,身有爵位。 何时,天子身边竟多出这样一位? 第一百一十七章 遇刺 正德元年十月,万寿圣节前三日,杨瓒一行抵京。 朱厚照刚离豹房,正往武学。 途中,遇到报送北镇抚司的校尉,知杨瓒已过午门,不由得大喜。当即舍下仪仗,抓过缰绳,策马驰往南城。 “朕去迎杨先生!” 不合规矩? 第224节 从天子登基至今,不合规矩的事还少吗? 张永交好杨瓒,且不想惹天子不耐,自然应诺。 遇到杨御史,再稀奇的事,也能习以为常。 谢丕顾晣臣互相看了看,同时道:“臣请伴驾。” 自被杨瓒坑过几回,两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直线攀升。经倭国朝鲜之事,视野更加开阔。 现如今,在两人眼中,天子偶为之举,算上太出格。况且,数月未见,对杨御史,二人也极是“想念”。 唯有张铭觉得不妥。 但旁人都不出声,张佥事也没兴趣做出头椽子,主动讨嫌。 本就资历浅,再让天子不喜,回家之后,必会被老爹的马鞭招呼。 金袍玉带,金翼善冠,番邦进贡的良马,明白昭示朱厚照的身份。 马队穿行,路人连忙闪避。 天子在南城的消息,迅速传出。 酒楼茶肆中的客人,在饭馆吆喝的伙计,正卸下货物的掌柜,闻听消息,当即瞪圆了眼睛。 “天子在南城?” “我亲眼看到的!” “果真?” “我还能骗你?” 传消息之人,说得天花乱坠。更拍着胸脯保证,亲眼见到天子。 “如有半句假话,脑袋拧下做夜壶!” 确定消息属实,众人顾不得其他,全都丢下手中之事,第一时间冲到街旁,盼望能一睹龙眼。 逢年节,天子登城楼与万民同庆。 城墙高达仗余,守卫严密,又有云盖云伞遮挡,费尽力气,也只能看到一个明黄色,穿着龙袍的影子。 别说五官长相,个头多高,都只能靠猜。 不知何故,天子纵马驰过南城,完全是鸿运从天而降。 反应慢的,眼睁睁看着马队过去,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这样的机会,平生难得,竟然错过! 反应快的,仅来得及看两眼,也足够对人夸耀:“老子见过龙颜,距天子不到十步!” 消息越传越广,更多的人聚集而来。 从南城往午门,道路两旁很快观者蝟集,挨肩叠背,人头攒动。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顺天府府尹先后得知消息,俱是大惊。 “天子不行仪仗,在皇城策马?” 无论多吃惊,指挥使和府尹都是当机立断,立即遣人赶往南城,维持秩序。 “天子万乘之尊,不容半点闪失!” 无论如何,必须挡住人群。以免有歪心邪意之人,趁机引起混乱。 近日,内阁请旨续修玉牒。奉召,藩王府长史接连进京,往宗人府递送王府生卒婚丧。 逢万寿圣节,众多番邦使臣入京朝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如有心怀叵测之徒,藏匿使臣之中,趁乱谋刺,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遇此情况,无人会言天子任性,只会斥指挥府尹无能。天子未伤毫发,失察怠职之责也会落到头上,容不得任何辩解。 最后,不仅前途无望,儿孙都会受到连累。 “快!快走!” 想明前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率先出发,策马扬鞭,留下一地烟尘。 顺天府府尹未乘轿,抢过护卫缰绳,纵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年轻时,奉旨巡察蓟州府,他也曾亲上城头,与边军一同抵御鞑靼。 战场上磨练过,即便身为文臣,身手也着实不差。 官兵衙役赶往南城,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 得知消息,京城文武均十分诧异。问明缘由,不只一人跌碎茶盏。 按照杨瓒话,天子熊到一定境界,非常人可以预测。 内阁三位相公同被惊动,第一时间派人探查。 家人效率很高,离开不到一刻,即有消息回报。 “陛下出了宫城,未去武学,正赶往南城。” 自豹房竣工,朱厚照三天两头跑出宫外,群臣轮番劝过几回,都没有效果。 次数多了,天子不烦,多数文武耳朵生茧。想办实事的官员也开始厌烦。 早朝之上,不谈国家大事,不言鞑子扰边,不议地动天灾,不说安抚百姓,赈济灾民,抓着天子出宫,谏了一次又一次,到底有完没完? 有效果还成,没有效果,还谏什么谏! 事情到了最后,朱厚照没发表意见,文武百官先各自对立,争执起来。 每日升殿,都能见到一场无比精彩的口水仗。 吵不过瘾,直接动手。 朝笏奏疏,凡能用上,都可为兵器。 朱厚照稳坐钓鱼台,咬着硬糖,吃着米糕,心情极是舒畅。 每日一场好戏,不看白不看。 乍一看,朝堂之上乱糟糟,天子无力管束,压不住文武,有昏庸之相。 事实上,少年天子鼓着腮帮,轻轻落下一子,就能搅乱整个棋局。 藩王府长史入京,一为禀报王府情况,助礼部宗人府续修玉牒。另外,多奉藩王命令,暗中刺探京城情报。 远在封地,自不比人在京城消息灵通。 打探数日,各府长史送出的情报大同小异。 “天子年轻好玩,无人可以管束;不识民生艰辛,耗巨资修建豹房,供己游乐。不好读书,专好莽夫骑射击,屡劝不改。” “虽早、午朝不辍,于政事并无见地。仅凭一面之言,即罢黜朝官二十余人,引起众怒,君臣渐有水火之势。” “群臣不服天子,内阁相公袖手旁观。” “其顽劣之举,实不必赘述。” 可以想见,收到这样的消息,藩王会作何感想。 安于一隅者,多会摇摇头,叹息一声,弘治帝后继无人,仍歌舞取乐,醉生梦死。心怀大业者,例如安化王和宁王,不说拊掌大喜,也控制不住嘴角上翘。 好啊! 登上大位,仍不改玩性,不纳臣谏,不是混用还是什么? 这样的天子,如何能坐稳皇位,安抚万民! 王府长史的动作,锦衣卫和东厂皆一清二楚。 送信人出京之前,信中内容便已送到牟斌王岳案头。 看到密信所写,两人都觉可笑。 牟斌是厚道人,摇摇头,嗤笑两声便罢。 王岳没那么厚道,当着戴义等人,点着安化王府长史的密信,讥笑道:“愚人之见,何等可笑!” 简直是蠢得冒烟。 手下都是这样的蠢材,还敢觊觎天子江山,想着垂统万民? 做梦去吧! 不过,朝中的假象,长史的误会,倒方便锦衣卫东厂动作。 秘密遣人出京,潜入藩王封地,有针对性的搜集情报,凡心怀不轨,别有图谋,必会被查得清清楚楚。 物证在手,人证押入京城,事发之后,想抵赖都不成。 当日早朝,就天子三天两头出宫,往豹房游玩之事,奉天殿中又吵得热闹。 持反对意见之人,并非全无正心。 天子年少,性格不定,好武爱玩,有宠信奸宦之忧,于国于民,都将成为隐患。纵观历朝历代,稳重的未必是明主,爱玩到不理政事的,百分百都成昏君。 奏疏送入内阁,刘健谢迁生出同样的担忧,欲成谏言,却被李东阳拦住。 “天子不喜读书,然绝非顽劣。登位至今,除最初两月,无有懈怠朝政之时。此封奏疏所言,全无根基,多为揣测,实不必担忧。” 朱厚照是什么性格,李东阳摸透八分。 群臣吵得热闹,都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而非真正下棋之人。 棋局走向,最终胜负,均操于天子之手。 碍于年龄,经验尚浅,手段稍显稚嫩。然观其行事,李东阳确信,不出五年,朱厚照对朝堂的掌控,绝对会超过弘治帝。 届时,文渊阁,奉天殿,都将大有不同。如要保存名声,留几分君恩,老臣必得主动让贤。 李东阳之言,将刘健谢迁彻底点醒。 天子已非太子,登基一载,行事如何,三人都看在眼中。 纵然是先帝托付的大臣,也不能事事插手,句句出言。 第225节 一朝天子一朝臣。 杨瓒钦差南下,谢丕出使倭国,顾晣臣搅乱朝鲜,顾卿提拔同知,张铭掌管豹房…… 细细想来,先帝临终之前,郑重托付三人,不过权宜之计。私下里,早另为儿子选好班底。 乍然明了,心情必有几分复杂。 但三人都明白,自己年事已高,最年轻的谢迁,都是年将古稀。立身朝堂,最迟不过十载,终要让位。 想起逝去的史琳戴珊,病居府中的张元祯,将辞陛返乡的刘大夏,性格刚硬的刘健,也难免生出唏嘘苍凉之感。 “春夏已过,秋时将晚。冬日来临,老夫这把老骨头,怕是禁不住朔风。” 看似说笑,文渊阁内,却听不到半点笑声。 李东阳拂过长须,遥望窗外飘散的落叶,良久出神。 算一算时间,南下钦差,应于近日返京。 若是如此,天子离开豹房,飞驰南城,便不难理解。 君臣相得,堪为佳话。 回忆当年,先帝待六部重臣,不也如此。 南城处,官兵衙役匆匆赶到,拉开长列,挡住拥挤人群。 杨瓒在午门前面君,行礼之后,未上马车,由禁卫让出一匹马,让半个马头,与天子并行。 “杨先生不在京中,朕想说话都寻不到人。” 朱厚照高兴过头,有些口无遮掩。 寻不到人? 杨瓒头顶滑下三条黑线。这样的话,能当众说吗? 谢状元顾榜眼都在一旁,如此拉仇恨值,当真扛不住。 “杨先生南下数月,陆续有奏疏送来,朕仍挂心不已。” “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 “这下好了。”朱厚照笑道,“朕有许多话,都想告知先生。” 杨瓒在马背上拱手。 谢恩同时,尽量忽略周遭目光。 哪怕被戳成筛子,也要全力扛下去。 只不过,如知晓天子处置贪官时,曾口出何言,杨御史能否继续坚持,当真是个未知数。 顾卿退后半步,众校尉散开,护在外围。 刘瑾同样下车,换乘马匹,走在一身葵花衫的张永身边,皮笑肉不笑,语气却相当亲热。 “数月不见,张少监可好?咱家在江浙,可是想念得紧。” “咱家也是一样。”张永道,“刘少丞随钦差南下,墨突不黔,一馈十起,咱家当真是佩服。” “咱家不过在钦差跟前帮忙,做的都是粗活,实在不值当这般夸奖。”刘瑾满面谦虚,“张少监伺候陛下,御前行走,才真是精心。” “过誉。” “哪里。” 两人都是屡经阵仗,口蜜腹剑,语中藏锋,玩得是炉火纯青。无奈实力相当,三个回合,谁也奈何不了谁,反倒都被刺得肝疼。 不想在天子跟前失态,只能捂着“伤口”,狠瞪对方一眼。 咱家不和你一般见识! 这次先放过你。 给咱家等着! 等着就等着,怕你啊! 张永瞪眼时,不忘握住拳头,指节咔吧作响。 同咱家瞪眼? 想是忘记被咱家捶是什么滋味。 刘瑾夷然不惧,嘿嘿冷笑。 力气大又怎么着,当咱家还是吴下阿蒙? 此次南下,嘴仗不停,动手的机会更是不少。淮安扬州,宁波嘉兴,刘公公一路打过来,经历的阵仗,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动手? 好啊,咱家接着。到时候,可别到陛下跟前哭,说咱家欺负你! 两人互不相让,瞪着一对招子,以目光交锋。 空气中似有火花闪烁,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两位公公暗潮汹涌,朱厚照行在前方,半点没有察觉。兴致勃勃,询问杨瓒在江浙经历,对剿匪之事尤其感兴趣。 “陛下,臣不通兵事,怕是讲得不够详细。陛下欲知详情,不妨召兵部主事王守仁至御前奏对。” “王守仁?” “王主事为此行随员,剿匪之时立有大功。” “朕想起来了。”朱厚照拽住缰绳,问道,“可是礼部侍郎王华之子?” 他就知道。 杨瓒暗中叹息,点头道:“回陛下,正是。” “好,等朕回宫,即召王卿家觐见。” “陛下英明。” 一路前行,路旁百姓越来越多。 有五城兵马司官兵和顺天府衙役拉开人墙,道路依旧狭窄。不能纵马飞驰,只能缓慢前行,速度不比走路快多少。 见前方人潮拥挤,杨瓒斟酌片刻,进言道:“陛下,道路狭窄,马行尚可,车行困难。不如令锦衣卫驾车转道,先往镇抚司,再送宫城。” 金银箱笼需得小心,押送入京的海匪番商,也不好提前露面。 “车上有东西?” “正是。”杨瓒点头,压低声音道,“均为地方官员表礼并仪程。” 说话时,借衣袖遮掩,比划出一个数字。 “这么多?” 朱厚照瞪圆了眼睛。 “的确。” 杨瓒放下胳膊,道:“凡金银玉器,臣皆详实记载,今日便送承运库。” “也好。” 路行中途,百姓不停聚涌。 朱厚照兴致上来,举起右臂,向两侧挥了挥手。 登时,人群似滚水沸腾,山呼万岁声不绝。 “陛下万岁!” 在豹房做事的工匠役夫,离京之前,早将天子仁德传遍。 “陛下仁慈!” “陛下万万岁!” 朱厚照兴奋得脸颊发红,用力挥舞着手臂。 山呼声更高,如惊涛拍岸,一浪高过一浪。 官军和衙役苦笑连连,用尽全身力气,方才抵住汹涌的人群。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道:“哪个踹老子?!” 声音不高,很快被“万岁”声压过。出声之人却没能站稳,猛的向前栽倒。 一个带起两个,两个带起六个。 因拥挤过甚,混乱迅速开始蔓延。 “护驾!” 发现前方嘈杂,意识到不对,顾卿立即上前,刀未出鞘,仅托在身前,凛然的煞气也让人胆寒。 张铭策马,慢顾卿一步。 看向绯衣金带,肤似寒玉的顾同知,再看看自己,张佥事果断望天,叹息一声。 老爹都是一样的黑,儿子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顾卿的兄长,他也见过,同样生的好。 难怪兄弟俩一个进了金吾卫,一个入了锦衣卫。 老爹说过,锦衣卫是天子仪仗,和“门面”差不多。挂衔不管事的另论,如自己这般,在镇抚司内行走,没少招人眼,更没少被老爹念叨。 “老子长得不差,你小子怎么就生成黑炭?” 以往,张铭不服气。 黑怎么了? 虎背熊腰的昂藏男儿,顶一张小白脸能看吗? 见到顾卿,张佥事的信心开始土崩瓦解。 摸摸脸,难不成,这就是顾卿升任同知,可随钦差办事,自己升到佥事,也只能留京管事的原因? 第226节 察觉张铭视线,顾卿侧首,奇怪的看他一眼,眉心蹙紧。 英国公世子,他是只闻其名,少见其面。 同为锦衣卫,也同在北镇抚司,两人遇到的次数屈指可数。 即便遇到,多是擦肩而过,抱拳即罢。今番并行,顾同知陡然发现,这位张世子,眼神似乎有些问题。 如此看人,莫名让他觉得不适。 换成杨瓒,怎么看,顾同知都欢迎。眼前这个黑炭……拇指抵住刀鞘,寒锋出鞘半寸,威胁之意彰显。 继续下去,他不介意请张世子到诏狱坐坐。 锦衣卫动作极快,朱厚照被众人护卫,未见半点惧色,反而抻着脖子,对混乱之处极是好奇。 “陛下,尽速回宫为上。” 杨瓒出言相劝,朱厚照虽觉遗憾,到底还能听劝。 混乱中,几名衙役忽然载倒,皂衣被血浸透。 “死人了!” 人群中又传来惊叫,混乱更甚。 先前的混乱,可以说是意外。现下,便是脑袋被门夹过,也该晓得,事情不对! “护驾!” 众人绷紧神经,王守仁已取出随身弓弩,对准混乱处。黑色的箭矢,随时可能离弦。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开始分散,数名藏在其间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迅速张开包围圈,盯住几次出声之人,当场就要擒拿。 天子安危要紧。 身份暴露与否,多日的跟踪都将白费,全不在考虑之中。 未料想,扰乱人群,不过是声东击西。 官军衙役被混乱缠住,厂卫的注意力亦被吸引,暗藏多时的钉子,方才行动。 三支长箭,分别从三个方向飞来,目标却不是朱厚照,而是紧跟在天子身旁的杨瓒! “佥宪小心!” 王主事距离最近,箭矢疾出,硬生生撞歪一支长箭。 众人知晓不对,却来不及反应。 “快躲!” 顾卿单手按在马颈项,就要飞身上前。 不料,杨瓒直接从马背跌落,险险避开两箭。胯下骏马一声嘶鸣,脖颈流出鲜血。跟在杨瓒身后的刘公公,同样“哎呦”一声,跌落马下。 就在这时,进更多官兵和厂卫赶至。 见人群混乱,牟斌当机立断,令锦衣卫开路,凡拦路者,俱已刀鞘拍击。 “可疑之人,全部拿下!” 事情发生得太快,牟斌尚不知道,鱼刺的不是天子,而是杨瓒。 三位阁老同样以为,杀手的目标是朱厚照。 “这还了得!” 京师之内,天子竟然遇刺! 当他们都是死人? 顺天府府尹赶到时,人群已被锦衣卫控制住。见到从一座酒肆中抓出的杀手,看到被收缴的长弓,差点腿一软,跌落马下。 事情大了! 六部九卿先后闻听消息,皆震怒不已。 政见不合均被丢到脑后,现下要务,缉拿可疑之人,立即审讯! 鸿胪寺和四夷馆忽然出现大批官兵,俱为内阁调遣,将两处团团围住。 住在其中的藩王长史,外邦使臣,惊吓不小。面对凶神恶煞的官兵,想问一问,究竟发生何事,都没有胆子。 混乱被止住,不下五十人被厂卫抓捕。 在刀鞘棍棒和铁尺的作用下,骚乱终于开始平息。 朱厚照翻身下马,焦急看着被顾卿扶起的杨瓒。 “杨先生,可无事?” “陛下,臣无事。” 仓促落马,杨瓒脸颊掌心均有擦伤,好在并不严重,行动无碍。 相比之下,惨遭飞矢的刘公公,明显“伤势”更重。 倒在地上,哎呦两声,见天子压根不看自己一眼,登时心酸已。 张永下马,走过来,貌似同情的扶起刘瑾,恰好按上被划伤的手臂,引来又一声惨叫。 朱厚照终于转头,惊讶道:“刘伴伴受伤了?” 刘瑾立时泪如雨下。 “陛下,奴婢是小伤,不碍事。” “哦,那就好。” 朱厚照点点头,吩咐张永照看刘瑾,纵身上马,即刻返回宫城。 他是爱玩,也时常犯熊。但事情的轻重缓急,却十分明白。 今日之事,明显早有安排。 究竟是何人,出于什么目的,为何要刺杀杨先生,还是当着朕的面动手,必要查个一清二楚! 揪出幕后主使,无论是谁,朕必取其项上人头,夷其三族! 第一百一十八章 皇后威武 五城兵马司官兵和顺天府衙役开路,锦衣卫和东厂番役护送,骏马撒开四蹄,飞速穿过南城,疾驰宫城。 目睹惊险一幕,百姓心中忐忑,多退至路旁,屏息凝气,不敢上前。 观天子无恙,才长舒一口气。 方才一场混乱,实令人惊心破胆。如果天子在混乱中遇刺,哪怕只划破袍角,在场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别想跑。必定要到大牢里住上几天,到顺天府走上一遭。 想到这里,众人不禁感到一阵后怕。看向刺客杀手,皆是咬牙切齿,怒眉睁目。 先时引起胡乱之人,尚未被押走,正捆着双手,蹲在地上。 不知是谁起头,几块石子砸了过去。 痛呼声仿佛开关。 众人的恐惧和愤怒,终于找到发泄途径。 烂菜叶臭鸡蛋,碎掉糖人的木杆,只剩半截的撑杆,乃至几只破烂的布鞋,落雨一般,砸到几人身上。 “胆大贼子,该杀!” “杀了他!” “敢谋刺圣上,诛他九族!” 恨穷发极,群情激奋,砸到几人身上的东西越来越多。 看守疑犯的衙役知晓不好,不得不挥舞铁尺,挡在疑犯身前。 继续砸下去,不死也成残废,还如何问话,怎么查案。 因事发突然,结束得也相当快,除禁卫和顾卿手下锦衣卫,在场众人,少知遇刺的是杨瓒,受伤的是刘瑾。多数以为,杀手的目标是朱厚照。 天子在场,禁卫锦衣卫保护四周,费偌大力气,行刺一个四品佥都御使,令人无法置信。说出去,十人中必有九个不信。 杨瓒自南归来,纵然海上不便,路上总能动手。 从登州卫到京城,钦差队伍穿行鲁地几府。一路之上,山林险地不缺,下手的机会定然不少。偏偏要等到京城,在厂卫和三法司的眼皮子底下动手,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而且不只一脚。 “让开!都让开!” “拦路者与疑犯同罪!” 十几名衙役挥舞着铁尺,拦开周围百姓。 一名番役提醒,行刺之人是否抓净,尚未可知。假使有人躲藏,趁机撺动百姓,利用民意,在乱中取疑犯性命,非是不可能。 “谋刺之人,罪证确实,可交刑部发落。他人知情与否,当需重审。” 六人抓着疑犯,余下则抬起伤者,冲开人群,快步返回顺天府。 经衙役高喊,众人冷静几分。 牵涉行刺之事,非同小可,绝无法善了。 万一引来怀疑,被押入顺天府,关进刑部大牢,哪怕查证清白,归家之后,也会被异样目光看待。即便无罪,也会被故交邻里疏远,想洗清名声,怕是难之又难。 不能怪他人冷漠。 趋利避祸,人之天性。 在场有几名读书人,最先考虑清楚。心惊之下,忙扬声劝说众人,不要被贼人利用,让开道路,容衙役过去。 “谋刺之事,非同小可。诸位父老还需让开道路,容几位差人离开。” “早些过堂,必能早些戳穿阴谋。” “陛下返回宫城,吾等聚集在此,阻碍法司衙门,无异于相助贼人。诸位父老听我一言,暂且归家,事情当会水落石出,犯人必将伏法!” 对读书人的尊重,令劝说十分有效。 第227节 道路让开,百姓退到两旁。 衙役抱拳谢过,迅速前行。同官兵汇合,押解疑犯,分别往顺天府和刑部关押。 搜出贼人的酒楼茶肆,被官兵层层包围,不许进出。 待人群散去,由锦衣卫当场问话。凡可疑者,都被锦衣卫和番役押走,连同抓到的三名杀手,一并送往诏狱,再行审讯。 “凡有嫌疑,一概捉拿,绝不轻纵!” 牟指挥使发了狠,再不见往日宽厚。下令北镇抚司上下,宁可抓错,不容放过。 牟斌也是无法。 江浙事了,赵榆抓回十几人,都出自北镇抚司。身为指挥使,责任无法推脱。为免晚节不保,牟斌只能提前致仕。 奏疏已经写好,只等时机递送。 知机而退,让位顾卿,好歹能得一分恩荣,保留体面。哪承想,临到最后,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事情查清,尚不功不过。 无法揪出主谋,休言恩荣致仕,怕会到牢里住上几年。 牟斌如何不怒? 恨穷发极,手段之狠,酷吏难比,足让贼人胆丧心惊。 “京城之内,天子脚下,竟发生此等骇事。贼人胆大包天,我等亦是无能。为息天子之怒,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遵令!” 北镇抚司上下齐动,校尉力士狼顾虎视,气势汹汹。联合东厂番役,将南城翻过来,也要查明真相。 牟斌王岳急需知道,到底有没有漏网之人,事情主谋是否藏身京城。此事背后,究竟有没有藩王的影子,来京朝贡的使臣,是否牵涉其中。 锦衣卫和东厂番役齐出,谋刺一事,飞速传遍神京。 鸿胪寺和提督四夷馆外的官兵愈发警觉。 朝廷官员之外,藩王府长史随员,番邦进贡贺寿的使臣,许进不许出,更不许内外递送消息。 消息遮掩不住,藩王长史最先得知,冒出满头冷汗。 行刺皇帝,是向天借胆! 此事非同小可,自家王爷是否会被牵连,实在是说不准。可惜官兵守卫太严,无法送出消息。不然的话,给王爷提个醒,至少能让王府上下有所准备。 “一旦朝廷动手,王府辖内恐不得安稳。” 往好处想,事情不牵涉藩王,顶多厂卫过几遍筛子,虚惊一回。真是心大的几位动手,左右牵连,各地的藩王都要吃挂落。 朝廷早看某几位藩王不顺眼,趁机大动干戈,可能性极大。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府倒了,身为王府长史,还能得好? 想到可能的下场,几名藩王长史都是面现凄然。 如今想来,懦弱无能、沉迷酒色,不好读书,反倒成了优点。只要不是演戏,自会让天子少些忌惮。 这样的人,不会觊觎大位,也没那个本钱。 相比之下,勤奋好学,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将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放到当前,怎么看怎么可疑。 想明之后,宁王府、晋王府和安化王府的属官,被明里暗里疏远。 早晚要倒霉的人,还是远着点好。 听闻消息,四夷馆中也是议论纷纷。 番邦使臣都是又惊又怕,明面指天画地,发誓同此事无关。关起门外,一个赛一个萎靡,靠在椅子上长吁短叹。 “到上国朝贡本是桩美差,旁人争都争不来,哪里想到……唉!” 有番邦境内不平,国主屡遭行刺。 无论成功与否,国内都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动荡好一段时间。 “上国天子遇刺,实是骇人听闻。只望不会牵涉到四夷馆内,不然,我等都要受到牵连,被上国问罪。运气好尚能回国,运气不好,必会被下狱,再等不到回国之日!” “不致如此吧?” 正使摇摇头。担心自家性命之外,更忧心国内。 真是哪个番邦使臣不老实,心生歹意,只因同在四夷馆,就受到连累,当真是冤枉。 “上国震怒,迁怒我等,恐将有兵祸。” 正使之语,绝非危言耸听。 日前,四夷馆内的使臣,都曾在华盖殿受宴,远远见过天子。 这位年少的皇帝,同他的父亲完全不一样。在他身上,隐藏着可怕的独断与凶猛。待到释放那日,必如炽烈火焰,吞噬周遭一切。 凡与之为敌,必遭火焚! 正使几乎能够断言。 朱厚照回宫后,太皇太后、吴太妃及张太后先后遣人来问,夏皇后更是从坤宁宫赶来,在乾清宫前请见。 “谷伴伴,高伴伴,尔等往两宫回话,言朕平安无事。杨先生之事,不必多说。” 假如知晓遇刺的是杨瓒,两宫非但不会放心,八成还会皱眉。 身为臣子,竟连累天子遇险,当问其罪! 朱厚照明白,不是两宫不明事理,而是人有亲疏,君臣有别。不说两宫,便是朝中文武,闻知真相,必会上疏弹劾。不明言失责,也会借机泼几盆污水。 回宫之前,他特意叮嘱牟斌,尽量藏住真相。 “传朕遇刺,便随他去,无需澄清。” 杨瓒得知,很是感动。 天子喜好挖坑不假,关键时刻,还是能靠得住。 朱厚照下谕,谷大勇和高凤翔齐声应诺。 “奴婢遵命!” “去吧。” 朱厚照唤来张永,想想,没宣皇后进殿,而是亲出殿门,将皇后迎进暖阁。 夏福一身红裙霞帔,发成飞髻,簪两支凤钗,一支金步摇。 凤身点翠,以宝石为目,阳光下,斑斓夺目。 步摇以纯金打造,细细的金链,高矮悬挂三枚珍珠,随走动轻轻撞击,映着乌发,愈显娇丽无双。 夏福身怀有孕,近月开始显怀,人也变得圆润。 两宫都免了请安,吴太妃重新接手内宫之事。长春、万春的妃嫔被张太后敲打,谁也不敢在这时动心思。 张太后说得明白,谁敢让皇后不自在,这辈子都别想自在! 王太皇太后更是干脆,遣女官往长春、万春两宫,名为教导,实则为盯住十几名妃嫔。敢动一点心思,甭管有品级还是无品级,一概交内局发落。 先时往乾清宫送膳食的吴昭仪,被重点关照。撺掇她的沈妃王嫔,同样被多次提点。 “入冷宫是轻的,一张草席卷出去,甚至连累家人,到了阴曹地府都追悔莫及!” 耳闻诛心之言,三人脸色发白,却不敢出言驳斥。 待女官离去,吴昭仪坐到榻旁,无事一般,开始绣花,针脚依旧细密。 沈妃斥退宫人,咬着嘴唇,猛然挥袖。 清脆声中,瓷壶茶盏碎裂满地。 王嫔拉着心腹宫人,低声吩咐,皇后生产之前,凡伺候她的宫人中官,绝不可靠近坤宁宫。见到皇后车舆也要远远避开。 “这个时候,不要你们机灵,越笨越好!” “奴婢遵命。” 两宫联手敲打,长春、万春两宫内的美人,比初入宫时还要老实安静。 坤宁宫中,女官和掌事太监喜上眉梢,当天就禀报夏福。 没料想,夏福只是牵了牵嘴角,双手覆在身前,并未露出太多喜色。其后,更严令坤宁宫上下,不可得意忘形,更不可仗势欺人。 “凡被本宫查到,一律严惩!” 闻讯,太皇太后和吴太妃暗中点头。张太后愈发喜欢这个儿媳妇,往日存下的芥蒂,就此烟消云散。 朱厚照再往坤宁宫跑,三位长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只要不出格,轻易不过问。 知道两宫态度,不蹬鼻子上脸,就不是朱厚照。 于是乎,天子无视宫规,又开始留宿坤宁宫。 皇后劝不住,急得眼圈发红,还是张太后出言:“无碍,当初哀家怀天子,先帝也是这样。” 此言一出,想趁机做动作的人,全都歇了心思。即使成功,也会得罪太后,没人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自此以后,夏福在宫中的日子,当真可用“舒心”来形容。 不用劳心宫务,无需担心失宠。 每日里,就是蒸些糕点,做些硬糖,遣人送往乾清宫,和天子分享。 随着孕期,皇后的口味开始发生变化。 从喜甜变成喜酸,又从喜酸变成喜辣。 此时,辣椒尚未传入,为让皇后用得好,尚膳监用足心思,添加辣味的材料,自葱姜蒜到食茱萸,一样没落,全都用了个遍。 最后,是出身南疆的一名厨子脱颖而出,拔得头筹,用食茱萸制成艾油,开了皇后的胃口,得赏三两银子,两匹绢。 尚膳监众人,皆是羡慕不已。 赏赐多少,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脸面! 第228节 朱厚照好奇心重,用一口皇后的膳食,脸立即皱成一团。 辣不要紧,酸也没关系,甜更不成问题。 关键是,几种味道合在一起,怪异得难以想象。 偏偏皇后还吃得津津有味。比两个拳头还大的瓷碗,整整三碗,仍没停筷。直到面盆见底,才依依不舍的放下筷子。 少年天子目瞪口呆。 如果杨瓒在场,当会表示,臣初见陛下食量,心情亦然。 自那之后,逢帝后一同用膳,基本是皇后吃,皇帝看。 起初,夏福有些害羞,吃的少。其后,知晓天子不在意,干脆放开,每顿都要一盆。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没有孩子,见状,颇有些担心。 张太后却是笑道:“能吃是福。吃的多点,没有关碍。” 旁人经历的孕吐,夏皇后压根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每日里三餐加量,饭量直线上升。按照院判吩咐,到御花园走一走,回来又要加一碟点心。 面对这样的皇后,朱厚照只能甘拜下风。 经由以上,帝后关系却是越来越好。 听到天子遇刺,夏福心中焦急,顾不得其他,饭碗一丢,疾往乾清宫。 虽然吃得多,夏皇后仅是圆润,动作依旧利落。 站在宫门前,等不到半刻,朱厚照便从殿门走出,见皇后脸色有些发白,吃惊不小。当即一步两阶,几乎是跑到皇后跟前。 张永很是无奈,跟在天子身边久了,不习惯也得习惯。 倒是跟着皇后的宫人吓得不轻。 天子磕碰是一则,更重要的,万一撞到皇后,如何是好? 有宫人握拳,时刻做好准备,万一皇后被撞,第一时间伏地。 不敢拦天子,给皇后垫腰总是可以。 “陛下。” 皇后福身,被直接托住。 “梓童怎么来了,有事何不遣宫人?说一声,朕自会过去。” “陛下,妾担心陛下。” 帝后行过殿门,进入暖阁。 朱厚照令张永关门,三两句解释清楚,道:“遇刺的不是朕,梓童尽管放心。” “陛下,妾,”皇后有些犹豫,“且有一事,请陛下应允。” “何事?” “未亲眼看过,妾不放心。可容妾亲眼看看?” “朕没遇刺,也没伤。” “陛下!” “……好吧。” 皇后红了眼圈,朱厚照败下阵来。 “陛下允了?” “允了。” 无非是撸起袖子,至多除件外袍,看就看吧。 “谢陛下。” 皇后行礼,旋即起身,直接托起朱厚照,利落扛在肩上,迈步就往内室。 “梓童?” “陛下放心,妾只看,绝无其他。” “不是……” 大头朝下,朱厚照无语片刻,猛然抬起头,怒视张永。 不许看! 张公公知机,早低头垂目,比背景还要背景。 心中默念四字:皇后威武! 坤宁宫的女官,也被关在暖阁外,万分有幸,没能目睹此景,也没被天子狠瞪。 朱厚照被扛到榻边,按倒,除去龙袍。几次想起身,又被按了回去。 无奈,只能认命。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又能何求。 这样的感慨,杨瓒不懂,顾晣臣和谢丕也未必懂,张铭更不可能。 唯一能理解之人,现在倭国挖掘银矿,为充实内库储备,不辞辛苦,兢兢业业。 长安伯府 一别数月,走进府门,竟有些陌生。 杨瓒被扶下马,没来得及迈步,即被打横抱起。 “顾同知。” “恩?” “下官伤的是手。” “哦。” “……”就这样? 当着伯府长史,顾卿抱起杨瓒,一派坦然。好似怀里不是个大活人,只是个面口袋。 杨瓒无语。 挣扎两下,箍在腰上的手更紧。 四下里,先后传来抽气之声。 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宁愿顾伯爷再躲些时日。可以想见,今日之后,他同顾卿的“莫逆”之情,将更上一个台阶。 无奈叹息,杨瓒陡然发现,自己有做m的潜质。 要不然,为何那么多的大好才俊看不上,偏偏找了锦衣卫? 一路伴着抽气声,杨御史淡定转头,装起鸵鸟。 事情已经这样,不淡定还能如何? 想起某夜,下意识捏住耳根。碰到掌心伤口,不禁蹙眉。 究竟是谁下的手,杨瓒尚没有头绪。实在是得罪的人太多,采用排除法,都未必有效。 “伤口疼?” “无碍。” 杨瓒否认,舒展两下手指,靠在顾卿肩上。 脸皮不厚,没法做官,更没法做言官。权当是考验意志力,锻炼脸皮,自能安然处之。 或许是顾卿的手臂太有力,靠得太舒服,也或许是熟悉的气息让他安心,总之,在穿过两厅,抵达后厢时,杨瓒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闭上双眼,干脆什么也不想。 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顾卿总不能把他卖了。 杨瓒打了个哈欠,直接睡了过去。 呼吸声渐稳,顾卿停下脚步,两秒之后,没有转向客厢,而是取道回廊,直往正房。 “伯爷,您这是……” 长史欲出言,被顾卿扫一眼,半截话咽回肚子里。只能跟着顾卿穿过回廊,快走两步,推开正房门,等伯爷走进室内,照吩咐取来热水伤药,用最快的速度退了出去。 离开北疆日久,都快忘记伯爷是什么性子。 按照老侯爷的话,这就是个心黑手狠,能让人撞墙的主。 话不好听,但老侯爷的表情,马长史记得清清楚楚。 嘴角咧到耳根,当场气得几位老将军牙痒,恨不能抄起刀子群殴一场…… 回京之后,伯爷稍有收敛。 世人多以为伯爷性冷,仅有从北疆跟来的弟兄知晓,伯爷发起狠来,连鞑靼都要撒丫子飞跑。 能得伯爷这般看重,相交莫逆,该言杨御史大无畏,还是为他鞠一把同情泪? 马长史停在回廊下,望一眼合拢的房门,摇了摇头。 无解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没有退路 杨瓒醒来时,受伤的脸侧掌心均感清凉。 室内未点烛火,月光自窗缝洒入,映出点点光斑。 懒洋洋的翻过身,头有些昏沉。 张开五指,这才发现,伤口覆着一层薄薄的药膏。试着搓了搓,淡淡的药味飘入鼻端。便是不通药理,也当知道,这是难得的好药。 第229节 闭上眼,杨瓒捏了捏眉心,想继续睡,肚子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声。 室内没有滴漏,以天色判断,应过了酉时,将届戌时。 返京途中,为加快速度,免生枝节,一切从简。膳食都是事先预备的干粮,干巴巴咬不动,用水泡软,勉强能入口,味道自不用说。 杨瓒胃口不好,从昨日至今,满打满算,只用了两个馒头。 抵京之后,又遇刺杀,连口水都没喝。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现在,不饿才怪。 呻吟一声,当真不想起来。 舟车劳顿,人困马乏。 不歇还好,一旦躺下,疲劳骤然爆发。四肢酸疼,关节仿佛生了锈,动一动都难受。 咕噜,咕噜噜,咕噜噜噜噜。 肚子轰鸣,似变调的交响乐。 杨瓒平躺着,单臂搭在额前,抿进嘴唇,试图和“本能”对抗。 理智告诉他,该起身填饱肚子,才好继续休息。奈何惰性使然,压根不想动。 “没辙啊。” 果然人不能放松。 在江浙时,熬油费火,终日忙碌,事情最多时,一天仅能睡两个时辰。依旧精神奕奕。说话办事不见半点拖沓。 回京不到一日,就躺在榻上不想起身。累积的疲劳全部涌上,骨头缝都开始疼。 想到这里,杨瓒叹息一声。再次返身,对上半垂的帷帐,神情忽生变化。 未受伤的手,试着探向榻边,心中默数。 这面积,似乎有点不对。 醒来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这里压根不是他长居的客厢! 桌椅屏风不论,同客厢内相比,这张床榻何止大了一倍。 怎么回事? 心怀疑问,脑子开始飞速转动,心中闪过数个念头。 客厢换了摆设? 单从房间布局,便可推翻。 那是怎么回事? 撑着胳膊,杨瓒坐起身,靠在一侧床栏,皱眉打量四周。 床前一面六扇屏风,换下的常服,即挂在屏风之上。屏风左侧,靠墙一张木架,上摆一只瓷瓶,细长瓶颈,通体青釉。 自榻上站起,杨瓒抻个懒腰,信步绕过屏风,视线豁然开朗。 陈列奇珍的百宝架,悬在墙上的黑鞘宝剑,靠窗一张大案,笔墨纸砚齐全。 一道雕花拱门,隔开内外室。 杨瓒站定,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这算是,登堂入室? 引申含义不对,仅从字面理解,却是相当形象。 马长史曾言,自长安伯府建成,正房即为“禁地”,除了伯爷,连老侯爷和世子都少有踏足。 两人过府,天晚留宿,大都歇在客厢。 “镇抚司的同僚,也少有过府。” 锦衣卫的身份本就特殊,顾卿掌管诏狱,更添一层冷厉,连同僚都忌讳三分。有事没事,少有人登门拜访,除非是想找不自在。 如杨瓒般借宿府中,一住就是数月,压根不急着离开,实在是少有。 两个字:猛士。 四个字:当真猛士! 伯府的护卫,隐藏在暗处的锦衣校尉,都是万分佩服。 如此大无畏,世间难寻,理当钦佩! 杨瓒停在桌旁,在烛台下摸索,果然发现一枚火折子。 轻轻吹了吹,纸卷很快燃起,橘色火光映亮双眼。 灯烛点亮,盖上琉璃灯罩,烟火随精巧的设计流入灯体,消失不见。 黑暗被驱散,杨瓒坐到凳上,看着闪烁的火光,静静沉思,腹中轰鸣都被忽略。 留他在正房,是顾卿的意思? 假使如此,预先制定的“计划”,怕要更改。 撑着下巴,手指敲在桌上。 回忆起进府后的种种,杨瓒蓦然发现,顾伯爷太合作,之前想好的办法,竟有多数用不上。 “头疼啊。” 人躲着,他头疼。不躲了,一样头疼。 不得不承认,他看人的眼光,实在有待加强。 顾卿的性格,着实难以捉摸。本以为猜到几分,结果呢? 照旧被耍得团团转。 事到如今,仍没发现顾伯爷是故意躲着他,等鱼上钩,脖子上长的就不是脑袋,是窝瓜,还是空心。 叹息两声,杨瓒眯起双眼。 本来简单的一件事,变成现在这样,实在令人无语。 只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和锦衣卫玩心眼,稍不注意就会掉坑,远不如直来直去的好。 想到这里,杨瓒翘起嘴角。 对,就这么办! 刚刚做下决定,房门即被推开。 烛光闪动,顾卿提着一只食盒,走进室内。 青色道袍,乌发未成髻,仅用布带系住,披在肩头。 走到近处,沐浴后的清香袭来,发梢仍在滴水。 灯下美人,肤白似玉,眉如墨染。唇不如往日鲜红。神情中少去刀锋般的冷意,多出几分慵懒。 顾卿立在桌旁,手臂提起。 两层的食盒,隐隐飘出面食的香气。 咕噜。 杨瓒捂脸。 美人当前,肚子却叫得响亮。 当真是煞风景。 “四郎醒了。” 四郎? 注意力从食盒转开,杨瓒微讶,看向顾卿。 “顾同知?” 顾卿侧首,眼中笑意愈发明显。俯下身,温热的气息,瞬息拂过杨瓒耳边。 “我记得那日,四郎唤我靖之。” 轰! 一道旱天雷,杨御史瞬间石化。 口干舌燥,晕红自颈部蔓延。嘴巴开合,硬是说不出半个字。 未再多言,顾卿直起身,取下盒盖,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摆到杨瓒面前。 “四郎该饿了。” 碗摆上,筷子送到手边。 见杨瓒迟迟不动,顾卿挑眉,片刻后,竟收回筷子,取出一柄瓷勺,舀起鲜浓的高汤,试了试热度,送到杨瓒嘴边。 烛火轻摇,焰心炸裂,噼啪乍响。 杨瓒看看顾卿,再看看瓷勺,张嘴也不是,不张也不是。 “同知,这有点不妥……” 话到一半,汤已送入口中。 鲜味沁入味蕾,咽下去,再张口,又是半勺。 三勺之后,杨瓒认输。主动拿起竹筷,挑起细如发丝的长面,送入嘴里。 高汤的鲜味,面条的劲道,熬至酥软的牛肉,碧绿的青菜。点些醋,顿时胃口大开。整整一碗,连汤带面,全部下腹。 杨瓒放下筷子,额头冒出一层薄汗,肚子撑得滚圆。擦擦嘴,盯着空掉的大碗,不敢置信,自己竟吃了这么多。 果然近朱者赤。 和饭量大的人相处,胃口也会不自觉增大。 “用好了?” “恩。” 杨瓒点头,抛开体统,开始在室内踱步。 第230节 吃得太多,积蓄消食。 顾卿看得有趣,没有出声,收好食盒,送出门外。 无需唤人,即有长随来取。顺带送上热水布巾,自外合拢房门。 杨瓒继续踱步。 吃太多,当真撑到了。 顾卿摇摇头,等他净过手面,将他带出室内。 圣祖高皇帝有明令,无论文武,官员营造房屋,不许歇山转角,重檐重栱,不许绘藻井。 伯府营造,严格按照规制,无论厢房楼居,一切从简。 从外部看,厅堂门匾,无半点奢华。走进内室,看到御赐的字画摆件,祖传的古玩兵器,才会发现,伯府底蕴之厚,非寻常可必。不提同朝的勋贵,宗室外戚也会被甩掉一大截。 月正当中,繁星点缀夜空。 银辉洒落,星光正好。 回廊两侧,不见奇花异木,一株梅树孤零零立在院中,伴着一张石桌,两只圆凳,月光下,别有一番韵味。 “这株梅树,种下已近百年。” “百年?” 顾卿颔首,引杨瓒步下回廊,行到树旁,单手覆上树干,神情中,带着一丝道不明的怅惘。 “长安伯府本为公主府,是仁宗皇帝赐给曾祖母。” 公主府? 杨瓒很是诧异。 单从宅室布局,压根看不出来。最可能的解释,逾制的厅堂楼阁俱被拆除。其花费,足够再起一座宅院。 月光中,顾卿立在树下,青袍乌发,眉飞入鬓,整个人似白玉雕琢,精致绝伦,却带着说不出的寂寥。 “我从未见过曾祖母,仅从祖父和父亲口中听闻。” 顾卿抬起头,视线穿透树顶,遥望天幕。 “曾祖母极得仁宗皇帝喜爱,同当时的太子,日后的宣宗皇帝,关系甚笃。” 安静的听着,杨瓒没有出声。 “顾氏随太宗皇帝靖难,因立有功,得封爵位。曾祖蒙两代天子赏识,得尚公主。” 说到这里,顾卿收回视线,垂下双眸。 “后经仁宗宣宗两朝,至英宗朝,王振当道,引土木堡之战,几十万精锐尽丧。曾祖父同当时的英国公,以及五十余名文臣武将,尽皆战死。” 之后的事,顾卿无需再说,杨瓒都已知晓。即便不知,也能猜到。 大军惨败,天子为瓦剌挟持。 兵临城下,以于谦为首,群臣劝服太后,扶立新君,誓不对瓦剌低头。大明的铮铮铁骨,文武的慨然浩气,悲壮,却着实令人钦佩。 攻不破厚重的城门,攀不上丈高的城墙,鏖战七天七夜,留下一地尸体,瓦剌狼狈收兵。 英宗皇帝被放回,皇位上坐的却成了郕王。 兵败问罪,王振已死,同其沆瀣一气的锦衣卫指挥使,被群臣当殿殴死。 英宗之责,群臣皆知,却不能当真问罪。 为平天下之口,顾氏同少数武将文臣,名为败军之将,流放戍边,实则成为天子的替罪羊。 “满门获罪,曾祖母弃公主之尊,以罪官家眷前往北疆,终身未再返回京城。” “祖父和父亲戍卫蓟州,连年抵御鞑靼入侵,立下无数战功。” “成化年,祖父去世,家父以战功升任佥事。” “先帝登位,顾氏冤屈得雪,举族奉召还京,发还家宅,恢复爵位。” “家父为一等侯,世袭罔替。兄长立为世子,入金吾卫,不久升任佥事。我入锦衣卫,后累功受封一等伯。” “自此,顾氏一门两爵,恩荣一时无两。” 话到这里,顾卿再次顿住。 “封爵的旨意下达,家父开宗祠,敬告祖宗,我从侯府搬出,同兄长分宗。” 分宗? 闻听此言,杨瓒诧异难掩。 后世之人,或许对此无感。然在当下,这两字却如千钧之重。 分家,仅是划分家产田宅,别府另居。无论老侯爷在世与否,后代子孙仍为一宗。 分宗,从本质上讲,则成为实实在在的两支。其后代子孙血缘相近,关系却比表亲更为疏远。 “同知,这……” “四郎,”顾卿看着杨瓒,眸光流转,声音轻缓,“可唤我靖之?” “……” 杨瓒脸色微红。 神智清醒,实在叫不出口。何况,如此严肃的话题,被突然打岔,哪里还能严肃得起来。 好在顾卿算不上强硬,笑了笑,就此揭过。 “古有言,盛极必衰。顾氏荣宠已极,分宗是为必然。” 杨瓒蹙眉,顾卿的话,犹如一枚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为顾氏全族虑,长安伯之爵万不能延续,一代当止。” 祖上为靖难功臣,有公主血脉,几番起落,父子皆战功彪炳,名镇北疆。 一门双爵,世袭罔替,族人俱荣。 距功高震主仅差半步。 先帝能容,后世帝王岂会不生忌惮? 一旦落难,怕要祸及全族。 帝王心术,身为臣子,不能有半点侥幸。 一代? 蓦的瞪大双眼,杨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岂不是说,从最开始,顾卿便被顾家放弃? 但是,可能吗? “伯爷,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并无。”顾卿摇头,侧过身,指尖擦过杨瓒脸颊,小心避开擦伤,“当日,我于先祖牌位前立誓,此生不娶妻,不纳妾,不留子嗣。” 声音入耳,脑中嗡嗡作响。 杨瓒攥紧五指,掌心的伤口,开始阵阵发疼。 “杨佥宪归乡时,曾立同样誓言,可对?” 咬了咬嘴唇,杨瓒点头,艰难吐出一个“是”字。 “甚好。” 顾卿浅笑,指尖下滑,擦过颈侧,托起下颌,俯身,轻轻含住杨瓒下唇。 星光愈亮,银辉渐远。 僵硬两秒,杨瓒闭上双眼,拽住青袍衣领,用力吻了回去。 “顾卿。” “恩?” “顾靖之。” 唇与唇轻触,呼吸渐热。 牙齿碰撞,热意绵延不绝,自尾椎升起,蔓延四肢百骸。 “我非愚人,亦非善人。” 杨瓒退开些,手仍抓住顾卿衣领,目光灼灼,呼吸微促,声音异常坚定。 “我知。” “你知?”杨瓒眯眼,嘴角勾起一抹笑纹,“那你可知,招惹了我,会是如何?” “亦知。” 顾卿低头,顺着杨瓒的力道,拉近两人距离。 “我知四郎,四郎也知我。”说话时,手环上杨瓒脊背,“既有凤鸾之意,何妨白首共老。” “此言既出,便不容反悔。” 杨瓒看着顾卿,目秀眉清,笑容文雅,目光却带着一股狠意。 “自然。”抵上杨瓒额前,顾卿道,“四郎可知,自入我府,早无路可退。”、杨瓒无语,他就是掉进绳套的兔子!绑住不算,还主动帮忙,系得更紧。 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只能提醒自己,眼前这是锦衣卫,没有什么不可能。 转念一想,忽又笑了。 反手勾着顾卿下巴,眉眼弯起。 “得一代国色,瓒何需退路?” 夜风拂过,袍角微动。 正觉扳回一局,双脚骤然离地,丝缎般的长发覆上肩头。杨瓒眨眨眼,终于明白,和锦衣卫掰腕子,输赢都要付出代价。 越过顾卿肩头,看着渐远的梅树,眼珠子转了转,圈住顾卿颈项,对着屋檐上的某几位挥了挥手。 第231节 他都能发现,顾伯爷不会不知。 安然在此,唯有一个解释,这几人深得顾卿信任,百分百的心腹。 两人消失在廊角,藏身暗处的护卫依旧僵硬。仿佛同墙壁廊柱融为一体,直到地老天荒。 今夜之事,虽有些惊世骇俗,于众人来说,却不是不能接受。 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死都置之度外。 伯爷不过是找了个男人,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被抱进屋内那位,不及弱冠,即登科探花,短短一年升至四品。深得两代天子信任,行事不拘一格,实非寻常人。 抓抓脑袋,壮汉们冒出同样的念头:伯爷到底是伯爷,不服不行。即便是找男人,也要找最与众不同那一个。 马长史仰望银月,连声叹息。 骤然觉得,之前所想,当真是杞人忧天,傻得不能再傻。 担忧杨佥宪实无必要,该同情的合该是老侯爷! 伯爷不算,多出这样一位儿婿,心脏不够强,当真会一头栽倒,再爬不起来。 室内烛光熄灭,廊上继续吹风。 月明星朗,夜色正好,却有人注定无眠。 正德元年,十月己亥,钦差至吏部签文,后至有司交还腰牌,请发新官服。 “朝服,公服,常服,官靴。” 针宫局管事仔细核对,看到落款是谁,半点不耽搁,立即寻到簿册,交代织工,他事暂且放下,先为杨瓒赶制官服要紧。 “罗公公,朝官的公服,怎么要针宫局来做?” “糊涂!” 针宫局管事瞪眼,给了徒弟一个脑蹦。 “旁人自是如此,这位能一样吗?” “小的不明白,您老给说说?” “你个猴崽子,属滚刀肉的!”罗公公气乐了,离开织造房,袖着手,站在廊下,道,“御前伺候的几位,你可都见过。” 小黄门点头。 “那几位都不得了,比得上先帝时的宁公公和扶公公。” 内造局管事道:“这位杨御史,可是连张少监都要陪笑脸的人物。刘少丞威风吧?抽两顿,一声不敢出,见面还要先弯腰问好。” “嘶——这位竟这么厉害?” “不然,你以为咱家会让下边赶工?”罗公公又给了徒弟一个脑蹦,“天子口谕,杨御史官府赐服,都由针宫局制。官帽朝靴,都出自巾帽局。” 小黄门又吸一口凉气。 四品的言官,竟和驸马宗室一个待遇? “规矩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天子一道口谕,不合规矩又如何?”罗公公拍了拍徒弟的头,“咱家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好歹和咱家一个姓,七拐八绕的亲戚,有个师徒名分,想在这宫里出同,好好学着点吧。” “谢公公教诲。” “得了,去织造房看着点,活计做完,你亲自给杨御史送去。” “谢公公提携!” “杨御史现居长安伯府。”罗公公咂咂嘴,似有几分不解,旋即抛开,“长安伯是北镇抚司同知,管着诏狱,府里的门房八成都是仅为。你去了,千万机灵点,别浪费了天降的好机会。” “是!” 得知送官服的是个小黄门,针宫局的几个佥书掌司都是撇嘴。 “掌印也太偏心了点。” “得了,人家是亲戚,咱们可比不得。” “啧!” “老小都是阉人,什么好事!” “快闭嘴,你自己又是个什么?” 罗公公出现在门口,房内登时安静。 先前说嘴的几人都低着头,穿针引线,半点不敢出声。 正德元年,十月庚子,万寿圣节。 天子御奉天门,百官具朝服,行五拜三叩头礼。 “天子敕,不受贺,免官宴。” 行完礼,各回各家,宫里不管饭。 因谋刺案没有查清,朝贡贺寿的番邦使臣,无缘得见天颜,阙左门设宴的规矩都免了,直接在四夷馆行礼,摆上几桌,就算完事。 相比朝中“简朴”,皇城却是万分热闹。 奉天门前,长街两侧站满百姓,有功名的读书人,南来北往的商人,挑着担子的小贩,皇城内外的农人军户,接踵摩肩,挤挤挨挨,翘首以待。 “万寿圣节,京城献俘,自国朝开立,还是头一回!” “听说都是海匪?” “不只。还有秃半个脑壳的倭贼,走私货物的番商,据说还有几个黄毛蓝眼睛的佛郎机人。” “真的?” “那还有假?我三姑父是顺天府衙役,听得真真的!” 众人说得热闹,官兵和衙役站成两列,维持秩序。 很快,城楼上出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山呼万岁声骤起。 承天门处,卫军开路,百余名海匪番商,站在囚车里,在吱嘎声中,行过长街。 城头上,杨瓒戴四梁官冠帽,具光袖朝服,束革金带,佩药玉,本立在左侧中位,不十分显眼。 未料,天子扫过两眼,直接令谷大用来请。 杨瓒谢恩,顶住四周飞来的眼刀,硬着头皮站到天子身后。 囚车停在城门前,张永上前颁布,宣读圣旨时,忽听耳边传来声音:“杨先生,谋刺之事已有了眉目。事体非小,杨先生切记,贼人要谋刺的是朕。” 杨瓒抬起头,看着朱厚照,思量话中深意,眉心微蹙。 第一百二十章 日子没法过了 万寿圣节当日,天子敕谕,京城不宵禁。并上城楼,受百姓贺,与万民同庆。 御前献俘之后,谢十六等海匪将被押入刑部大牢,待十日后,同秋决死囚一同问斩。 坐在囚车里,受万人唾骂,海匪均是低着头,脸色青白,措颜无地。 知死期将近,只求能给个痛快。来生来世,绝不为匪,死后都要被人戳脊梁骨,沈岳和谢十六则是例外。 前者手脚缠着铁链,独在一间囚车。立在车内,被石子砸中,竟不闪不避,反而哈哈大笑,笑到后来,几同鬼嚎。 靠在车栏上,无视同车人的惊愕,谢十六仰起头,也随之笑了起来。 “疯了。” “都疯了。” 海匪喃喃念着,看着两人,竟有些怜悯。 官军被激怒,举起刀鞘,用力敲在囚车上。 “闭口!” “死到临头,竟还有脸笑!” 一番痛骂,谢十六充耳不闻。待囚车行到人群最密集处,忽然抬起头,目光湛亮,眼底却布满血丝,满是疯狂。 “谢当家的,你要做什么?” 见到谢十六的变化,同车几名海匪登时大惊。 罪证确凿,注定是死路一条。 命运既定,海匪唯一的期望,即是少受刑,痛快到法场走一遭,进了阎王殿也好投胎。 这个当头,无论谢十六出什么幺蛾子,同车之人必会受牵累。谢十六发疯不要紧,带累自己,再落到锦衣卫手里,死都别想死得干脆。 挨过锦衣卫的鞭子,海匪再凶悍,三魂七魄也少去大半。 “谢当家的,不要做傻事!” 几名海匪互相使着眼色,小心开始挪动,铁链哗啦轻响。 万一谢十六真要疯,就在这囚车里结果了他。事后被官军砍上一刀,也是无妨。反正都是死,能保个全尸,算是赚了! 谢十六压根不看几人,官兵的叱喝,充耳不闻。石子砸到身上,仿佛感觉不到疼。 眼中疯狂之色愈浓,车轮压过石子,略微颠簸。官兵的叱喝声微停,当即大声喊道:“我名谢紘,出身余姚!” 声音沙哑,却格外尖刻。停在耳中,如利刃相击。 “余姚谢氏,谢迁的的族侄,和我是拜把子兄弟!我杀人越货,抢劫商船,万两的银子,都给了我那把兄弟!” 几句话,如水落滚油,人群轰然。 “什么?” “他刚才说什么?” “余姚谢氏!” “谢迁……谢相公?!” “胡说,一定是胡说!” 第232节 “未必。” “当官的哪个不贪?说是族侄,最后还不是落到谢阁老手里!” “莫要胡说!” “怎么胡说了?俗话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人都要死了,说出的话,九成可信。” 议论声中,谢十六借囚车阻隔,继续大喊大叫,污蔑谢迁,甚至咬出杨瓒。 “我本有功名,为里中人讲话得罪差官。功名被夺,家人枉死,蒙冤受屈,为报仇雪恨方才落草。” 有官兵知晓内情,当即反驳:“落草为匪,祸害百姓,愧天怍人!竟还自称冤情,当真是觍颜无耻!” 不想,这一反驳正中谢十六下怀。 “钦差剿匪,为何不除贪官污吏?如官员不贪,差官不恶,活得下去,谁愿为匪?” “剿匪是假,贪财是真!为民除害是假,官官相护,沆瀣一气是真!” 人群骚动,议论声愈高。 百姓不停挤向囚车,都想看一看,这个自称谢紘,同谢相公族人拜把子,又蒙受奇冤的海匪,究竟是什么样。 “不好!” 押送囚车的千户立知情况不妙。 陛下万寿当日,献俘本事美事。万一囚车被掀翻,造成混乱,继而传出流言,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押送之人,必问失职之罪! 囚车周围的混乱,城头上看得一清二楚。 听闻回报,朱厚照竟没有发怒,仅是表情微冷,令众人很是意外。 “陛下,”杨瓒拱手,道,“此人狡诈,是臣思虑不周。还请陛下应允,由臣前去,向众父老解释清楚,免被贼人蒙蔽。” “杨先生,下边正乱。” “臣请陛下恩准。” 朱厚照摇头。 这个关头,谢迁忽然走出,行礼道:“陛下,贼人话中所言,臣知详情。如陛下恩准,臣请同杨御史一并前往。” “这……” 朱厚照略有迟疑。 下边乱成这样,解释能行得通? “请陛下恩准!” 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谢迁杨瓒下拜,旨意前往,朱厚照为难片刻,到底点了点头。 “谷伴伴,你同谢先生杨先生一起去。另外,告诉牟斌,调锦衣卫护送。” “奴婢遵命!” 口谕下达,谢迁杨瓒再行礼,步下城楼。 文臣看着宫城前方,心思难辨。武将惊疑不定,尤其掌管京卫的五军都督,心惊之外,都很是难堪。 天子令锦衣卫随行,莫不是对押送囚车的京卫心生不满? 想起联手打压入京卫军,抢来献俘之事,就为争功,几名都督都是心中发沉。 闹不好,功劳不得,祸将临头。 行到城下,杨瓒落后谢迁半步,低声道:“多谢阁老!” “老夫是为余姚谢氏,杨御史无需如此。” “无阁老出言,下官断难全身而退。阁老仗义相助,下官感激不尽,镂骨铭肌。” 闻言,谢迁表情和蔼几分。 “杨御史之言,老夫记住了。” 杨瓒没有再言。 同聪明人说话,当点到即止。说得太多反而累赘,甚者,还会适得其反,得不来好,反被厌恶。 南下之前,谢阁老请他过府,赠他一副石棋。其中深意,时至今日,杨瓒也未能全部知悉。 牵扯到余姚谢氏,稍有不慎,便会同谢迁发生龃龉。朝中地方必会有人乐见。好在杨瓒不是笨人,前有李阁老提点,后有天子相护,加上锦衣卫相助,化解这场突来的危机,应该不成问题。 今日之事,也是对他的教训。 自信可以,绝不能过于自信,甚至于自大。 早知谢十六狡猾,就该料到,他不会安心上法场。如事先有所提防,绝不会这般措手不及,更不会引发这场混乱。 两人身着赤色朝服,戴梁冠,束金玉革带,佩绶悬玉。两侧是着大红锦衣,戴金缘乌纱,佩鸾带,手按绣春刀的天子亲卫。 有百姓见到这一行人,当即让路。 唯囚车周围,依旧嘈杂。 立在城头,朱厚照眼珠子转转,忽对张永道:“张伴伴,朕记得城楼上有鼓。” “回陛下,确有。” “擂鼓。” 什么? 饶是习惯天子神来之笔,也没想到会神成这样。 张永愣在当场,不知该应诺,还是出言规劝。 奉天城门之上,确有数面皮鼓。上次敲响,还是瓦剌兵临城下。今日万寿圣节,天子竟要擂鼓? “张伴伴。” 朱厚照皱眉,张永立时打了个激灵。不敢再做迟疑,带着两名小黄门,走到鼓架下,撸起袖子,亲执鼓锤。 此情此景,落到文武眼中,都是诧然色变。 “陛下,万万不可!” 刘健当先出言。 城楼之上,阁老尚书距天子最近。见张永要击鼓,哪里会不晓得,这是圣上有命。 平时胡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着京城万民,绝对不行! “陛下,万寿圣节,鸣鼓不祥。” 李东阳也不能保持沉默。 太宗皇帝迁都神京,城楼立鼓,是为明警来敌。 这个时候敲响,算怎么回事? 朱厚照犯了倔脾气,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主意已定,压根不听劝。再者言,不许城楼鸣鼓,并未记在祖训,他更是没了顾忌。 “两位相公无需多言,张伴伴,擂鼓!” “陛下!” 刘健额角鼓起青筋,胡须都要炸开。 朱厚照做太子时,很是畏惧刘相公。年岁虽长,地位也发生变化,记忆仍无法彻底抹灭。 见刘健吹胡子瞪眼,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李东阳见状,忙拉住刘健衣袖。 万民之前,万不能逼迫天子。否则,之前的劝说努力俱会付诸东流。况君臣有别,无论是否出于好意,此举都是万分不妥。 刘健被李东阳拉住,张永抡起胳膊,鼓声立时敲响。 浑厚的声音,破开长空,穿透云层,在神京城中回荡。 混乱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循鼓声望去,却见两名绯服朝官立在不远处,四周俱是满面肃杀的锦衣卫。 肃然中,杨瓒清晰看到,谢迁眉间拧出川字。可见,对城头擂鼓,谢相公定不赞同。 乍闻鼓声传来,杨瓒也是吓了一跳。 猜到朱厚照的用意,不是不感动。但此举的确有些欠妥。可以想见,今日之后,直谏的奏疏怕会飞入文渊阁,堆满御案。 百姓不在聚涌,鼓声终停。 谢迁上前一步,赤色朝服,七梁朝冠,长髯飘胸,未出半言,先拱手行礼。当前百姓,除数名古稀耄耋老者,俱不敢受,匆忙闪避。 “本官谢迁。” 四个字,人群再次轰然。 囚车中,谢十六被几名海匪压住,亦是满面愕然。 “囚车中之人确是姓谢,出身江浙。同本官祖侄是义兄弟。” 人群嘈杂声更大,谢迁依旧不慌不忙,怡然自若,朗声道:“谢氏族中出不肖子弟,结交匪类,本官惭愧无地。” “此番钦差南下,奉天子命肃清海疆,本官不敢徇私情,族中亦不敢包庇。谢氏不肖子已被押解至京,十日后,将同海匪一并问罪。” “迁为官三十载,衾影不惭,俯仰无愧。不想,今有族人以身试法,实汗颜无地。诸位父老面前,本官立誓,定使其明刑伏法,以正法纲!” “京中父老,均可为证!” 短短一番话,并无慷慨激昂。 嘈杂声却渐渐平息。 片刻,有耆老步行上前,言道:“谢相公秉公廉明,涤私清正,世人俱知。一样米养百样人,海匪奸诈狡猾,族中人为其蒙蔽引诱,同谢相公无干。纵被讥以失察,今日后,真相当明,天下人唯感谢相公持正公允,不徇私情。” “耆老之言,迁愧受!” 说话的老者,须发皆白,满面沟壑。一身布衣,挺背直腰,不见半分伛偻。 谢迁站在老者面前,神情郑重,深深下拜。 第233节 杨瓒心中感叹,不觉钦佩。 阁老终究是阁老,谠言嘉论,干净利落。换成他,想能解困,必要费更多口舌,未必会如此干脆。 不过,杨瓒也明白,自始至终,谢迁的官职地位,起到相当大的作用。 士农工商,士本在前。 一品大学士,三朝老臣,左班之内仅列刘健之后,同李东阳并齐。 这样的谢阁老,万民之前坦言惭愧,远比一个四品佥都御使费尽口舌更有说服力。 “姜是老的辣。” 谢十六知道必死,豁出去,泼不成脏水,也要恶心杨瓒。未料想,谢阁老动动手指,就将他按了回去。 赞叹之余,杨瓒不禁有些后怕。 江浙事情顺利,当真是撞了大运。回头想想,不是王守仁刘瑾发力,没有锦衣卫东厂相助,别说剿匪,怕是到江浙第一天,他就会被收拾得脱掉一层皮。 事情解决,囚车行出承天门。 沈岳笑得声音沙哑,不知真疯,还是在看谢十六笑话。 见囚车未回刑部大牢,转道诏狱,同车海匪赤着双眼,瞪着谢十六,咬牙切齿,几欲徒手将他撕碎。 回到城头,本该是主角的杨佥宪,在城下彻底成为配角。同样的,本欲弹劾谢阁老之人,也就此少去大半。 放下鼓锤,张永躬身立着,尽最大努力减少存在感。 无视群臣目光,朱厚照上前两步,靠在城墙,向百姓大方挥手。 “陛下万岁万万岁!” 与此同时,鸿胪寺中的藩王府长史终于得到机会,同潜伏在京的钉子接头,递出密信,千叮万嘱,务必尽速送到王爷手中。 “事关重大,绝不能耽搁,更不可被京卫察知!” “长史放心。” 两名鸿胪寺序班守在门外,见人出来,一人继续守着,另一人送其离开衙门。遇有侍卫询问,言其为菜农,蒙混过去。 “大恩不言谢!” 又是一封银子到手,序班点点头,目送来人离去。 旋即回身,唤来一名长随,道:“给钱百户送信,事情成了。安化王府和宁王府都来了人,晋王府还没有动静。安化王府那个,有几分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听口音,绝非出身宁夏,倒像是京城人。” “小的遵命!” 长随应诺,快步离去。 两名长史自以为做得机密,殊不知,自始至终,都在厂卫监视之下,安排之中。 北镇抚司 牟斌得报,立即下令,秘密前往拿人。 “记住,弄晕之后装车送回来,勿要惊动他人。” “遵命!” 校尉领命离开,同回京不久的赵榆擦肩而过。 赵佥事上门,牟指挥使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禀指挥使,江浙涉事之人俱已拿回京城,现押南镇抚司。供词在此,请指挥使过目。” “赵佥事辛苦。” “不敢。”赵榆道,“江浙镇抚使十去五六。下官请命,另派人前往。其后,严查南直隶镇抚司,并查福建、广东两地。” 牟斌有些犹豫。 谋刺之事刚有眉目,藩王、地方官员乃至朝中部分文武,都嫌疑不小。 线索送回,牟斌越看越心惊。 偏宫中传出密旨,查出主谋,暂时不要声张。借势向各藩王封地派人,详查宗室不法。 牟斌几番思量,脑中闪过多个念头。 依天子旨意,谋刺之人必会砍头凌迟。但送到台前的疑犯,未必会是真正的主谋。 左思右想,牟斌终于明白,天子之意,旨在藩王! 念头一起,如钢锥般扎在心头。 牟斌苦笑,今遭事了,能保住一条命就该谢天谢地。 这个当头,福建广东之事,当为次要,无需急着查。早晚要让位,不如留几个尾巴,由继任者领功。 不大不小,好歹都是份人情。 “此事不急。”打定主意,牟斌道,“手无实据,不好大动干戈。谋刺之人尚未归案,一时之间派不出人手,清查各地镇抚使之事,且延后半月。” “指挥使,迟恐生变。” 牟斌想了想,道:“既如此,先查福建。南直隶和广东,先派人盯着,莫要急着抓人。” 钦差剿匪不久,查福建师出有名。南直隶和广东,内中另有隐情,还需放一放。 “遵令!” 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指挥使犯罪,也能拿下大狱。但牟斌位置尚稳,负天子密令,赵榆为其下属,再不甘心也只能应诺。 正德元年,十月壬寅,天子复弘文馆讲习。 早朝之后,朱厚照兴冲冲赶往偏殿,路上遇到坤宁宫来人,见到食盒,笑道:“可是米糕?” “回陛下,正是。”顿了顿,宫人犹豫道,“糕里裹了艾油。” 裹了艾油? 一瞬间,朱厚照嘴角发抖,笑脸变成苦脸。 “皇后亲手做的?” “回陛下,是。”宫人低头,坚持盯着脚面。 “朕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皇后,天色渐凉,莫要过于操劳。做糕点之事,可交给尚膳监。” 千万别再想出更新奇的点心,胃疼啊! “奴婢遵命。” 宫人福身,如遇大赦,退步离开。 看着食盒,朱厚照咬着腮帮,眉头连跳。 皇后的心意,总不好浪费。但裹了艾油的米糕……前日在坤宁宫,却不过皇后美意,用过小半碗面条,差点酸倒牙。现下又是辣糕,皇后的口味,朕当真是承受不来。 “起驾吧。” 苦着脸,朱厚照坐在车上,盯着谷大用手中的食盒,唉声叹气。 谷大用和张永都没出声,一路沉默前行,抵达弘文馆。 车舆停下,朱厚照的脸色依旧没有转好。 今日李东阳不当值,逢弘文馆复讲,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突然来旁听,凑一回热闹。 天子站在店门前,一顿长吁短叹,全被李阁老看在眼里。 李东阳颇为疑惑。 不是说,每遇杨御史讲习,天子都迫不及待赶来。讲习之后,意犹未尽,还常常留膳。如今亲眼见到,怎么和传说中不太一样? 这样不乐,究竟出于何因? 难不成传言为假,天子依旧不愿读书? 李东阳表情不变,心中思量,脑中转过数个念头。 朱厚照下舆,见到殿门前的杨瓒,心情总算好些。看到一旁的李东阳,弯到一半的嘴角立刻僵住。 转过脖子,朱厚照挤挤眼睛,杨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杨瓒拱手,臣不知。 朱厚照继续挤眼睛,李相公为何在此,莫不是监督朕读书? 杨瓒继续拱手,臣仍不知。 朱厚照:原来杨先生也有不知之事。 杨瓒:…… 手痒,怎么办? 可惜刘公公不在,无人可抽。 李东阳行礼,言今日不当值,请观天子讲习。 朱厚照牙疼,却不能把人撵走。杨瓒更不能开口赶人,只能侧身,等两人进殿,迈步跟上。 阁老旁听,是给你脸面。就算满口黄连,也要笑着往下吞! 两人落座,杨瓒颇有些紧张,下意识握住金尺,只为壮胆。 金尺亮出,光芒耀眼。 朱厚照眼皮微跳,李东阳瞬间恍然。 原来,弘文馆讲习是这般? 难怪天子好学。 李阁老天资聪颖,但在求学时,也没少被打手心。看到金尺,回忆往昔,联系到朱厚照身上,自觉有了答案。 杨瓒不知李东阳所想,自然无从解释。 清了清嗓子,镇定一下心神,按照先前预定,就江浙剿匪之事,为天子开讲。 因过于紧张,金尺不断挥舞,朱厚照眼猛跳,坐得笔直。张永几个恨不能藏到墙后,躲到殿外。没刘瑾扛尺,当真心中不安。 见天子这般认真,李东阳的误会自然更深。 第234节 按理来讲,两人关系还算不错,李东阳仅是旁听,杨瓒不该如此紧张。 无奈,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初中教师的课堂上,突然多出一个院士,真才实学,获过诺奖,不紧张才见鬼了! 认识? 认识才更要命! 李东阳在侧,杨瓒不敢有半点放松,说话的语速增快,观点犀利,言辞愈发谨慎。 两盏茶后,李东阳未现不愉,杨瓒暗松一口气。紧绷稍缓,收回金尺,大着胆子,就海匪之事做深入讲解。 某些观点,略有些出格,李东阳微皱眉,却始终没提出异议。 半个时辰过去,杨瓒喉咙发干,朱厚照听得津津有味,李东阳抚须颔首。 杨瓒眨眨眼,您老满意了,该走了吧? 可惜,李相公安坐不动,用过茶店,继续旁听。 直到讲习结束,天子留膳,李东阳也没离开。其后,与杨瓒同至东暖阁,为天子讲解政事,析毫剖芒,鞭辟入里。 朱厚照听得认真,杨瓒也获益匪浅。 宫门下钥,两人方才离开。 走出奉天门,分别之时,李东阳忽然道:“小友洞达事理,对地方事颇有见解。日后有暇,可过府一叙。” “阁老谬赞,瓒愧不敢当。” 被李东阳称“小友”,杨瓒受宠若惊。 “今日弘文馆内,小友畅言匪患,并社府库,可谓淋漓尽致。如有机会,老夫定再至弘文馆,同小友讲习。” “阁老过誉。” 李东阳笑了笑,登上马车,同杨瓒告辞。 杨瓒立在原地,目送马车行远,长出一口气。 安全过关,不容易。 可惜,他这口气松得实在太快。 三日后,杨瓒走进弘文馆,见到坐在李东阳身边的户部尚书韩文,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左脚绊右脚,来一个五体投地。 同样苦着脸,对辣米糕没辙的朱厚照,瞅瞅杨瓒,无奈的咧了咧嘴角。 此情此景,君臣当可执手泪眼,无语凝噎。 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朕要北狩 对杨瓒来说,弘文馆讲习,被阁老和户部尚书旁听的日子,痛并快乐着。 在偏殿中,李阁老多听少言,纵有疑问,也选在讲习后同杨瓒“交流”。谈话时,往往有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之语。杨瓒着实获益匪浅。 韩尚书不只听,更要问。 听闻李阁老对杨瓒的夸奖,知其对政事,尤其是府库之事颇有见地,当着天子的面提出,当前国库见底,地方税粮拖欠,本该于月前交府库,至今未有消息,户部上下都是急白了头。 “苏州等府以粮折银布,当纳银十八万两,布三十余万匹,赴甲字库交收。至今仅收银五万两,布六万三千匹,余尚未完。” 讲习稍歇,中官送上茶点,韩尚书话匣子打开,连倒苦水。 “弘治十六年积欠税银,多数未还,明年,臣实不敢言。” 日前天子震怒,户部地震,一名侍郎、两名郎中被问罪,大小文吏少去一半。如今,再没人敢随便伸手,和尚吃八方的情况,更不可能发生。 一则,天子余怒未消,谁也不想主动触霉头;二则,国库的确空虚。年初至今,江南送来的赃银,属最大进项。该收取的粮税杂费,两成都没送到。 望着空空的库房,韩尚书长吁短叹,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之前,户部不是没想过办法。 粮食没有,便请示朝廷,商货繁荣之地以银布交税。 好歹交上些,大家都好看。 结果倒好,派至各库的官员接连传回消息,不只是粮食,折算成银布,照样没人交。 找地方官,府州县衙都是一样的态度,连年天灾,又有盗匪为乱,民户流落两成,照早年的规矩收粮,实在无力支应。 总之一句话:要粮没有,要钱也没有。 得知消息,韩文差点气吐血。 早年间,他主政地方,没少巡视乡间。还曾做布衣打扮,与农人一同下田。对地方之事,不说一清二楚,也能知道九成。 明摆着睁眼说瞎话,当他是白痴? 没有这样的心计,如何能稳坐户部尚书之位? 刘大夏与他同朝为官,功劳不小,资格更老。乞致仕的奏疏送上,今上直接盖印,很是干脆。他的奏疏却被留中不发,继而驳了回来。 查户部贪污,今上依旧没有动他。 道理很简单,纵观朝廷,比他资格老的,不如他晓农商;比他知晓农商,品级不论,处理政事的经验,差他十万八千里。 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能力再强,经验再丰富,面对国库空空,地方耍赖,韩尚书也是没辙。 日前,李东阳旁听弘文馆,引来内阁六部侧目。 旁人如何议论,韩文没兴趣。 听李阁老透出口风,钦差江南的杨瓒,非但能剿匪,对金银之事也十分精通。韩尚书立时精神一振。猛然想起,殿试之时,杨瓒曾做商事策论,其后更几番出言,多能切中时弊。 说不定,此子会有办法。 咬咬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韩文寻上李东阳,同往弘文馆。 李相公挂着户部尚书职衔,不理事,顺手帮个小忙,总不成问题。 于是乎,继李东阳之后,韩文成为弘文馆的常客。 起初只是杨瓒,接着,谢丕顾晣臣讲习时,也常见韩尚书出现。 三人凑到一处,生出同样疑问,户部闲成这样? 不然的话,一部尚书,又不是翰林院学士,三天两头闲坐弘文馆,算怎么回事。 事实上,谢丕顾晣臣只是顺带,韩文的最终“目的”仍是杨瓒。为免打眼,才顺带旁听几次,掩人耳目。 杨瓒年不及弱冠,官居四品,已成朝中靶子。自己请人帮忙,总不好多添麻烦。 韩文想得周到,奈何杨瓒心中焦虑,每次到弘文馆,都要深吸气,才能进殿。讲习之时,更是绷紧神经,不敢出半点差错。从头至尾,压根没想过,韩尚书旁听另有目的。 数日过去,韩文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想成事,必须主动挑明。 决心既下,韩文往弘文馆跑得更勤。听杨瓒讲到,番商来我朝市货,当收取税银,不由得眼前一亮。 同李东阳通过气,讲习中途,提出国库艰难之言。 “各地府库早有虚报截留之弊。积习难改,户部遣官下查,几次三番,始终不见起色。定与限期,仍有胆大截留者。巡视科道上奏,严治其罪,后来者依旧陋习不改。” 韩尚书吐苦水,胡子揪掉一大把。 朱厚照哼两声,嘴巴一撇。朕被贪墨银子,就是这滋味! 猜到韩文背后之意,杨瓒沉思两秒,没有着急出言,直接看向李东阳。 “下官斗胆,李阁老可知此事?” 李东阳点头,道:“弊端早存,天顺前尚好。成化年至今,愈发严重。” 从成化初年到弘治中期,地方税银拖欠达百万。 弘治十二年前,还没有如此明目张胆。自弘治十三年,先帝身体每况愈下,依靠丹药强撑,终究精力难济,处理政事不比早年。 朝堂之上,不乏有钻空子的官员,地方胆子更大。 积欠税银,贪污库粮,屡见不鲜。 时至今日,弘治十六年的税银仍在拖欠。 一大堆烂摊子都要韩文收拾。可以想见,韩尚书会愁成什么样。 听完李东阳和韩文之言,杨瓒笑了笑,没顺着两人的话说,而是转向朱厚照,道:“陛下,时辰差不多,臣可继续讲习?” “好。” 咽下一块带着辣味的米糕,灌下半盏茶水,朱厚照坐正,背对两位朝中大佬,对着杨瓒眨眼。 杨先生,朕表现如何? 很好! 杨瓒颔首,可继续努力。 先生放心! 交换过眼神,杨瓒继续开讲。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压根不给韩文插言的机会。 开玩笑,他不给别人挖坑,算良心发现。 掉进天子挖的深坑,实属无法。旁人给他挖坑,想忽悠他纵身一跃,简直异想天开。阁老不行,六部尚书一样不行。 论起牺牲奉献,尚轮不到他。将六部贪墨的金银拿出三分之一,撑到明年这个时候,完全不成问题。 默念两声“避祸为上”,杨瓒坚决不心软。 杨瓒打定主意,非万不得已,绝不松口。 韩尚书苦说无果,无奈叹气。李东阳抚过长须,神情依旧淡然。 当日讲习之后,韩尚书匆匆告辞,李阁老也没多留。 第235节 朱厚照留杨瓒用膳,在东暖阁内,一边咔嚓咔嚓咬着苹果,一边同杨瓒讨论朝廷缺银之事。 “杨先生当真无法?” 弘文馆中压下不说,不代表被抛到脑后。 即便时常犯熊,看一群老帅哥不太顺眼,关系到国计民生,朱厚照依旧上心。 “回陛下,关于此事,臣有粗陋浅见,但朝中必不会答应。” “哦?” 咔嚓咔嚓,又是两口。朱厚照鼓起腮帮子,取过布巾擦手。 “杨先生不妨细说。” “回陛下,臣以为,税银难以入库,无外乎几点,一为天灾人祸,亩产减少,乃至颗粒无收,自无粮食可以交税。” 朱厚照点头。 “二为地方贪污,府库截留,欺上瞒下,以糟朽充新粮,以麦壳代谷米。积年累月,库存减少,拖欠更无法偿还。” 朱厚照又拿起一个苹果,脸上闪过怒气,恶狠狠的咬了一口。 “三则是监督不利。” “监督?” “正是。”杨瓒点头,道,“地方朝中,利益关系牵扯不断。科道御史秉公持正,其结果,未必如预料一般。况且,处置旧贪,新官上任,难言一定清廉。” “这样,”朱厚照皱眉,“岂不是没了办法?” “陛下,臣以为,彻查府库究治贪官,科道官不够,需增派人手。掌事之人,最好同朝中文武没有利益关系。” 恩? 苹果咬在嘴里,朱厚照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杨先生之意,可是说厂卫?” “然,也不然。” 杨瓒先点头,后摇头。见朱厚照面露不解,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解释一番。 “陛下,正因如此,臣方才言,恐难为朝廷采纳。” 朱厚照没出声音,继续咬苹果。 许久之后,方道:“想不出办法,不采纳也得采纳。” 杨瓒垂首,没有接话。 “国库一直空着,军饷灾银可自内库出。朝廷俸禄,年节赏赐,内库不出一个铜板,看他们怎么办!” 杨瓒想说,明朝公务员的薪水,对比下边的孝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涉及到圣祖高皇帝,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轻诉于口。 牙疼半晌,只能拱手:“陛下圣明。” “杨先生以为,这事交给谁办比较妥当?” “臣以为,司礼监刘少丞能力非凡,嫉恶如仇,冷面寒铁,可担重任。” 话说完,杨瓒低头呲了呲牙。无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牙酸。 能力非凡,的确。 嫉恶如仇,或许。 冷面寒铁……就其对贪官污吏的态度,尚可一用。廉洁之说,实有待商榷。 “刘伴伴?” “正是。” 杨瓒推荐刘瑾,谷大用和张永都没有意见。 宦官不怕得罪人,但得罪的太多,也是闹心。杨佥宪所言之事,做好了,得罪人。做不好,一样得罪人。 无论成功与否,都会被朝廷地方官员抽鞋底打小人。 在天子跟前露脸? 让他暂且得意,又有何妨。 丢开苹果核,朱厚照考虑两秒,点头道:“好,就他了。” 司礼监中,刘瑾吊着胳膊忙进忙出,带伤上岗,片刻不停。 正清点火药十作送上的簿册,忽有小黄门寻来,言乾清宫来人,宣刘瑾御前伺候。 刘公公很激动。 不枉南下拼了老命,陛下总算是想起了他! “咱家这就去。”刘瑾兴冲冲要走,刚跨过门槛,忽然顿住,“这些册子?” “刘公公放心,韦公公调到司礼监,正好今日当值。” 韦公公? “可是内官监的韦敏?” “回公公,正是。” 刘瑾不解,韦敏拜陈宽做师傅,怎么调来司礼监? 心下琢磨,不得其解。干脆放到一边,先往乾清宫要紧。 一路小跑,抵达暖阁外。 站在门前,刘瑾喘匀气,擦擦额头,确认没有不妥,才躬身进殿。 宦官被召,无需出声通禀。更不像文臣武将,要跪地行礼。 静悄悄走进殿堂,见天子正同杨瓒议事,刘瑾站到谷大用身边,袖着手,半声没出。 谷大用斜眼,鼻子哼气。 刘瑾转头,眼不见为净。 少顷,忽见高朱厚拍桌,高声道:“妙!正该如此!” “陛下,此事暂不能声张。” “杨先生放心。” 兴奋的搓搓手,卷起铺在案上的海图,朱厚照笑道:“朕就知道,杨先生一定有办法。” “陛下过奖,臣不敢当。” “当得。”朱厚照站起身,刚一伸手,张永便知端的。立即送上果盘,给天子磨牙。 皇后口味大变,甚喜同天子分享。 不想吃辣味米糕,酸味面条,甜味肉包,朱厚照只得忍痛,少用点心,全部以水果代替。 为此,尚膳监紧张不少时日。 几个大师傅很是惶恐,生怕是手艺退步,不得天子喜欢。到头来,是丘聚看不过去,提点两句,方才平息众人惊慌。 不用糕点,没关系。 大师傅们开脑筋,在果盘上精益求精。进上的苹果梨子蜜瓜,搭配蜂蜜糖霜,摆出各种造型。非是需要保持口感,苹果都会雕成牡丹两只雪白的瓷碗,边缘呈荷叶状。 蜜瓜切成拇指大小,五六块盛放在一起,边缘点缀一圈蜂蜜,打成螺状的奶油,很是精巧。 朱厚照取过一碗,道:“杨先生也用。这是亦力巴里送来的贡品,朕用过,很是不错。” “谢陛下。” 杨瓒不喜甜,避开蜂蜜,只用蜜瓜。 一口下去,咔嚓作响,像是在咬黄瓜。 终于明白,为何要加蜂蜜奶油。 对嗜甜的天子而言,不加些甜味,压根吃不下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奶油的味道竟然不错。香滑绵软,并不太甜。三两口吃下去,竟有些意犹未尽。 蜜瓜用完,朱厚照终于想起刘瑾。 “刘伴伴,且上前来。” “奴婢遵命。” 刘瑾三步化作两步,走到御案前,躬身听命。 “朕有一事,交你去做。” 朱厚照不习惯拐弯抹角,三言两语,就将事情道明。 天子吩咐,即是圣恩。 起初,刘瑾喜滋滋,满脸笑容。中途察觉不对劲,笑容微僵。听到最后,整个人都僵住,声音卡在喉咙里,险些喷泪。 “陛下,奴婢……” “恩?” “奴婢遵命。” 刘公公跪地,心头似有一万匹神兽碾压而过。 复立西厂,他任厂公? 监督百官,严查地方府库贪污? 不只查贪官,新官上任也要严查? 凡有问题,一律摘掉官帽? 领命走出乾清宫,刘瑾双眼含泪,差点抱柱狠撞。 撞晕过去,总比面对残酷现实强上百倍。 西厂是成化年增设,第一任厂公是汪直,权利地位超过东厂。设立期间,不只严查朝中官员,百姓也成为监督对象。 第236节 名声简直糟糕到一定地步。 别说文武百官,连东厂锦衣卫都恨得咬牙切齿。 后因群臣上疏,仅存不到半年,就被撤销。如今重立,朝中的发对声浪会有多大,自己会被多少人扎草人,不用想都知道。 听陛下的意思,是杨御史举荐。 刘瑾更想撞柱。 南下之时被坑,回到京城依旧被坑,这还有没有天理? 退一万步,天子跟前不是咱家一个,张永、谷大用、丘聚、高凤翔,坑哪个不成?再不济,还有陈宽韦敏,王岳戴义。 为何偏要盯准咱家! 心酸,心寒,心痛。 老天若是开眼,为何不降下一道天雷,劈死姓杨的,免得四处祸害! 愤懑至极,刘瑾揣着袖子,脚步都重上五分。 再不甘愿,圣命无法违背。 天子下令复设西厂,自己这个新任厂公,总要和东厂提督打声招呼。 办事的地方可选在旧址,人员调配需得王岳戴义点头。颗领班和番子安排妥当,还要到北镇抚司和牟斌打交道。人数不足,南镇抚司都得走一趟。 咱家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不能在沉默中爆发,只能在沉默中变态。 踩在砖石路上,刘瑾握拳,满心愤懑化作斗志。 咱家命苦,旁人也别想得好! 让你们伸爪子,让你们贪! 落在咱家手里,不抽筋也要扒皮!想告状,去找姓杨的。不是他,咱家也不会被赶鸭子上架。 冤有头债有主,咱家憋气,这起子贪官,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咱家洗净脖子,等着挨宰! 丘聚刚从尚膳监折返,不知暖阁内诸事。同刘瑾擦身而过,正要打招呼,后者却眼也不眨,气哼哼快步走远。 呦呵! 咱家一个大活人,全当没看见? 丘公公眯眼,好你个刘瑾,给咱家记着! 十个公公八个心眼小。 绝非虚言。 正德元年,十一月丁未,内廷复设西厂。刘瑾升司礼监秉笔太监,任西厂提督。 办事中官从司礼监和内官监调任,番役自奋武营等挑选。 因北镇抚司实在派不出人手,西厂领班只能向南镇抚司借调。 调人时,不可避免,要同赵榆打交道。 几个来回,刘公公赫然发现,这姓赵的和姓杨的完全是一路货色。心机之深,心肠之狠,手段之毒辣,坑人不眨眼,非寻常人可比。 对照之下,牟指挥使堪称宅心仁厚,厚道得不能再厚道,简直是厂卫中的大好人。 刘公公擦掉冷汗,暗自发誓,从此以后,见到姓杨的和姓赵的,必须绕路! 历史上,本该出任西厂厂公的谷大用,被调入东厂,在戴义手下办事。观王岳和戴义之意,十有八九,欲将其培养成下一任厂公,和刘瑾打对台。 西厂开张,朝堂之上,自然是一片反对之声。 无奈天子一意孤行,当着文武百官,言明西厂不设刑司,不扰百姓。其后,反对的奏疏俱被驳回。 群臣无法,参来参去,天子就是不改主意,天王老子也没辙。 两厂并立,业务总有重叠,不说争权,也不会融洽到哪里去。 刘瑾新官上任,翻开江南带回的名单,嘿嘿冷笑。 当月,西厂番子疾驰出京,和在福建办事的南镇抚司缇骑遇个正着。随后,更一路南下,将广东搅了个天翻地覆。 据说,宁王府的小舅子都被抓了起来。 消息传回京师,牟斌当即拍碎桌案。 查贪官污吏,怎么查到藩王亲属身上?借查谋刺之事,就要抓住几个藩王的把柄,这一搅合,全乱套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牟斌在北镇抚司发火,终究于事无补。只能请示天子,派顾卿南下,好歹能弥补一二。 “指挥使,此时缇骑南下,更会打草惊蛇。”顾卿道,“不若遣人至南直隶,联络镇守太监傅容。” “傅容?”牟斌皱眉,“可信得过?” “先时搜集官员罪证,傅容居功至伟。” 考虑许久,牟斌终于点头。 “事不容缓,本官这就进宫。请下旨意,你亲自点人往南直隶。” “是!” 杨瓒不会想到,简单几句话,竟牵连出这么多后续。 刘瑾工作热情极高,不只抓贪,更清查府库积欠,很快寻出猫腻,得天子夸奖,很是得意。对比之下,东厂显得“无能”,王岳戴义憋气,撸起袖子,同刘瑾杠上。 西厂能查,东厂也能! 番子倾巢出动,江南再次风声鹤唳。宁夏等地闻听风声,也开始战战兢兢,行事变得谨慎。锦衣卫想查藩王,变得愈发困难。 消息送到眼前,牟斌直接掀桌。 说好同为鹰犬,这样拆台,还能不能继续公事?! 不能厂卫分清职责,掰扯清楚,朱厚照突然下旨,停弘文馆讲习。 群臣傻眼。 腊月都没到,天子就要停学? 杨瓒站在队伍里,想起张永告诉他,太宗皇帝的铠甲又被翻出,突生不妙预感。 果然,下一刻,就见朱厚照站起身,手一挥,朗声道:“朕要北狩!” 奉天殿中,顿时一片寂静。 好脾气的李东阳,此刻都觉牙痒,胡子抖个不停。 杨瓒无声叹息。 熊孩子突发奇想,脾气上来,别说李阁老,神仙都得破功。 第一百二十二章 偷跑 自土木堡之变,天子离京便是朝廷大忌。 太宗皇帝立下规矩,太子镇守南京。 因朱厚照是弘治帝唯一的儿子,受尽万般宠爱。弘治帝恨不能把儿子带在身边,十二个时辰看着,这条规矩自然省了。 从出生至今,朱厚照从未出过神京城,甚至连皇城门没都摸到过。宅了十几年,冷不丁竟要北狩,谁敢点头? 登基之初,少年天子便发出豪言,欲仿效太宗皇帝御驾亲征,饮马草原,扫平鞑靼,抓小王子回来给他放羊。 群臣苦谏无效,最终是杨瓒想方设法劝他打消了念头。 如今旧事重提,内阁三人,六部九卿,五军都督,都是头皮发麻,牙根发酸。 陛下,能别闹吗? 眼瞅着到腊月,不能让大家安心过个好年? 只可惜,能被轻易劝住,就不是朱厚照。 早朝苦劝,午朝直谏,送到乾清宫的奏疏多出一半。六部尚书轮番到弘文馆旁听,当面劝谏。天子依旧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兼理通政使司事的礼部尚书愁得满脸褶子,胡子全白,头发一把接一把的掉,天子就是不改初衷。 谏得多了,倔脾气上来,弘文馆停讲,文华殿筵讲无限期延迟。 一切为北上让路,朕就要北狩,谁也阻止不了! “朕意已决!” 劝说的文武越多,朱厚照的态度越是强硬。 万幸的是,倔归倔,到底没像前次一样,丢开政事不理。 早朝午朝照常升殿,每日宣杨瓒谢丕等东暖阁觐见,讲习兵书文章,商议银矿市货之事。除去谏言,处理政事的效率愈见提高,手段也比临祚时圆滑。 群臣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天子勤政,忧的同样是天子勤政。 内阁三位相公入值文华殿,同样满脑门的官司。 如果陛下懈怠政事,甚至停朝,好歹有理由上言劝说。现如今,饶是李东阳,也有些发愁。 难啊。 三位阁老对坐,摇头叹息,神情无奈。 此情此景,实在难得一见。 即便是粮税积欠,各府遭灾,盗匪猖獗,乃至鞑靼扰边,藩王不轨,也没见三人愁成这样。可见朱厚照熊到何等地步。 “陛下果真拿定了主意?” 龙性难驯,劝说也要拿捏分寸。 假如天子一意孤行,倔强到底,群臣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天子关在宫城,调重兵把守。谁敢这么做,几同造反无异。 第237节 三位阁老历经几朝,能立足朝堂至今不衰,绝非莽撞没有成算之人。脾气最糟的刘健,上疏谏言也多是试探,并未将话说死。 李东阳和谢迁的语气更是委婉。 同字字带刺,句句藏锋的都察院六科相比,完全可用温和来形容。 几番试探,三人终于确定,天子固执己见,决心不改,事情难办。 思考许久,李东阳终于出言:“直谏不可行,恐使天子更为执拗。为今之计,唯有拖。” “拖?”刘健微讶,“可行?” “可行。” 李东阳正色道:“冬月将半,将至腊月。如能拖至正月,便有三月余裕。五月之后,先帝小祥,天子必当亲祭。” 新年里,需祭祀祖宗,一国之君也不能例外。况先帝小祥未过,天子贸然离京,于礼有碍。纵要北狩,也需等到明年五月之后。 “五月之后又当如何?” 拖上几月,天子就会改变主意? 想都不要想。 依天子的性格,出京之心必会更加强烈。 拂过长须,李东阳忽然笑了。 “皇后大喜,于乔忘了?” 谢迁微愣,思索李东阳话中之意,立时恍然。 七月传出喜讯,先帝孝末,皇后即将临盆。无论皇子公主,都是今上第一个孩子。父子天性,哪怕再急,也不能此时离宫。 “善!” 这样一来,又能拖上两月。 “若再不行,我等可上言,请开恩科。” “开恩科?” 李东阳点头道:“前朝即有恩科之例,何妨一行?” 会试相隔三年,武举先为六年一试,后改为三年,多安排在会试隔年。开恩科并无严格规定,可是文试,也可武举。两者并行,也不算破例。 天子对文章兴趣不大,将才军士讲以谋略,演以武艺战阵,总有兴趣吧? “此策可行。” 一月是拖,一年也是拖。 届时,以三人能力,总可以想出办法,劝天子打消念头。 实在不行,上言天子,调京卫护送,到北直隶皇庄走走,也好过梗着脖子非要北狩。 “天子早前敕谕,皇庄宫庄更改旧规,当地衙门不设关卡,不收杂费。今过半年,未知成效如何,不妨在早朝提上一提。” 旨意为天子下达,执行到何等地步,天子总不能撩开手,问也不问。 只要出声,就有突破口。 一来一往,再拖几月,不成问题。 围绕拖字诀,三位阁老开动脑筋,计策层出。排好“班次”,轮番上疏,务必将朱厚照留在京中。 比耐心,十个朱厚照加起来,也不是三个老狐狸的对手。 能拖一天是一天。 总之,拖下去就对了。 乾清宫东暖阁内,朱厚照一边吃蜜瓜,一边翻看舆图。 杨瓒坐在御案下,心思急转。 就天子北狩之事,他同内阁态度一样,并不赞同。 一则,年关将近,天子实不宜离开京城。 二则,北疆各镇接连送回兵报,鞑子游骑四处骚扰,很可能是在探路。据宣府和蓟州总兵官推测,不出两月,恐将大兵压境,大举进犯。 天子终究年轻,读过几本兵书,演练过几次战阵,未必能真正指挥战事。历史上,朱厚照的确揍趴小王子,但也在十五年之后。 三则,入冬之后,北疆天灾不绝。宣府等地因冰雹绝收。太原等府,几乎是两月一震。行经途中,不遇地震,碰到冰雹也是要命。 古人笃信上天。 晋王揣着小心思,遇灾祸连连,自然更为警觉。或因如此,才比安化王和宁王老实。王府被震塌半座,都快无家可归,还有心思想其他? 最后,东厂西厂搅乱江南,牟斌的安排也被打乱。三方开掐,满朝遭殃。除了天子,没人能让厂卫消停下来。 日前,牟指挥使进宫,请天子应允,由北镇抚司派遣缇骑南下,联络南京镇守太监傅容。 朱厚照觉得奇怪,锦衣卫主动联络镇守太监?这不是东厂和西厂该干的事? 牟指挥使心凉,差点哭出来。 陛下,您当臣愿意求助宦官? 不是臣捞过界,实在是东、西两厂太不是东西。不顾同僚情谊,行事不打半声招呼。遇上贪官,不管有没有锦衣卫盯着,也不管是不是鱼饵,一律捉拿! 起初,西厂番子只抓大贪,以五百两为限,影响不大。东厂中途插手,贪墨三百两就要下狱。 南直隶、福建、广东,乃至于湖广,都有番子出动踩点。 王岳戴义和刘瑾杠上,东西两厂互不相让,贪官污吏成了争功的彩头。限定的金银数额,迅速从三百两降至二百两,一百两,乃至五十两。 到最后,衙门典史办事,收些好处费,满打满算不足一两银子,照样被两厂番子带走问话。 江浙、福建、广东,各府州县衙门官员少去一大半。朝廷来不及派遣,公务不能拖延,剩下的官员只能熬油费火,累死累活,日夜操劳。 结果,工作效率竟是直线攀升,官评也是一路看好。 东、西厂得意,提督厂公走路有风,锦衣卫却像被打了闷棍,脑门肿起大包。 人都抓了,还怎么盯? 放长线钓大鱼? 鱼饵都没了,钓个xx! 牟斌掀桌,北镇抚司上空笼罩一层低气压。 赵榆知道后,为指挥使解忧,召回借调西厂的校尉力士。刘瑾找上门,一句话:人手不足,公公见谅。 气得脸发青,刘瑾却没当场爆发。 认定赵榆和杨瓒是一路人,刘公公只能吃下哑巴亏。回头到显武营和敢勇营抽调人手,没少被丘聚刁难。 两个公公掐起来,内廷都带上火药味。 掐过丘聚,刘瑾到御前告状,奴婢为陛下抓贪,鞠躬尽瘁。赵榆不是东西,拖奴婢后腿。丘聚更是个混蛋,死活不给奴婢补足人手,以致耽搁办差。 “陛下,要给奴婢做主啊!” 朱厚照被闹得心烦。 西厂查贪,是奉圣谕。锦衣卫查谋刺为掩护,抓藩王小辫子,同样是他下的命令。 帮谁都不是,只能挥挥袖子,安慰几句,两不相帮。 “刘伴伴忠心,朕知道。” 刘瑾傻眼。 就这样? 见天子实在不耐烦,只能抹抹眼泪,退出乾清宫,继续同丘聚掐架,挖五营墙角,往西厂调人。 关于此事,杨瓒看在眼里,也是无奈。 刘瑾告状,牟斌请命,王岳戴义都到乾清宫觐见两回,一样是奉天子敕令,为朝廷办事,官司怎么打,当真是个难题。 东厂和西厂掐,西厂和锦衣卫掐。 官司打到御前,朱厚照只能和稀泥。 牟斌咬牙。 他虽厚道,也不能任宦官骑上脖子。暗中监视不成,直接明里抢人! 于是乎,锦衣卫得命,迅速加入“查府库”行列。阴差阳错,释放出厂卫南下,只为“抓贪”的信息。提着心的藩王,意外松了口气。 送回的密信也被放到一边,不再提心吊胆,觉都睡不好。 藩王放松警惕,锦衣卫却加快速度。 期间,牟斌终于请下圣明,联络傅容,设法搜寻到更多证据,只等最后发力。 这个关头,天子理当“坐镇”京城,等待最佳时机,下令抓人。如此一来,谋刺之事,藩王之事,一夕可决。 谁能料到,朱厚照突然犯熊,叫嚷着北狩。 开玩笑,简直是胡闹! 杨瓒头大如斗。 思来想去,几次试着劝说,都是收效甚微。 “杨先生放心,《孙子》、《孙膑》、《六韬》、《孔明》,朕均已熟读。不解之处,亦向两位卿家请教。” 杨瓒很是怨念。 谢状元顾榜眼,当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做文章出色,讲解兵法同样超群。不到一年时间,天子竟将几部兵法吃透,背得滚瓜烂熟。 之前用过的借口,如今没法在用。 这算不算挖坑埋了自己? 杨瓒无解。 兀自郁闷时,朱厚照看完舆图,又拿起一碗蜜瓜,道:“杨先生,日前吏部上奏,明年外放的官员之中,有兵部王卿家。” 杨瓒当即回神,道:“陛下,可是兵部主事王守仁?” “是他。”朱厚照道,“朕已下旨,升其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司分守道,常驻新设双屿卫。” 第238节 “陛下圣明!” 兵部主事是正六品,布政使司参议为从四品。虽是外放,却连升数级,能掌实权。更重要的是,常驻双屿,同卫军一并掌管市货,日后调还,最低也是六部侍郎。 是金子哪里都能发光,当真不虚。 走出乾清宫,发现自己再次无功而返,杨瓒叹息一声,摇摇头。劝天子回心转意,怕比想象中困难百倍。 接下来半月,天子和朝臣开始拉锯战。 期间,天子两次召见王守仁,杨瓒均在场。 在朱厚照面前,阳明先生不改学霸作风。非是刻意,朱厚照仍被打击不轻。召见结束,开始折腾鸿胪寺和四夷馆,令举通事入宫,讲习番语。 “朕偏不信,朕就学不会!” 天子要学番语,内廷自然跟风。 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说话都开始叽里咕噜。 发展到后来,通事已无法满足朱厚照的好学之心。侥幸留得一命,关在大牢里的佛郎机男爵,被洗刷干净,带进宫中,为天子讲说葡语。 知晓谢十六等海匪被砍头,曝尸三日,目睹倭人三天两头挨鞭子,亚历山德罗吓破了胆子。 只要能离开囚室,哪怕让他去刺杀欧罗巴国王,也会二话不说,抄起刀子就上。 走进皇宫,见到金光闪烁的琉璃瓦,砖红色的宫墙,恢弘的建筑,亚历山德罗嘴巴张开,半天合不拢。 “上帝!” 桂殿兰宫,碧瓦朱薨。 琼楼金阙,雕栏玉砌,五脊六兽。 在明朝皇宫之前,葡萄牙国王的宫殿,欧罗巴贵族的城堡,都被比成尘埃。 “上帝!” 每穿过一面宫门,走过一段石路,前海盗头子都要发出惊呼。被押送的军卫喝斥,才闭上嘴巴,不敢继续大呼小叫。 到了乾清宫前,站在石阶下,亚历山德罗眼睛差点瞪脱窗。 “上帝,我是到了天堂?” 殿前守卫不懂番语,视力却相当好。看到亚历山德罗的样子,嘴角抽了抽。 觐见的番人不少,傻成这样,当真是少有。 觐见之前,亚历山德鲁被按在水里,狠冲几回,身上的味道依旧刺鼻。张永从内殿行出,距离尚有五步,就皱眉捂住鼻子。 味儿成这样,如何见驾? 最后,是丘聚想出办法,取来五个香囊,脖子挂两个,腰上系三个,总算压下味道,能带到天子跟前。 杨瓒、谢丕、顾晣臣同在暖阁。见到亚历山德罗,都挑起眉毛。 朱厚照兴致勃勃,接连问出许多问题。 亚历山德罗跪在地上,经通事翻译,不敢有半分迟疑,回答得无比详细。 “欧罗巴当真是这样?” “遥远的新大陆,真有各种奇怪的动物?” “这样的东西真能吃?” “往返需要多久?” “此物为何?” “你能绘海图?” 刚开始,只是朱厚照发问。杨瓒瞅准机会,提出玉米等作物,引起顾晣臣和谢丕注意。请示过天子,也开始发问。 比起朱厚照,两人的问题更有针对性,也更为专业,只是侧重点不同。 谢丕对流淌金砂的河床万分感兴趣。顾晣臣则盯准玉米红薯,详细询问,半点线索也不放过。 杨瓒引出话题,不再出声。 亚历山德罗两眼冒金星,到最后,完全忘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好在天子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没将他再送回刑部大牢,而是押往象房,交象奴看守。 自宣宗之后,天子少出京城,大辂自然用不到。 象房中,仅存一头大象,象奴均无事可做。因是太宗皇帝下令建造,不能随意拆毁。与其空在那里浪费米粮,不如用来安置番人。 继豹房之后,象房也被开辟出新用途。 住到里面的番人,亚历山德罗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象奴们兢兢业业,工作热情极高。亚历山德罗关押在此,除不用担心受刑,自由度甚至比不上刑部大牢。 狱卒只是按时辰巡视,象奴却是五人一班,十二个时辰盯着。 睡觉时翻个身,闹出点声响,都会被破门而入。 不出半日,亚历山德罗神经衰弱。不到两日,听到脚步声,都本能的双手护胸。甚至生出念头,恳求尊贵的大人,把他送回大牢。 这样的日子,绝不是人能承受,暴风雨都没有如此可怕! 天子召见番人,学习番语,更将其安排到象房,按照世间标准,实在有失体统。 事情传到朝中,本该为百官弹劾。 没承想,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商量好一般,都保持沉默。 仔细想想,不难明白,两害相较取其轻,不成体统便不成体统。天子学番语,被番人转移注意力,总比日日吵着北狩要强。 猜中内情,杨瓒无语半晌。 摇摇头,谁说言官不会变通?绝对是没被逼到份上。 趁此时机,内阁上疏,请天子重开弘文馆。 “臣等窃闻,讲学明理,人君治国之本。” “先帝初年,勤学不辍,日讲必至岁暮。去岁,陛下登基,亦至十二月十四日方停。今年秋讲仅十三日,不足半月。冬节尚远,停止实为太早。” “内外臣僚,闻免讲之敕,无不惊诧。诚恐圣心无系,为他事所移。” “先帝有言,东宫聪慧。敕旨臣等倚托匡弼,辅佐陛下。臣承辅导之命,不敢不昧死上陈,伏乞陛下收回成命,复开弘文馆,重启筵讲。庶几,圣学可成,皇统可续,万民可赖。” 李东阳的拖延之策,貌似奏效。 奏疏言辞恳切,提及先帝,朱厚照无法驳斥。返回乾清宫,没召通事,也无心翻阅奏疏,关起门来生闷气。 张永谷大用被赶出暖阁,担心得伸长脖子,直在廊下转悠。 巴望着坤宁宫能来人,无论辣米糕还是酸面条,好歹天子不会驳皇后的面子,能打开门,让他们进去。 结果让两位公公很是失望。 本该出现的宫人,忽然晚点。 实在无法,张永壮起胆子,将耳朵贴到门上,想听听室内动静。 谷大用算着时辰,提高声音,道:“陛下,该用膳了。” 半晌过去,暖阁内始终没有动静。 两人互相看看,陛下这是真气着了? “陛下?” 又唤一声,仍无回应。 两人心头打鼓,正没辙时,暖阁门忽然开启一条缝,朱厚照露出半张脸,小声道:“张伴伴,谷伴伴,进来。” “奴婢遵命。” 张永和谷大用应诺,小心走进暖阁。 砰的一声,殿门关上。 看到朱厚照的样子,两人神情立变。 “陛下?” 青色圆领窄袖袍,黑纱幞头,腰束乌角带,佩一柄黑鞘长刀。 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像是京卫百户。 “朕这身怎么样?” “陛下英武。” “恩。”朱厚照十分得意,拍了拍腰带,按着刀柄,指着另外两件衣服,道,“尔等换上,随朕出宫!” 意识到不好,两人小心问道:“陛下是要去豹房?” “不去。”朱厚照紧紧衣袖,道,“朕去长安伯府,找杨先生。” 去见杨御史? 张永略舒一口气,道:“奴婢遵命。” 内廷谁不晓得,长安伯府内,门房都是北镇抚司力士。陛下去伯府,必十分安全。 “对了。”朱厚照又道,“多备些金银,珍珠多拿几袋。宝架上的金莲子都带上,路上有用。” 路上有用? 只是去长安伯府,需要带这些? 心念闪动,张永谷大用都生出不妙预感。 朱厚照咧开嘴,意气风发。 “不让朕走,朕不会偷着走?先去找杨先生,今日就出皇城!” 张永泪了,谷大用傻了。 陛下,您还能再熊点吗? 长安伯府内,顾卿已于两日前南下。 第239节 杨瓒用过膳食,见天气尚好,披上外袍,信步穿过回廊,站到梅树下,看着黄豆大小的花苞,微微有些出神。 忆起顾卿之言,不自觉的耳根发烫。 殊不知,熊孩子已挖好坑,正准备拉他一起跳。 第一百二十三章 出京 “陛下?” 见到一身青袍,头戴幞头,腰佩长刀的朱厚照,再看做长随打扮,拼命向他眨眼的张永和谷大用,杨瓒心里咯噔一下,顿感不妙。 “臣拜见陛下!” 将朱厚照迎进正厅,杨瓒躬身行礼。 “杨先生快起来。” 朱厚照双眼发亮,眉飞色悦,很是兴奋。 “杨先生,朕此来,是想和先生商量一件事。” 朱厚照靠近些,压低声音,道:“朕要出京!” 什么? 愣了两秒,杨瓒心思急转,乍然色变。 这个时候,这身打扮,不用深想,绝对是偷跑! “陛下,万万不可!” 顾不得其他,杨瓒忙道:“陛下万乘之尊,岂可轻易……” 话没说完,便被朱厚照打断:“杨先生,朕意已决。杨先生和朕一起走。” 杨瓒张口结舌,半晌无语。 自己偷跑不算,还要拉上别人? 见杨瓒铩羽,张永和谷大用苦色更甚。 天子甩掉禁卫,一心要出京,连杨御史都劝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出不去,天子生气,咱家没好日过。出去了,满朝文武必要哗然。事后追究,咱家定会被打成奸佞,日子一样不好过。 互看一眼,两位公公险些泪奔。 杨瓒同觉棘手。 朱厚照来得突然,事先全无半点预兆。心下没有准备,一时情急,话说得强硬,非但劝不住,反倒引来反效果。 为今之计,只能先顺着他,暗中安排人手保护,尽快给三位阁老送信。 天子计划偷溜,下官没辙,您三位快想想办法。 拿定主意,杨瓒令人送上茶点,以打点行囊为名,退出正厅。 火急火燎回到二厅,取出纸笔,简短写下几行字,叫来马长史,吩咐道:“马上遣人去李大学士府,这封信,务必交到李阁老手上。另调府内最好的护卫,整理行装,随我出城。” “杨佥宪,城门将闭,不能等明日?” “明天就来不及了!” 杨瓒抿着嘴唇,蹙紧眉心。 知晓事情没法彻底瞒住,只能示意马长史靠近,凑到对方耳边,这般如此,这般如此,低言几句,将情况简单说明。 一瞬间,马长史脸白如纸。被数倍于己的鞑靼围困,差点埋骨草原,他也不曾吓成这样。 “杨佥宪,此事非同小可!” “我知道。”杨瓒苦笑,“劝不住,也拖不住。” 实在没法,只能先出神京,路上再想对策。 事情紧急,刻不容缓。 马长史片刻不敢耽搁,疾步行出二厅,喊来几名校尉,立即着手安排。不敢过于张扬,点出身手最好的几人,换下家人皂衣,改以袢袄。 十一人皆是校尉,佩制式长刀,负牛筋强弓,靴藏开了血槽的短刃。加上北镇抚司新配的袖箭,从头武装到脚,遇到鞑靼最精悍的骑兵,也可战上一回。 “尔等牢记,出城之后听杨御史吩咐,保护青袍之人,不容半点闪失!” “遵令!”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遇大典,列皇宫仪仗,资格老的,多数见过圣颜。 待分别牵来马匹,在院中集结,看到正厅行出三人,齐齐呼吸一滞,瞳孔紧缩。 天子?! 这究竟怎么回事?! 朱厚照兴奋难掩。 谷大用和张永依旧一张苦脸。 杨瓒换过儒衫,由伯府安排的家人背起包裹,从正房行出。路过廊前梅树,冷风扑面,忽生悲催之感。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念深坑之无底,独怆然而泪洒。 穿过前厅,见朱厚照已安坐马背,杨瓒无声叹息,更觉萧索。被天子坑到这般地步,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陛下。” “行路仓促,杨先生可能骑快马?” 杨瓒默然,又想垂泪。 明摆着不可也得可,没有第二个答案。 “回陛下,臣尽力。” “善!” 朱厚照颔首,谷大用和张永跃身上马,一左一右,紧紧护着天子。伯府护卫整装待发,肃然无声。 脚踩马镫,杨瓒翻上马背。坐稳之后,得天子首肯,向马长史示意。 后者立即应诺,令门房开正门。随后靠近些,低声告诉杨瓒,送信人已先一步出府。 “一切有劳马长史。” 顾卿不在,杨瓒无人可以商量。 事情当前,只能自己拿主意。 无论天子能否成功,今日之后,朝中看他不顺眼的定会更多。前方之路布满荆棘,欲更上一步,必经风霜雨雪,艰苦奋斗,穿荆度棘。 吱嘎声中,伯府正门大开。 绿油木门,镶嵌一对兽面锡环。 兽口两对獠牙,锡环挂在其间,映着傍晚的昏黄,一分威严,九分狰狞。 “半个时辰后,皇城门将关。”朱厚照兴奋稍减,自怀中取出一面牙牌,道,“遇到城门卫,即言朕奉北镇抚司命,往皇庄办事。” “是!” 见准备如此充分,杨瓒心中明白,想在出城前劝住朱厚照,怕不太可能。 唯希望城门卫能擦亮眼睛,认不出天子,好歹认出两位公公。拖延到城门关闭,大学士府来人。 傍晚时分,路上行人愈少。 坊市空旷,快马疾驰而过,未受半分阻碍。沿途之上,竟连五城兵马司官兵和巡城衙役都没遇到。 杨瓒心头微紧。 天子究竟计划了多久,连巡城情况都摸得这般清楚。 行到中途,杨瓒又生出疑问。 天子决心北狩,该经北城,出玄武门才对,为何行来东城? “陛下,此去乃是东华门。” “朕知。” 朱厚照拉住缰绳,速度稍慢,回答道:“出皇城之后,不急北上,先往卫所调兵。” 凭两个宦官,几名护卫,顺天府周围尚可应付,北上宣府、万全等地,危险实在太大。 朱厚照不是笨人。犯熊不错,到底没犯傻。 “先往通州,调定边卫随驾。其后沿河北上,至顺义、怀柔,在博海所换军马,过长城关口,经延庆州入宣府。” 北上的路线不只一条。 朱厚照时常翻看舆图,仔细琢磨,终于择定此行路线。先往通州调兵,再北上边镇。 杨瓒恍然醒悟,这些日子,天子翻看舆图愈勤,原因竟在这里! 熊孩子藏心眼,瞒住满朝文武。 该高兴还是无奈? 杨御史握紧缰绳,心情颇有些复杂。 东华门前,城门卫正在换岗。 百户恰好至城楼交接牙牌,门前仅几名老卒。加上光线昏暗,看不十分清楚,无一人发现,马上的青衣武官,即是几次在皇城策马,往来武学豹房的少年天子。 “这个时候出城?” 一名老卒上前,查看过牙牌,顺口问了一句。 朱厚照微有几分紧张,声音也变得紧绷,“奉命出京,休要阻拦!” 老卒愕然。 第240节 阻拦? 只是例行公事,顺口问话,哪有阻拦? 仔细瞧着,这个武官的面相似太嫩了些。即便是子袭父职,也有些不太对头。 守卫京城门户,谨慎实为必然。 老卒警觉事情不对,长矛横起,道:“这位百户且慢行一步,待小的通禀总旗。” 朱厚照点点头,状似同意。 未料想,老卒回头叫人,少年天子竟马鞭一挥,骏马扬起四蹄,直接冲开长矛。 老卒本能闪避,不忘高呼:“有人闯城,快关城门!” 声音传到城楼,百户总旗立即奔出,看到城门前的队伍,高声道:“落门!” 不知来人身份,但卫军不会无故高喊。总之,先将人拦下,事情可随后查明。 “快!” 朱厚照明白,一旦被拦下,偷跑计划定然落空。被“抓”回宫城,想再出来,难比登天。更重要的是,朝中直谏的奏疏必会将他烦死。 “冲出去!” 马鞭挥动,少年天子咬着牙,不管三七二十一,坚决要冲出城门。 城门卫架起长矛,取出绳索,就要绊马腿。 见此情形,杨瓒的心提到嗓子眼,张永谷大用更是惊得魂飞魄散。 天子坠马,那还了得! “陛下!” 陛下?天子?! 刚刚跑下城楼,头顶即落惊雷。百户总旗俱惊,卫卒愣在当场。 趁此时机,朱厚照猛的拉紧缰绳,骏马扬起前蹄,竟从一名卫卒的头顶飞跃过去。 “好身手!”伯府护卫骤然出声。 “快跟上!”杨瓒气得磨牙。 眼见天子跑远,不说尽快跟上,停在原地叫好,算怎么回事?顾伯爷性格严谨,行事周密,说话办事少有疏漏。府内的护卫,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棒槌? 眨眼间,朱厚照奔出百米。 护卫纷纷策马,疾驰而出,扬起满地烟尘。 杨瓒骑术不佳,自然被落在后边。 百户不顾危险,飞身上前,一把拉住缰绳,焦急问道:“方才出去的是天子?” “是!” 杨瓒皱眉道:“快些放开,稍后有学士府家人赶来,便言天子往通州去了!” 说话间,马队行得更远。 杨瓒顿感焦急,做势甩下马鞭。多次见到锦衣卫挥鞭,力道不行,架势却是十足。 百户不知底细,大惊失色,下意识松开缰绳,倒退数步。 杨瓒豁出去,夹紧马腹,拼命挥舞马鞭,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飞驰出皇城。 “我的个天老爷……” 百户僵在当场,惊魂未定。 看穿着打扮,明明是个文官,怎会如此凶狠? “百户,这可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 没好气的哼一声,百户点出两名总旗,道:“牵快马,带足人手随我出城。尔等留下,遇大学士府来人,实话讲明,不可隐瞒分毫。告知对方,待查明天子落脚处,本官即会遣人回报。” “是!” “尔等随我来。” 命令下达,东华门的卫军立即行动起来。 李阁老飞马赶到时,朱厚照早不见踪影,百户也带人追了上去,仅有几名小旗老卒留在原地,按命令回话。 “天子出城了?” 坐在马背,李东阳胡须微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得讯之后,不备车轿,直接策马,紧赶慢赶,仍没赶上。 “可知天子往何处去了?” “回阁老的话,御驾驰往通州。” 通州? 李东阳凝眸。 天子出京,必为北狩,为何东行? “确是通州?”李东阳厉声道,“如所言不实,即为大罪!” 小旗双腿哆嗦,惊吓不小。 李东阳是军户出身,浸淫朝堂几十载,积威甚深。不怒则已,一旦发怒,刘健都要退避。 “回阁老,卑职不敢妄言!是一名随行文官说,天子前往通州。那人还说,遇大学士府来人,必须如实讲明。” “随行文官?” 定是杨瓒。 李东阳收起怒色,没有急着追出,而是坐在马上,开始衡量,究竟该怎么办,才能将此事的影响减到最低。 朝贡的使臣多数未走,藩王府长史还在京城中。这个关节,传出天子离京,还是偷跑,当真是不好收场。 更关键的是,日前天子遇刺,锦衣卫尚未查出主谋。如背后人知晓,天子仅带十几名护卫离开京城,恐怕…… 越想越是心惊,八风吹不动的李阁老,骤然色变。 “宾之!” 正思量间,刘健谢迁先后赶到。得知情况,同样大惊失色。 “这、这可真是……”胡闹! 风流蕴藉的谢阁老,惊愕失色,差点拽掉满把胡子。不苟言笑的李阁老,面沉似水,几能止小儿夜啼。 “无论真假,都当调遣官军,赶往护驾!” 三位阁老商议,择出北上几条通路,当即遣人往兵部尚书府,以内阁官印及兵部尚书印,调京卫出城,沿途寻找,务必将天子请回来。 “此事当告知英国公。” “鸿胪寺及四夷馆外,需增派卫军。” “厂卫那里可要派人?” 厂卫? 听闻此言,刘健谢迁下意识皱眉。知李东阳不会无的放矢,没有细问,立即遣人往北镇抚司及两厂办事衙门。 用不用两说,总要告诉一声。 殊不知,牟斌和王岳刘瑾早得知消息,镇抚司和两厂正一片兵荒马乱。 马力有限,入夜之后,朱厚照一行不得不减慢速度。 随行的伯府护卫多是夜不收出身,野外生存能力极强。知晓夜行不便,距通县尚有一段距离,向杨瓒提议,可就近扎营。 “为何不直接禀报天子?” 护卫咧嘴,搓搓大手,“杨佥宪好说话。” 杨瓒:“……” 他竟不知,在护卫眼中,自己的形象竟是这样。如果换成谢十六等海匪,或是押在京中的番商,必会有不同见解。 “附近可有驿站?野外扎营终有些不妥。” 弘治帝简朴,却从不亏待儿子。朱厚照自幼没离开过皇宫,锦衣玉食,绫罗绸缎,金银中长大,耐得住风餐露宿,睡在野外? 护卫摇头,道:“方圆数里既无驿站,也无村落。佥宪放心,卑职带着帐篷,定会小心安排。” 说话时,护卫拍拍马颈。 枣红色的骏马极有灵性性,打个响鼻,转过身,由护卫取下背上几捆“粗布”。 “杨佥宪,行事匆忙,卑职等只带两顶帐篷。” 一顶归天子,一顶归杨瓒。张永谷大用只能委屈一下,和他们一起吹夜风,露天休息。 “卑职等分别守夜,天子可安心歇息。” 杨瓒只能点头。 附近没有驿站,又无民居,连夜赶往最近县城,也会被关在城门外。除露宿一途,实无他法。 “我会禀报天子。王护卫先着人生火,扎帐篷吧。” “是!” 护卫抱拳领命,杨瓒转身走向朱厚照,说明情况。 本以为天子会不满,没想到,这小屁孩竟满脸兴奋。 “朕还以为要花钱住宿,没想到能睡在外边!” 皇帝家也没余粮,省钱大好! 杨瓒无语。 他听错了吧? 第241节 “如此甚好,金银且罢,珍珠和金莲子,朕的确有些舍不得。” 朱厚照甩甩鞭子,咧开嘴。 杨瓒更加无语。 仰望夜空,坚决不承认,天子变成这样,他负有直接责任。 朱厚照从未露宿,对什么都稀奇。光是看,无法过瘾。干脆撸起袖子,帮护卫搭帐篷,捡拾干柴。 “想当年,太宗皇帝灭北元王庭,风雪行军,深入草原,与将官同饮同宿。朕欲仿效太宗,此等行伍之事,正可磨练。” 决心坚定,话语感人。问题是,动手能力太差,越帮越忙。 搭到一半的帐篷,被几下拆掉。刚燃起的篝火,直接压上手臂粗的木头,瞬间熄灭。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朱厚照和护卫都是满身大汗。 前者兴致勃勃,后者只想痛哭。 半个时辰也没搭起帐篷,造起营盘,北疆的老弟兄知道,十成笑破肚皮。 夜不收的一世英名啊! 杨瓒实在看不下去,好说歹说,将天子劝到一边。 篝火重新燃起,有护卫打来两只野兔,收拾干净,架在火堆上。 “陛下,行伍之事,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今日天晚,早些用膳歇息,明日才好赶路。” 眼瞅着起风,一行人都是疲累交加,肚子轰鸣,陛下您就别添乱了。 “杨先生所言甚是。” 朱厚照笑呵呵点头。 杨瓒拱手,取出食盐香料,交给张永和谷大用。 “劳烦两位公公。” “不劳烦。”张永道,“早年间,咱家在尚膳监烧火,学了点手艺,正好用上。” 入口的东西,旁人经手,他们实在不放心。杨瓒此举,正好帮了两人大忙。又做得自然,谁也挑不出理来。 听闻此言,朱厚照笑着看向张永,问道:“张伴伴还有这手本领?” “陛下,您瞧好吧。” 张永笑眯了眼,和护卫接收,一边翻烤兔子,一边讲些笑话,为天子解闷。 “……后来,那县中大令言,炮仗无响,必为奸商!当即就要令衙役行刑。那商家知晓不好,拼死叫道,买者聋,雷响不闻!原来,那买炮仗的只能看亮,不能闻响。” 张永一边说笑话,一边烤兔子,两不耽误。 谷大用闲下来,不比张永会讨巧,干脆用帕子擦过手,给朱厚照捶背捏腿。 看了半晌,杨瓒不得不承认,能得天子宠幸的中官,无论名声如何,伺候人的本事绝对不小。 张永谷大用如此,丘聚高凤翔亦然。 事实上,刘瑾的段数比几人都高,奈何杨御史横空出世,只能抱憾,老实做他的西厂提督。 “杨先生必也乏了,谷伴伴,给杨先生捏捏。” “陛下,臣不敢!” “没事。” 朱厚照动动肩膀,歪两下脖子,盘膝坐着。示意谷大用过去,一心一意看张永烧烤。 盐巴香料撒上,香味立即飘散。不提口感,单这香味就极是诱人。 天子有命,杨瓒只能僵硬的扯扯嘴角。 “有劳谷公公。” 谷大用不比张永口才,却是一心同杨瓒交好。活动两下手指,道:“杨佥宪,咱家用些力才能解乏。” “好。” 杨瓒点头。 下一刻,手指落在肩上,只两下,杨瓒差点喷泪。 他很想问一句:谷公公,您可是练了葵x宝典?这份功力,实在非同寻常,本官有些扛不住。 谷大用下手快,用足力气。捶起背来,砰砰作响。 杨瓒彻底明白,什么叫冰火两重天,什么是痛并快乐着。说泰式按摩无敌的,真该同穿,来让谷公公捏一捏! 不过,能让八虎之一捏肩,纵观正德朝,算是独一分吧? 好不容易,谷公公收功。杨瓒晃晃胳膊,当真轻快不少。 张公公烤好兔子,护卫也搭好帐篷,简单立起营盘。 朱厚照半点不讲究,舍弃匕首,直接上手,撕下整条兔子腿,没有自己吃,先递给杨瓒。 “杨先生先用。” “谢陛下!” 兔子很肥,张永的手艺也是相当不错。吃下整条兔退,杨瓒意犹未尽。朱厚照吃得满嘴流油,大叫痛快。 护卫又打来几只兔子,套了两只野鸡。张公公继续忙碌,喂饱天子,顺带给护卫露了一手。 营地里香味飘散,小心跟上的城门卫,趴在雪地里,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抽着鼻子,着实难熬。 “你说,那些护卫发现咱们没有?” “不晓得。” “这味道可真香,必定加了番商的香料。” “对啊,真香。” 城门卫暗中跟随,轻易不敢露面,唯恐引来天子怒意。分人回去报信,余下只能继续藏着。 营地里,几名护卫啃着兔子,蹲在距城门卫不足十米的地方,眯眼坏笑。 跟踪夜不收,简直关公门前耍大刀。 香吧? 雪窝子里冷不冷? 冻不死也饿不坏,继续藏着,老子就不“发现”你们! 伯府的护卫棒槌不假,但跟着长安伯,耳濡目染,偶尔蔫坏一下,无伤大雅。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杨御史的厚黑学 夜间一场大雪。 隔日,杨瓒醒来,走出帐篷,天地间尽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护卫正在收拾营地,熄灭的篝火冒起屡屡青烟。 杨瓒回到帐篷,打开包裹,添了两件夹袄,再罩上外袍,披上斗篷,方觉暖和了些。 “杨先生!” 帐篷外,朱厚照精神头十足。 依旧是青色长袍,黑纱幞头,腰间一条乌角带。 眨眼的时间,耳朵鼻子都被冻得通红。连打两个喷嚏,丝毫不以为意。抓起一把雪,团成一团,对准熄灭的篝火丢了过去。 张永谷大用紧跟慢赶,不敢稍离半步。 见朱厚照打喷嚏,更是吓得脸色骤变。忙不迭取出瓷瓶,倒出两粒丸药,呈上水囊,苦劝道:“陛下,万万保重龙体!”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连个赤脚大夫都见不着。万一天子着凉,后果会是如何,张永和谷大用想都不敢想。 “朕知道了。” 心情好时,朱厚照极好说话。 服下丸药,喝下两口温水,揉揉鼻子,顿觉畅快不少。 杨瓒走出帐篷,恰好见到这一幕,不禁有些担忧。 “陛下,雪中难辨方向,行路恐不方便。如再下一场大雪,封路是为必然。” 所以,您看,是不是调转马头回京? 想要北狩,日后总有机会。何必挑这样的天气赶路。 朱厚照沉吟片刻,令张永召来一名护卫,询问路途情况。 护卫不知杨瓒所想,如实禀报。 “回陛下,雪大,行路确有些难,但非是不能走。只是速度会慢些。” “好。” 朱厚照大喜,能走就成。 他走的慢,京中追来,速度也未必快。 走! 能走到哪里算哪里。 少年天子打定主意,护卫拆掉帐篷,埋上火堆。 两人飞身上马,先往前方探路。余下则慢行一步,护卫朱厚照和杨瓒,沿被雪掩埋的官道,一路向东。 坐在马上,杨瓒紧了紧斗篷,扫过方才回话的护卫,很是怨念。 干嘛这么老实? 稍微转上几句,说不定天子就能被劝回去。 现如今,想都不要想。 第242节 离京之前,他也想过,是不是该想方设法拦下天子。金尺在手,总有几分把握。 可是,能拦一次两次,拦不住三次四次。 现在天子信任他,出京之前,不忘找他跑路。若强硬加以阻拦,令天子生出嫌隙,瞒着他偷跑,事情才更无奈。 深坑无底,也不是谁都能跳。 杨瓒明白,他能立足朝堂,官至四品,至今没被参倒,七成以上是靠天子信任。 哪一天,天子不再信任他,就算手握御赐之物,后知五百年,也会被同僚踹下悬崖,坠落万丈深渊,跌个粉身碎骨。 这绝非危言耸听。被撵回老家的刘玉,就是最真实写照。 不是肯放下身段,主动投靠厂卫,成为刘瑾幕僚,怕是现下还在象山种田打渔,子孙后代再难科举晋身。 想到这里,杨瓒捏了捏额角。 进也难,退也难。 现下里,跟着天子出京,暂时安全过关。回京后,是否能让内阁息怒,却很难说。 回忆早朝之上,内阁对天子北狩的态度,杨瓒忽有垂泪冲动。 不惹便罢,一惹就是三位大佬,这日子还能更刺激点吗? 事前通风报信? 功不抵过! 李东阳谢迁如何,杨瓒不敢打包票,但刘健刘阁老,绝对会以眼杀人,戳他个几百下,不成筛子不算完。 杨御史满心酸楚。 朔风卷过,身上冷,心更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口拔凉拔凉地啊! “杨先生,快些!” 探路的护卫返回,眼再行半日可抵通县。 “途中遇商队,正往北去。货物多为粮食,但,”护卫顿了顿,表情凝重,“卑职发现车辙印不太对,忆起戍边时抓获的走私商人,怀疑车中不只是粮食,恐有铁器。” “铁器?” 听到此言,杨瓒打马上前,惊讶挑眉。 去年,辽东都司重开互市,允许草原牧民前来交易。然大明同鞑靼的关系实在不好,三天两头就要打上一场,走私商人不论,就官方而言,压根不会做生意。 瓦剌离得远,又被鞑靼阻隔,更不可能派队伍市货。从互市得益的,唯有朵颜三卫和归降的女真部落。 对方用皮毛人参马匹,换取明朝的盐巴布匹以及茶叶。 铁器严禁私卖,无论是谁,一旦被查到,买卖双方都要吃挂落。 辽东镇守太监很有经济头脑,在商人往来途中,踞官道设立关卡。 不交税,过路费总得交。 每逢开市,镇守府都有不小进项。 事闻朝中,御史弹劾,请裁撤该地镇守。 朱厚照下敕,令其改过,却并未将人召回。实因杨公公收取的路费,五成送回内库,四成购买粮食棉衣,供边军所用。余下一成,多数打点都司上下,少数落进自己口袋。 无论如何,辛苦费总要有点。 天子高举轻放,都司体会圣衣,也未落井下石。杨公公成了不倒翁,无论御史怎么参,左摇右摆,就是不倒。 论起奉旨贪污,在杨公公面前,刘公公和杨御史都属小字辈。 后因反对声浪委实太大,辽东都司也扛不住,杨公公上言请罪,主动撤销关卡。然而,关卡没了,官道旁的“茶水摊”取而代之。路费变成茶水钱,照收不误。 对此,御史也是没辙。 设立关卡,自当义正辞严加以痛斥。路边几个茶水摊,如何弹劾? 杨公公办事聪明,茶水摊的掌柜都是民户和退役边军,借收路费的机会赚些钱财,基本是民不报,官不究。 商人不在乎几个“茶水钱”。 在茶水摊买过“茶点”,领了“凭证”,附近卫军都会行个方便,知机的盗匪也少有杀人越货。 有了富裕,当地村人也能得到实惠。 御史再上疏,未必会得赞誉,八成还会被百姓骂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茶水摊的功用,不只为收钱,更为盘查往来商人。如人夹带铁器等严禁之物,一经发现,人货俱要截留,并交卫所镇抚使,严查是否和鞑靼勾连。 这样的事情,边军不好做,镇守太监就没那么多顾忌。 外部矛盾激化,内部矛盾自会消弭。 当下,鞑靼盘踞在明朝北疆,呲牙咧嘴,状似一条恶狼。 边疆重镇,文武勾心斗角,宦官御史不睦,平日里吵架乃至抄家伙上,都算不得稀奇。但有鞑靼在侧,必要时,总是能拧成一股绳。 牢靠与否,需时间考验。 总的来说,在边疆日久,不是数典忘祖,坏得流油,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能守住底线。 这样的情况,杨瓒知道,朱厚照更加清楚。 查看舆图时,特地对照北疆送回的密报,标出各处关卡,同驿站加以区分。他清楚记得,镇守蓟州太监效仿辽东,同在重要通路设立关卡,盘查往来。 商人市盐市粮,不超过一定数额,朝廷并不严格限制。但铁器绝非可交易之物。别说兵器,便是日常炊具,都不许带出关口。 这些人敢夹带铁器,究竟有几个胆子? “这些商人的身份,可能查明?” “回佥宪,口音很杂。卑职仅能听出,有两人来自晋地。” 晋地? 想起某朝的x大晋商,杨瓒脸色微沉。 朱厚照握住马鞭,敲了敲掌心。少年的面容,消去稚气,赫斯之威,凛然彰显。 “先跟上去,沿路留下标记,莫要惊动对方。” “遵令!” 护卫抱拳行礼,跃身上马。 待其行远,朱厚照唤来谷大用,道:“谷伴伴,你带两人急速赶往定武卫,传朕口谕,令卫所调派五十官兵,循标记追上这些商人,全部拿下!” “奴婢遵命。”谷大用应诺,并言自去即可。护卫人数本就不多,应留下护驾。 “谷伴伴忠心,朕知晓。”朱厚照顿了顿,认真道,“你认路吗?” “回陛下,奴婢记得舆图。” “朕恍然记得,谷伴伴的方向感似不太好。” 记得舆图,未必能辨别方向。又是遍地大雪,更容易跑偏。为免耽搁,还是带人上路。 “奴婢……遵命。” 谷伴伴眼中含泪,陛下,能否别这么打击人? 杨瓒默默转头,熊孩子打击人,道行当真不浅。疼得满地打滚,也只能生受。 最后,谷大用同护卫离去,朱厚照身边,眨眼少去五人。 带队校尉皱眉,请示过天子,策马回身,停在一处雪窝前,开口道:“别藏了,出来。” 过了片刻,不闻动静。 护卫不耐,策马上前,这才发现,不是对方故意隐匿,实是在雪地里趴久了,又累又饿,几乎冻僵,动一动都困难。 “大、大、大人,”一名兵卒勉强起身,牙齿磕碰,艰难道,“小、小的见过大人。” 护卫脸色难看。 好歹是京卫,能不能争气点?这样的,别说护卫天子,上马都成问题。 没多话,扔出一只水囊,几张干饼,道:“我等护送天子往定武卫。尔等速速返回。” 天寒地冻,怕还有大雪。继续跟着,没有帐篷衣物,也没有夜不收的本领,冻死在雪地里都没人知道。 “可……” “别可了。”护卫又扔出一个火折子,道,“瞧见那处林子没有?去捡些干柴,生火暖暖身子。用雪搓搓手脚,别直接烤火。” 说着,又从马背取下一包兔肉,扔给回话的兵卒。 “吃完了,缓过劲来,赶紧回去。今夜必会有大雪,我等护卫天子,没法照看尔等。” 话落,护卫调转马头,脚跟一磕马腹,无需扬鞭,骏马撒开四蹄,飞驰而去。 碎雪溅起,崩到脸上,生疼。 兵卒这才回神。忙捡起火折子,照护卫吩咐,入林捡拾干柴,升起火堆,烤起兔肉和干饼。 饼刚冒出热气,远处即传来奔雷之声。 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士,正马腹贴地而来。 “咴——” 距离尚有百米,骑士开始减慢速度。队中分出三骑,径直向火堆奔来。 “前方可是吕百户?” 看到三人,吕百户正要站起身,却被一名总旗拉住,低声道:“百户,且等等。” 三骑距离不到十步,总旗扬声道:“尔等是何人?” “本官姚谦,金吾卫千户。”一名骑士亮出腰牌,道,“观尔等袢袄,可是城门卫?” 仔细辨认牙牌,确定不是伪造,百户和总旗放下担忧,均长舒一口气。 “我等确是城门卫,下官百户吕岩,见过姚千户!” 闻言,姚谦面上闪过喜色。当即翻身下马,问道:“尔等可知天子往何处?” 天子偷跑出京,内阁觐见两宫,联手压住消息。以“天子偶然风寒,身体不适”为名,免升殿早朝,一应朝政事务均交内阁。 第243节 东华门前的动静,已引起不少人注意,私下里猜测纷纷。 内阁两宫均知,消息瞒不了多久,必须早日寻回天子,否则朝中必将生乱。 城门卫卒回报,天子往通州。 李东阳三人不敢冒险,同厂卫分别调遣人手,派往北上的几条必经之路。 “日夜兼程,必能寻到天子!” 金吾卫领命,往通县寻来。领队者,非是问话的姚谦,而是金吾卫佥事,庆平侯世子顾鼎。 为加快行速,金吾卫都是一人三马,几同八百里快骑。 问明天子方向,顾鼎立即下令,换乘马匹,尽速赶往通县。 “沿途搜寻,必要追上天子!” “遵令!” 彼时,朱厚照一行已抵达县城。 “我等往定武卫办事。” 城门前,卫卒查验腰牌,确认无误,一行人即被放行。 通县靠近京师,谓之神京门户。城内驻有卫军,歇脚的商人也有不少。街道两旁,饭楼茶肆不缺,酒馆客栈林立。 靠近城西,两座挂着红灯笼的青楼楚馆格外醒目。此刻,正门窗紧闭,不见夜间喧嚣。 “陛……老爷。”杨瓒打了个磕碰,硬是改口,“时辰不早,可先到客栈歇息,明早赶路。” “也好。” 朱厚照精神头不减,奈何体力有限。能撑到现在,已是相当不容易。 护卫得令,立即下马,熟门熟路寻到一处客栈,唤来伙计牵马。 “两间上房,一间通铺。备好热水饭食,快些。” 伙计答应一声,引众人在一楼坐下。少顷送上热水,摆上几盘切好的熟肉,又端来拳头大的馒头,满满的大碗热汤。 食物不算精致,却是分量充足。 让伙计取来小碗瓷勺,张永舀起半碗汤,自己先用,又切下小半片馒头,几口下腹。确定没有问题,方摆好碗筷,为朱厚照盛汤。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 推开小碗,朱厚照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就是两口。端起汤碗,吹了吹,直接往嘴里倒。 护卫翘起大拇指,陛下果真有太宗皇帝之风! 朱厚照咧嘴,吃相更加豪迈。 张永石化当场,险些皲裂。 杨瓒转过头,眼不见为净。 吃自己的馒头,喝自己的汤,让熊孩子豪迈去吧。出门在外,只要不出岔子,没得事事担心。像张公公这样,早晚发际线后退,脑门亮成灯泡。 用过饭,朱厚照和杨瓒到上房安置。 护卫包下整间通铺,却无人歇息,而是分散到客栈内外,确保天子安全。 跟踪商人的护卫尚未返回,谷大用也没消息,朱厚照心再宽,也有几分没底。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冷不丁坐起身,套上外袍就往门外走。 张永守在榻下,听到动静,吓了一跳。 天子不歇息,这是要去哪? “陛下?” “朕去见杨先生。” 朱厚照脚步不停,转个方向,几步站在杨瓒门前,举起手,想了想,没直接推开,而是敲了敲门。 张永下巴坠地。 天子竟然敲门? 不是他大惊小怪,皇宫之内,哪里是朱厚照去不得?从小到大,压根就没有敲门的概念。 听到声响,杨瓒披衣起身。 刚穿上鞋,眼前就一阵发晕。摸摸额头,不像发热,倒像是低血糖。 稍歇一会,强打起精神,拉开房门。 “见过陛下。” “杨先生还没休息?” “……”说休息了,这位能走人吗? 无奈扯扯嘴角,杨瓒侧身让开,道:“陛下,请进。” 瞧见杨瓒脸色,朱厚照皱眉。 “杨先生可是身体不适?” “回陛下,臣无事,只是精神有些不济。” 走到桌旁,茶水已凉,不好给天子用。 “奴婢取热水去。” 张永先一步出言,退出上房。心中想着,瞧这情形,一时半刻,陛下怕是不会歇息,需准备些点心。不晓得客栈厨下有没有霜糖。 室内,朱厚照坐到桌旁,闷声道:“朕睡不着,想和杨先生说话。” “臣洗耳恭听。” “朕,”朱厚照抓抓头,“朕想着,这次出来,的确有些莽撞。” 哦? 杨瓒诧异。 他想过多种可能,唯一没想到,天子会突然反省。 “朕也知道,偷跑出京城很不应该,可朕不得不如此。” 朱厚照很没形象的趴在桌上,道:“朕想仿效父皇,做个明君。也想像太宗皇帝一样,荡平草原,创万事基业。” 杨瓒没出声,也没必要出声。 “朕知道,内阁不赞同朕意,杨先生也存担忧。但朕不是胡闹。朕读史书,学资治通鉴,知道困在宫城里的皇帝,都是什么样子。” “不知民生,不晓民事,一切只能听旁人之言。即使被蒙蔽,成为世人眼中的傻子,即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依旧以为万民承平,天下太平。” “朕不想做这样的皇帝,也不能做这样的皇帝。” 朱厚照声音渐低,表情中有坚毅,也有迷茫。 “杨先生,朕偷跑出京,不是胡闹。” “朕想亲眼看一看,皇城之外究竟是什么样。朕想知道,太宗皇帝当年是如何深入草原,剿灭北元。朕更想知道,同太宗皇帝相比,朕到底相差多远。” “结果,”朱厚照扁着嘴角,将头埋进胳膊里,很是郁闷,“朕连搭个帐篷都做不好。早知道,朕应该先学学,再出京。” 杨瓒无语。 看着趴在桌上,耳朵通红的天子,无奈瞬间变成无力。 捏捏鼻根,忽又觉得好笑。 归根到底,眼前到底是个孩子。和孩子置气,他也活回去了? “陛下,”杨瓒缓和声音,道,“陛下有为明君之志,先帝知晓,必当欣慰。” 朱厚照动了动,仍没抬头。 “此番陛下出京,确有不妥。但如陛下所言,非是为了胡闹,阁老知晓,当会体谅。” “果真?” “臣有八分把握。” 刘健和谢迁不敢保证,李东阳听到这番话,绝对会动容。 “陛下强国爱民,臣等皆看在眼中。臣相信,早晚有一日,陛下能得偿所愿,饮马草原,扫平鞑靼,中兴我朝,创不世基业。” 朱厚照抬起头,看着杨瓒,道:“杨先生信朕?” “当然。”杨瓒笑道,“陛下聪慧绝伦,有百龙之智。臣确信,陛下必会为一代明主。” “杨先生莫要夸朕。” 朱厚照红了耳根,表情中的兴奋却是掩饰不住。 “臣实心实意。”杨瓒继续道,“然臣有几言,欲上禀陛下,望陛下莫要生怒。” “杨先生尽管说。”朱厚照坐正,道,“朕知道,杨先生是为朕好,朕绝不生气。” “谢陛下。” 杨瓒站起身,肃然神情,道:“陛下志为明主,实乃万民之福。然好事多磨,陛下年方舞象,未及弱冠,正当积累磨练,实不必过于心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刚会走就想跑,岂会不跌跟头。 塍蛇无足而飞。 跬步不休,跛鳖千里。 朱厚照有恒心,有毅力,何须急在一时半刻? 潜心学习政务,积累经验,如同磨剑一般,十年不出,藏锋于鞘。一旦亮剑,必震慑世人,血流五步。 许久,朱厚照没有出声。抿了抿嘴唇,忽然站起身,行礼道:“谢先生教我!” 正如杨先生所言,他虚岁方才十六,着哪门子急?小王子已过而立,将届不惑。旁的不提,就是熬,也能熬死这老小子! 见朱厚照听劝,杨瓒再接再厉,开始给少年天子灌输厚黑学。 “陛下,您有优势,而虏贼却无。” “优势?” 第244节 “银子。”杨瓒勾起嘴角,笑弯眉眼。 “银子?”朱厚照面现讶色。 “正是。” 历史上,这项优势并不明显。现下,某蝴蝶震动翅膀,三扇两扇,豹房成了银坊,官军干起走私,宦官奉旨贪污,银子堆满承运库,自当利用起来。 朱厚照起了兴趣,杨瓒梳清条理,继续给天子脚下松土。 有钱,可以打造火器刀兵。 有钱,可以大批募军,充斥边防。 有钱,可以收买草原部落,给小王子背后捅刀。 有钱,连小王子的心腹都能为己所用。 “汉时,白登之围即由钱而解。” 钱不是万能,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行。 “鞑靼连年扰边,因由之一,即是无钱无粮。” 利用强大的经济优势,对鞑靼展开封锁,必要时,甚至可以联络瓦剌。后者会不会趁势崛起,和明朝为敌,完全不是问题。 有土木堡在前,朝廷对瓦剌的防备不会有半点松懈。 高举“雪耻”大旗,翻脸无情,推平瓦剌,照样占据大义。 混官场,脸皮要厚。做皇帝,脸皮更要厚。 论起来,朱厚照奉为偶像的明太宗,堪称个中翘楚,很值得学习。 在京城,多少双眼睛盯着,杨瓒未必敢畅所欲言。出城在外,便少几分估计。 一个侃侃而谈,片刻不歇,一个听得认真,双目炯炯有神。 可以想见,被这般松土,朱厚照会歪成什么样。想长直回去,已是传说中的神话,百分百不再可能。 第一百二十五章 顾鼎 雪地中,一队骑兵飞驰而过。 马上骑士身材不高,却是虎背熊腰,臂粗颈厚。除为首之人,余下皆未着甲胄,都是一身左衽皮袍,腰束皮带,背负强弓,腰佩一柄弯刀。 马蹄翻飞,溅起片片碎雪。 马背之上,箭袋酒囊随震动上下颠簸。箭矢相撞,发出嘡啷声响。 骑士骏马呼出团团白气,未等连成片,便被飞驰的马身撞碎,卷入朔风。 天未大亮,这队骑士即从草原出发。绕过白马关,寻到冯家堡破损的城垣,悄无声息,鬼祟潜入。 待堡中边军发现不对,敲锣示警,城垣处的守卫已被弓箭射穿脖子,倒卧雪中。 “敌袭!” “是鞑靼的游骑!” “快起来!” “点狼烟!” 弘治十六年秋,弘治十八年春,冯家堡两度被鞑靼骑兵攻破。守备此处的百户被问罪,降为总旗。兵卒死伤百余,附近里中,几乎家家带孝。本地边民,对鞑靼无不恨之入骨。 入冬之前,鞑靼扰边愈发频繁。 密云卫和潮河所接连上奏朝廷,请户部拨发钱粮,发民夫修筑边堡,重筑城墙,以防外敌侵扰。 奏疏递上,仿如石沉大海,一滴水花都没溅起来。 密云卫指挥不服,几次上请言辞愈发激烈。不知惹恼朝中哪位,休说拨发钱粮,干脆连三月的粮饷都被压下。 如此一来,修筑边堡之事被耽搁。破损的城墙,只能暂以断木和碎石填塞。这样的墙垣,自然不够牢固。无需动用重锤,只要骑兵挥刀砍几下,就能开出一条窄路。 鞑靼游骑的主要任务,是刺探明朝边境各镇虚实,为大军选定进攻点。 遇守军强横处,多会暂避锋芒,退回草原。寻到薄弱处,如冯家堡这般,压根不会客气,直接破开缺口,十几人就敢闯入劫掠。 “御敌!” “快御敌!” 堡内边军动作不慢,锣声敲响,立即登上高处,张弓搭箭,对准冲进墙垣的骑兵,射出三轮飞矢。 鞑靼骑兵不慌不忙,解下马背圆盾,护住致命处,双腿夹紧马腹,硬是冲向堡内。 躲开守军最后一轮箭雨,撕开步卒防卫,十余骑近堡一处村落。 久居边地,屡遭鞑靼劫掠,羔羊也会生出凶性。 鞑靼游骑来得飞快,多数村民来不及躲入堡内,借熟悉地形,掩藏起来。躲不开,便以铁耙和锄头抵挡,仗着人数,互相配合,也能脱身。 鞑靼骑兵挥舞弯刀,左冲右突,未在边军手中吃亏,却在村落前留下一具尸体。 “放火!” 死亡刺激了游骑,挥刀砍杀两名村人,五人抵挡边军,余下擦亮火石,点燃裹着油布的火箭,射向民居和粮仓。 “鞑子放火了!” 房屋起火,尚可以重建。实在来不及,也有堡内可以安身。粮仓被烧,一冬的粮食都要告急。 “快救火!” 来不及担水,也顾不得被游骑发现,数名边民冲出藏身处,用力扬起积雪,就想压灭火苗。 计划达成,鞑靼骑兵无意久留,纷纷调转马头,挥舞着弯刀,砍杀拦路边军,冲向来时关口。 “救火啊!” 冬日天寒,朔风极大。 风助火势,很快,村中陷入一片火海。 屋顶冲起黑烟,飘散的火星,借风势点燃堡中一座谷仓。 “快救火!” 谷仓火起,边军不得不分散兵力,前往救火。 箭雨变得稀疏,鞑靼游骑压力顿减,以最小的代价烧了冯家堡,从容退去。 鞑靼游骑有备而来,三日间,自密云后卫至龙门所,各边堡卫所接连燃起烽火。 狼烟升起,冲开灰蒙蒙的天空。 边卫指挥守备紧急下令,发边民贴户修造边墙。边军日夜不歇,分班值守隘口,谨防鞑靼游骑再度趁虚而入。 “凡坐视惜命,不退来敌者,军法处置!” 边镇文武齐动,各地镇守太监也没闲着,联合借东厂探子,向天子告状。 “陛下,六部那帮人不是东西!卡着军饷不给,放着边墙不修,各个吃得脑满肠肥,富得流油,奴婢这里缺衣少食,边军缺少的粮食,砸锅卖铁也填补不上啊!” “陛下,鞑靼骑兵破坏城垣,烧毁粮草。朝廷再不发饷,蓟州的边军就要断顿了!” 论理,非是几位公公的觉悟有多高,实是关系身家性命,必须“高尚”一回,坚定站在边镇文武身边。 镇守太监,尤其各边镇镇守,除搜刮钱财,监视地方官员,密查藩王,遇敌人来袭,必要同边军一同抗击,绝不能置身事外。 前番,宣府遇鞑靼进犯,镇守太监刘清责无旁贷,和御史一并登上城头,擂鼓助威。 如果被鞑靼攻破,百姓遭受劫掠,当地文武不得好,镇守一样要被问罪。朝廷不能处置,东厂和锦衣卫绝不会手软。 当下,鞑靼骑兵明显有南侵意图。 游骑只是试探,摸一摸根底。 从密云到龙门,发现十余股骑兵,鞑靼主力将出现在何处,目前尚难确定。为防万一,必须向朝廷请示,要钱要粮要人。 要来自然好。要不来,粮饷被六部卡主,待鞑靼南下,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也有借口开脱。 “不是边境文武未尽力,实是鞑靼太凶恶,朝中文武拖后腿!” 东厂番役没有耽搁,收好几位镇守的奏请,日夜兼程,赶往神京。 彼时,鞑靼游骑扰边的情况愈发严重。密云卫,开平卫,龙门卫,万全右卫接连告急。 边军发现,鞑靼游骑的行动很是奇怪,抢劫极少,唯一的目的就是放火烧粮毁屋。有卫所兵力不支,甚至被烧毁两座地堡,死伤四十余人。 “情况不对!” 龙门卫指挥最先察觉异状。 鞑靼游骑来去如风,却每次都能找准目标,极少出错。想做到这个地步,必事先了解过卫所情况。 九成可能,有人为其通风报信! 想到这里,龙门卫指挥脸颊绷紧,愤气填膺。 “来人!” “属下在!” “请马镇抚使,言本官有事商议。” “遵令!” 卫卒退出军帐,想起指挥难看的脸色,背后涌起一阵凉意。 请锦衣卫镇抚使议事,难不成卫所里有奸细?否则,指挥使为何会主动找上锦衣卫? 边卫告急时,偷跑出京的皇帝,终于在通州被金吾卫追上。 看着跪地行礼的顾鼎,朱厚照皱眉,张了张嘴,憋了半晌,最终道出四个字:“朕不回去!” 顾鼎抬起头,英俊的面容,同顾卿有六分相似,只多出几分阳刚,更显得开朗。 “陛下,臣来之前,李阁老有言,嘱臣禀奏陛下,今入腊月,陛下执意往北,两月难返,恐错过年节祭祀。” 陛下将《孝经》熟记于胸,每遇讲习,都言之有物,滔滔不绝,得群臣赞誉。今遭偷跑出京,旁的不提,竟是连祭祀祖宗也要抛到脑后? 第245节 不祭祖宗,何言孝。 书岂不是白读? 先帝泉下有知,未知作何想。 比起刘健谢迁,李东阳更了解朱厚照。明着劝,压根不会令他回心转意。只能拐个弯,让天子心生“内疚”,方能将御驾请回京城。 此法看似简单,但把握不好,定会令天子生出恼怒。倔脾气上来,咬死不回京,神仙也没办法。 好在有杨瓒跟在一旁,把握增加五分。不然的话,李东阳定会亲往,而不是由金吾卫带话。 参透李阁老用意,杨瓒牙酸。 当真是算无遗漏! 然事到如今,终究不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陛下,李阁老所言极是。”杨瓒道,“如陛下继续往北,正月之前恐难折返。” 事实上,压根回不来。 “朕……” 朱厚照犹豫了。 若言旁事,他可以不放在心上。祭祀祖宗,容不得半点马虎。 计划偷跑时,什么都想到,就是没想到这点。现如今,事情摆在面前,任性还是低头,如何选择,少年天子很是为难。 不回京,是错。就这样回京,想再出来,怕比登天还难。 等内阁放人,六部松口? 天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天子踌躇,举棋不定。 顾鼎忽又说道:“陛下有意归京,不妨先往郑村坝。” 郑村坝? 朱厚照抬头,问道:“这也是李阁老之言?” 顾鼎摇头,道:“回陛下,臣知陛下有太宗皇帝之志,欲策马草原,扫平鞑靼。然临近年关,天寒地冻,确非北上良机。太宗皇帝靖难之时,领八万骑,于郑村坝大破南军五十万。陛下欲睹太宗皇帝功绩,无需急往草原,此处亦可。” 朱厚照明显意动。 杨瓒挑眉,看向顾鼎。 该说果然是兄弟? 这份心计和反应速度,当真令人佩服。 察觉杨瓒视线,顾鼎侧头,眉眼稍弯,黑眸湛亮。 如果将顾卿比作冷玉,光华耀目,却如天际星辰,冷辉慑人。顾鼎则如红宝,暖色掩藏棱角,不见笑意,仍予人开朗亲近之感。 杨瓒凝眸。 同样是美人,他对顾卿动心,初相识便有些想入非非。面对顾鼎,却生不出任何心思。 难不成,透过外表,他更喜欢顾伯爷的内在美? 念头闪过,耳际嗡鸣。 杨御史被自己雷到,当场石化。 斟酌再三,朱厚照终于没能扛住“孝”字。 “暂留两日,待谷伴伴返回,即往郑村坝。” “是!” 顾鼎没有多言,行礼退出室外。 随行的金吾卫早分散开,守住客栈前后两门,唯恐天子任性,再次偷跑。 伯府护卫对侯世子十分熟悉。见顾鼎行来,当即抱拳行礼。 “见过顾佥事!” 熟悉归熟悉,众人都明白,自伯爷离开庆平侯府,兄弟分支,侯府同伯府,世子同伯爷,再不同以往。 故而,几名护卫均称“佥事”,而不是“世子”。 既然是两家人,理应照规矩来。何况自家都是锦衣卫,和金吾卫算不上针锋相对,关系也没好到哪里去。 “赵护卫。” 顾鼎还礼,面上依旧带着笑容。 “二弟一向可好?” “回佥事,伯爷甚好。” “我闻二弟奉旨出京,往江南去了?” “回佥事,事关机密,恕卑职不敢应答。” 点点头,顾鼎没有追问,反而话锋一转,道:“随天子出京之人,即是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 “回佥事,正是。” “现今,杨御史仍借住伯府?” 赵护卫神情不变,吐出硬邦邦两个字:“的确。” 顾鼎心头微动,笑容敛去三分。 “这么说,事情是真的了?” 赵横诧异,什么真的? “先时堂上寿宴,二弟说了些话,我本以为是醉言,没想到……” 忆起前事,顾鼎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没有继续再问,自顾自转身,看向二楼客房,满面沉思。 赵横愈发不解。 伯爷回侯府贺寿,是老六跟着。当时,他正给杨御史赶车,不知详情。听老六回来说,席间一切正常,外人离开后,伯爷随老侯爷进书房,隐约说了些什么,老侯爷气得摔了砚台。 想起伯爷离京之前,梅树下那一幕,赵横拧起眉头。 如果是这事,着实有些难办。 伯爷和杨御史的事,在弟兄们眼里算不得什么。侯府的人会如何想,他却拿不准。 按理,已经分支,无论伯爷做什么,那边都管不着。可孝道压着,老侯爷真的发话,伯爷左右都是为难。 “啧!” 赵横撇撇嘴。 要么说,家大业大就是麻烦。 像他,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被个老军户收养,送养父归西,孑然一身,别说找男人,再出格的事也没人管他。 现如今,只望侯世子别多管闲事。 要是找上杨御史,说些有的没的,旁生生出枝节,伯爷归来之后,一怒之下会闹出什么动静,想想都吓人。 掀了侯府倒不至于,同那边彻底分开,倒有几分可能。 如此一来,倒也不是不好。 “赵护卫?” “没事。”赵横晃晃脑袋,看清出言是谁,立即瞪眼,“不是让你上房顶,怎么下来了?眼皮子底下还敢偷懒?!” 护卫无语。 外边正下大雪,趴了一个多时辰,手脚冻成冰块,还不许他下来暖和暖和? 弟兄是锦衣卫,有血有肉,不是神仙! 客房内,朱厚照铺开白纸,提笔简单勾勒出舆图。 杨瓒看得稀奇,没想到,天子竟有这份本领。 “朕画的一般,杨先生莫要见笑。” “陛下,臣不敢。”杨瓒道,“陛下所绘,线条虽简,实比兵部旧图更为清晰。” “杨先生莫要夸我。” 被这般夸奖,朱厚照耳根发红,竟忘记自称。 “朕从马学士学过画,先时翻阅舆图,试着临摹过几次。” 说话间,朱厚照落下最后一笔。 张永立刻递上布巾,小心吹干墨迹。 “这里是通州,往郑村坝要经一处皇庄。”朱厚照站在桌旁,手指擦过,染上一点墨迹,“张伴伴,朕记得可对?” “回陛下,此处确有皇庄,早年还有功臣庄田,现已收回。” “功臣田?” “回陛下,去岁庆云侯世子不敬御赐之物,下锦衣狱。庆云侯被牵连,查出数罪,爵位被夺,功臣田也被收回。” “朕想起来了。”朱厚照面露恍然,看向杨瓒,道,“朕记得,周瑛那厮很是嚣张,先周太皇太后在时,连父皇都拿庆云侯府没办法。建昌侯和庆云侯世子闹市群殴,本该治罪,最后也不了了之。” 杨瓒低头,假装专心看舆图,模糊应了两声,没有认真接话。 究其根本,庆云侯府多行不义,有私结藩王之嫌,没了周太皇太后庇护,早晚都要被收拾。但作为切入口,多米诺骨牌倾倒的引子,还是低调些好。 朱厚照随口一说,并未打算深入“探讨”。注意力重新回到图上,计划往郑村坝之前,先去皇庄。 “月前李相公上疏,皇庄不收行商税费,当地官府取消关卡,往来市货的行商愈多。此番既是顺路,不妨去看看。” “是。” “等谷伴伴回来,商队的事也可查明。”朱厚照握拳,脸色忽然一变,“无论是谁,敢私自市铁器到草原,朕绝不轻饶!” “陛下英明。” 第246节 商定诸事,杨瓒行礼告退。刚走出房门,就被顾鼎拦住。 “杨佥宪,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瓒挑眉,问道:“顾佥事可有要事?” “顾某确有事,望同佥宪详谈。” “如此,请。” 文武有别。 同为正四品,顾鼎是侯世子,杨瓒有中顺大夫的散阶,在朝中遇到,一般而言,当是顾鼎先抱拳行礼。在朝堂之外,就没那么多计较。 顾卿兄长的身份? 既然分支,这层身份未必重要。该给的面子,杨瓒会给。再多就不要奢望。毕竟,依顾伯爷的意思,伯府和侯府的关系越远越好。 走进客房,杨瓒亲自倒茶。 “顾佥事请。” “杨佥宪客气。” 顾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赞道:“好茶。” “此乃客栈所备。”杨瓒笑笑,“顾佥事喜欢,可吩咐店家多备些,带回京城。” “……”他只是客气一下。 “顾佥事?” “杨佥宪好意,顾某心领。” 言官果真不好对付。 顾鼎似乎明白,杨御史同二弟莫逆,不是没有理由。这份将人气到肝疼的功力,非寻常人可比。 放下茶盏,顾鼎收起笑容,直直看向杨瓒。 杨御史翘起嘴角,姿态从容,竟开始品茶。先时不觉得,经顾世子“提醒”,果真口齿回甘,好茶。 “杨佥宪如不介意,本官便开门见山。” “请。” “敢问杨佥宪,同舍弟相交莫逆,可是实情?” “然。” “借宿伯府至今,可曾想过另觅宅院?” “没想过。” 杨瓒答得干脆,顾鼎被噎了一下。 “人言可畏。” “顾佥事之言,杨某不明。”杨瓒嘴角微勾,貌似在笑,眼底实无半分笑意,“可否请顾佥事解释一下,如何人言可畏?” “……” 这话能明说? 顾鼎再次被噎。 “去岁京城大火,杨某家宅被焚,书童惨死。顾同知念同僚情谊,在下方有安身之地,实是感激不尽。” 放下茶盏,杨瓒收起笑容。 “今岁,瓒奉旨南下,数月不在京中。归京不到半月,又随天子出城,实无暇寻找宅院。兼俸禄不足,米粮仅够果腹,有心也是无力。” 从去年五月至今,先省亲后南下,大半时间不在神京,哪来的时间找房子。 借宿伯府又如何? 哪个脑袋被门夹,敢出言讥讽,绝对两尺子抽回去! 家宅被烧,仅凭俸禄,连客栈都住不起。借宿“好友”家中理所当然。马上再买一栋宅院,才是有问题。 他倒想问一问,诸位同僚哪来的钱,挥手就能置办宅院? 东、西两厂正在抓贪,如火如荼。 上自提督厂公,下到颗领班,乃至寻常番役,见面都是双眼通红。这个时候,谁敢冒头,杨御史定会让其知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杨瓒正气凛然,坚定表示,事情就是这样。有人敢找麻烦,无需劳动顾卿,撸袖子就能抽回去。 为保宗族,顾卿已作出牺牲。万一出事,侯府不能相护,他能! 别看胳膊不粗,手握兵器,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抽一双。人数太多,直接抽出匕首,开扎。 顾鼎看着他,沉默许久,忽然展颜。 “我明白了。” 明白? 明白什么? “杨御史同舍弟莫逆,乃舍弟之福。回京之后,杨佥宪有暇,不妨过府。家父闻佥宪之名,早想一叙。” 顾鼎态度变得太快,无语的变成杨瓒。被噎成这样,还请他过府,这位侯世子的脑回路,似乎和正常人大不一样。 告辞离开后,顾鼎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甚至好心情的哼了两声蓟州调子。 父亲说过,他亏欠二弟。 自己又何尝不是。 如果二弟愿意,他这个做兄长的,自无立场反对。从正统年至今,顾家经历多少风雨,都能扛过来。二弟不过是找了个男人,谁敢挑刺找茬,也要看他答不答应! 但以二弟的性格行事,十有八九是用不上他。再加上这样一位…… 顾鼎停住脚步,望一眼窗栏,找上这样一位,倒也是能耐。敢找这两人的茬,绝对是活腻歪了。 不过,二弟这是娶还是嫁? 从目前来看,应该是娶……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惊喜 御驾驻跸通州三日,当地文武犹不知天子驾临。直到谷大用领一百五十余名卫军,打出旗帜,从定武卫归来,众人方才意识到,客栈里不是寻常办事的官军,而是少年天子! 惊喜、激动涤荡在胸。平静之后,却是无尽的懊悔和遗憾。 天赐良机,竟眼睁睁错过! 请求觐见? 今日前,还有可能。现下里,想都不要想! 定边卫官兵抵达,同金吾卫共同把守客栈,别说是大活人,连只苍蝇蚊子都休想随意进出。 何况,以什么名义觐见天子? 通州知州坐在衙门里,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后悔不已。 谁能料到,天子竟在腊月出京。更是打死也想不到,圣驾就在通州! “五日啊,整整五日!” 想到朱厚照在客栈呆了五天,自己竟半点没有察觉,还以为是出京办事的武官,完全没有留心,知州又是一阵懊悔,恨不能立即找块豆腐撞死。 “逢吉丁辰,浑然不觉,天赐良机,当面错过,难道今生官途将止步于此?”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到如今,捶胸捶到吐血也没半分用处。 知州愁得直转悠,幕僚献策,见不到龙颜,伴驾的官员总可一见。 “备丰厚表礼,送上名帖,对方总不会扫东翁面子。” “表礼?”知州脸色更苦,道,“你知伴驾者何人?” 幕僚道:“下官已打探清楚,是一四品佥都御使。” 御史又如何? 官场往来,金银面前,言官照样不能免俗。身在京畿之地,这样的言官还少吗? 知州苦笑摇头,道:“尔非随我六年,我必会以为你在害我。” “下官怎敢!” 幕僚乍然色变,额角冒出冷汗。 “我知你不会。”知州道,“本官不妨告诉你,伴驾之人乃是弘治十八年探花,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 杨瓒? 幕僚皱紧眉心。 “一介书生,钦差南下,清缴海匪,捉拿倭贼,捉拿走私番商,江浙为之肃清,手段何其了得!其后设立双屿卫,卫所指挥即由其举荐。东、西两厂抓贪,同此人一样脱不开关系。” 幕僚哑然,知州笑容更苦。 “给他送礼,本官是嫌乌纱戴得太稳,想归家种田不成?” “东翁……” 幕僚又想开口,被知州拦住。 “月过中秋,时已迟矣。” 知州负手,面向窗外,长叹一声。 “定武卫官兵未至,尚有法可想。现如今,迁延过时,不可再为。” 御驾出京,身边怎会没有厂卫。风闻谷大用将是下一任东厂提督,有他在侧,敢动什么心思? 明里官兵,暗中厂卫,多少双眼睛盯着,削减脑袋往前冲,别说得见龙颜,平步青云,怕是知州的官位都保不住。 “罢。” 第247节 知州再叹一声。 “本官估计,明后两日御驾将离通州。北上可能不大,十有八九是折返回京。如路过通县,当提前知会我那内弟,莫要如我一般,错过面圣良机。” 如择行他处,也只能怪时运不好,无缘得见圣颜。 知州意定,不借幕僚之手,亲自写成一封书信,叫来长随,快马加鞭送往通县。 “御驾离开时,本官出城相送。”知州净过手,语气中藏着几分萧索,“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了。” 幕僚垂首,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朱厚照坐在客栈里,听完谷大用回报,怒容满面,气冲斗牛,直接摔了茶盏。 “好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谷大用忙道,“此等刁民,当不得陛下动怒。奴婢将其带回东厂,必问出更多内情。待手握实据,定能……” “定能如何?” 朱厚照气得脸色涨红。如此奸商,杀了也不解气! “朕竟不知,朝廷哪里亏待了他们!” “陛下息怒!” “息怒?朕没法息怒!” 朱厚照狠狠的咬牙,用力握拳,猛的捶在桌上。 “借互市之便,勾结鞑靼部落,私售铁器,向草原传递消息!” “这算什么,他们可还当自己是明人?你说不是鞑靼找上他们,而是他们主动向鞑靼市铁,送出消息?” “回陛下,确是这样。” “好,好,当真是好!” 连道出三个好字,朱厚照终于没忍住,掀翻四腿方桌。 天子震怒,谷大用和张永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杨瓒立在一旁,无视张永连连眨眼,始终不言不语,也没有开口规劝。 事实上,他的怒气半点不少,甚至超过朱厚照。 他在南边累死累活,清剿海匪,扣押番商,冒着举朝为敌的风险,在双屿卫设立私市,就为填充内库,筹集军饷,巩固边防,护万民于水火。 这些人倒好,利用朝廷给予的便利,私结鞑靼,甚至连女真都有! 粮食、盐巴、茶叶、丝绸,一本万利,还不能填饱他们的胃口。私卖铁器,向草原传递消息,引鞑靼扰边,图的是什么? 这样的银子,可拿得安心? 当真是人不想做,尖着脑袋去做奴才! 女真入关,尚在百年之后。元朝时,汉人是什么地位,总该清楚。真被鞑靼攻破边镇,长久盘踞,脑袋就能安稳?金银家产就能保住? 白日做梦! 刀锋转向,第一个被宰的就是这些“肥羊”! 所谓的八大皇商,最后都是什么下场? “愚蠢!” 怒到极致,杨瓒也想掀桌。 “陛下,此风不可长,此辈不可纵!” “对!” 君臣意见一致,共同捋袖揎拳,准备下手。 你不是爱钱吗? 好,抄了你的家,子孙后代都到边镇戍卫,亲自尝一尝鞑靼的刀剑,深刻体会一下,被出卖的边镇军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谷伴伴。” “奴婢在。” “朕写一道手谕,你即可返京,调两厂番役往晋地拿人!” “遵旨!” 谷大用行礼,道:“陛下,商队牵头之人,祖籍太原府临县。如要拿人,恐会惊动晋王。” 两名商人都是家大业大,田产千顷,藏银巨万。番役大举出动,抄家抓人,动静绝对不小。 晋王不瞎不聋,定会生出猜疑。 届时,王府会采取什么动作,实不好预测。锦衣卫正借谋刺一事,抓藩王把柄,如果被狗急跳墙,横生枝节,谷大用怕不好交代。 “晋王?” 想起牟斌上报,朱厚照陷入沉思,许久没出声。 杨瓒心思急转,上前半步,开口道:“陛下,臣有一策。” “杨先生快说。” “臣有一同年,姓李名淳,弘治十八年殿试三甲,外放太原府,为临县县令,同臣时有书信往来。此二人出身临县,可先遣人至县衙,由县衙签发文书,定其罪名,派巡检捕快拿人,秘交两厂。” “临县县令?” “正是。” 殿试之后,王忠留京,李淳程文外放。 这期间,杨瓒同李、程两人联系从未断过。尤其李淳,几乎两月一封书信,雷打不动。 杨瓒钦差江南,书信都留在伯府。归来后,看到长史送来的信匣,当即提笔写下三页回信,遣人寻快脚飞送。 杨氏宗族开办族学,三位先生中,两位都是李淳推举。依族中反馈,为人严厉却不迂腐,更有真才实学。 无论李淳有没有他意,这份情,杨瓒始终要领。 天子要办临县豪商,厂卫大肆出动不便,给李淳一个表现机会,正好还了这份人情。 “可行。” 思索片刻,朱厚照拍板,就这么办! 不过,在行动前,需查清李淳同王府有没有瓜葛,是否收过商人的孝敬。 “陛下放心,奴婢定会办得妥当。” 东厂和锦衣卫都有册子,专门记录朝中地方官员言行。细节方面,比吏部考核的记载详尽百倍。 李淳被视为朝中钉子,和藩王府无半点瓜葛,反被对方忌惮。但在临县为官,收当地孝敬,实为必然。 然而,事有轻重。 寻常情况,求到面前,李大令应会庇护一二。天子下令抄家,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暗中动作,违背圣意。 事情牵涉草原,敢庇护走私商人,官不想做,命也不要了? 手谕写好,盖上随身印玺。 谷大用奉旨还京,一百五十名定武卫官兵留在客栈,仅两名伯府护卫随行。 三人皆是双马,风行电掣,日夜不歇,驰往京城。 谷大用离开后,朱厚照火气难消,干脆化愤怒为食欲,连吃六个馒头,灌下三大碗热汤,看得定武卫官兵目怔口呆。 是谁说的,天家锦衣玉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看看眼前这位,几口一个馒头,端起汤碗仰脖灌。如此豪迈,当真是……有太宗皇帝之风。 伯府护卫见怪不怪,身为锦衣卫,遇事就要淡定。再稀奇,也要八风不动,安稳如常。 不就是吃得多了点? “想当年,老子一顿能吃十个馒头!” “你现在能吃二十个!”带队校尉咬着麦饼,从鼻孔喷气,“没听马长史说,伯府里数你饭量大。都像你这么能吃,库房都得被吃光。牟指挥使嫌弃你能吃,才把你扔到诏狱吧?” 长安伯府有钱有粮,养几个肚汉,不成问题。 “……”需要这么揭短吗? 当夜,朱厚照再次失眠。不知是撑到睡不着,还是怒气难消,总之,天子不睡觉,身边的人也别想睡。 张公公经过内廷训练,三天不睡,照样精神抖擞。 杨瓒撑不住,勉强打起精神,被天子拉着说话。待烛火熄灭,鸡鸣三声,天将大亮,看人都是两个脑袋。 “同杨先生说话,朕很是舒畅。” “谢……陛下。” 小屁孩舒畅了,他仅差一步就要阵亡。不是理智尚存,杨御史当真想挥舞金尺开抽。 朱厚照离开后,杨瓒晃晃悠悠走到榻边,倒头就睡。 天昏地暗,鼾声不绝。 护卫绑好马车,准备启程,杨御史依旧大梦未醒。 “莫要吵醒先生。” 朱厚照换过一身常服,大红的颜色,肩扛两条盘龙。腰束玉带,袖口扎紧,罩一件貂皮斗篷,英姿飒爽,贵气彰显。 “备马车,张伴伴,你去张罗。” “是。” 张永滚下马鞍,指挥众人安排。 杨瓒迷迷糊糊被人抬出客房,送上马车。中途醒来片刻,依旧看人重影,险些将顾鼎认成顾卿。 顾佥事吓出一身冷汗。 如果被二弟知道,怕要演武场较量。他自认身手不差,比起二弟,却着实差一截。 想起一把长刀,独劈十二个鞑子的顾卿,顾鼎汗淌得更急。 第248节 身手好,一副“黑”心肠,身为兄长,当真压力山大。从小到大,顾鼎没少被兄弟收拾。每每想起,都是一把辛酸泪。 事情必须掩住! 顾鼎扫过马车四周,威胁之意昭然。 队伍出城,通州大小官员均公服乌纱,候在城门外。 御驾过时,众人齐身下拜,口呼“万岁”。 声音传出,守城的卫军,等候入城的百姓,刹那明白,那名鲜衣怒马,脸上犹带稚气的少年,竟是当朝天子。 “天子来了通州?” “我的个老天!” “跪着的那些,可都是官老爷!” “马上的一定是万岁!” 短暂的议论声之后,人群乍然沸腾。 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定武卫官兵立即分散开,横起长矛,拦住涌向前的百姓。 “万岁!” “陛下万岁!” 知州安排的衙役捕快结成人墙,道路立时清开。 兴奋过后,人群纷纷下拜,山呼声不绝。 马车里,杨瓒被人声惊醒,梦梦铳铳爬起来,半闭着眼睛,差点撞到车厢。 用力刮过眉眶,捏了捏鼻根,总算清醒些许。移到窗旁,看到车外送行的官员,聚拢的百姓,不由一阵头疼。 看来,天子出京的事,再也瞒不住了。 杨瓒敲了敲脑袋,很是后悔。 如果没睡着,该有多好。依他之意,劝说偷偷走,避开通县官员,方为上策。闹出的动静这么大,所谓的“天子抱恙”都成虚话,一戳就破。 “难啊。” 三位阁老炸起胡子,到底不能对天子如何。他这个伴驾之人,十成被“请”入文渊阁喝茶。 虽说不是没去过…… 用力闭眼,杨瓒捏着额角,想到归京的后果,当真想头一栽,就此长睡不醒。 正德元年,十二月丙午,天子离京的消息闻于朝中。 “天子未曾染恙,而是离了京城?” 群臣哗然,顾不得官位高低,寻上三位阁老,誓要讨一个说法。 三位相公说,天子抱恙不能早朝。 他们信了。 结果一个巴掌狠扇过来,脸肿得两指高。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天子出京,连声招呼都不打。京卫不调,仪仗不摆,直接偷跑!简直闻所未闻,国朝开立以来第一遭! 无论如何,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 面对满朝文武的质问,三位阁老达成一致,有一个算一个,谁敢这个时候蹦高挑事,直接一巴掌拍飞。 天子出京,本官的确知道。 那又如何? 就是不给你交代,有能耐咬我啊,信不信两指头按死你。 群臣傻眼,六部九卿齐哭。 内阁相公也不能这么不讲理! 李东阳笑呵呵表示,天子离京实有内情,诸位不必多问,问多没好处。 刘健更直接,脸色冰冷,直接瞪得人脚底发软。 谢迁倒是没那么吓人,也不是一肚子坏水,奈何压根不好好说话。 话到一半,总能岔开。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总之,挑出一样,谢阁老都能侃得你满眼金星,走路眩晕。 走出大学士府,冷风吹过,用力晃晃脑袋,方才想起,自己不是来和阁老侃大山,而是来讨说法! 无奈,府门已关,门房摆出笑脸,今日谢客,明日赶早。 仰望御赐门匾,唯有满怀心酸,对月垂泪。 内宫中,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商议,天子归京之前,紧闭宫门,国公夫人递牌子也不见。 张太后有些慌神,心中没主意,完全是太皇太后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夏皇后身子渐重,天寒时节,少出坤宁宫。思念渐深,每日吃米糕都会想起天子。最后,同样化思念为食欲,握着拳头,腮帮鼓起,只等天子回京那一日。 长春、万春的美人都被拘了起来,只许在两宫走动。 现下里,天子不在宫城,美人们也没什么好争。彼此作伴,关系愈见“缓和”。哪怕只是表象,也显得其乐融融。 京城外,天子一行抵达皇庄。 遣人飞送消息回京,御驾驻跸庄内。 因靠近京师,皇庄面积不大,房舍倒十分精致。 庄田里,除管事中官,还有两名天顺年留下的老人,都已发白齿摇,满面皱纹,身形伛偻。俱管事中官回报,此二人都是积年的老农,种田好手,年份怎样,四时节气如何,把握极准。 “今岁,庄田能收百石米粮,多仰赖两位老人。” 管事中官年将耳顺,圆脸细眼,看着就喜气。说话时,丁是丁卯是卯,半点不遮掩,很得朱厚照喜欢。 “张伴伴,传朕旨意,赏两位老人银五两,绢布十匹,免儿孙三年徭役。管事赏银五两,庄户赐布一匹,米两斗。” “遵旨。” 张永躬身行礼,退出房门。 管事中官立即磕头,道:“陛下仁慈!” “起来吧。” 接下来,朱厚照话锋一转,开始询问商税杂费。 庄田不再收取过路费,官府裁撤关卡,往来商人愈多,更有番商带来海外之物。知晓皇庄买得高产耐寒作物,朱厚照立即起了兴趣。 “可有栽种?” “回陛下,十月中,皇庄购得此物。欲要栽种需得明岁。且此物稀罕,吕宋商人不懂栽种之法,需向佛郎机人询问。” “东西在哪里,拿给朕看。” “是。” 管事中官退到门边,唤来一名长随,匆匆吩咐几句。 很快,库房送来一只盒子。 盒盖打开,里面躺着几只巴掌长,两三指宽,表皮微黄的块状物。 朱厚照看得稀奇,拿起一块,问道:“这个东西能吃?” “回陛下,此物名为甘薯,可煮可烤。奴婢试过,味甘甜,极能饱腹。如吕宋商人所言不假,此物耐旱,且产量不低。” 听到能吃,朱厚照立即双眼放光。了解他的人都会晓得,这是想开餐的前兆。 张永传旨归来,见天子这样,立即询问管事中官,甘薯可多,能否敬上? “这……” 管事中官有些为难。 满打满算两口袋,不足一百斤。敬给天子,自然没有问题。伴驾的官员,随行的中官,总不能看着。每人一小块,就得少去一半。 “支吾什么?” 张永皱眉,有些不耐烦。 咱家给你机会表现,怎么不懂得抓住? “不是,张少监,这事是这样……” 管事中官道出担心,张永直接斜眼。 笨啊,没见过这么笨的! “番商能带来两百斤,就能带来两千斤。只要天子满意,从内库调出金银,别说吕宋人,佛郎机人都会削尖脑袋往来运货。” 许以重利,还愁没有种子? 管事中官一拍脑袋,“咱家障了,多谢张少监提醒。” “别忙着说好话,快去。” “是!” 管事中官退下,朱厚照拿着甘薯,看得稀奇。 杨瓒坐在一边,同样双眼放光。 甘薯,地瓜啊! 按照历史,此物该是明朝后期传入,清时广泛种植。不晓得是什么缘故,竟提前流入大明,被皇庄管事买到。 按照朱厚照的性格,一旦吃过,必会下令广泛种植。 皇庄、功臣田、军屯、民屯,以较低的产量估算,也能填补两成军粮。 更何况,地瓜来了,玉米土豆还会远吗? 杨瓒咬住腮帮,拼力压制激动情绪,却还是控制不住嘴角上翘。 原本以为,随驾出京,陪天子偷跑是无奈之举。未料想,归途上,竟有这样的惊喜在等着自己。 第249节 第一百二十七章 誓言 晚膳之前,烤甘薯的香气在皇庄飘散。 管事中官精挑细选,呈上的甘薯大小相似,烤熟后拨皮,切成指节大小的方块,方便入口。 张永执银筷,一一试过。自己先吃下一块,半晌不觉有异,才点点头,道:“陛下,可用。” 闻到香气,朱厚照早迫不及待。 不等张永话音落下,直接挟起一块送到嘴里。嚼了嚼,甜糯的味道侵袭味蕾,双眼立即发亮。没等咽下去,立即又夹起第二块。 腮帮鼓起,吃相豪迈,丝毫不逊于在客栈咬馒头喝汤。 看着朱厚照,张永心情复杂,满脸苦色。明显是在担忧,回京之后,天子继续这般,两宫过问,他该如何交代。 十多年的教养,出宫一趟竟全丢到脑后? 天子年轻,不识人心险恶,必定是身边人撺掇! 两宫惦记上,必会引来司礼监过问,“待遇”怕要向刘瑾看齐。真到那一天,日子可怎么过! “的确好吃。” 连吃五块,朱厚照仍意犹未尽。放下筷子,饮一口热汤。 “杨先生也用。” “谢陛下。” 在杨瓒看来,烤甘薯,应该是近皮的部分最好吃。都给剥掉,立时少了滋味。不过,能在大明吃到甘薯,已是相当不容易。既然有得吃,就没那么多需要抱怨。 和天子用膳,自然要分餐。 五块甘薯,分到三只碗中,杨瓒和顾鼎各得两块,余下一块,则分于定武卫千户。 甘薯入口,比不上后世改良品种,口感差了些,却是格外的甜。 用过两块,杨瓒放下筷子。 端起热汤,饮下一口,几乎可以肯定,回宫之后,朱厚照必定下旨,令皇庄购买更多甘薯,遍寻佛郎机人,扩大种植面积。 上行下效,皇庄宫庄种植新粮,功臣勋贵总要有所表示。舍弃稻麦,全部改种不可能。一人种上几亩十几亩,集合到一起,都是不小的数字。 食用甘薯过多可能造成的种种问题,现在来看,全都可以忽略不计。无论边军还是边民,首要面临的是吃饱肚子。 肚子都吃不饱,何谈其他。 军饷本该出自国库,边镇军屯民屯为补充军粮之用。 内库不缺钱,但不能代替国库。否则,朝廷何必设户部光禄寺,何必建立国库府库。 只为给朝廷地方官员瓒银子? 小冰河期的到来,迫在眉睫。 杨瓒穿越不到两年,仅莱州宣府等地,发生的地震旱灾次数,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遍及全国,地震水灾不计其数。每月都有快马飞驰入京,请求朝廷赈济灾民。 天灾之下,百姓沦为流民,流民集结落草,酿成匪患。 匪患最严重几地,官文所载,实是触目惊心。 一切的根源,全在两个字:生存。 凡是人祸,都有解决之法。 请下圣旨,杨瓒可以剿匪,东西两厂和锦衣卫可以缉拿贪官。 天灾降临,实非人力可及。 气候变化,灾祸不断。土地不丰,亩产下降,纵是连年减免税收,甚至免除几地税收,也是杯水车薪,民生艰难。 甘薯的出现,让杨瓒看到一丝曙光。 希望存在,就有前进的动力。 一瞬间,杨瓒很有冲动,请圣旨,造船出海! 握紧手指,咬住腮帮,感到一阵刺痛,发热的大脑才慢慢冷静下来。 还不是时候。 即便要做海上生意,也需等王参议在江浙立稳。 主管双屿,仅能做走私买卖,还要避开朝廷耳目。等到权柄增大,主政一方,便可利用当地资源,造双桅海船,杨帆出海。 不求横跨大洋,远航新大陆,拦截欧罗巴海盗总不成问题。 为抢夺财富,欧洲君主可以不要脸面,大发劫掠证,使海盗行为变得“合法”。 杨瓒不过是参与其中,分一杯羹。主要目的不是金银,而是粮食。当然,前者也是多多益善。 得到新航路的海图,寻来足够多的耐寒作物,从根本上夯实明朝根基,回过头来,大可执起刀剪,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咔嚓咔嚓修剪枝叶。 他力气不够,底气不足,还有谢状元,顾榜眼,顾同知。实在不成,三位阁老同样可以拉下水。 尽管要冒相当风险,比起事后“收益”,当可一博。 这些道理,杨瓒想过多次,曾向朱厚照透出大概。没有细讲,只因时机不到。 如今甘薯出现,条件成熟,正方便杨御史行动。 当夜,御驾驻跸皇庄。 朱厚照洗漱完毕,躺在榻上,牵挂边镇之事,再次失眠。 杨瓒责无旁贷,灌下半壶浓茶,开解天子。 谈话间,将白日所想揉碎掰开,向天子逐条讲明。配合之前两堂厚黑学,为不定时犯熊的少年天子,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真可如此?” “陛下用过甘薯,以为如何?” “味道不错,可在皇庄种植。” “陛下,据臣所知,那片大陆上的耐旱作物,不只这一种。” “哦?” “先时,佛郎机人仅是口述,并无实据,无法轻易采信。如今甘薯已有,余下的作物,自可加大力度探寻。” “杨先生所言确实有理。” 朱厚照点头,道:“军屯不丰,民屯荒废。弘治十八年重行开中法,发百万盐引,也是杯水车薪。如能如圣祖高皇帝年间一般,军屯丰产,何愁边镇不稳。” 更重要的是,边镇军粮缓解,即可腾出手来,和六部光禄寺大战三百回合。不必一边发落贪官,一边还要担忧,把人都拍飞,没人给边镇运粮,朝廷运行停摆。 “陛下,臣以为,寻粮之事赶早不赶晚,当尽速进行。户部和光禄寺不能操之过急,徐徐图之,水滴石穿,方为上策。” “恩。” 朱厚照再次点头,道:“我听杨先生的。” “陛下圣明!” 君臣秉烛夜谈,看架势,是要补回落下的弘文馆讲习。 丑事末,仍不见天子有歇息之意。 张永在一旁伺候,换过五壶热茶,送过八盘点心。趁着间隙,小心提醒,明日还要赶路,陛下当早些歇息。 朱厚照一挥手,道:“无碍,朕不困。” 张永不敢再说,心下决定,再备一辆马车。 天子说不困,伺候的人却不能大意。万一路上打哈欠,总不能和杨御史挤一辆车。 在皇庄盘桓两日,清晨时分,按照计划,天子起驾。 朱厚照精神奕奕,坚决不上马车。 “朕骑马。” 杨瓒哈欠连连,困得睁不开眼。告罪一声,一步三晃,攀上车辕。 眼角带着泪花,视线模糊,看人重影。 上车时,险些撞到额头。顾鼎扶了一下,方才坐稳。 “多谢。” “无需客气。” 杨瓒笑意朦胧,唇色樱红。 顾鼎心头微跳,连忙晃晃脑袋,下意识后退半步。待车门关上,扫视四周,威胁的眯起双眼。 金吾卫目视前方,用行动表示:佥事放心,属下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也打死不说! 伯府护卫挑眉,笑看顾世子,一样表明:佥事放心,卑职回去,定然半点细节不漏,全部禀报伯爷。 顾鼎跃身上马,握紧缰绳,心中暗道,此番归京,如二弟来找他较量,是跑还是跑?要不要请调他处,避上一避? 北风烈烈,旗帜飘扬。 定武卫官兵开道,皇庄管事领众人跪拜恭送。 朱厚照挥舞马鞭,当先疾驰而出。 顾鼎立即策马跟上。 骑兵过处,马蹄溅起碎雪,仿佛腾起一阵白雾。 马车中,杨瓒连打两个哈欠,盖上斗篷,靠在车壁,随车厢晃动昏昏欲睡。 车轮压过积雪,留下两行深深的辙印。偶尔碾过藏在雪下的石块,发生短暂颠簸。 晃动中,杨瓒愈发困意朦胧,终于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中途,天空又飘起雪花。 探路的骑兵折返,翻身下马,禀报天子:“前方三百米即是郑村坝!” 第250节 “好!” 朱厚照大喜,不顾大雪,下令人马加快速度。 顾鼎欲言又止,看看天色,终究没有阻拦。 雪花纷纷扬扬,鹅毛一般。 伯府护卫出身北疆,定武卫官兵常年戍卫城头地堡,再大的雪,仅是打两个喷嚏,跺跺脚,不觉什么。 金吾卫多是京城良家子,百户以上,一半出身功臣勋贵。平日戍守京城,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不遇战事,操练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良好的骑术,不是训练所得,竟是闲暇里奔马打猎之故。 猛然在大雪中行军,半点准备都没有,速度立时慢了下来。 朱厚照心急,不停挥鞭。 大氅翻飞,浓墨一般的色泽,漫天银白之中,格外醒目。 定武卫和伯府护卫不离左右,张永抓紧缰绳,紧随圣驾,骑术比寻常卫军都高上一截。 相比之下,金吾卫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 顾鼎出身北疆,凭战功升迁。早对卫中情况有所不满。想改变,却连遇阻挠,实是有心无力。 如今丢人丢到御前,新仇旧恨叠加,顾佥事扬起鞭子,不想打马,只想抽人。 顾卿鞭子用得好,顾鼎亦然。 可惜,金吾卫不比锦衣卫,顾佥事的这项本领,很长时间没有用武之地。现下里,顾佥事胸积郁火,眼带煞气。 回京之后,甭管指挥同知,谁的面子都不给,手下这些实在欠收拾! 即便有风雪阻挡,三百里的距离,纵马飞驰,也是转瞬即至。 “咴——” 朔风飞卷,三座牌楼比邻矗立。 雪成帘幕。 漫天银白中,青石柱基,飞檐花牌,天子亲提的匾额,依旧清晰可辨。 “陛下,此处便是郑村坝。” 顾鼎策马上前,声音穿透北风,带着一丝沙哑。 “郑村坝。” 默念三字,朱厚照忽然翻身下马。 丢开缰绳,踩着厚厚的积雪,迎着呼啸的北风,脊背挺直,一步接着一步,走向正中一座牌楼。 “陛下!” 见状,张永惊呼一声,不顾马匹,立即跟上。 “下马!” 顾鼎号令,金吾卫定武卫接连下马。 兵卒斜举长矛,将官手按刀柄,齐齐迈开脚步,与天子同行。 马车停住,撞上车壁,杨瓒倏然转醒。 透过车窗,看到车外情形,用力搓了搓脸,系好斗篷,用最快的速度推开车门,跳下车辕。 “杨佥宪,天子往牌楼去了。” “跟上!” 杨瓒迈开脚步,单手挡在额前。透过大雪,辨别出朱厚照的身影,就要快速赶上。 心越急,脚下越是磕磕绊绊。走不到五步,跌跌撞撞,正面扑倒在地。 杨瓒汗颜。 爬起来,尽量无视护卫眼光,无心掸掉碎雪,继续迈开大步。 不是杨御史神经粗,心理承受能力过人,实是天子明显要祭拜牌楼,身为正四品佥都御使,必须尽速赶往。 再摔十跤,都得继续向前,立定牌楼之下。 不然的话,回京之后没他好果子吃。 好在距离不远。 正中一座牌楼下,朱厚照停住。张永自荷包寻香。杨瓒三步并做两步,总算立定天子身侧。 见到杨瓒的样子,朱厚照很是吃惊,眨眨眼,问道:“杨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莫非下车时没站稳,在雪里滚过两圈? “回陛下,臣心切,走得快了些。” 朱厚照:“……” 只是“快”了点? 说话间,张永取出三支短香。为吹燃火折子,又费一番功夫。 待香上闪烁红光,朱厚照神情立即变得肃穆。双手持香,跪在大雪中,行五拜大礼。 “嗣男厚照,敬先祖功业,奉香祭礼!” 少年的声音被风吹散,很快消失雪中。 天子下拜,定武卫官兵举起长矛,用力顿地。金吾卫手持长刀,以刀背拍击壁上护甲,代替立盾。 杨瓒和顾鼎跪在朱厚照身后,大雪浸湿衣袍,凉意侵入骨髓。嘴唇隐隐发抖,额头触地,冰冷却又肃然。 郑村坝之战,太宗皇帝以少胜多,八万破五十万。后经几番浴血,终登上九五之位。 后世人的评论,朱厚照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对他而言,太宗皇帝是人生中的一块里程碑。如能行到近前,哪怕摸一摸碑角,都能乐得合不拢嘴,睡不着觉。 大战之地,万千英魂埋骨。 寒风呼啸,似能听到百年前的战鼓号角。 军马冲撞,刀戈相击,雄浑的喊杀声中,万千铁骑奔赴死地,冲锋陷阵,攻破大营。 苍凉,豪迈,雄壮。 同古人祭古。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奇怪。 然而,杨瓒明白,自在客栈醒来,他早已置身历史之中,成为岁月画卷中,镌刻不去的一抹剪影。 “陛下,风雪渐大,该启程了。” 五拜之后,朱厚照站起身。 仰望风雪中的牌楼,深深吸一口气,凉意滑入心肺,神情愈发坚毅。 “今日,朕在此立誓,必承历代先帝功业,北驱鞑靼,南逐倭贼,拓陆上之土,阔海上之疆,继先祖垂统,中兴大明,创万世基业!” “八荒六合,皇天后土,祖宗先灵,俱可为证!” 短暂停顿,以顾鼎杨瓒当先,众人再次下拜。 这一次,拜的不是牌楼,而是百年战场之前,立下豪迈誓言的少年。 “陛下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撕开北风,穿透雪帘,直破天幕。 不是身临其境,永远无法体会,这种豪迈激越是如何的振奋人心,又是如何撑起华夏王朝最后的脊梁。 “走!” 接过缰绳,朱厚照跃身上马。 望一眼风雪中的牌楼,调转马头,扬起马鞭,再没有回头。 他日再来,必得万民敬仰,携不世之功! 旗帜扬起,队伍继续前行。 杨瓒登上马车,抱住手炉,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金吾卫依旧被落在最后,看向前方的同袍,想起方才的天子,不只一人面露羞惭。 大雪渐停,北风更冷。 朱厚照坚持骑马,冻得鼻子通红,依旧不上马车。 “朕无碍,张伴伴休要再言。” 张永无奈,不敢再劝,只得亲往车厢,取来更厚的斗篷,为朱厚照披上。 距京城十里,大雪又至,队伍停下歇息。 伯府护卫燃起火堆,定武卫官兵站到风口,为天子挡寒。 杨瓒被请下马车,和朱厚照一起烤火。 顾鼎站在一侧,正舀起积雪,打算架到火上,忽听朱厚照言:“金吾卫官兵需要操练。朕观一路,不提定武卫,连武学生员都比不上。” “陛下,金吾卫之中,多是勋贵功臣子弟。” 操练得狠了,怕会出问题。 朱厚照搓搓手,道,“回京之后,朕即刻下旨,凡公侯伯应袭子孙,年满十三,必送武学。” 杨瓒眨眨眼,知道定有下文。 “三年无所成,递降其爵。学成送考武举,中者重用,屡试不中,听袭爵位而减其禄米。功臣循此例。” “内外卫所指挥千户,由锦衣卫查阅。不称者降职,年二十五以下者,俱送卫中武学。” 杨瓒默然。 天子为整顿军卫,当真下了狠心。 第251节 一等爵位世袭罔替。朱厚照说降就降,说夺就夺。 可以相见,这道敕令下达,会掀起多大波澜。 抗议? 以朱厚照的性格,惹恼了他,夺的就不只是爵位,十有八九还要加上脑袋。 京外武学,他不十分了解,无从置喙。 京城武学,则由谢丕顾晣臣掌管。勋贵功臣不敢抗议天子,满心不甘,送继承人入学,难言不会找两人的麻烦。 谢丕有个大学士的爹,后台硬得很,即便是国公,也不敢太过分,承受的压力总会小些。 为难的,九成会是顾晣臣。 这种情况下,武学中的训导就变得相当重要。 寻常军汉定然不成,必须是能扛住勋贵功臣压力,无论公侯伯,都能试着掰腕子的英雄人物。 想到这里,杨瓒灵机一动,看向顾鼎,嘴角微勾,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从头至尾,顾鼎听得真切。 心惊之余,难免生出庆幸,自己戍卫北疆多年,又超过年龄,武学回炉应该没他什么事。 奈何,现实总会扇人巴掌,且是一扇一个准。 新年之后,接到天子旨意,顾鼎愣了半晌,想明前因后果,差点抱头撞柱。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个递锹,一个挖坑,想坑谁,都是掉进去就出不来。 顾世子深刻记住教训,暗下决心,自今以后,见到长安伯府那两口子,必须绕路! 为亲情,他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但隔三差五被插两刀,正常人都受不了。疼得满地打滚,呲牙咧嘴,还不知道躲,绝不是仗义,是傻到冒烟。 顾世子自认不是聪明绝顶,但也不傻。 故而,为身家性命着想,坚决远离长安伯府! 第一百二十八章 风云巨变 雪势渐小,天子一行重新启程。 距京师三里,杨瓒离开马车,换乘军马。 离开皇庄时,有金吾卫先往京城传讯,内阁应已知晓天子归京日期。计算时辰,天子抵达东华门,京中百官定会出城相迎。 场面如何,暂且不论。被看到天子骑马他坐车,本身就不成体统。遇到较真的言官,八成还会弹劾一条“不敬”之罪,撸起袖子一顿撕扯。 为减少麻烦,杨瓒只能主动下车。 “朕观杨先生脸色不好。” 朱厚照皱眉,看着坐在马背上,尽量打起精神,仍面带困倦的杨瓒,道:“如有不适,杨先生该继续乘车,无需同朕一般骑马。” “回陛下,臣无事。” 杨瓒摇摇头,在马上拱手。 朱厚照是好意,他却不能领受。 不怕和文武打嘴仗,不意味着随时准备做个斗士。这样的麻烦,能避则避,省些力气,以便应对三位阁老。 张永策马靠近,在朱厚照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陛下归京,京中文武必当出迎。杨先生乘车,引来有心人侧目,总是不好。” 天子扁扁嘴,道一声“麻烦”,策马快行两步,没有再言。 暗中舒了口气,杨瓒向张永颔首。 “多谢张公公。” 张永笑呵呵回道:“举手之劳,杨佥宪客气。” 距京师不到一里,果见前方城门打开,绯服青袍的文武列成两班,衣甲鲜明的京卫手执长枪,分守两侧。 天子偷跑出京,瞒不住朝中,民间也听到风声。见到这般阵仗,京中百姓纷纷涌出,在不远处观望,翘首以待。 今日天子归京,内阁同六部商议,决定出城相迎。 既然遮掩不住,干脆敞开面向世人。大大方方摆出仪仗,迎天子归城,以查阅皇庄为借口,总能压过偷跑掀起的风浪。 朱厚照瞒着众人偷跑出京,直到通州,行踪还很隐秘。金吾卫追上圣驾,路线行动就不再是秘密,每日都有快马往返禀报。 皇庄的事情,自然瞒不过朝中文武。如杨瓒预料,得知甘薯的存在,不下十人有了兴趣。 “据闻,皇庄管事献上番粮,名为甘薯,味甚甘甜,可顶稻麦。耐旱,产量颇丰,下田可种。天子有意在皇庄宫庄种植,我等理当请旨,向皇庄购买良种。” 名为买,实为无偿讨要。 是否能达成所愿,要看朱厚照的心情。依杨瓒推测,成功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队伍减慢速度,在距城门两百米处停住。 “天子还京!” 张永拉长声音,略显尖利。 内阁三人为首,文武齐身下拜,万岁之声穿透寒风,萦绕都城上空。 “恭敬圣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朱厚照翻身下马,大步上前,亲自扶起三位阁老。 先是刘健,再是李东阳,最后是谢迁。 “朕年轻,时而行事莽广,失却分寸,累两宫忧心,三位先生劳神,实羞愧不已。” “陛下言重!” 三人想过多种可能,也做好腹案,以期从容应对。万没料到,天子刚到京城,就会当面认错。片刻间,都愣了一下。 刘健眉头蹙得最深。 本以为,天子还要别扭几天,结果竟是这样。是真心悔悟,还是当面作戏,拖延时间,避开群臣直谏? 谢迁的目光中,同样带着怀疑。 不怪两位阁老多疑,实在是天子的信用度太低。即便认错态度良好,该犯熊时,照样不耽误。 这次偷跑出京,下一次,难保不会直接跑到边镇。 真是如此,头疼的就不只是京城文武。各镇总兵官都要睡不安枕,生怕天子临时起意,跑到自己的地界溜达。万一遇上鞑靼游骑,自己的官位不保,脑袋都得搬家。 李东阳抚过长须,同样有几分不信,却不像刘健谢迁,全然是担心。 顺势起身,目光扫过距离五步的杨瓒,双眼微眯,成功让后者打了个寒颤。 对视两眼,杨御史果断低头,避开李东阳视线,手指在腿侧蜷紧。看情形,天子安全过关,他却未必。 十有八九要到文渊阁喝茶,同李相公一叙。 天子给阁老面子,亲自扶起,当面认错。其他官员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不叫起,只能跪着。眼睁睁看着天子行过,大红的袍角翻飞,长靴上的龙纹刺目。 众人身处冰天雪地,额头却冒出一层薄汗。 冷风吹过,激灵灵打个寒颤,心提到嗓子眼。 计划在城门前犯言直谏,上演一出好戏的文武,此时都低着头,闭上嘴,抖抖嗦嗦不敢出声。 出京几日,天子明显有了变化。 威严彰显,不恶而严。 行过身前,视线落在发顶,令人脊背生寒,半个字也不敢出口。 对群臣表现,朱厚照十分满意。 途中歇息时,他不只一次担忧,万一在城门前被群臣找麻烦,该如何应对。当着京城百姓的面,被朝廷官员喷口水,着实没有面子。 所谓犯熊,总是要付出代价。但能不付,还是不付的好。 见朱厚照苦着脸,杨瓒眼珠子转转,献上一策。 中心思想四个字:以眼杀人! 绷着脸,盯仇人一样,往死里瞪,不瞪到对方头皮发麻,绝不善罢甘休。这种情况下,不说百分百,十个里有九个要打退堂鼓,不敢轻易捋虎须。 “遇他人,可行此计。三位阁老当是例外。” 朱厚照如抓救命稻草,为顺利实行,在马背上都不忘苦练。 实行起来,效果的确不错。 行过兵部和户部官员时,朱厚照刻意停顿五秒。 户部尚书韩文还能支撑,安然不动。 接替刘大夏,担任兵部尚书的许进,脸色发白,险些顶不住压力,当场晕过去。许尚书年将七旬,身子骨不大好,在雪地里跪着本就遭罪,被天子重点狠瞪,更是难捱。 好在朱厚照停留不久,又有李东阳从旁进言,总算抬臂,令众人起身。 天子归京,本该有仪仗鼓乐。碍于本次情况特殊,只能一切从简。 仪仗仅设锦衣卫,鼓乐设而不做。五成兵马司官兵和顺天府衙役扫清街道,搭建人墙,就算了事。 进入东城,朱厚照重新上马,对天子车舆弃之不用。 “陛下,请登舆。” “朕习惯骑马。” 见三位阁老脸色微变,想起杨瓒的叮嘱,朱厚照立即改口:“朕离京数日,两宫定然挂念。今归心似箭,策马更快。” 理由牵强,好歹能够接受。 天子刚回京,尚未抵达宫城,不想再激得对方犯倔,内阁退后半步,默许天子骑马。 第252节 “陛下,请。” 天子骑马,百官必当仿效。 三位阁老和武臣好办,跃身上马,风鼓官袍,很是潇洒。 习惯乘车坐轿的官员当场傻眼。 难不成要徒步跟着走? 五品以下,上朝下朝俱是步行,早已习惯。五品以上则集体皱眉。 左右衡量,到底接过缰绳,脚踩马镫,在长随的帮助下,坐上马背。速度虽慢,好歹能保住几分颜面。 路行一半,冒雪迎驾的百姓越来越多,万岁声不绝于耳。 山呼声中,三匹快马自北行来,接连奔入玄武门。 马上骑士身着袢袄,外罩一层皮甲。 到城门前,三骑被卫军拦住。 骏马口吐白沫,眼见不活。 骑士翻下马背,跌落雪地,勉力挣扎仍站不起身,明显是长时间奔驰,乍然松懈,全身脱力。 “怎么回事?” 听到回报,轮值百户匆匆赶来,骑士都被卫军扶起。 三人皆是脸色发青,嘴唇干裂,双手和耳朵带着通红的冻伤。一人右肩皮甲撕裂,应是被利箭破开。伤口冻住,渗出的血已结成冰碴。 “快、急报!” 用最后的力气,骑士取出腰牌,抖着嘴唇,沙哑道:“鞑靼叩边,万人逼近密云龙门!” “什么?!” 闻言,百户大惊失色。一把抓过腰牌,仔细查看阴刻,确认出自密云后卫。解开骑士皮甲,见其腰腹带伤,紧缠的绷带早浸透血色。 “快禀报……” 骑士猛然睁开眼,似回光返照,用力抓住百户手腕。 “密云后卫,潮河所,龙门所,曹家寨……三千弟兄……有内奸……带路……” 用尽最后力气,吐出最重要的几个字,骑士一阵剧烈的咳嗽,喷出大口鲜血,怒睁双目,当场殒命。 玄武门处,陷入一片死寂。 “百户,这……” “这什么!”百户合上骑士双眼,咬牙道,“抬进城楼,我去禀报!” “是!” 圣驾归京,百官恭迎。此时禀报,恐来不及说话,就被禁卫长矛架走。兵情为实,九成仍要被问罪。 然情势所迫,顾不得那么多。三人带伤飞报,足见边镇情况何等危急。 “驾!” 骏马飞弛而过,街边小贩躲闪不及,接连被踢翻了担子。不敢大声咒骂,只能小声嘀咕,一边收拾被踩碎的货物,一边暗骂,这是哪个愣头青,杀千刀的,今天在城内跑马,不怕下刑部大狱! 城门卫百户一路策马飞奔,从北城到东城,撞翻十余个摊位,终于在宫城门前见到圣驾。 相距百米,百户滚落马背,被金吾卫架起,顾不得其他,大声喊道:“陛下,蓟州边军飞报,鞑靼万人叩边,密云潮河危急!” 什么?! 朱厚照立即勒住马缰,上前数步,大声问道:“来人何在?” 百户挣扎着跪在地上,眼圈已经泛红,哑声道:“回陛下,三人俱带伤而来,一人伤重殒命,两人现在玄武门。” “张伴伴。” “奴婢在。” “宣太医,朕先去玄武门。” “遵旨。” 张永应诺,立即调转马头,直奔队伍后的青袍官员。 朱厚照扬起马鞭,令百户上马,不顾群臣阻拦,决意驰往东城。 “众卿都听到,密云危急!” “体统?鞑靼叩边,万人攻破边镇,贼虏肆虐,百姓被劫掠欺凌,还同朕讲什么体统!” 朱厚照悲愤填膺,不胜其怒,一鞭抽过去,直将拦在最前方的官员掀翻马下。 “陛下!” 幸亏官服内有夹袄,鞭子抽过去,只破开一层棉花。饶是如此,也吓得众人噤声,倒退两步,不敢再拦。 天子火冒三丈,挥舞鞭子抽人,比说什么都管用。 群臣惊吓不小,无人敢再造次,纷纷让开道路,任由天子一路疾驰,只留背影。 跌落马背的给事中,颤巍巍站起身,看着身前一道鞭痕,倒吸一口凉气,心存余悸。 自仁宗朝后,未见哪位君主对臣子动手。怒极惩治,也是发刑部大理寺。最严厉,不过打顿廷杖,关进诏狱。 现如今,正德皇帝亲手抽朝臣鞭子,难免让众人想起,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貌似就有这类嗜好。 忆起洪武朝多数官员的下场,如何不脊背发凉,双股颤颤。 不提众人如何想,朱厚照以最快速度赶到北城,翻身下马,鞭子一甩,令百户带路,噔噔噔跑上城楼。 刘健三人到底年纪大了,跟在天子身后,都有些吃力。 顾鼎跟得最近,杨瓒……以他的身板,速度还比不上三位相公。 蓟州来的三人,都被安置在城楼之内。 一人殒命,独在墙内角落。余下两人气息奄奄,勉强灌下两口热水,靠在火盆旁,身上总算有了几丝热气。 张永不在身边,朱厚照直接走到墙内,值守的卫军方知天子驾临。 两名边军挣扎起身,伤口化开,流出脓水,味道刺鼻。 朱厚照半点不在意,不等两人行礼,大步上前,按住一人肩膀。 “躺着,太医随后就到。” 边军仰头,看着面上犹带稚气的少年,酸楚冲鼻,眼圈立即泛红。 世代戍守北疆,和鞑子拼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却是缺衣少食,粮饷积欠。京城的官老爷们开恩,足额发下,也会被层层盘剥,发到自己手里,三成都不到。 弟兄们不是没有抱怨。 但是,每遇鞑靼叩边,游骑入侵,仍会用命去拼。 为的是什么? 万里江山,民族大义,军汉们不懂。 他们只晓得,一旦让鞑子过了关口,身后的百姓,方圆数里的村庄,都会化为一片灰烬。 喜好讲古的老人,追忆开国盛世的秀才,泼辣的边镇小娘,自幼就在弓箭和马刀下成长的娃娃…… 自己惜命,他们就得死! 面对鞑靼的弯刀,凶悍的拼杀,历年的老军汉也会怕。 可是,他们不敢退,也不能退。 退了,就是放恶狼进羊圈,边镇必遭生灵涂炭。 鞑靼游骑多次扰边,密云卫、潮河所、龙门所接连燃起狼烟。 兵报送入京城,内阁商议,户部调拨一批军粮,并从营州、延庆调兵,补充边备。发民夫的请求却被驳了回来。 “天寒时节,不发徭役。” 对此,总兵官和镇守太监都是无奈。 好在调拨的军粮送到,增援的边军陆续抵达,部分边军和贴户可以腾出手来,简单修补被破开的隘口。 白羊口所以冰筑墙,边镇皆有闻听。 实在没办法,密云卫指挥使下令,用碎石断木堵住缺口,堆雪浇水,结冰为墙。 未料想,无奈之中的办法,竟效果非凡。 一夜之后,冰层厚达数寸,刀砍上去,仅能留下一道白痕。加上冰面光滑,别说骑兵,步卒架起梯子,也休想轻易攀上墙头。 密云卫指挥使大喜,当即下令,卫所地堡边墙,全部堆雪筑冰。 龙门所和潮河所得讯,仿效而行。鞑靼游骑再来,面对厚实的冰墙,束手无策,登时傻眼。 绕又绕不过去,试着攀爬,立刻被墙后的箭矢射成刺猬。几次常识,均以失败告终。 蓟州上下都以为,有冰墙保护,应能撑到明年,等到朝廷发粮饷征徭役。 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挡住面前恶狼,却防不住身后奸豺! “密云卫布防图为鞑靼所得。寻到薄弱处,以石锤砸开冰墙,千骑冲入。” “指挥使亲自上阵御敌,不想,身边竟埋伏有鞑靼的奸细,不幸遇刺,死不瞑目。” “商人,是运粮的商人!冒称开中换引,运来十车稻谷,都是毒粮霉米……” “吃了这样的米,哪还防备得鞑子!” “两日,只两日,三千人啊……” 边军声音沙哑,伴着哽咽,终于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朱厚照红了眼圈,登上城墙的臣工,都是酸楚默然。 片刻,朱厚照猛地抽出卫军佩刀,大喊道:“朕要杀了他们,朕一定要是杀了他们!” “陛下,当务之急是增兵密云。鞑靼万人叩边,若南下冲破怀柔营州防卫,京师危矣!” 天子失去理智,挥刀就要杀人。 第253节 李东阳清楚,他要杀的,恐怕不只是鞑靼。 归根结底,密云之事,朝廷的处置方式并无大过。发粮调兵都没有耽搁。先时有拖延,待当地镇守上请,内阁拟定官文,有司再无推诿,也补足了数额。 唯一可指摘的,便是发民夫筑墙。 自国朝开立,从无腊月发徭役的先例。如果此时大发民夫,难免不会引来民怨。 原本,内阁商议,等天子归京,即请下圣旨,调京卫增援,并从兵仗、军器两局运火炮十门,分送边镇紧要之处。 结果,任李东阳也没有想到,外部的敌人防住,背后却出了奸贼。 “陛下,李阁老所言甚是。” 杨瓒上前半步,出言支持李东阳提议。 事已至此,怒恨交加,也不能解决问题。 必须冷静下来,抓紧时间调兵,增援蓟州守军,将鞑靼拦在怀柔以北! 朱厚照眼圈赤红,用力握着刀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显然是怒到极点。 “陛下!” “朕……”艰难吐出一个字,朱厚照用力咬住腮帮,直至尝到血腥味,才继续道,“传朕旨意,敕金吾卫佥事顾鼎为总兵官,集京卫三千人,北上御敌。” “臣遵旨!” “着锦衣卫东西两厂,严查通敌奸人!下诏狱,夷三族,九族流配,遇赦不赦!” “是!” “户部光禄寺即刻发粮!”朱厚照红着双眼,几乎一字一顿,“谁敢此时伸手,朕杀他全家!” 话音落下,众人耳际嗡鸣,心头悚然。 “杨先生。” “臣在。” “朕得留在京中,无法亲征,无法亲手杀敌。朕命杨先生为监军,持朕手谕虎符,往兴州卫调兵,先京卫增援密云等处。” 话到这里,朱厚照声音渐沉,眼中似酝酿一场风暴。 “遇不决之事,无论军民,无论文武,无论品级,无论宗室藩王,谁敢拖延,不阻敌于外,俱可先斩后奏!” “臣遵旨!” 杨瓒下拜,额头触地。 抵京当日,又将再度启程。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监军北上 敕命监军的圣旨,当日即下。 黄绢之上,加盖皇帝信宝。短短三行,不足百字,授命杨瓒为监军,往兴州调兵,并予先斩后奏之权。 “臣领旨,谢恩。” 张永宣读敕命,杨瓒面宫城方向跪受。 起身后,取出一只荷包,笑道:“临行仓促,张公公莫要见怪。” “哪里。” 接过荷包,张永也不掂量,直接揣进袖子。 旁人送的,接不接两说。稍有不顺意,当面甩回去。换成杨御史,别说金银玉佩,哪怕几张宝钞,都是不小的脸面。 “陛下回宫之后,先往仁寿宫和清宁宫,拜见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即至乾清宫写下圣旨。内阁都没过,直接令尚宝监用宝。” 张永袖着手,见杨瓒现出意会之色,刻意压低声音,加快语速,道:“兴州左屯卫和前屯卫距离远,陛下的意思,战事刻不容缓,杨佥宪当快马加鞭,赶至兴州后屯卫,以虎符圣旨,调千人北上。” “兴州后屯卫?”杨瓒蹙眉,这样的话,人数可不多。 “杨佥宪放心,陛下另有手谕,过营州卫时,可自左屯卫及中屯卫再调两千人。抵镇虏营,同密云镇守汇合,共同御敌。” 杨瓒拱手,道:“臣领旨。” “再有,”张永声音压得更低,道,“兴州后屯卫同知是晋王妃的兄弟,杨佥宪调兵时,如遇阻力,无论官职高低,均可行天子授予之权。” 杨瓒挑眉。 晋王妃的兄弟,晋王的小舅子?如行上授之权,动尺子还是动刀? 张永挤挤眼,动尺子不错,动刀也成,便宜行事。 杨瓒颔首,表示明白。 张永笑了。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痛快。 “回宫之后,请张公公上禀天子,臣定不负圣望!” “咱家必将话带到。” 朱厚照正等消息,张永急着回宫,并未久留。离开长安伯府,即跃身上马,扬鞭赶往奉天门。 送走张永,杨瓒收好圣旨,继续收拾行李。 先时随天子出京,来去匆忙,来不及准备。除了几件衣服,并未多带。现以监军身份北上,天寒地冻,随身的东西必要带齐。 夹袄斗篷,各种丸药,一样不能少。匕首金尺更要贴身收藏。 马长史立在室外,轻声敲门。 “杨佥宪,府中有上好伤药,佥宪一并带上,有备无患。” 调兵北上,万一遇上鞑靼,文官也要持刀上阵。 战场之上,匝地烟尘,介胄之间,险象环生。 临军对垒,情况瞬息万变。 杨瓒不通武艺,身板也不太结实。擦碰到哪里,受伤的可能性相当大。 轻伤便罢,万一受了重伤,伯爷见到,怕是吃人的心思都有。 “多谢马长史。” “佥宪客气。” 伤药分为不同种类,装在木盒瓷瓶里。马长史一一旋开盒盖,打开瓶塞,讲明功用。 “此为内服,以温水调和,味甚苦。” “这两种外用。” “黑色药膏,重伤可用。” “白色药粉可止血。” “刀伤五日可愈。如是箭伤,需看箭头。鞑靼有骨箭,皮甲可挡。如是铁箭,则要当心。” 明朝禁向草原市铁,不是没有理由。 鞑靼凶悍,武器并不十分精良。 少数的火器,要么是北元传下,要么是从瓦剌和兀良哈抢夺走私。 弯刀虽然锋利,使用的弓箭却参差不齐。 最好的勇士,官至百户以上,方能配全铁器。侦查的游骑,军事需要,装备也不算差。平时游牧,战时上阵的壮汉,多数用的还是骨箭。 土木堡之后,明军几十万精锐尽丧。凭借地堡城垣,配合犀利武器,才同鞑靼对峙至今,旗鼓相当。 随军卫制度日益糜烂,朝中地方贪污愈甚,军饷军粮多被克扣,吃空饷成为惯例,卫所兵额渐渐不足,逃户屡见不鲜。 无论史书如何评述,正德年间的应州大捷,都是明中叶之后,边军少有的闪光点。 自此之后,鞑靼实力渐渐减弱,再不敢大举进犯。北疆难得一段“平静时日”。 杨瓒奉旨北上,调兵御敌,遇到的阻力肯定不小。单凭他自己,别说迎战,能不能举起长刀都是问题。 当务之急,是寻到可靠帮手,如南下时的王守仁刘瑾。 “可惜。” 王守仁请命外放,吏部官文已下,年初即将启程。时间紧迫,双屿卫之事同样重要,实在无法同他北上。 刘瑾任西厂提督,全身心投入肃贪事业,一样腾不出手来。 如果顾同知在,事情就好办了。 杨瓒叹息一声,摇摇头,收好伤药,送走长史,抓起最后一件夹袄,胡乱塞进包袱。 算一算时间,顾同知刚抵江南不久。即刻北还,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也无法在十二月底前抵达。 与其抱着不可能的念头,不如实际些,从现有的“资源”里寻找。 检查一遍包袱,确定没有遗漏,杨瓒直起身,捶捶腰。 伯府的护卫,应该带上。 北镇抚司不要想,诏狱估计也调不出人手。 东厂西厂勉强能划拉一下。 南镇抚司…… 杨瓒顿住,眼睛发亮。 “着啊!” 赵榆赵佥事,就是现成的人手! 锦衣卫不善打仗? 完全不成问题! 赵佥事出身武将世家,祖辈曾随太宗皇帝靖难,未得功臣铁券,却实打实得天子信任。 第254节 纪纲倒台之后,赵氏先祖代行指挥使之责,历代子孙,除非烂泥扶不上墙,否则,必把握权柄,执掌南镇抚司。 赵氏不显山不露水,根基却不亚于朝中勋贵。 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 家学渊源,就算是纸上谈兵,也比谈都没法谈的强。 “就他了!” 杨瓒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掌心。当即修书一封,遣人送往南镇抚司。随后唤人送一碗汤面,“我在书房用。晚膳无需再备。” “是。” 长随退下,杨瓒淅沥胡噜吃完面,喝下整碗骨汤,擦嘴净手,在室内来回踱步,一边思考,一边消食。 待长随收走碗筷,房门关上,杨瓒走回桌旁,铺开纸张,提袖磨墨。 不过两日,关防印信及监军牙牌便能备妥。 临行之前,杨瓒必须留一份奏疏,不求发挥多大作用,只望朱厚照将要犯熊时,能拦他一拦。 对部分官员的行为,杨瓒一样痛恨。但是,如在回京前所言,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鞑靼叩边,边镇危急,战火随时可能烧过密云。 这个关头,君臣必须一心,京城必须稳。 火气再大,也不能马上喷。至少要等到蓟州危急暂解,鞑靼被撵回草原。 少顷,杨瓒放下墨条,转了转手腕,从笔架选出一支狼毫,饱蘸墨汁。 酝酿片刻,悬腕纸上,落下重重一笔。 “臣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奏请两事,上乞天听。” “圣祖高皇帝开国,太宗皇帝垂统,国威赫斯百年。” “今羁縻卫所驰废,边镇武备不整,京卫疏于操练。” “武将不勇,何能统领百万。” “故臣乞陛下,查五军都督府,点南北两京公侯伯以下子孙,无论袭位与否,年十三以上者,俱考校兵法武艺,能者授职,弱者送武学。” 武学之事,朱厚照已有腹案。杨瓒却以为,不给甜枣,直接扇巴掌,实在不好。 凡事不能一刀切。 真有本事,何妨先授实职,彰显天子恩德。拉一个拍两个,分化两京勋贵功臣,能为顾晣臣谢丕减除不小压力。 归根结底,二人是被他“坑”到武学。 明知情况不妙,仍选择袖手旁观,良心委实过意不去。 即便不授军职,如顾鼎一般,到武学挂个训导官衔,同样是天子恩典。 当然,顾佥事的任命尚未下达。天子一时半刻想不到,还需杨佥宪“推举”一下。 写到这里,杨瓒短暂停笔。脑中简单梳理,重启一行,才继续落墨。 “凡入学,每季考校。优者奖励,最优者授武职。” “三年无所成,有爵者递减其爵,无爵者俸禄减半。五年无所成,退学,禄米减等。” 填补几句,勾划两行,确定没有疏漏,重新铺开一张白纸。 “其二,章疏之言,当有凭据,弹劾臣工,应有罪证。虚言无补,证为污蔑,例应下三法司,以罪查。” 朝廷设立都察院六科,本为监督官员,举不法之事。 然而,一样米养百样人。 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有耿直持正之士,同样有害群之马。 不惧权贵,弹劾不法,有功朝廷,有利社稷万民。但无风起浪,心眼比针小,喜好捕风捉影,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放过,实在令人头疼。 如果言官难以持正,不求证据,以个人喜恶上言,不出乱子才怪。 后世有“诽谤罪”和“诬告陷害罪”。大明的言官,信口雌黄污蔑他人,顶多罚俸外调出京。 最大的惩罚,无外乎闲住黜免。 实在太严重,闹出人命民怨,查证属实,才会交法司审理。三法司徇情不予处置,方会调动厂卫。 即使被押上法场,豁出去喊一句“因言获罪,佞幸当道”,五成可能,还会名流青史,成为“谏臣”。 红口白牙,无事生非,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 没有管束,自然少了顾忌。部分御史给事中,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杨瓒深受其害,早对某些人咬牙切齿。明知奏疏递上,百分百会成靶子,依旧决心不改。 憋屈几回,总要畅快一下。 此去北疆,生死未卜。 不趁早说出来,天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归京。 胡说八道,同僚攻讦? 杨瓒全不在乎。 言官如何? 老子现下也是言官,四品佥都御使!畅抒己见,不因言获罪,同样适用。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当真是舒爽。 “切于时宜者,当议处以闻。虚言无据,乃至讽刺君上,诽谤朝官者,当下有司问罪!” 落下最后几笔,杨瓒长舒一口气。 放下笔,食指交握,搓了搓掌心。 原本,他还想过京营操练,边军粮饷,边镇屯田,南京锦衣卫及巡捕官不法等事。 如果时间充裕,这份奏疏可达万字。 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京营等事,积弊日久,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边军粮饷、边镇屯田触及很多人的利益,不只文官,更有武将。历史上,刘瑾跌倒,引线就是整顿军屯。 这件事轻易不能提,如要摆上台面,必须有拼命的决心。 简单一句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南京锦衣卫和巡捕官不法,在江浙时,杨瓒便手握实据。事情拖到今日,原因各种各样。 顾同知南下,杨瓒更不敢冒险。 万一某些人狗急跳墙,哭都没地方哭去。 左思右想,几番考虑,奏疏止于两则。余下,只等归京之后再做打算。 当然,前提是他能回来。 揭开灯罩,拨亮火烛,杨瓒重新铺纸誊抄。 端正的台阁体,愈发横平竖直。 誊抄到最后,不忘留下叮嘱,陛下,北疆不稳,户部和光禄寺之事,万勿急躁。实在有气没处发,大可找言官解闷。 御史给事中不掌实权,同钱粮军务关系不大。撕成卷帘门,也不会影响大局。 如他奏疏所请,真能抓几个现行,转移部分朝臣的注意力,说不定,户部和兵部的办事效率还会提高。 烛光闪烁,焰心爆裂,发出噼啪两声。 放下笔,杨瓒俯身吹干墨迹,慎重折好,同“举荐”赵榆的奏疏放到一处,待明日递送入宫。 诸事妥当,杨瓒抻了个懒腰。唤家人送来热水,洗漱之后,倒在榻上。 也不晓得,能不能梦到美人。 黑暗中,杨瓒扯了扯嘴角,打个哈欠,酣然入梦。 南镇抚司 正赵榆翻阅口供,闻校尉来报,杨瓒有私信送到,不禁愣了一下。 “杨御史?” 论理,杨瓒将要北上,托锦衣卫办事,也该往北镇抚司。 给他送信,究竟是什么缘故? “带人进来。” 来者是伯府护卫,北镇抚司校尉。 见到赵榆,抱拳行礼,不多言,当面取出书信。 信口未封,赵榆直接展开信纸。看过几行,额际跳动,嘴角微抽,表情实在难以形容。 “信件之外,杨御史可有他话?” “杨御史让属下转告佥事,陛下面前,自会禀奏。佥事无需担心,收拾行囊即可。” 活了三十多年,遇大小阵仗无数,赵榆首次哑口无言。 担心? 担心个xx! 一个四品佥都御使,遇事找的不是同僚,而是锦衣卫。 事情还能更古怪些吗? 况且,北镇抚司多少能人,牟斌活脱脱一个边镇军汉,怎么偏偏找上他。 “赵佥事,卑职尚要赶往东厂,如佥事没有吩咐,卑职就此告退。” 东厂? 赵榆单手支着额头,彻底无语。 庆平侯府 第255节 书房内,老侯爷同世子对坐,都捧着一只大碗,手里抓着面饼,大口吃得痛快。 侯爵之家,本该锦衣玉食,三餐珍馐。 无奈,在北疆几十年,回京之后,习惯仍没法更改。 吃过五张大饼,喝下两碗羊汤,老侯爷放下筷子。顾鼎匆匆吃完小半张饼,也不再多用。 侯府长史带人取下碗筷,送上热茶。 房门合上,老侯爷当先开口,道:“人见着了,怎么样?” “回父亲,和二弟称得上天作之合。” “恩?” 顾卿的相貌,九分遗传自顾侯。而顾侯则像极香消北疆的仁宗公主。由此可见,亲爹不论,公主的生母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顾侯端起茶盏,眉尾挑起,同顾卿愈发相似。 顾鼎暗中撇嘴。 幼时被亲爹摔打,各种磨练,就差抓起来丢到鞑子群里。长成被兄弟欺压,坑了一次又一次,告状没一个人相信,当真有苦无处诉。 偏亲爹兄弟一个模子出来,看到哪张脸,都能想起另一个。 作儿子,他认了。作兄弟,他还能更悲催点吗? 勉强压下悲情,顾鼎端正神情,道:“父亲,儿观此人确是不错,父亲只管放心。” 在客栈时,能将他逼得哑口无言,甚至语出威胁。两人之间,谁护着谁,真说不一定。 亲爹的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想到这里,嫁娶的念头,再次冲击脑海。顾鼎深吸气,神情突变得古怪。用力摇头,才将念头甩飞。 “如何不错?” 顾鼎动动脖子,开始客栈之事娓娓道来。 顾侯先是眯眼,待顾鼎话落,猛的一拍桌子,笑道:“好!就该找个这样的!” 看着裂开一角的方桌,顾鼎咽了口口水,默默转头。 亲爹和兄弟的武力值都是如此惊人,委实压力山大。 正德元年,十二月丙午 杨瓒受命监军,持圣旨虎符,离京北上。 同行五十人,以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为副总兵,中官谷大用为监枪官,东西两厂番役及伯府家人为护卫,驰往兴州。 临行前,天子出奉天门亲送。 杨瓒四拜辞行。 将要离开时,谢丕顾晣臣忽同时出班,请命往北。 “请陛下恩准!” 谢迁差点揪断胡子,李东阳也颇为吃惊。朱厚照却是哈哈大笑,当即写下一道手谕,同授监军,一并北上。 三名监军,古今少有,闻所未闻。 三人谁为主,谁为副,遇事该听哪位?不怕闹出乱子? 群臣劝说无用,多感痛心疾首。 奈何天子有权任性,神仙也没辙。 愣了两秒,杨瓒大喜。有这二位同行,别说藩王的小舅子,就是藩王当面,也能掰扯一下。 谢丕顾晣臣跪地领旨,同时四拜,牵马走进队伍。依马上包裹推测,定然早就打好了主意。 “杨先生,朕在京城候先生凯旋!” “臣定不负陛下之恩!” 杨瓒再次下拜。 “先生可还有话交代?” 杨瓒突觉牙疼。 知道朱厚照是好意,奈何话听在耳中,实在有些不对。 只不过,交代没有,请求倒是有一个。 “杨先生尽管说。” 杨瓒很不客气,话相当直接,“御赐匕首,不足掌长。” 翻译过来,匕首太短,扎人不方便,换成长点的? 朱厚照:“……” 不慎听了一耳朵的三位阁老:“……” 回宫取来不及,朱厚照令牟斌解下佩剑,交给杨瓒。 甭管是不是内造,凑合着用。朕亲手赏赐,扎人不耽误。 “谢陛下!” 郑重接过宝剑,杨瓒再次行礼。 旗帜扬起,众人登车上马,行出玄武门。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正飞驰在回京的路上。 顾卿一身大红锦衣,单手扬鞭,俊面含霜。 骏马撒开四蹄,如一道闪电,撕破冬日寒风。 第一百三十章 发威 正德元年十二月,鞑靼南下扰边,密云危急。天子调京卫三千人,以庆平侯世子顾鼎为总兵官,北上御敌。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同为监军,并以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为副总兵,司礼监少监谷大用为监枪官,率先驰往兴州后屯卫及营州卫调兵。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同轻车简从的杨瓒一行不同,三千京卫北上,准备粮草伤药,马匹军械,需耗费相当时日。 天子心忧兵情,催了又催,甚至在早朝上摔了奏疏。 “如延误军机,尔等同罪!” 朱厚照震怒,满朝齐喑。 无人敢轻易出声,都是低头垂目,唯恐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户部兵部火烧眉毛,从尚书侍郎到司务司业,均是不解衣带,忙得脚打后脑勺。 到第三日,兵器备足,甲胄发下,马匹大车凑足数目,唯粮草尚欠三成。 朱厚照再次发火,兵部还能应对,户部和光禄寺官员实在无法,只能齐声叫苦。 陛下,不是臣不努力,实在是国库空虚,填不足数量。 “自弘治十六年,南北府州天灾不断,田亩歉收,税粮年年积欠,赈济灾银稻谷无算。今岁夏粮仅收五成,先时发往边塞近百万石,三日凑齐七成已竭尽所能。欲得全部,需调外府存粮。” “哦?” 听完户部诉苦,意外的,朱厚照没有生气。 淡淡的扫了户部尚书和光禄寺卿两眼,漠然道:“朕知道了。” 四个字,轻得几乎听不真切。 立在左班最前的三位阁老,同时皱紧眉头。 天子这般平静,反倒比愤然作色,咄嗟叱咤更使人惊心。 整个早朝,朱厚照一改往日作风,既不不发怒也不喷火。自始至终,冷冰冰的坐在龙椅上,俯视文武两班。闻臣工奏禀,仅是点头摇头,少有出声。 事出反常,依天子的性格,绝非轻易妥协之人。 户部、兵部、光禄寺官员皆惴惴不安,心怀忐忑。心中仿佛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英国公微合双眼,心中发沉,似已预感到,天子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今上有太宗皇帝之志,亦有永乐大帝之风。然而,在张懋眼中,这位少年天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气息,更似圣祖高皇帝。 张懋没见过朱棣,更没见过朱元璋,但他亲爹是张辅,亲身经历叔侄夺位,靖难之役。 战死土木堡之前,张辅亲自教导他九年。 从张辅的记忆中,张懋完全可以描绘出开国之威,永乐之盛。也能推测出,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 每提起朱棣,张辅都是敬佩难掩。提到朱元璋,敬佩中,则多出藏不住的恐惧。 看到朱厚照的变化,群臣多心中忐忑,未知其意。张懋却有九分肯定,龙椅上那位,已经动了杀心。 究竟谁会成为第一个刀下鬼? 抬起头,仰望丹陛,张懋心中更沉。 正德元年,十二月戊申,杨瓒离京第四日,锦衣卫至刑部开具驾帖,和两厂番子倾巢而出,围住数名户部和光禄寺官员家宅。 北镇抚司佥事张铭,身穿大红锦衣,手持驾帖,当先闯入光禄寺右少卿家中。 少顷,府内传出叱喝之声。 等候已久的校尉力士,登时如虎狼扑入,以刀鞘开路。 抓来府中管事,很快寻到府中库房。砸开铜锁,抬出数十箱金银。又在正房内寻到暗室,搜出玉器古玩三箱。 发髻散乱的光禄寺右少卿,起初还能破口大骂,句句不离鹰犬狂悖。随后,面对堆积在院中的金银,声音哽在喉咙里,瞬间怛然失色,面如死灰。 张铭侧行两步,掀开一只木盒,顿时珠光耀眼。 “此物出自南疆,应为土官贡品。”拿起一枚鸽卵大的明珠,张铭笑容冰冷,“李少卿,可否解释一下,此物为何在此?” 第256节 “我……” 李少卿喉咙发干,一个“我”字卡在嘴边,半晌,只能垂头不语。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争辩? 府内搜出南疆贡物,便是大罪。轻者罢官,重者流刑。落到锦衣卫手里,怕是命都难保。 “佥事,您看!” 一名校尉清点银箱,发现箱底暗格,撬开之后,赫然是一幅字帖。 展开字帖,苍劲笔锋映入眼帘。再看落款私印,张铭瞳孔微缩。 如他没有记错,此物当是江南剿匪所得,理应送入国库。中途经户部光禄寺清点,消失无踪。 没想到啊…… 想起北镇抚司存下的册子,张铭冷笑更甚。 “李少卿,可还有话?” 没有回答。 李少卿跪不稳,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拆箱!” 既有古画字帖,余下银箱定还藏有猫腻。 “仔细找!” 哗啦啦,船形和方形金银宝锭倒一地。 锦衣卫翻过木箱,以刀背手指敲击,很快又撬开三副底板,找到两幅古画,一册竹简。 竹简暂且不论,两幅画都有簿册记载,当属国库。 “没想到啊,实在没想到。” 张铭卷起画轴,目光落在李少卿身上,活似在看一个死人。 李少卿伏在地上,抖得更加厉害。 李府家眷俱从内宅押出,跪在一侧,满面惊惧。李淑人还算镇定,几名小妾孩童,已瑟瑟发抖,禁不住哭出声来。 此情此景,如遇心软之人,定会恻然。 查抄李府是天子之命,李少卿下了诏狱,流放还是砍头,全在天子一念之间。妻妾子女,都将判为犯官家眷,流边尚能保得清白,如被发卖为官奴,祖宗亦将蒙羞。 “全部带走!” 锦衣卫取来枷锁铁链,李府内哭声震天。 家眷怆天呼地,仆妇涕泪横流。 校尉力士未见半点心软,上枷捆锁,分出人手封存金银,余下押送全府之人,一路穿过东城,直往诏狱。 沿途,不时有百姓停下,对着李少卿和家人指指点点。 “劳动锦衣卫,必是贪官!” “瞧那一个个美人,锦绣绸缎裹着,不知贪了多少民脂民膏。” “咱们辛苦种田,南北运送货物,全都便宜了这些贪官!” “日前北边兵报,听说边军粮都没有,还穿着夏秋的袢袄。” “什么?!” “我二叔家的大侄子是城门卫,听得真切,都是这些贪官卡着,不发军饷!” “贪官该杀!” “该杀!” “活该砍头,千刀万剐!” 路旁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声渐大。 群情激愤,万目睚眦。不知是谁扔出一片烂菜叶,正好砸在李少卿脸上。 刹那间,像开了泄洪的水闸。 烂菜叶、臭鸡蛋、破鞋底、土坷垃乃至随手捡起的石子,仿如雨下。 锦衣卫喝斥两声,未见多少严厉。 众人胆子更大,李少卿和家人走一路,被砸一路。行到诏狱,均是鼻青脸肿,身上染满污渍,散发阵阵恶臭。 “进去!” 校尉打开门,喝斥众人快行。 狱卒早在一旁候着,见到李少卿,本能捂住鼻子。 这是从三品的文官,真不是哪里抓来的乞丐? “分开关押,候指挥使审问。” “是。” 狱卒行礼,一手抓着锁链,一手捂着鼻子,将众人带向牢房。 囚室中,庆云侯世子正无聊的抓虱子。听到人声,勉强抬起眼皮,看是哪个倒霉鬼。结果,没等看清长相,差点被冲鼻的味道熏个跟头。 捂着鼻子后退,一边抓着脖子,一边嘟囔两声,锦衣卫也开始不讲究了,这抓的都是什么人? 李少卿进来不久,光禄寺两名少丞,户部一名郎中两名司务,接连被狱卒押入。 坐在囚室里,几人都是垂头丧气,面白如纸。 照面两眼,全无“寒暄”的心思。 满朝皆知,被三法司会审,下刑部大牢,好歹有翻身的机会。进了诏狱,除非像李梦阳一般,得阁老求情,天子开恩,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倒霉点,死也死不干脆。 厂卫动极快,刑科开出驾帖,当天便抄家拿人。 自倭国归来,由兵科调任刑科,升任都给事中的严嵩,见到眼前架势,严格约束诸人,今日轮值,全部呆在部中,不许私下走动,更不许传出任何消息。 “如不听劝,本官可保不得你!” 刑科上下闭紧嘴巴,直到该下狱的下狱,该提审的提审,京中官员方得知确切消息。 先时只知厂卫抓人,不知是哪个倒霉。如今方晓得,又是户部和光禄寺。 联系早朝之上,天子的奇怪表现,内阁六部乍然心惊。 英国公坐在书房,见儿子归来,简单问了两句,便道:“我等爵位荣华俱为天子所赐。尔只忠心为天子办事,他事自有为父。” “是。” 张铭行礼,换上一身公服,再次出府,赶往豹房。 牟指挥使忙江南之事,顾同知仍在路上,镇抚司中人手不足,连他都要临时“凑数”。可见天子抓人的决心是何等坚定。 而其本意,不过是杀鸡儆猴。 想到这里, 今日之后,朝中定然会炸开锅。北疆正当危急,天子此举,也不知是福是祸。 行出府外,张铭飞身上马。 如父亲所言,国公府的荣耀,均系天子。 身国公世子,锦衣卫佥事,豹房管事,早成旁人眼中尖刺。与其畏首畏尾,缩手缩脚,不如放开顾忌。 做不成顾卿,该比不上顾鼎? 今上肖似太宗皇帝,聪明英毅,气充志定。少则一载,多则三年,必可乾纲独断。 此时坚定立场,上表忠诚,更能获得圣心。远好过情况明晰再做选择。 锦上添花莫如雪中送炭。 虽不中,亦不远。 望一眼御赐的国公府匾额,张铭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坚毅。 扬鞭驰往豹房,再没有回头。 乾清宫 得宫外回报,张永立即往御前禀奏。 “陛下,人都下了诏狱,牟斌戴义正在提审。” “知道了。” 御案后,朱厚照翻开奏疏,头也不抬。 看到最后几行字,抿紧嘴唇。 知朕如此沉不住气,杨先生怕要失望。 可朕忍无可忍! 一次两次还能容忍,三次四次实不可能! 北疆危急,他知。 但是,如为此继续纵容,岂不是让蠹碌蛀虫更肆无忌惮,没了顾忌。 “张伴伴。” “奴婢在。” “谷伴伴带回的人,都问出什么?” “回陛下,供词已抄录完毕。计得边官三十一名,有边镇军卫,也有州县官员。行贿银两达二十万。例外勾结,借互市和隐秘商路,数次私运铁器,得金千余两。” “还有吗?” “陛下,奴婢不敢说。” 第257节 “说!” “朵颜三卫和女真部落牵涉其中,还有……” “还有什么?休要吞吞吐吐!” “晋王府。” 说到这里,张永额头冒汗,马上低头,不敢看朱厚照表情。 “晋王府?” 朱厚照放下奏疏,声音仿佛从牙缝挤出,“晋王和鞑靼勾结?” “陛下,”张永忙道,“商人买通王府长史,晋王是否知晓,奴婢实不知。” 王府长史? “可现在京城?” “回陛下,同商人勾连的是左长史,进京的是右长史。” “是吗?” 朱厚照靠向椅背,沉默半晌,猛然站起身,挥袖扫过御案。 好,当真是好! 张永头垂得更低下,很是怨念,为何是谷大用随杨御史北上? 早知要接下这个摊子,还不如去同鞑子拼命! 正德元年,十二月丁未,厂卫查抄光禄寺右少卿、户部郎中等数名官员家宅。得金银玉器皆换做米粮,充三千京卫粮饷。 多出部分,不入国库,全部发往边镇。 户部光禄寺叫苦,无法凑足粮秣? 没关系,朕自己动手。 缺粮少银,随便从两班揪出几个,就能解决问题。 硕鼠长得肥,偏要在猫跟前转悠,就别怪被人惦记下嘴! 有朝臣上疏,直谏天子妄为。 “朕妄为?” 朱厚照冷笑,令殿前禁卫和大汉将军抬出十只银箱。 “诸卿看好。” 离开龙椅,走下丹陛,亲手掀起箱盖。 “看仔细,再同朕说话。” 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玉器,而是珍珠珊瑚,字画竹简,以及三足青铜鼎。 “这几本册子,诸卿应该没忘?” 朱厚照一边走,一边掀起箱盖,到最后一只木箱前,停住脚步,令张永捧出两本册子,送到直谏的朝官面前。 “前户部右侍郎为何流边?” “江南剿匪所得少去之物,众卿可还记得?” 重新走上丹陛,站在龙椅前,朱厚照脊背挺直,气势彰显。 “休要同朕说什么奸佞谗言,降罪忠直。也别和朕讲什么暴行无道!” 双手负在身后,十指攥紧,朱厚照声音渐高。 “朕真成了暴君,也是你们逼的!朕说过,这一次,谁再敢伸手,朕不介意留下暴虐之名,杀他全家,夷三族!” 此言一出,群臣骇然,内阁三位相公登时变了脸色。 “陛下!” “陛下息怒!” 群臣下拜,正要出言规劝,朱厚照压根不给机会,袖子一甩,大步走出奉天殿,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说朕无道? 好,无道给你们看! 多站一会,多吹吹风,脑袋清醒过来,就该知道大明江山谁做主。 领朝廷俸禄,吃百姓供养,该怎么做,心中必须有数!否则,朕不介意多抓几个。 杀鸡儆猴,如果猴子不知悔改,照样会脑袋搬家。 离京不到六日,杨瓒忧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万幸的是,朱厚照学会克制,抓人却未杀人。但对朝臣而言,头顶悬刀,往往比血溅法场更为可怕。 杨瓒教导的厚黑学,被朱厚照重新做了注释,从另一个角度理解。 熊遍欧亚,横跨大洋,直接熊到新大陆,实现大明中兴的正德皇帝,终于歪到正确角度,现出“暴君”雏形。 与此同时,杨瓒一行抵达兴州后屯卫,取出调兵虎符,未受太大阻力,便整齐队伍,继续北上。 原本,杨瓒还存几分担心。天子可以提醒,受到阻力定然不小。 只没料到,此地指挥使是个能人。闻听京中消息,借口将晋王妃的兄弟灌醉,丢到雪地吹了半宿冷风,隔日就病在榻上,全身发热,烧得稀里糊涂。 这种情况下,别说找麻烦,活动两下都成问题。 “多谢杨指挥!” “杨佥宪客气。”卫所指挥抱拳,道,“如非不能擅离,本官亦要同佥宪北上,共御外敌!” 杨瓒再次谢过,没有多留,当日启程,领千人赶往营州卫。 “连日大雪,行路艰难。军情如火,不容耽搁。不如就此分兵,杨贤弟率五百人往顺义,我同顾兄往平谷,在镇虏营汇合。” “没有虎符,恐将兵难以调动。” “无碍。”谢丕道,“有天子手谕,监军牙牌,再有谷公公同行,事情应该不难。” 鞑靼侵扰密云的消息,早传到营州。 死咬住不调兵,监军出面,以延误军机问罪,甭管指挥镇守,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也好。” 斟酌片刻,杨瓒点头,同意谢丕计划。 出兴州之后,再不见密云卫兵报,连怀柔的快马都未曾遇到。众人心中都生出最坏的念头,只未亲眼见到,无人诉之于口。 商议妥当,众人分头行动。 千人的队伍,分作两队,顶风冒雪,飞驰往营州两卫。 谢丕顾晣臣如何行动,暂且不提。杨瓒抵达营州左屯卫,当日就遇到麻烦。 “指挥使病重,无法起身。调兵之事,无指挥使官印,旁人实不敢决断。” 看着满面愁色,眼中闪过讥讽的孙同知,杨瓒眉头紧蹙,脸色骤冷。 “指挥使何病?赵佥事精通医术,可为指挥使诊治。” 赵榆挑眉,他竟不知,自己精通医术? 杨瓒面色不改,紧盯拦路之人。 “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指挥使用过汤药,正在休息,实不便打扰。” “哦。”杨瓒眯眼,嘴边掀起一抹笑纹,“何时方便?” “今日必是不行。”孙同知道,“杨佥宪不妨暂留两日,待指挥使病愈,自当调兵。” “两日?”杨瓒盯着孙同知,“你可知密云正陷危急?” “这,”孙同知故作无奈,“本官听到消息,甚感焦急。但奉命戍卫此地,不得擅离,实有心无力。” “甚感焦急?”杨瓒收起笑容,几乎一字一顿,“本官为何觉得,你一点也不急?” “杨佥宪,话可不能乱说!”孙同知冷下表情,“本官出身军户,世代戍卫北疆。父祖皆同鞑子死战,忠心天地可鉴!” 杨瓒侧头,嘴角再掀冷笑。 “我看未必。” “你说什么?” “尔父祖如何,本官不做评断。但阁下,”杨瓒顿了顿,“不是胆小如鼠,便是数典忘祖之人!” “你!” 孙同知怒极,作势要拔刀。 杨瓒动也不动,早有番子护卫上前,逼退卫所兵卒,夺下孙同知佩刀。 “你好大的胆子!” 孙同知的品级高于杨瓒,祖上立有战功,同朝中官员多有往来,并未真将杨瓒看在眼里。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说动手就动手。 杨瓒站起身,慢条斯理的掸掸官袍,先取出金尺,想想,又放了回去。嘡啷一声,拔出御赐匕首,上前两步,在孙同知眼前比划两下,却没急着下手。 “赵佥事。” “佥宪何事?” “从何处下刀比较妥当?” 杨瓒问得煞有介事,赵榆摸摸下巴,道:“不知佥宪本意为何,一刀戳死,还是留一口气?” “尚需问话,先戳两刀。” “既如此,从此处下刀最为合宜。” 两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而不是用刀扎人。 第258节 孙同知目龇皆烈,大声道:“我乃朝廷命官,尔等安敢如此?!“为何不敢?”杨瓒转身,看着孙同知,转了转匕首,“天子授命本官,遇事可先斩后奏。” 匕首乃御赐之物,戳个百八十刀,甚至当场扎死,照样不犯法。 如果嫌匕首不够给力,还有宝剑。 总之,总有一款让人满意。 “孙同知,”杨瓒靠近半步,“你为何阻拦调兵,本官不深究。本官只问一句,指挥使在何处?” “指挥使病重。” “不见棺材不掉泪!” 赵榆冷哼一声,祭出长刀,刀背砍在孙同知肩上。 咔嚓一声,一条膀子垂下,孙同知嘶声惨叫。 正在这时,门外走进两名校尉,在杨瓒耳边低语几句。 “本官马上过去。”杨瓒侧头,道,“此人交给赵佥事。” “佥宪放心。” 赵榆颔首,一脚踹翻孙同知,举起刀背,狠狠拍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决定 营州左屯卫指挥姓才名方,以战功升迁,年将半百。 因无根基,自边塞调入营州,始终被同知孙连压制,被同僚排挤,郁郁不得志。 此番鞑靼叩边,密云后卫及潮河所先后飞驰求援,才指挥使有心相助,奈何孙同知与密云卫指挥有宿怨,百般寻找借口,拉拢卫所将官,阻挠遣兵增援。 才指挥使硬要下令,竟被孙同知以“违抗皇命,擅自调兵,图谋不轨”相胁,囿于府中。 经家人之口,知晓鞑靼连破潮河所、密云后卫、曹家寨等地,求援的快马数次抵达,卫中始终不见动静,才指挥使愤恨难平,直接找上孙同知,被对方连番讥讽,回府之后,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 此后缠绵病榻,当真如孙同知所言,身染重恙,无法理事。 依朝廷律令,才指挥使病重,本该报知朝廷,去其位,另调武官掌事。 不知孙连出于何种目的,竟隐瞒不报。更手握指挥使印,在卫中发号施令,调遣人员,签发文书,均以才方的名义。 杨瓒自京抵达,以虎符圣旨调兵,孙同知不愿增援,借口才指挥使病重,意图拖延。 其本意,以为朝廷派三千京卫,不日将抵密云,无需营州增援,鞑靼之危可解。与其累死累活,帮仇人立下战功,不如做壁上观,任鞑靼肆虐。 日后朝廷问罪,密云指挥使定被罚俸降职,正好出一口恶气,报了旧仇。 不发增援,朝廷问“延误军机”之罪,也有才指挥使顶着。 毕竟,卫所内一干文书命令,均盖指挥使印,同他无干。 “既然没几日活头,何妨借来一用?” 跪在地上,孙同知心知必死,毫无悔意,咧嘴大笑。 笑声中,乌纱滚落,发髻蓬乱,脸上两道淤痕,牙齿被血染红,愈发显得狰狞。 啪! 又是一刀鞘。 赵榆用了十分力。 咔嚓一声,孙同知两条膀子都被卸下,滚在地上,不住哀嚎。 “捆起来,押送入京。” “佥事且慢。” 随行的东厂颗领班上前半步,低声道:“此人在朝中颇有根基,如押入京城,怕会四方联络,设法脱身。” 甚者,反咬一口。 届时,事情会更加麻烦,恐生变故。 “无妨。” 赵榆嗤笑,举起长刀,以布巾拭去血迹。 “请杨御史写一道手书,加盖监军印,直接送往北镇抚司。” 不经朝中,不送内阁,直接将人送到镇抚司,报送御前,谅他有三头六臂,满朝故旧,也翻不出半点浪花。 “此次北上,如孙连这等人,必不会少。” 为减少麻烦,杀鸡骇猴实为必要。 甭管杨瓒坑他多深,在其位谋其政。顶着副总兵官的名头,总要做出实事,留下威名。不然的话,休想调动几千边军,遑论如臂使指,决胜千里。 “调三名力士,两个番子,待本官见过杨御史,马上启程返京。” 赵榆决心已定,不容更改。 颗领班出身北镇抚司,被东厂借调。究其根本,仍属锦衣卫。当即抱拳领命,点出亲信几人,将孙同知五花大绑,押入马厩。 与此同时,杨瓒由校尉引路,寻到才指挥使养病处。 厢房外,“守卫”多被伯府护卫制服,跪在地上。骨头太硬的,已经仰天栽倒,人事不省。 房门洞开,一个年老家人站在檐下,须发皆白,脊背挺得笔直。 “见过监军大人!” 才德下拜,起身后,将才指挥使情况简单说明。提到孙同知,话中满是恨意。 “那孙子不是东西!” 早年间,才德也曾上阵杀敌。现今年老,遇到鞑靼,仍会咬牙拼命。 只因私怨,孙同知不顾边镇安危,放任贼寇肆虐,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劫掠杀戮,在才德眼中,当真是畜生不如。 “才指挥使现在何处?” “回监军,指挥使用过药,精神稍好,却下不得榻。还请监军大人莫怪,入内室相见。” 才德目光微黯,侧身请杨瓒进门。 跨过门槛,杨瓒微顿。 前厅弥漫苦涩药味,一桌两椅,墙上一副寒松图,全无任何摆设。 走进内室,桌椅床榻都是旧物,样式再普通不过。 床帐是蓝色粗布,墙壁悬挂的宝剑,怕是整座府内最“值钱”的东西。 “老爷。”才德告罪一声,先走到榻边,小声唤道,“老爷,天子钦命监军,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杨大人,持虎符来卫中调兵。” 才指挥使躺在榻上,脸色蜡黄,颧骨高耸,瘦得脱了形。 听到才德之言,眼皮动了动,艰难出声:“扶……扶我起来。” 才德应诺,小心扶起才指挥使。 杨瓒上前两步,拱手揖礼。 “下官杨瓒,见过指挥使。” “不必。” 靠在榻边,才指挥使颤抖着手指,探往枕下。 “取……取出……” 才德领会,弯腰自枕下取出一封官文,竟是盖好官印的调兵文书。 “营州左屯卫,将兵三千六百一十八人。” 咳嗽几声,饮下半盏温水,才指挥使看向杨瓒,说话终于顺畅了些。 “可战者,一千零九人。” 接过文书,杨瓒一目十行,发现纸页边缘已有破损,显然不是近期书就。 “边镇告急,兵报送达,文书便写好。奈何孙连狭隘,以私怨误国,架空于我,坐视边镇危急。” 勉强说到这里,才指挥使又开始咳嗽,话开始断断续续。 “天子圣明……调兵之数,监军可自注。印信已盖,孙连如要阻拦……” “指挥使放心。”收好文书,杨瓒走近床榻,压低声音,道,“自今之后,营州左屯卫,不会再有孙同知。” 此言既出,室内骤然一静。 才德嘴唇哆嗦,眼圈泛红。 才指挥使瞳孔紧缩,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扣住杨瓒手腕,道:“我有三子,均在卫中。请监军点其北上。” “指挥使,这……” “鞑靼叩边,涂炭边民,我父子食朝廷俸禄,岂能坐视!” 才指挥使目光灼灼,脸颊涌起血色。 “我已老迈,时日无多,不得躬擐甲胄。我儿正值壮年,自当上阵杀敌,北逐贼寇!不敢言建功,只求多杀两个鞑子,多救几个百姓!” “请监军成全!” 杨瓒抿紧嘴唇,酸楚豪情一并涌上心头。 掌心覆上苍老手背,咬住腮帮,用力点头。 “指挥使,下官应下。” “好、好……” 心愿了结,才指挥使倒回榻上,合上双眼。 气息渐弱,脸上笑容却久久不散。 “老爷!” 第259节 才德颤抖着手,探过鼻息,终没能忍住,伏在榻边痛哭失声。 杨瓒退后两步,双手交叠,擎在额前,深深揖礼。 门外,赵榆停住脚步,听到室内哭声,单手握紧长刀。 半晌,杨瓒手持文书,从室内走出,哑声道:“才指挥使临终遗言,三子随军北上。” 赵榆点了点头。 回头望一眼内室,光线昏暗,杨瓒喉咙似被堵住。 杨土,弘治帝,才指挥。 穿越以来,见多生死,仍痛楚难捱。 “孙连……” “佥宪写一道手书,即可押其入京。”赵榆道,“交北镇抚司提审,取得口供,今生今世休想翻身。” “本官这就去写。” 当日,才指挥使的死讯传遍卫中,孙同知的恶行,亦被锦衣卫张贴内外。 军汉都有血性,常年戍卫营州,虽不比蓟州等地,一样和鞑靼拼过刀子,玩过命。 闻才指挥死讯,得知孙连所为,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血肉。 才方三子腰束麻带,主动请命,欲北上御敌。 “堂上尝言,为国杀敌,护百姓安乐,乃官军本分。今鞑靼叩边,我兄弟请缨,愿随监军北上,浴血搏命!” 三人为首,卫中三千余人,凡能举刀者,竞相请命,皆愿往北。 杨瓒同赵榆商量,以才指挥使留下的文书为凭,选出能战者八百,马夫厨夫等三百,即日往北。 “本官已上疏朝廷,言明卫中诸事。” 才指挥身死,孙同知押往京城,营州左屯卫现由两名佥事掌管。先时依附孙连之人,现多心惊肉跳,不敢随意露面。 军情紧迫,杨瓒没有时间一一追究,只令番子下去传话:“凡与谋者,本应问罪。然逢需人之时,如主动请缨北上,或可功过相抵,求得网开一面。”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哪怕枣核太大,硬得崩牙,为求生路,也要硬着头皮吞下去。 才指挥使不死,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偏人死了,更有临终遗言,送三子北上。 两相对照,孙同知直接被比成尘埃。 押解入京,下锦衣狱,必死无疑。 先时依附于他,架空才指挥,如今事发,朝廷追究,肯定不会有好下场。杨监军给出另一条路,哪怕是九死一生,也要搏上一搏。 活下来,依旧官途有望。 死了,念在拼死杀敌,应会免去前罪,不至累及家人。 想得透彻,便存赴死之心。 这些曾贪慕权势、排挤同僚的将官,心念一转,再无惧生死。更将拿起刀剑,成为军中先锋,当先同鞑子拼命。 正德元年,十二月丁未,杨瓒率一千八百人,自营州左屯卫出发,直奔镇虏营。 过牛栏山时,遇大雪封路。 伯府护卫做回老本行,两人一队,充夜不收探路。寻不到山民,竟抓来一伙山贼,命其为大军引路。 “山贼?” 看着一身皮袍,露出两条花胳膊的大汉,杨瓒半晌无语。 山贼充向导,该说锦衣卫果真不拘一格? “可信得过?” “佥宪放心,山寨老小都被押来。” 赵校尉按住山贼肩膀,五指用力,威胁之意昭然。 在杨瓒跟前,几人很是收敛,话也有所保留。事实上,为抓到这伙山贼,费了众人不少力气,一个护卫还被陷阱伤到。 抓到山贼头子,赵横就放出狠话。 “带路不带?” “老实带路,事情好商量。敢不老实,老子的刀可锋利得很!” 贼匪盘踞山中,劫掠过路行商,杀人越货,恶贯满盈。 搜寻山寨时,赵横搜到几枚腰牌,上百锭官银,堆满仓房的稻谷,表情已十分不善。看到山贼身上竟是边军夹袄,更是怒上心头。 “老爷,冤枉,这不是咱们截的!” 贼首喊冤,死活不承认军粮和袢袄是抢劫所得。 “抢劫官银,老子认。这些稻谷夹袄,都是从商人手中换来。如有半句虚言,管叫天打雷劈!” “你和谁称老子?!” 赵校尉横眉立目,一脚踹犯贼首。将其捆绑结实,绑在马后,一路拖到大军营盘。 带到杨瓒面前时,贼首仅剩半条命。 “你是说,有商人市卖军粮袢袄?” 山贼被收拾狠了,脖子缩得鹌鹑一般。 不只答应带路,更是竹筒倒豆子,将同商人往来交代得一清二楚。 “不敢瞒老爷,真是换来的!” 详细描述商人的长相口音,贼首指天发誓,绝无半句假话。 杨瓒沉吟片刻,问道:“如再见几人,你可能认出?” “一定,一定能认出来!” 贼首点头如捣蒜,生怕回答不对,被丢给锦衣卫,剩下半条命也被折腾干净。 “既如此,便由其带路。” 贼首被带下,杨瓒同赵榆商议,先以小股队伍同山贼探路,确认可行,再令千人拔营。 “我等耽搁半日,密云便危急十分。” 杨瓒走到帐边,伸手接住一片鹅毛大的雪花,深吸一口气,只觉凉意顺喉咙滑下,五脏六腑都被冻住。 “赵校尉,一切有劳!” 赵横抱拳,回身抓起贼首,点齐人数,迎风冒雪,向山下进发。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两个时辰后,赵横遣人禀报,前方确有通路,可往北行。 “有处峡谷,可容四骑并行。山高谷深,能挡风雪,行军可快数倍。” “山谷?” 杨瓒有些迟疑。 这种地形可挡风雪,也会遮挡视线。如有埋伏,一千八百人怕会堵在谷中,进退不得,被包了饺子。 “佥宪,我等尽查两侧山麓,未见埋伏。” 雪深过膝,峡谷两侧都是光秃秃的石山。四面陡峭悬崖,赵横等夜不收出身,上去都费不小力气,几遇险情。 寻常军汉,别说在山顶埋伏,爬到半截就会摔落。 鞑靼? 更不可能。 鞑靼骑兵彪悍,优势却在平原。遇到这样的地形,也得歇菜。 “佥宪如不放心,可再遣人探查。” 斟酌几许,杨瓒终下令拔营。 一千八百人的队伍,排成长列,由锦衣卫引路,穿过茫茫雪原,向山谷进发。 粮食药品被捆上马车,安排在队伍中间。缴获的稻谷袢袄也被带上。 一车是拉,十车也是拉。 边军缺衣少粮,蚊子腿再瘦,一样是肉。 官银全部留在远处,推倒房屋,以雪掩埋。 粮食衣物是必须,金银财宝现下是拖累,可回程再做计较。 “佥宪,前方即是山谷!” 双屿卫的工匠手艺寻常,制造的单筒望远镜过于粗糙。 杨瓒回京后,将图纸献到御前,内府工匠推陈出新,不只改良单筒望远镜,连双筒都造了出来。 当然,后者还在摸索改进阶段,只能在内廷“玩赏”。 发到杨瓒和赵榆手中的,仍是前者。 透过磨成薄片的水晶,杨瓒看到两处耸立高崖,中间一道狭长缝隙,正是锦衣卫寻到的深谷。 四下远眺,的确如校尉所言,此处险峻异常。兼有积雪覆盖,不借助工具,除了猴子,估计也只有夜不收才能徒手攀援。 “分成三批,逐一行进。” 小心无大错。 杨瓒本欲当先,被赵榆拦住。 “杨佥宪稍慢一步,由本官先行。” 虽然遇袭的可能性很小,还是谨慎为上。 知赵榆好意,杨瓒谢过。 第260节 两人上马,相距数米,先后步入谷中。 寒风凛冽,刮过耳边,似怪兽咆哮。 大雪被峭壁遮挡,朔风却愈发猛烈。盘旋着冲入谷口,像是锋利的刀子。 杨瓒握紧缰绳,紧了紧斗篷。 行至五十米,发现风力忽然减小。再行百米,竟是只闻风声,不见雪影。 山谷内外,活似两个世界。 “驾!” 探路的卫卒折返,确定前方没有危险,两人对视一眼,当即下令,“速行!” 骑兵扬起马鞭,步卒加快脚步,轰隆隆的声音在山谷回响。 不到两刻,五百人穿过风口,走到山谷尽头。 崖上,赵横举起长旗,用力挥动。 第二批卫军进入谷中。 一刻钟后,是运粮的大车,最后是三百步卒。 待所有人安全行出,赵横等人自悬崖爬下,拍掉身上碎雪,用力跺脚,再次飞身上马,往前方探路。 千人行军,沿路留下脚印辙痕,绵延数里,方被大雪掩埋。 杨瓒坐在马背,几乎要被冻僵。始终坚持着,没有换乘马车。 两盏茶的时间,探路的护卫折返,脸色凝重,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前方有村落,疑被贼寇洗劫。” 什么?! 杨瓒脸色雪白,脑中闪过最坏的念头。 此处已近密云,难道仍是慢了一步? “佥宪,”赵榆道,“这股鞑靼未必是从密云而来。” “不是密云?” “只是猜测。”赵榆翻身下马,以长刀在雪地勾画,很快绘出一副简单舆图。 “此处是密云,此处为怀柔。如我所料没错,这支鞑靼九成是探路的游骑,极可能是冲破慕田峪,绕过怀柔,潜行而来。” “怀柔?” 杨瓒凝眸,不得不感叹,赵佥事堪比行走的舆图。 假使这支游骑自怀柔而来,未必能证明密云无事。但若置之不理,继续赶往镇虏营,一旦被鞑靼寻到空隙,袭扰营州,祸患必定不小。 “怎么办?” 杨瓒拿不定主意。 这不是在图上推演,也不是朝堂论战。他的一句话,将决定千人生死。 所谓穿越客就能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当真是笑话! 实在想不出办法,杨瓒皱眉,看向赵榆。 “赵总戎以为如何?” 赵榆嘴角抖了抖,他只是副总兵,称不上总戎。 杨监军正色表示,什么副不副,就是总戎! 比脸皮厚度,赵榆败局。 “以本官之见,可分兵增援怀柔,余下往镇虏营。” “分兵?” “分兵。” 握了握拳,杨瓒咬牙,好,分兵就分兵! 事到如今,除了分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当下点出步卒五百,骑兵两百,由才指挥使两子率领,增援怀柔。这一决定看似仓促,实成一支奇兵,阴差阳错,正中进犯之敌七寸。 只不过,战事情况尚未明朗,无论鞑靼还是边军,均无人知晓。 两日后,谢丕顾晣臣率近两千人,先抵镇虏营。 比起杨瓒,谢状元和顾榜眼的手段更为干脆,两人合力,一顿巴掌扇下去,营州中屯卫上下,一个赛一个老实。 调兵,没问题,完全没问题! 没有虎符,没关系! 天子手谕,两位监军,一名监枪官当面,万事好商量。 杨瓒和赵榆只调军卫,谢丕顾晣臣连贴户都没放过。 待到镇虏营汇合,杨御史蓦然发现,比起正儿八经的古人,他当真还有得学。 与此同时,顾卿日夜兼程,抵达京城。 至北镇抚司复命,到有司交换官防,歇息不到半日,又得天子授命,同顾鼎一同出兵北上。 兄弟相对,一样的高大挺拔,身姿修长,俊美非凡,仪表堂堂。 看到顾卿赛雪的面容,想起上次并肩作战的场景,顾鼎顿觉哀伤。 抬起头,眺望天际,往事不堪回首,如今又将“噩梦”重温?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得善终 正德元年,十二月癸丑,杨瓒赵榆率千人抵达镇虏营,同先一步赶到的谢丕顾晣臣汇合,商讨北上御敌之策。 蓟州镇守太监本该在此迎候,一同前往密云。 怎料,众人抵达营堡,王公公却是不见踪影,迟迟没有露面。 半日后,方有两骑快马奔入营口,骑士着黑衫戴圆帽,不是北疆边军,竟是东厂番子。 两人拉住马缰,不及说话,先后自马背滚落。 “急报!” 抓住一名边军,番子嘶哑道:“鞑靼破开磨刀峪,攻下墙子岭,镇守王公公率五百人御敌,已、已战死峪口!” 说话间,番子猛然一阵咳嗽,一头栽倒。 几点黑红溅在雪上,刺鼻的铁锈味在空气中弥漫。 边军这才发现,两人身负重伤,背后都插着数只短箭。圆领衫被血浸透,朔风吹过,冻得铁板一样。 边军忙将人扶起,手指探到鼻下,发现还有气息,当即大喊:“快禀报副总兵和监军,请李大夫救人!” 杨瓒等闻报,忙放下舆图,快步走出帐外。 大夫随后赶至,把过两人脉息,脸色凝重,继而摇了摇头。 “大夫?” “见过诸位大人。” 李大夫起身拱手,面上凝色未消。 “这二人伤势如何?” “回大人,伤及内腑,失血太多,又中了毒,能撑到现在殊为不易。” 众人脸色立变。 “小老儿有几片老参,能留得几息。大人如要问话,需尽快。” 李大夫打开药箱,吩咐徒弟端来温水,也不令人将番子扶进帐内,当即开始施为。 两名番子服下温水,口含参片。 少顷,手指微动,面上恢复几分血色。旋即发出两声咳嗽,喉间发出嗬嗬声,接连醒了过来。 见两人睁眼,杨瓒不敢耽搁,立刻开口询问。 “磨刀峪为何被破?王公公如何战死?” 粗喘两声,番子挣扎回道:“五日前,王公公得悉鞑靼动向,知晓情况紧急,立即点营中将兵赶往峪口。” 番子用力咬着参片,声音沙哑,尽量将话说得清楚。 “先时,潮河所、曹家寨接连被鞑靼攻破,指挥战死,巡抚重伤,三千边军不存。磨刀峪再破,则密云危急!” “王公公出兵时,遣快马飞驰怀柔,提醒当地守备警慎。此后,再未有消息传回。” 随番子讲述,谢丕顾晣臣的眉心越拧越紧。 杨瓒赵榆互看一眼,顿感心惊。 才氏兄弟带走的几百人,怕会正面遇上鞑靼。如是游骑,尚能应对。假若是千人骑兵,怕会凶多吉少! 赵榆抽出腰刀,直接在地上勾画。 先以方形刻出怀柔密云,紧接着,是慕田峪、石城匣、冯家堡、白马关、潮河所、密云后卫、曹家寨。 最后刀锋一转,直斜向下,重重刻下磨刀峪和墙子岭。 舆图渐成,线条简陋,却更为直观。 看到被地堡隘口包围的密云怀柔,在场之人均倒吸一口凉气。 “这……” 如边军兵备充实,粮饷不缺,几处地堡卫所便如一柄长刀,互相支应,互为犄角,深扎草原,进可攻退可守。 现如今,情势逆转,鞑靼以骑兵分散击破,各地堡营垒皆被敌所占,如一张大口,将密云重重包围,随时随地都可吞噬入腹。 第261节 “镇虏营兵力不足,为免鞑靼声东击西,断绝后路,王公公只带五百人,五十人持火器,急奔墙子岭,望能抵挡两日,候援军到来。” “哪想到,竟被人以毒计暗算!” 说到这里,番子双目赤红,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那些数典忘祖的败类!为了金银,竟不顾百姓死活!将毒药洒入井水,掺入稻麦,趁将兵毒发,无力抵挡之机,打开了峪口!” “王公公带着少数能战之人,拼死守在地堡,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番子再也说不下去。 另一个番子沙哑接话,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恨意:“那些枉披着人皮的畜生,竟逼着岭口外的百姓提火油,泼在地堡之上,以飞矢放火!” “百姓不从,死在鞑靼刀下近三十人!” “堡中的弟兄先是中毒,又被烟熏,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冲出同鞑子拼命。结果,竟被绊马索绊倒,被马蹄活活踏死!” “被抓来的百姓,一样没能逃脱。” “不是人,他们不是人啊……” 番子痛哭,最后的话,几乎是伴着鲜血吼出。 杨瓒怒从心起,切齿愤盈。 如此恶行,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两名番子靠老参撑到现在,近乎油尽灯枯。发出最后悲声,抹去眼泪,挣扎着翻过身,伏地叩首。 “望诸位大人为镇守正名,为枉死的五百弟兄报仇!” 尾音落下,力气耗尽,两人向前栽倒,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大夫,”杨瓒哑着声音,“可还能救?” 老大夫摇了摇头,道:“阎王夺命,生死不由人。” 阎王夺命? 杨瓒握紧双拳,牙关紧咬。 哪里是鬼神之故,分明人间恶贼为祸! 吩咐卫卒准备木棺,收敛二人尸身。 杨瓒转身,看向赵榆谢丕等人,道:“鞑靼既下峪口,不日必至镇虏营。如何应敌,诸位可有计较?” 几人面色肃然,片刻,谢丕出言,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杨贤弟以为如何?” 杨瓒心头一动,顾晣臣和赵榆同时挑眉。 “请谢兄详解。” “需以舆图对照,还要劳烦赵佥事。” “何言劳烦。”赵榆道,“事关机密,需入帐详议。” “正是。” 几人重回大帐,杨瓒落后两步,唤来一名校尉,令其领三十人,携药品干粮,往怀柔送信。 “追上才千户,道明本官之言,贼寇手段卑劣,并有奸细助纣为虐,万万留意饮食水源。严防身份不明的商人,自称边民捐送粮草,也要仔细盘问,不可轻信!扎营前必遣人四处勘察。实不可为,当弃井口溪流,融雪为水。” “是!” “遇鞑靼骑兵,百人迎战;五百以上,择情应对;千人之数,务必避其锋芒,退入怀柔固守。点燃狼烟,援军不日可至!” “是!” “还有,”杨瓒顿了顿,道,“当地官员,总兵官巡抚之外,不可轻信。” “佥宪,这?” 校尉惊诧,此言传出,杨御史必会被朝中诟病。 “照实说,无需顾忌。”杨瓒现出一丝苦笑,道,“依本官,怀柔上下都需提防。密云后卫指挥使,即被卫中奸细所害。但事到如今,只能赌上一赌。” 校尉抱拳领命,点出五名番子,二十余边军,带上干粮伤药,离开大营,飞驰怀柔。 目送校尉离去,杨瓒走回大帐,同谢丕等重论御敌之策。 当日,镇虏营的篝火彻夜未灭。 夜色中,营口大开,吊桥放下,十余匹快马鱼贯奔出。 骑士衔枚,以皮环束马口,粗布包裹马蹄,悄无声息潜入黑夜之中。 营堡内,杨瓒谢丕等身先士卒,铲雪提水,堆雪筑冰墙。 赵榆换上袢袄,手提两只水桶,行走如飞,不见半点费力。谢丕顾晣臣将袍角掖进腰带,挥舞着铁锹,片刻堆满两车,头顶蒸腾一层热气。 杨瓒摆足架势,却是力不从心。 雪铲两锹,水提半桶,便有些直不起腰。 看看爆发小宇宙的谢状元顾榜眼,再看看提着两桶水,似练过草上飞的赵佥事,杨御史撑着锹柄,默然垂泪。 个头比不上,力气比不上,身手更不用提。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论坑人的技术,倒能傲视群雄。 但这值得骄傲? 朔风卷过,几点雪碴砸在脸上。 杨瓒转过头,发现谢丕和顾晣臣都除下外袍,和边军一样,光着膀子干活。 瞧瞧两人,看看自己。 捏捏胳膊,杨瓒更觉悲哀,泪水再次盈眶。 明明是个读书人,八块腹肌作甚?! 夜幕退去,旭日东升。 火红的光芒,撕开笼罩边塞的灰雾。燃烧一夜的火堆陆续熄灭,腾起阵阵青烟。 晨光中,镇虏营大变模样。 外墙被积雪和坚冰包围,银装素裹,仿佛一座雪堡。 冰面光滑如镜,几能映出人影。随太阳升起,反射五彩光芒。 城墙上,边军举起一支单筒望远镜,方圆数里尽收眼底。百米外挖雪的一只兔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东西!” 刚得此物,镇虏营上下都万分惊诧。 “莫不是传说中的千里镜?” 惊讶之后,很快发现望远镜的好处。杨瓒发下的两支,在边军中传过几个来回,镜筒都磨得光滑许多。 依谢丕之计,遣人秘密至四周村落,劝百姓避入各卫所营堡。其后封锁水井,刻意散落下了毒药的谷物腊肉,仿佛仓促间遗落。 朝廷有令,边镇严禁伐木,却不禁止渔猎。 北疆边民多会拉弓射箭。论身手,十个里有五六个比得上猎户。家中藏着几只野物,算不上出奇。 如果鞑靼不备,吃下有毒的粮食腊肉,无论是人是马,照样放倒。 “马吃了,顶多没力气,吐几口白沫,不会立刻致命。人吃了,痛得肠子打结,没解药,打落神仙也救不回来。” 李大夫配药时,杨瓒等在帐中旁观。尤其赵榆,对李大夫的药方相当有兴趣。 说者不觉如何,依旧云淡风轻,换上一身道袍,堪谓仙风道骨。 听者却是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果然,得罪谁也莫要得罪大夫。尤其是医术好,常年在边镇行走的大夫。 “雪堡”建成,只需每天泼水,增厚冰层。 诸事安排妥当,镇虏营将兵开始日夜操练,严密防备。 仅有的一门火炮被推上城头,射程如何暂且不论,单看铜铸的炮身,三人合抱的炮口,就足够骇人。 到镇虏营之后,谷大用变得异常沉默,不似在朱厚照跟前讨好,每日里早起晚睡,带五十人组成的火铳队,与边军一同操练。 太宗皇帝发明排枪法,被运用到极致。 五十人分成三队,射击乃至填装火药的速度,都快得惊人。 杨瓒看过一次,丝毫不怀疑,如果有足够的边军支持,这支火铳队,百分百会成为鞑靼骑兵的噩梦。 “可惜。” 无奈的捏了捏额心,杨瓒不由得叹气。 营州卫调来的骑兵步卒,战斗力虽然不弱,论战场经验,仍差久战的边军一截。遇上鞑靼,一对一,没有半成把握。 按照镇虏营千户之言,三个打一个,才有几分胜算。 谢丕和顾晣臣调来的人多,三分之一是贴户,热血有,战斗力更加堪忧。 “练,往死了练!” 伯府护卫找上营中千户,主动担负练兵之责。 “不求力敌,只求遇上鞑靼不会被吓住,能几个缠住一个,不致临阵脱逃。”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 冷兵器对战,胆量极为重要。 新兵上阵,先丧胆气,一个转身逃跑,能带走十个甚至百个。遇到鞑靼骑兵,掉头逃跑,简直是伸出脖子给对方砍。 督战队固然严酷,不近人情。但于战时,着实必要。 看着边军操练,杨瓒双手拢在袖中,连打两个喷嚏。 几人商议的结果,守城为上。 事到如今,贸然北上,完全是给鞑靼送菜,坚决不可行。 第262节 拼尽全力,拖住鞑靼脚步,等京卫抵达,里外夹击,不能大胜,也能让彼此陷入拉锯。 双方僵持,占据地利人和,优势的天平自会向明军倾斜。 边镇之地,如孙同知自私,确非个例。如才指挥使般忧国忧民,实则更多。只要时间充裕,朝廷决心抗敌,杨瓒相信,蓟州之危定然可解。 孙同知心胸狭隘,有一点却看得极准。 鞑靼叩边,貌似声势极大,实则后力不足。毕竟,草原上不是铁板一块。鞑靼内部声音不同,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的瓦剌。稍有不慎,兀良哈都会扑上去咬一口。 于瓦剌来说,揍趴鞑靼,方能寻回早年风光,再次称霸草原。 兀良哈纯粹为了利益。 献上鞑靼首领人头,说不定,明朝天子一高兴,会在辽东多开互市,开放市货,部落生活定然更加美好。 可见,明朝边境不稳,鞑靼未必好到哪里去。同样被群狼环伺。稍现弱势,即会被恶狼扑上,咬下一口血肉。 知晓本次带兵的不是小王子,而是别部首领,杨瓒更加确信,只要能撑到援军抵达,胜利必将握在自己手中。 又打一个喷嚏,杨瓒揉揉鼻子。 想法确实有些乐观,但情况已经这样,往坏处想,无疑会动摇军心。还不如乐观点,总能怀抱希望。 “杨贤弟。” 思量间,身后传来声音。 杨瓒回头,发现谢丕顾晣臣都是一身皮甲,一人持弯弓,另一人持长剑,正往校场走去。 “两位兄长这是?” “练习,切磋。” 谢丕递出弯弓,道:“杨贤弟可要试一试?” “好。” 输人不输阵。 杨瓒握住弓身,单手拉住弓弦。 深吸起气,用力。 弓弦纹丝不动。 不信邪,再吸气,再用力。 继续纹丝不动。 脸色憋得通红,半寸都没有拉开。 杨瓒无奈,递回弯弓,道:“小弟实不擅长,气力不济,兄长见笑。” “无碍。”谢丕摆手,轻松拉开弓弦,看得杨瓒眼角直抽。 炫耀,赤果果的炫耀! 顾晣臣笑道:“贤弟试试用剑。” “这个……不必了吧?” “要试。”顾晣臣未出声,谢丕道,“你我同为监军,遇鞑靼攻营,必上城头督战,岂可半点身手也无。” “哦。” 杨瓒点点头,双手接过长剑,顿如千斤压腕。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 握住长剑,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看向顾晣臣。 他没记错,对方应该是单手持剑? 见杨瓒力有不支,顾晣臣到底厚道,单手握住剑身,轻松提起。 “是为兄考虑不周,贤弟莫怪。” 杨瓒眼角嘴角一起抽。 有没有这么打击人的? 谁敢和他说顾榜眼厚道,绝对咬死! “贤弟为何流泪,可有哪里不妥?” 杨瓒满面悲愤,咬牙转头。 他不和八块腹肌的文官说话! 正德元年,十二月辛亥,鞑靼连破磨刀峪、墙子岭,奔袭南下,密云告急。 同月乙卯,千名鞑靼骑兵过黍谷山,袭山下屯村,抢得谷物肉食,在村外扎营。夜间,数十人腹痛如绞,近百战马口吐白沫,四肢发软,站立不起。 夜不收报回消息,镇虏营立即派出一支骑兵,趁鞑靼不备,发动突然袭击。 虽未大胜,也斩首十余级,更激怒领兵万户,放弃最初计划,不攻密云,也不打怀柔,紧追骑兵之后,直奔镇虏营。 停在镇虏营前,面对瓷碗倒扣似的雪堡,万户当即傻眼。 “这如何打?” 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此时后退,必会被对方再次偷袭。 万户下了狠心,故技重施,找来队中几名商人,令其家人携火油先冲。 商人愕然。 “万户,在下不明。” “有何不明?” 鞑靼万户嗤笑,既然攻破峪口,这些商人再没多大用处。 从最开始,他就看不起这些人。 吃着主人的饭,却行背主之事,在草原上,必绑上老鼠尾巴,被马鞭抽死! “万户,”商人沉下脸,道,“明年的粮食茶叶,丝绸铁器,万户不想要了?别部额勒知道后,万户如何应对?” “你威胁我?” “在下不敢。”商人道,“狗皇帝抓我亲族,仇恨不共戴天!我一心相助大额勒,万户还请斟酌。” “斟酌?”万户解开皮囊,仰头灌一口马奶酒,“当我傻的?你全族被抓,被朝廷下海补文书通缉,还能在明朝行商?” 早没用处,留他一命,就该谢天谢地。 和他讲条件,口出威胁,当真是活腻歪了。 商人脸色微变。 “让跟着你的去,要么你去,选一个。” 抹干酒渍,万户抽出匕首,随手一掷,削断商人发髻。 匕首扎入木柱,商人脸色发白,滚倒在地,双腿发抖。 帐中的鞑靼壮汉则仰头大笑,拍着膝盖,喝几口马奶酒,指着商人,好似看猴戏一般。 “万户刀法精准!” 铁青着脸,商人走出大帐。 身后传来肆无忌惮的笑声,回望一眼,眸光阴鸷。 几名家人围拢上前,知晓鞑靼的打算,都是面若死灰。 “与虎谋皮,同豺狼为伍,数典忘祖,背弃家国,何能善终!” 年岁最大的老人苦劝道:“家主,不可一错再错啊!” 一错再错? 商人用力闭眼,再睁开,满面冷然。 “七叔,我已没有回头路。明日,你同九哥先走一步。” 话落,不顾众人难看的脸色,转身大步离开。 第一百三十三章 果真英雄 正德元年十二月丙辰,北疆之地,又逢一场大雪。 塑风飞卷,三千京卫击鞭锤镫,星夜兼程,过通州、兴州,沿平谷北上。 抵营州中屯卫,卫中指挥使出城相迎。 见到三千京卫衣甲鲜明,粮食充足,兵器不缺,役夫额满,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回去、经谢状元顾榜眼盘剥,心理素质再好,爱国热情再高,也有些扛不住。遇大军经过,难免心中忐忑。 如果顾鼎顾卿开口要人,给是不给? 不给,良心愧疚。 给了,卫中只剩妇孺老弱,连城外山头的贼匪都挡不住,何言戍卫边防。 三人互相见礼,简单寒暄两句,知晓谢丕顾晣臣于数日前北上,如不出意外,现已抵达镇虏营,顾氏兄弟没有耽搁,简单补充清水,当即点兵拔营,冒雪往北。 途中,遇营堡不歇,一路疾驰。至洳河中段,遇数骑快马,皆自镇虏营来。 “见过顾总戎!” 为首者滚落马背,抱拳行礼,道:“日前,千余贼寇突破磨刀峪,占墙子岭,现围攻镇虏营。赵副总兵亲自指挥,三位监军临城督战。如援军再不至,营堡被破,则密云危急!” 验过骑兵腰牌,确认不是鞑靼奸细,顾鼎当即下令,急速行军,务必在傍晚之前赶到镇虏营。 “总戎。” 听到顾卿的称呼,顾鼎牙酸。 就算已经分支,称他一声“兄长”,当真那么难? “何事?” “大军行路,携大批粮草,恐难再快。不若分五百先锋,单人双马,携半日水粮,驰援镇虏营。两千人轻车简从,加速行军,以为支应。余下运送粮草,随大军之后。” 第263节 “甚好!”顾鼎点头,道“不若本将……” “总戎身负重责,当在中军。”顾卿坐在马背,与顾鼎平视,抱拳请命,“末将愿为前锋。” 嘶—— 顾鼎再次牙酸。 他是总兵官,顾卿是副总兵,的确不假。但他是金吾卫佥事,顾卿是锦衣卫同知,更加不假。 品级比他高,却自称末将,比起不叫“兄长”,更让他头皮发麻。 果然被坑的次数多了,疑心也随之加重? “既如此,便依顾同知之意。” 顾卿领命,当即点出五百骑兵,均单人双马,斥候更是一人三马。卸下累赘之物,仅携兵器和两块硬饼,连水囊都丢在身后。 “口渴无碍,沿途有雪。” 听到此言,顾鼎不发一语,仰头望天。 以边军的条件要求京卫,是否过了点? 顾卿挑眉,既奉皇命至北疆御敌,自然要按照边镇的规矩。全照京中章程,还打什么仗。 “军情十万火急,末将先行一步!” 话落,顾同知挥鞭打马。 朔风卷过,骏马打个响鼻,扬起前蹄,猛然一跃,跨过地上一截断木,如黑色闪电一般,破开白色雪幕。 黑色铠甲,盔缨鲜红,一息千里,片刻只余一道残影。 “跟上!” “驾!” 五百骑兵,三十是侯府伯府护卫,当先策马扬鞭,紧追顾卿而去。余者不甘落后,鞭声接连炸响,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雪原。 彤云之下,纷飞的大雪似被煞气凝结。飞溅的碎冰,刹那聚集成片白雾。 “加速!” 顾鼎拉紧缰绳,望着消失在雪中的背影,不禁忆起戍卫北疆时日。 蓟州风冷雪寒,顾侯以罪臣升任卫中指挥,顾鼎顾卿却不得袭职,从军之后,仍要从兵卒晋身。 顾鼎戍卫城池,日夜轮值,每遇游骑扰边,都要拼命。 顾卿自请为夜不收,迎风冒雪,潜入草原,几番九死一生。 不过几年时间,记忆竟变得模糊。 几乎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他重伤昏迷,艰难闯过鬼门关。也想不起,兄弟自草原归来,有哪次不是身染鲜血,满面煞气。 堂上到底拍碎几张桌子,抽断多少根马鞭,已不可追溯。 仔细想想,他和兄弟鞭不离手,和亲爹绝对有莫大关系。 被抽的次数多了,自会产生烙印,以为鞭子是人间利器。以致心慕手追,步上亲爹“后尘”,也算不上出奇。 摇摇头,抛开突生的杂念,顾鼎唤来随军主簿,命其督粮车殿后。亲率两千骑兵步卒,倍道而进,往镇虏营方向飞驰而去。 “遵命!” 主簿应诺,留下一百步卒,三百车夫,驱赶骡马,牵引数十辆大车。 顾鼎扬鞭,骏马超尘逐电,速度丝毫不逊于顾卿。 骑兵尚能赶上,步卒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条腿如何能追上四条腿? 可惜,顾总戎半点不体恤下属,径直策马扬鞭,背影越来越小。 众人不敢抱怨,更不敢拖延,为免军法处置,只能咬紧牙关,奋力迈动双腿,拼老命向前追赶。 走急奔马,潜力无穷。 被逼到份上,两条腿跑出四条腿的速度,硬生生看愣同袍车夫。 “我的个乖乖,眼花了不成?” 坐在大车上,主簿惊掉下巴,连乡音都冒了出来。 这是四体不勤,三五日方才一操的京卫? 转念一想,万事皆有因,必定是心忧北疆战事,爱国之情使然! 志士,英雄! 主簿顿生豪情。 “我等也不能落后!” 将兵志坚,杀敌心切,何愁危急不解,鞑靼不灭! “快,跟上总戎!” “是!” 车夫甩起长鞭,声声鞭花炸响。 骡马嘶鸣,几十辆大车同时加速。一辆接着一辆,压过相同的辙痕,茫茫大雪中,竟压出一条五米宽的长路。 此时,镇虏营外墙被泼上一层火油,十几名身穿圆领灰袄,梳着发髻的明人,怀抱不知名的细木,被鞑靼扬鞭驱赶,如走投无路的羔羊,跌跌撞撞跑向城下。 距离尚远,但有千里镜在手,城下人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少不一,神情中都带着绝望,却不似寻常农人。 “这些人不像边民。” 杨瓒面现疑色,将千里镜递给谢丕。 两息之后,谢状元和顾榜眼得出同样结论。 “难不成是鞑靼截下的行商?” “未必。” “为何?” “蓟州战事传出两月,这个时候,岂会有商人往北?” 虽说富贵险中求,危险系数也不能太高。 这个时候往北,要么被鞑靼抓住,要么被视为奸细。下场都可能是脑袋搬家。 为了金银,当真不要命了? “这些人九成是商人,却不是当下北上,更不是被鞑靼截住。” 城下之人愈近,杨瓒眯起双眼,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两位仁兄应未忘记,潮河所和密云后卫如何被破,磨刀峪和墙子岭,又是如何落到鞑靼手里。” “贤弟是说?” 谢迁看向城下,眉头骤然拧紧。 “他们是叛国之人?” “十有八九。” “这……不可能吧?” 卸磨杀驴,未免太快了点? “为何不可能?”杨瓒侧头,笑意未达眼底,“鞑靼骑兵闯入我境,连下数堡,定对边军怀轻视之意,以为强悍无敌,密云怀柔如探囊取物。这些商人,自然没了用处。” 不客气点说,都成鸡肋。 在京城时,见过朵颜三卫的朝贡使臣,对草原上的邻居,杨瓒粗略有几分了解。 壮汉们最注重实际和现实利益。 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历史评说,全都不在乎。 按照惯性思维,这些商人尽过“带路”之责,又被官府抄家,全国通缉,如过街老鼠,纵能活下去,也无法继续行商走私。 再无多大用处,留着也是浪费米粮,不如发挥点余热,做探路的炮灰。 作用不大,浪费边军几支箭矢也是好的。 昔日情分? 因向草原走私才破家灭门,走投无路? 壮汉们分毫不予理会。 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的事,什么交情不交情! 这样的事,谢丕顾晣臣不屑,却不是不能“理解”。经杨瓒三言两语,看向城下,表情中都是讽意。 “背国之人,该当如此下场!” 如果朝廷不义在先,无辜被官员欺压,还情有可原。 分明是先借互市走私,后为鞑靼刺探消息,以毒粮坑害边军,私绘布防图,出卖边民百姓,欠下血债累累。 事发之后,全族获罪,不知醒悟,反倒一股脑的怪罪旁人。 这还是人? 就算是山野禽兽,也知感恩。 吃着国朝的粮,却一刀刀割下国朝血肉,饲喂恶邻,这不是汉奸,什么是汉奸? “放箭!” 被言官攻讦鞭挞如何? 被同僚弹劾叱骂怎样? 被史官录为罔顾人命又如何? 第264节 双手染血,也当扫除奸贼,清算血债! “放箭!” 边军得令,再无半分顾忌,纷纷拉开弓弦。 锋利的箭矢,闪烁点点寒光。 破风声中,箭雨罩下。 鞑靼骑兵打个呼哨,立即策马后退。 余下人来不及躲避,咄咄声中,接连被钉在雪中。 “啊!” “饶命!” “我是明人!” “饶命啊!” 血红蔓延,惨叫声接连而起。 可惜,叫得再惨,也换不来半点恻隐之心。 “再放!” 这一次,剪光笼罩遁去的鞑靼。 “架床弩!” 不得不说,蓟州镇守太监是个强人。 小小一个镇虏营,竟有两具床弩。虽年代久远,弩身微有残破,但机括未损,上好弓弦,丝毫不妨碍临战破阵。 “江浙剿匪时,我曾见过类似弓弩,威力不下火炮。” 推上城头的铜炮,吓人的成分更多。 对敌之时,真正能发挥作用的,还是这两具床弩。 “开!” 五名边军一起用力,兽筋制成的弩弦寸寸延展。 比杨瓒腰更粗的弩箭,由几人抬着,架上机床。箭头似增大数倍的钢铲,反射冷光,直将夺命。 “放!” 五人一起大喝,床弩发出吱嘎闷响。 绷紧的弩弦骤然弹回,巨大的箭矢自城头飞出,卷着朔风飞雪,直直砸进鞑靼营盘。 “快散开!” 箭矢来势极快,合力千钧。 轰然声响,连续五人被碾成碎肉,数匹战马被拦腰截断。 地面震动,气浪掀起,近二十人倒飞出去,摔倒在地,双耳流出血线,眼前发黑,半天站不起身。 “散开!” 知晓明朝弓弩厉害,万户脸色骤变。 先时攻占磨刀峪和墙子岭,实在太过顺利,一时忘记,边军还藏着这等杀器。到镇虏营后,欲故技重施,未料想,刚一照面,就吃一记大亏。 “又来了!” 城头又起闷响,冷光再临。 嘈杂声骤起,鞑靼惊叫四散。 寻常弓箭,射程有限,伤不到骑兵根本。 两具床弩则不然。 弩弦拉到最大,连凿营盘,顷刻引起一场混乱。 鞑靼骑兵再凶悍,也是两条腿两条胳膊一个脑袋。 面对如此利器,不怕才怪。 “不许退!” 情急之下,万户挥刀砍翻一个逃兵,眺望城头,表情狰狞,如草原狼般凶狠。 视线移到城下,望见两堆燃起的火苗,现出一抹狞笑。 “吹号角,放火箭!” 不到城下,没关系。 只要烟起,顺风吹过冰墙,不愁明军不中招。 “放!” 十余骑聚拢,包着油布的箭头逐一点燃,目标不是城头边军,而是仍在地上呻吟求饶的商人。 “啊!” 箭矢接连落下,火光燃起。 尚存一息者,瞬间成了火人,发出短促哀嚎,刹那全无声息。 火光中,黑烟升起。 鞑靼万户立时一喜,只等墙子岭一幕重演。 五秒后,笑容凝在嘴角。 风向不错,但风力太大,浓烟尚未形成规模,即被撕扯飘散。 确有几丝吹入营堡,但毒伤守军? 无疑是痴人说梦。 城头上,杨瓒挑眉,举着千里镜,看着鞑靼骑兵,嘿嘿冷笑。 离城这么远,放火熏烟,到底怎么想的。不怕风向突变,熏了自己? 而且…… 眺望地平线处,杨瓒勾起嘴角,心情更好。 “火雷!” 赵榆立在城头,时刻关注战况。 发现鞑靼骑兵已乱,立刻下令,停止床弩,以简陋抛石机投射火雷。 五架抛石机,三十余枚火雷,俱是谢丕和顾晣臣的杰作。 兵书不是白读,如非条件所限,这两位能发挥创造性思维,把武侯战车造出来。 “抛!” 火线点燃,火雷如冰雹砸落。 伴着轰然巨响,石子碎瓦飞溅,其杀伤力,简直非同一般。 “两位兄长大才!” “区区小技,不足挂齿。当不得贤弟夸奖。” 谢丕面带浅笑,立在城头,鸾姿凤态,无比潇洒。顾晣臣手按长剑,剑眉星眸,夭矫不群,如苍松挺立。 杨瓒抽了抽嘴角,挺直腰杆,仍差两人半头。 默默转过头,和八块腹肌的文官,相当没有共同语言。 城头上,三位监军谈笑风生,可谓临战无惧,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赵副总兵指挥若定,床弩、火雷、弓箭,三轮一换。 紧张数日,抱定死战决心的守军,心情十分复杂。 说好的沙场血战呢? 预期的拼死抗敌呢? 期望戴罪立功的营州卫官员,更是眼巴巴望着城下,脖子伸长数寸。 照目前情势,战死沙场,荫庇儿孙的美好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鞑靼骑兵却是倒了血霉。 计谋不生效,被城头一顿“狂轰乱炸”,胆气丧失,早无攻城之志。 万户不甘心,也只能磨牙,拿包裹一层坚冰的营堡没辙。 “撤!” 按大额勒的计划,攻占密云才是首要。在此耽搁并无益处。 既然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不妨先退一步,挑软的出气。 “如额勒问起,便说斩首五百,烧掉营堡,从容后撤!” “遵命!” 面都没见,就灰溜溜走人,实在太丢脸。瞒下实情,谎报“战功”,好歹能保存面子。人头不够,到密云多砍几个就是。 可惜,难得发挥聪明才智,想出的计策,完全用不上。 顾卿率领的五百骑兵,已飞驰赶到。 长刀出鞘,骏马口鼻喷出的热气,凝成一片白雾。 刀锋流动寒光,背对夕阳,仿佛残血凝固。 “杀!” 号角声起,五百人横托长刀,呈锥形直扑前敌。 与此同时,城中响起鼓声,营堡门大开。 第265节 骑兵步卒鱼贯而出,几名青衣文武当先,在鼓号声中,咬上鞑靼骑兵尾部。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到!” 在鞑靼印象里,明军并不可怕。 然心存死志,弯刀砍下,眼也不眨的边镇文武,着实有些吓人。 俗话说,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再凶悍,遇见脖子往刀下伸,就为拉一个垫背的猛人,也会手脚发软。 更何况,不是一两个,而是一二十个。 那滋味,当真是无可形容的酸爽。 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吓跪都有可能。 城下鏖战时,顾鼎领两千援军赶到。 由于速度太快,刹不住车,甭管骑兵步卒,一股脑的撞进战场。 鞑靼惊骇万分。 步卒冲阵?! 如此凶悍的边军,实在少见! 京卫想哭。 自离京之后,这日子过的,实在是无比刺激。 可进都进来了,还能跑吗? 为了活命,干脆牙一咬,甭管是人是马,挥兵器就砍! 两条腿跑过四条腿,还有什么不可能。 鞑靼? 老子不惧! 于是乎,预期的里外夹击,变成三打一。 鞑靼万户一边挥刀,一边破口大骂。 “不讲究!不要脸!明朝人果真奸诈!” 声音有点大,目标过于明显,砍着砍着,万户突然发现,身边空旷许多。 定睛一看,两个黑甲黑马的年轻武将,正一左一右,拦住前方去路。 预感不妙,万户神情凝重。欲调转方向,发现退路也被堵死。两个搭弓持剑的文官,正不怀好意,满面冷笑的看着他。 四人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俊美,一样的英武不凡。 向以狂猛不羁自豪的万户,突觉闷气积胸。 他xx的!都长这样,是要作甚? 明朝选官果真看脸?! 握紧弯刀,万户大吼一声,直向前方一名武将扑去。 这个长得最不像人,必须砍死! 顾卿策马迎上,雪亮刀锋擦过,发出刺耳声响。 顾鼎为兄弟掠阵,不由对万户生出一丝敬佩。 四个人里,这位煞气最重。不假思索,找最凶的拼刀,是条汉子。 纵是敌人,也可称一声英雄! 城下,喊杀声震天。 城头上,杨瓒放下千里镜,颇有些苦恼。 他是下去,还是不下去? 谢兄和顾兄持刀上阵,对阵鞑靼,同为监军,还是需要走一趟的……吧? 第一在三十四章 重逢 鞑靼骑兵凶悍,确非虚言。 被数倍于己的明军包围,领军的万户被顾卿斩落马下,硬是凭着弯刀战马,砍杀出一条血路。 如在同等数量下,骑兵对阵步卒,草原上的凶狼,对战疏于操练的京卫,堪谓以镒称铢,优势明显,高下立现。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鞑靼骑兵分成数股,在千夫长和百夫长的带领下,据高临下,先以弓箭扫除旁近,清出空间,再以数骑为尖峰,弯刀左右劈砍,寻到阵前薄弱处,立即合兵,不惜代价向前冲杀。 明军知晓自身短板,试图凭借优势兵力,分割骑兵,逐个击破,以数量碾压。 对战中,接连有鞑靼骑兵被长枪扫落,死于乱军。 战马哀鸣,不肯逃走。除侥幸逃过,多数和主人一样,倒在漫天风雪之中、鏖战两个时辰,鞑靼战死百人,明军死伤更多。 有落马鞑靼骑兵未死,拼着重伤,同明军步卒扭打厮杀。 雪花纷纷扬扬,喊杀声渐不可闻。 空气中,铁锈味越来越浓。便是北来的寒风,也吹之不散。 鲜血洒落大地,仿佛点点墨痕,绽放皑皑白雪之上。汇聚成道道溪流,蜿蜒成一幅触目惊心,地狱般的画卷。 混战中,缺口终于被撕开。 第一骑冲出包围,紧接着是两骑三骑,乃至十骑百骑。 看到逃脱的希望,鞑靼越战越勇,明军却是气力不济。缺口越来越大,整个包围圈变得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崩溃。 交战中,鞑靼万户落马,自左肩至右侧腰,斜劈一条刀口。 鲜血汩汩,很快染透皮袍。 如果力道再大些,整个人都会被劈成两半。 甩掉刀锋血迹,顾卿调转马头,不再理会万户,径直朝缺口冲去。 顾鼎长刀在手,率领二十余亲卫,半点不落。 谢丕顾晣臣同知战机,己方兵力占优,战斗力却远不及鞑靼。拼着一鼓作气,才有现今局面。一旦被鞑靼突破,冲杀出去,怕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随我来!” 两人舍弃弓箭长剑,各取长刀,率领余下骑兵,紧随顾鼎顾卿。 以骑兵增援,不求留下全部鞑靼,只望拖慢对方脚步,趁机合拢缺口。 “杀!” 顾卿单人匹马,携雷霆之势,横挑十余,冲乱鞑靼阵型。 冲杀过程中,每隔半米,即有鞑靼坠马。 马蹄踏过碎雪,凹陷处,汇聚成一个个鲜红的血洼。 冲到缺口时,身后早凝成一条血路。 无论鞑靼还是明军,看到此情此景,心中皆涌出惧意。 顾卿似无所觉,长刀卷刃,随手捞起一杆长枪,横扫数骑,煞气愈发惊人。 京卫久戍城防,少经惨烈拼杀,哪里见过这样的杀神。 举着长刀圆盾,不由生出怀疑,眼前这位,真是锦衣卫? 己方尚且如此,遑论敌手。 目睹顾卿一路杀来,鞑靼骑兵毛发皆竖,肝胆俱裂。 眨眼间,雪亮的枪头刺到身前,左躲右闪,甚至趴到马背,仍避不开被挑飞的命运。 策马疾奔,跑出百米,突然胸前一痛,不及低头,下一秒便飞上半空,坠落雪原。 气息将绝,只见一匹黑色战马,如一道闪电,瞬息从身前跃过。 马上骑士倒拖长枪,枪尖划过残雪,擦过硬石,竟有点点火花。 生命最后一刻,鞑靼骑兵忘记创痛,眼中仅有黑甲黑马,以及蜿蜒过枪杆,溅在雪上的点点血痕。 “驾!” 冲出包围圈,多数鞑靼骑兵无心恋战,也不敢再战。 身后跟着一尊杀神,不跑等着挨扎? 跑! 往昔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草原雄鹰,现如今,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跑,拼命跑! 跑出镇虏营,直奔墙子岭,与后军汇合,冲出磨刀峪,回到草原才能安全。 战功,金银,醇酒,美人。此时此刻,都如烟花般散去。 再多的好处,也要有命去享。 恢复先祖荣光,牧马中原,终究是大梦一场。 伯颜小王子部族强悍,怎不见他亲自上阵,到明境一行。偏巧舌如簧,诱骗别部大额勒派兵探路。 逃跑途中,鞑靼骑兵生出无尽愤恨。不是对明军,也不是对紧追不放的顾卿,而是同在草原牧马,用几句好话两箱银子,就说动大额勒,让自己来做炮灰的小王子! 等老子回去,一定要劝说额勒,伯颜不是东西,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比早年的也先都多! 坚决不能再听他的花言巧语。 谁说明朝边镇和筛子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金银粮食任搬,美人丝绸任抢? 让他来抢抢看! 碰到背后那位,全扎成葫芦! 跑到中途,有胆大的鞑靼骑兵回头,立刻双眼瞪大,脸色煞白。 第266节 “还跟着!” 三字出口,全体僵硬,头皮发麻。 跑出几百米,依旧紧咬不放,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不杀干净不算完? 想到可怕的后果,潜力当场催发。 鞭子舞出光影,无不拼了老命,倍道疾行。 不快不成,落到后边,十成会被挑飞。 鞑靼一心逃命,马驰如飞。 顾卿拉住缰绳,放慢马速,甩手将长枪扎在地上,张开长弓。 弓弦拉满,仿如圆月。 嗖!嗖!嗖! 破风声起,三支长箭接连飞出。 跑在最后的鞑靼,背部被箭矢贯穿,先后落马。趴在雪地,箭尾颤动,身下渐被鲜血染红。 伯府护卫陆续赶到,效仿顾卿,纷纷拉开长弓。不是例无虚发,三箭也能留下一名残敌。 鞑靼骑兵一个接一个落马,惨叫声不绝于耳。余下再不敢回头,只能批命挥鞭,打马飞奔。 这一刻,他们就是被狼群追逐的羚羊,除了逃命,没有第二个选择。 甩不开追兵,至少要跑过同袍。 领先半个马头,都能救自己一命。 追出数里,留下十余具尸体,鞑靼骑兵终于跑出镇虏营地界。 墙子岭为鞑靼占据,内有三百骑兵,仅凭几十人,根本无法撼动。 要夺回峪口,还需从长计议。 不过,随残兵逃回,千余骑兵大败的消息,必将传遍北疆,流入草原。 届时,这些鞑靼将面临两个选择,占地堡不走,等边军上门,再经一场血战;亦或见好就收,带着抢劫所得退回草原,保存实力,以图他日。 以顾伯爷的想法,更希望他们选择第一种。 “同知,还追不追?” 望着远去的烟尘,众人面露不甘。 到嘴的兔子,就这么跑了? “不追。”顾卿摇头,背起长弓,收回长枪,“回去!” “可……” “逃走不过两百,城下至少五百。” 言简意赅,不多费一个字。 赵校尉眼珠子转转,立刻明白,当即打两声呼哨,召回寻箭矢顺便补刀的同袍,调转方向,驰回城下。 援军多数是京卫,杀敌数目,未必超过边军和两府护卫。但事后论功,不看刀口箭矢,只论首级。 战时同心协力,战后分功,关系到升官封赏,可不会有人发扬风格,顾及同袍情谊。 此时不抢,还待何时? “快!” 五十余匹快马,飞驰在茫茫雪原。 中途,遇到另一股逃窜的鞑靼,半点不客气,抄家伙就上。 鞑靼心急逃命,正策马狂奔。哪会料到,迎面遇上一股明军。持刀对战时,追兵赶至,前后合击,一个都没能跑出去。 清点人数,算上先时斩获,众人都面露喜色。 锦衣卫待遇不错,伯府伙食也好,但能多得金银封赏,没人会傻得往外推。 退一万步,眼前是实打实的战功,同锦衣卫立功又不一样。 抓官抓贪,纵然是好事,也会被言官说嘴。隔三差五还会有人跳出来,试图翻案。 杀退来敌,俘虏鞑靼,则是世人共举,无可争辩的功劳。 无论御史还是给事中,哪个敢叽叽歪歪,张口挑事,百姓的口水都能把他淹死。 至于史书,和他们有半两银子的关系? 身为锦衣卫,鹰犬的大戳盖上,盖棺定论。史书之上,和“好”字绝不沾边。 纵有“意外”,如伯爷神勇无敌,才有资格留下名号。他们这些小卒子,多会一笔带过,留个某甲某乙,都是祖坟冒青烟。 归根结底,还是眼前利益更为实际。 想明白之后,赵校尉翻身下马,取出匕首,加紧清理战场。 率兵追击的不是京卫武官,而是顾晣臣。 同顾卿照面,先打马上前,拱手行礼。 “顾同知。” “顾司业。” 两人同姓,宗族却无半点干系。加上顾卿是锦衣卫,自然不会多热络。如杨瓒一般,有事没事往镇抚司溜达,实在少有。 打扫完战场,众人立即策马,重返城下。 此时,镇虏营的战斗将尽尾声。 能跑的,多已冲出包围圈。是死是活,端看运气。 被困住的,要么受伤坠马,要么被数倍的明军围住,箭壶射空,弯刀卷刃,只等耗尽气力,被生擒活捉。 顾鼎和谢丕各率骑兵,在侧翼游走。 发现哪处薄弱,立即上前增援。 鞑靼骑兵渐渐发现,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五百米。哪怕希望就在眼前,下一秒也会被两人掐灭。 观战许久,杨瓒终于走下城墙。 战事激烈时,他敢下,护卫也不敢放。 现如今,残敌全无斗志,胜负已分,战斗即将结束。下去走一遭,实属必要。 走出城门,伯府护卫立刻散开,小心防范。 不为鞑靼,而是流矢。 手提御赐宝剑,杨瓒驻足观望。目及百具尸首,忆起冷兵器交战的惨烈,心头禁不住发沉。 行到百米处,遇上被顾卿斩落的万户。 不得不感叹,不羁的汉子,生命力当真顽强。伤重如此,依旧撑着最后一口气。 “佥宪,小心!” “无碍。” 杨瓒走上前,先踢开散落在周围的兵器,蹲下身,开门见山,“想死,还是想活?” 万户出不了声,只能转动眼珠。 看清杨瓒面容,瞳孔骤然紧缩。 又是一个不像人的! 他xx的!临死还不让人安生! 杨瓒挑眉,这是濒死人该有的眼神? “本官再问一次,死还是活?” 万户不语。 杨瓒皱眉,忽然一拍手,道:“本官忘了,伤这么重,怕是没法出声。这样,想死,眨一下眼,想活眨两下。” 为何要两下? 果然活比死艰难? 被斩落马下,万户已准备好去见长生天。 不料想,血流满地,步卒的大脚在身上踩过,硬是撑到现在,始终没有咽气。 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正面死亡的勇气渐渐消散,求生的欲望越来越强。 面对杨瓒给出的选择,万户艰难的扯动嘴角,眨了两下眼。 因力气耗尽,间隔有些长,差点被杨瓒误会,直接让人给他个痛快。 “的确想活?是就眨眼。” 万户眨眼。 “很好。” 收起宝剑,双手搭在膝上,杨瓒笑道:“既如此,本官提出任何条件,想必阁下都会点头?” 条件? 万户愣住。 “说起来并不难。” 杨瓒微俯身,对上万户双眼,笑得月朗风清。五官俊秀,双眸如露珠清透,半点不染尘埃。 “只需仿效朵颜三卫,领部族归降我朝,奉我朝天子为主。” 就这么简单? 万户十分怀疑。 第267节 实事求是的讲,这个条件相当不差,甚至是他占便宜。 毕竟,对占据互市之利,富得流油的兀良哈,无论鞑靼还是瓦剌,都羡慕得双眼发红。 “当然,条件不仅于此。”杨瓒弯起眉眼,活似拐带纯良的黑心商贩,“但也不会更难。只要点了头,随之而来的,可是数之不尽的好处。” 万户更加怀疑。 真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不相信?” 杨瓒很有耐心,画出大饼,啖之以利。 “想想朵颜三卫,不想过同样的生活?” 当然想! “想想看,牛羊成群,金银满屋。丝绸任穿,美酒任饮。亭台豪宅,如花美眷。居中原之地,再不用餐风露宿,也无需亲自牧马放羊。” “只要点头,一切近在眼前。” 杨瓒每说一句话,万户的双眼就亮上一分。 到最后,青白的脸颊都开始泛红,眼睛眨得飞快。 真能如此? “自然。”杨瓒笑得愈发亲切,“吾乃朝廷命官,正四品佥都御使,天子钦命监军,岂会哄骗于你?” 何况,骗他有什么好处? 有顾卿在旁,到北疆走一圈,抓不来伯颜小王子,一两个万户,还不是手到擒来。 万户想了想,终于不再挣扎,用力眨眼。 甭管有什么条件等着,好处摆在眼前,不答应是傻子。更重要的是,不答应,立即要去见长生天。 有生的希望,没人愿意死。 “很好。” 杨瓒站起身,掸掸袍角,吩咐两句,护卫立即寻来几杆长矛,以粗布绳索捆绑,制成简陋担架,抬起万户,送回城内。 李大夫正在配药,帐篷里还有五六个救回的伤兵。 见到来人,得知杨瓒的用意,点头道:“杨佥宪之意,老夫明白。” 为万户治伤时,看到放在一旁的担架,立时起了兴趣。 知晓此物妙用,当即令徒弟唤来役夫,拆卸木料粗布,赶制十余副。 “请王校尉代老夫谢过佥宪。” 护卫离开后,李大夫背起药箱,留徒弟给万户包扎,并请役夫看守。不怕他跑,怕的是人不在,被哪个边军砍死。 “看着他,老夫去城外救人。” 先时战况激烈,李大夫不好轻动。带回几个伤兵,多数是腰背受伤,双腿完好。 有了担架,无论断手断脚,都能抬回城内,救回的人定然更多。 “这么简单的法子,老夫为何没能想到?” 徒弟役夫在城下搜寻伤者,李大夫拂过长须,不禁蹙眉。 不及弱冠,金榜登科,位列左班,确实不凡。 然观其气色,并非康健之人。疲累则罢,怕只怕遭逢大变,根基损伤,如不细心调养,恐寿数不长。 “天妒英才,慧极必伤,可惜了。” 彼时,敢于抵抗的鞑靼尽被斩杀。余下要么重伤倒地,要么弃刀投降。 顾卿返回,将追击情况告知顾鼎,无意清点战损,打马直奔城下。 杨瓒挽起袖子,正帮李大夫搜寻伤员,并吩咐城内众人,熬煮姜汤,准备麦饼。 听到马蹄声,以为是归来卫军,不以为意。直到腰间被马鞭卷住,愣了两秒,人已被捞上马背。 惊魂未定,声音卡在嗓子眼。 有力的手臂箍在身上,冰雪夹杂着些许沉香,恍惚飘入鼻端。 心头猛然一跳,杨瓒倏地抬起头。 “顾同知?” “是我。” 松开缰绳,顾卿拉过大氅,紧紧将杨瓒裹住。 黑马极有灵性,脚步放慢,走得极稳。 短暂惊讶,随之而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尴尬。上千双眼睛看着,顾伯爷坦荡捞人,被捞的,却着实没法淡定。 杨瓒尽量坐直,始终僵着表情,目不斜视。 走到城门口,看到揪掉一把胡子的李大夫,到底没能忍住,双手捂脸。 这今后……没法做人了! 顾晣臣打马,走到谢丕身侧,开口道:“顾同知与杨贤弟果真莫逆。” 仅是莫逆? 谢丕双眼微眯,沉思的表情,不似谢迁,反像极了李东阳。 正德元年,十二月丁巳,明军同鞑靼战于蓟州镇虏营。 是役,明军斩首两百八十三级,降者四百六十一人。俘虏鞑靼万户,千夫长,百夫长共九人。得战马八十九匹,弓箭弯刀帐篷不计。得印章一枚,上刻亦卜剌字样。 明军战死六百七十七人,伤者近千。 战报送还京城,天子下旨,奖赏与战官兵。 总兵官之下,论功得银。 “伤者赐药,死者恤其家人。斩首两级,升一级。斩首五级以上者,赏赐加倍。” 内阁拟旨,户部兵部加印。战报抵京到旨意发出,满打满算不足五日。 如此快的办事效率,实在少有。 天子却是咬着米糕,半句夸奖也没有。 不是朕下狠手,杀鸡揍猴,能有今天? 好商好量,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孤行一意。鞭子甩下去,看你还鼻孔朝天,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既是吃硬不吃软,还想听好话? 做梦去吧! 北疆传喜,朱厚照发出“暴君”之言,神京城的官员老实许多。可没等熊孩子舒心几天,金陵却出了大事。 十二月戊午,应天府忽遇暴风雷霆。 孝陵白土冈,连落三道闪电。山石崩落,一株百年古木被击中起火,殃及四周,建筑木料俱被火焚。 大火照亮夜空,浓烟两日不去。 古人笃信雷电之说,孝陵被雷劈,更是非同小可。 南京都察院及十三道御史如打了鸡血,当即上疏谏言,直指天子。 奏疏送到京城,新任通政使差点没晕过去。 这是不想活了? 想死也别带累旁人! 消息瞒不住,也压不下。 内阁三位都没批蓝,奏疏直接递到天子面前。 如通政使所料,看过两行,朱厚照黑了脸,放下米糕,当场掀桌。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君心难测 乾清宫内,仿佛台风过境。 立灯歪倒,瓷盏碎裂,奏疏散落一地。 一只雕刻青龙出海的笔筒,砸落玉阶,沿着石砖,骨碌碌滚到墙角,磕出两道裂纹,方才停住。 朱厚照犹不解气,抓起巴掌大的三足铜鼎,直朝盘龙柱砸去。 砰的一声,铜鼎倒载,香灰洒落,瞬息腾起一片烟气。 殿中宫人中官,都吓得脸色青白,噤若寒蝉。胆子小的,更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谷大用北上,刘瑾接位,与张永同在御前伺候。 平日里,两人互看不顺眼,得空就互别苗头,以眼交锋,出言讥讽,还曾闹到朱厚照跟前。现下,都是低着头,诚惶诚恐,装起鹌鹑。 天子怒成这样,别说斗气,大气都不敢出。 听到殿内动静,禁卫同样头皮发麻。明知怒火喷不到自己身上,还是禁不住后颈发凉。 圣上离京数日,自皇庄折返,威严更胜往昔。以雷霆手段,处置一批六部官员,更显龙威难测。 御前伺候的中官宫人,越来越猜不透天子的脾气,更不用说内廷禁卫。 唯一能摸准“龙脉”的,正在北边对敌,想求援,也是鞭长莫及。 这个关头,南京又开始闹腾,借孝陵遇闪电生事。奏疏送进宫中,天子大发雷霆,怒火烧起来,一时半刻恐难熄灭。 照愤怒程度,不烧死一两个,绝不会干休。 不可能? 诏狱都快住满了。 第268节 对比光禄寺和户部官员下场,没有什么不可能。 不是北疆战事正急,又有阁老进言,不宜此时发配,恐旁生枝节,甭管事发前是几品官,都要戴枷上镣,流放北疆,戍守边镇,吹风饮雪,和鞑子拼刀。 砰! 啪嚓! 暖阁内连传巨响,殿前巡视的禁卫互相看看,这一回,八成是那对梅瓶? 宣德年间的旧物,匠人技艺精湛,价值千银。单是瓶上两幅梅图,就出自大家之手,相当了不得。 说砸就砸,可见天子怒到何等地步。 啪! 又是几声脆响,禁卫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早点巡视完毕,早点换班。 运气不好,喝凉水都能塞牙。早一班晚一班,都能避开风口,偏偏赶上寸劲,当真是倒霉。 朱厚照砸得起劲,一边砸,一边想着奏疏内容,怒火更炽。 孝陵落雷,同他何干? 古木被劈,林木被烧,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着,就能扯到他的身上? 越想越气,愤气填胸,随手抓起一只砚台,用力掷在地上。 残墨飞溅,染湿袍角。 奏疏摊开散落,几点墨痕,恰好落于其上。 “奸臣欲擅权,必先惑人主心志。人主不自觉,反信为贤,而祸乱随之。” “如秦赵高劝二世严刑肆志,唐仇士良常以奢靡娱君上,俱祸国之始!” “今朝中有奸,欺君之善,逢上之好,屡进谗言,勿使亲近儒生,以知尧舜之德,前代兴亡之故。而说以严刑之道,匠人之技,何其庸哉!” “天降雷霆,是以为警。” “夫天子不修仁德,亲佞远贤,疏远宗亲,不信朝臣,以赵括之流领兵,纵厂卫外戚掌权,其害深远,其祸久矣!” 以上还是指桑骂槐,紧接着,话锋急转,完全是指着朱厚照的鼻子,大骂昏君。尤以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史雍,言辞最为激烈。 “皇上嗣位以来,天下颙然,治未己兴。” “不近贤臣大儒,而宠幸阉寺,亲近奸佞,颠覆典刑。不问法司,滥下锦衣卫,蒙冤者不知凡几。凡天下有志之士,无不嗟叹。” “太监张永、谷大用、刘瑾、丘聚、高凤翔等蒙蔽左右。”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兵部郎中谢丕,入弘文馆,不讲圣人之学,反以番邦蛮夷媚献御前。” “国库空虚,皇上不急于万民,修筑豹房,大发赏赐,用度奢靡,游宴无度。” “殊不知人君为天地之主,系宗庙安危,掌万民之运。” “陛下耗银巨万,秋发徭役,兴土木只为游玩。岂知小民穷檐蔀屋,谷粮难济。陛下锦衣玉食,宴饮无度,殊不知小民苦风寒雨,冻绥之弗。” “自先皇大行,圣上垂统,南水北旱,莱州九震,宣府落雹,太原、大同等地接连灾异,岂非上天示警?” “今岁夏秋亢旱,北疆连震。江南稻丰之地,米价腾贵。京畿内外,盗匪充斥,岂仁君治世?” “孝陵落雷,损百年古木,焚两日不熄,实上天再警!” “臣等泣血,恨不碎首玉阶,以清君侧之恶,正天子之德!内阁部院,九卿之属,受先帝顾命之托,宜迎艰赴难,谏匡救之言,责无旁贷,何能借词卸责!” “陛下犹不悟,臣等伏阙死诤,以为忠义激谏!” “先帝托付天下,嘱望何哉?” “勤政爱民,亲贤远佞,垂统仁德,简肃持正,爱惜万民。” “圣心顾,则国朝昌盛,八方咸服,小民得仰。” “臣等伏望陛下因警知惧,侧身修德,以诏除恶,亟敕内阁部院科,通查嬖幸,屏斥奸佞,以绝祸端。” “召还北兵,抚恤临境,免起兵祸。除西厂之属,夺东厂之权,束锦衣卫之行,释放冤狱,肃清朝纲。” “今后委任大臣,务学亲贤。讲求古今,勿以蛮夷为得。” “理乱以尧舜之德,抚化外以圣人之道。” “一日三省,诏下万民,则祸乱可息,灾异可弭。” 洋洋洒洒近千字,几乎将朱厚照骂得体无完肤,所行诸事,更是骂了个遍。 建造豹房,是错! 改善膳食,是错! 学习海外方物,也是错! 南下剿匪,错! 北上御敌,错! 令厂卫抓贪,肃清地方,完全大错特错! 总之,凡天子所行,无论因由为何,结果为何,通通是错! 北边旱灾,是天子无德;南边水患,属皇上不仁。 宣府冰雹,损伤稼轩,实因天子大兴土木,肆意游玩,触怒上天。 莱州太原地震,更是上天示境,令天子自省改过。 警示既下,皇上不能从,以致金陵狂风闪电,孝陵落雷,古木损毁。 此间种种,再不可视之等闲! 为保社稷宗庙,陛下当诚心悔过。 赶走奸佞,重新启用贤良。圣祖高皇帝的法度,不能再用。最好仿效仁宗皇帝和先皇,尊重士大夫,重用饱学之士,广纳言论,不因言获罪。 还有,兵祸不可开启。 正统之祸,犹在眼前。 杨瓒顾晣臣之流,为官不过一载,纵然读过兵书,也是纸上谈兵。以其带兵,简直荒谬。禀奏战报恐为不实,当遣科道官重查,问以欺君之罪! 图穷匕见。 忧国忧民是假,扫除绊脚石,意图使天子闭眼塞耳,任由摆布,方才是真! 弯腰拣起奏疏,朱厚照冷着表情,双手用力。 撕拉声中,奏疏被撕成几片。 下诏除恶? 分明是逼他下罪己诏! 清君侧? 这是要置杨先生于死地! 不起兵祸? 强盗踹门,抢劫杀人放火,不抄家伙打回去,还要以理服人? 信不信嘴没张开,早被烧房子拆梁,两刀捅死! 人在金陵,安居繁华之地,不见北疆惨烈,红口白牙,倒是“义正辞严”。 殊不知,一句句一行行,都是狗x! “朕说过的话,都当场耳旁风?一群王x蛋!” 终于没忍住,朱厚照爆了粗口。 张永刘瑾小心瞅一眼,心依旧悬着,很是没底。 照理说,怒也发了,人也骂了,最强风力是否已经过去? 连爆几句粗口,扔掉奏疏,怒到极点,朱厚照反倒平静下来。 遍地断玉碎瓷中,少年天子负手而立,脸凝冰霜。如史都宪当前,九成会举起龙椅,狠狠砸过去。 这样颠倒黑白,无能短见之辈,砸死一个少一个! “张伴伴。” “奴婢在。” “今日之事,不可传入朝中。” “是。” 张永应诺,扫过殿中,动静是遮不住,但暖阁门关着,伺候的人都有谁,却是一清二楚。 回头请戴义帮把手,嘴都捂住,朝中想打听,也问不出个五四三来。 “刘伴伴。” “奴婢在。” “拿牌子出宫,宣牟斌觐见。” “奴婢遵旨。” 刘瑾躬身,小心退出殿外。 天子宣牟斌,不外乎查证抓人。 从怒气估算,上疏的南京都察院和科道都要倒霉,倒大霉。 日前番子回报,北边押回一个同知,姓孙名连,貌似阻碍调兵,得罪了杨御史,直接送入北镇抚司,连五军都督府都没知会。 现如今,北边打了胜仗,这人不开眼,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轻易别想出来。 运气好,定下罪名,和刑部死囚一并秋决。 倒霉点,和庆云侯世子一样,在诏狱做个长久住户,隔三差五挨一段鞭子,直把牢底坐穿。 第269节 无论问斩还是坐牢,必要抄家。 刘瑾袖着手,转着眼珠,也不晓得,咱家能不能争来这差事。 自从“奸宦之路”走歪,刘公公对抓贪抄家兴致极高。京城内外,西厂提督的名号,几能止小儿夜啼。 江南地方官员,更送出响亮绰号:刘扒皮。 这样的殊荣,连王岳戴义都没享受过。 身为东厂接班人,谷大用想要达到刘瑾的高度,还需努力。 换过腰牌,刘瑾只带两名长随,离开乾清宫。没走出多远,就见一个大红身影匆匆赶来。 刘瑾难得愣了一下。 事可真巧,咱家没出奉天门,牟斌这厮竟自己来了。 奇怪归奇怪,想起天子旨意,刘瑾忙快行两步,迎上牟斌。 “牟指挥使,咱家有礼。” “刘公公。” 牟斌表情严肃,眉间拧处川字,明显有急事。 “太原宁夏和南昌接连送回急报,本官欲觐见天子。未知天子可在东暖阁?” “天子正令咱家出宫,宣召指挥使。” “天子宣召?” “正是。”刘瑾道,“指挥使请。” 刘瑾转身先行,牟斌二话不说,直接跟上。 到东暖阁前,张永正推门走出,见到两人,同样愣了一下。 这么快,是在宫门前遇上? “陛下移驾西暖阁。” 东暖阁砸得不成样子,瓷瓶玉器,笔架砚台,没一件完好。 冷静下来,面对满地狼藉,朱厚照很是肉疼。 经杨御史灌输,熊孩子知晓赚钱不易。即便内库堆满,手里不缺钱,也经不起这般糟蹋。 “朕去西暖阁。” 砸都砸了,没有后悔药可吃,只能眼不见为净。 狠狠的咬着硬糖,朱厚照下定决心,今天的损失,必须找补回来。谁蹦跶得最欢,就先找谁! 随着刘瑾至西暖阁,牟斌交出佩刀,经通禀入殿。 暖阁门关上,君臣密谈一个多时辰,至宫门下钥,牟指挥使方才离开。 隔日,城门刚开,北镇抚司便派出缇骑,分别驰往太原、宁夏和南昌。 事闻朝中,群臣议论纷纷。 三省之地,貌似互不相关,仔细深想,不禁悚然。 晋王,安化王,宁王。 这三处,可都是藩王封地! 内阁三位相公,六部几位尚书,全都有些拿不准,天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锦衣卫到底要做什么? 如果要动藩王,也该选好时机。 北疆战事未歇,情况依旧危急。纵有一场小胜,鞑靼终未全部退去,不可稍有放松。 孝陵遇雷,南京都察院科道官上疏直谏,站在“道义”制高点,几要绑架两京官员。大有不随之进言,就会被打成奸佞之势。 天子震怒,事情必须解决。 三位相公商议,实在不成,先寻史雍几个错处,把他按下去,南京群龙无首,可以慢慢收拾。 “劝天子向学,亲贤远佞,应为好意。然以圣人之德抚豺狼之辈,实滑天下之大稽!” “谁为贤,谁为佞?” “满朝君子刚正,则政治清明,国泰民安?我看未必。” 李东阳说话,少有如此不留余地。 实在是史都宪的奏疏,太不入眼。 旁听过杨瓒几次讲习,难免受到影响。加上朱厚照登基以来,内廷朝堂的种种变化,李东阳的思想,不由自主开始倾斜。 刘健只是皱眉,并未多言。 谢迁则坚定站在李东阳一边。 无他,史雍为表刚正,连谢丕一并弹劾。儿子被骂成奸佞,亲爹怎会坐视。 避嫌? 也要看看弹劾的是什么! 如果谢丕被打成奸佞,谢迁岂能独善其身。 上梁不正下梁歪,子不教父之过,一人犯法,株连全家。 谢迁政治斗争经验过于丰富,想得深了些,甚至有五成以为,史雍弹劾谢丕是幌子,真正目标在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个南京的官,敢找阁老麻烦,想死还是想死? 再者言,“清君侧”的打击范围实在太大。 天子登基刚刚一年,这个时候下罪己诏,完全是在打内阁的脸! 先帝重托,三人辅政。 天子不修仁德,有昏君之相,他们这些辅佐天子的人,又成什么? 最终,内阁达成一致,此事必须站在天子身边。 商议妥当,做好准备,只等明日早朝,快刀斩乱麻,将事情了结。 毕竟,他们动手,属文官集团内部“调整”,不会伤筋动骨。若是由天子下刀,南京官场又得地震。 按照杨御史的话,做官的不长脑子,看不清形势,还不如回家种田。 言官怎样? 遇到长歪的正德天子,言官照样收拾。 未料想,朱厚照压根不按牌理出牌。 翌日早朝,群臣进殿,分两班站定,许久未闻响鞭,更不见天子升殿。 等了两盏茶,才有中官传旨,“上疾,愈视朝。” 天子染恙,不上朝? 群臣面面相觑,昨天还生龙活虎,早朝上,嘴巴始终没停,退朝时,下巴还沾着点心渣。 转眼就生病,难不成吃得太多,撑到了? 病好上朝,能不能给个期限? 内阁三人表情不定,心都有些发沉。 情况不对,非常不对! 见不到天子的面,计划做得再好,都是一拳打进空气。如天子意在拖延,暗中遣厂卫查办,金陵的事,怕会脱出掌控,轻易难以了结。 非是三人多想,实在是朱厚照有前科。 称病罢朝,不只玩过一次。 这一回,病得实在太巧。 京城起风,尚未吹到北疆。 镇虏营一役,击败鞑靼千骑,明军同样损失不小。封赏尚未送达,营堡内外已挂起白幡,立起上百新坟。 无论边军还是京卫,马革裹尸,战死北疆,依传统,都将埋骨边塞。 营堡中没有阴阳生,李大夫代为焚烧祭辞。 总兵官以下均臂缠白布,在灵前燃香,焚烧纸钱。 “魂兮,归乡——” 悠长的调子,穿过朔风,夹杂悲音。 营堡将士,无论是否受伤,只要能动,便是请役夫抬,也要到坟前祭拜。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战死英魂,仍碑面向北,以身卫土,以魂守疆。 风扯白幡,六出纷飞。 祭辞声中,眼前一片白,未知是鹅毛大雪,还是没有燃尽,随风飞散的纸钱。 祭礼之后,杨瓒返回营堡。刚跨过门槛,忽然眼前一黑,抓住近旁人的手臂,方才没有跌倒。 转过头,一身大红武官服,却不是顾卿。 “顾总戎,失礼了。” 杨瓒侧身退开半步,脚下没注意,绊到门槛,整个人倾斜,差点砸到顾鼎身上。 幸亏顾卿离得不远,反应又快,探手将人扶稳。 晃晃脑袋,杨瓒心中苦笑。 连续三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果真有些撑不住。 第270节 顾鼎则倒退两大步,对上顾卿双眼,本能摆出防御架势。 大敌当前,弑兄万万不可! 正在这时,忽有校尉来报,怀柔快马进营,携紧急军情。 “怀柔?” 想到领兵增援的才氏兄弟,杨瓒神情微变。 南京 都察院值房内,戴铣放下笔,吹干墨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经历一番磨难,戴铣整个人都发生变化。 闻窗外风声,不由得冷笑。 史雍,尔今找死,就怪不得戴某。先时诬陷之仇,也该算一算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形势急转 正德元年,十二月己巳,天子停朝三日。 北疆战报抵京,言鞑靼别部额勒亲率三千骑兵,叩开慕田峪,杀边军三百,火烧峪口。其后兵分两路,分袭渤海所及怀柔。 “怀柔总兵官亲援渤海所,鏖战两日,负创十余处,力竭不退。镇守太监领火铳兵增援,遇鞑靼设伏,十不存一。渤海指挥及兵备副使领兵突围,死于阵。巡抚都御史困于营堡,烟熏中箭而亡。” “昌平知州接应败军灾民,不慎为箭矢所伤,折返永安城,毒发气绝。” “是役,虏以内贼引路,叩关破隘,占地劫掠,得银布牲畜无算。洗劫十余村,火焚黄花镇,杀伤民丁百余。” 战报之上,字字染血。 送抵通政使司,通政使以下皆默。 “营州左屯卫千户才松,百户才杨、才槐率领骑兵两百,步卒五百北上怀柔。仓促应敌,死战螺山,五日不退。” “有螺山猎户山民,忠勇节义,为官兵引路,伏击虏贼。” “怀柔卫学训导不惜性命,诈降,引虏至城下。事觉,刺虏首不得,身死报国。” “巡抚都御史伤重,遗杀敌之言,绝命阵前。” “报送至,镇虏营两千步卒尽出,设防黍谷山,截杀来敌。” “虏贼凶恶,涂炭边镇。将士怀必死之心,以身报国,以命御贼,以魂守疆!” “臣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奉圣命监军,不负天子,唯以身赴死,报效君上,护卫黎庶,捍卫国土!” “报送至,战未绝。” “驱逐虏寇,臣死不足惜。伏望陛下江山永固,国朝康泰,万民乐安。” 最后几行字,力透纸背。 台阁体方正,亦藏不住煞意锋锐。 读完战报,通政使亲自抄录封存,递送内阁。 当日,刘健微恙,谢迁代值文渊阁。得战报,脸色骤变,双手微抖。 “来人!” 顾不得体统,谢迁拿起奏疏,便要直往乾清宫。 刚出值房,正遇李东阳。因步履匆忙,险些迎面撞上。 “于乔,”李东阳侧身让开半步,面带诧异,“发生何事,为何这般匆忙?” 如此仓皇不定,急三火四,同往日大相径庭。 “出事了!”谢迁脸色微白,递出战报。 出事了? 李东阳翻开抄录的战报,一目十行,看到最后,眉心已然蹙紧。 “怀柔?” 镇虏营刚刚击退千名鞑靼,军情骤然告急。 慕田峪被破,渤海所、怀柔接连被下,如未能将其拦截,密云将再度危急。 “我要面圣!” 事到如今,谢迁顾不得那么多。 三千鞑靼骑兵,以镇虏营现存兵力,根本抵挡不住。永安城只能固守,根本无力支援。顺义空虚,从兴州调兵,也需要时日。 万一被鞑靼攻破防线,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战报末尾,三人立誓赴死,直让谢迁五内俱焚。 六个儿子,均材高知深,拔萃出类。谢丕更是金榜登科,状元及第。年不及而立,已为天子信重。纵然没有按照谢迁的期许,以翰林院学士晋身,能够入职兵部,手握实权,比之前朝同期,也是奔逸绝尘,足令父祖老怀大慰。 北疆战况危急,谢丕御前请命,谢迁既吃惊又骄傲。 文士如何,书生又如何? 贼寇当前,同样杀敌报国! 骄傲归骄傲,不代表不担心,更不代表会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 想到这里,谢迁不禁咬牙,对主张罢兵的史雍,更添一份恼怒。 如不是南京那边蹦跶得过分,天子为何称病? 皇帝不升殿,内阁有权处理政事,却无权调兵,遑论遣京卫支援。 日前,有刑科都给事中严嵩上疏,言鞑靼一日不去,北疆一日不得安宁。乞朝廷再增援军,借大胜之势,一举将鞑靼赶回草原。 奏疏送进乾清宫不久,天子尚未批复,南京弹劾又至。这一次打击面更广,甚至牵扯到边镇守备,怀疑战功俱是虚报。 此种情况,哪怕立即升殿,也将面临一场扯皮。 如果史都宪在顺天,谢阁老自然能撸起袖子,抄起笏板,揍他个满脸开花。力有不支,大可拉上李阁老帮忙。 奈何人在金陵,地北天南,山高水远,就算想揍,也是寻不到正主。 战报和弹劾奏疏一并摆在面前,朱厚照如何反应,尚且未知。谢迁是当真怒了。 不论史雍出于何种目的,牵连到谢丕,都会引来谢迁怒火。 不比刘健善断,不及李东阳善谋,不代表谢阁老是软柿子,谁都能捏。 捏捏看? 信不信柿子皮破开,喷出的全是辣椒油! “战事十万火急,不容耽搁。” 看出谢迁焦急,知刻不容缓,李东阳当即道:“我和于乔同往。” 两位阁老一同请见,把握更大。 谢迁心怀感激,却没有多言,只颔首。 以两人交情,无需说得太多。今日情分记下,他日定当回报。 乾清宫门前,见到联袂而至的两位阁老,丘聚袖着手,摇摇头。不是咱家不禀报,实是时机不凑巧,两位阁老白跑一趟。 “陛下不在乾清宫。” 不在? “坤宁宫宣太医,陛下方才移驾。” 谢迁李东阳很是为难。 情况紧急,不容延误。但坤宁宫是皇后居所,属内宫。两人都是外臣,如何能入? “丘公公,可否行个方便,遣人禀报天子,我等实有军情要事。” “这……”丘聚有些犹豫。见两人焦急不似作伪,左右衡量,终咬牙点头,道,“咱家去试一试。如果不成,还请两位相公见谅。” “多谢!” 李东阳和谢迁都松了口气。 如果丘聚摇头,他们也没办法。 杨瓒有内府造的腰牌,随时可以觐见。朝中文武却没这份优待,阁老也是一样。 应下此事,丘聚不唤旁人,亲自带着小黄门,匆匆赶往坤宁宫。 既然要卖好,不如彻底些。 就算不能让内阁刮目相看,好歹让对方知道,公公也不全是胡搅蛮缠,也会关心社稷安危,疆域安稳。 坤宁宫内,李院判为皇后诊过脉,表情稍现缓和。 中官送上笔墨,李院判摇摇头,并未开出药方。 “禀陛下,皇后娘娘并无大碍。只需注意膳食,少食热燥油腻,每餐不可过饱。” 李院判说得相当委婉。 夏皇后健康得很,身体倍棒,吃饭倍香。腹中胎儿也很健康,足月临盆,当可大安。唯一的问题,虽然皇后娘娘严格按照医嘱,用膳忌口,但胃口太好,吃得的确有些多。 以李院判的经验,夏皇后当在明年五、六月间临盆,以寻常孕期,肚子似乎有些大。 琢磨半晌,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不成……双胎? 自圣祖高皇帝至今,皇家从未有过先例。如能知晓夏家情况,便有七成把握。 可惜…… 李院判拽掉几根胡子,到底没将话说出口。月份未到,华佗再世也诊不出来。还是小心看着,备好医案应对。以防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仅是这样?” 第271节 坐在榻旁,朱厚照不忌讳旁人,握着夏皇后的手,面带忧心。 “朕听说有安胎药,皇后不用?” “回陛下,皇后娘娘康健,无需用药。” 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 朱厚照点头,表示明白。 稳妥起见,李院判提笔,对照脉案,仔细填补注意事项。重点叮嘱,膳食定时,糕点适量。皇后年轻,又可能是双胎,必须注意。 “本宫知道了。” 夏福坐起身,接过纸,仔细看过,交给贴身宫人。 “劳烦院判。” 李院判告退,宫人中官退到殿门旁。 朱厚照忽然咧嘴,道:“梓童,朕听说,这个月份的孩儿已经会动。” “陛下听谁说的?”夏皇后双眼圆睁,低下头,白玉似的一双手,轻轻覆上腰间,乌发垂落,面颊丰盈,肤白娇嫩,愈发显得吹弹可破。 “张伴伴说的。” “张……” 夏皇后眼睛瞪得更大,差点没被口水呛到。 太医也就罢了,中官说这话,能信吗? “刘伴伴也这么说。” 盯着夏皇后的肚子,朱厚照道:“梓童察觉没有?朕想摸摸看。” 夏皇后无语。 仔细想想,好似真有轻动。只不过年纪轻,又是初次怀胎,没能马上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犹豫两秒,到底牵起朱厚照的手,轻轻覆在身上。 朱厚照正要说话,忽然感觉到什么,刹那愣住。 “陛下?” “在动!”少年天子兴奋得双颊泛红,“朕的小公主在动!” 夏福先是脸颊晕红,继而现出几许诧异。 公主? “陛下为何说妾怀的是公主?” “朕喜欢。”朱厚照小心移开手,将头贴在夏皇后身前,双眼晶亮,“福儿,为朕生个公主,可好?” “好。”夏福颔首,笑容绽放,如含苞多时,即将盛放的牡丹。 “有了公主,福儿再为朕生个皇子。” “好。” “然后再生一个公主。” “……好。” “再是皇子。” “……” “不能像圣祖高皇帝,也要像太宗皇帝一样。”朱厚照掰着指头,笑得十足傻气,“朕要五个公主,都像福儿。珍珠宝石,绫罗绸缎,朕给她们最好的一切。谁敢欺负朕的公主,让朕的儿子揍他!” 朱厚照说得兴起,夏皇后很是无语。 实在听不下去,直接手一捞,提着天子的领口,直接按在榻上。 “陛下,妾有些乏。” 朱厚照眨眨眼,“朕为福儿捏捏?谷伴伴手艺不错,朕也学了些。” “陛下……” 小夫妻正说话,坤宁宫管事太监在门外禀报,乾清宫中官丘聚求见天子。 “丘伴伴?” 朱厚照坐起身,整了整衣领,道:“福儿先歇着,朕去看看。” “妾送陛下。” “不用。” 朱厚照很想大丈夫一回,将皇后按回榻上。 结果发现,力气不够,按不住。 摸摸鼻子,免去皇后礼,大步走出殿外。 “丘伴伴何事?” “回陛下,是李阁老和谢阁老……” 丘聚没有啰嗦,三言两语将事情禀明。 朱厚照立时变了神情。 “两位先生真这么说?” “回陛下,句句属实。” “摆驾,回乾清宫。”迈出两步,朱厚照忽然停住,对坤宁宫管事太监道,“好好伺候皇后。” “是!” 众人恭送,朱厚照不乘车舆,直接步行。 天子长腿迈开,丘聚等人都是一路小跑。 李东阳和谢迁候在西暖阁前,见到天子,拱手行礼。 “免礼。”朱厚照当先走进暖阁,道,“两位先生进内说话。” “臣遵旨。” 正德元年,十二月辛未,内阁觐见天子。 翌日,天子病愈,升殿早朝。 “升赏庆平侯世子顾鼎,长安伯顾卿,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等十六人,录其镇虏营御敌有功。” “营州左屯卫指挥使才方,忠烈有功,进阶右军都督府佥事,追赠太子少保。子三人,御敌有功,升一级,赏银五十两,布帛十匹。” “营州左屯卫同知孙连,失于戒谕,懈于设备,怀私挟怨,外不能御虏边塞,内不能保聚人畜,逮治锦衣狱。罪证确实,于阙下杖三十,重枷长安左门外。除一幼子,儿孙发北疆戍卫,五代不赦。” 群臣都没料到,升殿当日,天子不问诸事,先下敕令。 唯内阁三人表情平静,似早有预料。 “敕升英国公世子张铭锦衣卫佥事,为副总兵官,率京卫两千驰援镇虏营。命会昌侯孙铭领奋武营,设防牛栏山。” “下章程兵、户两部,诸事俱备,不得延误!” 敕命下得太急,群臣未有准备。有兵部官员想要出列,立即被同僚拉住。 后者摇头,示意三位阁老。 前者蹙眉,正自不解,忽见李东阳出列,平举笏板,朗声道:“臣等遵旨,陛下圣明!” 户部两次地震,尚书韩文之下,侍郎仅存一人,办事官员少去大半。不及填补缺额,遇京卫北上,忙得脚不沾地,生生累病。 此时,韩尚书告病未朝,李东阳挂户部尚书衔,出列领旨,部中上下谁敢反对? 阁老率先表态,别说户部,兵部也不敢有二言。 本该商讨几日的敕令,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当殿敲定。 惊讶过甚,群臣尚未回神,刑科、兵科先后有给事中出列,以灾异劾南京六部及都察院官员。 “孝陵遇雷,水旱地动连月不绝,礼部条奏灾异。” “臣等窃观,灾异之相,皆有微意。” “北者,夷狄为患,虏贼叩边,百姓涂炭。将兵死战,粮饷难济,边患至今未解。南者,盐法败坏,南京六部留中不报。将老之臣不安其位,索贿弄权,颠倒是非,指贤为佞,引天示警,落雷焚木。” “今以灾异劾南京吏部尚书林翰,户部右侍郎陈金,太常寺卿吕等,国子监祭酒章懋不职,请俱罢黜。” “劾南京工部侍郎叶贽,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史雍不法;南京光禄寺卿胡谅,浙江按察使李善,参政李文安,唐锦舟侵克灾银,请移文巡抚官核实其罪,下有司逮问,俱罢官追银,依律惩治!” 阁老要收拾一个人,无需亲自动手,自有学生部科官甘为马前卒。 六科弹劾,不过是开胃菜。 纵能定罪,依律严惩,也不过是罢官去职。 戴铣递送的奏疏,才真是要命。其中例举南京六部及三法司种种不法,皆查有实据,尤以都察院为最。 不知晓内情者,都会以为戴给谏刚正不阿,身染诬名,历经起伏,愈发嫉恶如仇。 唯有戴铣自己清楚,旁人都是幌子,史都宪才是最终目标。 经历前事,戴给谏轻易轻易不信同僚。从写好奏疏到递送入京,未经南京衙门,只请南京守备太监傅容相助。 反正要得罪人,不如得罪个遍。将六部三法司一起拉上,人数多了,彼此猜疑牵制,反倒更加安全。 就算要报复,也要等风头过去。届时,他是否留在南京,早成未知数。 况且,弹劾范围越大,呈至御前,才会更有说服力。不至被他事压下,留在文渊阁落灰。 只不过,戴铣万万没有想到,这封奏疏,远比想象中力度更足,掀起的风浪更大。 阴差阳错,藩王安插在金陵的钉子,都被连根拔起。 历史上,戴给谏死在刘瑾之手,廷杖之下。这一回,弹劾奏疏递到京城,刘瑾奉天子之命,亲自安排番役南下,护卫戴铣北上。 该说是历史惯性,有关联之人总会“走”到一起,还是老天恶作剧,开出这样的玩笑? 无论哪一个,弹劾递至御前,天子震怒,风浪骤起。 第272节 朔风吹至金陵,今岁冬日,将比往年更冷。 蓟州 杨瓒率领五百人,继续在城头堆雪筑墙,令役夫拆毁城内废屋,削减木桩,在城外地堡布防。 黍谷山战况不停传回,才氏兄弟阵亡其二,赵榆谷大用带伤御敌,顾卿顾鼎分领一队骑兵,在鞑靼侧翼骚扰,意图拖延时间。 谢丕顾晣臣几日未眠,领伤兵全力建造投石机,运上城头,预备一场大战。 李大夫主动找上杨瓒,令徒弟抬出两箱药粉。 “入师门时,曾立誓救死扶伤。现如今,贼虏肆虐,害我百姓,老夫几次破誓,死后被祖师斥责,亦无悔无憾。” 疲累交加,杨瓒双眼布满血丝,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收下药粉,拱手向李大夫致谢。 待师徒几人走下城头,一名力士来报,入城避难的百姓中,发现可疑。 “里中村民证实,此人来历不明,且非蓟州口音。标下怀疑,其为鞑靼奸细。” 鞑靼奸细? 杨瓒用力搓脸,捏了捏额心。 “鞑靼万户可醒了?” 力士点头。 “带他和降兵去认,再来报知本官。” “遵命!” 力士退下,杨瓒猛的咳嗽两声,自城头眺望,见远处掀起一片灰雾,心陡然一沉。 与此同时,锦衣卫缇骑分三路疾驰,顶风冒雪,日夜兼程。最快者,已抵达太原。 为首一名千户,持圣旨入府。 待王府设好香案,一众人跪在厅前,方展开黄绢,朗声道:“天子敕,赐晋王食盐岁三十引。” 赐给盐引? 晋王愣住。 本以为是兴师问罪,没想到竟是赏赐。 可赏赐也该有个说法。 接过圣旨,确认之后,晋王更是满头雾水。实在不明白,天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第一百三十七章 惊险 圣旨送到,锦衣卫未做停留,当天启程前往大同。 捧着突然到手的“赏赐”,晋王未见欣喜,反而心怀忐忑,满脸凝色。待锦衣卫离开,当即关起府门,召长史司属官及幕僚至承运殿。 屏退左右,商讨许久,始终无一人能猜出,天子究竟何意。 “莫非南边事发?” 此言既出,室内骤然寂静。多人面现惶恐,愈发显得气氛凝重。 晋王府地处北疆,圣祖高皇帝时,肩负戍卫边塞之责,掌晋地兵事,领上千护卫,权柄不下当时燕王。 皇太孙在位时,削藩之意昭然。晋王府亦在名单之内。 可惜,没来得及动手,燕王便起兵靖难。宫中一场大火,尸身面目全非。皇太孙究竟是生是死,民间多有传言,莫衷一是。 无论真相为何,江山终究易主,皇位为太宗所得。 其后,太宗皇帝貌似优容,未明令削藩,藩王们的日子依旧不好过。 封地仍存,权利却不断被削减。最显著标志,护卫先减后夺。 卫所官军,无圣旨虎符不得轻易调动,藩王更不可能插手。王府护卫,是唯一直属藩王的武装力量。 太宗皇帝起兵靖难,夺取江山,主力便是燕山卫。永乐朝的功臣勋贵,一半以上都曾在燕山卫任职。 经验在前,为保江山,自要掐死他人仿效的可能。 故而,自永乐朝至今,各地藩王,无论是穷是富,是才高八斗还是庸碌纨绔,是胸无大志还是心怀天下,都像是被养在笼子里的鸟,一举一动都被朝廷监视。 太宗和宣宗皇帝在位时,稍微动一动翅膀,厂卫都会第一时间禀报。 晋王府在北疆,为安全考量,许保留一支护卫。后被朝廷陆续削减,几代过去,已不足百人。 凭这点人,保卫王府绰绰有余,想再做点别的,无疑是痴人说梦。 晋王不甘心,明着不行,暗中发展壮大,除要躲开厂卫耳目,更需大量金银。 前者不容易,后者更难。 正统之后,英宗还朝,经夺门之变,神京城一直不“太平”。 后经成化、弘治两朝,朝廷对王府的监视一度松懈,藩王的日子总算好过一些。如宁王之流,得陇望蜀,几次策划上表,请恢复王府护卫。 至今上登基,藩王本以为天子年少,会更加放松。没料想,朱厚照的性格完全不似孝宗,更类太宗。 厂卫的动作骤然频繁,封地内,明里暗里被埋下不少钉子。 有的摆在明面,有的则深藏背后。经验再老道的护卫,也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这样一来,就像有一柄弯刀悬在头上,各地藩王再难睡个好觉。 为养护卫,前代晋王起,王府长史司便同江南豪商暗中联络,进行交易。 王府为豪商北行大开方便之门,作为回报,后者走私市货,无论海陆,必有分润。少则一成,多则三四成。 别看份额不多,基数却是相当大。 成化末年至弘治十六年,靠同商人勾结,晋王府累积下惊人的财富,暗中豢养护卫千人。 期间发现,宁王府和商人联络更密,所得好处更多! 去岁,钦差南下,剿灭双屿等海盗窝点,抓获谢十六等悍匪,许多假倭走私商也陆续落网。 消息传到太原,晋王立即知晓不好。 果然,很快又有探子回报,表面为商,背地为匪的徐船主,举族被抓,或斩首示众,或流放发配,或卖做官奴。 巨万豪商,门楣倒塌,一夕覆灭,震动江南。 得知消息,晋王当机立断,派出暗藏的护卫,沿商路北行,沿途搜索拦截北归的徐氏商队。 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必须将其劫住,斩草除根。 王府同徐氏的交易,始终在暗中进行。 徐船主身死,族人多被蒙在鼓里。只有借晋地市货草原的商队,才知晓内情。 可惜,消息走漏,对方有了防备,王府护卫在必经之路设下埋伏,苦等数日,未见有人经过。沿路追寻,竟中途失去踪迹。 晋王提心吊胆,唯恐对方落进朝廷手里,破罐子破摔,咬出王府。 几月过去,没得来商队落网,却等来鞑靼叩边。 蓟州升起狼烟,同草原相邻的晋地也不太平。 起初,不过是十余游骑骚扰,引起边卫警戒。 很快,队伍扩大到百余人,每行都能绕过边塞堡垒,避开边军主力。来去如风,杀人放火,抢夺金银,掳掠丁口牲畜,如入无人之境。 一次两次尚罢,次数多了,边镇武将不得不开始怀疑,晋地有鞑靼探子混入。要不然,就是有熟悉边镇之人,背叛国朝,投靠鞑靼。 晋王听闻回报,当场冒出冷汗。 为助商队躲开边卫,长史司特遣文吏随行。徐氏商队不见,文吏也随之消失。 如果真是徐氏卖国,有文吏在侧,晋王府绝脱不开关系! 随蓟州战事愈急,晋王愈发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唯恐哪日事发,朝廷派人包围王府。 午夜辗转,常被噩梦惊醒。 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囫囵个躺在寝宫,没有被厂卫抓去,贬为庶人。也没有被带进宗人府,由宗正历数罪状,跪在囚禁处,面王陵方向忏悔。 坐起身,擦掉冷汗,晋王终于明白,亏心是什么滋味。 他不像宁王,有怀抱天下、垂统万民之志,即便有,也在今上登基后被磋磨殆尽。现如今,他只想多赚银子,多些护卫,日子过得好些。 可惜,唯一的愿望,也将成镜花水月,触之即碎。 捧着圣旨,晋王满面愁容。 想起离开不久的宁王信使,更是翻肠搅肚,心中忐忑。 换成五年前,哪怕是两年前,他都会被说动。如今,半点可能都没有。 把柄被天子抓在手中,还有什么可蹦跶? 清君侧? 清个xx! 到头来,君侧未清,造反的大帽子压下,世人唾弃,祖坟都进不去。 想起宁王在江南的动作,晋王不禁叹气。 换成早年,朝廷八成会手忙脚乱。现下,就算天子不知应对,内阁站出来,都够他们喝一壶。 晋王冷笑。 如果没有谢丕,事情还能转圜。拉上阁老的亲儿子,还是最得意那个,不是自己树敌,还能是什么? 宁王不笨,可惜在封地日久,目光终有局限。 借蓟州危急向朝廷发难,是聪明人该做的? 即使能算计成功,也会被百姓戳脊梁骨,到头来,十有八九被自己坑死。 躲在后边不会被发现? 想得美! 第273节 朝廷正等着抓把柄,自己送上前,还想全身而退? 承运殿内,王府属官仍在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晋王靠在椅背,单手捏着额际,神情倦怠,颇有几分心灰意懒。 无论对大位有没有念想,不管之前都做了些什么,他终究是圣祖高皇帝子孙。同神京城的少年天子一样姓朱。 是不是清君侧,能不能脱开罪名,都是以后的事。 鞑靼铁蹄已深入蓟州,假如占据密云,攻破营州,即将威逼京城。 正统之祸,恐将重演。 局势危急,不可终日。 北虏南侵,身为高皇帝子孙,当真能够坐视?怕他日到了地下,没等阎王审讯,先被祖宗抽上一顿。 想到这里,晋王脑中忽然闪过灵光。 难不成,宁王选择此时发难,既为“借势”? 以为弹劾监军,搅乱朝堂,延迟增援,使鞑靼威逼城下,便可浑水摸鱼?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真是异想天开,更是万民的罪人! 议论声不绝,晋王愈发烦躁。猛地握拳,捶在桌上,大声道:“行了!” “王爷?”众人骤惊,不明白王爷为何发火。 “此事再议,尔等暂且退下。” “是。” 面面相觑之后,属官幕僚陆续起身,行礼退出正殿。 “钱长史。” 坐在椅上,晋王表情严肃,眉间皱出川痕。叫住王府长史,沉声道:“你且留下,本王有事同你商量。” “是。” 钱长史回到原位,待殿门合拢,开口道:“未知王爷有何吩咐?” “蓟州之危,尔观如何?”晋王眉间皱得更深。 “难。”钱长史没有犹豫,直接道,“如不能立即增援,恐密云不保,营州将危。” “是啊。”晋王点点头,“营州旦破,京师危急,本王该当如何?” “王爷,”观察晋王表情,钱长史面上闪过疑色,“王爷有意相助?” “的确。” “王爷三思。” “有何可思?”晋王摇头,道,“我知你忧何事。如果没有圣旨,本王尚有退路。圣旨当前,本王再无选择。” 把柄被抓在手里,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王爷是说,江南之事,天子已经知晓?” 晋王点头。 “先时,本王尚有疑惑,想到蓟州,豁然明朗。神京那位明摆着告诉本王,王府缺钱,他知道。” 勾结商人走私,一样不会是秘密。 “这……”钱长史惊出一身冷汗。 同商贾联系,均是他出面。如果朝廷追究,难保不会成为弃子。 “你放心。”晋王道,“这是警告,也是拉拢。蓟州危急,太原是为要地,朝廷不会这时办我。如能当机立断,说不定,往日之事也可勾销。” “王爷,此事需从长计议。以属下之见,当派护卫往南昌宁夏,看一看……” 没等长史说完,晋王便摇头。 “来不及。” “王爷,事情非同小可,当需深思。” 深思? 晋王忽然笑了。 朱宸濠处心积虑想造反,他都知道,皇帝会不晓得? 明知是找死,还要跟着一起? 退后几年,情况或许不同。现如今,想得越多,越是错。 朱厚照是圣祖高皇帝子孙,他也一样! 同为圣祖血脉,不意味着能坐上皇位,但享世代恩荣,卫土守疆,责无旁贷。 “不必多言。” 钱长史几番劝阻,反坚定晋王决心。 “本王要上表朝廷,调王府护卫往偏头关。运粮万石,银万两往万全都司,助边卫御敌。” “王爷……”钱长史似想再劝,见晋王态度坚决,到底将话咽了回去,深深揖礼,退下安排。 王府的动作,很快被锦衣卫得知。 两名校尉立即出城,放飞鹰隼,回报消息。 于此同时,携同样旨意的厂卫,先后抵达宁夏、南昌,安化王和宁王的反应,同晋王截然不同。 前者接下圣旨,没有出钱出粮,也没调出护卫,只上表谢恩。 后者回到存心殿,冷笑一声,将圣旨丢在一旁,当日便秘遣护卫,往金陵传递消息。 三人的动作,俱传至北镇抚司,报送乾清宫。 看完牟斌递上的条子,朱厚照咔嚓啃了一口苹果,心情貌似不错。 “和朕预料得差不多。” 腮帮鼓起,朱厚照放下苹果,擦擦手,提笔写下三份手谕,交张永带出宫中,分别交往北镇抚司,东厂和西厂。 一张黄绢,三十余字,盖上宝印,眨眼之间,决定三位藩王后半生的命运。 无论是好是坏,是继续享受恩荣,还是一朝跌落尘埃,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果,怨不得旁人。 正德二年,正月癸丑,天子下旨,赏晋王食盐岁五十引,并赏晋王妃绸缎宝钞。 同日,各王府在京长史得旨,可启程归藩。独宁王府长史被扣押,有民告其强良家女为妾,证据确凿,经顺天府询问,交刑部发落。 不等消息传回南昌,酝酿多时,憋了一肚子气的皇帝,终于爆发。 早朝之上,抛出戴铣奏疏及厂卫送回实据,令张永刘瑾宣读。 群臣垂首,殿前默然,无一为史雍等辩白。 宣读完毕,朱厚照冷笑数声,当殿下旨,差锦衣卫往南京械犯官。 “贪赃枉法,构陷同僚,具法司提审,拟罪勿纵。” “林翰陈金停半禄闲住,吕等、叶贽、章懋降三级留用,胡谅降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 “杖史雍,李善等五人,抄没其家,追夺官银。旨到,即南京阙下行刑。不解至京,即发南疆。三代不归,遇赦不赦,子孙五代不许科举。” “敕令抄录三都,与闻百姓!” 张永宣读圣旨,略显尖锐的声音在奉天殿前回荡。 百官齐身下拜,万岁之声山响。 非常时,行非常手段。 天子同内阁达成一致,南京之事,只处置带头之人,余者从轻或暂免发落。 “蓟州危急,调兵北上为要。” 朱厚照年轻冲动,但吃一堑长一智,吃过几次暗亏,终于明白,哪怕是天子,也无法事事顺心,该妥协的时候,必须低头。 锦衣卫送上证据,朱厚照手握名单,当真想一网打尽。然内忧外患不绝,群臣立场不一,阁老也各怀思量,能维持如今局面,已十分不易。轻易打破,实难预料后果。 镇虏营兵报五日送达。 黍谷山随时将破,军情十万火急,容不得半点拖延,更不能旁生枝节。 为保晋地宁夏安稳,他可以压下怒火,拉拢晋王,安抚安化王。为朝中不生变故,哪怕想夷史雍三族,也硬是咬牙,将砍头改成流放。 退朝之后,朱厚照回到乾清宫,独自坐在暖阁里,翻开杨瓒北上之前所进奏疏,看了一遍又一遍。 杨先生曾言,忍字头上一把刀。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安。 为退鞑靼,他必须要忍! 合上奏疏,朱厚照深吸气。 不会太久,等援军北上,将鞑靼撵回草原,该算的账,该讨的利息,朕都要一一讨还! 天子让步,聪明人自当知机。 当日午朝,兵部即上言,再调两千人北上退敌。户部侍郎随后出班,上奏府库米粮尚且充足,可运二十万石。 “准奏!” 朱厚照等的就是这番话。 李阁老同他说,天子出面,逼迫两部派人出粮,实乃下策。远不如态度稍缓,先退后半步。凡心系家国者,必知事情急缓,不会在这时为难。 真有想不开拖后腿的,再下手处置,更为名正言顺。 “一重一轻,两相兼顾,策动人心,实为上上之选。” 朱厚照点头,表示明白。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朕懂。 甜枣给多大,巴掌扇多响,是不是扇掉几颗牙,都是朕说得算。 第274节 简单而言,杨先生讲得更为透彻。 李东阳无语半晌,背过身,心中思量,待杨御史回京,必要延请过府,做一番恳谈。 教导天子的大方向没错,但在细节方面,还需仔细把握。 镇虏营 站在城头,杨瓒忽感背后一阵发凉。摸摸后颈,颇觉有些奇怪。 总觉得,这股凉意非因鞑靼而起。 “错觉吗?” 杨瓒不敢肯定。 正思量时,一名校尉奔上城头,抱拳道:“禀佥宪,黍谷山飞报,千余鞑靼冲过营垒,正往镇虏营驰来。” 这么快? 杨瓒撑着墙垣,用力咬了咬腮帮,道:“谢郎中和顾司业可曾禀报?” “回佥宪,两位大人正赶制火雷,言事报佥宪即可。” “是吗?” 苦笑一声,难说无奈还是欣慰。 得人信赖,自然是好。但重责压下,也非常人可以承受。 “黍谷山还有多少人?” “回佥宪,除两支骑兵,步卒不足五百,火铳兵只余三十。” “才千户如何说?” “才千户领兵出战,中飞矢,战死阵中。” 杨瓒愣住。 才指挥三子全部战死。满门忠烈,竟无一存! “赵佥事率余下步卒暂退,于谷口设下埋伏,杀伤鞑靼三十余人。谷少监突出重围,正往营堡赶来。” “顾总戎领骑兵策援,突遇鞑靼主力,损失惨重,死战方脱。” “顾同知……” 说到这里,校尉忽然顿住。 杨瓒心头狂跳,升起不好预感。 “顾同知怎么了?” “前日,顾同知领兵袭扰鞑靼右翼,再无消息传回。” 杨瓒未及反应,远处忽传奔雷。 号角声中,三千鞑靼冲破黍谷山,逼近镇虏营。 雪原之上,骑兵汇成滔滔洪流,破开朔风,汹涌而来。镇虏营孤立边塞,随时可能被吞噬倾覆,摇摇欲坠。 面对强敌,冰墙再厚,也将面临破碎。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杨佥宪威武 号角声中,鞑靼骑兵开始攻城。 别部额勒亲自叩边,所带骑兵,几乎是部落所有力量。 “抛石机!” 命令声下,号角声为之一变。 攻城骑兵立刻向两侧让开,五架刻有军器局字样的抛石机,被从阵后推了出来。 “快!” 推出抛石机,填装石料的汉子,都是一身皮袍,头戴皮毛。各个长得膀大腰圆,表情凶恶。 仔细看五官,分明却是汉人。 喊着号子,十几块还裹着冰碴的巨石,接连被装进斗中。 “砸!” 为首几名汉子用力拉下粗绳,额角鼓起青筋,表情愈发狰狞。 木杆摇动,石块呼啸飞出,部分撞上冰墙,留下或深或浅的裂痕,余下尽数砸进城墙,飞入营堡。 “散开!” 飞石落下,城头将官拼命高呼,第一时间发出警告。仍有卫卒不及闪躲,被巨石砸飞碾碎。 顷刻间,城墙震动,巨石过处,飞起成片红雾。 惨呼声中,墙垣塌陷,一片血肉狼藉。 “佥宪小心!” 赵横一身皮甲,同几名校尉护住杨瓒,躲开第一波进攻。 惨叫声不停传来,同巨石呼啸声夹杂,撕破朔风,敲击耳鼓。 “佥宪,此处危险,先避为上!” 话落,赵横转身,当即就要护着杨瓒离开。 杨瓒身为监军,有守城之责。然情况危急,这个时候,百战之将也不敢留在城墙之上。 “不行!” 杨瓒咳嗽两声,用力咬着腮帮,压住赵横手腕。 “本官不能走。” “可……” “顾总戎和赵总戎皆不在,本官身为监军,必须留下!” 杨瓒不怕死? 当然怕。 但他知道,城中兵力本就不足,援军何时抵达,更无人知晓。 能不能守住,全靠将兵胆气。 敢拼命,居高临下,倚靠冰墙,总能支撑。 胆气丧失,再厚再高的城墙,也挡不住鞑靼铁蹄。 “本官留下!” 他不能走。 为城中八百条人命,也绝不能离开城墙! 杨瓒站直,见石落速度减慢,立即道:“快,填装铜炮,将火雷全部运来!” 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杨瓒顾不得其他,更不及想象后果。 唯一知道的是,必须将敌人的气焰压下,将己方的士气提起。否则,别说守城,怕是听到破风声都会腿软。 “杨贤弟!” 正在这时,谢丕顾晣臣快步登上城墙,一同来的,还有二十余名伤兵。 李大夫妙手回春。 医帐中的伤员,除遍体鳞伤不能移动,余下皆捆绑绷带,随军上阵。 断脚不能走,可填装火药,制造火雷;断手不能持刀,能背负弓箭兵器,运上城头。 整个镇虏营,满打满算不足八百人。全部调动,竟发挥出千人的能量。 送至军中的药粉,早被谢丕顾晣臣填入火雷。李大夫领徒弟离开医帐,换上短袍,围上布巾,亲自熬煮药汤,制造毒箭。 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对抗三千鞑靼骑兵,城中守军皆怀死志。 支撑众人的,唯有杀敌报国,一身胆气。 三位监军都在城头,手持刀剑,临阵不退。书生尚有此胆,军汉该当拼命,又有何惧。 纵然死了,也是为国为民,死得其所! “装火雷!” 虽品级最高,杨瓒到底力弱。谢丕登上城墙,接替指挥。 顾鼎率主力设防黍谷山,千户以上皆领兵出战。城中仅有两名百户,还是受伤太重,不得随军。 形式逼迫,杨瓒几人必须拿起刀剑,指挥守城。 “我在此处,顾兄可往北门,杨贤弟……” “我往南门。” “也好。” 兵临城下,楚歌四面,间不容缕。 三人商议,分配好兵力,投石机和火炮业已架设完毕。 谢丕抽出腰刀,猛然高举,用力向下一挥。 城头起鼓,军汉咬紧后槽牙,点燃火线,合力拉动木杆。 轰! 第一声,是火炮轰响,铁球滚落,砸入鞑靼营中。 第275节 轰!轰!轰! 接连数声,几架投石机接连摇动,拳头大的火雷漫天飞出。未及落地,即在半空炸裂,碎石瓷片飞散,灰黑色的烟雾织成一张大网,瞬息罩下,引得人马嘶鸣。 “啊!” “有毒!” “救命!” 起初,鞑靼只闪避铁球碎石,躲开瓷片,未将烟雾放在心上。 这个疏忽,着实致命。 凡被烟雾笼罩,无论骑兵马匹,均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停。 不过两息,骏马嘶鸣几声,当场栽倒。 骑士滚落马背,双手扣着喉咙,双眼暴睁,嘴里发出嗬嗬声响,明明痛苦已极,偏挣扎着没有咽气。 濒死的惨象,比直面死亡更令人恐惧。 倒在地上的,不超过百人,目睹惨状的骑兵,无论百夫长还是千夫长,乃至以勇武著称的万户,都瞳孔紧缩,握紧缰绳,心生寒意。 “额勒,明人狡诈,火雷里藏着毒药!” 别部额勒脸色阴沉。 看向万户,直让后者倒退两步,心头巨跳。 “狡诈如何?城内兵力不足一千,没有援军,支撑不了两日!” 大不了停止攻城,只围不打。等耗尽存粮,还不得乖乖投降? 知晓额勒的计划,万户一嘴苦味。 伯颜的花言巧语,口蜜腹剑,当真是害人! 什么明朝皇帝还是个娃娃,满朝文武都是胆小如鼠。 什么见识铁骑威风,知晓鞑靼厉害,明廷定不敢应战,必奉上金银珠宝,丝绸美女,粮食牲畜,跪下求和。 什么三千铁骑入关,占据密云营州,威逼神京,必能号令草原,恢复先祖荣光。 完全是红口白牙,画出一张大饼,满口胡说八道! 偏额勒不听劝阻,全盘相信。 真有这等好事,伯颜为何自己不来,骗取额勒信任,让别部来送死? 以为兵临城下,就能逼得明朝投降? 早年的也先,何等声威。击败二十万明军,连明朝的皇帝都抓了。结果呢,还不是被杀回草原,差点被仇家半路截杀。 说难听点,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 五十年前一场大战,明朝精锐尽丧,瓦剌也没讨到好处。损失太大,势力由盛转衰。也先死后,继任者控制不住归附部落,几次内斗,这才给了鞑靼崛起的机会。 不然的话,最好的草场都被瓦剌占据,哪里有鞑靼部落南下的机会。 现如今,伯颜小王子的实力越来越强,野心昭然若揭。草原上的部落都明白,早晚有一天,伯颜将率部同明朝一战。 但在大举进犯之前,首先要摸清明朝边镇虚实。 简言之,送出几个炮灰。 聪明的,如阿尔秃厮部,长卜儿孩部,都是远远的躲开,半点往前凑的意思也没有。伯颜找上门,也以各种借口推脱,就是不上套。 只有别部额勒,自认有黄金家族血统,梦想恢复先祖荣光,轻易被小王子说动,带着全部兵力到大明送死。 最开始,有明朝商人投奔,献计献策,更画出边塞布防图,一切都很顺利。 随大军不断深入,情况越来越严峻,战斗越来越艰难。 遇到悍不畏死的边军,即使能攻下堡寨,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日前,万户亦卜剌领兵进攻密云,不知何故,中途转道镇虏营,被守军杀得大败,手下一千骑兵,只跑回两百。 额勒得讯,当即大怒,下令出兵。 三名万户,十几个千夫长和百夫长,多持反对意见。几番劝说,吵得脖子鼓起青筋,额勒照旧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 强硬下令,砍杀叫嚷最凶的一名千夫长,余下再不忿,也只能从命。 三千多近四千兵力,在黍谷山丢下五百具尸首,总算破开营垒,打开通路。 意识到这股明军不同寻常,万户壮着胆子,希望额勒先打密云,将镇虏营留到最后。 可惜,额勒铁了心,始终不听劝说。 现如今,兵至城下,不打也得打。 以投石机试探,换回五十多枚火雷,近百人失去战斗力。 万户不敢想象,如果城内火药充足,三千人够不够对方炸。 “额勒,此处不是紧要关口。既入明境,莫如先攻密云,再与伯颜部送信,要求对方出兵。” 对方出兵,自然好。若借口推脱,再劝额勒退兵,必多出几分把握。 抢也抢了,杀也杀了,此时不退,等着明朝大军压来不成? “我意已决!” 万户苦口婆心,能说的,能劝的,颠来倒去,几乎揉碎讲给对方。无奈的是,别部额勒固执己见,就是不听劝。 更发下豪言,不攻下镇虏营誓不罢休。 劝不听,万户嘴苦,心更苦。 如果不是有血缘关系,他早带着心腹返回草原,拉走牧民,另其炉灶。 攻不下就围困? 明朝皇帝又不是傻子,岂会不派援军! 部落勇士强悍,到底不是无敌。遇上十倍兵力,也得歇菜。 明军不堪战,人数却多。 一旦明朝皇帝调动大军, 别部三千勇士,多数都要命丧中原。 “额勒,伯颜没安好心。明朝军队,不是真的不堪一击。” “额勒,三千勇士是部落立足的根本,不能莽撞行事啊!” “行了!” 别部额勒不耐烦,直接让人将万户拖走。 “继续投石,推攻城锤,攻城!” 他不信,数倍的兵力,还打不下一座小小的营堡! 号角声再起,攻守双方都是一震。 “鞑子要攻城了!” 谢丕正面鞑靼,压力最大。 顾晣臣和杨瓒分守两侧,尚有余力调动弓兵,瞄准攻城锤四周。 “不用理会骑兵,专射推车之人!” 杨瓒一边咳嗽,一边下达命令。 借千里镜,能清楚看到,攻城锤亦是明造。这么大的军器,走私商不敢染指。九成是攻破哪座营堡,从库房所得。 该庆幸,鞑靼不善使用,动作稍慢。否则,以城头兵力,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看着对方凿破冰墙。 为方便进出,城门处留有一条空隙,可容人马进出。 现如今,却成为鞑靼的突破口,营堡最大的弱点。 “放箭!” 攻城锤越来越近,北门最先飞矢,其后是南门,最后是谢丕镇守的西门。 “放!” 发喊连天,箭如雨下。 攻城锤停在半路,推送之人尽数哀嚎倒地,伤口乌黑,瞬息气绝。 “再放!” 见鞑靼骑兵下马,杨瓒抓准时机,令弓兵轮番放箭,步卒架设床弩,抬出仅存的两只弩箭。 “对准阵中之人。” 杨瓒没见过别部额勒,但能辨认主帅所在。 “就算不是额勒,至少也是万户。” 一箭换一个,不吃亏。 为免差错,杨瓒将千里镜交给控弦的总旗。 “看清没有?就是那个,灰色皮袍,金腰带。” 总旗重重点头。 “佥宪放心!” 放下千里镜,总旗拉下袢袄,和几名军汉一起光着膀子,背靠弩架,双臂肌肉隆隆鼓起,齐声大喝:“开!” 六人合力,弩弦张满。 本该闪烁寒光的箭矢,此刻却是灰黄一片。 很显然,李大夫送出的药粉,被杨御史用到极致。不是数量不足,腰刀长矛都要涂一层。 不人道?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强盗杀人放火,踹门抢劫,还同对方人道,不是品格高尚,实是傻到冒烟。 第276节 “放箭!” “进攻!” 两道命令,几乎同时下达。 别部额勒性格急躁,见攻城锤迟迟不动,干脆策马扬鞭,亲自上阵。 正是这一举动,险险救他一命。 弩箭飞至,大地震动。 落在身后的护卫,全被掀飞。 一名万户和两名千夫长更加倒霉,直被箭头钉在地面,自腰间断成两截。 马匹受惊,急向前奔。 鞑靼骑兵被激发凶性,接连下马,不顾箭雨,以人命铺路,硬将攻城锤推到城下。 轰! 城头震动,几人站立不稳,险些栽下城墙。 轰!轰!轰! 飞矢中,巨响不绝。 城门前,冰墙开始破碎。 “快放箭,堵住城门!” 千钧一发,几名步卒抱起点燃的火雷,直接朝攻城锤扔去。 因火雷太重,没击中目标,反震碎半面冰墙。 “放箭!” “倒滚油!” 见有鞑靼骑兵开始架长梯,谢丕下令,三面城门同浇热水滚油。 这个时候,冰墙不利的一面暴露出来。 水落中途,即半数冻结。飞溅到鞑靼身上,隔着厚实的皮袍,也伤不到对方分毫。 值得庆幸的是,冰层再次结厚,长梯过于简陋,一端架设不住,很快滑落。 鞑靼尽数跌落雪中,多数轻伤,仅两人倒霉,被长杆压住,当场气绝。 “不许后退!” 别部额勒持刀上阵,很能鼓舞士气。 攻城锤一下接一下,城门摇摇欲坠。 城内兵力不足,来不及堆架木料,几名役夫竟扑到门前,以身堵住缺口。 轰! 石锤一角穿透门扇,巨大的冲力下,两名役夫当场胸骨碎裂,口吐鲜血。 余下之人登时红了眼眶,无一后退,全部压上,一个叠一个,死死抵住城门。 即便是死,也要挡住鞑子,不能退一步! “七尺的汉子,没有孬种!” “今日死了,阎王殿前也是英雄!” 轰! 城门前,鲜血流淌。 雪白晶莹,遍成黑红泥泞。 城下的鞑靼越来越多,有部分以弓箭对射,掩护他人登梯。 箭矢在空中撞击,双方各有死伤。 纵是以命换命,守军也换不起。 开战不到半个时辰,营堡已岌岌可危。 “怎么办?” 杨瓒脸色煞白。 握紧御赐宝剑,仍控制不住双手颤抖。 终于,第一个鞑靼爬上城墙,口中咬着弯刀,面孔染血,狰狞之态,仿如地狱爬上的恶鬼。 “佥宪!” 恰好立在鞑靼正面,杨瓒全身僵硬,大脑登时一片空白。 赵横焦急的呼声,城墙上骤起的喊杀声,全部变得模糊。 他的眼里,只有狞笑的鞑靼,以及迎面飞来的利刃。 “啊!” 惨叫声中,鲜血飞溅。 温热扑面,铁锈的味道充斥鼻端。一瞬间,朦胧的喊杀声变得清晰。 杨瓒退后半步,发现自己没有受伤,对面的鞑靼,低头看向胸口,满脸不可置信,向后栽倒,就要跌落城下。 人在半空,壮汉莫名悲愤。 他xx的,城头也有冰块!脚滑要命啊! 行动快于思考,杨瓒匆忙上前,抢在最后一刻,握住剑柄,收回宝剑。 未及注意脚下,同样滑出半步,位置没找准,直接撞上长梯。 梯子撞倒,人也险些飞下城墙。 半身探出墙垣,惊魂未定,冲到喉间的酸涩消失无踪。先时的恐惧,随之削减大半。 这一幕,尽数落在众人眼中。 军汉眼里,风吹能倒的杨御史,竟仗剑杀敌,一击毙命,简直不可思议! 杀一个不算,完全不惧危险,奋不顾身,徒手推开长梯。 “佥宪威武!” “佥宪英雄!” 杨瓒的举动,立时激发明军豪情。 士气再起,杀声震天。 仅凭百人,就牢牢守住城头,硬将攻城的鞑靼压了回去。 镇虏营激战时,消失数日的顾卿,率百名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慕田峪。 别部额勒率大军出击,隘口仅留二十余人。 顾卿一马当先,冲破守卫。骑兵左砍右杀,最后仅留一个活口。 “要杀便杀!” 壮汉被按跪在地,意志坚定,满面不驯。 顾卿没有浪费口舌,甩出五鞭。壮汉被抽出满脸泪花,当即吐口。 “出关!” 别部额勒领大军叩边,部落老少不会留在草原。纵然没入边镇,也不会相距太远。 只要找到部落,无论是杀是困,都将截断别部后路。 “放火烧帐,牛羊皆杀!” 寒冬腊月,没有遮挡风雪的帐篷,失去全部牛羊,几无生路。 此举的确残忍。 然看到慕田峪中惨景,见到倒伏在雪中的军民,心中最后一丝怜悯,也将消失无踪。 别部额勒决心攻占镇虏营,不惜亲身上阵。分毫不知,一支明军冒险进入草原,部落正将起火,后路已被截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胜 镇虏营外,明军和鞑靼鏖战半日,仍坚守不退。 连遭重击,西侧城门半面被毁。 见到缺口,鞑靼骑兵如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挥舞弯刀,将要涌入。 百名役夫挥舞木棍,抛出石块,甚至抱起火雷,扑入鞑靼之中。 轰然巨响,血肉飞溅。 众人以命相搏,方拼死挡住缺口,将鞑靼赶出城外。其后拆掉房屋,搬运木材门板,堆到雪上,总算将鞑靼挡住。 攻城锤半进城中,被役夫堆雪浇水,竟牢牢堵住缺口,拖延住鞑靼进攻的脚步。 谢丕镇守的西城门,是鞑靼主攻方向,承受压力最大,死伤最多,几成不存之地,祸迫眉睫。 顾晣臣指挥的北城门,以及杨瓒镇守的南城门,同是险象环生,伤亡惨重。 未时末,接连有鞑靼登上城头,守军悍不畏死,拼命抵挡。 弓箭折断,石块耗尽,伤兵无法继续杀敌,竟不惜性命,抱住鞑靼跃下城墙。 以命换命,同归于尽。 如斯惨烈,方才挡住最猛烈一次进攻。 背靠墙垣,杨瓒手握宝剑,脸色愈发苍白,艰难的喘着粗气。 第277节 胸中像有一只风箱,不停的拉动。 每一秒,耳际都似有重锤击下。 耳鼓震动,脑中嗡嗡作响。 视线模糊,疼痛从胸口蔓延至喉咙,张开嘴,声音异常沙哑,似砂纸相互摩擦。 “佥宪!” 斩杀最后一名鞑靼,顾不得抹去脸上血迹,赵横连忙转身,查看杨瓒状况。 “我没事。” 艰难吐出三个字,杨瓒摆摆手,示意赵横不必担心。 “防备鞑靼要紧。” “弓箭手!” 城墙上,明军和鞑靼俱有百人死伤。冰冷的尸体,已是活人的三倍。 说了两句话,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刺鼻的铁锈味越来越浓,只觉一阵阵恶心,侧过头,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靠墙壁支撑,杨瓒勉强站稳,深深吸气,才没有当场软倒。 宝剑支在地上,温热的鲜血沿剑锋蜿蜒滑落,牵连成数条血线。中途被寒风冻结,凝成一道道抹不去的红痕。 杨瓒闭上双眼,用力咬住腮帮,口中尝到淡淡的涩味。 猛然举起手,狠狠掐在腿上,疼得直吸冷气,精神到底好了些。 “一、二……五……九……” 赵横安排众人布防,杨瓒用力搓脸,强打起精神,开始默数人数。 从一到五,从五到十,再到十五。 戛然而止。 十五人。 城头只剩十五人! 杨瓒咬着嘴唇,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无论如何催眠自己,冰冷的现实,依旧摆在眼前。 伯府护卫,东厂番役,边军,营卫,分到南城门,共一百二十三人。 半日不到,仅剩十五人! 不对。 摇摇头,杨瓒扯了扯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不是十五个。 加上自己,是十六个。 城下的鞑靼,还有两千。只要再发动一轮进攻,这十几人,都将倒在冰冷的边塞,尸骨不存。 想到这里,杨瓒竟奇怪的平静下来。 摸摸胸口,心跳未见半点变化。 习惯了? 还是因为,左右都是死,恐惧害怕都变得无用。不如想想,临死之前,如何才能拉上几个垫背。 “佥宪,”赵横胳膊上绑着布条,没有药,只为暂时止血,“城头箭矢不足。” 杨瓒蹙眉,问道:“还有多少?” “不到五十。” 五十吗? 杨瓒垂下头,两息之后,视线凝在一处。收起宝剑,离开墙边,几步走到一名倒伏的鞑靼身前。 弯腰,单手拽住箭尾,用力拽出。 一声轻响,似钝刀划过牛皮。 染血的箭矢,尚算完好。 又拽出两支,杨瓒单手握住,递给赵横。 “这些可用?” 赵横看向杨瓒,“佥宪,此恐不妥。” “如何不妥?” 杨瓒挑眉,赵横没有接话。 城墙之上,陷入短暂死寂。 十五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杨瓒身上。 死者为大,是华夏的传统。 哪怕是敌人,也当予以尊重。 尊重吗? 杨瓒又扯了扯嘴角,手臂举在半空,始终没有收回。 城下,鞑靼号角声再起,更多骑兵下马,搬运木梯,攻到城下。 “赵校尉,事急从权。”杨瓒道,“任何后果,本官一力承当。” “佥宪……” “此乃军令。” 赵横狠狠咬牙,终于应诺。 接过箭矢,继而快速在城墙上翻找。凡是完好可用,无论是明军的铁箭,还是鞑靼的骨箭,全部搜集到一处,交给弓兵。 “射击!” 濒临绝境,身在死地,一个读书人,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死尸堆里爬出的汉子,又有何惧! 破风声接二连三,不时有鞑靼惨叫,跌落城下。 奈何兵力对比过于悬殊,三架攻城梯立起,鞑靼骑兵咬着弯刀,顶着箭雨,悍不畏死,蜂拥而上。 一个被砍杀,更多登上墙垣。 城头兵力难以支撑,很快陷入包围。竭尽全力,仍接连倒地。站着的人,也是各个带伤。受伤最重的,几成血人。 杨瓒被赵横挡在身后,背部手臂也是接连中刀。 手持宝剑,立在城墙边,杨瓒十分明白,如援军再不至,鞑靼加大攻势,镇虏营必如风中残烛,旦夕危亡。 北门处,同样弹尽粮绝,陷入危境。 顾晣臣身负重伤,半身染血,守军之数,已不足二十。 西门下,木料和役夫的尸体层层堆叠,鲜血流淌,凝结冰雪,筑成一面血墙。 别部额勒骑在马背,听着号角和喊杀声,看着部落勇士搏命前冲,不断攀上城墙,不禁面露得意。又见穿着红色袢袄的明军接连殒命,跌落城下,立刻发出一阵狞笑。 先时劝说的万户,躲开铁球碎石,却不幸身中毒雾,侥幸未死,也是说话艰难,四肢抽搐,再上不得马,拉不开弓,几同废人。 “可看到了?” 别部额勒很是得意,命人将他抬来,指着城头,大声道:“如何,还要劝说我退兵?” 听闻此言,万户猛然咳嗽,因喘不过气,脸色涨得赤红。 以为他是羞愧,无话可说,别部额勒纵声大笑,大感畅快。殊不知,万户看着城头,目光满是悲悯。 一座镇虏营,既非富饶城池,也非重要关口,没有藏银,更无州库。这样的地方,竟然折损几百勇士! 即便打下来,将城内守军杀光,除了泄愤,又有何用! 额勒可曾想过,抢不到粮食牲畜,得不到补给,这几千人吃什么喝什么,如何打下密云?更重要的是,整个部落才有多少人,可能承担这样的损失? 额勒以为,打下这座营堡,显示出勇猛无畏,就能万事大吉? 此役之后,无论胜负,部落都将元气大伤。即使不被明朝大军追击,回到草原,也将被仇家截杀,再无宁日。 想到可能的后果,万户咳嗽得愈发剧烈,心中更觉悲凉。 活了几十年,他从未这般后悔。 不该念及血缘亲情,更不该心存幻想。额勒被伯颜说动,大举兴兵之前,就该拉走追随的牧民,远远躲开这场是非。 现如今,后悔也晚了。 无论进退,都是死路一条。哪怕痛下决心,情愿背上懦弱胆小的名声,领麾下奔回草原,也躲不开被吞并的命运。 战损传出,第一个动手的,十有八九就是伯颜! 承袭百年的荣光,将被抹黑,黄金家族的子孙,会成为整个草原的笑话! 咳出一口鲜血,万户闭上双眼。 不想再看,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 一座边塞营堡,填进几百条人命。额勒视而不见,仍一心做着美梦。 难道说,别部当真气数已尽? 无心理会万户所想,炫耀过“胜利”,别部额勒高举弯刀,下令所有骑兵出战。 “必要拿下此城!” 城头被鲜血浸染,冰墙渐成血色。 悍性完全被激起,鞑靼骑兵挥舞弯刀,发出苍狼一般的吼叫。 越来越多的骑兵下马,如蚂蚁般攀上城头。 第278节 最危急时,李大夫丢开药箱,抓起长刀,带着徒弟加入守城队伍。 本该躲在内城的老人,妇人,以及半大孩童,均手持刀枪棍棒,踩着鲜血,冲上城头。 没有武器,捡起几块石砖,同样迎敌。 鲜血和死亡令人恐惧,也会激发人的勇气。 杨瓒左臂重伤,完全抬不起来。靠在墙上,已无退路。 见他身着官服,料定是个大官。一个鞑靼百夫长露出狞笑,高举弯刀,就要砍下。不想,忽被两个半大孩子抱住腰间,动弹不得。 “大人快走!” “我和你拼了!” 两个孩子,自然不是鞑靼对手。 百夫长冷笑,弯刀接连斩落。 两个孩子没有放手。 即使被弯刀砍中,口中涌出鲜血,四条手臂仍牢牢箍住,似钢钳一般。拼出最后力气,将鞑靼拖出墙外,坠落城下。 “不要!” 杨瓒猛的扑向前,探出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眼眶酸涩,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一阵咳嗽,满目尽被染红。 城头上,战斗仍在继续,边军和百姓,一个接一个倒下,鞑靼却是越来越多。 终于,南城门只剩五个明军。身负重伤,仍拼着最后力量,将杨瓒护在身后。 鞑靼逐渐逼近,表情狰狞,双眼赤红,似盯着猎物的恶狼。 要死了吗? 正对刀锋,杨瓒表情平静。 回想一下,人活几十年,如他一般,能经历两世,实是赚到。 只不过,没能完成计划,打造出一个大明盛世,实以为恨。没能见到朱厚照成为一代明君,碾压草原,熊到欧洲,没能目睹明军扬帆海上,开拓海疆,更是遗憾。 甚者,未能见顾卿最后一面…… 闭上双眼,杨瓒牵起嘴角。 明知无路,终是不甘。 天空中,彤云密布。 边塞之地,寒风骤起,飞雪迎面,似在为逝去的忠魂悲哭,为将受铁蹄蹂躏的边民哀悼。 朔风声中,一阵号角声乍然响起,穿透层云,撕开灰雾。 刀停中途,鞑靼表情微变。以为必死的明军,双眼骤然发亮。 号角声越来越近,继而是熟悉的战鼓。 咚!咚!咚! 一下接着一下,一阵紧似一阵,传遍茫茫雪原,震动众人耳鼓。 奔雷声中,战马碾压而过。 雪亮的刀锋,反射重重雪光。 红色袢袄,如林长矛。 步卒敲击盾牌,列阵出现,刹那之间,仿佛幻象一般。 “援军!” “是援军!” 守军开始嘶吼,鞑靼骤然胆寒。 鼓声骤急,张铭拉住缰绳,高举长刀,猛然挥落。 五百骑兵当先,一千步卒在后,弓兵拉满长弦,嗡鸣声震碎雪幕。 “进攻!” 号令下,轰隆隆的蹄声压过雪原。 “杀!” 滚滚洪流,携不挡之势,冲破鞑靼营盘。 战场天平开始倾斜。 预期即将到来的胜利,别部额勒正洋洋得意。未料想,朝廷的援军竟在这时赶到! 比拼战斗力,现下的明军骑兵,绝不是鞑靼对手。然后者已鏖战整日,又半数下马,集中全力攻城,遇明军冲锋,完全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 杀声震天。 战马撞击,长刀扫过,鞑靼毫无还手之力,瞬间死伤百余。 “再冲!” 张铭调转马头,甩掉长刀血迹,趁鞑靼陷入混乱,不及重整队形,第二次冲阵。 这一冲,竟将别部额勒同护卫冲散! 见首领被困,鞑靼顾不得生死,悍然挥刀,同明军互砍。 援军的死伤开始加重。 战况最激烈时,应城伯率领的援军及时赶到。 举起千里镜,看到冲锋的张铭,孙钺未做迟疑,当即下令,步卒殿后,骑兵冲锋。 “随我来!” 孙钺擅使长枪,一身银甲,当先冲到阵前,抡起铁造枪身,当即横扫一片。 “杀!” 两支骑兵,先后冲入鞑靼阵营,左冲右突,互为支应,很快将两千人切割开来。 鼓声突起变化,骑兵减慢速度,步卒举起立盾,组成战阵。 长矛斜挑,腰刀出鞘,一声声敲击在盾面,迅速张开大网,填补缺口,以优势兵力将鞑靼包围,截断后路。 “增援城头!” 几次冲杀,长刀卷刃。 随手抓起一把腰刀,张铭率骑兵和部分弓兵,直冲城下。 “西门!” 谢丕所在,最为危急。 攻城锤破开碎冰,凿开城门,碾过役夫尸身。如非援军赶到,杀得鞑靼人仰马翻,此刻,鞑靼定已涌入城内,大开杀戒。 “杀!” 推动攻城锤的骑兵,多来不及上马,当场被弓箭射杀。 张铭一马当先,指挥步卒冲进城内,迅速登上城墙。 此时此刻,鞑靼大营一片混乱,新入步兵战阵,别部额勒亦被包围,难以脱身。城墙上的鞑靼进退不能,同先时明军交换角色,转瞬陷入绝境。 “杀!” 步卒冲上城墙,挥刀劈砍。 鞑靼惊魂难定,很快被杀得大败。 见到同袍和百姓尸身,明军悲愤难抑,下手毫不留情。刀劈矛刺,直将鞑靼逼至跳墙,誓不留半个活口。 危机解除,杨瓒忽然没了力气,靠着石墙,滑倒在地。 阽危之域,生死一线,转瞬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大起大落,心情实难表述。 “佥宪?” “我无事。” 放下宝剑,后脑抵住石壁,伤口一阵疼似一阵,杨瓒却甘之如饴。 疼,代表活着。 活着…… 想起战时,不顾掌心血污,用力捂住双眼。 咸涩的泪水,终于滑落眼角,浸湿脸颊。 镇虏营战局逆转,别部额勒陷入苦战。 草原上,顾卿率领百余骑兵,顶风冒雪,终寻到别部扎营处。 夜幕将临,大风夹着碎雪,冷入骨髓。冰碴打在脸上,似利刃擦过。 枯黄的草茎,俱被厚雪深埋。牛羊想要吃草,只能顶着寒风,刨开雪层。每遇寒冬,部落牛羊都会大批死去,牧民想要活命,只能随部落首领到明境劫掠。 别部额勒有黄金家族血脉,领七千牧民,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平日里,都是分成百十人的小部,赶着牛羊,各自寻找草场。 每逢节日或出战,才会聚集到一处,扎下帐篷,立起营盘。 此次,别部额勒领数千人叩边,部落里多是老弱妇孺,仅有五十人负责守卫。 为防他部寻仇,众人离开熟悉的牧场,将营地选在汤河下游,靠近明朝边境,距石城匣不到百里。 一边劫掠明朝,一边靠明朝边镇作为保护,简直是莫大讽刺。 入夜后,篝火熄灭,牛羊归圈。守卫巡视过营地,确定没有危险,也打着哈欠,陆续返回帐篷。 午夜之后,风雪更冷。 第279节 寅时初,牧民皆陷入沉睡。营地四周,除北风呼啸,仅有草原深处传来的狼嚎。 风雪中,百匹战马靠近营地。 马上骑士皆手持弓箭,背负双刀,口中衔枚,无声无息,似融入夜幕。 战马四蹄裹着粗布,笼头被系紧,借风声掩护,自始至终,没有惊醒牧民。 “点火!” 顾卿一声令下,骑士挥鞭,战马撒开四蹄,冲进河畔大营。 冲锋过程中,骑士放开缰绳,仅以双腿夹紧马腹,点燃箭头油布,拉开弓弦,瞄准紧挨在一起的帐篷。 嗖嗖几声,先后五座帐篷被点燃。 火光照亮,羊圈起了骚动。 有牧民被火光和叫声惊醒,匆忙起身查看。 刚刚掀起帐帘,就见两只火箭迎面飞来。 “敌袭!” 牧民大骇,当即大叫。 夜黑风高,借助火光,视线依旧模糊。只能勉强认出轮廓,压根分辨不出,在营中奔驰放火之人,究竟来自哪个部落。 在牧民的认知中,敢深入草原,趁夜偷袭,必定是别部的仇家。根本不会想到,来的竟是明军! 按计划,骑士只管放火烧帐,杀死牛羊。牧民如不抵抗,少有见血。遇上持刀的守卫,却不会客气,长刀横过,人头当场飞落。 “救火啊!” 火光冲天,很快连成一片。 牧民接连被惊醒,见到营地惨状,不由得大声喊叫。 来不及破冰取水,只能挥锹铲雪,意图压灭火苗。 百座帐篷,多数已经起火。牛羊多数被困在火中,仓皇惊叫。几头公羊试图跃过栅栏,却被火光吞噬,空气中,飘散一股焦糊的味道。 火势越来越大,完全控制不住。牧民只能舍弃帐篷,先救牛羊。 见明军并不杀人,多数牧民都在拼命救火,仅少数强悍妇人和不及车轮高的孩子,拿起弯刀弓箭,试图拦截骑兵去路。 “走!” 挥鞭扫开拦路之人,顾卿打一声呼哨。 百名骑兵立即聚集,如利矢般冲开牧民,驰入茫茫夜色之中。 漫天黑云,风助火势,烈焰狂燃。 别部营地,浓烟滚滚,彻底陷入一片火海。 第一百四十章 归来 烈火燎原。 熊熊赤焰,照亮整个夜空。 跃动的火舌,似要驱散密布彤云,点亮银月繁星。 烟气弥漫,随北风飘散。 百里外,石城匣敲响铜锣,守备指挥匆忙打起火把,登上城头。 举目眺望,均是惊疑不定。 “观火起方向,应是汤河?” 想起进犯的鞑靼,守备满面凝色。 “指挥使,起火处在汤河下游,可要派人查探?” “不可。”指挥使摇头,道,“今岁天寒,连降大雪,日前又有冰雹,已成天灾。夜不收回报,草原遭灾极重,人口牲畜冻馁而死者,不计其数。大火起得过于蹊跷,不得不慎。如是鞑靼使计,诱我等出塞,趁空虚叩边,卫中疏于防备,恐步潮河所后尘。” “指挥使言之有理。” 斟酌两秒,守备点头。 两人一番商议,当即下令,城头点燃火把火盆,架起长弓。 “加紧巡逻各处关口,凡遇异常,无需回禀,立即放箭!” 宁可误杀,不可放过一个鞑靼! “遵令!” 铜锣声再响,卫内边军俱被调动。 千户百户披甲执戈,手持火把,亲在城头巡视。兵卒五人一列,拉弓搭箭,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 被草原大火惊动,黑汉岭堡、四海冶所接连响起锣声,地堡关口纷纷架起长弓,推出火炮。 自庆阳口至柳沟营,守备指挥登上高处,遥望北方草原,表情严峻。 这场大火,究竟因何而起? 鞑靼使计,诱边军出赛? 亦或是鞑靼部落仇杀,趁夜放火? 自指挥到佥事,从千户到百户,由总旗到小卒,绞尽脑汁,东猜西揣,始终无一人想到,这场大火是由明军点燃。遭遇火焚的部落,竟是连破蓟州关口,正威胁密云的别部! 边镇中,明军打起精神,加紧巡逻,严密设防。 草原上,别部牧民使出浑身解数,用出全部力气,仍无法控制火势,只能无助的看着烈火蔓延。 眨眼间,百余帐篷尽成飞灰,堆积在帐篷里的皮毛绢绸,粮食干肉,以及成袋的马奶酒,都被付之一炬。 栅栏里的牛羊哀叫不停,五成被烧死,皮毛褪尽,烤肉的味道混合一股焦糊味,掺杂着烟气,愈发刺鼻。 “救火,快救火!” 明军没有大开杀戒,试图追击的妇人和孩童都被拉住。 “追什么,跑去送死吗?快救火!” 别部额勒领兵出战,两个小儿子留在营地,因年纪不到,未能随军。 此时,两人皆手持弓箭,不顾老人劝阻,就要飞身上马。 “不可,不可啊!” 见劝不住,老人只能拉住缰绳。 这一举动,登时惹怒两人,直接挥鞭。 鞭声炸响,老人一声痛叫,拇指粗的鞭痕爬过脸颊,汩汩向外冒血。 “谁敢拦我?” “懦夫!” 两人大叫,背起弓箭就要冲出营地。 余下人不敢再劝说。 老巴图都挨了鞭子,旁人岂能得好。 结果,没等两人冲出,四周忽起阵阵狼嚎。 “狼群?” 牧民大惊。 冬日里,帐篷和栅栏被烧,失去仅有的防卫,遇上饥饿的狼群,人畜都别想活命。 “不对!” 老巴图捂着伤口,痛苦道:“这么大的火,狼群绝不敢靠近。” 狼性狡诈,不提大火,便是上千人聚集到一处,也不会轻易进攻。 “不是野狼,那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牧民大睁着双眼,一条血线自额心流淌。旋即仰面栽倒,手脚抽搐几下,再无声息。 众人这才发现,牧民额上竟扎进一只铁箭。 “不是狼群,是敌袭!” 惊叫声骤起,营地内顿时一片慌乱。 伴随叫声,铁箭骨箭从四面八方飞来。 无论老弱,无论妇女孩童,接连发出惨叫,倒在箭下,鲜血流淌,在雪地中蔓延。 “杀!” 箭雨后,是雷鸣般的马蹄声。 火光映照下,袭击者终于现出真容。 “阿尔秃厮!” “是阿尔秃厮部!” “为什么?!” “背叛者!” “神明不会放过你们!” 皮帽上的鹰羽,是最显眼的标志。 老巴图趴在地上,费力抬起头,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寻找别部额勒的两个幼子。 可惜,再不能如愿。 第280节 残酷的嚎叫声中,弯刀劈落。 沾着血污的人头,滚落到马下,立刻被挑起,鲜血脑浆一并流淌,引起狂猛的凶性,更恐怖的杀机。 “杀,一个不留!” “嗷——” 帽插鹰羽的骑士发出嚎叫,舔着刀口血光,如狼入羊群,展开一场屠杀。 严格来说,阿尔秃厮同别部额勒并非仇敌。多数时间,两部联合对抗伯颜部,在鞑靼各部中相当有话语权。 可惜的是,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 别部额勒被伯颜小王子说动,带兵进攻明朝,留下部落的老幼妇孺,先遭大火,又遇强敌,只能任人宰割。 大火起时,阿尔秃厮牧民正在哈当附近扎营。 首领派人探查,发现是别部牧民,且守卫空虚,当即决定,吞掉对方。 “老人孩子,上年纪的妇人,全部杀掉!只留年轻女人!帐篷不要,牛羊有多少抢多少!” 部落首领亲自带人突袭,决意趁火打劫,抢掠人口,以壮大自身。至于部落结仇,根本不被阿尔秃厮放在心上。 别部额勒被伯颜小王子忽悠,脑袋发热,带着部落勇士到明朝送死,必定元气大伤。就算回来,也是残兵败将,说不定半路就被截杀,用不着自己费心。 “杀!” 阿尔秃厮部的骑士在营地肆虐,遇到老人孩子,立即挥刀。见到年轻的女人,便用套马绳捆住。 雪亮刀锋下,别部牧民的咒骂越来越低,哀叫越来越少。 火光肆虐,整个营地,渐渐陷入一片死寂。 熊熊大火中,拥有黄金家族血,自北元延续至今,强盛一时的千人部落,终归于尘埃,画上休止符。 目睹这一幕,明军骑兵未觉半分怜悯。 可怜强盗,无异农夫怀蛇。 别部牧民凄惨,死在鞑靼刀下的边民又有何辜? 他们不会向老幼妇孺举刀,却也不会以德报怨,施以援手。 “走!” 顾卿调转马头,扬起马鞭,当先疾驰而出。 夜幕下,隆隆的马蹄声传出很远。 阿尔秃厮部的骑士正返回营地,察觉大地震动,谨慎之余,不由得停住脚步。 “首领,是西南。” “恩。” 阿尔秃厮年及不惑,四方脸膛,脖子粗壮,身躯高大厚实,似小山一般。 “回营地。” “首领,不派人去追?这场大火,九成是同这些人有关。” “不追。” 听声音,分明是向明朝边境疾驰,追去做什么? 如果是草原部落,自有明军收拾。 如果不是……阿尔秃厮眯起双眼,心下揣测,什么时候,明朝军队也敢夜探草原,杀人放火了? “走!” 事情非同小可。 真是明军,自己的部落未必安全。必须趁早拔营,进入草原深处。 直觉告诉他,这股明军不好惹,躲开为妙。 天将明,阿尔秃厮骑士满载而归。 牧民走出帐篷,看到绑在马后的女人和牛羊,集体发出欢呼。 “拔营,今天就离开哈当!” 未及下马,首领便下达命令。 部落萨满支着拐杖,站在雪地里。浑浊的双眼扫过,没有发出疑问。 牧民们立刻开始拆卸帐篷,驱赶牛羊。 别部的女人们被捆绑双手,徒步行走。反抗最激烈的,双脚也被捆住,和帐篷一起绑上马背,向草原深处进发。 同多数鞑靼不同,阿尔秃厮人毛发浓密,眼窝深陷,鼻梁更高,带有明显的高加索人特征。 寻其本源,可追溯到忽必烈时期,归附蒙元的色目人。 明朝立国后,北元被灭,阿尔秃厮部本属瓦剌。后也先身死,瓦剌衰落内乱,在部落征战中落败,举部投奔鞑靼。 这样的一支部落,对鞑靼的“忠诚”度可想而知。 别部额勒领兵打仗,被“盟友”背后扎刀,也就不显得奇怪。 大火燃烧一夜,凌晨时分,终于熄灭。 顾卿领百名骑兵,重入慕田峪。过螺山后,击杀残留怀柔的鞑靼,中途与顾鼎汇合,直奔镇虏营。 彼时,赵榆和谷大用已至城下。 别部额勒率领的三千骑兵,战死半数,余下多被生擒。仅少数逃脱,奔往怀柔,结果遇上顾卿顾鼎,全被斩落马下。 别部额勒的护卫尽数被杀,突围时,遇上绊马索,滚落马下,差点摔断脖子。 四周都是明军,举起弯刀反抗,几下被长枪挑飞。没等站起身,就被扑上的明军捆绑结实,成了新鲜出锅的粽子,半点动弹不得。 “我%¥@……” 破口大骂,嘴立刻被堵住。 明军冷笑两声,将人丢上担架,直接抬进城内。 “袍子里有丝绸,肯定身份不一般,八成是首领。抬回去给监军,定是功劳一件。说不定,能换来千两赏银。” 别部额勒是谁扫下马,不重要。动手捆绳子,抢到自家“地盘”,才更实际。 打仗时,守军援军不分你我。战后论功,必须亲兄弟明算账。 账算不清,直接开抢。 有年轻的兵卒脸嫩,心怀歉疚。 “这样,怕会伤了和气。” 老兵卒耸耸肩膀,嘿嘿一笑。说出口的话,却让听者心头发沉。 “以为多占功劳,对不起他们?” “不是,我……” “得了。”打断兵卒的话,老边军放下担架,蹲到地上,用刀鞘拍着别部额勒的脑袋,说道,“什么和气不和气,我看你就是个拎不清的。” 兵卒不解,看着老边军,目光中满是疑惑。 “鞑靼打来之前,咱们多少人?” 老边军收回刀鞘,手搭在膝上,望着尚未清扫的战场,声音变得沙哑。 “贴户不算,六百多个军汉,一百多役夫。现在,你仔细数一数,能站着的还有几个?” 兵卒脸色发白,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不知道?”老边军摊开巴掌,道,“那我给你数,听好了,南门五个,西门八个,北门四个,加上三位监军,刚能凑满四个巴掌。” 兵卒垂下头,脸色更白。 “咱们能囫囵个的活下来,不是运气,是靠着弟兄们拼命!”老边军按着肩膀,那里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仍在不停渗血。 “你以为,咱们抢人是为什么?” “我只是想着……” “想着?你想着什么?伤和气,得罪人?你以为,我钱老三真是掉钱眼里,是个削尖脑袋的王x蛋?” “老三,行了。” “不行!” 老边军忽然站起身,指着兵卒,大声道:“咱们抢功争银子,是为自己吗?是为死去的弟兄!” “咱们活着,能领战功吃军饷,得朝廷赏赐。只要肯拼命,总能养活一家老小。那些死去的弟兄怎么办?一家老小怎么办?撑死一人三两银子,能当个x!” 话到最后,老边军几乎是在吼。 “咱们不抢,谁记得他们?” “仗打胜了,朝廷里的升官发财,脑袋别腰带上的,几两碎银子就能打发。那些红口白牙的,好不好还要踩两脚,说什么有伤天和!” “你觉得不好意思,脸皮发烧,怎么不想想,你能活着,能领着战功吃军饷,说不定还能升小旗,做总旗,是因为弟兄们都死了!” 吼到最后,几个边军都已泪流满面。 兵卒垂下头,满面惭愧,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营堡内,李大夫忙得脚不沾地,双眼熬得通红,银白的发须蓬乱成一团,丝毫不见往日的仙风道骨。 杨瓒靠坐在椅上,官袍被血染红,硬结在身上,轻轻拉动,便火辣辣的疼。硬往下拽,必会带走皮肉,令伤势更重。 “佥宪忍着些。” 徒弟束手无策,李大夫净过手,亲自处理。未加重伤势,也让杨瓒冒出一身冷汗。 “伤药不够了。” 撒上药粉,缠上煮过的白布,杨瓒长舒一口气。 帐中燃着火盆,依旧冻得浑身哆嗦。 “我有几瓶伤药。”勉强套上中衣外袍,杨瓒道,“杯水车薪,好歹能救急。” 第281节 “多谢佥宪。” 杨瓒摇头,自己没法动,只能唤人取来行李,将伤药交给李大夫。 “未知谢郎中和顾司业伤情如何?” “谢大人伤了腿,暂不能移动,其他无碍。顾大人,”李大夫顿了顿,道,“老夫用过药,发起高热,需等熬过今夜,再行诊断。” “一切有劳。” 支撑着起身,杨瓒拱手揖礼。 “佥宪万万不可!” 李大夫忙侧身让过。 一揖到地,杨瓒直起身,道:“我想探望两位兄长,是否可行?” “无碍。”李大夫道,“童儿为佥宪带路,老夫另去医帐。” “老人家也要注意身体。” 李大夫颔首,背起药箱离开。 由药童引路,杨瓒穿过临时搭建的营地,寻到谢丕顾晣臣所在,掀开帐帘,苦涩的药味夹杂着血腥气,立刻迎面扑来。 “杨贤弟?” 听到动静,谢丕转过头,果然如李大夫所言,右腿受创,无法随意移动。好在没有伤及筋骨,伤愈后,不会影响走路。 顾晣臣躺在榻上,额上覆盖布巾,脸颊通红,高热之下,人依旧清醒。意志之坚韧,足令人惊叹。 “杨贤弟来得正好,我同顾兄商议,正要遣人去寻你。” 谢丕招手,示意杨瓒坐到榻边。 短短一段路,吹过冷风,杨瓒又开始咳嗽。不知是疲累还是风寒,不敢靠两人太近,走到离榻两步远的地方,便停住。 “小弟受了风,莫要染给两位兄长,这里便好。” 谢丕皱眉。 “杨贤弟说的什么话。靠近些,莫不是欺我和顾兄不能动?” 无奈,杨瓒只能再近半步。其后,不管谢丕如何瞪眼,都不再向前。 “小弟站这里就好。” “贤弟坐下。” 顾晣臣撑着起身,取下额上布巾。药童立即上前,重新浸透冷水,方递回去。 “两位兄长正商议何事?” 谢丕顾晣臣互看一眼,将药童遣出帐篷,低声道:“一为战报,二为请功。” 杨瓒挑眉,事情明摆着,还需商议? “贤弟不明白。” 谢丕摇头,道:“此役关系之大,绕不开蓟州总兵。兵部,户部,都督府,边镇总制巡抚,都要梳理清楚,各方打点,分出功劳。” 杨瓒蹙眉。 蓟州总兵,怀柔总兵,五名镇守太监,都在阵前战死。杨瓒早打定主意,上疏之时,必为其正名请功。 战死的才氏兄弟,同在奏疏之上。 将官边军,巡抚州官以及训导文吏,凡于战有功,都不会落下。 户部、兵部也可列名。 都督府又是怎么回事? “非止于此。”谢丕继续道,“营州、昌平州、延庆州,都不可遗漏。我同顾兄商议,列出名单,与贤弟一并参祥。” 接过墨痕未干的几页纸,杨瓒沉默。 打仗时,没见几个出面。打赢了,都跳出来摘果子? 昌平知州和卫学训导临战不惧,为接应边军,死在鞑靼刀下,当为英魂。延庆和营州上下,除武将调兵,卫卒出战,有文官什么事? 名单之上,文官明显多于武将。 州县七品列百户之前,死战的边军,凡总旗以下,无一具名。 想起老边军嘶哑的吼声,杨瓒垂下双眼,冷意自足底蔓延,全身似被冻僵。 观其神情,谢丕不禁苦笑。 “我知贤弟不忿,为兄又岂是甘心。然形势如此,此战之后,你我必要归京。北疆之地,仍需此辈镇守。” 分润战功,实出不得已。 巩固边防,戍守边镇,该给的好处必须给。就算是割肉,也不能嫌疼。不求各个如才指挥使一心为国,能少出几个孙同知之流,少拖边军后腿,也是好的。 不合理? 官场战场,不合理的地方还少吗? 出自谢府,又随李东阳学习,谢丕对官场的熟悉,远超过杨瓒。 “杨贤弟,此事不能不为。” 杨瓒依旧沉默,抓着名单,指尖竟有些发白。 正在此时,帐外突起喧哗。 一阵马嘶,继而是阵阵欢呼。 似预感到什么,杨瓒心头急跳,不顾谢丕和顾晣臣诧异的目光,起身走出营帐。 营地之前,数名骑士正翻身下马。 被簇拥在前者,一身黑甲,盔缨鲜红。 大步走来时,煞气未散。俊容之上,似凝结冰霜。 “顾同知?” 三字出口,手腕已被扣住。 掌心的热度,顷刻穿透袍袖。 一瞬间,杨瓒眼底微痛,喉咙发干。满心满眼,俱是身前之人,再出不得半声。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冲击 杨瓒晕倒了。 在医帐前,当着全营人的面,脸色苍白,软倒在地。 霎时间,空气似被冻结。 顾卿弯腰,抱起杨瓒,黑眸凝结,周身似有煞气席卷,无人敢近半步。 伤兵营前,李大夫正在熬药,想起满营伤兵,见底的药箱,颇觉棘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伤药,纵然医圣再世,也将束手无策。 杨御史的几瓶伤药,效果极好,奈何分量太少。想救治这么多伤兵,实如杯水车薪,完全不可能。 想救人,还需朝廷下旨,从边卫调运。 天寒地冻,大雪封路,一来一往又将耗费不少时日。伤重者恐难保全。 想到这里,李大夫连声叹息。 正发愁时,头顶突然罩下一层阴影。来不及反应,已被来人架住胳膊,二话不说,抬起就走。 “我的药!” “小心我的药!” “徒儿!” 惊呼数声,人已被拖走五步。 “徒儿,看着药!” 听到声音,徒弟跑出营长,李大夫早在十步之外,双脚不沾地,药箱都被带走。 “师父?放开我师父!” 见师父被架走,徒弟大急,就要提步来追。 “不必跟着我,我没事。熬药,先看着药!” 认出来人是赵横,李大夫不再挣扎,扬起嗓子,止住徒弟。见对方焦急之色稍缓,顿了顿脚,终回身熬药,才转过头,问道:“赵校尉,如此匆忙,可有人受伤?” “事出紧急,还请见谅。” 话落,赵横没有多做解释,加快脚步,很快穿过大片营地,停在一座新搭的帐篷前。 中军大纛立在左侧,数名守卫手按长刀,神情紧绷,如临大敌。 帐帘掀起,两名校尉走出,见到李大夫,顿时满脸激动,如遇救星。 “可是营中大夫?” “正是。” “太好了!” 一名校尉上前,道:“快随我来!” “怎么回事?” 话音尚未落下,李大夫再次双脚悬空,脚不沾地,被“送”进帐篷。 北风吹过,碎雪飞舞。 第282节 蓬发遮眼,李大夫叹息一声,无奈之下,只得认命。 只不过,老人家骨头脆,能否顾忌些,小心点,轻拿轻放? 帐中燃着四个火盆,一身棉袍立在其中,少顷便有了汗意。 靠西侧一张矮榻,铺着厚实的毛毡,又压着三张皮毯。如不仔细看,压根注意不到,榻上有人。 顾氏兄弟均在帐内,却不见赵榆和张铭等的身影。 见到李大夫,顾鼎立刻起身,抱拳道:“军汉粗莽,还请见谅。” “总戎莫要这般,草民当不得!” 认出顾鼎,李大夫忙回礼。 自始至终,顾卿一直没有出声。 坐在矮榻边,握着杨瓒手腕,表情冰冷,一动不动,仿佛冰雕一般。 “请大夫来,是为是杨御史。” 看到兄弟这样,顾鼎眉间皱紧,也是不好受。 谁能料到,杨瓒伤重如此。 简单道明情况,顾鼎上前两步,拍了拍顾卿的肩膀,示意让开些,容大夫诊脉。 万万没料到,顾卿头也没回,声也没出,扣住顾鼎的手腕,向前一抛,直接把顾鼎扔飞出去。 砰的一声,顾总戎贴在帐上。 画面太“美”,非一般人能够欣赏。 帐中校尉倒吸冷气,齐齐低头,坚定表示:标下眼神不好,什么也没看到! 李大夫正打开药箱,见此一幕,药瓶没拿稳,直接掉在地上。 顾鼎无语。 站稳之后,仰望帐顶,默默垂泪。 深呼吸,才没有当场爆发,来一出兄弟阋墙。 好,是他不对。 忘记兄弟有这个忌讳,不容人从背后靠近。加上杨御史情况不明,兄弟心烦,以致六亲不认,冷酷无情,逮谁扔谁,可以理解……理解个xx! 扔飞顾鼎,顾卿让开位置,没有半点反省之意。 李大夫上前,小心揭开皮毯,按上杨瓒手腕。 顾鼎擦干眼泪,转过身,大步走到帐边,不顾校尉诧异的目光,猛然挥拳。其势之猛,当能徒手博虎,生撕野狼。 连出数拳,顾总戎依旧气不顺。 看什么看? 揍不过兄弟,还不许他挥两下空拳? 校尉低头,嘴角可疑的抽动两下,到底没敢出声。 顾总戎和顾同知,当真是同一个娘生的? 看长相,应该是……吧? 帐篷内,李大夫凝神诊脉。 先右手,再左手,又掀开眼皮,看看舌苔,表情变得很是奇怪。 最后,老大夫收回手,拂过长须,沉吟半晌,神情越来越奇怪,甚至对几十年的医术产生怀疑。 “大夫?” 见他不语,顾卿周身气息更冷。 “可要紧?” “啊?” 李大夫回过神,看一眼顾同知,再看一眼杨瓒,眉间紧锁,差点揪掉两根胡子。 这情况,该怎么说? 杨瓒的伤的确重,必须好生调养,才能痊愈。粗心大意,留下病根,几年也养不回来。 然在现下,人没有发热,伤势也没有恶化迹象,脉息平稳,气息和缓,为何会“昏迷”不醒? 揪掉两根白须,李大夫盯着杨瓒,眼中满是无奈。 唯有一个解释,睡着了。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没有征兆。 鞑靼叩边,进犯蓟州,威逼京师。 身为监军,杨瓒常备不懈,组织役夫加固城垣,多日不眠。战况激烈时,更不顾凶险,亲身上阵,率领边军杀退数次进攻,坚守城头,不退半步。 战后,身负刀伤仍不得歇息。 顾晣臣重伤不起,性命一度垂危。谢丕伤在腿上,无法轻易走动,能分担的实在有限。 重布营地,安置伤兵,新设布防,诸多善后事宜,均要杨瓒亲为。期间,为夺战功,守军和援军起了几次冲突,也要他来处理。 一桩桩,一件件,一肩扛起数责,能支撑到现在,已是殊为不易。 为防诊错,疏忽暗疾,李大夫再次查看,比之前更为细心。 最终得出同样结论,杨御史疲累过度,睡昏过去。 “仅是熟睡,并无大碍?” “回同知,杨御史身负有伤,多日未曾合眼,先时用过药,勉强撑起精神,现如今,恐至极限。遇总兵官与同知归来,顾虑稍减,昏睡过去也是寻常。” 顾卿颔首,冷意稍减。 立在榻旁,毫不忌讳旁人视线,俯下身,视线凝在杨瓒脸上。白得透明的手指,轻轻滑过杨瓒眉间,长睫低垂,掩去眸中暗光。 顾鼎回身,见到此情此景,口水呛在嗓子眼,突兀的咳嗽起来。 视线在顾卿和杨瓒之间逡巡,来来回回,不下五次。 兄弟,这么多双眼睛,能否注意一下影响? 终于,引来顾卿回视,相似的眸子,冷光更甚,刺得人头皮发紧。 顾鼎不自觉后退半步,下意识摆出防备姿态。 他错了,还不成吗? 好歹是兄弟,千万莫动手! 顾卿收回目光,继续盯着杨瓒。顾鼎几乎咳出眼泪,愈发感到无奈。 老话说的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杨御史聪慧绝伦,惊才绝艳。读书七行俱下,为官卓有远志,以书生之身剿匪御敌,守卫城池,遇险情而不退,临杀机而不惧,当为世人惊叹。 大战之后,带伤操劳,精疲力竭,亦无半声怨言。不是突然晕倒,顾鼎压根不会想到,他的伤竟然这么重。 早年间,兄弟做夜不收,奔袭草原,一去便是几天几夜。回来之后,也是倒头就睡,两日不醒。 想到这里,顾鼎咳嗽渐止,目光又是一变。 这两人都是不要命的主,凑到一起,当真是绝配。 问题是,一个言官,一个锦衣卫,前者简在帝心,后者是内定的北镇抚司指挥使,这样的“搭配”,亲兄弟都觉头皮发麻。 谁敢上门找茬,好听点,是虎胆英雄,勇猛无惧;难听些,十成嫌命太长,洗净脖子找砍。 “杨御史无事,本官便放心了。” 干笑两声,顾鼎转身离开帐篷。 再不识趣点,兄弟的眼神能把他戳成窟窿。 李大夫微感诧异。 本以为,大纛在旁,此处当是中军大帐。 竟是想错了? 摇摇头,这样的事,不是他该操心。确定杨瓒无碍,留下一瓶伤药,两卷白布,简单吩咐两句,就要告辞离开。 “做多两个时辰,需将人唤醒,用些饭食,再换伤药。” 从鞑靼开始攻城,杨瓒几乎水米未尽,又累又伤,不晕才怪。 想到这里,李大夫神情微紧,再三叮嘱,时辰一到,再不忍心,也要将杨御史唤醒。 汤药可以留到明日,饭必须吃。 “本官晓得,多谢。” 帐帘放下,脚步声远去。 顾卿坐到榻边,凝视沉睡之人,缓缓俯身。 气息渐近,手臂支在杨瓒颈旁,额头轻轻抵住,闭上双眼,隔着皮毯,将人揽进怀中,越抱越紧。 医帐前,杨瓒软倒。 那一刻,心似破开血淋淋的口子。握着微凉的腕子,整个人仿佛冻结。 “还好、还好……” 低暔声埋入发中。 硝烟,血腥,冰冷,伴着独有的暖意,包围方寸之地,终成一片静谧。 顾同知收拢手臂,很是安心。 哪会料到,被抱之人却如铁锁缚身,无意识的皱紧眉头,噩梦连连。 不到一个时辰,杨瓒再睡不下去,终于睁开双眼。 面对陌生的帐顶,仍有些意识朦胧。整整两分钟,想不出身在何处。 第283节 用力眨眼,睡意渐渐散去。三层皮毯压在身上,像被蚕茧困住,费力挣扎,累出满头大汗,也没能挪动几寸。 动作间,不慎扯到伤处,血渗出白布,疼得杨瓒直吸凉气。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滚落,恰好被顾卿看个正着。 放下帐帘,顾同知的发上还带着水汽。 盔甲除去,斗篷下仅是夹袄锦袍。 “醒了?” 几步走到榻边,见到杨瓒窘况,顾卿眼底闪过一丝笑痕。 弯腰掀起一层皮毯,回身取来一条布巾,覆上杨瓒额前。 “伤口可疼?” “还好。” 四肢无力,杨瓒试着坐起身,自然不会成功,只换来一阵头晕眼花。 “顾同知,能否帮个忙?” “四郎唤我什么?”顾卿挑眉,黑眸深邃,笑意不染眼底。 “同……吔,靖之?” 顾卿又掀开一层皮毯,大手撑在杨瓒背上,小心避开伤口,将他扶坐起来。 “营中有热汤,四郎可要用些?” 不知为何,面对顾卿的笑容,杨瓒忽有些脸红。视线躲闪,只吐出两个字:“劳烦。” 顾卿似未在意,将斗篷折起,垫在杨瓒身后。 “晋地送来两车伤药,一千五百石稻谷,三百腔羊。按照四郎的吩咐,伙夫已熬煮羊汤。” 说话间,帐帘再次掀起,有校尉提来食盒。 盒盖打开,滚烫的热气,夹着胡椒的肉香,蒸腾而起,直冲鼻腔。 “我的吩咐?”杨瓒抽抽鼻子,不错眼的盯着食盒。 令校尉退下,顾卿端起大碗,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试过热度,送到杨瓒嘴边。 “自然。” 话音落下,半勺入口。 微有些烫,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热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额前又出一层薄汗。 “先时下的命令,四郎忘记了?” 杨瓒蹙眉,大脑有些昏沉,始终想不起来,他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 姜汤麦饼的确有。 羊汤? 他昏倒前,晋地的粮食伤药还没送来,何来羊汤? “同知,这……” “靖之。” 口中纠正,手下未停。 喂药换成喂汤,顾同知照样熟练。 眨眼间,汤碗见底。 “可还要用些?” 杨瓒摇头。 刚醒来,胃口并不好。 整日未曾进食,反倒不觉得饿,多了反而难受,一碗汤足矣。 放下汤碗,顾卿没有再问。待杨瓒用过半盏温水,换过布巾,为他擦汗。 烛火跃动,摇曳寸许暖色。 焰心微蓝,偶尔爆裂,噼啪作响。 两人的影子映在帐上,不断拉长。 杨瓒有些恍惚。 不解的事,想问的话,全都抛在脑后。 自从京师出发,一路北上,调兵御敌,守营卫城,神经一直紧绷,心始终提到嗓子眼。 近两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一刻的安心,珍贵得近乎奢侈。 光线昏黄,杨瓒半躺着,微合双眼,没有半点睡意,却是懒洋洋的不想动。 “靖之。” “恩?” 顾卿侧首,漆黑的长睫,落下扇形阴影。 似被蛊惑一般,杨瓒弯起眉眼,抬起右臂,拉住微松的领口,下颌微仰,含上鲜红的唇。 轻触,浅啄。 舌尖扫过唇缘,像是品味美酒。 一点点润泽。 清冽的呼吸,似北来朔风,却没有半丝寒意。拂过脸颊,反如地底涌动的岩浆,能融化世间一切。 唇上压力骤增。 眨眼间,角色轮换,主动变为被动。 斗篷被移走,杨瓒向后仰倒。 背仍被小心护着,顺着力道,翻过身,位置上下颠倒。 “靖之?” 趴在顾卿身上,杨瓒眨眨眼,似有些搞不清状况。 “恩。” 修长的手指抵在杨瓒唇间,继而滑过颌下,探入发中,扣住杨瓒后脑。 “睡吧。” 杨瓒想说,他很精神,睡不着。 无奈,挣不过对方力气,垂下头,听着熟悉的心跳,被熟悉的沉香包围,不到两息,竟打起哈欠。 十息之后,睡意袭来,杨瓒眼皮发沉,终于没撑住,缓缓沉入梦香。 羊汤里,额外加入安神的香料。 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雷打不动。 中途,顾卿起身为他换药。杨御史照旧高枕安寝,眼皮都没掀一下。 翌日,李大夫早早起身,巡视过医帐,吩咐徒弟和医户熬煮汤药,算着时辰,往大帐走来。 距大纛五步,留心观察,方知昨日看错,顾卿的帐篷在大纛右侧,左侧才是中军大帐。 一队锦衣卫巡逻,恰好自帐前经过。 见到李大夫,赵横停下脚步,抱拳行礼。 “昨日事急,还请老人家莫怪。” “赵校尉无需如此。” 李大夫抚须,笑道:“草民来为杨佥宪诊脉,可请赵校尉代为通禀?” 赵横点头,亲自帐前通报。 不到五息,帐篷里传出声音。帐帘掀起,赵校尉回身,请李大夫入内。 走进帐篷,看到内中情形,李大夫立即僵住。 杨瓒坐在榻旁,脸色微红,身上的锦袍明显有些大。发髻散开,发梢还在滴水。 顾卿立在杨瓒身后,手持一块布巾,正为他拭发。 惊愕半晌,李大夫皱眉,终于找回声音。 “杨大人,刀伤未愈,不可沾水。” “啊?”杨瓒转头,笑道,“本官并未沾水,只是净发,且有顾同知代劳。” 动作未停,顾卿仅是抬头,向李大夫颔首,表示杨御史没说错,确实如此。 李大夫再次无语。 继医术之后,人生观也开始动摇。 顾同知是锦衣卫,没错吧? 杨御史是言官,也没错吧? 什么时候,锦衣卫和言官能这般莫逆,如家人一般,式好和睦? 而且,在李大夫看来,两人间的关系,仅融洽友好,实难以完全表述。 怀揣疑问,目光落在杨瓒脸上。看了许久,仍旧表情未变,笑容坦荡。 走到桌旁,放下药箱,李大夫怀疑自己多心。 半点不体谅老大夫脆弱的神经,顾卿放下布巾,直接弯腰,手臂穿过膝弯,轻松将人捞起。 药瓶坠地,李大夫愕然石化。遭受的冲击,不亚于京城之内,亲见顾卿喂药的同行。 第284节 刚刚聚起的三观,再次皲裂,散落一地,粉碎成渣。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杨御史的决心 李大夫的专业精神,当真值得敬佩。 三观破碎,脚下不稳,依旧为杨御史诊脉,仔细换药,重新开过药方。 放下笔,吹干墨迹,交给顾卿。复杂看一眼杨瓒,李大夫欲言又止。 “李大夫可有话说?” “草民……” 李大夫迟疑片刻,正想开口。顾卿忽然侧头,目光冷冰冰,似利箭一般,当即打了个哆嗦,到嘴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 “草民并无他言。只请佥宪按时服药,悉心调养,莫要劳累。” “多谢大夫,瓒必谨记。” 杨瓒十分客气。 危急之时,李大夫甘冒师门规矩,配制毒粉,助守军抗敌,他始终记在心里。无法就此为其请功,也是打定主意,另具一份奏疏,详述过程,回京后呈至御前。 不能明着表扬,也当在御前挂号。 无论如何,切实的功劳不可抹去。 非是杨瓒怕事。 实是以朝臣的眼光,阵前用毒,终非守正之举。 哪怕边军十不存一,死伤殆尽,即使城池危如累卵,祸在旦夕,“清风峻节”的士大夫,都会高举朝笏,大声痛斥。 “鬼蜮之道,奸邪行径,万不可取!不可表功,实当严惩!” 这种情况下,光明正大请功,百分百是在害人。 盏茶之后,发已半干。长指在乌丝间穿梭,以簪成髻。 杨瓒单手撑颊,反握住搭在肩上的手,无声叹息。 不满,不忿,都将化作无奈。 正如谢丕拟就的名单,依他本意,三分之二都将划去。 但能这么办吗? 不能。 世情如此,凭一人之力,如何撼动整个阶层? 即便有天子支持,也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四郎?” “我无事。”杨瓒侧过头,笑的有些无奈,“只是有些心烦。” “何事心烦?” “什么事啊……” 指尖轻动,滑过白玉般的手背,肌理滑腻,仿佛羊脂。 很难想象,这双文人似的手,指腹虎口都长着薄茧,拉弓挥剑,瞬息可夺人性命。 看人,当真不能只看表面。 表面? 思绪微顿,杨瓒眯起双眼,脑海里迅速闪过一抹灵光,嘴角倏地勾起。 或许,事情也不是那么糟糕。 “四郎?” “靖之今日不巡营?” “……”这是暗示他该走人? 顾卿挑眉,眼神颇有些不善。 杨瓒不以为意,扣住顾卿五指,轻吻落在指尖。趁对方愣神,起身走到榻边,取来矮凳上的包袱,换上干净常服。 “伤兵安置,战后诸事,都需总戎、同知操劳。” 金带系紧,果然宽出两指。 插入匕首,佩好宝剑,收起金尺,杨瓒转过身,戴上官帽。面上依旧带笑,出口的话,让顾卿眉尾挑得更高。 “下官尚有事同谢郎中商议,就此……” 话没说完,直接被大手扣住后颈。 下一秒,唇被堵住。 所谓“公事公办”,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两炷香的时间,杨瓒走出军帐。 身上披着顾卿的斗篷,脸色微有些潮红。冷风吹过,拍拍双颊,总算冷静下来。 难得正经一下,效果完全超于预期。 不过,美人的反应值得回味。回京以后,养好身体,不妨多来几次。 至于现下,为可持续发展,还是收敛些好。 一边想着,同巡营的锦衣卫擦肩而过。 迎面遇上披袍擐甲,面上犹带杀气的张铭,不禁愣了一下。 城外战事已歇,鞑靼非死即伤,弃甲丢盔。这位满脸杀气,身上还带着血腥味,是草原遛马去了? “张总戎。” “杨佥宪。” 朱厚照有权任性,百无禁忌。监军任命三位,总兵官更多出一个。如不是顾卿坚拒,怕也要手握帅印,在营中立起第三面大纛。 “张总戎行色匆匆,下属披坚执锐,所为何故?” “杨佥宪不知?” 杨瓒摇头。 昏倒至今,整整两日没有离开帐篷。 禀报之人,都被顾卿拦在帐外。镇虏营内外变化,的确半点不知。 如果出言询问,顾卿不会瞒他。 但战事已歇,鞑靼额勒都被生擒,短期应无紧急军情。劳累这些时日,神经一直紧绷,难得偷闲,杨瓒才不会没事找事,自寻麻烦。 “倒也不是大事。” 见杨瓒不似作伪,张铭放松神情,笑道:“两支附庸别部的鞑靼部落,正在磨刀峪外。共三百壮丁,五百老幼妇孺。” “可是来袭?” “非也。”张铭道,“已遣人查明,其来是为内附。” 内附? 杨瓒顿感诧异。 别部额勒被抓,几千部落壮汉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这个当口,留在草原的人不想着报仇,而是拖家带口前来内附? 转身投靠其他部落,都比内附更合情合理。 难道是计? 松懈边军防备,趁机偷袭? “确已查明?” “杨佥宪,”张铭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问道,“顾同知未告诉佥宪?” “什么?” 杨瓒满头雾水。 “日前,顾同知领百名骑兵夺回慕田峪,后深入草原,寻到别部营地,放火烧帐,杀牛羊千头。” 什么? 乍听此言,杨瓒眼睛瞪大。 顾同知草原放火? “顾同知走后,又有其他部落袭击,别部帐篷全被烧光,老人孩子尽数身死,妇人和牲畜都被劫掠。” “也就是说……”草原之上,再无别部? 张铭点头,声音微扬。 “别部不存,附庸部落也将被瓜分。鞑靼凶蛮,此时附庸未必能得到好处。一言不合,杀死首领,吞并整个部落,半点不出奇。” 相比之下,明朝对降者的态度,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性命无虞,还会划分出一块地盘,许部落内迁。 哪日住得不舒服,大不了再偷跑回草原。带着明朝的丝绸茶叶,不愁找不到买家。 “弘治八年,鞑靼部内讧,北部亦卜剌同伯颜部仇杀,战败之后,首领窜至兴和,联合阿尔秃厮部,叩边劫掠。被大同总兵官领兵杀退,逃至乌斯藏。走投无路之下,于弘治十年请求内附。朝廷准其请,划出草场,更发还缴获牛羊。” 说到这里,张铭喜色渐消,眉间拧紧,现出一丝恼怒。 “弘治十二年,北部首领杀边将,叛回草原。弘治十三年,叩边劫掠,被太原总兵所破,再次请内附,朝廷上下不记前仇,予以恩准!” 又准了? 杨瓒愕然,表情中满是不可思议。 第285节 张铭气急而笑。 “当时,内阁六部合议,上奏天子,定下的章程。” 自始至终都没人想到,该问一问阵前杀敌的边军。 天子怀德,以仁治四海,用圣人之道感化蛮夷。说起来的确好听,但在现实中,多数时候却是损己利人。 旨意抄送京城,下到边塞,英国公独坐整晚,不停擦拭先祖留下的佩剑,人像老了十岁。 张铭看在眼里,却是毫无办法。 只不过,狼性难驯,尤其是白眼狼。 弘治十五年,北部再次叛逃,这一回,不只杀边关守将,更劫掠沿途村庄,杀伤两百余条人命。 奔至隘口,才被边军拦截,留下十余尸体,逃回草原。 那一战,领兵之人正是才方。 战后请功,奏疏之上,才指挥使仅列末尾。圣旨下达后,内调营州左屯卫,被孙同知压制,郁郁不得志,终含恨而终。 此次,别部附庸来投,依张铭之意,压根不该放开隘口,当全部赶回草原,生死由天。被他部吞并仇杀,省得边军再费力气。 奈何蓟州是边镇重地,不是张总戎自己说得算。假使顾鼎不反对,顾卿赵榆都点头,事仍不可为。 咬定牙关,将人拦住,被科道官参上一本,他倒是无妨,大不了再回北镇抚司,为天子掌管豹房。朝中的老父怕会不得安生,被有心人攻讦。 世事无奈。 杨瓒教导朱厚照,实在无法,必须要忍。 现如今,他和张铭都面对同样的情况。 凭一己之力,无法摧毁密结的大网。落入网中,唯一能做的,即是寻到薄弱处,尽力撕开一处缺口,好歹能对得起良心。 说话间,两队边军行过。 急着去见顾鼎,张铭没有多言,抱拳告辞。 杨瓒还礼,目送张铭的背影消失在帐后,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站了片刻,终迈开脚步,向医帐走去。 朔风卷过,六角扑面,边塞之地又开始飘雪。 路面为新雪覆盖,似铺一层薄毯。人行过,留下浅浅印痕,很快为莹白填满,再不可见。 顾总戎归来,顾卿赵榆接手善后事宜,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也变得清闲。 拟就名单,写好战报,无所事事。两人翻开兵书,摆开棋局,倒也自得其乐。 棋局过半,杨瓒掀起帐帘。 顾晣臣倚在榻上,手落黑子。谢丕盯着盘面,眉头紧锁,似被难住。 听到声响,两人同时抬头,见是杨瓒,都笑了起来。 “杨贤弟来得正好。” 谢丕忙招手,道:“帮为兄看看,这一步该怎么走?” 室内点着火盆,官帽上的碎雪瞬息融化。 解开领口,除下斗篷,杨瓒走到榻边,俯视错落的棋子,绞杀成一片的战局,不禁摇头。 “于棋艺一道,小弟实不精通。” “贤弟莫要谦虚。”谢丕道,“家父少有送人石棋,李阁老指点更是难得。这些时日,贤弟的棋艺,总该有几分精进。” “这个嘛——” 杨瓒拉长声音,眼珠子转转,单手托着下巴,嘴角微翘,道:“兄长这么说,小弟也不好推辞。就此局而言,胜实难,和局则易。” “哦?” 谢丕兴致大起,顾晣臣也坐直了些。 “贤弟不妨落子,让为兄一观。” “两位兄长不怪?” “自然不会。” “好。” 杨瓒走近半步,眸光微闪,忽然挥袖,将盘上棋子尽数扫落。 “如此,不输不赢,是为和局。” 谢丕:“……” 顾晣臣:“……” 是他们伤得太重,产生了幻觉? “兄长?” 杨瓒侧头,看看谢丕,又看看顾晣臣,请他落子,已经照办,为何这般表情? “贤弟果真大才。” “多谢兄长夸奖。” “……”他是在夸吗? 棋子散落,棋局无法继续。 谢丕无奈,只得请杨瓒坐下,亲自倒一盏热茶。顾晣臣伤得最重,脸色苍白,已有些精神不济。 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杨瓒没有支吾,直接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听罢,谢丕顾晣臣互相看看,都现出苦笑。 “两位兄长可是为难?” “贤弟所言,为兄也曾想过。”谢丕道,“然名单已经拟定,依贤弟之意,顺序的确可改,人却不能划去一个。” 放下茶盏,杨瓒知道,谢丕语意未尽。 “小弟愚钝,兄长何妨尽言?” “罢。”谢丕长出一口气,铺开名单,点出中间几个名字,开始为杨瓒解释。 “延庆知州是兵部左侍郎同族,永宁知县与大理寺少卿连宗,平谷知县同工部郎中是姻亲,昌平同知乃鸿胪寺卿之婿……” 随谢丕讲解,杨瓒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同窗,同宗,同乡,同榜,同科。翁婿,连襟,表亲。” “朝中地方,千丝万缕,牵连不断。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到这里,谢丕顿住,捏了捏额角,无奈之情更甚。 “狭西总制,巡抚都御使杨一清,贤弟可曾听过?” “确有耳闻。” “弘治十五年,鞑靼叩边,杨都宪与大同总兵官联手退敌,斩首三百。战报和请功奏疏送到朝廷,天子下旨封赏,直拖到弘治十六年七月,赏银才送到边塞,且少去五成。其后,更是连续半年拖延军饷,险闹出哗变。” “弘治十七年,鞑靼再次叩边,战果不及前次,同是杨都宪上疏,封赏的银两布匹两月后即送到,且一两不少。之前拖延的饷银,也补发三成。” 话至此,只剩一层窗户纸,轻轻一触,就能捅破。 “两份奏疏,区别只在几个名字。” 轻飘飘一句话,犹如山重。 压在心头,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子封赏,需下六部施行。杨贤弟也看到,如不是晋地送来粮食伤药,镇虏营和墙子岭都将断炊,营中的伤兵也将十去七八。” “圣意不可违,却能拖。” “内库封赏,只能偶尔为之。边塞平稳,军饷发放,仍需户部光禄寺。” 杨瓒沉默,顾晣臣亦然。 谢丕嘴里发苦,终坚持道出全部。 “如先时所讲,你我终将归京,边塞之事仍需交由他人。我知贤弟不满,我又何尝愿意。” “然好心未必能做好事。” “情况如此,你我位卑职轻,能做的,仅是回朝之后,尽量为将官奏请封赏。余下之事,实是无能为力。” 杨瓒正四品,谢丕正五品,顾晣臣正六品。 在庞大的文官系统中,均处于“起步”阶段。 别看杨瓒品级最高,一个佥都御使,并无多大实权。如不是机缘巧合,得两代天子看重,御赐金尺宝剑,又同厂卫交好,其在朝中的地位,甚至比不上谢丕,遑论同尚书侍郎掰腕子。 如今是进也难,退亦难。 就此妥协,实不甘心。不妥协,造成的后果,恐非他乐见。 “真没有办法?” 谢丕摇头。 “依贤弟所言,名单次序可以更改,杀敌之数也可列上,但……” 话没说完,谢丕便停住。 结果既定,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杨瓒深吸一口气,压下烦闷,沉声道:“兄长不必再说,小弟明白。” “贤弟?” “一时孟浪,为难兄长,实愧疚难言。” 说着,杨瓒站起身,拱手揖礼。 “万万不可!” 顾不得腿伤,谢丕猛然站起身,一把托住杨瓒手臂。匆忙之间,未能立稳,两人竟一同栽倒。 第286节 “以中,季珪!” 顾晣臣吓了一跳,忙撑起身,扯动伤处,顿时眼前发黑,砰一声栽到榻下。 三个伤员,都是疼得直吸凉气。 趴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样的狼狈。 神情变得奇怪,心思转动,终没忍住,同时笑出声音。 笑到后来,声音沙哑,眼角微红。咸涩的泪,顺脸颊滑落,砸在袍上,洇出点状水痕。 以命拼杀,保疆卫土,却被他人轻取功劳,如何能够甘心? 杨瓒不忿,顾晣臣郁恨,谢丕何尝没有怒火。 先时拼命压抑,今遭一次爆发,性情所致,竟在地上抱团痛哭。 不甘,不愿,恼怒,愤恨。 对敌的心惊,濒死的绝望,遇生的惊喜,战后的无奈。 北方荒原,一场大战,诉说无尽悲凉。 朝堂之上,口舌之间,以命换来的一切,都成他人嫁衣。 历经两世,面对不公,胸中仍燃起整团烈火。 利益得失,可以不做计较。但事关千条人命,以血凝注的功劳,如何就成他人晋身的踏脚石? “贤弟。” 谢丕抬起头,按住杨瓒肩膀,掌心用力,泪水挂在脸上,双眼愈发清明。 “此一事,只一时!” 简简单单六个字,貌似没头没尾,所含深意,唯三人能懂。 杨瓒用力点头,扣住谢丕手腕。 “我信兄长!” 顾晣臣想要抬手,奈何伤口阻碍,胳膊抬到一半,又落了回去。 “两位大人,稍慢闲叙。下官行动不便,可否施以援手?” 见状,杨瓒谢丕同时大笑。 声音传出帐外,引来营兵奇怪一瞥。 几位监军这是怎么了? 只听说伤到胳膊腿,没听说伤了脑袋啊。 笑声中,心结解开,终究释然。 彼此默契,坦言立誓,为正德朝三人内阁,打下最坚实根基。 据史书记载,正德皇帝复圣祖高皇帝之法,不行仁德,以武力压服蛮夷。仿效太宗皇帝,靡费金银,建造福船,不以友睦,反侵犯邻岛,掠夺海外。 杨谢顾内阁,则是助暴君挥刀的刽子手,其手段之凶残,为人之奸诈,行事之险恶,闻诸邻邦,令人发指。 海外之人,闻三人之名,无不惊魂丧胆。 当下,几位小阁老尚未登上人生巅峰,反遇人生挫折,不得不向规则妥协。 不过,有失有得。 一起吞下黄连,品尝苦果,令三人尽释前嫌,“友谊”更为牢固。 同谢丕顾晣臣告辞,杨瓒走出医帐,眸如水洗,心神格外清明。用力刮过眼眶,抿紧嘴唇。 为大局着想,表面妥协,未必不能从背后扎刀。 他没能力,不代表旁人不行。 果子摘走,已成定局。能不能捧得住,是否会千百倍的还回来,都是未知数。 打起精神,杨瓒叫住一名营卫,询问监枪官所在。 想扎刀子,他不合适,顾同知也不成。为王提督赏识,能和刘瑾打擂台的谷大用,当是最好人选。 文不成,武也不成,放公公,咬也能咬下几块肉来。 明的不行,来暗的。 大路不通,走小路。 小路被堵,直接挖地道。 他种下的果子,是那么好摘? 做梦去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商议 帐篷内,谷大用写完奏报,以蜡封好,正遣东厂番子递送回京。 杨瓒的到来,着实有些出乎预料。 “谷公公正忙?”看到帐内情形,杨瓒浅笑,作势要转身,“本官来得不巧。既如此,谷公公先忙,本官稍后再来。” “且慢。” 挥退番子,谷大用连忙站起,将杨瓒拦住。 “咱家并无要事,杨佥宪快请留步。” 不比刘瑾得杨御史“赏识”,好歹一同伴圣驾出京,又至北疆共御鞑靼,也算交情不浅。 真让杨瓒离开,日后传出去,非让西厂那帮孙子笑破肚皮。 “本官没打扰公公?” “杨佥宪能来,咱家高兴还来不及,打扰又是从何说起。” 谷大用不如刘瑾会说话,态度却相当热情。 “快坐。”请杨瓒坐下,令长随送上热茶,谷大用道,“行军打仗,没有好茶,佥宪莫要见怪。” “谷公公这就见外了。” 顺势落座,杨瓒笑得愈发真诚,更显得热络。 话里话间向谷大用表示,咱俩谁跟谁,铁打的战友情!不必这般客气。 谷大用受宠若惊,笑眯双眼,却没昏头。 知晓杨瓒刀伤在身,需要调养,此番登门,怕不是寻常走动,必有要事。寒暄几句,遣退长随,帐帘落下,开口问道:“杨佥宪此来,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不敢当。”杨瓒笑容未敛,只将声音压低了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确有事请谷公公帮忙。” 帮忙? 想起刘瑾的遭遇,谷大用心头微动,当即打起精神。 杨佥宪的忙,不是轻易能帮,荣辱得失,都要仔细衡量。 做不好,前途堪忧。能做好,则是走上康庄大道,锦绣前程无可限量。 更重要的是,能在御前露脸,争得天子宠幸。 不见刘瑾几番起落,都和杨御史有关? 金尺加身,的确疼。浙海剿匪,同地方官打交道,也是步履维艰。然扫除匪患,荣耀归京,体面不说,回到宫里,直接升为少监,西厂重开,更是加官提督。 荣耀显达,昼锦之荣,实是少有。底下的崽子们羡慕,平阶的何尝不眼红。 张永谷大用尚好,丘聚高凤翔几个可是瞅着刘瑾,风言醋语,两眼通红。尤其丘聚,和刘瑾结下私怨,时时想着找回来,恨不能吃饭睡觉都盯着。 这样的情况下,刘瑾和杨瓒的“交情”,无疑是相当有效的“护身符”。 再不甘愿,牙齿酸倒,刘公公也得捏着鼻子,向众人表示,咱家和杨佥宪关系不一般! 被抽两顿? 那是光荣! 就你们这样的,想挨抽都不够资格。瞧见没有?上回留下的印子,羡慕去吧! 刘公公人前显摆,背后咬牙切齿,就差抓起鞋底抽小人。 谷大用知晓几分内情,着实看了过几场笑话。 不过,讥嘲归讥嘲,笑话归笑话,凡在御前伺候之人,都清楚明白,杨御史深得天子信任。他在御前说一句话,顶得上旁人十句,分量不亚于三位阁老,甚至还超过几分。 故而,对杨瓒的到来,谷大用不得不重视。 既提心吊胆,又十分期待。 心情之复杂,着实难以形容。 他的心思,杨瓒能猜到。 本可婉转一些,增加把握,奈何时间不等人。杨瓒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取出一张名单,摊开来,摆在谷大用面前。 “这是?” “报功请赏的名单。” 报功请赏? 四字入耳,谷公公生出几分疑惑。 看向杨瓒,见对方低头饮茶,没有更多表示,只能拿起名单,从头看到尾。仔细琢磨,终于看出几分名堂,眉头当即皱紧。 连看三遍,谷公公用力咬牙,砰的一声,将名单拍在桌上。 明了“摘果子”之事,谷大用比杨瓒更加气愤。 做公公的,十个里有九个小心眼,早在丘聚刘瑾身上得到验证。谷大用自然不能例外。 他的态度,完全在杨瓒意料之中。 第287节 不是早猜到这样的结果,他何必带着伤,主动跑这一趟。 奉圣意北上御敌,无论京卫营卫,都是拼出性命。 谷大用任监枪官,率东厂番子和鞑靼厮杀,冒雪迎风,死伤惨重。黍谷山御敌,好歹剩下几个,留在镇虏营守城,几乎死个干净。 中官请功,不会列在奏疏之上。但守城的番子,实打实都有“军职”。小旗不入流,未在名单之上,倒也不奇怪。大可回京之后,从内宫请赏。 总旗为何不能列名,甚至连百户都没有? 以为自己漏看,从头至尾,谷大用连数三遍。几十个文官武将,连延庆州判官都挂在末尾,偏偏不见死在战场的番子! 一个都没有! 欺人太甚! 简直欺人太甚! 谷大用抓着名单,抑制不住,怒气上涌。 在谷大用看来,名单绝不是杨瓒拟就。 明知会结仇,还要找上门,不是傻吗? 十有八九是其他人提出,寻杨御史商量。后者看在往日交情,来给他提个醒。 毕竟,中官权力再大,也不能明着干涉朝政。否则就是违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天子也保不住。 总兵官和监军上报战功,告知谷大用是人情,不告知,谁也寻不出大错。 一旦奏疏递上去,死战拼来的功劳,七成都会落在他人头上,朝廷发下赏赐,也会掉进别人口袋。 对身边人,朱厚照一向大方。谷大用几番得赏,身家不菲,压根不在乎几两银子,更不会计较户部抠出的三瓜两枣。 根本在于,明目张胆的抢功,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实在不能忍! 知道规则,不代表能够接受。 杨瓒身在网中,无论前进后退,都被捆得结实,动弹不得。 谷大用则不然。 站在网外,甭管刀劈火烧,总能放出血来。 “杨佥宪,这份名单可曾送出去?” “尚未。” 见谷大用面色阴沉,几能滴出水来,杨瓒成竹在胸,眼底笑意愈深。 “好。”谷大用立刻站起身,就要往中军大帐,和两位总兵官好好计较一番。 “谷公公切莫着急。”放下茶盏,杨瓒叫住谷大用,道,“本官还有话说。” 怒气冲头,谷大用也只能耐下性子,瓮声道:“杨佥宪请讲。” “谷公公执事东厂,势必清楚,名单中人与京城多有联系。” 换句话说,朝中有人。 谷大用点头。 “如此,名单既定,增删都不可能。” 谷大用脸色更黑。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要去找两个总兵官。 无论如何,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的话,他有什么脸面归京,遑论接任东厂! “杨佥宪,事情断不能如此!” 不蒸馒头争口气! 即使不能更改名单,也得让那些脸大手长的知道,他姓谷的不是软柿子! “谷公公稍安勿躁,暂请附耳过来。” 杨瓒笑眯眯招手,谷大用半信半疑,到底向前半步,侧耳细听。 “名单定下,为北疆安稳,暂不能更改。但抛开此事,内中之人,却可以这般……” 单手附在脸旁,杨瓒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番提点。 谷大用先是皱眉,继而松开,最后竟现出几分喜色。 想摘果子,可以。 拿去多少,必须十倍百倍还回来。 借东厂之力,查边镇之事,准保会翻出几桩旧案。但凡涉及军粮兵饷,松懈边备,放虏贼入关,只要罪证确凿,今时功劳越大,他日罪名越重。 重罪之下,朝中之人必当弃卒保车,先顾自身。 届时,接任官员选好,自无需担忧北疆震动,边塞不稳。 罪名不够? 东厂是做什么的? 不怕查不出,只在查出多少。 “好!” 杨瓒话落,谷大用立刻拊掌。 “杨佥宪此计甚好,咱家感激不尽!” “谷公公实在见外。”杨瓒正色道,“为国为民,全仰赖谷公公,该是杨某道谢才对。” 谷大用笑着摆手。 被利用一回,又有何妨? 杨瓒不说,得知内情,他照样要动手。 有此计谋,远比蛮干要省心省力。既能在天子跟前得好,又能压刘瑾那厮一头,何乐不为? 需知能被杨御史这般利用,绝对是青云直上,通往成功的捷径。换成旁人,想被利用都不可得。 事到如今,谷大用反“感激”抢功之人。 没有他们,杨御史如何生怒,又如何会找上自己? 该谢必须得谢。 等到割肉抽筋,扒皮充草那日,念着今时,也会让番子下手利索点,权当是还了这份“人情”。 议定,谷大用重新磨墨,对照揉皱的名单,依杨瓒口述,一笔一划记录。 中途,杨瓒嗓子发干,停下用茶。 谷大用唤来两名心腹,在伤兵营中走过一圈,回来之后,落笔更加详实。 按照圣祖高皇帝的规矩,宦官不可读书,越文盲越好。但自宣宗起,内阁权力愈大,天子气不顺,干脆开设书房,令专人教中官识字,和官员打擂台。 英宗时的王振,正德朝的刘瑾,都是勤学苦读,自学成才的典范。 谷大用比不上刘瑾,提笔成文却不成问题。 一份条陈,几经删改誊抄,近两个时辰方才成文。 落下最后一笔,纸已累积两指厚。 看过几张,杨瓒正色道:“归京之后,本官同要上疏。在此之前,一切全仰赖谷公公。” “杨佥宪放心。”谷大用吹干墨迹,烛光映在脸上,笑容愈冷,“咱家必办得妥妥当当。” “有劳公公。” 事情办完,杨瓒起身离开。 谷大用亲送出帐,恰好遇上巡视的赵校尉。看情形,已在帐篷前来回数次,就为等杨瓒出来。 “杨佥宪。” 上前两步,赵横抱拳。 顾同知问过几次。如果人再不回去,自己怕没好果子吃。 “本官告辞,谷公公留步。” “佥宪走好。” 谷大用袖着手,目送杨瓒离开。 回到帐中,重新翻看条陈,对照誊抄的名单,嘿嘿冷笑。 暂且让尔等得意几天。 等咱家回京,见到天子,有尔等好看! 千万别让咱家抓住把柄,不然,一家老小都到塞外吹风去吧。 想要战功? 咱家必定做个好人,给尔等“立大功”的机会! 杨瓒回到军帐,顾卿却是不在。询问守卫,原来张总戎来请,几人都在中军大帐。 “京中来人,顾同知留话,杨佥宪归来,请立即前往。” 闻言,杨瓒不及歇一歇,又披上斗篷,转道中军大帐。 大纛之下,军帐之前,两列边军手按腰刀,脊背挺直,对面而立。 帐帘未垂,帐中燃着火盆,北风卷入,仍如置身冰天雪地。 张铭坐于主位,顾鼎让至左下首,顾卿在右下首,其后是赵榆等将官。 众人皆甲胄在身,盔缨鲜红,满面肃杀。 一名青衣官员手捧敕令,另有两人伴在身后,高举牙牌。 杨瓒进帐时,敕令已宣读完毕。帐中气氛更冷,空气似冻结一般。 “张总戎领旨。” 第288节 张铭握紧拳头,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传旨官员面带嘲色,道:“下官另奉旨意,查盘大同、万全等处边储。就此告辞,诸位莫送。” 话落,袍袖一挥,视帐中将领如无物,转身离开。 走得有些急,未过帐帘,差点撞上杨瓒。 见其着绯色官服,腰束金带,面容异常年轻,脚步立时顿住。想起京城所闻,四字脱口而出:“你是杨瓒?” 杨瓒挑眉,上下打量这位,看到对方的官补,眉头挑得更高。 没料错,这位应是科道御史,正七品。 都察院里没见过,八成是派至地方,这两月方才归京。能手捧敕令,应是入内阁之眼,有几分实才。 不过,这鼻孔观人的习惯,实在不可取。 天生眼斜还是怎么着? 明晃晃的蔑视,当他看不出来? 心神微动,手指擦过腰间,抬起头,肃然神情,沉声道:“本官确是杨瓒。尔乃何人?区区七品,见到本官竟不行礼?” 此言一出,帐中几人都是脸色奇怪,嘴角扭曲。 镇虏营中,谁不晓得,杨御史平易近人。 挽起袖子铲雪,抄起长剑御敌。寻常兵卒都没见他打过官腔。这样横眉立目,严声喝问,实在少有。 这几个青袍的文官,鼻孔朝天,自以为清高。遇到兵卒,蔑视之意不加遮掩,见有伤兵抬过,竟以袖掩鼻,当真面目可憎。 能被杨瓒收拾一顿,必能大快人心。 众人等着看好戏,唯有顾卿,视线扫过两人脚下,嘴角闪过一丝笑纹。 “下官都察院监察御史刘庆,见过大人。” 品级摆在面前,刘御史不得不低头。 “监察御史?”杨瓒负手,任由对方弯腰,半点没有还礼的意思,“外放何道?” “回大人,广东。” “广东?” 杨瓒笑了,广东好啊。 “本官闻知,当地有文武簠簋不修,受赇枉法。更有地方衙门贪墨成风,酷吏盘剥害民,你可知晓?” “回大人,下官知晓,亦曾上疏朝廷,严查不法之人。” 说到这里,刘庆猛地抬头,直视杨瓒,一字一句道:“下官受圣人教化,食朝廷俸禄,负监察之责。遇不法之人,无论品级,不论出身,必追查到底,俱列罪状,上达天听!” “恩。”杨瓒点头,似未听出弦外之音,赞同道,“尔能持身守正,嫉恶如仇,甚好。” “佥宪过奖。” “不过,”杨瓒话锋一转,“不敬御赐之物,冒犯上官,以尔之见,当如何论处?” 刘庆愕然,看向杨瓒,嘴巴开合,难以出声。 翻脸速度,竟如此之快? “怎么,刘柱史不知道?” 杨瓒好整以暇,等着回答。 刘庆自认胸有千机,事实当前也无可争辩。遇上官未行礼,确不应该。不敬御赐之物,却是从何说起? 杨瓒笑了,示意刘庆低头。 大红色的剑穗,半截躺在雪上,半截被刘御史踩在脚下。再看杨瓒腰间,剑柄之上,只余拇指长的断绳,空荡荡随风飘动。 刘庆脸色变了。 杨瓒叹息一声,极是惋惜的拂过剑柄。 “此剑乃天子所赐。” 翻译过来,甭管剑穗是不是后来绑上,如此大咧咧踩在脚下,当真好吗? 刘御史脸色青白,嘴唇颤抖。 杨瓒不禁摇头,所以说,走路看天,鼻孔观人,当真不可取。 十几双眼睛看着,刘御史无从抵赖。 严格按照律令,就地摘去乌纱,除去官袍,打上十杖二十杖都是轻的。 最后,是杨瓒念及同僚情谊,不追究前时冒犯,宽容大度,放对方一马。 刘庆表情扭曲,仍要拱手感谢,自请面京城而跪,五拜叩首,并上疏自陈过失。 “国朝之法,庙堂之规,不可轻废!下官身为御史,更不可违背,必当严守法度,以身作则!” “刘柱史实乃正直之人,本官佩服。” “杨佥宪过奖。” 五拜之后,刘庆一身狼狈,灰溜溜离开。 纵然咬牙,也不敢再置一词,唯恐被杨瓒坑害。 三人走远,中军大帐忽传一阵大笑。 杨瓒转过头,目光扫过,险些晃花眼。 不得不感叹,文官看脸,武官养眼,着实是美好。 大笑之后,张总戎重现愁容。 杨瓒先是不解,待看过敕令内容,不由得眉间蹙紧。 许别部内附。 休战停兵。 以护卫送别部额勒进京。 仅这三条,足以让浴血拼杀的边军心冷。 京城内 朱厚照坐在乾清宫,想起日前早朝,文武以先帝施压,怒火难抑。 猛然起身,挥袖扫过奏疏,抓住桌沿,竟将整张御案掀翻。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面对群臣,退一步不是有商有量,海阔天空,而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该当如何? 朱厚照的选择很简单,直接犯熊。 子曰:父没三年,观其行,无改于父之道。 圣人学说,宋儒注释,一个“孝”字压下,朱厚照避无可避,银牙咬碎,也只能妥协。 弘治八年起,朝廷对草原的态度便是“优抚”。 凡部落内附,无论怀揣什么心思,一概接纳。 去年十二月,鞑靼叩边,兵犯蓟州。 京卫边军打了胜仗,朱厚照接到战报,兴奋得整夜睡不着,在内殿蹦高。动静太大,差点被皇后拎着领子,一把丢上矮榻。 翌日早朝,少年天子情绪高涨,兴致勃勃计划,再来一场御前献俘。趁新年祭祀之时,报知先帝,告慰祖宗。 哪承想,没等开口,就被群臣泼了一瓢冷水。 先帝之策,在于优抚。 兵祸不祥。 今贼虏幡然悔悟,得饶人处且饶人,彰显仁道。 如改先帝之策,善与不善,尽皆不孝! 奉天殿中,文武滔滔不绝。 朱厚照嘴唇发抖,手脚冰凉,脑袋嗡嗡作响。 群臣终于找回弘治年间的风光,头顶圣人牌匾,手举宋儒经典,旁征博引,字字有据。少年天子怒发冲冠,双眼冒火,硬是没有办法反驳。 怎么说? 先帝之策不对,对草原鞑靼理当拳打脚踢,打死一个算一个? 如果真这么说,奉天殿中怕会立即撞柱几个。 三位阁老眼观鼻鼻观心,似两不相帮。 这种沉默的态度,其实已在向天子表明,他们更倾向朝臣,希望继续弘治朝所行之道。 究其根本,弘治帝下旨优抚,提议施行都需经内阁。今上登位不到两年,就要大刀阔斧进行更改,别说刘健谢迁,李东阳都有些皱眉。 三人所想,非是完全压制天子,而是国库存银,府库存粮,以及边军战力。 依递至文渊阁的奏疏,此战虽胜,也是惨胜。 鞑靼四千骑兵叩边,耗去蓟州全部兵力,还要加上四千京卫,以及营州两屯。如狼烟不息,再起战事,万全、大同、太原、宁夏等边镇都将告急。 天子承续大统,政未见兴,战事频起,实非祥兆。 明知会惹来天子恼怒,三人仍达成一致,这一次,不能再任由陛下“胡闹”。 连续数日,坐在龙椅上,朱厚照气得七窍生烟。几乎是抖着手,在圣旨上盖印。 退朝之后,砸毁半个西暖阁,仍不解气。 坐在御阶上,手托下巴,呼呼喘着粗气。 正在瞪眼憋闷,想捋袖揎拳,到暖阁前挥几个胳膊,丘聚弯腰进殿,送上东厂的条子。 第289节 厚厚一叠,足有二十多张。 “北边来的?” “回陛下,蓟州的消息,刚刚送到。” 朱厚照咬住腮帮,勉强压下怒火,翻开第一张。 扫过几行,眉头渐渐舒展。很快翻到第二张、第三张,到第五张,怒火消去大半。全部看完,非但不再生气,脸上竟出现笑意。 “丘伴伴。” “奴婢在。” “宣李院判至乾清宫。”朱厚照站起身,抻了抻胳膊,捏捏脖子,“朕偶感不适,需诊脉用药。” “是。” 左右晃晃脑袋,捶捶肩膀,朱厚照脸上带笑,走进后殿前,甚至蹦了两下,哪里有“不适”的样子。 丘聚则袖手躬身,半个字没多说,退出暖阁,急匆匆赶往太医院。 寻到李院判,刻意将小黄门落在身后,低声吩咐两句:“陛下偶感不适,李院判精心些。” 不是第一次被召,李院判早有经验。 闻弦歌而知雅意,加上丘聚刻意加重语气,思量片刻,即知天子意图。 “丘公公放心,在下明白。” 丘聚点头,笑道:“李院判医术高超,遇事精细,咱家自然放心。” 见李院判知机,丘聚转转眼珠,干脆再卖个好。 “月初,赵院使告老乞致仕。论医术比资历,李院判之外,谁可接任?” “多谢公公提点!” “不必。”丘聚笑呵呵摇头,“咱家只一句话,忠心为天子办事,当为根本。” 李院判颔首,心下愈发明白。脉案该如何写,药方该怎么开,都已有了计较。 两人没有多言,同时加快脚步,往乾清宫赶去。 翌日,天子称病免朝。 有太医院脉案及院判为证,猜到是装病,群臣也只能干瞪眼。 虽未至奉天殿,免去早朝,天子依旧“勤政”,圣旨照样颁发。当日,张永丘聚高凤翔便高举黄绢,至文渊阁及六部宣读。 “赐朝鲜国正德二年大统历十本,以户科给事中王忠为使,往宣示天恩。” 正德元年尚有百本,隔年缩减九成。 朝鲜君臣知道好歹,必当装满粮食药材,赶在正月前至神京朝贡。 担忧军粮药材? 粮食不缺,药材送上,户部光禄寺少贪点,军饷也能凑齐。 倭国,南疆,乌斯藏均照行此例。 蚊子腿再瘦也是肉。 甭管多少,总之,大统历送去,使臣当面,朝贡的队伍必须拉起来! “谕礼部兵部,今后四夷使臣朝贡,凡筵宴饮食俱应从简。沿途驿站廪饩缩减旧例,菜蔬鱼肉市银。以副朕怀仁朴素之意。” 翻译过来,使臣来京,路上吃喝自己解决。想大鱼大肉,必须花钱!到京之后,接待宴会全部取消,住宿规格由豪华套房降为标准间。 非是条件限制,大通铺都会出现在圣旨上。 宣读完圣旨,张永几人不话,金银一概不接,冷着脸,袖子一甩,转身回宫。 鞑靼内附? 何时护送别部额勒进京? 天子未有示下,咱家如何知晓。 “宦官不参政。”狠狠盯着兵部官员,高凤翔声音骤冷,“侍郎大人和咱家有什么仇怨,要这般害咱家?” 消息没打听到,反而得罪天子近侍。 兵部右侍郎归家,辗转反侧,一夜没能睡好。惊疑之下,竟是大病不起,只能告假。 朱厚照得知消息,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冷哼。 上朝也是憋闷,干脆停朝,免得受气。 咔嚓几声,拳头大的苹果只剩果核。 净过手,朱厚照站起身,道:“朕去坤宁宫。” 拖上几日,等杨先生那边处理妥当,再上朝。届时,左右两班一起蹦跶,也是无用。 正德二年,闰正月甲戌,天子罢朝。 同月,朔北之地,上请内附的别部附庸已达千人。 天子不上朝,群臣再心急,也无法替天子下达敕令。蓟州之地总算安生两天,留给杨瓒的时间更为充裕。 这夜,顾卿巡城归来,帐中火烛未灭。 杨瓒一身锦服,裹着两件斗篷,正在等他。 “风寒雪冷,四郎为何不歇?” “我有事同你商量。” “何事?” 解下绣春刀,顾卿走到火盆边,待双手有了热意,才坐到榻上,将杨瓒揽到怀中。 “关于别部。” 顺势斜倒,用斗篷裹住两人,杨瓒抬起下颌,凑近顾卿耳边,道:“朝廷下旨许其内附,然豺狼之辈必无忠肝。赤诚相对,以仁德优抚,恐被反咬。” “恩。”靠在榻上,顾卿半合双眼,“圣旨已下。” “别部仍在隘口之外。” 杨瓒撑起身,直对顾卿双眸,道:“一日未入关口,便存一日变故。” 顾卿挑眉,黑眸深邃,似能将灵魂吸入。 “四郎有计?” 杨瓒抿紧嘴唇,被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方低声道:“有。” “可说于卿?” “我能言,靖之可敢为?” 气息骤近,下唇被咬了一下。 唇缘轻擦,齿列微撞,气息缓慢交融。 “为何不敢?” 自始至终,杨瓒没有闭上双眼。 距离接近,彼此映入瞳孔。 终于,手下用力,不顾伤口痛楚,杨瓒坐直,笑盈盈看着顾卿,“靖之答应,再不能反悔。” “承诺既出,自不会食言。” “好。” 杨瓒再次倾身,靠近顾卿耳边,低语数声。 帐中火烛摇曳,蜡油流淌,滴在板上,瞬息凝成橘红。 两刻之后,顾卿起身离开。快步绕过大纛,走进中军大帐。 小半个时辰过去,帐中传出拍案声。 守卫以为总戎和同知言语不和,打起来时,顾鼎掀起帐帘,捂着一只眼眶,道:“请张总戎和赵佥事,言本官有要事相商。” “遵命!” 当夜,两位总兵官加上顾卿赵楠,在中军大帐秘议,四更时分方陆续离去。 归帐之后,几人并未歇息,而是召来心腹,各自安排。 大营西侧,几十个帐篷,俱关押鞑靼俘虏。 四更末,一队锦衣卫走进营地,提出两名俘虏,直奔顾卿军帐。 被提两人,一为鞑靼万户,被顾卿挑落马下,保住性命,伤势不轻。一为徐姓商人,出身江浙,在晋地行商,因行海匪走私,举族被发落。一怒投靠鞑靼。后鞑靼战败,混入百姓之中,漏出破绽,被边民认出,锦衣卫当即捉拿。 两人都被反绑双手,堵住嘴,一路拖拽,扔进军帐。 杨瓒独坐帐中,披着斗篷,半靠在榻上。 烛光昏暗,随北风卷入,映在脸上,忽明忽灭。 俊秀的面容,竟染上几分阴森。 “跪下!” 锦衣卫厉喝一声,按住两人肩膀,踹在膝窝。 杨瓒站起身,负着双手,俯视两人。 未见恶声恶气,而是语带温和,询问二者伤情。这一举动,非但没让对方松口气,反心不落底,几乎不敢同杨瓒对视。 几句寒暄,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于两人而言,却十足煎熬,像过了一个世纪。 退后半步,杨瓒抬起手,示意赵横将商人押到帐外,先在雪地里跪上片刻。只留万户和两名校尉,自袖中取出一枚石印,上刻“亦卜剌”,正是万户在城下所失。 “如本官没有料错,尔非出身别部,实是举部投靠?” 万户张张嘴,见杨瓒走到桌旁,石制印章靠近火烛,清晰映出章下纹路,终点了点头。 微眯双眼,杨瓒回身,停在万户跟前,话锋突转。 第290节 “本官先时所言,你可记得?” 先时所言? 万户猛地抬起头,瞳孔紧锁。 杨瓒递出石印,缓慢出声。语调平稳,像是裹着蜜糖的钩子,一下下抓在万户心上。 “丰美草场,千头牛羊,豪宅广厦,绫罗绸缎,醇酒美人……” 每说一个字,万户的呼吸便粗上一分。 到最后,脸膛赤红,眼中满是火热。 “如今,机会近在眼前。荣华富贵尽享,重立部落大旗,还是背负战败名声,回到草原流浪,全在一念之间。” 杨瓒俯身,笑容愈发亲切,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本官只问一次,最后一次,选哪个?” 万户咬紧牙关,脖子鼓起青筋,禁不住腮帮抖动。 “我……我选第一个!” 杨瓒起身,道:“仅口中承诺,无法取信本官。” “你待如何?” “很简单。” 杨瓒扬眉,扔出一柄匕首,双臂拢在身前,靠近万户耳旁,轻轻道出两句话。后者瞪大双眼,赤色的脸膛变得惨白。 “想得荣华富贵,总要付出代价。这个道理,阁下理当明白。” 万户不语,看着杨瓒,活似在看一个魔鬼。 “带下去。” 校尉按住万户肩膀,杨瓒微扬起下巴,笑道:“完成这两件事,才算递出投名状。本官自会上疏朝廷,许你官职。亦卜剌部可比照朵颜三卫,世代居于中原。于你,更可得朝廷封赏,食天子俸禄。” 万户垂下头,胳膊被松开,没有任何反抗。抓起匕首,深深看杨瓒一眼,离开军帐。 “佥宪,此人未必可信。恐趁机脱逃。” “我知。”杨瓒走到帐边,扫一眼面皮青白的商人,吩咐道,“请李大夫来一趟,务必带上药箱。” “是!” 校尉离去,商人被带进帐中。 少顷,李大夫行至,掀起帐帘,看到跪在地上的背影,白眉紧锁,表情骤现冰冷。 “李大夫。”杨瓒侧首,问道,“城头所用的药粉,可还有?” “有。”李大夫放下药箱,认出地上即是叛国行商,恨不能举起药箱,砸他个脑袋开花。 “如制成千张麦饼,百桶羊汤,是否够用?” “不够。但营中有药材,草民可立即配制。” “甚好。”杨瓒点头,道,“无需致死,只需腹痛无力即可。” 李大夫点头,扫过地上商人,抓紧一只瓷瓶,当真想掰开嘴,一口灌下去。 肠穿肚烂,痛苦而死,还算便宜他! 猜到李大夫的心思,杨瓒没有阻拦,只轻言两句,换成慢性毒药,当场灌下。 “此毒可解。”杨瓒抛着瓷瓶,“如能办成一事,本官自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如果杨瓒说放他走,商人根本不会相信。换成这个条件,明显更有“诚意”。 钱财尽去,亲族惨死,又服下毒药,报仇之意仍存,却是有心无力。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选择? 没有勇气自尽,只能答应对方条件。 商人垂着头,很快被拖走。 李大夫告辞离开,帐中重新恢复宁静。 正德二年,闰正月己亥 夜半时分,关押鞑靼的营帐忽起一阵骚动。 守卫查看,发现万户亦卜剌同别部额勒生出口角,一怒之下,竟当着数人将其杀死。 杀人匕首从何而来,无从终究。 别部额勒被扎三十多刀,脖子被扎出两个窟窿,死得不能再死,却是不争的事实。 杀人之后,亦卜剌暴起,抢夺守卫兵器,领八十人抢夺战马,冲破看守,一路“杀”出营门。 彼时,城外鞑靼过墙子岭不久,用过麦饼羊汤,将昏沉入睡。 闻听嘈杂声音,连忙起身。 不等查看,忽感腹痛如绞。脸色煞白,豆大汗珠从额前滚落,倒在地上,蜷缩四肢,再不能起身。 先时送麦饼羊汤,城门未能关严。 万户亦卜剌抓住机会,撞开门扇,八十骑鱼贯而出,没有绕路,直扑牧民营地。 中毒的牧民,多数无法抵抗。 按照预定计划,骑兵如狼入羊群,冲击砍杀,放火烧帐。中途却突然调头,直冲隘口,欲破边军北归。 站在城头,杨瓒举着千里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放箭。” 如果亦卜剌不走,还要费一番周折。自作聪明,以为可趁机逃脱,正好省去麻烦。 黑夜中,边塞地堡如盘踞在荒原上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箭雨飞落,骑兵战马接连倒下。 万户这才明白,从一开始,杨瓒就没想留他性命。 按照杨佥宪的计划,八十匹战马,几名叛国奸商扮成的边军,换来这个结果,倒也不亏。 最后一人倒下,营门大开。 徐姓商人同数名力士牵着骡马,赶着大车,走在牧民营地中。抬起尚有气息的妇人,搜寻帐中铁器,移开栅栏,驱赶百余牛羊,趁夜离开隘口,北往汤河,寻找阿尔秃厮部。 血腥味随风飘散,喊杀声再不可闻。 杨瓒转身,看向同在城头的谢丕,道:“谢兄,今日战报可与请功奏疏一并送出。” “鞑靼万户亦卜剌仇杀别部额勒,纠集贼虏,趁夜袭守卫,破营而走。” “鞑靼部落名为内附,实心怀鬼胎,接应亦卜剌,欲夺关口。” “边军奋勇厮杀,斩首八百级,得牛羊三百。” “小股贼虏遁逃,审讯得知,欲同阿尔秃厮部汇合,再叩万全。” “贼虏狼子野心,恶性难驯。朝廷优抚,以德报怨,仍不知悔改。致边塞之地,狼烟烽起。” “臣叩禀,募军丁,丰边储,固边防,以备万全。” 胸中早有腹案,一番话出口,中途未有半点停顿。 谢丕沉思片刻,道:“事虽机密,终不可大意。如有泄露,朝廷追究,该当如何?” “兄长以为,小弟请压下请功奏疏,留待今日,是为何故?” “贤弟是说?” “这八百首级,都是功劳。”杨瓒轻笑,“名单之上,需均分于州府官员。” 别部额勒身死,只能护送首级进京。别部附庸阳奉阴违,意图接应破关贼虏,无论真假,内附都成泡影。 奏疏送到朝廷,事情盖棺定论。 这些摘果子的,不想被追究“杀良冒功”,必会想方设法,将鞑靼的“野心”坐实。用不着杨瓒费心,地方朝中的保护网就能织成。 憋屈这些时日,杨瓒一直在想,既逃不出大网,为何不能转而利用? 果子被摘,总要讨些利息。 对方接受与否,会不会恨得抽他小人,压根不在杨瓒考虑之内。 利息付完,本金也别想再留。 “战功”之后,尚有谷公公的后手。到时候,吃了多少,都要原原本本,丁点不落,甚至加倍还回来。 敢摘他的果子,就该做好准备。 表面鲜亮,内里咯牙,也要捏着鼻子吞下去! 常言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杨瓒以为,自己忍够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二选一实在麻烦。 杨佥宪手一挥,干脆多选,爆发之时,直接变态。 第一百四十五章 谁遇谁跪 正德二年,二月丙子,蓟州战报及请功奏疏飞送入京。 偶染小恙,停朝近十日的正德皇帝,终于龙体安康,摆驾奉天殿,升殿早朝。 正德元年,天子下旨,京城大小官员,无论文武,不管品级,正月皆不休沐。隔年未有新旨,自不能返家。 本该下月处理的文书,都提至当前。 各地官员考绩,粮税簿册,第一时间抄送有司。凡官员优劣,府库粮税多少,均提前下六部议。 第291节 加上北方烽火连连,天子突然犯熊,正月期间,满朝文武都是早出晚归,熬出两只熊猫眼,比平时更加疲累。 地方官员早早封笔,和家人团聚,喜庆新年。 神京城的官员照样起早贪黑,熬油费火,处理政务。想到中都南京的同僚,都觉不平衡。 一样都是京官,凭什么自己累得像老黄牛,旁人就能躲闲? 秉持着同甘共苦的原则,集体请示内阁,天子旨意,京城官员不休沐,不能单是神京。中都凤阳,南都金陵,都要如例实行! 内阁点头,官文飞送两地,正打算放假回家的两地官员,当场傻眼。 正月不休? 神京城的官员有事做,可以加班。他们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政务,顶多看谁不顺眼,抓到把柄弹劾一番。正月不回家,留在衙门里能做什么?大眼瞪小眼,数墙缝吗? 奈何官文已至,并有抄录天子口谕,加盖内阁印章。两京官员再不情愿,也得回衙门枯坐,在值房里叹气。 想到今上,愈发无奈。 天子是打定主意,一心复兴圣祖高皇帝之法? 长此以往,日子可怎么过。 越想越是郁闷,不能说天子不对,怒火只能喷向神京官员。 你不好过,就要拉上旁人? xxx的! 别让老子抓住把柄,否则一月一封奏疏,不参到你回家种田,绝不罢休! 不提朝中官员如何,神京城内,熙来攘往,比正德元年更加热闹。 街头巷尾,爆竹声声。 空气中,飘散着节日的味道。 穿着新袄的童子,三五成群,头上戴着闹嚷嚷,手里攥着两三铜板,寻到正月里做生意的小贩,买一支糖葫芦,一张肉饼,或两个白胖的包子,都能高兴整日。 欢乐的气氛渲染,东城长街两侧,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元月十五刚过不久,灯市散去,许多制灯的商人依旧留在京中,借着喜庆,兜售精巧的琉璃灯,走马灯以及五颜六色的奇巧玩意。 彩灯多为大户人家买去,挂在室内,也能照亮玩赏。 边角料制成的生肖、木簪、头饰,多为寻常妇人孩童买走。赚不了大钱,也能得三五个铜板。 有心提价,奈何摊位一摆就是三五个,又非金银铜料,独卖个奇巧,能回本已是意外之喜。贪心太过,怕是一样都卖不出去。 朱厚照“养病”期间,带着几个伴当,两次偷溜出宫。彩灯太大,目标明显,委实带不回,小样的物件倒是没少买。 凑齐十二生肖,几支琉璃簪,送去坤宁宫。 买到三座木料雕刻的小灯,几只香木雕的镯子,亲自送到两宫,言是他和皇后的孝敬。 两宫甚喜,非但没有追究天子私自出宫,张太后还令人开私库,抬出两只箱子,一只送到乾清宫,一只送到坤宁宫,当是为儿子媳妇的一片孝心。 一时间,内宫气氛分外和谐。等到小皇子小公主降生,必当更加和睦。 至于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暂时被选择性遗忘。 天子没兴趣,两宫也不会提。 帝后恩爱,实为好事。偏宠妃嫔,将皇后丢到一边,才会让两宫忧心。 比起朱厚照,群臣的日子就比较难熬。 大年三十不休,正月初一不歇,遇到边塞急报,哪怕正用膳,也必须筷子放下,急匆匆赶往衙门。 因鞑靼叩边,整整一月,忙得脚不沾地。 待边军取胜,鞑靼请求内附,天子也顺应群意,下旨盖印,变故又生。 少年皇帝气不顺,直接撂挑子,罢朝。 天子不上殿,却是连发敕令。 京城文武一边至衙门点卯,一边还要加班加点,接待番邦朝贡队伍,处理四夷送来的贡品。 这个关头,蓟州战报又至。 别部额勒被万户仇杀,乞内附的鞑靼部落包藏祸心,意图里应外合,再破边塞。幸为边军识破,未能得逞。边军一战斩首八百,得牛羊兵器无算。 战报送到,经手的通政使司官员,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递送兵部,尚书侍郎差点没打摆子。 送到内阁,刘健李东阳谢迁对坐半日,各有思量,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怀疑有隐情,却不好盘根问底。全因随战报一同送来的,还有请功奏疏。蓟州文武,边镇将领,临近州府俱有官员列名。真要查,牵连绝对不小。 查不出尚且好办。 查出问题,阁老都要头疼。 “这一个个,真不能省心!” 刘健难得抱怨,李东阳捻须沉思,谢迁的立场最为坚定。 谢丕在蓟州,请功奏疏为他所写,内容必须为真! 沉默良久,不管是否有怀疑,战报奏疏都要递送御前。可惜的是,天子不上朝,隔着宫门,无法知晓对此事的反应。 未料想,奏疏呈送隔日,朱厚照忽然痊愈。令中官至有司传口谕,升殿早朝。 不等群臣品出滋味,少年天子当殿下旨,重赏有功之臣。 “兵为邦捍,文为国章。” “奏疏所列之文武,俱碧血丹心,赤胆忠肝,定倾扶危,保国安民,实有大功。” 坐在龙椅上,朱厚照俯视群臣,表情肃然。 张永丘聚侍列一侧,刘瑾则在两人对面。依皇命,先后展开黄绢,宣读圣意。 内容俱为封赏,然文武有别,京卫边军,府州县官衙,各自分列条陈,洋洋洒洒,竟有上千言。 “赏蓟州有功官军指挥以下共十人,以斩获虏贼功也。” “命营州左屯卫阵亡千户才氏子入武学,年满十五袭职。” “追赠昌平知州奉议大夫,命其子为国子监生。” “授延庆知州奉直大夫,赏银五十两,宝钞万贯。授永宁知县宣议郎,赏银十五两,宝钞千贯。授平谷知县文林郎,赏银十两,宝钞千贯。” “昌平同知依功升知州。” “密云、怀柔、镇虏营三地镇守,杀敌阵亡,守备有功。升密云镇守弟冠带舍人,怀柔镇守兄张寰舍人,镇虏营镇守侄锦衣卫世袭百户,各赐米十石,银五两,宝钞万贯。” “顺义、平谷两地营卫,杀敌有功,赐铜钱布帛。” “京卫阵战有功者,依律升级给赏。” “监军杨瓒,谢丕,顾晣臣,督军守城有功,分赏银百两,宝钞万贯。守城斩敌,比指挥使论,下吏部礼部议。” “总兵官张铭,顾鼎,破敌近万,有大功。张铭升北镇抚司同知,还朝仍管豹房。顾鼎升金吾卫指挥,戍卫京畿。各赏银百两,麒麟服一件。” “南镇抚司佥事赵榆,杀敌有功,升同知,赐麒麟服。” “北镇抚司同知顾卿,破敌有奇功,升指挥使,赐飞鱼服。” 圣旨宣读完毕,奉天殿中寂静许久。 朱厚照咳嗽一声,方如飞石落入湖心,打破死水般的沉默。 “陛下圣明!” “吾皇万岁万万岁!” 三位阁老和英国公为首,群臣平举朝笏,三拜叩首。 天子这般大方,实是出人预料。 有聪明人,自赏格之中察觉出不同,心中开始惴惴。 莫非天子知晓猫腻,方才如此? 如果真是这样,以天子的性格,不该给赏,实当大发雷霆才对。 想不通,委实想不通。 群臣都在揣测,有人得出答案,又被推翻。想到天子知晓真相,是否会秋后算账,纷纷惊出一身冷汗。 阁老依旧沉默。 无论刘健谢迁还是李东阳,三拜起身,仰望御阶,目光都有些复杂。 短短两年,今上的成长,远超出预料。 于国朝万民,文武百官,究竟是福是祸,当真难料。 想到敕令内容,联系边镇之事,李东阳细细思量,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蓦然心惊。 假如这是君臣联手设下的一个圈套,一张大网,恐怕连内阁都无法脱身。 这样的计谋,不会是谢丕,更不会是顾晣臣……他是不是看错了杨瓒? 年不及弱冠,当真会有这份心思,这种手段? 无论心中作何感想,从表面看,升官赏银都是天子恩德。 早朝之后,内阁六部立即忙碌起来。 抄送敕谕,传送边镇,开国库取金银布帛,点清数目,一并送往蓟州。 内廷织造房领命,管事太监亲自监督,织工日夜轮换,三日便将赐服制成,交司礼监。 丘聚刘瑾领命,亲往蓟州,宣示天恩。 丘公公很是兴奋,忙着打点行装。 刘公公则蔫头耷脑,回到司礼监,躲开王公公耳目,关进小屋偷偷抹泪。 姓杨的去了北边,好不容易过几天舒心日子。结果倒好,一道敕令,又要亲自送上门! 想到京城和江浙种种,刘瑾满嘴苦涩,恨不能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 第292节 只要天子能改变主意,不让他去北边,不见姓杨的,干什么都成啊!即便是做个好人,咬咬牙,他也认了! 期望很美好,现实却给刘公公当头一棒。 朱厚照非但没有改变主意,更是大手一挥,启程日期提前。 凄凉寒风中,刘瑾拜别天子,登上北去的马车。 雪花飘落,刘公公推开车窗,目及茫茫雪原,生出不祥预感。 此行绝不会简单,八成又要被姓杨的欺压。 思及此,不由得迎风洒泪,自怜自哀。 咱家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哇! 队伍前行,路途漫漫。 朔风卷着碎雪,打在车厢上,接连不断,似在劝刘公公节哀。 镇虏营前,一场大火烧足两个日夜。 帐篷杂物,遍地血痕都被付之一炬。化成飞灰,随烟尘飘散,洒落茫茫荒原。 杨瓒站在城头,眺望北疆,深吸一口气,直冷到腔子里。 下定决心,便没有回头路。 可怜他人,死的定会是自己。 “佥宪,”一名校尉上前,低声道,“有监察御史自晋地折返,言遇到离散牧民,告镇虏营边军杀良冒功。” “离散牧民?” 杨瓒转身,挑起眉尾。 “顾同知领兵出城,首尾理当扫清。这个牧民是哪来的?” “回佥宪,来人持牙牌,直入中军大帐,卑职未能看清。” “哦。” 杨瓒不置可否,收起千里镜,迈步走下城头。 一路行过,距中军大帐尚有五步,便能听到叱喝之声。 这声音,似有些熟悉。 举臂拦住守卫,快步走到帐前,看到那身青色官袍,眉毛挑得更高,忽然笑了。 当真是个“熟”人。 “刘柱史。” 杨瓒出声,喝斥声戛然而止。 刘庆吃过亏,知晓杨瓒手段,转过身,不提其他,先拱手行礼。 “杨佥宪。” “刘柱史有礼。” 还礼时,杨瓒扫视帐中,顾卿顾鼎和赵榆都不在,仅张铭坐在主位,手正按在刀柄,脸色十分难看,显然被刘庆激怒。 杨瓒大胆推测,如果他不打岔,十有八九,张总戎会拔刀砍人。 寻常武官还要估顾忌御史身份。 张铭则不然。 出身勋贵功臣之家,亲爹是英国公,自己又是锦衣卫,不找别人麻烦就该谢天谢地,刘庆两度上门,一次比一次嚣张,堂堂国公世子,小霸王个性,如何能忍。 杨瓒忽然觉得,他不该来。 等张铭把人砍翻,找个借口收拾,比亲自出面更为便宜。 摇摇头,战场呆久,果真会发生蜕变。 换成两月前,他绝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就算是要收拾刘庆,也会采用更加“温和”的方式。砍人什么的,委实暴力了些。 想到这里,杨瓒抿了抿唇角,表情不觉产生变化。 落在刘庆眼中,却得出另一番解释。 他此来,主要为查证边军杀良冒功,情况允许,更要洗刷前番耻辱。 见杨瓒皱眉不说话,视线微垂,落在牧民身上,以为对方生怯,不禁信心大涨。抬头挺胸,将方才之言重述一遍。 查大同边储算什么,坐实镇虏营杀良冒功,欺瞒朝廷,才是大功! “数人皆别部附庸……口证边军放火,斩杀之人俱是牧民!张总戎,杨佥宪,能否做出解释?” 杨瓒看着刘庆,忽然问道:“此事,刘柱史可上奏朝廷?” “已然上奏!” 刘庆嗤笑。 抵营之前,弹劾奏疏便在途中,更有三名牧民相随。敢只身入营,不过为做足姿态,博刚正不阿,大义凛然之名。 如果杨瓒聪明,就该明白,不能动他分毫! “送出去了?” 杨瓒貌似为难,眉间蹙得更紧。 “难就难办了。本官钦佩刘柱史为人,本想救你一命。可惜啊。” 一心找死,谁也救不得,为之奈何。 “什么?” 刘庆诧异,以为自己幻听。 救他一命? 该担忧项上人头的,该是镇虏营上下! 杨瓒摇摇头,叹息一声,道:“刘柱史八成不晓得,别部附庸名为内附,实为接应鞑靼万户,袭我边塞。边军斩杀之人尽为贼虏,奏报之上,蓟州延庆州官员都有斩获,俱可为证。” 刘庆脸色变了。 “这个时候,奏疏应已递送入京。”杨瓒侧首轻笑,“刘柱史弹劾镇虏营杀良,是言两州官员尽皆冒功?” “你……” 听闻此言,刘庆双手发抖。 御史以举发庸碌奸佞为己任,刚正是为根本。但一次对上两州文武,也是吃不消。遑论朝堂地方牵连不断,他要面对的,绝非地方官员那么简单。 杨瓒仍是笑。 目光转向地上的牧民,瞬息变得冰冷。 虽做鞑靼打扮,肤色黢黑,从五官仍可判断,这是个汉人! 他背后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攀咬,都不重要。 知晓内情也好,不知也罢。 果子摘了,罗网织成,谁改轻动,都是死路一条。 “张总戎,此等营蝇斐锦,谣诼诬谤之辈,理当军中问斩,以儆效尤!” “准!” 张铭十分干脆,不是碍于身份,都想亲自动手。 命令下达,当即有边民入帐,拖出不停求饶的牧民,一刀下去,人头滚落。 鲜血在雪地流淌,刘庆手脚冰凉,惊骇之色闪过,张开嘴,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当面杀人,当真无惧?! 掸掸衣袖,杨瓒没动匕首,只取金尺,笑对刘庆道:“刘柱史,本官是在帮你,莫要过于感激。” 什么? 刘庆尚未回神,就被两尺抽倒在地。 有伤不假,不耽误杨佥宪抽人。 两指宽的淤痕横过脸颊,刘庆气怒已极。颤抖着指向杨瓒,“你……你!” “我什么?”杨瓒弯起眉眼,“可是要谢我?” “谢……” “不用谢。” 杨瓒俯身,又是一尺。 “本官心善,向来乐于助人。” 这叫乐于助人?乐于抽人才对吧?! 脸颊肿起,怒火炽烈。 刘庆七窍生烟。 怒到极点,终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杨瓒站起身,擦擦金尺,略有些惋惜。 真不禁抽,比起刘公公,实在差得太远。 张铭瞪眼,说着说着,怎么把人抽晕过去?得罪成这样该如何收场,总不能真砍了吧? “总戎宽心,刘柱史刚正,知被奸人蒙蔽,气急攻心,晕倒在地。” “……”这也行? “此时不便上路,可暂留营中。待其醒来,本官定加以开解宽慰。” “……” 看着杨瓒的笑脸,再扫一眼倒在地上的刘庆,张铭咽了口口水,当下决定,自此往后,哪怕徒手博虎,也不能和杨佥宪为敌! 第293节 一肚子黑水,聪明加变态,谁遇都得跪。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杨佥宪的条件 刘庆晕倒后,即被大张旗鼓抬出中军大帐。 杨瓒收起金尺,行到帐前,清了清嗓子,大声斥责贼虏侵我国朝之心不死。 城下大败,不念陛下宽容,许其内附,不思感沐天恩,反以怨报德,恩将仇报,假以牧民之口,告边军杀良冒功。更蒙骗监察御史,意图扰乱军心民心,坏边镇隘口。 事情败露,犹不知悔改,反蛤蟆夜哭,锻炼罗织,一口咬定是刘柱史授命。 幸亏张总戎火眼金睛,洞察秋毫,明辨真伪,面指其心恶毒。 “其居心险恶,盅虿之谗,十恶不赦!虽斩不偿其罪。” “刘柱史为人刚正,忧国忧民。一时不察,被其蒙蔽,实痛心疾首,恨之切骨。直言枉负圣恩,痛悔交加。” 故而,气恨难平以致晕倒,便十分容易理解。 “贼虏之恶,万死难赎!” 杨御史正气浩然,言之凿凿。 滔滔不绝之下,直将贼虏打上万恶标签,该劈十八道天雷,被闪电打成飞灰。 群情激愤,同仇敌忾,通斥贼子可恶,当杀! 日前营中嘈杂,城外起火,一片兵荒马乱,以及刘柱史脸上明晃晃的三道淤痕,都被选择性忽略。 杨佥宪言是贼子居心险恶,蒙蔽监察御史,意图扰乱军心民心,众人一律点头。 杨御史说刘庆被气昏,那就绝不是被抽昏。谁敢提出异议,直接拳头招呼。 镇虏营上下,无论指挥同知,千户百户,还是总旗步卒,都是一同历经厮杀,举刀对抗鞑靼,战场里结成的交情。 有一个算一个,为同袍,为自身,都不会揭穿杨瓒之言。 况且,刘庆两度进营,都是双眼望天,鼻孔对人。其来意不善。众人心知肚明。早对他看不顺眼,憋一口闷气。 现如今,甭管是气昏还是被抽昏,总之是大快人心。 这个情况下,高兴且来不及,没人会深究,也不可能深究。 “刘柱史一心为国,嫉恶如仇,当为我辈楷模!” 军汉不善言辞,说不出个五四三,营中还有主簿文吏,不乏体会上官之意,能言善道者。 不过半日,“刘柱史误信奸贼,险酿成大错”之事,便在镇虏营传播开来。 将官卫卒乃至役夫边民,都晓得这位“刚肠嫉恶”,被贼虏生生气昏过去的监察御史。 真假与否……有关系吗? 众人只需晓得,杨佥宪一心为大家考虑,功劳赏银一概不缺,祸患都被扼杀在萌芽,已然足够。 虚言如何? 指鹿为马又如何? 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用命换来的实惠,被轻飘飘几句话断送,甚至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才该拼死一争,抽刀子杀人! 杀良冒功? 哪来的良? 别部附庸,京卫和营卫不了解,边军却是几番照面,打久了交道。 夏秋放牧,冬春为匪。 抢劫粮食牲畜,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 戍卫边塞,见多扬鞭放牧,挥刀杀人的“牧民”。 现下,别部战败,营地被烧,阿尔秃厮随时可能再至,附庸部落失去庇护,乞求内附,不过是权益之举。 等到仇家退走,从大明得到足够的好处,部落恢复元气,九成以上会刀口转向,冲破边军,抢劫边民,举部叛回草原。 这样的情况,不是一例两例。 凡在边塞戍卫五年以上,都能举出先降后叛的白眼狼。提醒新兵,豺狼性恶,改不了吃肉,一时心软必遭反咬。 战场之上不能犹豫,战场之下更不能迟疑。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军汉都能懂得的道理,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却不明白。 不是万不得已,杨瓒也不想撸起袖子,冒险施行此计。稍有不慎,即是举朝为敌。 只能说逼到份上,不想被活活气死,只能抄起家伙开揍。 对手是谁,已不重要。 与顾卿商定之时,杨瓒便知道,第一子落下,再无回头路。 棋局既定,哪怕对上六部九卿,甚至内阁,他都要一步接着一步,继续走下去。 刘庆被抬走,安置在右营一座军帐。 张铭提起长刀,领护卫策马出城,巡逻墙子岭一带,搜寻漏网之鱼。 城外营地被烧,壮丁被万户亦卜剌杀死,妇孺被徐姓商人带往草原,本以为扫清收尾,结果仍被刘柱史找上门来。 这次是个冒牌货,难保下次不是别部牧民。 怀抱侥幸心理,实非聪明之举。 思量一番,张总戎亲自领兵,誓要将镇虏营四周清扫干净。 出城不久,遇到应城伯孙钺。 知晓对方接到敕令,将接替战死的温总戎镇守蓟州。张铭打马上前,一拳捶在孙钺肩上。 “你这杀才,到底遂心!” 孙钺大笑,反捶回去。 “京城的日子,我实在过不惯。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见着就心烦。不如仿效先祖,戍卫北疆,为国杀敌!多杀几个鞑靼,将伯颜逐走漠北,才不负皇恩,不愧对先祖留下的这杆长枪!” “自土木堡之后,贼虏益发猖獗。” “是啊。” “那些草场,本都是我朝的州县卫所。” 两人拉住缰绳,向东眺望,磨刀峪之外,本为国朝疆土,却连年被鞑靼蚕食,直逼城下。 洪武、永乐乃至宣宗年间设立的衙门卫所,营台地堡,现都孤立荒原。风吹日晒,为鞑靼马蹄践踏,均成残垣断壁。唯在朔风飞雪中,追忆洪武之威,永乐之盛。 不至朔北,不晓雪冷。 不睹边塞,未感耻寒。 身为功臣武将后代,眼睁睁看着边塞被侵,先祖打下的疆域失于己手,如何不痛心? 偏朝中多是“怀仁”之辈,即便打了胜仗,也要讲究仁义道德,实行优抚,许心怀鬼胎之辈内附。 牧民可怜? 死在“牧民”刀下的边军边民,谁来可怜? 长居京城,看不到北疆,行优抚之策,恰如东郭兼爱豺狼,可笑得令人痛心。 张铭孙钺并马而立,都未出声。 眺望覆盖白雪的草原,胸中似有烈火燃烧,神情却愈发的苍凉。 他们都知道,杨瓒所行实为险策。 但是,为血洒蓟州的千百英魂,为无辜枉死的边民,为堆叠在城下的尸身,终选择站在杨瓒身后。 行之无悔,义无反顾。 朔风起,飞雪渐急。 孙钺打马回营。五日后,他将前往密云,掌武将印,镇守蓟州。 张铭掉头向北,继续巡视荒原。 寒风呼啸,似刀划过脸颊,不觉半点疼痛。 镇虏营中,几名军汉提着木桶,扛着铁铲铁锹,走到中军大帐前,铲起冻结的血水,收起断头尸身。 忽然,一个老边军停下动作,皱起眉头。 “不对。” 余下人抬头,面露不解。 哪里不对? “这是个汉人。”老边军道。 “什么?” “看虎口。” 尸身尚未僵硬,老边军翻过牧民掌心,指着虎口和指腹,道:“一看就知道,这是握锄头的手。鞑靼手上的茧子,可不是长成这样。” 话落,又扯开皮袍,查看过肩头痕迹,几名军汉都沉默了。 片刻,有人恨恨的唾了一口。 “十成是个汉贼,便宜他了!” 鞑靼固然可恨,叛国之人更加可恨。 圣祖高皇帝打下江山,和鞑靼的祖先是死仇。几代的仇怨,游牧民族和农耕文明固有的矛盾,非轻易可解。 身为明人,不思保家卫民,反背弃家国,投靠仇敌,祖宗都要蒙羞。 “这样的还收什么尸,合该丢去草原,送进狼腹!” 第294节 “别嚷嚷。”老边军忙道,“咱们能看出不对,几位大人能不晓得?既然大人说他是鞑子,那他就是鞑子。都嘴巴严实些,别乱说。惹出麻烦,老子绝不轻饶!” 军汉们点点头,继续铲雪,不再多言。 少顷,积雪铲净,军汉们提出木桶,走出城门,架起一堆干柴。 火光点亮,浓烟升起。 很快,尸体便被火焰吞噬。 寒冬腊月,雪积三尺,最厚的地方能没过膝盖。 土地冻结,铲子下去,似敲在岩石上。别说挖坑,连块土都铲不起来。 尸身只能火葬,骨灰装进陶罐,待春暖再行安葬。 对叛国之人,军汉极是痛恨。不是上官下令,压根不会为他捡骨。 化成灰,洒在城下,被人踏马踩,才是该有的下场! 入夜,刘庆醒来,脸颊上过药,没有肿起,仍是火辣辣的疼。 撑起身,仔细四周打量,发现身在陌生军帐。 下了矮榻,几步走到帐前,掀起帐帘,门前守卫听到动静,当即架起长矛,将他挡了回去。 “尔等安敢!” 踉跄两步,刘庆怒目而视,高声道:“我乃朝廷命官,尔等无视王法,将我囚禁在此,究竟何意?!” 无论刘庆怎么叫,怎么喊,守卫半声不吭,依旧架着长矛,不许他走出一步。 最后,刘柱史喊得嗓子沙哑,喉咙冒烟,不得不退回帐中。 拿起茶壶,竟空空荡荡,一滴水没有。 气得丢到桌上,坐回榻边,恼怒之余,心中开始打鼓。 身陷此地,随行文吏护卫都不见踪影,根本无法传出消息。 刘柱史摸着脸上的伤痕,生出不祥预感。 难不成,对方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真要杀了他? 不! 不会! 刘庆连忙摇头,脸色却变得煞白。 思来想去,不由得开始后悔,送出弹劾奏疏,该尽速返回京城,要么就去大同。偏偏为了名声,主动跳进火坑! 以为失算,刘庆愈发懊恼。 思及杨瓒所言,又添一层恐惧。 如果,只是如果,真如杨瓒所言,蓟州延庆州均牵涉在内,回京的同僚怕是凶多吉少…… 接下来三日,刘庆困在帐中,如笼中之兽,愈发感到焦躁。前路不明,生死操于他人之手,命运似风雨飘摇,当真是蹀躞不下,忐忑不安。 守军轮换几班,帐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刘庆仰倒在榻上,浑身无力,犹如火烤。 从怒叱到沉默,从强作镇定到面露惶恐,不过两三个日夜。 偶尔帐帘掀起,役夫提着木柴,更换火盆。从头至尾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发一言。 桌上的茶壶依旧是“摆设”。 三日来,役夫更换六七次火盆,却没给他送过一顿饭。 风卷帐帘,时而有肉汤的味道飘入鼻端。 刘庆更是饥饿难耐,腹鸣如雷。 口渴还能融雪。腹饥,总不能啃木头咬皮带吧? 倒在榻上,刘柱史饿得头晕眼花,动动手指都觉费力。 惶恐之下,甚至开始怀疑,杨瓒不动刀子,也不露面,是想活活饿死他。 他是脑袋被门夹了,才惹上这个煞星! 到第四天,刘庆终于撑不住了。 决心抛下坚持,不要自尊,有人再来,必须主动开口。哪怕是碗清粥,也好过继续煎熬。 未料想,帐帘掀开,进来的却不是役夫,而是杨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对比杨瓒红润的面色,刘庆连站都站不稳,又怒又急,脸上淤痕更疼。 “刘柱史。” 杨瓒面带笑容,走到桌旁,立刻有长随上前,移过一只木凳,还将凳面擦了擦。 “大人坐。” 这且不算,一只食盒摆到桌上,盒盖掀起,热腾腾的面饼,裹着胡椒味的羊汤,切成薄片的羊肉,连着筋的羊骨,一样接着一样,陆续摆到面前。 此时此刻,刘庆饿得能啃树皮。平时扫都不扫一眼的陋食,让他双眼通红,恨不能扑到桌旁。 肉汤的香味愈发浓郁,口水不自觉分泌。 刘庆表情难堪,肚子叫得山响。 勾起嘴唇,杨瓒拿起调羹,舀起一勺羊汤,十分自然的——送进自己口中。 刘庆瞪大双眼,眼球布满血丝。视线随着汤勺移动,好似随时会扑上来,为一碗肉汤同杨瓒拼命。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吧?” 饮下羊汤,杨瓒擦擦嘴,看向刘庆。 “我想,经过这几日,刘柱史应有深刻体会。” 刘庆的脸色由红变青。 “士可杀不可辱!你休想侮辱于我!” “非也。” 摇摇头,杨瓒示意长随退下,垂下眼眸,一下一下搅动羊汤,笑容微凉。 “仅是三日,刘柱史便耐不住,可知边塞之地,千万将士,几乎常年不得饱腹,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刘柱史不言,看向杨瓒,意图探明对方用意。 可惜的是,香味飘散,肚中轰鸣,注意力实在难以集中。 “刘柱史奉旨查大同边储,可曾查出什么?” “……” “不想说,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刘庆咬牙,眼底闪过火光。 “你究竟想说什么?” “说什么?”杨瓒眯起双眼,笑容更冷,“我只想让刘柱史体会一下,饿肚子是什么滋味。” “你?!” “本官祖籍宣府,祖上即为边民,深知边塞苦寒。天灾连年,民屯不丰,军屯少产,军饷拖延,更少有足额。朝廷地方伸手,几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将官吃空饷,屡禁不绝。” 说到这里,杨瓒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 “边军饿着肚子,仍要戍守北疆,对抗鞑靼,以命卫民!身为监察御史,刘柱史当真看得过眼?” “此事当上奏兵部户部,同下官何干?” “无干吗?” 杨瓒冷笑。 “朝廷令尔查边储,查的是什么,刘柱史当真不知道?” 刘庆再次沉默。 “我可以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在你死后,更可上疏朝廷,言你被贼虏收买,构陷同僚,坏我边防。” “你敢?!” “不敢杀你,还是不敢上疏?”杨瓒看着刘庆,冷笑道,“贼虏是你带来,弹劾奏疏是你递上,蓟州延庆州文武俱可为证,你来说说,本官有何不敢?” “你……我……” 刘庆脸色惨白,无言反驳。 “本官早说过,留你在镇虏营,是救你一命。” 说话间,杨瓒自袖中取出几页纸,摊开来,赫然是刘庆的上疏。虽是抄录,内容却一字不差。 “刘柱史可看到了?” 慢条斯理展开纸页,杨瓒看向刘庆,道:“不妨告知刘柱史,三名别部牧民都死在路上。护送之人,亦被闯入蓟州的鞑靼游骑杀死。刘柱史的两位同僚大难不死,正在平谷养伤。据瓒所知,其有意举发刘柱史同鞑靼勾结,意图扰乱边镇。” “奸邪小人萋菲贝锦,恶意中伤,血口喷人!” “物证人证俱在,何谓恶意中伤,血口喷人?” “你?!” “我什么?”杨瓒侧首,笑容温和,愈发显得俊雅,“若我放你出镇虏营,无论归京还是折返大同,两日之内必遇贼匪。是生是死,实难预料。” “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提醒。” 杨瓒摇摇头,为不被理解感到遗憾。 刘庆狠狠咬牙,后槽牙几乎磨碎。 “说这么多,你究竟何意?” 第295节 总不会就为过一下嘴瘾,痛打落水狗……呸,他才不是。 “我早知晓,刘柱史是聪明人。”杨瓒拊掌,笑道,“很简单,我可以保你不死,平安送你抵达京城。” “你会这么好心?” 恐惧无用,愤怒也是无用。 刘庆干脆撕破脸,全无顾忌。 “当然不会。” 杨瓒承认得干脆,噎得对方直瞪眼。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两封上言。” 说话间,杨瓒又取出几张纸,递到刘庆面前。 端正的台阁体,横平竖直,平书纸上,很是赏心悦目。包含的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仅看半页,刘庆已冒出一头冷汗。 看到最后,双手颤抖,衣领竟被冷汗溻透。 第一百四十七章 针锋相对 “弘治十五年,虏贼叩边大同。御虏官军,有冲锋破敌殒命者,斩获首级无明文,仅发身银三两。五成亦被贪墨,家小嗷嗷,衣食无着。” “有随军文书大义薄云,蔚县县丞伏节死义,血书上禀。未料无寇暴死,家人同辈牵累。此后数年未能寻得凶手,上疏一事,则不了了之。” “弘治十六年,虏贼再度扰边,袭大同隘口卫所,指挥领兵御敌,镇守亲上城头,拼死退敌,伤亡百余人。事达朝廷,以懈怠边防为罪,无功而有过。” “反有边镇州县官员,仅运粮数斗,无战得功。升官加赏,青云直上,立身朝堂,封妻荫子!” “有功不赏,无功显迹。其不公如此,人多觖望。” “今查大同两役,其贪墨赏银,冒滥纪功,非独一例。” “伏乞交科道官章劾,参洪武之法,永乐旧例,有功升赏,冒功究治……” 刘庆抖着手指,将纸上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冒领战功,贪墨赏银,事发即为流刑。依洪武之法,更是死罪! 剥皮充草,砍头凌迟,大可任选一样。 依此列成条陈,递送御前,大同京师,凡有牵连之人,都要得罪。 当年经手之人,有人致仕,有人还乡,多数仍立身朝堂。 兵部尚书刘大夏告老,左侍郎仍在。留在朝中的力量,实不可小觑。 户部尚书韩文言行谦和,不遇库银之事,少与人交恶。但麻烦上门,同样不会客气。 加上大同镇巡官,分润战功的边镇文武,经手赏银的府州县衙,为自保,必当联手施压,力度绝不会小。 届时,他便如落进蛛网的蛾子,越是挣扎,被缠得越紧。 到头来,依旧死路一条! 本以为,举发镇虏营杀良冒功,已是魄力非凡。哪承想,这位杨佥宪胆子更大,竟是要将天捅个窟窿! 大同之役被劾,几处边镇都将自危。 朝中规矩如此,傲骨如杨一清,事到临头,不也得妥协?较真算下来,九边重镇,几乎没有一个是完全“干净”。 镇虏营临战不久,奏报刚刚递送入京,当真不怕牵连? 说句不好听的,给别人挖坑,自己踩一脚泥,合算吗? 从纸上移开目光,刘庆垂下双眼。 为官数载,从地方到京师,一路走来,遇大小阵仗无数,自认不蠢。可同杨瓒两度“交手”,硬没占到半点便宜,更被逼到悬崖边,差半步就要跌得粉身碎骨。 依他对杨瓒的认识,不说算无遗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那么,就是另有企图? 是什么? 绞尽脑汁,仍是想不明白。 欲开口询问,却见杨瓒坐在桌旁,正一勺一勺喝着羊汤。觉得味不够,还多洒了些胡椒粉。 刘庆气结。 这算什么? 敢情他翻肠搅肚,正主却半点不担心! 视线过于灼热,杨佥宪终于抬头。 “刘柱史看完了?” “……”他不说话,说不说都要挨坑,不如让自己畅快点。 “刘柱史?” “……”坚决不说!打死也不开口! “可惜。” 杨瓒摇摇头,端起瓷碗,一饮而尽。又拿起一张麦饼,裹上几片羊肉,涂上一勺调成膏状的面酱,咬一口,嚼两下,满意的眯起双眼,鼓起腮帮。 咕咚。 咕噜噜—— 眼巴巴的瞅着,刘庆不停咽着口水,腹鸣如鼓,手指抖得更加厉害。 非因恐惧,实是气愤。 闻着肉香,双眼赤红。怨念太大,完全忘记害怕。 吃完整张麦饼,杨瓒打个饱嗝,再看刘庆,笑容愈发真诚。 “刘柱史可要用些?” 刘庆绷着脸颊,意图强撑脸面,终本能碾压理智,没能战胜饥饿,点了点头。 “如此,本官托付之事,刘柱史想必答应?” 闻听此言,刘庆喉咙干涩,嘴里都是苦味。 “杨佥宪,事到如今,下官便实话实说,还请佥宪莫怪。” 杨瓒颔首。 “大同乃要塞之地,御北百年。指挥守备,千户百户,多世袭晋身。树大盘根,地方朝中,力量皆不容小觑。” 说到这里,刘庆顿了顿,仔细观察杨瓒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只能继续道:“此事奏禀御前,庙堂必将震动。凡牵连之人,必视下官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有道理。”杨瓒点头,深以为然。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刘庆差点又晕过去。 竟然点头,如此的理所当然?! 这还能不能继续沟通? “刘柱史。”杨瓒敲敲桌子,道,“本官说过保你性命,绝不会食言。” “可……” 刘庆面露苦色,想要相信,却又不敢。 以杨瓒的能力,如果位列六部,哪怕只是个侍郎,刘庆都敢赌上一回。但他只是佥都御使,都察院中,尚列左右都御史及副都御使之下。 讲习弘文馆又如何? 六部九卿发力,天子都要被压制。四品京官,委实不够看。 自己还不如杨瓒。 七品监察御史,挑一挑武将毛病尚可。胆子大些,直谏天子,顶多挨一顿廷杖,回家种田,性命总是无忧。 举着小棍,妄图戳文官集团后背,完全是找死。朝中大佬动动手指,就会被碾得粉碎。 “刘柱史,”杨瓒侧首,轻笑道,“你是否会错意?” 刘庆愕然,看向杨瓒,面带不解。 他会错意? “本官不是在同你商量。”杨瓒面上带笑,语气却是十足的冰冷,“你可明白?” 不是商量? 那是威胁? “当然。” 杨御史点头,毫无压力。 “本官留你在此,是保你性命。所以,你欠本官一条命!” 事情能这么算吗?他会倒霉,源头在谁? 再不讲理,也不能这样颠倒黑白! 刘庆风中凌乱,脸色变了几变,相当精彩。 “不妨明讲,同本官合作,能保你性命。事情办妥,青云直上也非是不可能。如不合作,本官即刻送你出城。”杨瓒眯起双眼,“丑化说在前头,刘柱史离开镇虏营,是生是死便同本官无干。” 刘庆神情微凝,十分清楚,杨瓒所言确是实情。 答应对方的条件,还有一条生路。敢不答应,只需将他丢出城外,不被“贼虏”杀死,也会落入狼腹。 同僚逃得性命,他却未必。 第296节 死且不算,被污蔑同鞑子勾结,列祖列宗,父母妻儿,都将抬不起头来。 到阎王殿前喊冤? 死都死了,喊冤又有何用? 大同之役,地方官员冒功夺赏,贪墨赏银确有其事。豁出性命,上奏一本,纵然身死,也将青史留名。 反正都是死,为何不死得更有意义? 想到这里,刘庆连声苦笑,心中最后一道壁垒,已是摇摇欲坠。 杨瓒不着急。 坐在凳上,用布巾擦了擦手,耐心静候。 麦饼渐凉,热腾腾的羊肉变色,盘中凝出一层白脂。 刘庆终于做出选择,拱手揖礼,道:“下官愿听佥宪吩咐。” “刘柱史果然是聪明人。” 杨瓒站起身,扶起刘庆,吩咐长随再送热汤麦饼,送来火盆斗篷。 “这几日,刘柱史受苦了。” “不敢言受苦。”刘庆道,“下官蒙昧,不解边关之苦。在帐中三日,静心清神,切身体会,终大彻大悟。” 刘庆再次拱手。 “佥宪之恩,如同再造,下官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只请受下官一礼!” 杨瓒眨眨眼,不得不感叹,自己眼光相当不错,这位觉悟之快,转换立场之彻底,实非寻常人可比。 然而,观其行事,可以短暂联手,不能全心托付。 好在他没这个的打算。 等到刘公公和丘公公抵达,大可撒手。 一物降一物。 于己是难题,对两位公公而言,则极好解决。不见前御史刘玉,自为刘瑾幕僚,在西厂混得如鱼得水? 上疏弹劾,未必真要将犯事官员一网打尽。 最后的结果,八成是雷声大雨点小,一通扯皮,不了了之。实在不行,推出几个倒霉的替罪羊,当是交差。 貌似吃力不讨好,各种得罪人,但为转移朝中目光,方便行事,必须闹出点动静。顺带敲敲边鼓,警告一下伸手之人,未尝不可。 打草惊蛇? 不怕惊,就怕不惊。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让对方摸不透,才好下狠手。 羊汤麦饼送到,刘庆坐到桌旁,喝一口羊汤,感到汤汁顺着食道滑下,胃里终于有了暖意,险些泪流满面。 三日未进食,不能大鱼大肉,用太多荤腥,更要控制食量。万一吃得太多,撑出问题,前番努力都要白费。 用过饭,刘庆打起精神,主动询问,第二封奏疏是何内容。 “不急。” 确定对方已记下内容,杨瓒收起纸页,走到火盆边,一张张引燃。 “先将此封写好,递送御前。至于第二封,天使抵达再做计较。” “是。” 刘庆拱手,不见半点傲气。 继续忍饥挨饿,尚能坚持,不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尝过羊汤的滋味,再不愿通忍受腹鸣。细思杨瓒所言,更有惭愧自胸中升起。 饿几顿,他便面有菜色,浑身失力。反观边塞之地,粮饷不足,边军饥肠辘辘,仍要同鞑靼作战,当真是以命相搏! 先时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军汉粗莽,不过一群鲁人,实不屑一眼。 现如今,体会到饥寒之苦,对边军感同身受。思往日言行,不由得脸红耳赤,羞愧不已,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杨瓒离开后,长随送上纸笔。 刘庆坐在桌旁,手边一盏热茶,磨好墨,却是迟迟无法下笔。 映月苦读,磨砻浸灌,立志为万民请命,为苍生立言。 一朝登科,为官不过数载,竟忘记年少志向,一言一行,皆背道而驰。 越想越是愧悔无地。 越想越是无地自容。 几番思量,长叹一声,终提起笔,饱蘸墨汁,悬腕纸上。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刘庆,叩禀……” 正德二年,二月乙未 刘瑾丘聚自京城出发,经兴州北上,过平谷,直往镇虏营。 途经蓟县顺义,先后宣读敕令,赐下赏银。 两地官员出迎接旨,表现大有不同。 蓟县是喜,顺义则是悲。对比之强烈,足令人侧目。 营州左屯卫即在顺义。 才指挥使病亡,才氏三子领千名卫军北上御敌,尽数战死。 城内军户,几乎家家带孝,户户衣麻。民户商户也是面有戚色,见到穿着麻衣的老人,带着孩童的妇人,都要拱手,道一声节哀。 城门前,两名老卒持矛,袢袄并不合身,皮靴上都打着补丁。 问过才知,屯卫壮丁多前往镇虏营,城内守备不足,只能征召贴户。不忍见半大的孩子吹风,本该退役的老卒伤兵,主动请命守城。 “儿郎们都在北边拼命,咱们这些老的,杀不得鞑子,总能守得城门,不让十几岁的娃娃受苦。” 一名老卒上前行礼,半条袖子空空荡荡,拇指粗的疤痕横过左脸,单眼已瞎。说话时,耳朵不自觉抽动,显然是上过战场,且受伤不轻。 番子不忍,下马递出牙牌。 查验之后,老卒立即行礼。转身告知腿脚好的,“马上回城,告诉才氏宜人,天使抵达!” 城门大开,骏马打着响鼻,车轮压过积雪,吱嘎作响。 城池不大,从街头到巷末,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刘瑾坐在车上,推开窗栏,看到被风撕扯的白幡,飞散街边的纸钱,想起在蓟县所见,脸色骤然阴沉。 蓟县张灯结彩,从县令到小吏都是喜气洋洋,听完圣旨,嘴几乎咧到耳根。顺义却是全城缟素,无人不带哀色。 两相对比,还有什么不明白? 念头闪过,刘瑾脸色更加难看。 后一辆车中,丘聚同样面沉似水,生出杀人念头。 穿过半条街巷,车队停下。 才府门匾下,三名麻衣妇人,带着一名不满十岁的孩童,立在正门后。 妇人是才方的三个儿媳,孩童则是才氏唯一一条血脉。 才方病死,才老夫人早已故去。 才氏兄弟阵前殒命,才府满门寡妇。出殡当日,三个妯娌当众立誓,今生不二嫁,护才氏血脉成人。 “公公含恨而终,至死不忘报国。夫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全军人忠义。妾等虽是妇人,亦知家国孝义!今当祖宗立誓,为夫守节,育子成才,承其父祖之志,卫土守疆,为国杀敌!终一身,不堕才氏忠义之名!” 才宜人的誓言刻成文,待族人还乡,敬送祠堂。 顺义知县感才氏忠孝节义,上奏朝廷,为才氏立忠义牌坊。 刘瑾丘聚此行,一为宣读圣旨,升赏封赐,二为在城中选地,发县衙三十两白银,为才氏立坊。 两人步下马车,走进府内,顿感萧条零落。 宣读完圣旨,刘瑾忽然弯腰,取出一枚蝶形玉佩,送给才氏子。 “咱家没什么好东西,小公子莫要嫌弃。” “公公,当不得!” 才宜人连忙推辞,刘瑾则袖手,退后半步。他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咱家一点心意,宜人莫要推辞。” 才宜人流泪,忙让才氏子谢过。 丘聚咬牙暗恨,又让这老小子抢先! 当即取出一只荷包,里面装着两颗拇指大的珍珠,同样递给才氏子。 “他日小公子入京城武学,遇事可寻学中丘训导。” 话落,丘聚斜眼。 怎么样? 咱家手慢,好歹有个在武学办事的族人,姓刘的可没这优势。 才氏子懵懂,才宜人却感为难。 得御前大伴青眼,于式微的武将之家,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宦官的名声实在不好,儿子还小,万一被打成阉党,他日如何在朝中立足? 刘瑾丘聚针锋相对,互别苗头,压根没注意才宜人的表情。即便知其所想,也不会放在心上。 送出这份礼,一看天子,二看杨瓒。 才氏子不到十岁,靠父祖荫庇,此生应会衣食无忧。 能不能出人头地,当下还不好说。 至于阉党不阉党……有杨佥宪这朵奇葩,谁会关注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再者言,心眼小归心眼小,要计较,也是和朝中文武掰扯。 第297节 能和阁老尚书掰腕子,才是英雄。同担心孩子前途的妇人计较,实无必要。 退一万步,真要做出点什么,杨佥宪那关就不好过。 想想金尺的滋味,刘瑾果断放开肚量。 离开才府,两人又去县衙,传达敕谕之后,当日启程往北。 临行之前,刘公公和丘公公各自唤来长随,开私箱取银。 察觉对方意图,丘聚眯眼,刘瑾皮笑肉不笑。 “刘少监果真高义。” “丘少监过奖。” 刘瑾撇嘴。 比阴阳怪气,扎人肉疼,刘公公怕过谁! 丘聚鼻孔喷气,和刘瑾互瞪。 两息之后,转过头,冷哼一声。 咱家不和你一般见识! 随后,刘瑾丘聚令番子抬起银箱,背起铜钱,凡看到门前有白幡,身上着麻衣,都要送出铜钱银锭。 “此乃天子恩德!” 出京之后,沿途大小官员,甭管私下里如何,遇车队抵达都要送礼。 自江南剿匪,刘公公死要钱的形象深入人心。再加一个丘公公,唯恐送得不多,引来嫉恨,一年的搜刮全部装箱,半个铜板都不剩。 送出的银钱,都是沿途所得,两人半点不心疼。 依他们对天子的了解,知晓顺义之事,必会自内库出银。与其多添车马费,不如利索点,先送出银子。 回京之后,上禀天子,十有八九会得夸赞,赏赐更不会少。 里外里,好处不缺,更赚来名声,何乐不为。 于是乎,两人左手受贿,右手撒钱。抵达镇虏营,车上的箱子非但没少,反多出一成。 杨瓒知晓,也有些无语。 摸摸下巴,这事该怎么说? 大公无私,不太合适。 急人所急,有那么点意思。 该说他这蝴蝶动作太大,不只将皇帝带歪,连有名的八虎也开始里倒歪斜,不走“正道”? 就其结果来看,应该算好的……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刘公公的不祥预感 离京之前,刘瑾便有预感,此行非善。 怀揣小心,行事愈发谨慎。 一路之上,途径各州县,事情都还顺遂。收得金银玉器、古玩字画,过卫所时,多散于军户役夫。 金银铜钱可用,小件器皿可典可卖。巴掌大的玉佩,换成银两,够五口之家几年丰足。 古玩字画不能市者,均分类造册,封入木箱。日后追查,都是“证据”。 这且不算,如平谷县衙上下,未临沙场,不经一战,觍颜抢夺他人功劳,升官得赏,更被重重记下一笔。 无论文武,身家几何,同朝中有什么关系,都被番子打探得清清楚楚。记在条子上,待回京之后,交送御前。 杨瓒所料不差,对这些人,以“抓贪”为己任的刘公公,果真深恶痛绝。 现下不收拾,不意味就此揭过。 相反,无论送出多少金银,献上几箱珍宝,凡被番子记录在册,秋后都得算账。 倒霉的,送出金银越多,罪名越重,死得越快。 刘瑾之外,丘聚同在心中酝酿,坐在车厢里,每日翻阅名册,嘿嘿冷笑不止。 可以想见,被两人惦记的官员,今后的生活将是何等精彩。 不是滚油烹炸,也得切片开涮。 到那个时候,砍头绝对是仁慈,剥皮充草都得感谢老天。 不被一刀咔嚓,押在东、西两厂挨鞭子,或是关进诏狱长蘑菇,同庆云侯世子作伴,才真是水深火热,活着受罪。 值得一提的是,自正德元年至今,诏狱来来去去几十人,朝官有,勋贵亦有。论及下场,或斩首,或流放,或摘去乌纱黜官归乡,总之,少有超过两月。 庆云侯世子实属特例,堪称狱中钉子户,最坚强住客。 雷打不动,大有地老天荒,牢底坐穿的架势。 挣扎无用,不老实呆着,还能如何? 起初,他怀疑顾卿坏心,故意关着他,不放人也不许探监。 时间长了,吃着牢饭,抓着虱子,搓搓泥球,周瑛忽然大彻大悟,眼前这种情况,哪里是冒坏水,分明是把他忘了! 身在囚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除安心常驻,等太阳西升,被顾伯爷想起,没别的办法。 数月前,庆云侯府家产被抄,功臣田被夺,爵位都差点不保。 最后,看在仙逝的周太后份上,天子勉强改口,以金银抵罪,由一等侯降为三等,才没沦为白身。 钱财散尽,家仆自然遣散。 顶着侯爵的空名,老少十几口挤在两进的宅子里。因是侯夫人的嫁妆,才没被朝廷收走,好歹有个容身之地。 住不开,只能打地铺。 整日里,柴米油盐就能吵个没完,庆云侯夫妇压根没心思探监,摆明“忘记”关在锦衣狱中的长子,任他自生自灭。 亲爹亲娘都这样,遑论他人。 作为诏狱常驻户,周瑛同狱卒混熟,偶尔能搭上几句话,了解一下京城时事。 知晓庆云侯府现下情形,周世子忽然觉得,在诏狱里多住些时间,倒也不算坏事。 要求低些,至少吃住不愁。 听狱卒的口气,一家过活,全靠亲娘嫁妆。老爹现下正吃软饭,娘亲威武,不见往日贵妇样的贤淑,抄起烧火棍,舞得虎虎生风,撵得庆云侯上蹿下跳。 凡是吃闲饭的,甭管小妾通房,得宠不得宠,没法填补家用,一律发卖撵走。 被一天照三顿教训,几个弟弟都收敛性情,从霸王变成鹌鹑,痛定思痛,正发奋读书,刻苦习武,欲重振侯府门楣。 听到这里,周瑛掏掏耳朵,他是不明白,一个外戚之家,靠着周太后得爵,该重振什么门楣。 送女入宫,绝不可能。 自开国以来,圣祖高皇帝立下规矩,严防外戚做大。 一个家族,别说皇后,连出两个高品级的嫔妃都很少见。 读书科举? 周瑛叹气。 他没这份本事,下边几个弟弟,甭管同母还是异母,个个纨绔,读书就头晕,能考中才怪。 习武晋身? 这个门槛倒是不高。 只要肯拼命,能吃苦,不说直接跨越,摸上一摸,希望总是比较大。 抓抓后背,周世子认真思考,庆云侯府落到这个地步,归根到底,五成是被自己连累。 或许该痛改前非,发愤图强,为家人改善一下生活? 想要咸鱼翻身,从军立功,是最好的晋身途径。 在牢里这些时日,同锦衣卫斗智斗勇,饭量骤增。别的不说,身板的确强壮不少。之前拉不开的强弓,现下倒可一试。 坐牢坐成这样,也算是古今奇闻。 只不过,发奋从军,有个前提条件,必须先从诏狱出去。 难度相当大,不比考中武状元简单,且要冒相当大风险。 想出去,就要让顾卿记起自己。一旦被顾靖之记起,难保不会被拎出牢房,再抽一顿鞭子。 到头来,牢门没出去,又添一身伤。 难啊。 靠在墙上,周世子抓着胸膛,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好办法殊不知,机会向来留给有准备之人。 最初,是杨瓒的关系,他才落进诏狱。很快,同样因为杨瓒,他又能囫囵个出去。 一饮一啄,所谓“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当然,机会不能白给,必须付出代价。 愿不愿意付,能不能付得起,都要周瑛自己掂量。 机会只有一次,抓住了,飞身显达,摆脱纨绔之名,重振门楣,荣耀家族。 抓不住,继续在诏狱里住着,吃住不愁。但牢底不穿,别想出去。 周世子在囚室里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刘瑾丘聚一行抵达镇虏营,在城门前被拦住。 番子拉住缰绳,递上腰牌,立即有边军回营禀报。 不过几息,营门大开。 第298节 未见总兵官和监军出迎,只有做锦衣卫打扮的赵榆,带着几名校尉,抱拳见礼,当先引路。 走进城门,仿佛穿过一层冰墙。 积雪未清,马车压过,辙痕更深。 道路两旁,稀疏立有几名边军。均身穿袢袄,外罩皮甲,或持长矛,或按腰刀,表情肃然,眼神带着杀气。 城中木屋多被拆除,做防卫守城之用。 道路两旁都是帐篷,越靠近中军大帐,数目越多。排列貌似杂乱,实是乱中有序。从上空俯瞰,赫然是一幅简化的阵图。 战事稍歇,战场清扫干净,房屋仍需重建。 守城之日,役夫死伤过百。搬运木料,搭建房屋,只能靠军户家眷和边民。 行走一路,遇上三辆运木料的大车。 车前一匹矮马,一名老汉和两个伤兵拉动绳索,几名少年合力推车。 骡子不足,缴获的战马都被用来拉车。 鞑靼战马个头矮小,耐力十足。 边军和锦衣卫中有驯马好手,系上笼头,挥起鞭子,不比骡子差多少。 这一幕,刘瑾丘聚不觉怎样,番子只是扫过两眼,并没放在心上。随行的京军护卫却是瞪大双眼,下巴坠地。 这样的好马,竟用来拉车? 按照市价,每匹都能换银十五两以上! 败家子,暴殄天物! 事实上,非是张铭顾鼎败家,将战马充作驽马,实是出于无奈。 边民本就不多,战事一起,除军户贴户,多数选择南行。就算留在边镇,也不会赶往镇虏营。 鞑靼攻城时,边军营卫死战不退。 战后清点,死者上千,伤者无算。役夫贴户几乎死伤殆尽,边民男丁十去六七。 不用战马,难不成让妇人孩子拉车? 为巩固城池,修筑地堡,就算被言官弹劾,也顾不得那么多。 故而,刘瑾一行进城,见到的便是老人运木,战马拉车。妇人和半大的孩子挑着扁担,运送食水。 少数行动自如的伤兵,无需轮守,纷纷抓起缰绳马鞭,主动帮忙。 朔风寒冷,碎雪扑面。 城内的工地上,人声不绝。 战争的阴影仍未散去,失去亲人的哀伤依旧留存。但为生者,总要咬紧牙关,努力活下去。 中军大帐前,仅四名守卫。 大纛之下,两名绯衣官员正侧头,低声说着什么。 脚步压过积雪,吱嘎声起。 两人抬头,先看到紫色的圆领葵花衫,其后是托在手中的黄绢,最后才是刘公公皱成一团的脸。 摆出这幅表情,不能怪刘瑾。 一路之上,刘公公始终想着要避开杨瓒,宣旨之后,立即上车走人,绝不给对方“私聊”的机会。 结果呢? 没进大帐,就对上杨佥宪的笑脸,目光颇有深意。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刘公公打了个哆嗦,泪流成海。 怕什么来什么。 希望就是用来粉碎。 被姓杨的盯上,当真倒了八辈子血霉! “两位公公一路辛苦。” 杨瓒笑得亲切。 丘聚袖着手,乐呵呵还礼。刘瑾嘴里发苦,硬挤出一个笑脸。 “咱家有礼。” “张总兵在外巡视,顾总兵现在帐中。” 杨瓒抬起右臂,请两人进帐。 不只张铭,顾卿昨日率骑兵出城,至今未归。 草原传回消息,徐氏商人带着力士,寻到阿尔秃厮部营地。借别部附庸的铁器和牛羊,同部落首领搭上关系。 依计划,正游说对方,同明朝合作,寻机找伯颜部的麻烦。目的为拖住伯颜小王子,让他没机会到边镇找茬。 只要阿尔秃厮点头,粮食、茶叶、布匹,甚至是金银丝绸,都可作为犒赏。 换成其他鞑靼部落,事情未必可行。 阿尔秃厮部则不然。 先叛瓦剌,后袭别部,捅盟友刀子,眼睛不眨一下。 这样的部落,一切只看利益,实打实的脑后生反骨。给出的价钱合适,不愁不上钩。 对方不答应,问题也不大。 只需将别部的事情传出,顺带提一提阿尔秃厮对伯颜的不满,事情照样能成。 火是明军放的,人却是阿尔秃厮杀的,东西也是后者抢的。 事实如此,抵赖不掉。 真假掺半,足令伯颜小王子生出警惕。到边镇打谷草,也要时刻担心背后,预防被人袭营。 乐观估计,消息传出,四月前,伯颜部应不敢南侵。努力一下,拖到六月乃至秋收,非是不可能。 如果能让草原生出内乱,自然更好。 互相砍杀,打谷草的骑兵不上百,边镇卫所都能应对。 名义上,顾卿领兵外出巡逻,实则沿汤河北上,深入草原,寻找阿尔秃厮营地。 此举的确冒险。 但据探子传回的消息,对方已经心动,必须走上一趟。同时,可借机绘制舆图,策划出最佳的进军路线。 风水轮流转。 现如今,明军只能被动防守,无法出塞。岂知将来不能麾师北上,饮马草原。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刀锋未指,舆图先备。 杨瓒信不过徐姓商人,却相信同行的力士,更相信顾伯爷,即使客场,照样人挡杀人,佛挡灭佛。 遇事不妥,杀出一条血路,也能脱身。 为做掩护,张铭顾鼎轮换出城。明知天使今日抵达,依旧计划不改。 若被告到御前,自有理由分辨。 再者,见识过杨瓒的本领,张总戎表示,杨佥宪坐镇营中,本官很是放心。就其结果,必当是言官俯首,公公贴耳。 谁敢找麻烦,破坏计划,百分百掉坑里,使出吃奶的力气都爬不出来。 事实证明,张铭所想不错。 刘瑾丘聚走进帐中,没有任何找茬的迹象,反道:“张总戎,顾指挥心系边事,实为国之栋梁。归京之后,咱家必禀报圣上!” 顾指挥? 杨瓒微愣,顾伯爷又升官了? 同知本就高他一级,升上指挥,直接两级。算一算,至少要到副都御使,才能同顾伯爷平级。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相当难。 都察院中,两位副都御使刚及半百,守身持正,多次揭发冤案陋俗,举发贪官酷吏,秉正朝纲,官声清廉,才干可见一斑。 此外,两人曾担任院试主考,还曾会试读卷,论资历,比朝廷中关系,足超出杨瓒两个马身。 仰望可,超越实难。 想到这里,杨瓒不觉叹息。 以顾伯爷升官的速度,五年之内,自己别想翻身。 九曲回肠,杨佥宪心思百转。 顾鼎站起身,同谢迁赵楠等面京城而跪,听宣敕谕。 顾晣臣伤势未愈,被营卫抬来。 谷大用带着长随,也来凑个热闹。 杨瓒跪在顾鼎之下,谢丕之前。 刘瑾清清嗓子,展开黄绢,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英国公世子张铭,庆平侯世子顾鼎,钦命总兵官,领军御北,破敌近万,有大功……” 营中简陋,仅以矮桌代替香案。 线香燃起,青烟袅袅。 朔风卷过帐外,刘瑾的声音似被拉长,不再显得尖锐。 “副总兵官赵榆,升南镇抚司同知,赐麒麟服。长安伯顾卿,破敌有奇功,升北镇抚司指挥使,赐飞鱼服。” “监军杨瓒,谢丕,顾晣臣,赐银。” “有功将士,以首级升赏。杀敌边民,赏银,宝钞,布帛。 “圣旨到,即刻造册发赏,不得有误。钦此。” 第299节 尾音落下,众人三拜叩首。 “臣领旨,吾皇万岁!” 起身后,撤去香案。 顾鼎升帐,召集营中将领,具兵册上报功劳,分发赏银。 顾晣臣未回医帐,帮忙清点人数,抄录名单。 谢丕前往伤兵营,核对正误。并遣人至城内,敲响铜锣,宣天子圣恩,召军户贴户及家眷至左营分赏。 事情分摊开,有条不紊进行,效率极高。 杨瓒看过名册,未见疏漏,全交谢丕顾晣臣处置。走出大帐,四下里寻找,看到被谷大用“留住”的刘瑾,立时笑眯双眼。 银箱卸下,刘瑾本欲马上离开。 然而运气不好,没等没走出营地,就被谷大用瞧见。二话不说,拉住衣袖,不许走。 “放开咱家!” 刘公公瞪眼。 这是要作甚?! 咱家和你姓谷的没任何交情,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放开! 给咱家放开! 丘聚在一旁笑着看戏,既不出声,也不帮忙。 刘瑾急着离开,他则不然。 机会难得,不留下同杨佥宪亲近亲近,套一套交情,这般火烧眉毛,急着上车,是赶着去捡金子? 各州县已刮过一回,归程未必有太多油水,干嘛要急着走。 这个账,姓刘的不会算? 按照常理,丘聚的想法委实不错。 奈何刘公公被杨佥宪坑过几回,听到“杨”字都心里发憷。宣旨之前,见杨瓒笑得和善亲切,愈发感到不妙。 留下等着被坑? 傻子才干! 走,必须走,马上就走! 心急之下,刘瑾拼着拽断衣袖,用力扯回手臂。 怎料想,谷公公力气太大,内府织造房的手艺太好,衣袖没扯断,领口直接散开。 寒风中,刘公公披着半边衣衫,脸色铁青。 瞅瞅手里的半边袖子,谷公公觉得不保险,直接拽上腰带。 “放开咱家!” “不放!” 眼见两人就要开架,丘聚袖手旁观,丝毫没有劝架的意思。 杨瓒不得不快行两步,出声道:“两位少监,且听本官一句……” 话没说完,谷大用以为“任务”完成,突然松手。 刘瑾没注意,仍在继续运气,用力向后一挣,噔噔噔倒退三大步,踩到冰上,没能站稳,立时摔了个四脚朝天。 寒风吹过,满营寂静。 这个结果,实出杨瓒预料。 惊讶之下,嘴巴开合,半晌没能找回语言。 刘瑾爬起身,扶着腰,止不住眼泪长流。 他就知道,遇上姓杨的准没好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预感成真 刘公公摔得结实。 爬起后没站稳,接连又摔了两跤,再站不起身。被抬进医帐,趴在榻上,顾及面子,拼命咬牙,才没痛叫出声。 李大夫走进帐篷,仔细净过手,搓热掌心,这里按按,那里捏捏,力道时轻时重。一边按一边问:“敢问公公,这处可疼得厉害?” “是,对就那里,……哎呦!” 惨叫一声,刘瑾猛然扭头,怒视李大夫。 说疼你还按? 劲道这么大,故意的是不是?不怕咱家收拾你?! “草民只想确认一下。” 确认? 刘瑾眯眼。 身为西厂提督,看事观人,必以怀疑的目光。李大夫的解释,即便说得通,也不会全盘相信。 可惜的是,气恼之下,动作太急,没掌握好角度和力度,腰上未治,又险些扭到脖子。 咔嚓一声,惨叫声冲破帐顶。 疼出一身冷汗,刘公公心中酸楚,眼泪横飞。 他就知道,姓杨的是他命中煞星! 奸宦之路被挡,无法重塑前辈辉煌,他认了。老实做个厂公,竟也不能免灾。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刘公公叫得委实凄惨,当真是闻者落泪。 谷大用和丘聚却袖着手,站在一旁看热闹。前者更是咧开嘴,半点没有身为“伤人者”的自觉。 天子临祚之前,两人就互看不顺眼,时常掐架。怒到极点,没少撸起袖子单挑。 最凶一次,谷公公火力全开,刘公公被揍得两眼乌青,躲在屋里哭了小半个时辰。 在谷大用眼中,刘瑾不过是闪了腰,轻伤都不算。况且,是姓刘的自己摔倒,和他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半个都没有。 丘聚连连点头,立场坚定,站在谷大用一边。 杨瓒坐在桌旁,放下茶盏,挠挠下巴。 刘公公的表情太哀怨,目光太刺人,想忽略都不可能。 实事求是,他的确给谷大用递话,想办法留住刘瑾。只没想到,谷公公会二话不说,直接拽人。更没料到,中途出现岔子,刘公公摔倒冰上,当场闪腰。 依李大夫诊断,三日不便行动,五日方可启程。 过程不算美好,目的到底达成。被剜两眼又不会少块肉,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实在过分,取出金尺,拍拍掌心。眉毛一挑,威胁之意昭然。 效果相当好。 刘公公倒吸一口凉气,立刻转头。力度又没找准,咔嚓一声,脖子再扭。 这一回,疼得叫都叫不出声。 “公公小心!” 李大夫皱眉,不得不将膏药分做两份,一张贴在刘公公腰上,一张贴在颈后。为防止脱落,令徒弟寻来一卷煮过的布条,仔细缠上两圈。 最直接的后果,三天内,刘瑾只能高昂着下巴,低头都是万分困难。 “伤虽不重,仍需注意。还请公公小心,莫要轻动,以防留下病根。不然的话,神医再世也是无能为力。” 刘瑾瞪眼。 扭伤卧榻,没法上路,让谷大用和丘聚白看一场笑话。积下一肚子火气,正无从发泄。李大夫正好撞上枪口。 干不过姓杨的,还收拾不了一个大夫? 刚要叫人,杨瓒忽然起身,走到榻边,好心提醒道:“刘公公,李大夫医术高超,用药极准。然却更擅制毒。” 半截话噎在嗓子眼,刘瑾差点双眼翻白。 边镇大夫,该精通刀枪箭创,专治跌打损伤。 制毒? 休要诓他! “刘公公莫要不信。”杨瓒摇头,将声音压得更低,“日前,四千鞑靼骑兵攻城,镇虏营只不到一千边卫,能够击退两次进攻,支撑到援军抵达,李大夫居功甚伟。” 见刘瑾仍是不信,杨瓒好人做到底,将战时惨烈,城下惨状,巨细靡遗,一一道来,不漏半句。掺入毒粉的火雷,更是提了又提。 听到最后,不只刘瑾,谷大用和丘聚都是肃然起敬。看着李大夫,活似在看一瓶行走的砒霜,眼角抽动,头皮发麻。 “请公公早点歇息,草民明日再为公公换药。” 收起空瓶,李大夫背起药箱,行礼告辞。 刘瑾再没喷火,反而客气点头。 未料想,忘记脖颈扭伤,头点到中途,嗷一声,又发出惨叫。 帐帘掀起又落下。 李大夫返回伤兵营。杨瓒没急着走,立在榻旁,好心宽慰刘瑾。后者宁愿不被安慰,尽快请杨佥宪走人。 日将西沉,营中燃起篝火。 伙夫挽起衣袖,架上大锅。 第300节 宽大的木桩充当菜板,粗壮的胳膊,肌肉隆隆鼓起,挥舞起菜刀,几下斩开半腔羊,一股脑丢进锅里。 没有太多香料,但材料新鲜,火力够旺。待羊骨在水中翻滚,洒入盐巴胡椒,照样能熬出一锅好汤。 偌大的铁锅烧热,刷上一层新炼的荤油,厚实的麦饼压平,成圈贴上,一个挨着一个,很快鼓起,溢出麦香。 二月天,边塞之地,冷风刺骨,冰冻三尺。 挥舞大勺的伙夫,只着单袄,仍滚出满头热汗。 巡营边军走过,抽抽鼻子,拍着刀鞘,大声道:“王老大,小心点!别用汗珠子给弟兄们加料!” “滚犊子!” 伙夫赶苍蝇似的挥挥胳膊,抄起一大把粉条,切开三颗大白菜,全都丢进锅里。 滚水飞溅,热气腾起,香味更浓。 “晋地的羊,辽东的菜,龟孙们有口福!” 不是天子厚德,几位大人仁义,哪能吃上这样伙食。 搁到平时,别说大块肉,大碗的骨头,一条油腻的粗布擦擦锅底,就算见过油腥。 肉汤? 刷锅水还差不多。 一个个头稍矮,却格外敦实的伙夫,抱起一只大肚坛子,憨厚笑道:“小旗,菜腌好了,您尝尝?” “好了?” 王小旗放下菜刀,揭开坛盖,一股酸香裹着辣味直冲鼻腔。 “好东西!” 王小旗大喜,取过一双筷子,夹起片成指头长的萝卜条,嘎吱嘎吱,两口吃完,抹抹嘴角,道:“不错,盛出来给几位大人送去。剩下的弟兄们再分。不够的话,涮涮坛子水,也能尝个味。” 伙夫应诺,放下坛子,取木盘分拣。 夜风更冷,裹着碎雪,不停搭在帐篷上,发出阵阵闷响。 篝火越烧越旺。 麦饼的焦香,夹着胡椒味的肉香,渐渐弥漫整个营地。 边塞大营,没那么多忌讳。 汤滚三回,王小旗擦擦汗,拎起锅盖锅铲,当铜锣敲了起来。 “开伙!” 听到动静,不当值的边军营卫迅速聚拢,每人手里两只大碗,一碗先给伤兵,余下才是自己。 张铭顾卿不在营中,顾鼎杨瓒等人的饭食,都有长随送去。 刘庆被杨瓒饿过三天,顿感食物珍贵。 能自由行动后,每到饭点,必走出帐篷,不假他人,亲自取饼舀汤。 起初,军汉们很不习惯。 双眼望天,鼻孔看人的刘柱史,和众人挤在一起,实在太不真实。时间长了,见刘柱史顿顿如此,雷打不动,也就将疑惑抛开,见怪不怪。 夹走两个麦饼,一大碗羊汤,刘柱史转身回帐。 他也不想这样, 无奈,长随和护卫不在身边,杨御史又有“前科”,自己不愿动手,休想丰衣足食。 尝过挨饿的滋味,所谓的面子矜持,不值两个铜板,全都丢到脑后。 边塞之地,没那么多规矩礼仪。 要讲究,等回京再说。 一边咬着麦饼,刘柱史一边安慰自己。 夹起一片白菜,裹着半片羊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无声感叹,人间美味啊! 吃到一半,忽有人来报,言杨佥宪有事相请。 “杨佥宪?” 打了个激灵,刘庆不敢耽搁,又舍不得半碗羊汤。咬咬牙,干脆端起汤碗,走出帐篷。 这形象,委实不怎么好看。 杨瓒不以为意,笑着请刘庆进帐。 谷大用见过几次,知道刘庆被杨瓒收拾过,言行同往日大相径庭。同情的扫过两眼,没说什么。 刘瑾和丘聚揉揉眼睛,当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竟是七品文官,都察院监察御史! 沉默两秒,目光转向杨瓒。 杨佥宪的手段,神鬼莫测,着实厉害。被他坑过,必会脱离“正常”范畴。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想否认都不可能。 “下官刘庆,见过两位公公。” 听过杨瓒介绍,知晓是御前大伴,刘庆连忙放下碗,拱手揖礼。 弹劾奏疏写好,杨瓒便打过招呼,无需他出面,自有人代送御前。如今,看到穿着葵花衫的刘瑾丘聚,哪会不明白,杨佥宪打算走宦官的路子。 奏疏交东西两厂,可直送乾清宫,不必经通政使司和内阁。 少去经手之人,提前泄露的可能减小,对刘庆而言,自然更加“安全”。 心念急闪,想通关窍,刘庆暗道一声:栽到对方手里,委实不冤。以杨佥宪的能力,继续磨练十年二十年,别说六部九卿,三位阁老都要甘拜下风。 见刘庆行礼,刘瑾趴在榻上,不敢点头,只能“恩”了一声。 丘聚没妨碍,笑着还礼。 “刘柱史请坐。” “不敢。” 刘庆没有落座,却出人意料的端起瓷碗,喝尽羊汤。看着碗底的羊骨,颇为犹豫。 啃还是不啃? 啃了,太没规矩。不啃,着实舍不得。 要不然,先放着,回帐后烧热再吃? 刘庆的表情,尽落四人眼底。 帐篷里出现短暂沉默。 杨瓒不论,公公们见多识广,也难免再度怀疑,眼前这位真是科举出身,都察院的言官,正七品? 难不成杨佥宪下手太狠,收拾得过头,脑袋变得不正常? “咳!” 怀疑的视线扫过,杨瓒不得不咳嗽一声,自袖中取出抄录好的奏疏。 “两位公公,且请过目。” 恩? 刘瑾眯眼,直觉告诉他,不能接! 同杨佥宪有关,奏疏的内容绝不会简单。甚者,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然而,人在屋檐下,必须要低头。 不接也得接。 正要伸手,丘聚动作更快,先一步翻开奏疏。一目十行,扫过一遍,笑容凝在嘴角。 刘瑾暗笑,让你手快! 知道厉害了吧? 丘公公似有所觉,眼珠子转转,主动上前半步,展开奏疏,正对刘瑾。 “刘少监行动不便,咱家帮把手。” “你……” “无需客气。” “……”他哪里想要客气! 知晓躲不开,刘瑾冷哼一声,费力挪动两下,只能认命。 看过几行,刘公公神情立变。 顾不得腰伤,挣扎着坐起,一把抓过奏疏,一字一句,印在眼中,刻进脑海。 大同之役,地方官员冒功,贪墨赏银,盘剥军饷,私吞军粮…… 一桩桩,一件件,单提出来,足以抄家流放。集合到一起,是要将九边重镇翻过来? 事情成与不成,暂且不论。 上言之人必成满朝靶子,结果未出,就被戳成筛子。 看到末尾,刘瑾心头微动,视线扫过刘柱史,满是同情。 难怪会有出格之举,十成是知晓命不久矣,受到刺激。 姓杨的当真害人不浅! 没看过奏疏,还能含混过去。如今递到眼前,通读一遍,想脱身,实比登天还难。 强撑着不理,硬是装糊涂,被捅到御前,必会吃不了兜着走。 “杨佥宪,你可害苦咱家。” “刘公公何出此言?”杨瓒面露费解。他还什么都没说。 刘瑾苦笑。 第301节 用得着说吗? 只要不傻就会明白,奏疏递给他,必是想避开朝中耳目,呈送天子。 内容真假,他不怀疑。问题是关系太大。 单挑边镇,哪怕是刘公公,也会撑不住。 “公公既已明白,便无需本官赘言。”杨瓒道,“请将奏疏呈送天子,后事无需劳烦。” “果真?” 刘瑾不信。 “本官从不妄言。” 刘瑾依旧不信。 非是过于多疑,实是杨御史的“官品”有待商榷,承诺必须打个折扣。 “本官另有事托付公公。” “何事?” “刘公公从京城来,途经顺义平谷等地,必有见闻。” “杨佥宪所知为何?咱家不甚明白。” “公公何必装糊涂?” 杨瓒浅笑,道:“以刘公公之智,岂会看不出其中猫腻。” 刘瑾不语,看向杨瓒。 这个反应,足以说明一切。 “本官所托,即为公公所想。” “杨佥宪怎知咱家所想?”刘瑾冷笑。 杨瓒挑眉,仿佛在说,咱俩谁跟谁,同下江南剿匪,过命的交情! 刘瑾瞪眼,是他愿意的吗? 坑一回不够,还要再坑第二回。 什么过命,根本是要命,要咱家的命! 不管刘瑾怎么瞪,离开京城,一只脚早踩进坑里。抵达镇虏营,半截身子都陷进去。 想脱身? 完全不可能。 “不提冒功之事,其贪墨搜刮便当处置。” 杨瓒直起身,正色道:“朝廷蛀虫,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 “不厚其栋,不任其重。” “三位少监忠君爱国,嫉贪如雠,不畏权势。彰善瘅恶,不求世名。实殊行绝才,昂昂之鹤。如能为民除害,必当为市井传扬,百姓称颂。” “今边镇之忧,如跗骨之毒,非平常手段可解。瓒诚心托付,还请三位相助!” 话音落下,杨瓒拱手揖礼,感情真挚,态度诚恳。 所谓先礼后兵。好话不要钱,夸出花来,照样不费多少力气。 答应最好。 如不答应,抄起金尺,也算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话说得漂亮,里子面子一并给全。三位公公十分感动,当即拍着胸脯,齐声表示:帮,一定帮,必须帮! 惩治贪官,咱家在行! 甭管地方朝中,还是边镇卫所,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抓住把柄,不能抽筋剔骨,也要放血扒皮! “奏疏之事,咱家必定办好。” “归京之后,定要查贪。” “杨佥宪放心,咱家说到做到!” 感动真假,暂且不论。 话出口,再没收回的道理。 丘聚谷大用确想做些实事,顺带刷一刷杨瓒好感,在天子跟前更有面子。 至于得罪朝官,压根不被两人放在心上。见面给笑脸,照样被戳脊梁骨。反正没法友好相处,不如得罪个彻底。 刘瑾则认为,杨瓒难得厚道,没有单坑自己。 有谷大用和丘聚作伴,主动跳坑总比被踹妥当。好歹能掌握角度,认准落脚点,安全有保障。 刘庆站在一旁,从头至尾目睹全场,心下大震。 深刻以为,之前的遭遇,当真不算坑。幸亏觉悟得早,否则,就不是饿几天的问题。 万幸啊! 见没自己什么事,麻溜的捧起碗,退出帐篷。 战斗系数不高,级别不够,还是老实做个卒子,啃他的骨头。 至此,刘公公预感成真,边镇之行,终归“不善”。而摘下果子,被杨瓒列上名单之人,职业生涯和家中财产,乃至身家性命,一并进入倒计时。 第一百五十章 风将起 正德二年,二月戊戌 怀柔以北,密云以东,黍谷山,镇虏营,墙子岭,虎头山等地,连降数日大雪。 彤云密布,寒风侵肌。 六出纷飞,挦绵扯絮。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洒落,连成一片幕布,遮挡住视线。 城头上的边军,迎面走过,相聚不到十米,竟看不清前方人的五官。非是一身绯色袢袄,当面撞上都有可能。 临到夜间,气温再降,似要把人冻僵。 狂风大作,卷着雪花冰屑呼啸刮过。 帐帘翻飞,烛火摇动,忽明忽灭。至后半夜,忽传来声声钝响,似有石块砸落。 巡营边卫丢开火把,迅速躲避,仍有十余人躲避不及,被掉落的冰粒砸伤。 大雪之后,冰雹突降。 小到指甲盖,大到整个拳头,密密麻麻砸下,席卷半个蓟州,毁边屯民田无数,伤人过百。 先遭兵祸,又遇天灾,正德二年,蓟州冬麦注定绝收。 听着冷风呼啸,目及摇曳的暗影,杨瓒裹着斗篷,独坐帐中,再无丁点睡意。 搓搓双手,下榻拨亮火盆。 点燃半只残烛,铺开白纸,滴水磨墨。待墨汁渐浓,提笔悬腕,却迟迟没有落下。 停顿间,墨点坠落,溅开斑斑乌痕。 朔风怒卷,碎冰铺天盖地,乒乒乓乓砸在帐上,着实扰人心神,令人心烦。 叹息一声,杨瓒放下笔,揉皱纸团,随手丢入火盆。 火光跃起,白纸墨痕一并被吞噬,逐渐化成黑色碎屑。 仔细算来,顾卿领兵深入草原,至今已有十日,期间没有只言片语传回。如今边塞骤起大雪,狂风不绝,冰雹砸落,称之天灾亦不为过。 蓟州尚且如此,草原之地又将如何? 茫茫草原,没有帐篷,何处可供躲避?万一遇到大块冰雹,必会受伤。 越想越是担心。 之前的笃定,都打上问号。 隐隐的担忧,令杨瓒愈发烦躁。连日坐立不安,引来谢丕和顾晣臣询问,勉强搪塞过去,终不是长久之计。 思及此,杨瓒眉头微皱。立在桌旁,盯着白纸黑墨,再没心思动笔。 和他不同,顾鼎对顾卿格外有信心。 见杨瓒神思不属,心忧焦躁,寻到机会,当面告知:“早几年,靖之是边塞夜不收,曾单人匹马追踪伯颜部。遇上的大雪狂风,没有百次也有几十次,知道如何应对。之前都能安全脱身,这次也不会例外。杨佥宪无需太过担心。” 听过这番话,杨瓒不觉任何宽慰,担忧之情半点没有减少,反而更甚。 但是,身为监军,负有重责,即使忧心难解,挂念到极点,也不能丢下公务,轻率赶往草原。再者言,以他的身板,算计挖坑还成,和恶劣的气候对抗,冒雪深入草原,帮忙不用想,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 单手托着下巴,杨瓒无声叹息,双目放空。 帐上的影子,随烛火摇动不停变换。唯有打在帐顶的钝响始终不变。 不知坐了多久,困意涌上,杨瓒打了个哈欠,起身回到榻上。陷入厚实的皮毯,加盖两层斗篷,仍是手脚冰凉,不停打着哆嗦。 最后,将一件黑貂大氅抱在怀里,方觉少许温暖。 蹭了蹭光滑的领口,仿佛有熟悉的沉香。 眼皮发沉,杨瓒收紧手臂,在北风声中,缓缓沉入梦乡。 草原中,顾卿领百名骑兵,沿汤河北上,一路顶风冒雪,至丰宁一带,终寻到百余圆顶帐篷,正是阿尔秃厮部营地所在。 连日来,蓟州降下冰雹,草原也未能幸免。 亏得骑兵多是夜不收和边军出身,早有准备,撑起皮毯和油布,挖开雪窝,几人挤在一处,靠着战马互相取暖,总能支撑过寒冷冬夜。 第302节 “伯爷,这么久没声音,属下去探探?” “不必。” 雪窝挖得不浅,四五人躲在里面,绰绰有余。 “情况不明,无需着急。” 探子传出消息,阿尔秃厮部首领已被说动,几个万户也是蠢蠢欲动。 明朝给的价钱不低,既能敲伯颜部的闷棍,又能得到金银丝绸,粮食茶叶,何乐而不为。 至今没有做出决定,非是首领犹豫不决,全因部落萨满没有表态。 如果萨满点头,一切好办。拆掉帐篷,抄起刀子就能北上。 若是反对,事情恐将生变。 最坏的结果,阿尔秃厮部不找伯颜部的麻烦,反而抓住说客,送到伯颜小王子面前,当做“效忠”的礼物。 “等到天明,无消息传回,按计划行动。” “是!” 能说动,固然是好。情况有变,照样不乏对策。 距阿尔秃厮部几百米外,另有一支鞑靼部落。帐篷不多,勇士战斗力一般,牛羊数量却相当可观,日子过得相当舒服。 究其原因,只因首领同兀良哈部结亲。 借这层关系,部落之中,盐巴茶叶丝绸一向不缺。隔三差五,还能到辽东互市交易。市得货物不丰,便趁往返之时,劫掠边民村庄,欠下累累血债。 这样的部落,绝对是块肥肉,阿尔秃厮部必然动心。 当然,想引对方出营,必须先放火。 此地远离边塞,风险着实不小。一旦被发现,必会被鞑靼骑兵围困,恐难逃出生天。 “这雪来得可真是时候。” 赵横搓搓手,嘟囔一声,拉紧皮毯,伸手抓过冰粒,扔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起劲。 “不怕冷死?” 正想再抓一块,忽被身旁人止住。 回过头,赵校尉咧嘴一笑。 “这点冷算什么。弘治十四年,那场大雪才是真厉害……” 为防被发现,众人始终没有生火,只能靠在一起取暖。 顾卿抱着长刀,靠坐风口。貌似闭目养神,实则在侧耳细听,仔细分辨。稍有不对,即会长刀出鞘,锋锐染血。 在京城数年,几乎忘记,草原的风有多冷。 现如今,藏在雪窝里,靠着战马,盯着阿尔秃厮部,难免忆起早年。 第一次做夜不收,便遇鞑靼游骑,同袍坠马,被骨箭射死,头颅被弯刀挑起,血沿着刀背滑落,凝成冰痕。 那是顾卿第一次上战场,也是第一次杀人。 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算不清,究竟几回同死亡擦肩而过。也算不清,究竟有多少次,半只脚迈进地府大门。 鲜血,呐喊。 战鼓轰鸣,刀锋撞击,长枪折断。 不同于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战场上的厮杀,比拼的是意志,是勇气,是凶狠。 对敌之时,没有仁慈,更不会有怜悯,唯有冲锋,杀戮;再冲锋,再杀戮。直到身死,或最后一个敌人倒下。 这样的顾卿,唯两字可形容:杀神。 被忆起旧日,煞气全开,杀机骤起的顾伯爷盯上,阿尔秃厮部当真是“运气”爆棚。简言之,长生天不开眼,整个部落的霉运集中起来,在最短时间内爆发。 其结果,口吞半斤黄连,苦得泪水横飞,也得拼命往肚子里咽。 部落营帐中,阿尔秃厮首领和萨满盘腿对坐。几名万户围拢在火旁,等待最后决定。 明朝的条件着实诱人,容不得他们不动心。 盐巴,茶叶,丝绸,金银。 只要萨满点头,部落必将丰足整年。 火苗将尽,萨满终于睁开双眼。 苍老的面容,沟壑遍布。嘴唇干枯,浑浊的瞳孔乍然亮起。 片刻后,萨满高举半截松木,大声念诵古老的语言。 阿尔秃厮部首领和万户屏住呼吸,脸颊紧绷。双手放在膝盖,五指收拢,越握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刻,也或许半个时辰。 萨满以松木点地,双目半合,向首领点了点头。 帐中骤起一阵欢呼。 声音传出帐外,附近几座帐篷接连亮起火光。 陆续有牧民走出帐篷,火把组成长龙,撕开飞雪,整个营地变得嘈杂。 黑暗的天幕下,阿尔秃厮首领高举弯刀,告知所有牧民,他将接受明朝的条件,为部落换来茶叶丝绸! “嗷!” 凛冽的寒风,吹不灭裹着松油的火把。飞扬的大雪,压不住阿尔秃厮人心中的喜悦。 勇士拔出弯刀,妇人孩子拉起弯弓,熊熊火焰,映出一张张激动的面容。 吼声似苍狼一般。 兴奋,嗜血。 羊圈里,别部女人表情木然,看着阿尔秃厮人的狂热,没有任何反应。 徐氏商人和力士走出帐篷,知晓阿尔秃厮部的决定,长舒一口气。 前者拉紧斗篷,咳嗽两声,仍能感到毒药入腹时,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办成这件事,杨御史应该遵守承诺,给他一个痛快吧? 后者互相交换眼神,两个看住商人,余下走到营地边缘,趁牧民狂热庆祝之时,给埋伏在外的骑兵送出消息。 “伯爷,有动静!” 看到摇动的火把,赵横立即起身。仔细辨认,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成了!” “事情成了!” 看到忽明忽暗的火光,顾卿站起身,安排三十人留下,准备接应。余下调转马头,驰往另一处鞑靼营地。 “随我来!” 贪婪,是流淌在强盗体内的血液。 为进一步坚定阿尔秃厮部的“决心”,断绝后路,注定要有牺牲品。 夜色中,狂风又起。 草原之上,烈火再次点燃。 正德二年二月底,因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历史前进的方向,突然偏差数寸。 本该被伯颜部征服,成为小王子手中强悍力量的阿尔秃厮人,被利益打动,调转马头,抄起弯刀,拉开弓弦,在鞑靼内部掀起一场战乱。 规模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影响范围之光,远远超出预料,实令人惊叹。 身为策划者的杨瓒,也万万没有想到,随手落下一子,竟变得如此关键,甚至搅乱整盘棋局。 战鼓敲响。 鞑靼,瓦剌,兀良哈,亦力巴里和乌斯藏先后被卷入。莫斯科大公国,末代帖木儿帝国,甚至部分欧洲邦国,也陆续被影响,接连燃起战火。 追根溯源,不过是肃清地方计划中的一环,甚至不占主要地位。而其影响,却如火星落入干草,瞬息燎原。 后世的俄罗斯帝国,现今的莫斯科大公国,在瓦西里三世领导下,顽强抗争,英勇不屈,被败出漠北的鞑靼骑兵打残。 战斗的民族,在战斗中没落,半个世纪没能恢复过来。 末代帖木儿帝国,遇到武装明军武器的瓦剌,提前一年走下历史舞台。 庞大的帝国疆域,先成瓦剌牧场,后被明朝分割,设立都司和羁縻卫所。 火红的袢袄,巨大的火炮,成排的火铳,震耳欲聋的战鼓,厚重的立盾,如林的长枪,成为盘绕中亚世界近一个世纪的噩梦。 经历过正德年间的部落酋长和勇士,听到长刀敲击盾牌的声音,都会控制不住的瑟瑟发抖。 帖木儿王室后代建立的莫卧儿帝国,干脆没有出现,直接被碾成流沙,淹没在历史长河。 这个结果,当真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到。 纵是胸怀千机,擅长发散性思维,面对此等局面,也只能四十五度角望天,摊手以示无奈。 面对各种“悲愤”和“控诉”,杨瓒耸耸肩膀,摸摸鼻子,正色表示:不是不明白,世界变化快。小生并无此心,当真无辜得很呐。 现下,棋子刚落,尚在“控制”之中。 杨瓒最关心的,依旧是京城和蓟州。 草原之上,疆域之外,还需时间酝酿。 观其时间,应该不会太久。 正德二年,三月乙巳 彤云散去,天空初晴。 塞北之地,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人行时,雪高过膝。马车经过,半个木轮都被淹没。 大雪封路,官道不畅,刘瑾丘聚仍要启程。 第303节 算算时间,已超归期数日,必须马上还京,不能继续拖延。 来时几十辆大车,堆满银箱布匹,行速自然不快。 为尽早返京,刘瑾丘聚一致同意,只带必须的干粮衣物,大车减至五辆,护卫全部一人双马。 镇虏营旁的不多,就马多。别说双马,三马都成。 当然,马不是白给。 沿途搜刮来的金银布帛,玉器珍宝,古玩字画,只要不违制,全部登记造册,运往大同和永平,换成粮食羊肉,充实边储。 刘庆带两名长随,与车队一同还京。 早几日,弹劾奏疏便递送京城,此时必已呈送御前。 待刘柱史抵京,等着他的,必将是一场狂风骤雨。 临行前,刘庆立在城门下,面向杨瓒,郑重行礼。 杨瓒坑了他,却也帮了他。 因为杨瓒,他差点死无全尸。同因此人,他又活得一命。 如能撑过京中风雨,必当扶摇直上,官途坦荡。假如撑不过,即使粉身碎骨,也会青史留名。 在镇虏营时日,刘庆时常回忆早年。 赫然发现,为官数载,多数时间都在随波逐流。遇不平不忿,少有仗义执言。遇争权夺利,反屡次充当急先锋。 民怨不知,国艰不晓。 羞惭,愧疚,愤懑。 种种复杂情绪,一并涌上心头,终酿成一杯苦酒。 踩中陷阱,被杨瓒威胁,刘庆有恼怒,亦有愤恨。曾暗下决心,脱身之后,必要设法报复。 随时间过去,愤怒渐渐消散,独坐沉思,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到底无法忽略。 为官至今,这份上言最合本心。 一念通达,豁然开朗。 终将义无反顾。 北风中,青袍鼓起,长袖烈烈。 “下官告辞。” 刘庆拱手,长揖到地。其后踏板登车,再没有回头。 此去艰险,陷入洪流,坠入漩涡,或将案萤干死,碎首糜躯。然身为言官,当持身守正,谠言直声,不吐不茹,秉公任直。举不法,斥奸佞,为民请命,为国立言! 万死不悔,粉身不惜,碎骨无怨! 城门下,目送车队远去,杨瓒收回目光,不顾未愈的刀伤,深深行礼。 正德二年,三月丙午 刘瑾丘聚一行抵达京师。 刘庆未至都察院,亦未公开露面,坐在马车里,一路穿过北城,直往西厂。刘瑾丘聚交还腰牌,扫去风尘,换过一身圆领衫,直往乾清宫觐见。 东暖阁内,朱厚照无心翻阅奏疏,盯着御案上的两只木盒,愣愣的发呆。 木盒为双屿卫呈送,附有浙江布司左参议王守仁的一封奏疏。 捻起盒中黄灿灿的颗粒,朱厚照皱眉。 奏疏有言,此物得自欧罗巴走私船,海外之民以之果腹。 “食之糯,味甘。” 看到这几个字,朱厚照眉头皱得更深,明显气不顺。 写明味道好,分明已经吃过! 反反复复翻过三遍奏疏,愣是没找到做法。少年天子一边瞪眼,一边运气。 只说能吃,却没说怎么吃,算怎么回事? 必须掀桌! 第一百五十一章 雷霆也是君恩 刘瑾丘聚躬身走进暖阁,跪地行礼。 等候许久,未见叫起,两人心中开始打鼓。 莫非办差出了问题,天子不满意? 越想越是没底。 心中似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两人不敢抬头,只能小心侧首,用余光瞄向旁侧,拼命向张永高凤翔使眼色。 好歹给个提示。 高凤翔袖着手,微躬着身,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压根无心帮忙。张永记着交情,朝丘聚努努嘴,示意往御案上看。 御案? 丘聚登时冒出一头冷汗。 都说不敢摇头,哪里敢盯着御案。这是帮他还是害他?! 张永垂首。 那就没办法,继续跪着吧。 最后,到底是刘瑾胆大,迅速抬头扫过一眼。 两摞奏疏之间,枣红色的木盒打开,黄灿灿的颗粒冒尖。天子眼也不眨的盯着,似乎正在……运气? 看错了吧? 停顿两秒,刘公公连忙低头。 心里拿不准,正想再看一眼,头顶忽传来声音:“刘伴伴。” “奴婢在。” 坏了! 该不是抬头被抓包? “起来。” 盯了许久,也没盯出个五四三来,朱厚照顿感挫败。 “丘伴伴也起来。” “谢陛下。” 丘聚站起身,不想其他,先瞪刘公公。 凭什么这厮先被叫起,咱家却是“也”?! 无视丘公公,刘瑾开口道:“陛下,奴婢自北还,带回杨御史上言。并有监察御史刘庆随同进京。” “杨先生的奏疏?” 朱厚照立刻打起精神,道:“呈上来。” “是。” 刘瑾上前两步,将一只信封递上御案。 信口未封,纸页对折,厚度相当可观。 墨痕透出纸背,笔锋锐利,似乎带着朔北的风霜雪冷。 将信封交给刘瑾时,杨瓒千叮万嘱,务必亲自呈送御前,中途不可经他人之手。西厂、东厂和锦衣卫不行,通政使司和六部内阁更加不可。 “事关重大,请公公务必谨慎。如有泄露,则前功尽弃,你我都当担责。” 杨瓒郑重其事,刘瑾肃然点头。 一路之上,信封随身,片刻不离,丘聚都没见过。 如此重视,未必是觉悟多高,究其根本,金尺威力惊人,刘公公甚惧,有生之年,能避则避,绝不想再挨一次。 “如果杨先生在就好了……” 展开信纸,看着熟悉的自己,朱厚照自言自语。 依他所想,杨瓒熟知海外方物,看到双屿卫呈送的番粮,必能知晓做法。到时候,直接下锅即可,完全不用自己费脑。 这种只能看不能吃,无从下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 前两页的内容平平无奇,主要条陈战后诸事,包括镇虏营重建,边民安置,边军卫军赏银发放,战死将士身银,以及边储稍有不足,需从大同辽东市货。 第三页中段,内容发生变化。 先言以利诱使鞑靼部落互相攻伐,借机巩固边防,募集边军。后言边镇工事年久,几经损毁,密云等地的边镇寨堡为贼虏熟知,需调拨库银,发役夫重新修筑。 随之话题一转,提出为巩固边防,需肃清地方,严查贪墨,重遣武将文官,以御史厂卫监察,并严朝廷考绩。 “圣祖高皇帝定法,凡官员评定,无论京城内外,无论文武品级,必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称职升调,平常留任,不称职陟黜。” “藩王府长史司属官不外调,姻亲不内除。大臣亲族不得任科道,僚属同族需上下相避。” “今立国百年,祖宗之法日渐飞驰,朝中地多有疏漏。” “其一考绩,人情一则,金银又一则。当升者不升,当黜者不黜。有能者不提,无能者占位。长此以往,庸碌之辈立朝,贪墨之徒掌印,何言肃朝正纲。 其二藩王长史司。闻有藩王长史轶不满九年,非进士出身,转调外省即任知州、道员、知府乃至布政。大背圣祖之法,岂可不究? 其三,大臣之族外放科道,递相交通。僚属同族彼此穿凿,当避不避。遇事彼此勾连,审案互相包庇。小民冤屈无诉,苦痛难言。” “臣乞陛下,复遵祖宗成宪,申明圣祖旧章,选官升调当以正大光明,裁汰冗员必以阿附党比。臻治理尔,裁汰庸碌,表旌优异。 第304节 官员考绩,当遣御史详纠,令厂卫细查。 凡有实才政绩,不拘一格,酌情升赏,则近悦远来,聚拢英才。 凡列班无片言,遇事无决断,以阿谀逐流晋身,皆当警其毋蹈覆辙。此后不改,或降级黜免,或外调戍边……” 纸上千言,朱厚照看得极快。 翻过最后一页,又从头再读,字字句句,几乎印入脑海。 通读三遍,猛然拍案。 “好!” 登基之初,朱厚照即下旨,意在恢复圣祖高皇帝之法。当时并未想到这般深远,归纳因由,生闷气犯熊,和朝臣对着干才是重点。 现如今,江南剿匪,北逐鞑靼,倭国运银,四夷纳贡。 渐渐的,朱厚照的思想开始发生转变。 虽不改“熊孩子”本质,做事却自有基准。 偶尔胡闹,到底不会出格。当忍时,不会硬着脖子在奉天殿掀桌,进而甩袖走人。 太宗皇帝依旧是榜样。饮马草原,马踏胡虏,仍是少年天子不变的梦想。 然而,吃过几回教训,他不会脑袋发热,披上铠甲,抓起宝剑就当朝宣布北狩。也不会隔三差五召集宦官,在内廷来一场比斗演武。 “陛下当做下棋之人,推动棋局,掌控黑白两子。” 几月前,对杨瓒这番话,少年天子尚有几分懵懂。 现如今,坐在龙椅上,俯视朝堂文武,朱厚照终于明白,身为棋子和操控棋盘,究竟有何不同。 “好!” 又道一声好,因番粮而起的郁闷,立时一扫而空。 “杨先生此言甚好!” 朱厚照拊髀拍案,大喜过望,连声叫好。 动作幅度过大,几封奏疏被扫落,摊开在金砖之上。 刘瑾恰好咱在一边,下意识扫两眼,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着,咱家还没动手,这是哪个又开始找麻烦?弹劾咱家受贿,逼迫官员献银? 李公公冷笑,示意丘聚低头,瞧见没有,一群上杆子找收拾的! 丘聚冷哼,依旧看刘瑾不顺眼,但在这件事上,两人必须保持一致,没有第二个选择。 高兴之下,朱厚照令张永磨墨,铺开黄绢,提起御笔,洋洋洒洒,千字一书而就。 “盖敕命之宝。” “是。” 张永应诺,亲往尚宝监取宝印。 放下笔,朱厚照兴奋难消,心情大好。指着打开的木盒,道:“刘伴伴,丘伴伴,尔等可识此物?” “回陛下,奴婢愚钝,见识浅薄,并不识得。” “此乃番粮,双屿进献。” 抓起几粒,示意刘瑾丘聚上前。 “尔等看看,可有食法?” 食法? 捻起一粒,刘瑾斟酌两秒,心思急转,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念头。 如比照蜀黍稻麦,可以水蒸煮,也可碾粉制饼。该用哪种办法,是不是行得通,却无十分把握。 谨慎起见,李公公没有急着开口。 丘聚比较实在,想不出办法,干脆扔嘴里一颗,咬几下,着实咯牙。 勉强咽下去,面向天子,一边牙疼,一边表示:“陛下,此物不能生吃。” 朱厚照张口结舌。 他该说什么,丘伴伴果然忠心? 刘瑾高凤翔互看一眼,心下暗道,其实谷大用不算棒槌,这位才名副其实。 张永返回时,暖阁里一片寂静。 见丘聚捂着腮帮子,刘瑾高凤翔眼角直抽,朱厚照满面复杂,张公公奇怪挑眉,这是怎么着? 得知前因后果,张永同样无语。 难怪丘聚和谷大用关系最好,一样的实诚,脑袋缺根弦。 小半个时辰过去,几人都没能想出办法。最后是刘瑾出言,遣人下江南,到双屿卫问个清楚。 朱厚照点头,只能这么办。 面子不重要,吃到嘴里才是根本。 “这一盒给杨先生送去。” “奴婢遵命。” 张永和刘瑾齐声应诺,同时瞪眼。 天子没有明言,东厂还是西厂,必须争上一争。 谷大用是内定东厂提督,张永一直被戴义看好,九成可能,会继戴公公之后,成为司礼监掌印。两人交情不错,利益相同,又有刘公公作为共同敌人,联系自然更加紧密。 谷公公不在,张永代表司礼监和东厂,必须踢飞刘瑾。 中官相争,不是朱厚照关心。 少年天子振作精神,下定决心,明日早朝,必须在气势上压过群臣。 不能当殿拍板,也要让内阁六部知道,复行高皇帝之法,严查贪官,重立举荐任用制度,势在必行。 晚膳后,朱厚照捧着木盒,驾临坤宁宫,和皇后对坐榻上,研究番粮吃法。 临近产期,夏福愈发显得圆润。 李院使和赵院判会诊,研究脉案,确定皇后身怀多胎。 “双胎可能最大。” 听闻喜讯,朱厚照乐得蹦高,日日念着“朕的长公主”。 两宫同样大喜。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亲至坤宁宫,安排一应事宜。高压之下,宫人中官都绷紧神经,走路万分小心,直将皇后当成易碎的瓷器。 张太后和儿子相似,表达好感的方式就两个字,给钱。 金银玉器,珍珠宝石,绫罗绸缎,流水般抬进坤宁宫,送进皇后私库。按照太后娘娘的原话,她只天子一个儿子,赏赐皇后相当于给孙子孙女,何乐不为? 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听闻消息,一样紧张。自己不出门,更约束宫人中官,非必要绝不能靠近坤宁宫。 人心隔肚皮。 自己万般谨慎,难保他人不会一时糊涂,生出歪心。如果皇后哪里不对,查来查去,查到“邻居”身上,自己无辜被牵连,冤不冤枉? 比起宫中的紧张,夏福倒是一如往常。 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按照医嘱,每日在宫中慢行两回,水粉胭脂一概不用,素面朝天迎驾,照样莹白水嫩,娇美似即将盛放的牡丹。 掌灯时分,小夫妻凑到一起,关上殿门,对着盒中番粮皱眉。 许久,夏福打个哈欠,道:“陛下,妾撑不住,不然等明日再想?” “福儿乏了?” 夏福点头。 “那福儿先睡,朕再想想。” 夏皇后没有坚持,倒在榻上,片刻就沉入梦乡。习惯使然,无意识伸手捞过,抓住天子衣领,抱枕似的搂在怀中。 朱厚照没有半点惊讶,调整姿势,舒舒服服靠在皇后怀里,继续研究番粮。 宫人弯腰进殿,小心移走戳灯。过程中,始终低着头,目不斜视,双眼紧盯地板。 究其原因,帝后相处过于和谐,天子颇有些夫纲不振。同皇后独处尚没什么。旁人见到,恐会气急败坏,下龙爪灭口。加上两宫有言在先,不想被卷上草席扔出宫外,每逢天子驾临,无论女官宫人,都不敢轻易往前凑。 飞上枝头,一步登天,太过遥远,也不切实际。 老实干活,多攒些体己,向高品级女官发起冲锋,才是根本。 正德二年,三月辛亥,早朝之上,天子敕谕群臣,复高皇帝选官考绩之法。 “朕以幼冲嗣位,惟赖廷臣辅弼。” “文武股肱,惟精白磊落,匡正社稷,一心恪供。职必以不愧不怍为期,以阿权膴仕为戒。” “今复祖宗成宪,申明圣祖高皇帝旧典,党比符同,列衔无功,扇动浮言,颠倒是非,伤残善类,贻累辱国,朕不轻贷。” “故谕。” 跪于殿中,群臣耳际嗡鸣。 退朝后,行过金水桥南,不下十人脚底发软。 未等商议出对策,东西两厂的番子倾巢而出,依高皇帝之法,严查官员品行。 京城之内,风声鹤唳,京城之外,草木皆兵。 两班文武,神经都已绷到极限,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来剧烈震动。 这种情况下,刘庆的弹劾奏疏抛出,犹如水落滚油,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内阁三老都预感不妙。 常言道,好的不灵坏的灵。 李东阳和刘健等人,宁可相信预感出错,判断有误,也不愿坐实猜测。不然的话,事情必将脱出掌控,不只边镇,整个朝堂都要翻天。 为此,三位阁老不惜联合六部九卿,集体上疏,希望天子能收回成命。 第305节 哪怕北狩,也好过复行高皇帝之法。 洪武年间,贪墨五两就能杀头。 同榜进士,入朝三载,就能杀个干净。 官员戴着枷锁断案,京官写好遗书上朝,何等怵目惊心。 遍数朝堂之上,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收过火耗冰敬,内阁三老都不能免俗!如复行洪武旧章,大半个朝堂都要杀空。 为此,内阁不惜站到天子对立面,意图逼迫朱厚照让步。 然而,这一次,少年天子不会让步,也不想让步。 有些事可以退让,有些事必须坚守底线。 刀握在手里,何须再忍? 天子意志坚决,群臣束手无策。 有人寻上刘庆,威胁利诱,手段尽出。甚至做好准备,万不得已,先踢出几个替罪羊,再图后事。 未料想,刘柱史吃了秤砣铁了心。 送走来人,当即咬破指尖,写成血书,具官服乌纱,金水桥南碎首。 此举无异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庆虽然未死,天子的怒火却是更甚。 六部九卿仍在努力,做最后挣扎,刘健谢迁紧缩眉心,长吁短叹。李东阳负手廊下,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目及振翅而飞的雏鸟,神情复杂。 事不可为,亦不能为。 或许,该退让的不是天子…… 正德二年,三月已未,天子敕谕,黜陟蓟州、延庆州、兴州、营州文武共计三十六人。裁革四州衙门通判等官四十五员,皆管粮、捕盗、劝农等事,无能开革。 “降永宁知县云南鹤庆军民府经历司为吏,以收受贿银,不接冤状,引民怨,下锦衣狱杖三十,后遣。” “平谷知县、县丞、典史。职任中,无律察商民,索取金银,不从者必枷号示众。严酷甚,有小民畏而缢死。其母上告,竟为酷吏所械,冤死狱中。其行之恶,禽兽不为! 下锦衣狱,重杖三十,枷号十日。知县斩首,县丞典史黜官,三族谪北,永远戍边。” “延庆知州违例乘轿,滥役人夫,少给粮价,霸占军屯,械至镇抚司狱,重枷东安门外,一月期满,发密云后卫戍边。” “蓟县知县,粮运使收奸商金银,以陈粮充新米。藏粮布私市贼虏,违法事多,难以常例处,令重枷县衙外两月。运粮使斩首,知县典史发辽东,县丞留任,主簿以下入军户,发潮河所。” “三河县丞戍边。” “营州知州杖三十,发贵州。判官杖十,发密云。” “四海冶所指挥使降千户,以临阵怯战,夺部下之功……” 敕谕当殿宣读,只字未提蓟州冒功,皆以贪墨,欺民,违制定罪。群臣心中有底,却压根没法说情,更无从争辩。 坐在龙椅上,朱厚照无比舒爽,大有横眉吐气之感。 看着往日里滔滔不绝,现今却理屈词穷,哑口无言的两班文武,嘴角止不住上翘。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哪怕降下九天劫雷,照样得站直等劈! 与此同时,数匹快马驰入镇虏营。 黑衣圆帽的番子翻身下马,直言请见杨瓒。 “天子口谕,此物交予杨御史。” 送走番子,杨瓒回到帐中,随手打开木盒,看清里面装的是什么,立即瞪大双眼。 玉米?! 第一百五十二章 喜讯 两个巴掌长,五指宽的木盒,满满装的都是玉米粒。 乍一看,貌似不少,粗算下来,顶多三颗玉米,最多四颗。 杨瓒几度畅想,寻找到玉米土豆,在各府州县大范围种植,既能缓解粮食问题,又能丰实边储,增强边军实力。对抗小冰河期的同时,彻底解除边患。 问题是,想得再美好,终不是实际。 捻起几颗晒干的玉米粒,杨佥宪叹息一声,眉头深锁。他忘记最重要一点,非专业出身,番粮到手,也压根不晓得怎么种! 总不能随便挖个坑,扔进去了事? 相隔两地,朱厚照为吃发愁,杨瓒为种发愁。 面对玉米,君臣生出同样的挫败感。 仔细想想,或许可以效仿皇庄,令沿海卫所搜寻佛郎机人,搜寻种植之法。要么就发下重赏,不愁没有欧罗巴走私船上钩,冒着海上风暴,前往美洲大陆,带回有种植经验的印第安人。 想了许久,杨瓒眉头皱得更深。 放下玉米粒,盯着木盒,不免有些后悔。 当真该拦下番子,询问清楚,这些玉米从何而来,是否已有种植之法。 幸运的是,边塞虽然苦寒,仍不乏能识节气,熟知田亩的老农。想种出玉米,必须离开镇虏营,到附近卫所边屯走机会。 找对人,应该能想出种植办法。 一盒玉米粒,数量不多,分成几份,赶在五月前播种,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在一两个星期内出苗。 运气不好,关碍也不大。 有第一次,不愁没有第二次。既能寻到玉米,说明掌握正确途径,找到往来海上的欧罗巴商船和走私船。 距小冰河末期还很久,这段时间,足够想出办法,推广播种。 欲速则不达。 有的时候,耐心更为重要。 想到这里,杨瓒心下略松。 走出帐篷,发现天际一片灰蒙蒙,彤云密布。 朔风卷过,摊开掌心,零星飘落几片雪花。 不到盏茶,六出延展,雪成鹅毛,自空中洒落。 巡逻营卫走过,绯色袢袄落上一层白。 “见过佥宪!” 带队总旗抱拳,杨瓒颔首,问道:“草原可传回消息?” “回佥宪,尚未。” 营卫离开,杨瓒站在帐边,不过几息,鼻息凝成白雾,眼角眉梢挂上点点晶莹,连打两个喷嚏。 跺跺脚,退回帐篷,再不敢吹风。 当夜,北疆之地,又降一场大雪。 京城开始春耕,蓟州边镇,靠近草原一线,土地仍冻得结实。 顾卿传回消息,阿尔秃厮部正向漠北进发,搜寻伯颜部营地。没能找到伯颜小王子,却接连抢劫三支附庸部落,可延汗闻知,定然震怒。 小王子的怒火,阿尔秃厮人的贪婪,这一整年,草原休想平静。 “吃到甜头,轻易不会收手。” 接到消息,杨瓒同顾鼎商议,取二十匹丝绸,三件玉器送往草原。 送出之物都是刘瑾丘聚留下,换成粮食,足够喂饱两卫边军。分出几件并无太大问题。 为保万全,簿册由专人记录,事情需秘密进行。 隐瞒朝中,实出不得已。 若是泄露,赞同未必,反对却是必然。 一顶“结交鞑靼”的帽子压下来,不伤筋动骨也着实心烦。 计划初定,杨瓒便同两位总戎商议,条陈奏疏只呈送天子,内阁六部都要隐瞒。 非是全盘否定优抚之策,实是面对豺狼,实行仁义道德,只会让其得寸进尺,越逼越紧。 一味退让,最可能的结果是退无可退,跌落万丈悬崖。 痛打一顿,狠狠教训,让其心生畏惧,不敢轻易冒犯,才是正路。 边镇之地常年面临鞑靼威胁,无论文武,多数会同意这个观点。朝堂之上,情况则完全两样。 十成十,奏疏斥回,上奏之人都会吃挂落。 瞒着朝堂,暗中行事,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危险同样大,好歹能安稳边镇。 杨瓒知道,顾鼎张铭冒的风险比自己更大。但两人全无半点退缩,听闻计划,当场拍板决定,行,就这么办! “北御鞑靼,夺回疆土,护卫万民,方不负我等出身,无愧纵马草原的先祖!” 镇虏营上下达成一致,新任蓟州总兵,自京城调任的密云、怀柔两地镇守,乃至潮河所、密云后卫、磨刀峪等地指挥千户,嘴上没有明言,态度却相当明确,凡镇虏营骑兵商队,持续相关手令,一概放行,不报朝廷。 刘庆之后,朝中没有再派监察御史。 很显然,朱厚照决意复行圣祖高皇帝之法,一口气发落近百名文武,让群臣大感心惊。短时间内,不会有心思再查边储,也没能力来找麻烦。 天时地利人和,杨御史认为,事情没有不成的道理。 结果证明,他想的不错。 顾卿深入草原,阿尔秃厮部追逐利益,小王子震怒,鞑靼部落各怀心思,内讧势成必然。 蓟州等地,好钻营及无能之辈多被调任。无心御敌,只想摘果子的地方官员,或罢黜或流放。空出的位置,多为壮年,有实才的官员填补。 文官多出翰林六科,武将则由五军都督府选派。 第306节 通过锦衣卫,杨瓒知晓部分名单,从头至尾数过一遍,诧异发现,竟有十六人是殿试同榜。 其中,户科给事中王忠外放平谷知县,曾在晋地的李淳调任蓟县,出身蓟州的程文调往昌平州,官升州衙判官。 官文下发之后,几人陆续送来书信。 杨瓒一一看过,不得不承认,身在官场,人脉的确重要,更是一把双刃剑。 用得好,自可官运亨通,前途坦荡。用不好,被连累丢官免职,甚至下狱流放,也只能怨自己倒霉,事先没能擦亮双眼,才落到如今下场。 总体而言,杨瓒的眼光还算不错。 王忠身在京城,以言官入朝,举发贪墨,出使朝鲜,功劳自不必提。 李淳程文外放,任职期间,确实做出不少实事,在当地官声相当不错。非是如此,升官调任也轮不到他们。 纵观全国,知县二尹,典史主簿,加上等候选官的举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比资历,李淳程文完全不够看。 他们能仰赖的唯有官声,以及在朝中关系。如此一来,赴任之前联系杨瓒,送来私信,就完全说得通。 毕竟,同榜之中,这位最得圣心,品级最高。 放下文书,杨瓒摸摸下巴,终于有了自觉。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由虾米升级,成为可供他人一抱的大腿。 该说好事还是坏事? 杨御史无解。 正德二年,三月辛亥 北来的朔风终于减弱,彤云散去,天空放晴。 积雪开始消融。 镇虏营城墙之上,坚冰反射五彩,渐成点点水珠,继而汇成溪流,最后,四面垂下瀑布,落在地面,同雪水聚成浅池,交错两道彩虹。 见此奇景,杨瓒兴致突起,指着南城门,对谢丕道:“谢兄且看,此处可像水帘洞?” “水帘洞?妙!”谢丕拊掌,笑道,“有此奇想,杨贤弟果真高才。” 杨瓒诧异,道:“谢兄不知?” “不知什么?” 齐天大圣,孙行者。 谢状元挑眉,满脸疑惑。 杨瓒默然。 他只记得西游记成书明代,并不晓得,究竟是在正德之前还是之后。 事实上,写成这部奇书的吴老先生,现今还是黄发垂髫。别说写书,怕是连字都不认得。 见谢丕确实不解,杨瓒唯有干笑两声,含混过去。 没料想,谢状元回到医帐,将日间事当做趣闻说给顾榜眼。 隔日,杨瓒正要往附近边屯,路过城门,发现有边军登高凿石,谢丕和顾晣臣立在墙下,展开一幅字,正指点边军落锤。 “谢兄,顾兄。” 心下好奇,信步走过,看清纸上何字,杨瓒立时僵住。 水帘洞?! 再看城头,篆体“水”字已成大半。 “谢兄,这是为何?” 谢丕笑道:“此三字甚好,我与顾兄商议,不若刻于城门之上。” “刻门上?” “此为南门,北门、西门也将仿照此例。” 杨瓒:“……” 吴老先生,小生对不起你!镇虏营的汉子们,更是对不起! 边塞军营,何等威武,北疆军汉,怎生雄壮。 突然变成猴群居住的洞府……哪怕出了齐天大圣,也是猴子窝! 除非吴老先生不至北疆,不晓镇虏营,否则,大圣的洞府怕要改名。 想到这里,杨瓒忽觉罪孽深重。 不得不拦住谢丕顾晣臣,叫什么都成,坚决不能是水帘洞! “为何?” “当真不行?” 杨瓒摇头,费尽口舌,喉咙说干,甚至扯到违制,终于成功劝服两人,就此改变主意。 最后,三人合议,几座城门不另外取名,均以东南西北题字。 边军领命,重新刻印,但南门之上的“水”字到底留了下来。 让杨瓒万没料到的是,半个世纪后,因明朝疆域扩大,本为长兴县丞的吴老先生,因实干清廉调任密云。为官期间,走访边镇,见到镇虏营旧城,听闻正德初年,杨谢顾三人守城对敌之事,钦佩不已,看到城门上的半枚刻字,更是灵感大发。 弼马温的洞府,就此成名。 如果杨瓒知晓,必会目瞪口呆。 不是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历史总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被玩笑之人,只能无语望天,叹息一声,岁月强大,人力渺小,不服不行。 四月初,京城的风雨终告一段落。 第一批流放的官员,由锦衣卫押送,经密云怀柔,抵达潮河所和白马关。 谢丕、顾晣臣奉召还京,安排武学及武举诸事。 顾卿自草原返还,未停两日,接北镇抚司任命,得天子敕令,再度出塞。此番目的地不是漠南,而是辽东境内,朵颜三卫驻地。 张铭同谢丕顾晣臣一并启程,来时所率京卫,半数战死,余下多自请戍边,留在蓟州,与战死同袍相伴。 顾鼎离开镇虏营,前往营州。 应城伯先调怀柔,后转调密云,怀柔城空虚。 为防鞑靼游骑骚扰,顾总戎上疏朝廷,领五百人驻守顺义,同怀柔镇守太监互相照应,待新任巡兵官抵达,再返还京城。 杨瓒留在镇虏营。 日渐春暖,蓟州边民陆续翻地恳田。 十日内,杨瓒接连走访几处村屯,找到五六个积年的老农,将玉米粒分发试种。 “杨大人,此种番粮当真耐寒耐寒,出粒极丰?” “老人家,此物是海外得来,亩产几何,瓒不敢妄言。然能种好,亩产绝对超出稻麦。” 明时,遇小冰河期,稻麦亩产本就不高。 江南丰腴之地不提,北疆边塞,怕只有后世的零头。杨瓒说出这番话,绝非胡乱猜测,有相当底气。 看着分得的一小把种子,农人半信半疑。商量之后,分别在田间划出一小块,挖出两排浅坑,洒下黄灿灿的种子。 数量不多,走几步就能种完。 即便不出苗,也不耽春耕。如果能出,且如杨大人所言,就是灾年的救命粮,说不准能活多少人命。 洒下种子,交给半大孩子看顾,农人们的精力重回谷麦高粱之上。 几场冰雹,冬小麦绝收。 有朝廷发的粮食,饿不着肚子,终究不能解决根本。 冬税免除,夏粮总是要交。 为一家老小,今年的春耕必要抓紧。 杨瓒不晓农事,无从帮忙。不懂装懂,胡乱指挥,怕是会越帮越忙。交代掌理农耕的主簿,记下出苗时间,便不再插手。 能不能种出玉米,只等出苗再论。 期间,杨瓒写成两封奏疏,将镇虏营重建及春耕之事详细说明。 这一次,没有通过厂卫,而是直接送入通政使司。 种新粮是好事。 农为国本,是封建王朝不变的根基。关系国计民生,内阁六部都会额外重视。 最显著的标志,每年春季,天子一家都要扶车下田,缫丝织布。如有皇子皇女,必会提着竹篮,同父皇一起劳作。 这样的活动,多在皇庄进行,今年也不例外。 皇后临近生产,不便出宫,朱厚照只能自行前往,和六部九卿一起,挽起裤腿,扛起锄头,下地种田。 和天子一起种田是难得荣耀。官至侍郎级别,方有资格到皇庄翻地。 锦衣卫护卫陇头,旗手卫羽林卫散布田庄四周。 田垄间,天子在前,三位阁老和英国公在后,六部尚书是第三梯队,最后才是通政使鸿胪寺卿等朝官文武。 朱厚照耕地时,张永丘聚在左,归京不久的谷大用和刘瑾在右,小心照看,时而递上布巾,送上水囊。遇到扒犁歪掉,还要扶上一扶。 朝官没这么好的待遇,只能咬牙坚持,到地头才能休息。 过分的是,朱厚照突发奇想,更改规矩,象征性的活动变成实打实耕田。 半亩地耕完,武将不觉如何,多数文官早眼前发黑,几乎扶不住铁犁。 朱厚照擦擦汗,回头看一眼,嘴巴咧开。 杨先生心忧国事,自请留北疆三月,种植新粮,促边民屯田。奏疏送入京城,有些人鸡蛋里挑骨头,说什么超出职任,当另遣朝官。 其目的,不言而喻。 第307节 少年天子心生不满,磨着后槽牙,冷笑两声。 无需到北疆,京畿之地一样可以屯田。 他xxx的,都来给朕翻地! 知晓民生疾苦,百姓不易,看还有谁站着说话不腰疼! 倭国的银矿石不断运回,朝鲜的大米一车车不断。双屿截获的走私船成倍数递增——当然,是在海域内动手,还是走出国门拦截,压根不在朱厚照考虑。 总之,少年天子不缺钱,不缺粮,底气相当足。有耐心,也有信心,和满朝文武耗下去。 今日的朱厚照,早非吴下阿蒙,驭人的手段越来越纯熟。 恢复圣祖高皇帝之法,是为肃清朝中,不是饿死两班文武。 识趣的,抛开不该有的心思,职业生涯无损,有好处还能分一杯羹。顽固不化,固执己见,死不悔改,别怪他下狠手收拾。 按照杨先生教导,扇完巴掌给颗甜枣。 只不过,朕给的甜枣,大可接着。不给你,若敢伸手,举刀就剁,谁求情也没用。 忙碌大半日,众人坐在田边休息。 朱厚照放下水囊,正撕开麦饼,忽见几名中官从陇头跑来。 “陛下,宫中大喜!皇后娘娘诞下……” “什么?!” 听到此言,朱厚照蹦起来,不等中官说完,已是嘴角咧开,跑出几步,飞身上马。 “陛下!” 张永谷大用和刘瑾几个忙抱起大氅,快步跟上。 文武立在田中,面面相觑。 最终,目光集中到三位阁老身上。 宫中大喜,天子走人,他们是该跟上贺喜,还是留下继续翻地? 第一百五十三章 赏赐 朱厚照一路疾驰回宫。 至奉天门前,禁卫不敢阻拦,立即避让两侧。想起宫中传出的喜讯,不禁咧开嘴。 皇子诞生,皇统有续,乃国泰之兆,举国同庆。天子一时高兴,宫门跑马,应无大碍。 这样的喜庆时候,御史给事中也不会没事找事,泼天子冷水。 张永、刘瑾和谷大用几个紧追在后。 见天子纵马驰过宫门,来不及减慢马速,只能咬紧牙关,猛然拉紧缰绳,任骏马扬起前蹄。在嘶鸣声中,翻身滚落马下。 张永谷大用身手最好,勉强站稳。刘瑾丘聚差了些,倒退两步,双腿发软,险些坐到地上。 “快!” 天子之外,无人敢在宫内策马。御前大伴、厂公提督也不行。 满朝文武不扫天子兴头,未必不会找宦官的茬。故而,几人不得不小心,万不能被抓住把柄。 “快着些!” 不敢耽搁,张永谷大用随手扔出腰牌,一人抱着大氅,一人捧着玉带,两条腿奔出四条腿的速度,身后似有烟尘扬起。 刘瑾丘聚晃了两晃,取腰牌的动作稍慢,片刻落在二十步之外。 禁卫接住腰牌,没等说些什么,四个公公都只剩背影。 百户总旗互相看看,心生佩服,难怪能在御前伺候,腿脚功夫果真了得! 奉天殿前,朱厚照翻身下马,丢开马鞭,撒丫子开跑。 见此情形,殿前卫惊吓不小。天子就这样单人匹马,从皇庄奔回? 欲上前“护驾”,朱厚照却挥挥手,不耐烦撵走。 “别挡朕路!” 朱厚照脚步匆匆,金翼善冠歪到一侧,顾不得伸手扶,径直歪着帝冠,迈开大步,跑过三大殿,穿过乾清宫,直奔坤宁宫。 皇后早间发动,两宫得知消息,接连赶至,守在殿前。见李院使从内殿走出,立即上前询问。 “皇后如何?” 王太皇太后性格持重,纵然焦急,好歹能够稳住。 张太后则不然,情急之下,差点伸手抓衣领。 李院使惊吓不小,忙不迭倒退两大步,同两宫太后拉开距离。动作异常交矫捷,混不似须发皆白,年逾古稀。 “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安好。” 诊脉之后,确定皇后是足月生产,开出一副汤药,备好老参,交代医女稳婆小心应对,几名太医便退出内殿。 两宫却不放心,尤其是张太后。 老话说,女人生产,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没有孩子,未必知晓其中凶险。张太后有亲身经历,想起当年,听到内殿传出的声音,更觉忧心。 “不成,哀家得去看着!”说话间,已穿过殿门,直奔寝室,瞬息不见踪影。 女官宫人没能拦住,匆忙跟上。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面面相觑。半晌,王太皇太后下定决心,拉了拉吴太妃衣袖,低声道:“咱们也去看看?” 吴太妃没说话,直接点头。 无视宫规,太后太妃齐入内殿,宫人中官集体傻眼。 寝殿中,隔一扇牡丹花屏,夏福散开发髻,半躺在榻上。 两名宫人捧来托盘,热腾腾的细面,金黄的荷包蛋,切成段的青菜,满满一碟艾油,瓷瓶装的陈醋,混在一起,光闻味道,就令人口舌生津。 张太后没那么多顾忌,绕过屏风,坐到榻边,亲自执筷,挑起细面,喂到夏福口中。 “多吃点才有力气。别看粗陋,最顶饿。” 夏福很听话,太后喂,她就吃。 有女官低声道:“太后娘娘,不合规矩,还是奴婢……” “什么规矩不规矩!”张太后瞪眼,干脆端起碗,道,“儿媳妇生孩子,哀家还不能喂碗面?” 女官冒出冷汗。 话虽不假,但宫规如此,当真不成啊! “太后娘娘,奴婢斗胆,这是规矩。” 张太后压根不理。 作为正德帝的亲娘,执拗起来,能哭得弘治帝头疼。遇到皇后生产,决意守在榻前,岂是女官几句话能够劝住。 僵持熟息,女官落败。 张太后将宫规踩在脚下,碾得粉碎,大获全胜。 “好孩子,别怕。” 放下筷子,张太后握住夏皇后的手,拂开黏在她额前的一缕黑发。 “哀家陪着你。” “谢太后娘娘。” 夏皇后眼圈泛红,声音哽咽。 年纪轻轻,初次生产,性格再稳重也会害怕。 见皇后这样,张太后愈发心软,令人搬来圆凳,坐到榻边。 “放心生,哀家就在这。” “谢太后娘娘。” “好!给哀家生个大胖孙子。” “陛下想要公主……” “那就两个都生!” “是,媳妇努力!” “好孩子!” 伺候的女官宫人,严阵以待的稳婆医女,听到婆媳这番对话,都是风中凌乱,满头黑线。 大明的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天家最尊贵的一对婆媳,就是这般混不吝? 想想当今陛下,再看皇后肚子,女官宫人齐齐咽了一口口水。 即将到来的小殿下,怕是不好伺候。 事实证明,宫人预感没错。 待小皇子长成,用杨御史的话来形容,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非条件所限,亲爹熊遍欧亚,儿子能熊出地球。 张太后坐镇,夏皇后立即有了主心骨。 经此一遭,婆媳关系产生飞跃式发展,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都没能料到。 整碗面下肚,阵痛愈发剧烈。 夏福没能忍住,发出一声痛呼。 隔着屏风,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顿时一惊,张太后反而愈发镇定,连声告诉夏福,忍着点,省着力气,必要时再用力! 三名稳婆相当无语。 第308节 这是要闹哪样? 无视宫规,喂碗面就算了。难不成还要亲自给媳妇接生? 最终,是清宁宫女官劝住太后,给稳婆医女让出位置。 夏福额头浸满汗水,双手抓着锦被,脖颈鼓起青筋。 “啊!” 两个时辰过去,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愈发坐立不安。 扫一眼滴漏,方才想起,该给天子送信。 “这事闹得!” 拍了下手,吴太妃唤来女官,正要开口,屏风内又传一声痛叫,继而是响亮的啼哭。 生了?! 两人同时起身,差点踩到裙角。 没等片刻,独唱变作二重奏。 双胎? 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抢步上前,惊喜难掩。 刚要绕过屏风,二重奏变成三人合唱。 三……三个?! 惊喜到极点,甚至有些惊吓。两人互相扶着胳膊,差点没能站稳。 等候许久,不闻有“新声”加入,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热水剪刀早已备好。 屏风后,床榻前,三个红彤彤的娃娃,头顶胎毛乌黑。被大红锦缎包裹,正响亮的哭个不停。 夏皇后疲累交加,昏睡过去。 医女诊过脉,确认没有大碍,记录下脉案,往外殿寻院使院判。 张太后满脸喜色,拭去额上汗水,小心抱起一个娃娃,轻轻摇晃,方才交给奶嬷嬷。不错眼的盯着,连声道:“小心着点!” 二月中,内府便开始精挑细选,经东厂西厂查验,六名身家清白的妇人,被送入坤宁宫。 定额本是三人,为防万一,才多出一倍。 现今回想,负责的中官和女官擦过冷汗,暗道一声万幸。 双胎本就少有,竟是三胎! 皇帝陛下霸气,皇后娘娘威武! “这是长公主。” 一模一样的三张小脸,两位公主,一位皇子。 公主为长,皇子最幼。 比出生时间,公主居长。 比个头,公主更大。 比嗓子,公主更响。 好在姐弟一样健康,吃过第一顿饭,咂咂玫瑰瓣似的小嘴,很快沉入梦乡。 王太皇太后,张太后,吴太妃,一人抱一个,笑得合不拢嘴,喜欢得不想撒手。 坐在内殿许久,方才想起,该给天子送信。 “哀家怎么忘了,快去皇庄,请圣驾回宫!” 中官领命,退出内殿,一路飞跑。 好在天子在新置皇庄,位于皇城郊外,飞马疾驰,半个时辰能到。换做通州附近,来回至少要两日。 中官离开后,夏皇后醒来一次,看过孩子,用过一碗热汤,经太医诊脉,确定一切安好,又睡了过去。 抱着孙子孙女,两宫舍不得放手。 皇子和公主的奶娘在一边着急,到底不敢和太后抢。 稳婆医女指点宫人清理内殿,移走旧屏,关好槅窗,避免殿中进风。 诸事安排妥当,回身见到奶娘表情,难免生出同情,心有戚戚焉。 遇上这样的天子一家,除了认命,还能如何? 飞跑进坤宁宫,朱厚照满脸兴奋。 “朕的长公主在哪里?” 中官宫人匆忙上前,依太后懿旨,拦住圣驾,请皇帝陛下到偏殿换身衣服。 “陛下,三位殿下禁不得风,万不能受凉。” 在皇庄翻地,紧接着一路策马,龙袍上都是泥点,如何能抱孩子? 朱厚照心急,也知新生儿脆弱,到底听进劝说,换衣洗漱,焐热双手,才走进内殿。 彼时,皇子公主好梦正酣。 榻前重立屏风,按规矩,皇后做月子期间,帝后不得相见。什么诞下皇子,夫妻携手泪眼,都是传说中的神话。 太后可以无视宫规,偶尔为之。天子万万不行。 记录到起居注中,被史书引用,就是一生的“污点”。 “陛下。” 朱厚照走进内殿,宫人中官跪地行礼。 两宫终于将娃娃交给奶娘,却是不错眼的看着,恨不能直接抱回仁寿宫和清宁宫去养。 令众人起身,朱厚照向两宫见礼,看着三个娃娃,搓搓巴掌,道:“哪个是公主?” 得知有两个,登时喜上眉梢,笑得嘴角咧到耳根。 至于小皇子,直接被亲爹无视。 经张太后提醒,勉强扫两眼,点点头,一腔热情又倾注到女儿身上。 “朕的长公主,真漂亮!福儿真会生!” 继张太后和夏皇后,皇帝陛下也开始不着调。 宫人中官垂首,不停告诉自己,习惯就好。 身为大明宫人,自当临危不乱,遇事坦然,见多识广,见怪不怪……默念到最后,脑袋换成一团浆糊,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厚照抱着连个公主,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有目共睹。 对儿子的忽视,同样显而易见。 高兴之下,竟要给女儿赐封号,不是太皇太后拦着,封地都能当场划出。换成儿子,等钦天监算过再说。反正有祖宗规矩,起名不愁。 有这样一个偏心眼的亲爹,小皇子的童年,注定惨白如纸。能够茁壮成长,扛起大明江山,继续中兴之治的辉煌,当真是不容易。 或许,正因为亲爹偏心,度过惨淡童年,积下一肚子怨气,才会一朝爆发,向海外喷火。 无辜被牵累,成为出气筒的番邦国王,贵族领主,被揍趴在地,仰望星空,泪水长流,想破脑袋都不会明白,自己落得这个下场,不过是熊爹偏心,熊孩子气不顺而已。 正德二年,三月丙寅,中宫大喜,诞皇长女,皇次女,皇长子。 天子临朝,群臣上疏奏请天子,此乃国朝大喜,当降敕谕,万民同庆。 “瑞气祥云,玉燕投怀。麟趾呈祥,儿女成行。实为吉隆之喜。” 潜台词,陛下,您看,自圣祖高皇帝立国,从未有此大喜。纵然是儿女双全的徐皇后,也是先有儿,后有女。 陛下威武雄壮,既有弄璋之庆,又有弄瓦之喜,堪谓双喜临门。 逢此祥瑞之时,大事之事,是否当有所表示? 大赦天下不敢想,先时发落之人,可否罪减一等?恢复圣祖高皇帝之法,能否再想一想? 俯视群臣,朱厚照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直到退朝,都没有明确表态。 群臣心焦,很想说一句:陛下,您答应还是不答应,至少给个准话? 至群臣散去,三位阁老都没出言。 刘健蹙眉,显然忧心不减。谢迁想出声,却被谢丕请走。 李东阳轮值文渊阁,翻开案上公文,许久没有落笔。最终叹息一声,忽生出告老还乡的念头。 翌日,天子临朝,当着群臣宣布,以宫中大喜,减蓟州几地冬税,免除江南水患州县夏粮。 北疆边镇,指挥以下俱赏银布,赐有功边民肉食胡椒。南疆卫所,卫军赏银绢铜钱,土官赏绢布宝钞。 “许辽东开三地互市,江浙广东设市舶司,与番邦市货。来贡使臣,得朝廷许可,持牌至市中买卖。” 这还不算完,朱厚照大手一挥,又开始赏赐皇亲宗室。 “封皇亲都督同知夏儒为庆阳伯,岁给禄米千石。升皇亲夏助为锦衣卫佥事,夏臣为锦衣卫千户,俱世袭。” “赐晋王银二十两,丝绸百匹,宝钞万贯。以支粮备边之故。” “赐安化王丝绸十匹,宝钞千贯。” “增楚府镇国将军禄米十石、鲁府富国将军禄米……” 夏氏外戚,各地藩王,王府世子,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乃至镇国中尉都赏赐一遍。或赐金银丝绸,或赏绢布铜钱,或增几石禄米,最低也有百贯宝钞。 偏偏有一人被落下。 宁王! 旨意宣读完毕,两班文武齐齐屏息。 无人再想高皇帝之法,包括阁老尚书在内,脑子转着同样的念头,天子此举,究竟是疏漏,还是刻意? 蓟州,镇虏营 第309节 宫中的喜讯,很快由锦衣卫传至边塞。 赏赐边军的旨意未下,天子的私信已送到杨瓒手中。 展开绢布,看到明晃晃的“朕做爹了,朕有公主了,杨先生同喜!”,杨瓒下巴坠地,半晌无语。 好吧。 按按额头,他理解熊孩子的心情,毕竟是第一次做爹。 同时也该庆幸,无论多高兴,朱厚照的理智没被冲走,送来的是私信,而不是圣旨。否则,天子得子,臣子同喜,算怎么回事? 收起绢布,正想该如何回奏,帐帘外突起一阵脚步声。 片刻,一名绿袍主簿兴冲冲走进,见礼之后,满脸兴奋道:“佥宪,出苗了!” 听闻此言,杨瓒手下一顿,猛的抬头。 “可是番粮?” “正是!” “好!” 喜从天降,杨瓒大喜过望。 当即丢开笔,随主簿赶往田头。 到近处,只见边民围成一圈,略显贫瘠的土地上,十几株碧绿的幼苗,正在风中轻轻摆动。 停住脚步,杨瓒握紧双拳,禁不住鼻子发酸。 努力没有白费,终于成了! 这种喜悦,语言难以形容。 先是番薯,后是玉米,继续下去,土豆还会远吗? 这不只是成功,更是延续国朝,令万民饱腹的希望。 正德二年三月,中宫诞两女一子。 同月,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于北疆上疏,奏禀番粮种植之法。并言北疆募兵不足,缺少将官。请从武学调派,或举武将功臣之子有能者充任。 次月,兀良哈三卫指挥入朝,贡马匹人参,兽皮鹿角。叩谢天子隆恩,增开互市,免其交通鞑靼之罪。 锦衣卫指挥使顾卿回京,提审诏狱人犯。 庆云侯世子狱中上表,愿让世子位,以锦衣卫百户戍卫边镇,戴罪立功。 上表送到乾清宫,半盏茶后,朱厚照才恍然大悟,想起周瑛是谁。询问过顾卿,当即下敕,许其请。然不以百户,只以小旗戍边,立功方可擢升。 和预期不同,到底能离开诏狱。 周瑛接旨,立誓要做出一番成就,否则绝不还京。 庆云侯得敕,知晓周瑛请辞世子位,自愿戍边,关在房中整晚。隔日上表,请天子降革爵位,父子四人往边镇戍卫。 事闻朝堂,文官不论,武官皆是大哗。 传至金陵,同庆云侯类似的外戚,都关起门来,一边大骂周寿周瑛不厚道,乱起幺蛾子,一边商讨,是否也该上表,送子弟戍边。 天子未必准许,好歹要摆明态度。 碍于种种因由,外戚多瞻前顾后。武将功臣,勋贵世家就没许多顾虑,得知天子允周瑛所请,并下旨褒奖,纷纷上疏,自请子孙戍北。 世居金陵,功臣勋贵皆子孙繁茂。 儿子多,孙子多,重孙子更多。 与其挤在一起吃闲饭,为几两银子闹腾,不如到边塞闯上一闯。 不能立功晋身,也能自食其力,不会躺在先祖的家业上混吃等死。 至于“被上表”的会怎么想,是否会硬着脖子抗议,压根不在考虑之内。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速之客 正德二年,四月丁丑 皇子公主洗三当日,宫城内笙歌鼎沸,繁弦急管。皇城内车水马龙,红飞翠舞,紫陌红尘。 国朝有续,普天同庆。 天子下旨,减免蓟州、贵州、湖广等地税粮,皆以兵祸水旱地震之故。敕礼部及五城兵马司,皇子公主洗三当日,京城之内不宵禁,东安门各处置中官禁卫,拟发节赏。 “铜钱三枚,麦饼馒头俱以红饰。” 翰林院抄录圣旨,发顺天府,张贴皇城各门。 忧民丁少识字或不识字,安排秀才童生于城下宣读。不出半日,天子恩德传遍京师。京畿郊外,远至通州亦有耳闻。 都察院上言,皇子公主尚在襁褓,纵为琼枝玉叶,福深禄厚,仍不可过甚。 奏疏未递至御前,先被内阁压下。 三位阁老意见相同,宫中喜乐之时,递上这样煞风景的奏疏,非但帝后,两宫太后都将勃然不悦。 换成旁人,哪怕是副都御使,压下奏疏,根本不必有半句解释。 偏偏上疏的是都御使,且出于好意。内阁考虑之后,认为不可轻忽,最终决定,由刘东阳执笔,附上批复,发回通政使司。 如是刘健,遣词定会过于强硬,引来对方反弹,事情反而不好收拾。 谢迁善言,却因谢丕之故,同都察院很不对付。遇都察院上下,即便是两位都御使,也是皮笑肉不笑,能不说话,一概点头了事,半点不给面子。 唯有李东阳,善谋能言,和都察院关系还算不错,最为合适。 思考片刻,李阁老悬腕纸上,百余字一挥而就,字里行间,既不过于强硬,又能让观者体会深意。 批复的主旨,只要为两点: 其一,龙凤三胞,实天赐之喜。民间遇此吉事,必由州府上报,朝廷发赏。 今中宫所出,一双公主,一位皇子,皆居嫡长,实乃祥瑞之兆。于国民,都是大喜。这个时候,出言反对庆贺,实在煞风景,极不妥当。 其二,洗三之日,庆贺发赏均出内库,无干国库。如何操办,属天家之事。铜钱麦饼散于民丁,赈济饥苦,彰显天子仁厚,并非无故奢靡,不应阻拦。 民间富饶之家,遇添丁之喜,亦要多方庆贺,或散饼乞儿,或流水设宴。 天子下旨庆贺,除宫宴之外,比之江南豪富,用度可谓节省。 还有一点,李东阳没有明说,两位都御使看到批复,定能明白。 此番庆贺,不只内库出钱,仁寿宫清宁宫都抬出箱银,交承运库换做铜板,三枚以红绳串连,封入木箱,洗三当日,于东安门等处散发。 意图阻拦,天子不究,两宫也不会放过。 惹怒天子,好歹能说项一二。两宫心系孙辈,身居宫中,若是被惹恼,未必肯听解释,也无从解释。 后宫不可干预朝事,为孙子孙女洗三添福,却与国事什么相干? 两宫同时发怒,向天子施压哭诉,天子顺水推舟,上疏之人必遭牢狱之灾,谁也救不了。 此事按下,内阁以为再不会旁生枝节。未料想,天子竟下旨,皇子公主洗三、满月,均按新规,宫中操办,旧例一概废除。 依惯例,为皇子公主祈福,道观寺庙亦要贡奉。 问题是,朱厚照对和尚道士的印象很不好,钦天监监正上言,直接被打回,御笔批示,自朕起,凡宫中之喜,不用寺庙道观。 简言之,念几句经文,敲几下木鱼,就有千百金银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 潜心修行的道人高僧,自当敬重。六根不净、披着僧服道袍,满心花花世界的酒肉和尚,无良道士,还是哪凉快哪歇着去。 想起弘治帝服用丹药,朱厚照皱眉,倏然冒出一股火气。 再次提笔,写下敕谕,敕僧录司令和道录思,严查天下寺庙道观,游方之人。凡遇欺世盗名,骗取百姓钱财,必收回度牒,交有司发落。 出于一时之气,天子下令严查僧道,皇家喜事不供奉香油,其影响之深远,非寻常能够预见。 随消息广布民间,上行下效,先是士大夫,后是百姓,渐也杜绝此风。 对一心向道,佛在心中的修士,此事影响不大,反予其清幽,助其修行。 挂羊头卖狗肉,借寺庙道观敛财之徒,便如坠入泥潭,撕开画皮,现出真面目,终落得香火寥落,信徒散去,再不复往日风光。 从正德二年到正德二十三年,天下寺庙道观,记录在册者竟少去一半。更不用提乡野无名之地。 正德皇帝尊崇圣祖高皇帝之法,却非全盘采纳。对僧道所行,便与之背道而驰。 对此,后世褒贬不一。 唯有一个观点,世人共举,自正德二年起,各地耕田税收屡有增长,乃是不争的事实。 寺庙道观不交税。 道士不提,寺庙往往占有大片良田,旱涝保收,全收归自身。加上信徒的香油钱,无论真修士假和尚,多富得流油。 乍一看,貌似关碍不大。将各府州县叠加,数量委实惊人。 起初,朱厚照只想收拾人,并未考虑到这一点。 随事情发酵,户部尚书韩文察觉其异,盘点国库银粮,登时双眼发亮,磨刀霍霍,斩下百顷僧田,发于百姓。 被和尚抽小人? 韩尚书拂过长须,手一摊,本官信道,随他去抽。 况且,高僧六根清净,无视凡尘,怎惜阿堵之物。怀恨在心,藏怨宿仇,必是佛心不坚,更不足虑。 韩文之后,继任者皆循此例,偶有增补,绝无更改。 到正德十六年,杨瓒升任户部尚书,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御前,向名山古刹收税。 种田就要交税,无人可以例外。 韩尚书等前辈挥舞铁铲,凿开道路,杨尚书扛起铁锹,继往开来,将大明户部六亲不认,神佛不忌,为丰国库向天借胆的“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 当然,僧人只算开胃菜。 在杨尚书眼中,商人,尤其是到明国发财的番商,才是“丰收”对象。 知晓航路,手握货源,便掌握主动。 第310节 一匹丝绸,两只瓷瓶,价格翻上几倍,照样要乖乖交钱。 大批量低价倾销,抢夺欧罗巴市场,轻而易举。远航美洲,设置卫所,同印第安人做生意,赶走欧罗巴海盗,更是手到擒来。 打压欧洲美洲手工业? 杨瓒正色表示,此乃商业竞争,属正当范畴。 不服? 咬他啊。 比起后世某些国家,他可是相当厚道。 自正德朝起,番粮大批量种植,解决百姓口粮问题,剿灭海匪倭贼,解除北疆边患,大明的商业愈发活跃。 沿海市舶司,边镇互市,人声鼎沸,一派欣欣向荣。 官道之上,行走往来的商队,络绎不绝,贯穿南北。 朝廷征收商税,粮税的比重发生倾斜。 最直接的后果,保存在户部税粮簿册,越来越薄,国库中的金银,却堆得越来越高。 布衣小民,田间耕种的农人,只觉负担减轻,日子越来越好过。日日祈祷,望正德天子长命百岁,万岁万万岁才好。 无人可以预料,短短二十余年,江南之地,将恢复南宋时的盛景。中原王朝,仿如盛唐之时,以其繁华盛景,吸引四方使节,八方来客。 如今的正德皇帝,尚未霸气侧漏,还是个时常犯熊的少年。 早朝之后,必择道坤宁宫,探望月子中的皇后,围着三个白胖的娃娃打转。 正德二年,四月戊寅 距皇子公主洗三已过数日,皇城内仍喜庆不减。 照此势头,或将持续到三位小殿下满月。彼时,又会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天气转暖,五城兵马司兵士,顺天府衙役,包括部分城门卫,开始整日劳碌。不为巡城和缉拿人犯,而是扛着扫把木铲,清除城头和城内积雪。 冬日大雪,层层堆叠,冻得结实,仿佛岩石一般。 季节轮换,冰雪消融,雪水裹着灰尘,四下流淌,路面登时变得泥泞不堪。 民居商铺之前,自有人清扫。 几条宽道,则属兵士衙役分内之责。每日早起,到衙门领取腰牌,第一件事,不是问大案要案,而是寻到管事主簿,询问清楚,今天要扫哪一片。 初为衙役的年轻人,颇有些不情愿。 老衙役拍拍对方肩膀,一边挑选木铲,一边笑道:“锦衣卫身为天子亲军,都要疏通京城沟渠水道,咱们不过是清雪,活计清闲,也不算掉份。” 宫城之内,直殿监迎来整年之内,最忙碌的时刻。 “宫殿廊庑,边边角角都要清理干净,不得有半点雪水。” “三大殿那里,刘厂公提了几次,都要注意着点。” “仁寿宫,清宁宫,乾清宫,坤宁宫,人手都配足没有?” “长春宫,万春宫……”说到这里,掌印太监顿住。 那两处,本该是繁花锦簇,脂粉流芳,莺歌燕舞之地。 哪料想,天子愣是不去。 到头来,牡丹国色,娇兰芬芳,都成了壁挂,凑上去实无必要。说不准,还要在坤宁宫前落下不好。 “马公公,您看,这两地儿的人手怎么分?” 乾清宫和坤宁宫是帝后所在,都是抢着去。别说手巾束铃,管理签书都能打破头。 仁寿宫清宁宫也是好地方,太后太妃见不着,落在哪位掌事眼里,夸上几句,照样不愁出身。 长春、万春两宫,不是冷宫,胜似冷宫。不经事的小黄门,照样头摇成拨浪鼓,一个劲往后缩。 遇到这种情况,掌印太监也是头疼。 到头来,只能强行分派人手。 双手一拢,眼睛一瞪,不想去也得去。 “委屈了?万春不提,长春宫里可住着沈贤妃!” 贤妃? 小黄门暗地撇嘴。 一年到头见不着天子,也配叫“妃”。怕是连坤宁宫的女官都不如。 “得了,快点去,动作麻利些。”一名年长的掌司,出于同乡情谊,提醒道,“去到那里,睁大眼睛,闭紧嘴。遇到人搭话,别随便应,全当自己是个聋子。明白没有?” 小黄门重重点头。 见此,掌司拍拍他的脑门,低声道:“早去早回。听尚膳监那边热闹,北疆送来几车野物,咱们吃不着肉,也能捞口汤喝。” 小黄门双眼发亮,连声道谢,忙不迭抓起扫把,和几个同伴赶往长春宫。 掌司袖着手,摇了摇头。 内廷十二监,照样有清水衙门。 如直殿监这般,连御前伴当都见不着,日子当真清苦。早年间,别说下边的人,掌印太监都能被别监掌事欺压。 今上登基后,司礼监和内官监管得严,东厂、西厂隔三差五抽调人手,加上后妃移宫等事,直殿监上下总算好过不少。 待掌印太监寻到门路,同御前大伴高公公搭上关系,尚膳监有什么稀罕物,也能夹两筷子,尝个味。 人生苦短,对内廷中官而言,断绝子孙亲缘,不能得贵人青眼,总要混个温饱,好歹不废这几十年。 掌司没有刘瑾张永等人的地位,也不如掌印会钻营,他所想的,不过是安安稳稳,攒下些银子,认个干儿子,待终老之后,有人摔盆。 十二监中,多数中官都抱着一样想法。 只可惜,世风之下,中官多被妖魔化。一人犯错,便会波及整个群体。 先时,朝官上言,减中官之数,裁除冗员。貌似可取,实则断百人生计。 加上遇事直指奸宦,无事也骂佞幸,各种宿怨积累,中官同朝官为敌,东西厂各种下狠手,当真不是没有理由。 有在殿前站了片刻,掌司摇摇头,想起掌印吩咐,不敢继续躲闲,带上余下几人,拿起工具,快步行往华盖殿。 自三位殿下诞生,各地藩王宗室皆上表恭贺。 番邦属国闻知消息,第一时间派遣朝贡使臣,赶往明朝都城。 兀良哈来得最快。 朵颜、泰宁、福余三卫指挥亲至,不只送上贡品,更将亲生儿子带来,面奏天子,请入武学。 为表效忠,同鞑靼结亲的部落首领,脱光膀子,在宫门前负荆请罪。并放言,如得天子原谅,回去之后,必定立刻发兵。靠近辽东的鞑靼部落,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赶回漠北。 顾卿在辽东半月,分别见过三卫首领,传达天子旨意。 手段简单粗暴,先礼后兵丢到墙角,百余人直闯卫所驻地。 顾指挥单人匹马,长鞭飞卷,抽得部落第一勇士满地打滚,没了脾气,彻底赢得壮汉们的友谊。 见识过顾指挥使的强悍,得知四千鞑靼叩边蓟州,仅少数人逃出生天,三卫首领当场拍着胸膛,齐声表示,高皇帝起,兀良哈宣誓效忠大明,为大明戍守边塞。今过百年,此志依旧不变。 篝火燃起,喷香的烤全羊抬进帐内,众人举杯畅饮。 美丽的兀良哈姑娘,一身彩裙,如鲜花一般,飞旋舞动。 酒酣耳热之际,朵颜卫首领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对顾卿道:“我有一女,年方二八,是草原上最美的鲜花。指挥使是英雄,胜过最凶悍的雄鹰。我愿将女儿配给您这样的勇士。” 顾卿摇摇头,道:“实不相瞒,本官已有家眷。” “无碍,英雄理当拥有更多的美人。” 顾卿仍是摇头,道:“雄鹰只择一偶,形影相随,皓首终老,本官亦然。” 听闻此言,朵颜卫首领哈哈大笑。 “能得指挥使如此,必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顾卿没点头,也没有否认,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美人吗? 想起远在镇虏营的某人,顾指挥使弯起嘴角。 赵横坐在下首,见指挥使笑成这样,不禁打了个冷颤。 顾指挥使展颜,多数时间,必定有人倒霉。 扫视看呆的一众壮汉,赵横暗自摇头,大祸临头尚且不知,当真是可怜。 篝火燃烧整夜,三位首领酩酊大醉,顾指挥使依旧神清目明,自斟自饮。 待壮汉们酒醒,想起自己拍着胸脯,答应下什么条件,后悔也晚了。 即便想抵赖,顾指挥使冷眼扫过,乌黑的马鞭敲着掌心,立即头皮发麻,只能集体认栽。加上朝廷许以重利,增开互市,到最后,不情愿也变成情愿。 于是,借皇子公主诞生,兀良哈壮汉们组织人手,进京朝贡。 为表诚意,集体将儿子送进武学。 名为习得本领,为袭父职做准备,交好朝中。实则作为“人质”,进一步证明,兀良哈对大明耿耿忠心,矢志不变。 对壮汉们的识趣,朱厚照很满意。 心情舒畅,人也变得大方。 丝绸茶叶,盐巴胡椒,成箱抬进四夷馆。 兀良哈深受“感动”。自京城返回,立即发兵攻打鞑靼。期间,恐实力不济,遣人联络瓦剌,对鞑靼部落进行围攻。 因阿尔秃厮部见利忘义,面临内讧的漠南,瞬息乱成一锅粥。 临近的中亚番邦,陆续被牵扯进来。随战事扩大至漠北,莫斯科大公国终于卷入战火。战败鞑靼铁骑和中亚骑兵,如汉时的匈奴一般,为逃避追兵,大批涌入欧罗巴。 被欧洲史学家称为“毁灭根源”的大战,也由此拉开序幕。 第311节 兀良哈首领进京时,几艘木船在松门卫靠岸。 船上之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均着明人服饰,说一口汉话。领头之人言是朝贡使节,有上国赏赐木牌为证。 卫所指挥得报,令人取来木牌文书,木牌确是朝廷所赐,上有正德元年字样。文书则十分古老,盖正统年间印,上载番邦之名,琉球。 与此同时,镇虏营中,杨瓒得朝廷诏令,安排专人照看玉米,打点行囊,准备还京。 收拾文书时,忽听长随来报,有人请见。 “来者何人?” “回佥宪,是个二十许的书生。未有拜帖,只递上一块腰牌,言是佥宪故人,姓闫。” 闫? 接过腰牌,见上刻安化王府,杨瓒骤然瞳孔紧缩。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密信 闫璟有备而来。 怀揣安化王意图谋反的证据,递交朝廷,举发藩王罪证,堪谓大功。 先帝下旨,三年不用,今已两年。如事情顺利,明年会试之后,朝廷选官,定有他一席之地。 投奔宁夏,本欲遵循父志,助安化王成事,以从龙之功,洗血前辱。 未料想,安化王志大才疏,燕雀浅薄,偏立鸿鹄之志。 因勾连江浙海匪,市货走私,安化王府右长史奉敕进京,即被捉拿下狱,至今生死不明。 这个关头,身为其主,本当安抚家眷,以示德行,借以收揽人心。 闫璟为安化王出策,将右长史之子接进府中,改名换姓,陪世子读书。即便朝廷追究,右长史家人被拿,大可以他人顶替。 如此一来,右长史一家遭逢大难,也不会生出怨恨,反会对王府感恩戴德。长史司上下亦会明白,安化王不弃臣属,是可效忠托付之人。 结果却是,计策不被采纳,出计人更被斥责一顿。 回想当日,闫璟仍气愤难平。 “护其家人,保其幼子?简直荒谬,休要害本王!” 当日,承运殿中不只闫璟,王府左长史,审理,伴读均在。听闻此言,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强忍郁愤退出殿门,闫璟心下清楚,安化王府人心已散,大事难成。不出三年,安化王定当被朝廷问罪。 如此险境,实非久留之地。 思量出路时,京城传报喜讯,天子喜得两女一子,赏赐藩王宗室,安化王亦在其列。 闫璟留心打探赏格,心中又是咯噔一下,预感更加不妙。 相比一个铜板都没有的宁王,安化王还算“安全”。但比对临近的晋王,这点赏赐,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再看楚王府和鲁王府几位公主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乃至镇国中尉,闫璟双手发抖,冒出一身冷汗。 王府之内,非只他看出异样。 奇怪的是,无一人提醒安化王早做防备。更无人劝其同宁王断绝往来,仿效晋王向朝廷服软,摆正态度,誓言为国朝守疆。 根源很好找。 右长史一家,血淋淋的教训摆在面前。 忠心为王爷办事,未必能得好。舍去性命,家人也不可保。与其如此,不如另寻出路。 船将沉,不想法保存自身,等着一起丢命? 自己死,只当是眼瞎耳聋,未能识得明主。 家人何辜! 心念生出,便如草生沃土,逐日疯长,盘踞整个脑海。 闫璟明白,必须加快动作。 王府左长史与大同府推官有旧,早暗遣家人同对方联络。王府纪善,教授,良医同样四下活动,各寻关系,希望能保全一家老小。 闫桓已死,朝中关系再不可用。 闫璟入宁夏时日,为躲避朝廷耳目,少有外出走动,遑论同边镇文武结交。 如今,身在蓟州的杨瓒,竟是他唯一能仰赖的“关系”,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父死之仇,终生不忘。 然而,如不能保全性命,何言报仇雪恨。 离开宁夏之前,闫璟避开王府护卫,借出入承运殿之机,潜入右廊书房。小心搜寻暗阁,果然找到几封密信,有宁夏文武,亦有远近宗室藩王。 时间紧迫,来不及仔细挑选,干脆连同木盒抱在怀中。 将暗阁恢复原样,小心查看廊下,确定王府护卫刚刚经过,立即推开房门,急步跑回厢房。 半个时辰后,闫璟借口出府会友,向典宝领取腰牌。 “城中会友?” 王府典宝皱眉,目光中带着怀疑。 府内人心不稳,长史司属官频繁外出,借口五花八门,真实目的为何,彼此心知肚明。唯有王府之主被蒙在鼓里。 不知该言可怜,还是自作自受。 闫璟虽得重用,却无官身,勉强算是幕僚。长史都在谋求生路,一介书生,想离开王府另投他门,无可指摘。 典宝没有阻拦,直接取来腰牌。闻闫璟要用马车,犹豫片刻,也答应下来。 前路未卜,此人既能离府,必有靠山。与其卡着不放,与其交恶,不妨结个善缘。 典宝意外干脆,闫璟出府的计划,比预期更加顺利。 接过腰牌,套好马车,离开王府百米,即以半吊铜钱打发车夫,由家人挥鞭驾车,直奔城门。 手持王府腰牌,城门卫自不敢阻拦。 闫璟绷紧神经,抱紧木盒。为免怀疑,行李都未敢多带。直到离开城门,奔出十余里,仍不敢放松。催促家人策马,扬鞭飞驰晋地。 路途之上,担忧追兵赶至,不敢留宿客栈,只寻村屯农家,假言寻亲,以铜钱换取衣食,借宿一夜。 翌日,天未明,又继续赶路。 待到晋地,知晓安化王府护卫不敢轻入,方才放松些许。 换上儒衫,进入太原城,寻到一家中等客栈,沐浴用饭,总算睡了个好觉。 原本,闫璟可持盒中密信,直接投靠晋王。进入太原城,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未料想,翻看信件时,竟翻出两封晋王亲笔。盖有晋王私印,写于弘治十八年,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朝廷不满,对孝宗怀怨,对少年天子难服,隐有举“贤能”取代之意。 这样的信,落到世人眼中,唯四字可以形容:大逆不道。 哪怕送粮送羊,开私库支援边储,也会被夺爵,贬为庶人,甚至终身囚困。 晋王府重要,不代表“晋王”一样重要。 晋庄王长寿,儿孙着实不少。更活过儿子孙子,王位交给曾孙。 朱知烊是庶子袭封,长辈叔伯,堂兄堂弟,四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这些人貌似安于现状,焉知不会盯着王府爵位,希望能取而代之。 看过盒中书信,闫璟十分清楚,投靠晋王的路,完全被堵死。 即便烧毁信件,对方也不会放心。 说句不好听的,死人才最能保密。 闫璟只是三甲进士,生父获罪戍北,朝中关系全无。本就是私逃宁夏,无声无息死在晋地,谁又能知晓?纵然知晓,岂会冒着得罪晋王的风险,全力追查? 想了整夜,闫璟终于明白,摆在他的面前的,唯有一条路。 蓟州,镇虏营,杨瓒。 一笑泯恩仇? 盯着烛火,闫璟冷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借其起身,当是先讨还些利息。 隔日,闫璟早早起身,同家人至太原东市,新购马匹,重换车厢,扫去一切宁夏王府标志和线索,用过饭食,再度启程。 马车离开半日,宁夏王的追兵方至太原。行动不秘,被守卫发现,逮入王府。 晋王闻讯,立即着人审问。 得知闫璟携密信潜逃,其中即有早年书信,当场惊出一头冷汗。 “该死!” 负着双手,晋王在殿中踱步。 猜不透闫璟会逃向哪里,只能派人至客栈打探,寻到东市。 因不能大张旗鼓,速度自然拖慢。 等查明闫璟去向,派人追拿,前者早换过两辆马车,飞驰延庆州。 属官一路追到大同边界,失去闫璟踪迹,恐引来朝廷注意,不敢继续再追,只能调头回报,人追丢了。 “丢了?” “依属下推测,其人怕已过延庆,前往蓟州。” 蓟州? 闻听此言,晋王犹如五雷轰顶,站不稳,后退两步,倒在椅上。 “王爷?” 属官担忧不已。 第312节 局面方好了些,陡然冒出这件事,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比起闫璟,晋王更恼怒安化王。如不是对方不安好心,留存书信,岂会予人把柄!说一千道一万,也怪自己年轻不知事,不晓得天高地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现如今,后悔也晚了。 “下去吧。” 忽觉疲惫,晋王靠在椅上,颓然摇头。 “王爷万万保重!”属官咬牙道,“属下立即点人,装作商旅,前往延庆……” “不必了。” 苦笑一声,晋王面色发白,似万念俱灰。 属官正着急,不知如何劝说,忽见一名中官走到殿外,行礼之后,小心翼翼拿出一页纸,言是王妃令其送来。 “呈上来。” 再是心烦,王妃送来的东西也不能轻忽。 蓟州一场战事,晋王妃兄长领兵支援怀柔,立下不小功劳。得天子封赏,升调大同府,手握实权。 看在大舅子的面上,晋王也会让王妃两分。 更何况,夫妻关系向来不错,王妃常能为夫解忧,虽未诞下嫡子,地位仍牢不可破。 别说寻常姬妾,曾有一争之心的侧妃,都被打压得没了脾气。花信年华,竟如一潭死水,终日诵经念佛,难寻初入府时的娇俏。 怀抱野心,冒名入府的刘良女,被许给杨姓乐工,不甘命运,意图再生事,直接被杖十五,锁在房内。 宫人送来汤药,困于逼迫,当面喝下,转头便挖着喉咙,一股脑都吐了出来。 饶是如此,五日后,依旧变得声音沙哑,形容枯槁,彷如即将枯萎的鲜花。 以为其必死,宫人放松警惕,未再送药。 不料想,刘良女竟身藏剪刀,杀死杨乐工,换上一身男衫,当夜潜逃。 临行之前,放火烧屋,躲藏暗处。趁一片混乱时,寻到后门,故技重施,以利剪杀死守门的婆子,自掘开的土道逃出。 大火熄灭,乐工的尸体已成焦黑。 房内家具摆设,衣物乐器,俱被付之一炬。婚书契纸自不可寻。 刘良女不见踪影,找遍四周,也未能寻到踪迹。 宫人自知办错差事,跪在王妃脚边请罪。 王妃未见生怒,反令其起身。其后,唤人取来两张身契,至太原府衙,划去杨乐工和刘良女的户籍。 “人死了,户籍留着无用,自当销去。” 宫人低着头,只觉寒意从脚底升起。 太原大同,都是边塞之地。 寒冬腊月,设法逃出王府,未必能活下去。加上没有户籍,遇上巡检,必做流民处置。 运气好的,发卫所充仆妇。运气不好,迷路跑到北边,遇上鞑靼游骑,被掳至草原,更是生不如死。 在晋王妃眼中,刘良女有点小聪明,也是微不足道的虫子,随手能够碾死,不值得再费心思。反而是宁夏生出的麻烦,才更需用心。 左思右想,忆起日前兄长送来的家信,脑中灵光一动,立即动笔,写下一页纸,令人送给晋王。 前番蓟州大战,边军缺衣少粮,军饷不足。晋王府慷慨解囊,送出米面千石,肥羊百腔。 吃过王府的米粮,不求感激,好歹知晓王爷对朝廷的忠心。 留在镇虏营的佥都御使杨瓒,深得天子信任。如能请他帮忙,拦住闫璟,截下大逆不道的书信,王爷再上表自陈,举发安化王和宁王,有极大把握,求得圣上开恩,免去一场大祸。 看过王妃之策,晋王茅塞顿开,颓然一扫而空。 当即写下书信,派遣王府长史,持腰牌印信赶往蓟州。 信中大篇惊惶悔过之词,誓言举发不轨之人,以报天子。对拦截闫璟,烧毁书信,只字未提。 如此行事,即便杨瓒上交,天子震怒,也有借口推脱。 假若杨佥宪能顾念前情,网开一面,晋王府上下都会感激。这么大的人情,足够晋王掏空半个私库,再送粮万石。 信送出,晋王郑重谢过王妃,犹不敢掉以轻心。 召来幕僚,动笔写下一封上表,痛陈年少之时见识浅薄,神短气浮,庸目俗耳,以致被奸人蒙蔽,生出怀怨之心,实罪该万死。 “今幡然悔悟,愿倾全力,戍守边塞,以尊圣德,以报国恩。” 其后,附宁王和安化王不臣的罪证,直接递送京城。 危急将至,必当争分夺秒。 表书递出,再没有回头路。 晋王知道,事发之后,纵能保全性命爵位,也将被各地藩王孤立。 但他不在乎。 事既不能两全,保存性命为先。更何况,身为宗室藩王,理当效忠天子。 今上年轻,颇有太宗皇帝之风,定有一番作为。 一条路走到黑,保子孙后代恩宠荣华,被孤立又有何妨? 天子姓朱,藩王也姓朱。 同为圣祖高皇帝子孙,不能坐天下,却可守疆土。 大明强盛,后嗣子孙方能绵延。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参照蒙元入关,南宋皇室的下场,聪明人都当警醒。 这个道理,晋王之前不明白,现下却记在心里。 出卖昔日战友,愧疚略有几分。但比起家人安稳,存世之义,这点愧疚,着实不值一提。 晋王府属官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疾驰镇虏营。 因事有拖延,启程较慢,终落后闫璟一步。 好在蓟州刚经战事,对往来之人盘查严格,闫璟在密云耽搁两日,方得路引,赶往镇虏营。 不曾想,前脚递送腰牌,后脚就被人撵上。 因彼此未曾见过,不知底细,当面对坐,尚可平安无事。 帐篷里,杨瓒看过两枚腰牌,展开晋王书信,表情变了几变,眉毛越挑越高。 合上书信,重又拿起腰牌。翻到刻有“安化王府”字样的一面,摩挲过凹凸不平的阴刻,沉思半晌,令长随请营中锦衣卫。 校尉入帐,抱拳行礼。 杨瓒递出腰牌,低声吩咐一番。 “如此行事,当尽速动手。” “是!” 校尉离开,不到盏茶,晋王府属官被请入军帐。闫璟则被五花大绑,押出帐外。 骤然被拿,闫璟惊愕失色。似不敢相信,杨瓒见都不见,就令人将他押下。 张口欲喊,却被直接堵嘴,绑到柱上。 听到鞭响,转过头,赫然发现,同行的家人,正缩头缩脑,跟在锦衣卫身后。 “唔——” 闫璟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 见家人道出藏信处,挣扎得更为剧烈,状似疯狂。 校尉不耐烦,抡起刀鞘,狠狠拍在闫璟脸侧。 “老实点!和杨佥宪玩心眼,合该有此下场!” 军帐内,杨瓒满面笑容,请晋王府属官落座,着人奉上香茗,态度极为亲切。 待属官道明来意,立即道,王爷托付之事,定然尽力。 “只一点,”杨佥宪笑容愈深,“王爷信中直言,将举发不臣宗室,可为实情?” “杨佥宪放心,在下来时,王爷已上表朝廷。” “甚好。” 杨瓒点头,唤人带属官前往西营。 “奔逃之人已被拿下,长史不妨亲自辨认。其私逃宁夏,助不臣之人谋逆,本官定会上奏朝廷,治其重罪。” “多谢杨佥宪!” 长史不识得闫璟,看过路引腰牌,知杨瓒没有诓言。 等木盒取来,见两封密信被烧,余下一封不痛不痒,虽有抱怨,不致天子降罪,不由得感激万分。 “此封留存,可堵他人之口,还望长史体谅。” “在下知晓,杨佥宪无需多言。待回禀王爷,定言佥宪高义。” 一番客套,长史满意离开。 杨瓒亲自送出营房,待背影远去,对身边主簿笑道:“梁主簿这项本领,本官着实佩服。” “佥宪夸奖,下官实不敢当。” 原来,烧毁的书信,俱由梁主簿临摹,全是赝品。 展开书信,杨瓒笑呵呵点头。 这样的把柄,岂能说烧就烧。递送入京,交给天子,才有大用。 他相信,晋王能做到这个份上,定有十分诚意。但一时服软,不代表一世如此。 留下后手,总是必要。 如晋王忠心不移,这两封信便用不上。哪天不甘寂寞,生出妄念,这就是绊倒马腿的长索,压死骆驼的稻草! 第313节 心思多诡,不够诚实? 杨瓒收起笑容,敛下双眸。 身在朝堂,终不由己。既决心扶助熊孩子,开创中兴盛世,有些事不能不做。 哪怕不合道义,背上骂名。 第一百五十六章 庙堂铲歪 正德二年四月,注定被历史铭记。 短短一月之内,大事连发。朝堂民间,皆是愕然不已,瞠目结舌。 负责记录的史官,也不禁手指发抖。 放下笔,吹干墨迹,暗道一声,从弘治朝至今,少有如此“刺激”。能录下此等笔墨,也算前无古人,堪慰平生。 月初,蓟州贼虏被彻底扫平。 其后,鞑靼内部生乱,阿尔秃厮部掀起内讧,各草原部落接连卷入,短期内,再无力扰边。 月中,中宫诞龙凤三胎,堪谓天降祥瑞,皇统有续,天子大喜,满朝欢欣,举国同庆。 兀良哈,车禄,乌斯藏,云南贵州等地首领头目,及湖广等地宣慰使司土官,接连遣人入贡,献上牛羊方物,贺皇子公主诞生。 兀良哈和乌斯藏更在御前立誓,必调集人手,逐鞑靼漠北,为大明死守门户! 只是力量有限,兼囊中羞涩,出人没问题,兵器铠甲和部分粮饷需朝廷支应。 不白要,都用牲畜皮毛和土物交换。 于二者来说,牲畜和皮毛没了,的确心疼。但手握犀利兵器,身穿明造铠甲,大可纵马草原,抢夺他人。 这种来钱速度,远比放牧快上数倍。 当然,记录在史书上,必会春秋一番。 后人观之,不会以为是明朝使计玩阴谋,诱之以利,促使草原生乱,鞑靼被围殴。只会感叹,国运强盛,番人仰慕,甘为鹰犬爪牙,面对鞑靼来犯,应用抵抗,敢为盾墙。 春秋手段之高,下笔之从容,足令鞑靼哭晕在墙角。 被群殴的鞑靼首领,一边挥舞刀子,一边仰天悲呼,“明朝的官,全他x的不是东西!” 颠倒黑白,胡说八道成这般地步,还有没有天理?! 犯边? 犯他xx的边! 正德二年之前,的确是鞑靼主动进犯,屡次侵扰边镇。但从正德三年开始,鞑靼内战不休,被兀良哈瓦剌前后夹击,乌斯藏抽冷子来一刀,左支右绌,压根没心思去惹明朝! 相反,伯颜小王子派出使臣,带着金银美人,穿过茫茫草原,试图和明朝“和解”。希望能够借明朝这个庞然大物,保存部落血脉。 明朝是怎么做的? 金银留下,美人送去兀良哈和瓦剌,使臣在四夷馆困了数日,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最后,被笑里藏刀的鸿胪寺官员,用十贯宝钞打发出京! “可延汗心意,朝廷已知。天子心怀仁善,无奈内阁不答应,五军都督府更是反对。万户带来之人,多为瓦剌及兀良哈旧部血脉,念伯颜部诚意,天子做主,分送还家。” 鞑靼万户:“……” 这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首领整日骂明朝奸滑,从国君到臣子,从文官到武将,有一个算一个,都坏得流油。 他还不相信。 今时今日,终于有了深刻体会。 鞑靼使臣前脚离开,后脚就有锦衣卫缇骑出京,飞驰兀良哈三卫。 抵达后,展开圣旨,敕谕三卫首领,鞑靼能穿越草原,到御前告状,一定是尔等不用心。如再有此事,明年的丝绸茶叶和甘薯秧都要减半。 三卫首领瞪圆眼睛,当即炸锅。 这还了得! 送走锦衣卫缇骑,聚到帐篷里一番商议,当日便召集人马,抄起刀子,遥指伯颜部方向,运气大吼: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敢到天子跟前告状,断咱们财路,干死他! 伯颜小王子万万没能料到,使臣一行,非但没能改变局面,反令战事更为激烈。 兀良哈三卫像打过鸡血,红着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遇上鞑靼就砍。 伯颜部跑得快,许多附庸和小部落被牵累,倒了大霉。 这些部落固然痛恨兀良哈,对伯颜部更是咬牙切齿。 按照后世的话,咱们的保护费按月交,不差半头羊羔。兀良哈打上门,收钱的提前溜走,躲后边装死,留咱们挨刀,还有没有点道义和诚信?! 没有伯颜部支援,仅凭自身,极少有牧民能扛住兀良哈壮汉。 到头来,凡三卫过,皆黑烟滚滚,满目疮痍,牧民损失惨重。 不反抗任抢,好歹能留几顶帐篷,保存多数人口。胆敢反抗,牛羊抢走,高过车轮的男子统统杀死,帐篷全部烧掉! 草原上的战斗,向来没有心慈怜悯,手下留情一说。 几百年前,金国人的手段被借鉴发扬,为除后患,刀子砍得更加利落。 到正德十六年,鞑靼实在撑不住了。 伯颜小王子召集部众,以最后的力量顽抗。结果,一场惨败,部落勇士十去五六,直接从漠南被逐到漠北。 其后,又被瓦剌用弓箭指着,四处追赶,漠北都呆不住。只能分成数股,分散逃命。 总体而言,鞑靼武力值不低,奈何装备太差,又被多方势力围殴,胜算趋近于零。 可延汗被殴得吐血,气愤难平。 冥思苦想,想不出对策,到头来,听到紧追在身后的号角声,只能继续吐血逃命。 就这样,鞑靼一路败一路逃,离散的鞑靼骑兵,分别跑向中亚,东欧,甚至是西欧。 明朝得报,举朝欢庆。 至于欧罗巴是否会再次倒霉,重演匈奴入侵的历史,国王领主们会不会捆上马背,用金银赎脑袋,全不在众人考虑之中。 说句不好听的,在满朝文武看来,欧罗巴之地,俱为夷狄番人,生死于己何干? 提前十年,尚不会有此等激进想法。 自从杨瓒、谢丕和顾晣臣接连入主六部,严嵩升调都察院,执掌朝堂“喉舌”,朝廷对外的政策,从锐角倾斜,直接改成平角转换。 “白马非马,夷人人乎?” 后世的西方史学家,痛斥正德朝这种歪理邪说,明显的区别对待,种族歧视! 推动变化的幕后黑手,则掏掏耳朵,笑眯眯对侄儿招手,道:“廉儿,来,叔叔给你讲欧罗巴猴子上树的故事……” 草原的变化,尚在部分文武预料之中,不至大惊小怪。四月底,晋王的一封上表,加上佥都御使杨瓒飞送的奏疏,彻底让朝堂炸开了锅。 宁王不臣,上表请复护卫,实为谋反? 安化王早有反意,多次口出不敬天子之言? 半数以上的宗室违圣祖高皇帝法令,从事商途,地方官员亦被牵涉? 一切有往来书信为证? 天子高坐龙椅,恰如稳坐钓鱼台,俯视庙堂百相,群臣争执。 晋王府长史跪在奉天殿中,脸色煞白,抖个不停。汗水滚落,犹如雨下,顷刻湿透衣襟。 群臣吵过小半个时辰,火药味越来越重,几乎要当殿动手。 朱厚照终于咳嗽一声,轻飘飘落下四个字:“朕知道了。” 知道了? 内阁六部,武将勋贵,齐刷刷仰望天子,这算什么? 是斥是罚,是贬谪是流放,是杀头是凌迟,好歹给个准话。大家也有个标准,否则,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继续吵下去。 众人满怀期待,朱厚照却闭紧嘴巴,咬着尚膳监新制的甘薯条,摆摆手。 刘瑾会意,抢在张永之前,上前半步,扯开嗓子,“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翻译过来,换话题。 接连三日,围绕晋王上表,藩王不臣,宗室走私之事,早朝午朝吵成一团,乱成一锅粥。 奉天殿和西角门吵不出结果,轮值时,口沫飞溅,继续吵。 动嘴不过瘾,直接撸起袖子,以力服人。 从两人到四人,从值房到廊下。 绯袍和青袍打得热闹,六部九卿集体参与。 一位尚书,四位侍郎,部下官员若干,接连光荣倒下。穿着绿袍的小官,不入流的文吏,远远避开战场,抱团躲在角落,小动物一般瑟瑟发抖。 上官凶猛,着实威武,吾等弗如! 翌日上朝,文臣队列少去半截,天子诧异,询问得知,要么偶感风寒,要么微染小恙,全都告假。 咬着甘薯条,朱厚照撇嘴。 李院使都告诉他,兵部侍郎扭腰,礼部尚书脸肿,都察院右都御史崴脚,特地请他贴的膏药。 偶然风寒? 分明是打群架负伤! 文官陆续告病,声音渐弱。武将趁机请示,旁人不提,宁王得先帝厚恩,却生不臣之意,良心大大的坏了,理当派兵征讨。 “臣请缨,率京卫两千,械拿入京!” 文臣回过味来,全体瞪眼。 自家内部不和,竟给这些厮杀汉钻了空子! 出乎预料,朱厚照嚼着甘薯,仍是四个字:“朕知道了。” 第314节 轻轻松松,将请命的国公打发回队列,令张永捧出甘薯,同群臣商讨,如何在京畿推广种植。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宁王和安化王,都感大祸临头,如热锅上的蚂蚁。 历史上,两人都曾兴兵造反。 宁王上下活动,恢复王府护卫,广纳幕僚,实力颇强。安化王打出“清君侧”旗号,以刘瑾为目标,获得宁夏边将拥护。 但在现下,时机条件均不成熟,陡然揭开盖子,着实令两人措手不及。 打个比方,蛹化成蝶,没等做好准备,妄图破茧而出,完全是作死,不留后路那一种。 天子的反应,更让两人心惊。 按理说,凡是皇帝,遇到这种事,都该怒发冲冠,下令围住王府,捉拿首犯,狠狠收拾。 朱厚照不动怒,也不言如何处置,淡然以对,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心中没底。 这个反应,只有两个可能。 顾念宗族之情,网开一面,不予处置;亦或是记在心里,定下章程,一旦动手,就要往死里收拾。 无论怎么看,少年天子都不像以德报怨之人。 以其性格,必是谁敢戳他一指头,绝对踹回两脚。 越想越是焦虑,越想越是恐惧。 宁王尚能稳住,企图上表自陈,和晋王打擂台,争取时间。 安化王本就耳根子软,在属官的“建议”下,直接上疏请罪,承认过错,连带供出宁王。 所谓猪队友,就是要把伙伴踹坑里,顺便添两锹土。 宁王忽觉人生悲凉。 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和这厮推心置腹,勾搭到一处! 接到安化王罪疏,朱厚照笑眯双眼。 果真如杨先生所言,一动不如一静。 网子撒开,陷阱布下,大鱼小鱼自投罗网,尽如所期。 安化王之后,涉事的宗室官员,均纷纷上疏,自陈罪过。 非是众人突生觉悟,幡然悔过,而是对比谋反,自己不过是从事商道,顶多违反海禁,走私市货,实在算不上大罪。 有安化王和宁王在前挡着,天子追究,九成不会掉脑袋。 运气好的话,交钱就能赎罪。 待奏疏累积到一定程度,朱厚照当朝下旨,遣厂卫往宁夏,押安化王及其属官入京。王府家眷暂留封地,由东西两厂番役严加看管。 敕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王守仁,领八百卫军往南昌,包围宁王府,押解王府一干人等入京。 涉事官员,皆下锦衣狱和刑部大牢。 同时,敕宗人府,以祖训训诫诸宗室子弟。 “轻者罚金,拘十日,抄录祖训;重者杖十,拘宗人府半月,抄录祖训,罚禄米。” 比起生死难料的安化王和宁王,处置已经算轻。即使挨揍,也比贬为庶人,掉脑袋强。 而且,棍子不白揍,罚金也没打水漂。 关入宗人府隔日,便有御前大伴宣读圣谕,出海市货,赚些外快,不是不行。但要经天子同意,统一调派水手海船,再行出海。 “诸亲六眷,凡有此意,皆可如例。” 反应快的,当即双眼发亮。 这就是说,天子也要干走私行当,自己能蹭船捞些油水? “咳!” 刘瑾斜眼。 什么天子干走私行当? 信不信咱家禀报御前,请将军到西厂喝茶,畅谈一下人生? 嘴快的忙给自己一巴掌,口误,口误! “天子仁德,我等感念肺腑,感激涕零!” 另一边,谷大用和张永持相类敕谕,分往锦衣狱和刑部大牢。 狱中勋贵、功臣以及地方文武,听闻敕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竟有这等好事? “天子金口玉言,岂会欺骗尔等?” 众人连忙点头,几步扑到牢房门前,盯着宣旨的公公,活似在看一锭金元宝。 起初,只有“罪臣”“犯官”参与其中,海船控制在十艘左右,分三批,从双屿卫和象山出行,规模并不大。 随财富累加,江浙等地越来越繁华,希望参与进来的官员越来越多,各方托关系,寻人情,期望能分得一杯羹。 朱厚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海船规模成倍增加,短短几年,竟达百艘。 出海时,赫赫扬扬,船帆如林,破涛斩浪。 这么大的船队,行在海上,恍如一头巨兽,碾压所有对手。 爪哇、满剌加等番邦,遇船队前来市货,无不欢欣雀跃。岛上明人后裔,仿佛见到先祖口中,永乐朝船队下西洋的盛况。 海盗和欧罗巴探险家,压根不敢惹这样的庞然大物。 见到影子,就要转动船帆,远远避开。 无奈,明船之上,有千里眼这等利器,兼船速又快,等海盗和探险家们察觉不妙,掉头逃跑,早就来不及。 身为海盗,就要被黑吃黑的觉悟。 探险家们更需明白,在明朝海域内探险,风险非同一般。遇到明朝海船,性命不保的概率,实在是相当高。 虽然,明朝划定的海域范围有点大,横跨太平洋和大西洋,连通两大洲…… 因船队扑杀“海盗”,过于干脆利落,很是引起几场“国际纠纷”。 港口和市舶司官员见到来人,众口一词:“我朝早有律令,船行海上俱为捕鱼。阁下所言必为杜撰,没有实据。” 捕鱼? 捕你撒旦的鱼! 堪比一座小岛的海船,配备几十门火炮,用来捕鱼? 抓鲸鱼吗?! 欧罗巴船长暴怒,仗着贵族身份,大声抗议。 明朝官员冷下表情。 你要解释,本官就给你解释。接受与否,不关本官的事。 不服? 来战! 信不信来几艘灭几艘,照面就能揍趴你。 所谓上行下效,有什么样的老大,就有什么样的打手——咳——属下。 正德皇帝和年轻的内阁,都是好战分子,堪称“老实人”的顾榜眼也不例外。好不容易蹭上战船,尝到甜头的京官和地方官,自然要追随大佬脚步。 能见你一面,解释两句,已是纡尊降贵。 敢跳脚,先揍一顿板子,直接丟海里。 死了算倒霉。 侥幸不死,领人来报复,正好一锅端,为朝廷创收。 作为背后推手,时任内阁首辅的杨瓒,很有些无语。 这样的作风,是该感到高兴,还是反省一下,铁锹挥得太勤,庙堂都被铲歪? 总体来说,应该是前者……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卿当代劳 正德二年,九月 季秋时节,蓟州粮屯,无论是谷麦高粱,皆长势喜人。 四月播种的玉米,除少数外,尽皆成株。 自出苗日开始,牛主簿镇日行在田间,手持纸册炭条,详实记录,不落一星半点。 “番粮下播,出苗,成株,结实,间隔时日,期间变化,俱在册中。” 记录过程中,牛主簿特地询问农人,就每块“试验田”成株数进行比对,详实写下所有数据,分页比对,呈送杨瓒。 “佥宪,共成苗九十三株,亩产之数,可由此推算。” 牛主簿工作十分认真,几月下来,人瘦了两圈,精神却格外的好。 簿册足有两掌厚,堪比一卷农书。 杨瓒接过,仔细翻阅之后,不由得心生佩服。 换做是他,定然做不到这个地步。 据校尉回报,牛主簿几乎要住到田间,就为记录玉米每时每刻的变化。尤其开花结果之后,更是恨不能立下栅栏,将所有人拦在田外。 为此,屯田的边军和农人既无奈又庆幸。 无奈的是,玉米分批种植,恰好都在田头,被牛主簿当心尖样的伺候,真立起栅栏,大家伙还怎么下田? 庆幸的是,这样的人管理边屯,定会尽心尽职,也会急百姓所急,对边民边军都是好事。 第315节 杨瓒知道后,特地寻牛主簿谈话,劝对方不必过于“劳累”。 没料想,牛主簿眼一瞪,大声道:“佥宪此言差矣!番粮得之不易,如能高产,将活边塞万人之命。下官便是拼了这条命,也是值得,何言劳累!” 杨瓒眨眨眼,到底闭上嘴巴。 这样的人,绝对的实干派。 虽然固执,却是固执得可爱。 归根结底,是他做的不对。不该未经思索,就打击下属的工作积极性,应该反省。 事后,牛主簿回过神来,立即向杨瓒道歉,脸色隐隐发白。 杨瓒摇头轻笑,道:“是本官不对。于田亩之事不甚了解,轻易插嘴,实在不该。主簿一心为民,可为官员楷模,请受瓒一拜。” 杨瓒躬身,牛主簿很是激动,满面赤红。 “杨佥宪言过,下官委实惭愧。” 三言两语,裂痕消弭。 牛主簿继续在田间忙碌,但也将杨瓒话记在心上,注意收敛,没有妨碍农人种麦。 杨瓒偶尔出城,看到玉米棒抽穗,惦记嫩玉米的味道,不觉溢出口水。 见有边军和农人走过,立即摆正神情,迅速转身,以最快速度回城。 让众人看到,英明神武的杨御史,竟站在田头流口水,实在损伤形象,绝不可为。 回到城内,多数时间,杨瓒会拜访新任镇守太监,助其熟悉营务。余下则用来关注京中消息。 自藩王事发,杨瓒回京的时间随之延后。 晋王、宁王、安化王及半数宗室卷入漩涡,朝堂之上定不太平。 据可靠消息,就如何处置,六部九卿意见不统一,数次群殴。战斗力旗鼓相当,分不出胜负,多数含恨扑倒。自尊心倍受打击,告病罢工。 作为推动事件发展,为天子出谋划策之人,这个时候回京,不是自找麻烦? 之前一场大战,杨御史亦有斩获。但临阵杀敌和同僚对殴,完全是两个概念。否则,朝中武将也不会见到文官撸袖子,就远远躲开。 不是打不过,而是下手没有轻重,稍不留神,打死怎么办? 杨瓒体力一般,却有金尺长剑在手。 这等犀利兵器,非必要,还是不要用来伤害同僚感情。 刘公公就可以被伤害? 这个嘛……杨御史背负双手,迈着新掌握的四方步,走出新建官衙,潇洒留下二字,再议。 朱厚照深体杨瓒“辛苦”,特地下旨,杨先生可再留数月。但是,朕生辰之前,必须还京。 杨瓒领旨谢恩,留在镇虏营,一边屯田,一边借锦衣卫渠道掌握消息,判断时局。 八月末,天子下敕,安化王心怀不轨,对先帝口出怨言,罪大恶极。念其主动认错,举发宁王有功,免死,除爵,贬为庶人,全家发贵州龙场驿。 王府属官幕僚,除三人之外,均随其流放。 值得一提的是,闫璟被定为幕僚,加入流放名单。举发反信之功,由王府长史顶替。 身在官场,眼色十分重要。 姓闫的敢和杨佥宪玩心思,且有旧怨,无需杨瓒亲自动手,自会有人代劳。 内中运作,干净利落,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平白得功的长史,自会对杨瓒感恩戴德。流放贵州的闫璟,翻身无望,能不被安化王捶成破鼓,就是谢天谢地。 王位继任者,圣旨上未提出一字。 安化王的叔伯兄弟,侄子侄孙,都是眼巴巴的瞅着,满怀希望,爵位能落在自己头上。 苦等半月,天子终于下旨,将爵位赐给楚府嫡次子。 众人傻眼。 非是爵位不能旁落。 一样姓朱,高皇帝血脉,继承爵位倒也说得过去。但是,被馅饼砸到的,竟是个不满三岁的娃娃! 世子请封,尚要等到十岁。 三岁的娃娃封王,不是胡闹吗? 内阁上疏,六部九卿叩禀,英国公等武臣勋贵,也齐声劝说天子,请收回圣命。 朱厚照拉下脸,按辈分,论资格,比嫡庶,这个人选最合适,无需再言! 不能管理王府事务? 无碍。 “长成之前,入宫读书,与皇子相伴。十五就藩,自有王府长史司忠心辅佐。” 话到这个份上,众人再不明白,就是脑袋被门夹过。 天子之意,分明是借此时机,收回财权,削弱王府实力。趁继任者没长成,将宁夏卫所,边镇武将,全部换成忠君可信之人。 作为当事人,三岁的楚府嫡子,就算知道实情,也不会怨恨,反而会感激圣德。 如果没有这道圣旨,长大之后,一个辅国中尉就算顶天。得封藩王,简直是鸿运当头,喜从天降,馅饼直接砸过来,喷香流油。 入宫陪伴皇子,更是天大恩典。 今上现有两女一子,既嫡又长。不出意外,定是长公主和皇太子。 这样的好事,多少宗室贵戚求都求不来。 怨恨? 脑袋没进水吧? 事情定下,安化王府内一片哀泣之声。 然君命已下,再不情愿,也得收拾包袱细软,登上“囚车”,沿陆路南下,与庶人朱寘鐇汇合,前往贵州。 贬为庶人,到底没夺姓氏,未从宗室除名。 如果儿孙争气,或许会有翻身的一天。不能科举经商,从武职晋身,也是一条出路。 相比安化王,宁王的倒霉指数直接破表。 原本,仅是几封书信,尚不至要了脑袋。顶多和安化王一样,除爵流放。位置偏僻些,到岭南吃荔枝,渡穷琼岛敲椰子,到底能活下去。 问题在于,王参议领兵包围王府,手捧圣旨,下令抓人时,竟冲出几个麻衣歪髻的汉子,挥舞大刀抵抗! 这还了得! 明晃晃的违抗圣意,拒捕! 王参议皱眉,卫军一拥而上,乱刀斩落,片刻之后,地上只剩一堆肉泥。 宁王身着单衣,自缚双手,出门请罪,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 知晓发生何事,当即脸色惨白。 王参议一身绯色官服,腰束金带,胸前打着云雁补,黑色乌纱下,长眉入鬓,眸光如电,唇角紧抿,威严彰显。 宁王低下头,心知今日将有大祸。看向被卫军砍死之人,更是恨得咬牙。 这是忠心护主? 分明是添乱! “拿下!” 王参议半点不客气,卫军立即如虎狼扑至。除宁外之外,长史司属官和十一名幕僚,全部五花大绑,押在院中。 随后请出府内女眷,入后殿厢室搜查。 金银珍宝,宫制器皿,足足抬出百余箱。 有千户心细,忆起海盗藏宝银箱,倒转刀背,在箱盖和箱壁敲打,果真发现夹层。 “撬开!” 木板掀起,一抹赤色映入眼底。 盘龙袍? 王守仁皱眉,令卫士拎起长袍,细看龙纹,神情骤然变化。 五爪?! 仔细辨认,肩上两条飞龙,前后一双盘龙,俱是五爪! 这竟是一件天子龙袍! “好大的胆子!”王参议厉喝一声。 宁王瞳孔紧锁,他清楚记得,自己没有这样一件衣服! 是谁? 是谁陷害他?! 铁证如山,宁王大声喊冤,全无半分用处。落在他人眼中,都会以为他是心虚。 “押上囚车,带走!” 天子下旨,押宁王入京,尚未夺其爵。 论理,该乘马车。 但王府之内,藏有违制器皿十余箱,更搜出一件龙袍,坐实谋反大罪,马车不用想,驴车也不可能,直接上囚车! 地方官员闻讯赶至,王府大门早被贴上封条。按刀卫军立在两旁,眸光扫过,如利剑扎在身上。 四个字,生人勿进。 见礼之后,王参议表示,在王府中发现匪徒,怀疑此地有山匪流窜,欲带人上山剿匪,还请行个方便。 剿匪? 众人满面愕然。 第316节 不是押宁王入京,怎么又扯上剿匪? 看王参议的样子,再看凶神恶煞的卫军,不行方便,十成不能善了。 最后,王参议得到满意回答,留百人看押宁王府上下,余下随他进山剿匪。 傍晚时分,几百卫军从山中走出,不见俘虏,只抬出近百箱笼。 地方官员面面相觑,壮起胆子问一句,匪徒已剿?这么快? 王参议点头,百战之兵,就要这般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匪徒呢? 都杀了。 尸体呢? 一把火烧了。 …… 箱子里都是贼赃? “自然。” 王参议肃然神情,道:“此地贼患不小,本官入京之后,必当禀报圣上!” 别,千万别! 地方官吓得脸发白,只求王大人千万留条活路。 “那这贼赃?” “参议放心,下官什么都没看到!” “甚好。” 地方不上报,东西无需送入国库,可交内库分配。 山中的确有贼,却不是山匪,而是被宁王收买,护卫藏银,私造兵器之人。 弘治十八年,正德元年,锦衣卫秘密遣人往江西,潜入宁王府,埋下钉子。如今,正好发挥作用。 五爪龙袍到底是宁王所有,还是被他人栽赃,已不重要。 天子要办宁王,铲除后患,顺带杀鸡儆猴,给宗室藩王立起“榜样”,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在岛上时日,同军汉打交道,与船工叙话,听老人讲古,王参议愈发开拓眼界。 隔几日,便带人扬帆出海,寻找“海商”踪迹。 亲见海疆变化,了解海外世界,追溯千年日升月落,王参议的格物之道颇有进展。假以时日,必能大成。 格物之外,王参议对另一学说生出浓厚兴趣。 霸道! 一边格物致知,一边钻研霸道,高山仰止,非寻常人可为。 按照杨瓒的理解,除开王学霸,换成旁人,非精神分裂不可。 宁王被押解入京,罪证闻于朝堂,无人为其求情,更无人就“亲族”“血缘”引经据典。反而喊打喊杀的不在少数。 龙袍都有了,不是谋反还能是什么? 私造兵器,甚至有火器,甭管能不能用,都是罪不胜诛!仿效太宗皇帝起家,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在一片的喊杀声中,朱厚照异样的冷静。 “先押宗人府。” 来时,宁王以为必死。 万没料到,抵京之后,未入死囚牢房,未下锦衣狱,却进宗人府。 关在暗室内,宁王回忆平生,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当真是个笑话。自以为做得机密,瞒骗过两代天子。殊不知,早落入对方网中,生死操于他手。 两日后,钦天监奏,一道赤色鲜明之气,落乾清宫,久久不散,显飞龙之象,是为吉兆。 天子深以为然,当日下旨,遣驸马都尉蔡震、马诚祭告先祖陵寝。并罢朝一日,沐浴斋戒,入奉先殿亲告先帝。 翌日,惩处宁王旨意下达。 “削藩国,夺王爵。妻子贬为庶人。发凤阳守祖地。着宗室老人看守,子嗣不得出。” 乍一看,惩处实在不重,甚至轻过安化王。 然而,了解内情之人,如内阁三位相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当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难,皇太孙的两个兄弟,既被发往凤阳。天下俱称太宗皇帝有情有义,殊不知,这兄弟俩的下场,甚至比不上太孙。 后者至少还有陵寝,前者竟是与外界隔绝,几十年生死不知。直到永乐朝后期,才由宗室上表,言其病逝。 奏疏抵达京城,两人坟头的草,早长得比人高。 宁王意图谋反,终究没有起兵。 天子如下旨诛杀,世人的言论未必好听。发其凤阳,囚禁终生,将一家老小关进笼子,是生是死,全由天子一人决断。 天下人不会指责,更会赞誉,天子仁厚。 圣旨宣读完毕,群臣立在奉天殿中,皆不寒而栗。 从何时起来,少年天子的心计,竟深沉如斯。 京城文武的反应,九成在杨瓒预料之中。 唯一没料到的是,他只给朱厚照上疏,言宁王和安化王都不能杀,而熊孩子竟想出这个主意,用出这般手段。 果真如先人所言,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少年天子能有这般决断,作为半个挖土人,杨瓒与有荣焉。 九月下旬,玉米成熟。 杨瓒终于不用继续馋得流口水。 为留种,半数不得采摘,余下半数,也够杨佥宪一饱口福。 煮玉米,烤玉米,玉米烙,玉米饼,玉米窝头,凡是能想到的,杨瓒都要讲给伙夫,试上一试。 连续三日,每到饭点,镇守太监和巡兵官都要蹭饭。 当然,这样的好东西,上官不能独吞。 玉米做熟,必定分成数份,牛主簿和种植的农人尝过,都是双眼发亮。 待玉米成种,过秤称重,推算出亩产之数,牛主簿嘴唇发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在场农人都是双眼泛红,心中激动,无法用言语表达,竟是大礼在地,哽咽道:“杨大人恩德,小民永生不忘!” 杨瓒鼻根发酸,忙扶起最前几名老人,言道:“番粮是天子所赐,本官不敢担此厚名。今上仁厚,心系万民,老人家如要谢,当谢天子才是。” “对,对!” 边民笑容中带泪,面朝京城跪拜。 杨瓒侧身,暗中长舒一口气。 镇守太监立在一旁,看着杨瓒,笑眯双眼。难怪张公公说,结好杨佥宪,就是天大的福运。 果真不假! 镇虏营献高产番粮,哪怕不是首功,好处同样不小。 想起离京之前,几个对头的酸言酸语,镇守太监顿觉通体舒泰。三十年来,今日最是舒爽! 正德二年,九月已未 赶在万寿圣节前,杨瓒启程还京。 行李之外,增加两辆大车,一辆装载玉米,一辆是边民送来的皮毛土物。 顾卿从辽东返还,过蓟州时并未停留,而是借道直往宣府。 得知消息,杨瓒颇有些怨念。 许久不念,很是想念。美人竟过门而不入,是何道理? 没承想,临行之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平原。 锦衣金带,金缘乌纱的顾指挥,策马直冲城下。身后百骑,护卫一辆青布马车。 杨瓒侧首,看向顾卿。 顾指挥猛的一拉缰绳,跃身下马,展颜道:“我同四郎一起还京。” 杨瓒正要说话,青布马车行近,车门推开,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小脸。 “四叔。” “廉儿?” 杨瓒愕然,见侄子从车上跃下,一身蓝色衣袍,小树样的挺拔。其后,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车板跃下,齐身行礼,道:“见过四郎。” 仔细辨认,杨瓒方才认出,竟是曾往京城的杨山和杨岗。 走到近前,杨廉拱手揖礼。 “见过四叔。” 杨瓒看看侄子,又侧头看向顾卿,怎么回事,能否解释一下? 顾卿浅笑,道:“四郎念孔怀之情,立誓育侄成才。卿与四郎有凤鸾之盟,自视其为亲侄。四郎诸事繁忙,卿自当代劳。” 杨瓒:“……” 委实太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归京 马驰飞快,风行电掣。 第317节 官道上,灰尘扬起,见马腹贴地而来,行人车队纷纷走避。唯恐闪避不及,被撞飞受伤,没处说理。 有麻衣汉子不明就里,瞪着飞驰过的一队人马,面现怒气,大声问道:“大兄,这是何人,为何如此横行?瞧其衣帽,不似边军,又非官差,我等为何闪避?” “那是番子!不躲等着被甩几鞭?” 为首的褐衣汉子回过头,令众人于路边歇息,翻身跃下马背,道:“跟我来,看看捆货的绳子。” 八辆大车,皆是由南运来的货物,往辽东同牧民市卖。 自从水路换行陆路,遇到的巡检关卡,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交出的金银铜板,占本钱三成。如不能平安抵达辽东互市,换来牲畜金银,必会折了本钱,没法向家人和族里交代。 “番子?” 麻衣汉子领口微敞,脖子粗壮,衣袖包裹之下,两臂鼓鼓囊囊,明显是个练家子。 “不晓得?” “可是东厂?” 说到最后两个字,汉子声音渐底,几乎带着吸气声。 “算有点见识,一双招子没用来喘气。” 褐衣汉子一边查看雨布,一边试试绳子松紧,确定无碍,交代赶车的人小心,转身回到马旁,取出水囊,狠狠灌下两大口。 “越近北边,遇上的越多。前头两拨过去的都是锦衣卫。这回是番子,可见京城的消息不假,朝廷新开几处互市,规模之大,远超太宗皇帝年间。咱们这回北上,如果一切顺利,赚回本钱不说,利钱更是南边的几番,绝对是拣着了。” 褐衣汉子说话时,众人竖起耳朵,不由得聚拢。 听到“拣着”“赚钱”等字眼,都是面露笑容。憨厚的搓搓大掌,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咱们原先做些没本的买卖,实在损阴德,连累家人抬不起头,儿孙都得牵连。改换这个营生,虽说辛苦些,好歹不会朝不保夕,遇上官军就得躲,抱着刀都睡不安稳。” “大兄说得极是。” “我听说,江浙那里正招募识水性的汉子。不像是募军,倒像是要跑海船。等这回赚够银子,安置好家人,咱们也去看看。能成自然好,风浪里搏一回,足够三代温饱。就算没成,也能长一番见识。” 众人纷纷点头,闲话几句,各自散开。或检查货物,或取出硬饼,伴着冷水入腹。 稍歇片刻,正打算启程,官道之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展眼望去,百名骑士,护送两辆马车,两辆大车,自北飞驰而来。 打头几名骑士,俱着大红锦衣,乌纱饰以金银。腰悬金银牌,挂一柄黑鞘绣春刀。其后,百人分成两列,缇衣骑士背负弯弓,身佩长刃,各个高大英武。 褐衣汉子双眸微凝,当即认出,这百人都是锦衣卫。 然而,同先时遇到的不同,这些人必定上过战场,身上的煞气,几乎遮都遮不住。 “快让开!” 二十几个汉子,早年贩运私盐,事发落草,后遇朝廷大赦,下山改做正当营生,遇到的官军绝对不少。 如眼前这般,实是首次见到。 “停!” 正等人过去,好快些启程,缇骑马车忽然停住。 为首的红衣骑士调转马头,至一辆青布车前回报。少顷,得令返回,带两名校尉,径直向汉子行来。 一瞬间,煞气迎面铺开,褐衣汉子顿觉头皮发紧。 想当年,被官兵放火烧山,逼到断崖边上,生死一线,都没这般恐惧。现如今,仅是当面问话,竟是毛发根根直立,如遇杀神一般。 “尔等可是往北?” 赵横居高马上,俯视众人。遵杨御史吩咐,尽量放轻声音,表情和蔼。 奈何刚杀过人,满身血腥气。笑得越和善,越让人头皮发麻。 “回大人,小民确是北往辽东,同番人牧民市些货物。” “市货?” “是。” 褐衣汉子忙取出一枚木牌,并一封文书,均是从顺天府领取,盖有印章。 如非需要办理相关文书,方可至互市交易,取道永平,此时已进入辽东。 看过腰牌,确定汉子所言非虚,赵横点点头,道:“前方十里有匪徒拦路,已被我等剿灭。然官道被横木和巨石拦阻,尔等携带货物,通行不便。既往辽东,可转道东胜,虽绕些路,好歹顺畅。” “多谢大人!” 褐衣汉子抱拳谢过,目送赵横返还。 未几,顾卿从队中行出。 面如冠玉,眸如点漆,身材修长,俊雅非凡。单看长相,压根不似军卫,活脱脱一个王孙公子。 不等汉子们回神,车厢打开,杨瓒弯腰走出车厢,跃下车板。 翩翩少年郎,不及弱冠。生得眉目如画,笑容犹如暖春。便是金陵之地,古都风华,也少有如此精彩人物。 单论相貌,后者不及前者。通身的气质,却让人倍觉舒朗,乐于亲近。 痴然片刻,汉子猛的回神。 留意到杨瓒一身绯衣金带,不禁面现愕然,惊色难掩。 这么年轻,竟至少是个四品官? 知晓对方要同自己市货,更是惊诧莫名。 “大人,小民所带都是粗陋之物,难入大人贵眼。” 心下紧张,说话便有些颠三倒四。 “尔等无需紧张。”杨瓒上前几步,同汉子当面,道,“我想换些蔗糖,不知尔等可有?” 蔗糖? “有,有!” 褐衣汉子连忙点头。 “不知大人要多少?” 根本不提价格,已是打定主意,即便杨瓒狮子大开口,也咬牙认了,不收半个铜板。只求平安送走贵人,莫要节外生枝,惹上麻烦。 心知汉子之意,杨瓒不由得摇头,取出荷包,道:“我不欺尔等。以辽东市价,同尔等交换蔗糖,可否?” “可,可!” 看到白生生的银子,黄澄澄的铜钱,褐衣汉子说话都有些结巴。 一路北上,这样的官还是首回见到。 “大人稍待,小的这就开箱取糖!” 同番人牧民交易,茶叶盐巴的利润相当丰厚,理当是商人首选。 但在边塞之地,盐巴之外,茶叶也多是官营。除非是有背景的豪商,寻常百姓商人,轻易插不上手。 丝绸成本太高,汉子们头回市货,不了解行情,不敢冒险。 反而是蔗糖之类,在草原同样紧俏,却不像茶盐,必须是官营。加上几车粗布,即便卖不上价钱,也不会折本。 蔗糖不比御赐雪糖,颜色略灰,夹带杂质,微有些苦。 贩运到京城,一大车赚不上几钱银子。运到边塞,情况就完全不同。最低也能翻上几番,胆子大些,卖出天价也有可能。 蔗糖之外,知晓商人还有芝麻藕粉,甚至有小瓶蜂蜜,杨瓒不由得大喜。 按照京城价格,几角银子足以。但说好以“市价”,即是辽东互市价格,银角铜钱便有些不足。 “靖之,可否帮忙?” 他靠俸禄吃饭,顾指挥则是财主,大财主。 在伯府借住,杨佥宪深有体会。 此时不开口,更待何时。 话音刚落,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落到手中。 掌心被轻轻滑过,杨瓒打了个激灵,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和土豪做朋友,当真是便利! 朋友? 顾卿挑眉。 杨瓒回以笑脸,同榻而卧,白首之友。 顾指挥满意了。 杨御史撇撇嘴,官职比不上,腹黑拍马不及,今生今世,怕是翻身无望。 换来所需之物,顺带了解过市场行情,杨瓒回到马车,顾卿举臂,队伍继续前行。 官道旁,捧着银锭铜钱,褐衣汉子嘴巴大张,半晌不动一下。 直到车队行远,吃进满嘴灰尘,才堪堪回过神来。捻起一粒手指宽的银锭,用力咬下,看到清晰的牙印,嘴巴咧开。 没想到,遇上这样的大官。 更没想到,几袋蔗糖藕粉,就能卖出此等价钱。 “我的老天!” “瞧见没有,这成色,怕是府库里的官银都比不上。” “你倒是见过官银?” “没见过,也晓得这银子不凡!” “大兄?” “都闭嘴!” 褐衣汉子立起眉毛,将银锭装进荷包,铜钱串好,放进钱箱,道:“捆扎好货物,去东胜!” “大兄,就算有横木堵路,咱们也不怕。兄弟几个还搬不动几根木头,何必绕路。” 第318节 “你懂什么!” 褐衣汉子瞪眼,道:“老人常说,路遇贵人,必是鸿运当头。瞧见这些银子没有,都是财运!大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穿红袍扎金带的大人,还能骗咱们不成!” 有人还想再说,却被同伴拉住,只能垂头耷脑,憋回闷气,帮忙捆扎货物。 与此同时,杨瓒坐在车厢里,取瓷盏冲泡藕粉,递给杨廉。 “离开镇虏营,日夜不歇息,一直都在赶路。眼瞅着到京城,可吃得住?” “四叔放心,侄儿无碍。” 啃完最后几粒玉米,杨廉接过瓷盏,舀起一勺,颇有些稀奇。 “为何不用?” “侄儿还是第一次见,瞧着稀罕。” 说话时,白乎乎的小脸,面团似的惹人喜欢。 七八岁的年纪,本该是最调皮的时候。按老话讲,人烦狗嫌。 杨廉则不然,格外懂事知礼。 杨瓒既感欣慰,又觉心疼。 欣慰孩子懂事,心疼过于懂事。 抛开心思,杨瓒笑道:“光是看,可没法知晓味道。” 杨廉点头,吹了吹气,小心翼翼送进口中,顿时被香滑的味道征服,笑眯双眼。 “味道可好?” “恩!” 杨瓒也笑了,又取一只瓷盏,打算自己用。 刚刚调匀,滚入沸水,车窗忽被敲响。 半扇木窗推开,现出欺霜赛雪一张俊容。 杨廉动作僵住,杨瓒不以为意,打开箱笼,取出一包玉米糖,直递出去。 顾指挥好甜食,杨探花早知。 联想朱厚照,杨瓒不禁怀疑,莫非圣祖高皇帝血脉,都有此特性? 顾卿非宗室,却是公主曾孙。喜好甜食这一点,当真和天子一般无二。 以后有机会,可以问问,顾世子是否类同。 然而,年轻时还好,万一年纪增长,少出京城,体重随之飙升,该如何是好? 端起藕粉,杨瓒不免生出担忧。 他是不会嫌弃,但对身体委实不好。 或许,该劝顾伯爷多运动,有事没事外出走走。形成健康习惯,才能保持良好身材。 一念闪过,杨佥宪定下决心。 殊不知,为这道灵光,中亚和欧罗巴人民付出惨痛代价。 被杨探花劝说,顾伯爷隔三差五请皇命,以巡查为由,出塞遛马。其后,身材微有些发福,唯恐被媳妇嫌弃的朱厚照,将政务丢给儿子,同顾伯爷一起出塞。 由此一来,饮马草原的野望,终得以实现。 问题是,天子外出溜达,距离有些远,而且越来越远,时常越过边境线,踩入他国地界。 遇上守军,十次有十一次,会出现以下情况。 朕的方向感相当好,怎么会走错路! 这里是尔等国境? 呔!定是胡说八道! 必是趁朕不留心,盘踞于此,侵占我朝国土。 舆图标注? 不准! 一切以大明兵部舆图为参照。 国王领主集体傻眼。 见过不讲理的,万没见过这般不讲理的。 但拳头比不过,武器比不上,敢反抗,瓦剌和兀良哈骑兵哗啦啦飞奔来抢。不想挨揍,只能承认,伟大的皇帝陛下说得对,这里是明朝国土,咱们都是混x,是侵占他人领土财产的王x蛋! 为赔偿损失,咱们给钱! 钱还不成,让地! 憋屈啊! 当下,熊孩子荣升熊爹,等级还不够高,邻居还有喘息之机。杨瓒尚在回京路上,未曾想到,此项决定,将对周边邻居产生何等影响。 杨廉用完藕粉,舔舔嘴唇,很是意犹未尽。 摸摸肚子,打嗝饱嗝,只能放下瓷盏。 “用好了?” “恩。” 递过巾帕,待侄子净过手,杨瓒道:“此番接你进京,是为教导学问,明晓事理,长成可有一番作为。然学习之道,便如造屋建楼,根基最为重要。” “是。” 杨廉正身坐好,聆听杨瓒教诲。 “说起来,是我耽搁了你。好在有父亲做主,先送你入族学启蒙。” 杨廉想说话,见杨瓒抬手,便又咽了回去。 “到京城之后,你我暂居长安伯府。我一人之力,恐有不足。当再请先生,为你打实基础。” “一切凭四叔做主。” “好。” 杨瓒颔首,道:“坐过来些,你不是想知番邦之事?我讲给你。” “多谢四叔!” 杨廉双眼发亮,当即靠了过来。 杨瓒翻出一本画册,给侄子盖上薄毯,心下琢磨,回京之后,该请哪位同僚帮忙。 谢状元还是顾榜眼? 王给谏不错,严给谏同样可以考虑。 可惜,王参议人在江浙。不然的话,阳明先生的弟子,听着就很高端大气上档次。 王参议离得远,暂时影响不大。 京城之内,被杨御史惦记之人,齐刷刷打个寒颤。谢丕和顾晣臣更是连打三个喷嚏。 揉揉鼻子,谢状元走出值房,顾榜眼停在廊下,遥望天际,同时生出不祥预感。 上次有此“经历”,还是被杨贤弟挖坑…… 貌似,杨贤弟就在近日归京? 念头闪过,两人同时僵硬。 不成,不能再想,否则觉都睡不安稳。 与之相对,得知杨瓒即将抵京的消息,朱厚照心情大好。 午朝之后,直接摆驾坤宁宫。 净过手面,抱起两个公主,笑道:“朕的小公主,好闺女,杨先生要回京了!蓟州种出玉米,杨先生运回一车,开心不开心?” 小姐俩很给亲爹面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珠,滴溜溜的转着,粉红小嘴张开,啊啊叫两声,格外讨人喜欢。 朱厚照的心,顿时化成一滩水。 同样一身红衣,躺在摇篮里的小皇子,第一百零一次被亲爹忽略,视而不见。 小皇子很淡定。 抓起脚丫啃两口,自娱自乐。 有这样的爹,不淡定也不成。 至于是否心灵受创,长大后报复社会,欺压邻居,需时间检验。 同样高兴的,还有庆平侯府。 知晓杨瓒和顾卿一起归京,庆平侯给长子下令,务必延请过府,摆一场家宴。 顾鼎愣愣的看向亲爹。 他没听错吧? 顾伯爷瞪眼,“老子还没口摇齿动,嘴角漏风!” “帖子该怎么写?” 家宴,总不好列官职。 儿媳? 不合适。 杨御史一怒扇出枕头风,侯府怕要被踹掉半扇门。 女婿? 更不合适。 亲兄弟必会拎刀砍来,余下半扇都得被踹飞。 第319节 顾世子看向亲爹,顾侯爷目视儿子,父子俩同时无语。 最终,顾侯爷仗着辈分,将事情硬塞给儿子。 必须办好。 办不好,人请不来,皮鞭炒肉! 顾鼎默默泪眼,有个不讲理的亲爹,加上武力值超出常理、满肚子黑水的兄弟,这日子还怎么过!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谈谈人生 杨瓒一行抵京,正遇琉球使臣敬献方物,并乞朝廷再赐木牌,改两年一贡为一年一贡,许琉球商人至江浙市舶司市货。 彼时,倭国诸藩正打得热闹。 明朝开采石见银矿,银矿石装载满船的消息,不知被何人传了出去。 一时间,四周大名小名皆赤红双眼,摩拳擦掌,紧盯石见大名的一亩三分地,恨不能一刀将他砍死,接受领地,霸占银矿。 会不会被明朝收拾,暂不被考虑。 总之,先“吃饱”再说! 此次皇家添丁,倭国本该派遣使臣敬贺。但从皇子公主降生至今,除个别大名外,倭国将军没有半点反应,很能说明问题。 要么是对明朝开采银矿怀恨在心,要么是权利已被架空,岛上四分五裂,压根指挥不动各藩。 如猜测属实,倭国的“战国时代”,必将提前来临。 一直被倭国压制,不得喘息的琉球,此番来朝,大胆请再赐木牌,增多朝贡次数,就是最好佐证。 当然,现在都是猜测,倭国打成筛子,也对明朝关碍不大。内阁六部正在商讨,是否应允琉球所请。 若是点头,由朝廷发下文书,后续事宜都要考虑清楚。 人员往来频繁,定要造船。钱从何来,问题不小。 明朝资助? 弘治年间尚有可能。现在嘛,有待商榷。 增加朝贡之物,八成会和倭国产生些摩擦。琉球自言没有军队,仰慕上国,甘为附从。如倭人来犯,是否出兵,都要提前备案。 而琉球人的投诚,究竟是真是假,更要查证属实。 一桩桩一件件,足够吵上半月。 内阁之意,当派遣使臣。 文武两班都无意见。人选之上,却产生分歧。 谢丕,顾晣臣,王忠,严嵩,均属少壮派,且有出使经验,可为正使。副使则由六部内选。 护卫之数,少则三十,多则两百。京卫之外,东西两厂亦要派人。 眼见商量得妥当,即将制定官文,着手实行,五军都督府突然发难,凭什么每次遇上“好事”,都是文臣顶上? 不就是出使吗?武将照样行! 如是他人提出意见,六部九卿大可不做理会。但缀上“国公”和“侯爵”职衔,就算气得骂x,也得摆正姿态,挤出笑容,做出详细解释。 事情明摆着,不说服这几位,别说离港,皇城都出不去。 出使琉球,未必一定有仗可打。银矿之事,可一不可在。石见有银,乃是商人上禀。琉球是否也有矿藏,实无人可以断言。 话到此处,不免涉及缉拿商人之事。杨瓒的名字,自然被众人提起。 左右两班互相看看,除以上人选,貌似杨御史也可为使? 朝中吵得人闹,一直没能做出决议。 琉球使臣借机上请,希望留在京城。被允许后,通过鸿胪寺,借出经商腰牌,在北市摆出摊位,售卖倭人折扇,长短倭刀,女子用的发梳和各式长簪。 杨瓒所乘马车,自玄武门入皇城,正好经过北市。见前方百姓聚集,十分热闹,好奇心起,推开车窗,欲要一观。 “此处为何这般热闹?” 遇五城兵马司卫军巡市,赵横打马上前,开口询问。 见是锦衣卫,带队总旗立刻抱拳行礼,道:“回千户,是琉球商人售卖货物,故引百姓围观。” “琉球?” 离京数月,消息并未断绝。 得赵横回报,杨瓒当下明了,这些琉球人,一时半刻走不了。依推测,万寿圣节之前,怕是不会离京。 “莫要惊扰,暂且绕路。” 杨瓒同顾卿商量,先回长安伯府,后至吏部递交公文,上疏觐见。 “可。” 顾卿点头,由五城兵马司总旗引路,另择一条街巷,恰好容大车通过。 因百姓被琉球人吸引,道旁商贩稀稀落落,速度反而更快。 “四叔,那就是琉球人吗?” 取道巷口时,杨廉趴在车窗,双手支着下巴,双眼晶晶亮。 耳闻叫好声,看向利落爬上高凳,挥舞短刀的矮个子,不觉张大嘴巴。 “好像猴子……” 杨瓒好奇,也看了一眼。 穿着明朝服饰,却能一眼看出,实为外邦之人。兼身材矮小,沐猴而冠这个词,当真不能更加准确。 这是琉球人,不是倭人? 问过顾卿,杨瓒方才知悉,琉球没有武装力量,使臣离岛需出钱雇佣船只护卫,其中,多为倭国武士。 高凳耍刀之人,冒称琉球,实为倭人。 “但凡不生事,不犯忌讳,朝廷便不做处置。” 朝廷不管? 杨瓒皱眉。 再看人群内,又有两名赤膊倭人登场,抽出一柄雪亮倭刀,高举过头,大叫对砍。 看样子,不是作态,而是真在搏命。 同时,有人倒翻铜锣,向人群讨赏。 杨瓒愣了一下,旋即失笑。 刚刚回京,尚未了解情况,何必杞人忧天。 内阁三位相公,哪个不是火眼金睛。这些人真怀揣心思,另有所图,行鬼蜮伎俩,十成会被一指头碾死。 谢阁老和刘阁老不提,单是李阁老,就不会让倭人翻出浪花。 想到这里,杨瓒立时轻松。 见杨廉大睁着双眼,头都要探出车厢,连忙将其拉回。 “这些人还会留些时日。待回伯府安置,明后日我带你来看。” “四叔,侄儿孟浪。” 杨廉脸红,低着头,很不好意思。 杨瓒看得有趣,终于没忍住,轻轻拍了拍杨廉的发顶。 “小小年纪,何至于此。我将你带在身边,为的是育你成才,不是教出个小夫子。” 小夫子? 顾卿行在车旁,听闻此言,不由得勾起唇角。 回想杨探花殿试时,几位阅卷官对他的评价,均脱不开这三字。 如今回想,怕是阁老尚书都要拽断一把长须。 看走眼了啊! “赵横。” “属下在。” “倭人之物,倒也有些意思。” 顾指挥马鞭一指,吩咐两句,丢出几锭银子。 赵千户立即应诺,翻身下马,就要亲往。 迈出两步,忽然停下。唤来一名力士,道:“我这身太显眼。你去,换几把折扇。” “是!” 力士抱拳,很快挤入人群,寻到摊位,问明价格,选出十把折扇,扔下银角。 倭扇虽是贡品,在民间的行情却是一般。 琉球商人摆摊数日,满打满算,只卖出两把,一把还是售刀的添头。 力士出手就是十把,摊位瞬间空出一半。商人喜出望外,忙不迭以木盒装好,并赠送两柄发梳,鞠躬九十度。 “万分感谢!” 掂了掂分量,力士点头,转身离开。 琉球商人抓起银角,咬了一下,见到清晰牙印,立即满脸喜色。自言自语道:“这样的客人,能多来几次就好了。” 见他陷入幻想,表情有些飘然,通译上前,道:“你可知此人是何身份?” 琉球商人当即回神,转身弯腰,恭敬道:“还请指教。” “锦衣卫。” 第320节 力士未穿官服,通译照样一眼认出。 闻听此言,琉球商人张大嘴巴,差点下颌脱臼。 “那位大人便是锦衣卫?” 令人闻风丧胆的天子亲军? “正是。” 通译点头,明显在警告商人,京城之内,天子脚下,尔等最好老实些。 如果敢有他意,假以市货刺探消息,做出不利国朝之事,下次遇上锦衣卫,甩过来的就不是银子,而是鞭子。 “是,是!” 琉球商人连连弯腰,十足谦卑。 通译不敢掉以轻心。 这些琉球人和倭人均通晓汉文,他在一旁,不为翻译,而是借口紧盯。凡是有半点不对,只要放出讯号,厂卫会立即赶至,将琉球人和倭人通通下狱! 不提琉球商人如何表示诚意,马车穿过两条街巷,很快离开北市,进入东城。 伯府正门前,石兽石阶都被清扫干净,门环门钉亦被擦得锃亮,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门匾之上,长安伯府几字,同是熠熠生辉。 马长史领护卫立在门前,见顾卿策马行来,立即行礼,齐声道:“恭迎伯爷还府!” 令众人起身,顾卿翻身下马。 校尉力士同时停住,不再前进。 马车前,车夫拉紧缰绳,车轮发出吱嘎轻响,垂在门前的雨布轻晃。 马长史知机,再行礼,道:“恭迎杨老爷回府!” 车门推开,杨瓒正迈步跃下车板。闻言,差点一脚踩空,摔在地上。 幸亏顾伯爷眼疾手快,拽住杨瓒手臂,方成虚惊一场。 杨廉随后跳下马车,黑眼珠骨碌碌的转着,抬起头,看向杨瓒,认真道:“四叔,顾伯爷果真是好人。” 恩? 顾不得尴尬,杨瓒看向侄儿,此话从何说起? “顾伯爷接侄儿时,言四叔为人清廉,因俸禄有限,难以奉养家人,常对月长叹。其为挚友,同四叔莫逆,自当代为解忧。” 闻听此言,杨瓒忽生不祥预感 而他的预感,向来极准。 果然,下一刻便听杨廉道:“顾伯爷来家时,卸下十辆大车。娘说,光是银子和丝绸就能堆满三间大屋。还有野物皮毛,人参古器,侄儿没见着,听六叔说,几张银狐皮就能买下整里。” “对了!” 杨瓒忽然一拍手,道:“还有大雁!用红绸裹脚,送到祖父面前时,祖父半天没说话,样子很奇怪。” 杨探花表情木然,当下决定,非必要,十年内不还乡。 “四叔,顾伯爷为何送大雁?” “……”他现在不想为侄儿解惑,只想撸起袖子,找某人探讨人生哲理! 叔侄说话时,顾卿交代长史,暂不卸车,从侧门拉入府内。 待长史应诺,转身走到杨瓒身边。 不顾杨御史目光如刀,按住杨廉肩膀,肃然道:“自今日起,杨御史之侄便为我侄。尔等当恭敬,不得怠慢。违者定不轻饶!” “是!” 马长史为首,众人再次行礼。 顾伯爷满意点头,看向杨瓒,道:“四郎以为如何?” “……” 以为如何? 请君入瓮四个字,瞬间闪过脑海。 杨探花能坚定立场,威武不屈,富贵不淫? 自然不能。 于是乎,美人展颜,色如春晓之花。杨御史为艳色所迷,恍惚之间,主动举起铜锤,三下五除二,节操碎满地。 碎裂声中,毅然抛弃立场,纵身一跃,落入瓮中。 目送三人走进前厅,马长史回头,四下里扫过,眉头一挑,瞧见没有?今后怎么做,都该心里有数。 护卫家人点头如捣蒜。 说是侄子,以伯爷的态度,怎么看都像是儿子。 难道说……不成,岂能生出这种想法,甩飞,立即甩飞! 皇宫中,知晓杨瓒抵京,朱厚照愈发兴奋。 “杨先生回来了,朕要出宫!” 张永和谷大用不敢有二话,匆忙翻箱倒柜,取常服,请陛下换上。 “陛下,旗手卫可调……” “不用。” 不等张永话说完,朱厚照一挥手,道:“取儒衫来,朕要私访。这么大张旗鼓出去,内阁六部都会晓得,杨先生携玉米归京,必要抢走不少。” 先时皇庄种出甘薯,朱厚照激动之余,本着抚育万民的思想,早朝之上,下户部议,当如何推广种植。 起初,户部很不情愿。 番粮到底是舶来之物,岂可比谷麦。万一种植不当,收获不丰,恐招致民怨,动摇国本。 虽有些危言耸听,到底有一定道理。 朱厚照不想浪费时间,干脆抛出田庄亩产,连同管事太监记录的册子,一股脑丢给户部。 看过之后,不只户部,内阁都两眼发亮。 无需天子下敕,自动自觉前往皇庄,查证属实,当即上疏,此物大好,大大的好!可广泛种植! 朱厚照很高兴,手一挥,至皇庄取种! 群臣拱手,山呼“万岁圣明”。 少年天子刚有些飘飘然,就被皇庄管事的奏报拽回地面。 奏报中,管事太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朝臣所为:“陛下,您快管管吧!内阁相公,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全都属饿狼,动起手来,半点不留余地。 几日来,仓库搬空,仍不打算收手。瞧这架势,是一颗甘薯都不打算留! 陛下,皇庄也没有余量啊!” 意识到不好,朱厚照双脚落地,已经晚了。 甘薯运走,内阁制定章程,户部官员撸起袖子,联合顺天府,打算大干特干,在京畿荒田广种番粮。 翰林学士杨廷和,在内阁掌敕诰,知悉此事,暗中给杨一清递送消息。 杨总制看过,拍着大腿,好,这东西好! 狭西奏疏递上,皇庄里的甘薯,除留种之外,全被运走。会种甘薯的农人庄头都被暂借。 是否归还,需看打借条的脸皮厚度。 如杨总制这般,在狭西风吹日晒,古铜色的健壮文臣,基本上,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看着空荡荡的库房,管事太监欲哭无泪。 甘薯条断顿,只能靠硬糖磨牙,朱厚照怒瞪群臣。 然而,关乎万民福祉,少年天子终究没有犯熊。后退一步,运走就运走,朕下旨双屿卫,多截几艘番船就是! 为大明的粮食问题,欧罗巴的探险家们,再度泪洒大海。 吸取教训,朱厚照表示,玉米是稀罕物,必须先吃过瘾! 未曾想,刚换好衣服,准备出宫,就被三位阁老围堵。 看着乾清宫前三位,朱厚照扬眉,这什么意思? 李阁老笑眯眯,听闻杨御史归京,携带一车番粮? 少年天子心道不妙,打几个哈哈,想蒙混过去。 然而,面对三只设好圈套,守株待兔的老狐狸,终没能成功落跑,更被好言好语“劝”回乾清宫,畅谈为君之道。 未几,杨瓒接到旨意,携番粮觐见。 出宫宣旨的是丘聚,瞧着杨瓒疲惫的脸色,低声道:“三位相公都在乾清宫,陛下也是无法,杨御史担待些。” 杨瓒点头,表示理解。 当下换上官袍,着人拉起大车,入宫觐见。 前脚刚走,顾鼎后脚便至。 结果,没见着杨瓒,只对上兄弟冷冰冰一张俊脸。 踌躇半晌,顾世子终于咬牙,丢出家宴帖子,转身就跑。 顾卿放下茶盏,翻开帖子,扫过两眼,当即黑脸。 第一百六十章 悲怆的顾世子 遣返鞑靼来犯,杨御史仗剑守城,立下大功,自北疆还京,当日便奉召觐见,实在不稀奇。但不乘车脚,以马代步,且带着一辆大车横穿东市,直往奉天门,委实引来不少眼球。 “车上都是什么?” 第321节 “必是金银珠宝。” “我瞧着不像,八成是北疆运回的番粮。” “好大一车!” “如不高产,陛下岂会口谕褒奖!” 车行过,巡城官兵,街旁百姓,酒楼茶肆上的官员小吏,皆目光灼灼,紧盯车身,猜测纷纭。更有性子急的,恨不能穿过蒙布,一探究竟。 有同杨瓒不睦的朝官,坐在酒楼窗栏之后,见此情形,借几分酒意,出言讥讽道;“佞臣小人,当真不知廉耻!贱途之行,似商户小贩,招摇过市,何其可笑!” 闻言,在座之人互相看看,有不以为然,也有反感蹙眉,均未附和。 伙计弯腰垂目,上菜送酒,殷勤伺候,似未听到半句。 得几枚赏钱,更是千恩万谢,好话不要钱般吐出,捧得几人飘飘然。先时出言讥讽之人,更是大放厥词,有些忘乎所以。 下楼之后,见左右无人,伙计躲到角落,自怀中取出巴掌宽一本薄册,以炭条勾画记录,凡是官员言行,一字不落。 “啧!” 写到最后,伙计撇撇嘴,将小指搓上炭灰,压在字尾。 “这样嫉贤妒能,还想青云直上,入阁拜相,简直是做白日梦!嘴上没把门的,活该七品到老。” 伙计嘿嘿一笑,翻页记录下几行,满意的合上册子,藏进怀中。 今日的消息,送去北镇抚司,七品官都做不得,发到北疆西南去做个八、九品,保住官身,就该谢天谢地。 若是削去官籍,跌落云端,变成小吏,也只能认倒霉。 谁让志大才疏,口不留得,说话不过脑。 诽谤朝官是一例,讥讽朝廷北疆战事,又是一例。 虽说御史给事中靠嘴皮子做官,但说话办事也要有根据。 红口白牙,鼻孔朝天,鞑靼狼子野心完全不见,盯着边军请功,说个没完没了。 什么叫祸由兵起? 什么是奸臣误国? 什么又是圣君当仁及八荒六合? 照着他说,等鞑靼打来,干脆放开边镇,由其大肆劫掠,官兵眼睁睁看着,不做防御。其后,朝廷再派遣使臣,带去金银丝绸,犒劳贼匪,赞一声“抢得好”? 简直混账! 想起战死蓟州的弟兄,被鞑靼劫掠烧屋,无家可归的边民,伙计怒气上涌,肝火外冒。 若是在边镇,这样的官,就该丢到鞑靼跟前,让他去仁义! 和豺狼讲理,看看会是什么下场! 记起身在何处,伙计握紧双拳,咬牙压下不平。 用力搓脸,掩去怒容。 走出角落,闻二楼叫人,立即提起热水,搭上布巾,噔噔噔跑上木梯,更殷勤的伺候起来。 同在酒楼的西厂探子,咂咂嘴,一边拨拉着算盘,一边暗道:不知是哪个运气不好,被诏狱的探子惦记上。查出个子丑寅卯,官做不成,怕是命都保不住。 酒楼之内,仅为皇城各处一个缩影。 自西厂复立,厂卫之间,番子之内,竞争愈发激烈。 换成弘治年,一条街市,锦衣卫“占住”,东厂便不会多派人。 现下,别说街市,生意好的酒楼茶馆,尤其是朝廷官员常来常往,外邦使臣及南北豪商经常光顾之地,至少要进驻三个探子。 镇抚司一,东厂一,西厂一。 非是南镇抚司不掌外事,三个绝打不主。 北疆论功,顾卿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赵榆升锦衣卫同知,掌南镇抚司。 因前事,牟斌请辞官归乡,未获准。天子念其旧功,绝口不提其办差疏漏,反屡次褒奖,发下赏赐,改调金陵,管南京镇抚司事。 按照常例,不出意外,牟斌将在此地养老。 以罪转调,日子定不好过。但牟指挥使品级未降,皇恩未减,十分明显,仍得圣眷。南京官员勋贵,除魏国公等树大根深的功臣外戚,见面都要客气三分。 如若牟斌不服老,继续在南京发光发热,其职业生涯,未必不会焕发第二春。 原因很简单,南京是养老之地不假,却近江浙湖广,财货丰腴,水陆畅通,消息传递更快。 浙海一带的倭贼海匪,被杨瓒王守仁刘瑾剿灭,赶尽杀绝。福建广东附近,仍偶有出没。 受其影响,苏浙之地,若有海匪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南京镇抚司,当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越想越是在理。 牟斌抵达南京,见过一干同僚,搬入镇抚司衙,查阅往年记录,立即面色黑沉。 官员到金陵养老,厂卫于此,却不可碌碌无为! 牟指挥使上奏天子,言明忧心。得到恩准后,联合新任南京守备太监,大刀阔斧,在南京镇抚司进行“改革”。 所谓新人新气象。 牟斌的到来,彻底令南京镇抚司改头换面。 随锦衣卫振作,重现龙精虎猛,在此地养老的官员,均生出危机感。 吃饭睡觉,被人盯着,尚且能忍。 和美人风花雪月,看星星看月亮,畅谈人生哲学,都被人盯着,甚至是明目张胆的盯着,是个人就受不了。 实在受不住,南京官员联合起来,好话说尽,软硬兼施,牟指挥依旧不为所动。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每天无所事事,除喝茶聊天就是侃大山,完全是浪费米粮,徒耗禄银,坚决不成! 没事干? 交给本官! 牟斌同镇守太监商量,奏疏递送顺天。 敕谕抵达,南京文武顿陷水深火热。 没有政事可处理,好办。 文官修书,顺带翻阅资料,查找旧日案卷,对照番邦四夷,绘制舆图海图。武官也不能闲着,调集卫军,十日一操改成五日一操,路上操练不够,水上继续! 见到东倒西歪,一个时辰都站不住的伪军,牟指挥发了狠,五日改成三日。谁敢不满,都给本官扔海里,不脱一层皮不算完! 不过两月,南京文武均摇身一变,抛却养老状态,开始卧薪尝胆,奋发进取,为朝廷建设事业添砖加瓦,努力奋斗。 朱厚照得悉,不仅没有怪牟斌手段严酷,反而大加赞赏。 自此之后,金陵旧都,再非朝廷官员“流放养老”之地。接到转调官文的文武,也不会哭丧着脸,哀悼前途无望。 不耐勾心斗角,喜好做学问的朝官,纷纷动起心思,甚至主动上请,转调南京。其中就有王守仁的亲爹,现任礼部侍郎王华。 王侍郎想得很清楚,以他的能力,做到一部尚书已是极限。入阁之事,根本想都不用想。 与其留在顺天,不如请调应天,修书立传,开办书院,远播贤名,为儿子的前途铺平道路,拓展关系。 内阁相公,六部九卿均已耳顺古稀。天子不及弱冠,今后必重用少壮。 朝中的人脉固然重要,“新人”更不容忽视。 天地君亲师。 血缘之外,再没有比“师生”关系更为牢固。 王守仁有剿匪之功,至双屿卫驻守,更是难得资本。他日还朝,至少也是六部郎中。如立下大功,侍郎也非不可能。 父子同朝为官,不算稀奇。同朝之内,子超父品,却会为世人诟言。功劳再大,也有可能被降品。 前宋科举既有此例,何况今朝。 为免王守仁被压制,抱负不得施展,王华立下决心,主动请调南京。 奏请递送文渊阁,内阁商讨之后,知其去意已决,上奏天子。 朱厚照考虑数日,将奏疏压下。遣刘瑾至侍郎府传口谕,王卿家父子皆国之栋梁,朕当重用。 旋即,王华被授太子少保,升礼部尚书,仍留顺天任职。 王守仁知悉,写成家书,快马送入京城。 看完之后,王侍郎当即掀桌。 什么叫外边很好?什么叫正在格物,不便入京?什么叫钻研霸道,欲为国朝开疆? 当他看不懂字面下意思? 这不孝子分明在说:爹,儿子心里有数,别瞎忙活,省得越帮越忙。 越想越气,记起王守仁少时,王华顿觉手痒。相隔十余年,又生出揍孩子的欲望。 在这一点上,王侍郎和谢阁老很有共同语言。 只不过,对儿子下手之前,还需找杨探花聊一聊人生。 无他,儿子变成怎样,这小子就是罪魁祸首,万恶根源! 值得一提的是,原南京守备太监傅容,借顾卿相助,如愿调回顺天。 知晓牟斌和继任者的消息,傅容不免有些遗憾。如果咱家没走,说不得,也能得份功劳。 思量半晌,难免失笑摇头。 古人早有言,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人心不足蛇吞象。 既已回到顺天,升调司礼监,便不可再生贪念。何况人在京城,时常御前露脸,还愁没有立功穿透的机会? 他早打听清楚,都察院的杨御史和顾指挥交情莫逆。 有这层关系在,甭管怎么说,只要不犯错,后半生的日子都将顺遂。 想到这里,最后一点不甘也烟消云散。 第322节 傅容站起身,抖抖衣袖,唤来一名长随,知杨瓒奉召觐见,人已过奉天门,眼珠子转转,立即叫两个小黄门,抬脚离开值房。 不是十拿九稳,也该碰碰运气。说不准,真能说上话。 可惜,傅公公的运气实在不好。 杨瓒带着满车玉米,穿过奉天门,直往乾清宫。 丘公公在侧,知晓车上是天子惦记的番粮,行事愈发谨慎。 眼睛瞪起,生人勿进! 沿路遇到“碰运气”的中官,通通瞪走。 犹不死心者,望着杨瓒,表情格外生动,仰慕杨御史而不能近前,实为平生之憾。 转向丘聚,登时换过一副面孔。 只你会瞪眼?咱家也会! 御前伺候? 咱家得过皇后娘娘的赏! 一路走,一路瞪。 丘聚眼眶发酸,终究没落下风。 杨瓒忽生感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当真至理名言。 至乾清宫,大车停住。 张永刘瑾在殿内伺候,谷大用和高凤翔几人掀开蒙布,仔细查验之后,确定袋中都是玉米,轻松扛起一袋,送入殿中。 东暖阁内,朱厚照换过常服,坐在御案后,腮帮鼓起,满脸不愉。 三位阁老视而不见,继续侃侃而谈。 尤其谢阁老,从上古讲到夏商,从秦汉说及隋唐,不是杨瓒来得快,两宋都要过一遍。当真不愧好侃谈之名。 中官通禀,杨瓒进殿行礼。 虽已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三只老狐狸,仍是心里打鼓,掌心冒汗。 没能出宫,又被抓住讲古,朱厚照委实憋屈。 见谷大用扛进玉米,无视刘阁老眉间紧蹙,张口道:“杨先生平安归来,朕心甚慰。” “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 “此物即是番粮?” “回陛下,正是。” “名为玉米?” “是。”见阁老扬眉,杨瓒立即补充,“因粮种为陛下所赐,感天子隆恩,臣斗胆,以此为名。” “是哪个玉?” “回阁老,山石之玉。”杨瓒豁出去,朗声道,“敬献此粮,以解边镇之急,边民之忧,伏望陛下江山永固!” “恩。”李东阳拂须,颔首道,“陛下以为如何?” 杨瓒眨眨眼。 如此胡说八道,竟也安全过关? “好!” 朱厚照哪管许多,盯着解开的口袋,双眼发亮。 “杨先生,此物当如何食用?” 杨瓒顿了顿,见阁老同有此意,忽然觉得,铺垫许多,这才是几位大佬的本意。 遥想收到玉米粒时的猜测,默默转头。 熊孩子这般,不奇怪。 问题是,朱衣象笏的内阁相公,竟也有吃货属性? 杨御史万万想不到,见识过甘薯,朝中诸位大佬,对蓟州种出的番粮都是万分感兴趣,期望值非同一般的高。 不是情况不允许,东暖阁内必会坐满。 见几位大佬如此殷切,杨瓒没有藏着掖着,当即献上几本簿册。 最上一本,赫然是亲笔写就的食谱! 翻过几页,朱厚照眉飞色悦,兴奋难掩。 “好,甚好!” 三位阁老不好同天子抢,翻开玉米种植记录,细细研读。 杨瓒无事,见暖阁内燃有火盆,得天子恩准,请几位公公取来长筷,当着几位大佬,烤起玉米。 浓香的味道,在暖阁内飘散,十足勾人食欲。 玉米有些老,烤过之后,却是相当有嚼劲。 杨瓒略感惋惜,低暔两声:“如有甘薯,其味更美。” 刘瑾最先听到,当下跑去御膳房,搜罗来最后几颗甘薯,按杨佥宪的吩咐,埋入炭灰。 少顷,玉米烤熟,张永先用,试过无碍,再呈天子。 “好香!” 朱厚照抓起筷子,狠狠一大口。 热气烫嘴,仍连声叫好。 三位阁老古稀之龄,雪鬓霜鬟,比起烤玉米,明显更喜烤番薯。 火盆换过三次,袋中玉米少去半数,中官和殿前禁卫都有幸分得。想起幼时经历的荒年,不免想到,如果早几年种植番粮,遇稻谷减产,是否就能少饿死些人? 杨瓒掰开一颗红薯,一边呼气,一边送进口中。 刚吃两口,就被劈手夺走。 以为是熊孩子,转过头,却对上刘相公一张英俊的老脸。 不知何时,天子阁老都围着火盆,盘膝而坐,一边烤玉米,一边分红薯。 无语片刻,杨瓒重新拿起一棒玉米,默默望向屋顶,和他抢甘薯这位,当真是四朝元老,能止小儿夜啼的刘公? 与此同时,顾鼎在城内转悠许久,终于还家。 以为这个时候,能顺利躲开顾侯爷,结果亲爹竟堵在门口! “帖子送到?” 顾世子点头。 “人可见到?” “只有靖之在,杨御史奉召入宫。” “恩。”顾侯爷单手持鞭,一下下敲着掌心,敲得顾世子心惊,“话可带到?” 顾世子僵在当场。 怕被兄弟揍,扔下帖子就跑,哪来得及说话。 “没有?” 顾侯爷皱眉,杀气顿现。 顾鼎咽了口口水,一天之内,第二次转身落跑。 “给老子回来!” 回去? 等着被抽吗? 顾世子迈开长腿,飞身穿过回廊,直奔府门。 没料想,刚推开门房护卫,冲出侯府,就见一身锦衣的顾卿,正面无表情站在石阶下。 前有狼后有虎,前有兄弟后有爹,顾世子悲怆望天,泪流成河。 我命休矣! 第一百六十一章 所谓坑爹 庆平侯府内,鞭声破风。 顾世子被亲爹和兄弟追赶,上蹿下跳,闹得是灰头土脸。两条鞭子袭来,威力加倍,躲无可躲,着实是险象环生。 走投无路之下,干脆牙一咬,抛弃世子形象,三两下爬上房顶,抓着屋脊,退到安全距离,死活不下来。 见状,府内长史忙驱散家人护卫,该干什么干什么,休要在此围观! 还看? 信不信扣你工钱? 一边撵人,长史一边感叹,这场面,真让人有些怀念。 早几年,在蓟州时,侯爷的脾气十足火爆,世子伯爷一个塞一个淘气,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么一次。 当时,侯爷不用鞭子,直接上军棍。 老兄弟们没少看热闹。回家教育孩子,也用上这一手。跟在伯爷身边那几个,都是棍棒教育出的好身手。 自侯爷归京,世子伯爷分宗,两府愈见疏远。如今再看,难言是欣慰还是担忧。 侯爷主持分宗,实出于不得以。 当时,顾家洗脱罪名,皇眷正隆。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两京之内,风光一时无两。 第323节 如果侯爷非承公主嫡传,顶多为他人所嫉,尚不至如此。然一门双爵,世袭罔替,公主血脉便是一把双刃剑,无论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经历过英宗朝的起落,顾氏全族都很清楚,伴君如伴虎。即便没有错,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也容不得半点轻狂。 说句不好听的,自圣祖高皇帝立国,功臣勋贵,身居高位者不知凡几。受赐免死铁券的还少吗? 结果还剩几个? 想到这里,长史不免摇头。 既庆幸侯爷父子没有更加生分,又担心朝中有人盯上两府,在御前大作文章。 君心多疑。 仁厚如先帝,尚不能免俗。 今上这般年轻,如受小人挑拨,对两府内生出嫌隙,未必会再重用世子伯爷。 越想越是担心。 长史皱紧双眉,脸色难看,连声叹气。 驱散多数家人,仅留几名心腹护卫,转身再看父子三人,担心又变成无语。 顾世子盘踞房顶,手抓瓦片,姿势极为不雅。 庆平侯和长安伯人手一条马鞭,虎视眈眈盯着屋脊,正跃跃欲试。 父子三个,就像是对峙拉锯的草原狼。被围住那个,心知逃脱不掉,干脆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一般挑衅呲牙。 他就不下去,爱咋咋地! 论理,脑袋没被门夹,理智尚在,绝不会这么做。然而,顾世子被逼到“绝路”,理智早碎裂成渣。 看着顾鼎和顾卿长大,长史对兄弟俩的性格都很了解。 他人眼中的文武全才,国之栋梁,少年英雄,有的时候,相当不着调。 说脑袋被驴蹄都是抬举。 捏捏额角,长史再叹一声。 父子三人都不肯让步,继续下去,着实不像话。 万一传出去,外人会如何看待侯府? 父子不睦,兄弟生仇,不悌不亲? 不成,坚决不成! 自曾祖起便跟随顾氏,由寻常护卫做到一府长史,“职业精神”不容许他冷眼旁观。 “侯爷。”长史上前两步,硬着头皮开口道,“世子……” 不等劝说出口,顾侯爷眼一瞪,连声吩咐护卫,抽梯子! 躲房顶? 好,有能耐继续躲! 梯子抽走,老子看你怎么下来! 有胆你跳! 崴脚别怪老子没亲情! 见状,顾鼎泪如雨下。 亲爹? 果真是亲爹? 庆平侯开吼时,眼角余光不停瞄向顾卿。长史立即醒悟,丢开侯爷,转而向顾卿说情。 一通好话说完,喉咙发干,嘴皮子差点磨破。 “伯爷,您看这事?” 顾卿挑眉,唇角微勾,半字欠奉。 长史心酸,以为劝说无用。 顾伯爷忽收起鞭子,面向庆平侯,行礼道:“侯爷下帖,下官同季珪必至。今日暂有公务,就此告辞。” 至于送帖子那个…… 顾卿抬头,扫一眼顾鼎,笑容更盛。 家宴之后,演武场见! 旋即向庆平侯抱拳,转身离府。 顾鼎拍拍胸口,庆幸逃过一劫,庆平侯却气得头顶冒烟,咬牙切齿。 “老子是他爹!” 就算分宗,也没断绝父子关系。 侯爷,下官? 明摆着要气死老子! “侯爷。”长史开口,声音微低。 “什么?”顾侯爷扭头,满脸怒气。 “伯爷武艺高强,尽得老侯爷和侯爷真传。” 潜台词:您九成打不过。 庆平侯瞪眼,鼻孔喷气。 长史摊手,明白表示,在蓟州时,您老就打不过伯爷。回京城这几年,养尊处优,更是打不过。何必自找气受,和自己过不去? 属下忠心耿耿,实话实说,您可不能迁怒。 额角鼓起青筋,庆平侯气得肝疼。 危机解除一半,顾鼎小心探头,顺着梁柱滑下屋顶。暗中庆幸,亏得有经验,这身本事没落。否则,今天不挨鞭子,也要吹一夜冷风。 “爹。” 小心唤一声,顾侯爷没反应。 好现象! “爹?” 壮着胆子,提高音量,鞭子立刻抽来。 顾鼎咬牙,硬扛住没躲。 风声刮过耳际,终究没落第二下。 “随我来书房!” “是!” 顾侯爷收起鞭子,转身就走。 顾鼎大松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父子俩一前一后,大步穿过回廊。 顾侯始终不言不语,到书房门前,确定四下无人,连护卫都躲得很远,遂开口问道:“你兄弟为何生气?” “这个,”顾鼎犹豫两秒,道,“怕是和家宴的帖子有关。” “恩?” 顾侯爷皱眉。 因为家宴? 难道儿子还在怨他? 念头闪过,面上带出几分。 推门走进书房,背负双手,人显得寥落,背影亦有几分萧索。 “爹,”不忍见父亲如此,顾鼎道,“靖之自幼聪慧,且素来孝顺。知晓父亲苦心,当年才立下重誓。” 就算要怨,也该是他,而不是父亲。 顾侯爷摇头,并无半分相信。 顾鼎用力握拳,知道再瞒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父亲,是儿子的错!” “什么?” “是儿子……” “你什么?” “儿子,”事到临头,顾世子闭上双眼,吼出一句,“儿在帖子中,盖父亲私印,称杨御史‘子婿’。” 所谓坑爹,盖莫如是。 寂静,长久的寂静。 顾侯爷良久没有反应,顾世子小心睁眼,见亲爹怒火飙升,又抓起鞭子,脸色骤变,暗道不好! “老子抽死你!” 之前还叫“爹”,今天就改称“侯爷”,原来根源在这! “爹,我是你亲儿子!” 顾鼎左躲右闪,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干脆纵身一跃,破窗而出。 是日,庆平侯府两度喧嚷,好一阵热闹。 为躲避亲爹“追杀”,顾世子脚下生风,超长发挥,一路飞奔出府。遇门房护卫阻拦,利落翻墙。 落地站稳,自栓马桩上解下缰绳,飞身上马,直奔金吾卫驻地。 第324节 家宴之前,打死不能回府。 不然的话,小命堪忧。 顾鼎策马奔驰,引来顺天府衙役和巡城官兵注意。 几名给事中刚刚下值,正欲到茶楼小聚,便见一骑扬尘而过。马上之人,五官未能看清,一身御赐麒麟服足够显眼。 互相看看,骤起心思,无意再聚。当下各找借口,与同僚告辞。 寻街旁百姓衙役,打听出顾鼎身份,兴奋之下,不禁提起袍角,飞奔回府,挥笔写就一封弹劾奏疏。 明日早朝,必递送御前! 庆平侯府 见顾鼎翻墙遁走,顾侯爷怒气未消,却没有下令追赶。 回到书房,关上房门,看着破开半扇的木窗,脸上竟现出几分笑意。 长史心焦,今天世子纵马城内,必被言官弹劾。事情闹大,侯府和伯府都要被牵连。 这个关头,侯爷竟然还笑得出来? “无需担心。” 放下马鞭,庆平侯道:“不怕有人找茬,也不怕事情闹大。否则,戏没法唱。” 唱戏? 长史愈发糊涂。 “侯爷,属下不明。” “不明白?” 顾侯敲着桌面,双眼微眯,又变作当年镇守蓟州,令鞑靼闻风丧胆的智将。 “虽然分宗,血缘割舍不断。真有心思,总能抓住把柄。与其让人背地算计,不如亲手送上线头。” 三瓜两枣,给个甜头,双方便宜。 船桨握在手中,浪花再大,也不会倾覆。 长史愕然。 难不成,伯爷怒找上门,世子京中策马,父子三个一场“厮杀”,全是演戏? “两个小子都聪明,随老子!” 话没说两句,智慧形象不存。 长史无语,只能低头,压下抽动的嘴角。 “先时,鼎儿在金吾卫,卿儿在锦衣卫,虽得重用,到底官职不高,不会太惹眼。前番蓟州一场苦战,两个小子得升指挥,手握实权,不知惹多少人红眼嫉恨。” 仅是红眼还罢,偏这世上有一种人,不知成功为何物,也不求自身进步,只恨不能将旁人全拉下马。 话到此处,顾侯声音渐沉。 “鼎儿的岳家,世代戍北,最高不过千户,无甚根基。日后继承侯府,倒也能平顺。卿儿立下重誓,我本就亏欠于他。没料想,竟与那般精彩之人结缘。” “侯爷是说杨御史?” “自然。” 顾侯爷点头,道:“朝堂之上,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嘴上不说,心下门清。” 杨瓒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讲读弘文馆,得两代天子信任,又获阁老看重,日后不犯抄家灭族的大错,定会在朝中屹立不摇。 积累下人脉资本,七成以上的可能,入阁拜相。 顾卿年不及而立,受封一等伯,掌北镇抚司大权。立下赫赫战功,前程无可限量。 一文一武,皆可称不世出的英才。 如今拧在一块,试问,谁可轻视,谁敢轻视? 怕是阁老都做不到。 加上庆平侯府,东、西两厂,以及早有交好之意的武定侯府,势力之大,人脉之广,顾侯爷仔细思量,都感到心惊。 “伴君如伴虎啊。” 顾侯爷摇摇头,道出和长史一样的话。 圣眷愈浓,愈显得刀锋锐利。 不设法自污,等被他人挑出错,迎头必是一场暴风骤雨。 “鼎儿今日策马,明后日必有人上言弹劾,正好将先前的功劳压一压。” 借此外调戍边,比在京中更加安全。 然而,可能实在不大。 “府内事情传出,世人多会以为我父子不睦,兄弟不亲。虽有诟病,到底能保存根本。” 不睦不亲,自然不会拧成一股绳,威胁便小上几分。 “如非如此,五日后的家宴,实不能办。” 道出这句话,顾侯爷靠向椅背,不再多言。 面上现出疲惫之色,似又苍老许多。 人言顾氏一门双爵,父子英才,钟鸣鼎食之家。 殊不知,站得越高,越不能放松。 一旦脚下不稳,摔落云端,纵然不死,也会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位置越高,风险越大。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上一刻得意,下一刻就可能跌落深渊。 修身齐家,谨慎持身,八字供奉祠堂,成家训箴言。 经历过英宗朝,顾氏全族都吃下教训。身为本家的庆平侯府,更是如此。 顾鼎一路策马,引来京城目光。 顾卿离开侯府,并未归家,而是转道北镇抚司,接掌公务。 几名给事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尚且不知,一举一动,早在他人预料之中。 乾清宫东暖阁内,热气和香气一同飘散。 朱厚照连吃六棒玉米,一个拳头大的甘薯,方才停住。 杨瓒看得心惊。 就算不是改良品种,一棒也有巴掌长短。这么多吃下去,不撑吗? 三位相公丢开矜持,不只吃,更要拿。 见天子停下,同样擦擦嘴,取出帕子,将余下甘薯和玉米包起,回府再用。 朱厚照很是不满。 “朕皇庄里的甘薯,不够三位先生分?” “陛下仁德,发下良种,臣等岂敢私留?均送顺天府,交管粮通判发京畿各县耕种。事项俱有记录,不敢有半分虚假。内阁六部,文武两班,无人敢截留,以致损伤农事。” 李东阳话落,朱厚照撇头。 心知对方说的是实情,无法反驳。心中憋气,干脆不说话。 中官重换火盆,清扫残羹。 朱厚照特意吩咐,分拣三袋玉米,送两宫和坤宁宫。 “谷伴伴,你带人去。” “奴婢遵命。” 送玉米不算,还需教会宫人食用之法。呈给太后和皇后,更要当面解说一番,赏赐肯定不少。 身为御前大伴,无需讨好两宫。但能卖个人情,在太后皇后跟前露脸,总有好处。 谷大用带人离开,张永等人略有些羡慕,却不到眼热地步。 暖阁门关拢,杨瓒上请于皇庄种植玉米,改良种子,再仿效甘薯,发京畿边镇。 “善!” 话音未落,朱厚照已拊掌叫好。 心下感叹,还是杨先生对朕好!知道甘薯被人搬走,种出玉米,第一时送来。 内阁三位相公咳嗽几声,出言表示,粮种全部送往皇庄,恐不合适。莫如半数由皇庄宫庄种植,半数运往顺天府,与甘薯同发于民。 朱厚照磨牙,却不好反对。 事关百姓,少年天子不会轻易犯熊。 杨瓒摇摇头,笑道:“玉米虽好,然种植之法仍在摸索,种子亦需改良。依下官之见,当仿照甘薯,由皇庄选育,择高产之种发于民,方才妥当。” “蓟州业已丰收,亩产高过谷麦,何必多此一举。” 刘健性急,语气难免有些生硬。 杨瓒不紧不慢,话中有理有据,生生将刘相公堵了回去。 “蓟州实为小块种植,且多为下田,亩产之数皆靠推断,粮种必不是最优。纵不知田亩,也当晓得,上田丰产,下田贫瘠。皇庄有上中下三等田亩,分别种植,算出亩产精确之数。此后交于民种,方可高产,也方便定税。” 提及税收,刘相公无话可说。 “既如此,便依尔所言。” 刘健三人松口,朱厚照大喜。 正要令人将玉米运走,乍见杨瓒使眼色,冲着李东阳和谢迁方向努嘴。 君臣对视几秒,朱厚照恍然,当殿拍板,将玉米分出少数,交给三位阁老带回家中品尝。 杨瓒无语。 第325节 他的意思,将玉米分给三位阁老试种,不是吃! 朱厚照有田,阁老田产同样不少。 论起庄头管事实力,未必弱于皇庄。说不定经验更丰富,能育出更高产的粮种。 本为让天子卖个人情,哪里想到,人情的确卖出,却与主旨背道而驰。 看着天子阁老分玉米,翻食谱,杨瓒默默望向屋顶。 果然吃货的世界,常人不能理解。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圣眷 玉米分完,三位阁老心满意足,当即拜谢圣恩,离宫还家。 临走不忘打包,除先时收好的玉米甘薯,杨瓒敬上的玉米糖也没放过。 两指宽、半指长的硬糖,甜糯的玉米粒,混合碾碎的坚果仁和炒熟的芝麻,包裹蜂蜜色的糖浆,嚼在嘴里,咯吱作响,满口生香。 刚吃一口,朱厚照就双眼发亮。 数着盘子里的糖块,思量几块分给皇后,几块送去两宫,自己又能还留下多少。 没等分完,就见三位阁老折返,三下五除二,将玉米糖瓜分大半。 朱厚照忙道:这糖很硬,三位先生怕是咬不动。尚膳监有糖糕,给三位先生带走。 阁老齐齐摇头。 谢陛下关心。老夫牙口不好,并无大碍,可分给孙子曾孙。 这且不算,杨瓒献上的食谱都被顺走,言交翰林院抄录,散于民间,以彰显天子仁德。 “陛下隆恩,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鼓起腮帮,不停运气。 三位老先生淡定如常。 行礼之后,起身退暖阁。其速度,压根不似古稀老人。 坐在御案后,看着空空的碟子,少年天子气得发根直立。 “杨先生,你看,你看看!都欺负朕!” 杨瓒沉默。 天子犹不能反抗,进而指着阁老鼻子开骂,他能如何? 最好的选择,沉默是金。 蓟州一行,增长的不只是武力值,更有官场经验,做人智慧。 “陛下仁心仁德,体念臣下,圣君所为。” “杨先生?”朱厚照不解。 “陛下稍安勿躁。” 杨瓒抬起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巴掌宽,厚度相当可观。 比起被顺走那本,这本明显制作简单,连封皮都没有。却是以图配字,更为直观,也更为详尽。 其内容,比前者多出两倍不止。 “陛下请看,此中不只玉米,更有甘薯,还有名为土豆之物……” 见朱厚照感兴趣,杨瓒告罪一声,上前两步,翻过几页,指着炭笔勾画的配图,道:“此物产自海外,长于地下,沙地可种,产量十分可观。实用之法甚多,可蒸可炖可煮,可煎可炒可炸。可为干粮,亦可制作菜肴。” “朕记得,杨先生曾提过。” 杨瓒点头,继续道:“臣听闻,几种番粮同产海外之土。今能寻得番薯玉米,必也能寻得土豆。比较产量和种植条件,土豆更优。” 朱厚照听得入神,灵光闪过,忽然拍案道:“那个佛郎机人,曾同朕提过此物。言其曾于番船上见过。” 佛郎机人? 杨瓒仔细回忆,道:“陛下所言,可是番人船长亚历山德罗?” “对,就是他!” “陛下,他是意大利人,受封佛郎机男爵。” “这不重要。”朱厚照摆摆手,道,“据他所言,海员食用此物,接连中毒,甚是痛苦,无药可解。传言是当地土人诅咒。” 说到这里,朱厚照顿了顿,微有些担忧。 “杨先生,此物不同玉米甘薯,如真有毒,不可种于我朝。” 杨瓒蹙眉。 食用土豆中毒? 一种可能,亚历山德罗没见过实物,不敢道出实情,干脆编出故事,添油加醋,以诅咒之说蒙混过去。另有一种可能,亚历山德罗没有说谎,船员食用的土豆,确实有毒。 后世人都知道,发芽的土豆不能吃。相隔几百年的欧罗巴人却未必知晓。 再者,印第安人食用的原种土豆,的确有微毒。运到欧罗巴,种植改良之后,方才可以放心食用。 无论是哪种,要引进土豆,推广种植,必须打消朱厚照的顾虑。 欧罗巴人能改良种植,国朝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岂会做不到。 “陛下,臣未见过实物,无法断言。然有毒无毒,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妨先令沿海卫所及市舶司寻找,当面验证。” 见朱厚照意动,杨瓒再接再厉。 “如真有毒,当地人敢食用,必有克制之法。况且,交于农人,改良种植,能为可食用之粮,也未可知。” 如此高产作物,不要求种植条件,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因噎废食,万不可取。 “杨先生所言甚是。” 朱厚照终被说服。 假若有毒,此物必不可种植。更要警讯市货海船,遇此物,挖不能食用。 如果没毒,以其产量,配种谷麦大豆,足可解决多地灾困,缓解民生艰难。 君臣议定,此事暂不闻朝中,只令厂卫携密令南下,至江浙卫所及市舶司,搜寻往来商船,寻获实物。 “张伴伴,备笔墨。” 朱厚照当场动笔,写下敕谕,加盖宝印。 “交给北镇抚司和两厂,安排妥当人选,尽快出京。” 杨瓒立在旁侧,感叹天子果决,雷厉风行之余,也不免暗中叹息,为侄儿准备的画册,怕是要不回来。半个月的辛苦全打水漂,又得重绘。 至此,不免对三位阁老生出怨念。 一本食谱也要抢,说出去谁会相信? 清风傲骨呢? 高情逸态呢? 历落嵚崎呢? 正直和严肃都哪里去了? 纵观正史野史,明明不该是这样! 谷大用刚从坤宁宫返回,又被抓壮丁,急匆匆派出宫城,直奔北镇抚司衙门。 东厂处,王岳年事已高,戴义兼管司礼监,忙得脚不沾地,提督事务逐步交于张永。西厂处,自是刘瑾独掌大权。 东厂和锦衣卫互别苗头,分庭抗礼的局面,早被打破。现如今,镇抚司和两厂,实打实的三足鼎立。 寻找土豆,丰实粮储,关系国计民生,重要性可见一斑。 厂卫之间,定又是一场龙争虎斗,你争我夺。 皇令之下,即是圣恩。 东暖阁内,张永和刘瑾已开始瞪眼。非是朱厚照在上,两人九成会撸起袖子,单挑一场。 经过南下剿匪,刘公公磨练出身手。 纵然干不过谷大用,和张公公过几招,还是绰绰有余。 十月间,白昼渐短。 宫门未下钥,各殿已陆续掌灯。 朱厚照谈性不减,留杨瓒用膳,还想带他去坤宁宫,看看一双公主,一个皇子。 “陛下,万万不可!” 杨瓒吓出一头冷汗。 后宫之地,仅天子一人可涉足。除十二监中官,诊脉胡子花白的太医,雄性生物尽数绝迹。 去坤宁宫看皇子公主? 除非不要脑袋。 杨瓒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坚决不去! 朱厚照顿感可惜。 新为人父,正处于兴奋阶段。无人可以炫耀,当真是寂寞。 “不然,朕让人把公主抱来?” 此话出口,震惊的不只是杨瓒。 殿内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不约而同,双腿发软。 开玩笑,三位小殿下是几位娘娘的心肝。才几个月大,哪里能抱出坤宁宫。万一吹了风,哪里不适,被两宫知晓,御前伺候之人,十成十要吃挂落。 第326节 张永和刘瑾互看一眼,额头都开始冒汗。 杨瓒知晓厉害,连声劝阻,嗓子说干,总算让朱厚照打消主意。 不等杨御史松口气,又听天子道:“杨先生此番还京,带着侄儿?” “回陛下,正是。” “甚好。”朱厚照笑道,“杨先生大才榱槃,子侄定也班行秀出,为杞梓之才。不妨带进宫来,与皇子一同读书。” 杨瓒石化当场,哑然无语。 皇子公主才多大,读书? 真不是陪玩陪爬? 陛下,咱能靠谱点吗? 这样的机会,换成旁人,定会喜不自胜。 甭管几岁,也甭管读书还是陪玩,朱厚照口中的可是嫡长子!十有八九会是皇太子,下一任皇帝! 自幼打下根基,培养友情,长成之后,无法科举做官,特许入国子监,授给闲散官职,照样一生无忧。不吝些,以武职晋身,照样前途坦荡。 杨瓒想的却不是这些。 既在祠堂前立誓,育侄成才,便要切实执行。 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建立人生观的重要时期。入宫陪读倒也罢了,陪玩算怎么回事? 稍有不慎,就会养出个纨绔。 不行,绝对不行! “陛下,臣侄尚且年幼,刚刚进学,实无法担此重任。” 翻译过来,陛下,三位殿下还没学会爬,就别折腾了。 朱厚照皱眉,张永几个连连向杨瓒使眼色,杨佥宪哎,这么好的机会,旁人求都求不来,您老怎么还往外推?推不要紧,惹恼陛下怎生是好? 万幸,张永担心的情况并未发生。 朱厚照拧着眉头,许久不说话,非是恼怒,而是反省。 “是朕心急了。” 杨瓒拱手,道:“陛下爱护之心,臣铭感五内。” 话落,又从袖中取出一袋玉米糖。 “陛下,臣自北还,所带不多,这是最后十颗。” 朱厚照嘴角咧开,双眼弯起。 暖阁内的气氛为之一松。 张永几人同时翘起大拇指,不愧是杨御史,高,实在是高! 刘瑾不得不佩服,咱家被姓杨的几次狠抽,收拾得没脾气,当真不冤。 咬着一块玉米糖,朱厚照心情大好。令张永铺开黄绢,提笔写下一封敕令。 “以杨先生的功劳,升任一部侍郎绰绰有余。然适逢年尾,非最好时机。待到明年,再做计较。” 杨瓒拱手行礼,心中猜测,敕令中是何内容。 莫非不能升官,改发钱? “刘伴伴,你去长安伯府。” “奴婢遵旨。” 刘瑾躬身,捧起敕令。依天子之意,先交杨瓒看过,其后往有司领腰牌,前往东城。 敕令的内容不长,加起来不到百字。 杨瓒却张口结舌,愕然当场,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授保安州杨廉锦衣卫百户,赐白银十两,宝钞万贯,绢布二十匹,绮衣一件。” 八岁的孩子,竟成六品百户? 不领俸,不视事,也是锦衣卫! 再者言,挂职锦衣卫,岂不是要成军户。如侄子想科举晋身,必要费一番周折。 早知道,不如进宫陪玩。 “陛下厚恩,臣惶恐。” “杨先生放心,仅为挂职,户籍不改。”朱厚照笑道,“朕本想赏爵,可惜年岁不足。” 朱厚照表情认真,半点不似说笑。 杨瓒当场傻眼。 左右衡量,只能再度谢恩。 无论如何,挂职锦衣卫总好过封爵。 后者好处多,风险更大。 “陛下圣恩,万岁!” 口称万岁,杨御史心中流泪。 天子挥锹,当真是坑人不浅。 少顷,宫中传膳,杨瓒心怀悲愤,连吃三碗。 朱厚照看得稀奇,北疆一行,杨先生竟增加饭量? “刘伴伴,盛饭。” 杨瓒放弃形象,筷子飞动。朱厚照被带动,突破性吃到八碗。 刘瑾盛饭时,手都在抖。和张永互相看看,是不是该往太医院一趟,取些消食的丸药? 晚膳之后,丘聚送上香茶。 君臣一起吃撑,实在坐不住,只能走出暖阁,在月色下遛弯。 由此经历,朱厚照对杨瓒更觉亲近。走着走着,许多压在心里的郁气,一股脑倾泻出口。 “杨先生,朕想做明君,可做得越多,越感艰难……” 走到廊下,朱厚照叹息一声,口鼻呼出的热气,凝成片片白雾。 杨瓒静心聆听,少有出言。 见朱厚照面现迷茫,方开口道:“陛下,事在人为。” “请杨先生教我。” “臣愚钝,不敢言教。刍荛之见,供陛下斟酌。” “先生请讲。” “臣斗胆,以登山做比。” “登山?” “对。”杨瓒道,“遇万丈高崖,攀援定难。然遇难便退,永无居山巅之高,遍览群山的机会。” “登顶观景,俯瞰苍生吗?” 朱厚照喃喃念着,迷茫之色渐消,目光变得坚毅。 “朕明白了。” 话音落下,弯腰再行礼。 杨瓒想躲,到底慢了一步,没能躲开。 无奈苦笑一声,道:“陛下虚怀若谷,谦冲自牧,实乃苍生万民之福。臣得辅佐陛下,三生有幸。” 被这般夸奖,朱厚照耳根发红,很有些不好意思。 杨瓒点到即止,没有多说,继续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过犹不及,至理名言。 小半个时辰,天子心情转好。 杨瓒再得厚赏,运玉米的大车,装满银箱绸缎。 离开宫门,向守卫递出腰牌。 杨瓒跃身上马,搓搓脸颊,长舒一口气。 安全过关,不枉他超长发挥,险些撑破肚子。 可惜,杨御史这口气,委实松得太早。 回到寝宫,朱厚照靠在榻上,突发奇想。 “张伴伴。” “奴婢在。” 张永上前,候天子吩咐。 朱厚照掀开被子,道:“黄绢笔墨!” 杨瓒领左谕德,是詹事府属官,并不显眼,也无实权。 猛然想起,倒给朱厚照提了醒。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桂林一枝,抱玉握珠……王佐之才,干国之器……擢升少詹事,授太子宾客。 皇长子长成,讲读文华殿,赞相礼仪,规诲过失,教授史经,咨访政事。” “钦此”二字之后,加盖印宝。 放下笔,朱厚照十分满意。 “张伴伴,收起来,暂存东暖阁。正月之后,交内阁吏部签发。” 第327节 “是。” 了却一件心事,朱厚照神清气爽。无心睡觉,干脆换上常服,摆驾坤宁宫,和皇后研究食谱。 长安伯府内,烛光摇曳。 小少年杨廉捧着圣旨,正身端坐。 看着侄子,杨瓒抿了抿嘴唇,想好的安慰之言,都没能出口。 “四叔放心,侄儿定不负皇恩!” 杨廉起身,正色道:“明日起,侄儿便请教府内护卫,勤学武艺!” “廉儿,无需这般急。” “要得!”小少年握拳,雄心万丈,“请四叔帮忙,寻国律刑典,侄儿必当日日研读!” 杨瓒讶然,忽觉哪里不对。 “廉儿,为何要学这些?” “锦衣卫稽查百官,搜罗情报,惩治犯官,自当明典。” 杨廉义正言辞,杨瓒眉头皱得更深。 “何人教你这些?” “回四叔,是顾叔。” 顾……叔? “四叔奉召觐见,顾叔告知侄儿,他与四叔莫逆,鸾交凤俦。侄儿唤伯爷,未免过于生分。在家中时,顾叔曾向祖父提及,收侄儿为义子,祖父没有答应。” 杨瓒:“……” “四叔?” “你且去休息,此事明日再议。” “是。” 杨廉行礼,退出厢房。 杨瓒站起身,他必须和顾指挥聊一聊,立刻,马上!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杨御史黑脸 与侄子沟通之后,杨瓒怒气上涌,忘却武力值,以身犯险,直闯龙潭虎穴。 其结果,完全不必多说。 杨御史同顾指挥秉烛促膝,彻夜“恳谈”,以致力有不支,卧榻不起。 身体不适,起不得榻,自然出不得府门,更上不得早朝。 翌日,杨瓒卧在榻上,沉睡不醒。 递送吏部的假条,都由顾指挥代写。 若是看到顾指挥一笔字,杨御史必心生感慨,在顾伯爷面前,蓟州主簿的仿写,只能算做小儿科。 什么叫真假难辨,以假乱真? 这就是。 签文书的许郎中,怀疑的看看“假条”,再看看一身锦衣,肤如润玉,艳色更胜往昔的顾伯爷,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提笔落字,提交上官。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染恙,准假一日。” 文书盖印,事情办妥。 顾伯爷颔首,满意离开。 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的吏部值房,刹那冰雪消融,云开雾散。 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 当值的两名郎中,数名文吏,同时擦去冷汗,吐出一口长气。 刚入值房,未等坐稳,便遇锦衣卫上门,更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众人都惊吓不小。 莫非有人犯事? 户部兵部礼部轮番过筛子,终于轮到吏部? 好在顾指挥此行不是找茬,也不是抓人,而是为杨瓒“递假条”。 “有言杨御史行事不羁,身为御史,却同锦衣卫过从甚至密,果真不是虚言。” 许郎中站起身,活动两下手脚,暗道,万幸,虚惊一场。 刚刚升调回京,便遇上锦衣卫,恐非吉兆。 “锦衣卫且不算。”王郎中道,“许兄外任九年,久在贵州,怕是不晓得京中情形。这位杨御史实非寻常人。才具斐然,一言一行皆非同一般。” “哦?” 许郎中早听过杨瓒大名,正愁在京城没有根基,打探不到消息,寻不到可靠的门路。听同僚主动提起,立刻打起精神。 “内中详情,在下确不曾闻,还请王兄指教。” “指教不敢当。”王郎中道。 “兄台入京述职,时日不长,镇日在部中忙碌,知晓的定然不多。兼杨御史奉圣命北上,在蓟州抵御鞑靼,自去年至今,数月未在京城。每有消息,也是北疆军情。许多事情,寻常不言,自无从得悉。” “烦请王兄细说。”许郎中拱手,诚心求教。 见许郎中现出几许迫切,火候已到,王郎中不再卖关子,继续道:“这杨御史,是弘治十八年探花,与兵部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同列一甲。” “不及弱冠,少年登科,仅翰林学士文渊阁制诰杨廷和可比。” “一篇论商,殿试大放异彩。” “先帝甚爱其才,钦点一甲探花,并金口赐字,赞其美玉良才,国之栋梁。不拘年岁,敕其讲读弘文馆,与皇太子读书,几番恩赏。” “大行之前,更赏下金尺。” 说到这里,王郎中加重语气,“其圣眷,甚过状元榜眼。” “嘶——”许郎中倒吸一口凉气。 “杨季珪由翰林入仕,立身朝堂,为官不到三载。先往江浙剿匪,后至蓟州抗敌,立下功劳无算。由翰林院编修连升数级,今至正四品佥都御使,远在你我之上。” “厂卫之余朝堂文武,无非天子鹰犬,避之唯恐不及,遑论结交。偏这位杨御史特立独行,同锦衣卫莫逆,更与两厂提督交好。” “据言,御前几位大伴,都同其略有交情。” “为人处世,手段非凡,文武两班都要甘拜下风。” 说到这里,王郎中再次顿住,几步走到窗口,确定文吏离得远,左右值房也是门窗紧闭,方才回身,压低声音道:“朝堂之外,纵然是阁老,觐见圣驾也非易事。换成这位,手持御赐腰牌,直入乾清宫!” “什么?!” 许郎中满面惊讶,惊呼一声,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郎中难免有一丝得意,却没表现在脸上。话锋一转,道:“我与兄台是同榜,也算半个同乡。将出肺腑之言,如有冒犯,还望兄台莫怪。” “王兄请讲。” “如你我这般,寒门起身,座师告老,同榜同乡多是碌碌,左右并无可帮衬之人。” 许郎中默然。 显然,王郎中所言俱是实情,也是他的痛处。 “虽官居五品,可立朝听政。然欲晋身显达,仍是不够。” 潜台词,自身持正,勤于公务,博取官声,只是基本。寻求门路,结交朝中也是必须。 被道破心思,许郎中现出几分尴尬。 “贤弟是好意,我又岂是蒙昧之人。” “如此,我再同兄台说几句实话,”王郎中道。 “杨季珪得道两代天子看重,圣眷正隆。本身有实才,堪谓王佐之才,将相之器。行事却非同我等。除同年同榜,不喜结交文人。反同厂卫武人,乃至勋贵频繁走动。” 许郎中蹙眉,没有表示意见。 王郎中眼神微闪,道:“兄台可知,他在京中并无私宅,至今借居长安伯府。” “长安伯……可是方才离开的顾指挥使?“ “正是。”王郎中点头,道,“其行事如此,兄台如要投帖拜见,还需三思。” 先时一番剖析,字字句句极是清楚。最后一言,却颇有些模糊。 三思为何? 立下决心,与之保持距离,坚定文人“清正”;亦或为拓宽前路,抛却顾忌,与其并轨而行? 无论选择哪种,都需仔细衡量。 至于不偏不倚,立在中间线,无异于放弃前途,实不可取。 许郎中陷入沉思,王郎中不再多言。 这番话,曾在脑中几番轮转,既是说给前者,也是讲给自己。 今上践祚两年,内阁六部,多为前朝老臣。 表面看,朝堂之上,仍延续弘治朝格局,并未轻易打破。 实际上,但凡有些见识,都会明白,内阁相公,六部尚书,都已有了春秋。少则一年,多则几载,都将告老乞致仕。 位置空缺,谁将填补? 以今上行事,必属意少壮之人。 前番蓟州论功,武臣勋贵均升官封赏,中官亦未落下。独三位监军,只赏金银,赐绮衣,官职始终未变。 朝中不是没有议论。 第328节 愚钝者有,聪明人更多。 天子不升三人,非是疏漏,也不是有所顾忌,更不是圣眷消减。 此时不升,必是为图后事。 一旦敕令下达,十有八九会是越级擢升。 这样的大腿,明晃晃摆在眼前,不抱委实可惜。 但事有两面,有其利必有其弊。 原本,谢丕是最好的选择。 奈何谢状元出身不凡,亲爹是阁老,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排排站,各个才学不凡。谢氏门槛太高,未登一甲,没有过人政绩,随便往前凑,不过是自取其辱。 顾晣臣和杨瓒,均非出身名门,倒是平易近人。但两人性格,实在让人拿不准。 杨探花结交厂卫,住到锦衣卫指挥使家中,分毫不惧朝中议论,更不惧“鹰犬之友”“奸佞之辈”的帽子。 一旦投帖过府,必被盖上同样标签。 顾榜眼素来严正,殿试之后,为官之初,厚道之名不胫而走。但经出使朝鲜,一计引得王位更迭,国君俯首,厚道两字,骤然打上引号。 这样三个人,脑门上明晃晃刻着八个字:前途无量,大腿粗壮。 怎奈自家胳膊太短太细,就算想抱,也得仔细掂量。 文臣之中,如王郎中这般,委实不少。 多是五品以下,而立不惑之年,官途不畅。 起自寒门,朝中地方均无根基。才学确有,官声不错,职业生涯却是磕磕绊绊。无论多努力,都卡在门槛前,几年不得晋升。 想要跨越前进,必须借助外力。 只不过,借力之人摆在眼前,多数人却在犹豫。 抓是不抓? 投是不投? 朝中站队,九成以上没有回头路。 如户部侍郎焦芳,弘治末年,便与刘瑾过从甚密。即便有杨瓒横空出世,“阉党”的帽子,依旧扣得结实。 如果投向杨瓒,日后必为“杨党”。 据言杨御史极恶“火耗”“冰敬”,以前伸手,或可揭过,今后定要多加注意。 欲要抱住杨瓒大腿,其他不提,贪墨之举绝不能有。更要团结武官,交好厂卫。遇同僚大骂武人,无理必要与之争论,绝不能和稀泥。 最重要一点,关心民生,急百姓所急,立身持正,半点不许含糊。 想到这里,王郎中摇头叹息。 纵览国朝,实无前例可以借鉴。 正德朝之前,怕是没人会想到,为官站队也会这般艰难。 事情越难,越是要想办法克服。否则,等内阁换人,六部尚书更名,想再靠拢,黄花菜都凉了。 长安伯府,杨瓒丝毫不知朝中变化,好梦正酣,一觉睡过正午。 早膳午膳全都错过,近未时中,才被饿醒。 肚子轰鸣,实在睡不下去。 然腰膝酸软,四肢无力,单是从榻上坐起,便出一身虚汗。穿衣洗漱,更是龟速挪动。 温热的面巾覆在脸上,紧绷的额际似有舒缓。 靠在桌旁,杨瓒拿起一块点心,就着温茶送下腹,才觉活了过来。 看看凌乱的床榻,想起昨夜,杨探花无比懊恼。 他一定是脑袋被门夹,才会想和顾指挥聊一聊。 常听熊孩子坑爹,从不晓得,乖侄子也会坑叔! 叹息一声,杨探花又拿起一块点心,全当是咬在某人身上,狠狠磨牙。 单手覆上肩头,不用看,都知是什么情形。 虽说还了回去,甚至留下两枚清晰的牙印,无奈,武力值不能比,牙口同样没得比。 记忆回笼,杨御史沉默咬着点心,又是一把辛酸泪。 半刻之后,长随重新换上热茶。 马长史带人送来一件斗篷。 “昨夜一场大雪,风寒雪冷,伯爷吩咐,取这件斗篷与杨老爷。” 狐皮制成的斗篷,雪白光滑,无一丝杂色。内以绸缎为衬,颈间搭扣,竟缀着两颗指腹大的珍珠。 论理,顾伯爷如此细心体贴,杨瓒该心悦才是。 怎料想,展开斗篷,看明用料剪裁,杨探花当场黑脸。 “马长史。” “在。” “这件斗篷可有出处?” “杨老爷好眼力,此物确实大有来历。”马长史笑道,“这件斗篷出自蓟州,是伯爷亲猎,仅制成一件。其上珍珠则是侯府旧物,乃公主传下,言是给曾孙……” 说到这里,马长史猛地顿住。 杨瓒挑眉,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马长史干笑两声。 “媳妇”两字,打死不能出口。 见杨瓒神情更加不善,忙转移话题,言三日后庆平侯设家宴,请杨瓒与顾卿一同过府。 “侯府家宴?”杨瓒没再追究斗篷,问道,“请帖何在?” 既是请他,帖子总该过目吧? “回杨老爷,伯爷收着。” 杨瓒蹙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多心吗? 见杨瓒没有再问,马长史就要脚底抹油。只是速度不够快,刚到门口,就被叫住。 “长史可知,廉儿在何处?” “回杨老爷,在二厅。” 二厅? 杨瓒突生不妙预感。 不顾腿仍有些发软,越过马长史,一路穿过回廊,刚至转角,便有破风声入耳。 行至厅前,见到眼前情形,杨瓒眼前一黑,差点扑倒。 厅前空地上,并排两座兵器架,长矛刀剑横托竖列,锋芒慑人,寒气森森。 架前七八根木桩,告过一米,从上至下,楔如窄木,根部以铁皮包裹,牢牢钉在地上。 五个石磨盘,小者如双拳合拢,大者足有百斤,拴有铁链,正被几个护卫舞得虎虎生风。 杨廉和杨山杨岗都是蓝色短袍,袖口束紧,脚蹬布靴,在护卫的指导下,靠墙蹲着马步。 冷风刺骨,三人却脸色通红,甚至有些冒汗。 杨瓒扶住门框,单手按着额际。 很想说,侄儿啊,心太实诚,委实不成啊! 有心叫回杨廉,再同顾卿理论一番,但看到小少年认真的神情,晶亮的双眼,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杨老爷?” “半个时辰后,让廉儿来见我。” “是。” 马长史应诺,目送杨瓒转身离去,头顶似笼罩一层黑气,再看校场,不禁怀疑,天未大亮,伯爷就策马出府,莫不是为躲杨御史? 摇摇头,一定是他想多了。 长安伯府内,杨瓒独坐厢房,计划就人生目标,择业标准,同侄子进行一番恳谈。 宫城之中,午朝之上,御史给事中争相出列,弹劾庆平侯世子闹市纵马,理当严惩。 朱厚照咬着玉米烙,觉得味道不错,无视耳边嗡嗡之声,吩咐张永,分给三位阁老。 午朝在西角门,区别奉天殿,可以不要过分“严肃”。 滔滔不绝的御史,目睹此景,话噎在嗓子眼,差点呛到。 陛下不拘小节,早朝午朝明目张胆吃东西,三位阁老定不会如此,必当规劝陛下,规劝……吃了?! 见三人拿起玉米烙,几口用完,还点了点头,评价味道不错,不只御史,六部尚书差点摔成一团。 “此物乃是番粮,双屿卫献上,朕交佥都御使杨瓒试种。今蓟州丰收,推算亩产高于谷麦。” 朱厚照表示,朕不是带歪阁老,这么做,大有引申含义! 说话时,刘瑾退出殿外,引数名小黄门,提着食盒,将切成方状,恰好一口分量的玉米烙,分给两班文武。 上言的御史给事中同样有份。 群臣捧着玉米烙,仰望天子,满脸空白。 朱厚照笑道:“诸位爱卿都尝一尝。” 刘瑾行过殿中,两眼放出冷光,谁敢不给陛下面子,西厂见! 最终,英国公带头,武将率先完成任务。 第329节 文臣稍慢一步,有不喜甜食者,闭着眼睛吞下肚。下一秒,突然“咦”了一声,咂咂嘴,很想再吃一块。 刘公公嘿嘿冷笑,还想要?没了! “诸卿以为此粮如何,可种否?” 话音落下,朱厚照探出手,从食盒取出一棒煮玉米,当着群臣,大口吃起来。 玉米的清香,很快飘散殿中。 顾世子闹事策马,再无人计较。左右文武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番粮之上。 想起不久前分下的甘薯,集体双眼发亮。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明船队 先有甘薯,后有玉米,两种番粮的出现,实在令人振奋。 下田可种,均可高产。 满朝文武仿佛能够预见,自宣宗之后,始终困扰国朝的水旱天灾,民生艰困,军饷不足,盗匪四起等问题,终于有了解决途径。 只不过,没有亲眼见证两种作物的实际产量,单从皇庄记录,以及蓟州呈献的簿册中推断,到底不够直观,缺少底气。 甘薯且罢,经皇庄种植,仓库中的数量,运粮官员都曾见过。 没去过皇庄,顺天府中也有实物。 玉米远在蓟州,依奏疏所言,种子分散种植,每个农人仅得十几二十株,亩产全靠推算,与实际定有出入。 这种情况下,变数委实不小。贸然取信,存在风险。 杨瓒请于皇庄试种,首要目的,是为培育良种。其次,即为给众人一个直观印象。甘薯、玉米皆可丰产。 无需上田,中田、下田都能栽种。 比起推算,产量只多不少。 不会误农时,也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大可放宽心。 如果能寻到土豆,哪怕是土地贫瘠的府州,缺粮问题也能缓解。 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在此之前,朝廷需立下法度,制定规则,先常识种植。再以赈济方式,将番粮下发民间。以此让百姓树立信心,这些舶来的番粮可以种植,亦能饱腹。 “众卿以为如何?” 啃完玉米,朱厚照拭过嘴角。 昨日,杨瓒的一番开导,对他而言,无异于醍醐灌顶。 思索一夜,少年天子豁然开朗。 登基之初,他便立下志向,欲做不世明君,垂统万民。更要仿效太宗皇帝,饮马草原,驱逐恶邻,扬威海外,令四夷臣服,八方来朝。 未着手,只凭想象,他以为很简单。 天子施政,最大的阻碍就是朝臣。只要压服群臣,犟过阁老,便能随意而行,达成所愿。 但事与愿违。 随时间过去,渐渐熟知民情军政,愈发了解泱泱国朝,内忧不息,外患难平,民军百姓生活艰困,盛世之下,存在诸多问题,朱厚照的思想,蓦然发生转变。 历史上,朱厚照有过类似经历,生出同样担心,却无力对抗,更挣不出桎梏,无法找到出路。 憋闷之下,只能用偷跑出京的方法,调兵遣将,临阵御敌,保土卫疆,将鞑靼驱逐漠北,几十年不敢大举犯边。 这样的功绩,留在史书上,仅是“杀敌一人”,“顽劣不堪”的记载。 现如今,姓杨名瓒的蝴蝶振动翅膀,桎梏开始松动。 年轻的皇帝,终于能活动开手脚,处理政务的方式,对群臣的态度,随之发生改变。 刘公公遭几顿狠抽,奸宦之路遇阻,转而向贪官法发力,终究没能成为立皇帝。 没有八虎横行,戴铣没有廷杖染血,玉阶前殒命,韩文等朝臣没有因上言罢官。 王守仁也没有触怒刘瑾,贬谪龙场驿。 相反,阴差阳错,因南下剿匪,王参议竟同刘公公结下另类“友情”。 刘健谢迁没有怒天子不争,愤而乞致仕。 李东阳没有独留朝中,陷入四面楚歌,被学生断师生情谊。 江浙海贼被剿,倭贼只能小打小闹,难成大势。 北疆鞑靼被逐,蓟州一场大战,别部成为历史。阿尔秃厮部掀起内讧,鞑靼各部陷入混战。 兀良哈瓦剌趁机举兵,伯颜小王子内忧外患,连战数场,实力大为削减。最后,竟如丧家之犬,被迫向漠北迁徙。 只不过,想要在漠北安家,先要甩掉兀良哈追兵,后要绕开瓦剌截堵,最后,还要揍飞想趁机占便宜的乌斯藏。 至此,正德朝时期,困扰朝廷的诸多问题,已被解决半数。余下,便是小冰河期加剧,因气候变化导致的地震洪水,粮食绝收,饥民遍地。 历史上,明朝的灭亡,天灾是重要原因之一。 若不是朝廷没钱,崇祯帝不会下令地方裁员。 没被裁员,失去生活来源,李闯王自会安居本职,兢兢业业,在基层公务员的岗位上打拼。 养家糊口就够费神,压根没时间扯旗造反。 不是李闯王打入顺天,野猪皮的子孙,还要继续在关外渔猎。华夏传承几千年的文明,也不会被野蛮的“主子”“奴才”打断。 天灾是一则,人祸更不能忽略。 杨瓒闪动翅膀,不只影响朱厚照,满朝文武也被潜移默化。 如立志抱大腿的吏部郎中,都十分明白,想得杨御史赏识,贪墨是大忌。 偶尔捞取外快,吃相也不能太难看。 圣祖高皇帝定下的薪资太折磨人,靠着俸禄米粮,偏远地区还能凑合,繁华一些的州县,都得补丁盖补丁,餐餐数米粒。 遑论京城。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单靠俸禄,养活一家老小尚且不能。如何礼尚往来,结交人情? 朱厚照几度提及,复圣祖高皇帝之法。但在实行过程中,却要考虑实际问题。 毕竟,朝廷运转,需要官员办事。 水至清则无鱼。 粗俗点讲,想要马儿跑,就得给足草料。 好在,这个问题也有解决途径。 想到杨瓒递上的奏疏,双屿卫送来的快报,朱厚照俯视群臣,嘴角勾起,底气相当足。 “众卿以为如何?” 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 天子两番问话,无论赞许反对,殿中文武自要给出反应。 “陛下,番粮固好,然推广京畿尚需时日。” 简言之,饼虽大,没下锅,不敢言味道如何。 朱厚照登基以来,户部官员屡次犯事,接连过筛子,从侍郎到郎中,走马观花一般,换了三四任。 唯有户部尚书韩文,如定海神针,始终屹立不摇。 韩尚书为官清正,知天子关心民生,大感欣慰,说话办事愈发务实。 最直接的表现,朝堂之上,韩尚书的发言越来越简单,却往往能一针见血,扎得人肉疼。 “韩卿家所言甚是。” 朱厚照点头,关于这一点,心中早有腹案。 “玉米先于皇庄宫庄种植,明年择粮种发边卫。” “甘薯发京畿,丰产得粮,运太原大同宁夏等地。” “朕得奏报,有州府遇水旱灾情,大雪冰雹,粮食绝收。敕令地方官员,查勘实情,视情况减免明年税粮,予以赈济。” “条陈属实,由国库发谷粮,内库发灾银。” 海匪藏宝堆满库房,载满银矿石的海船接连返回,朱厚照完全不差钱。 “陛下圣明!” “朕有言在先,”朱厚照微向前倾,扫视群臣,沉声道,“灾银足额下发,必送至灾民手中。敢有贪墨,绝不轻饶!” “地方府州县衙,如胆大妄为,表面免税,暗中摊派杂费,滥发役夫,更要罪加一等!” 群臣垂首,暗中嘀咕,这些台面下的手段,天子如何得知? 厂卫? 一定是厂卫! 朱厚照不给众人反应时间,继续砸下重锤。 “贪墨五两者,抄家闲住;贪墨十两者,罢官流放;贪墨十五两以上者,砍头弃市!女眷充官婢,男丁戍边,三族之内,五代不许科举!” 扫视群臣,朱厚照目光锐利,洞幽烛微。 “朕非虚言,说到做到!” “臣等遵旨!” 群臣三拜,天子当殿口谕,圣旨交内阁草拟,再由翰林院抄录,发三都及地方官衙。 一通大棒砸下,群臣表情肃然,显然绷紧神经。 朱厚照达成目的,忽又勾唇,话锋陡转。 第330节 “诸位卿家,朕日前得知,海外尚有高产之粮,亦有壮硕牛羊。今为苍生万民,朕欲在江浙福建等地建造船厂,仿太宗朝建造福船,远航外邦,寻良种牲畜,丰我朝百姓。” 有反应快的文武,心思急转,猛地抬起头,仰望龙椅。 陛下此言,莫非要破除海禁? “陛下,臣斗胆,国库不丰,造船银两由何得来?” “内库。” 朱厚照单手敲着龙椅,自荷包取出一颗硬糖,送进嘴里,咬得咯吱作响。 内库? 群臣惊讶。 陛下不缺金银,确是不争的事实。但造船之事非同小可,材料耗费,匠人役夫,所需何止千万。 如要建造永乐福船,更是耗银无计。 全从内库出? 真能撑得住? 众人面上的疑惑,实在过于明显,压根无从遮掩。 几口吃完硬糖,朱厚照肃然表情,朗声道:“为国朝安稳,苍生福祉,朕责无旁贷!” 话虽不错,群臣依旧怀疑。 “两宫太后太妃,皇后私库亦将出银。” 内宫出银? 两班文武微愣,互相看看,脑海里迅速闪过多个念头,都未能抓住。 最终,内阁三位相公最先明悟。 天子必有后话。 果然,下一刻,就见朱厚照取出两本册子,赫然是各地藩王及宗室名单。 “利国利民之事,皇室宗室俱慷慨解囊。” 听闻此言,众人脸色微变。 要是没记错,这上面的人,有半数还在宗人府。 因受安化王和宁王牵连,白日正身听训,夜间秉烛抄录祖训。熬火费油,几要灯尽油干。 此番献银造船,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 不等众人想明,少年天子终图穷匕见。 “此等盛事,诸位卿家无意参与?” 群臣脸色再变。 陛下,怎么说,您都是一国之君,能否别这么直白? 要钱的话,好歹修饰一下。 朱厚照耸耸肩膀,朕年轻,读书不及诸位臣工,喜好直白,方便省事。 殿中文武不言,表情愈显复杂。 朱厚照又一拍手,道:诸位爱卿放心,朕有诚信,钱不白拿。 “出银之数俱记录账簿,可换成股份。” 造好海船,出海寻找粮食牲畜,不妨碍顺便做生意。更不妨碍换购土产金银,捞些外快。 “据言,海外有洲,国中之人,以金银筑屋,以宝石嵌顶。” “土地肥沃,牛羊成群,河中流淌金砂。有欧罗巴海商偶至此地,运回成船金银。” 杨瓒讲给朱厚照的话,被一番提炼摘取,说给群臣。 “据言,洲上土人喜好美酒,动辄以金银交换。” “双屿卫救得落难海船,得金矿石百斤……” 双屿兵船巡弋海航,遇欧罗巴海船是真,得金矿石也是真。然而,是救助还是截获,是捞船还是毁船,是正义之举还是黑吃黑,则有待商榷。 随朱厚照一番讲述,群臣终于明白,天子真实目的为何。 这是要左手文官,右手武将,绳子一绑,以朝廷的名义市货海外,做官方走私行当! 朱厚照掏掏耳朵,很有些不满。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宗室的船已经出海,三月后就能返回。所得必定不菲。 这样的好事,可遇不可求,仅此一次。 错过这村,再没这店。 以后想加入,付出的银两只会更多。而且,银子出得再多,也只能搭船市货,没有股份。 名额有限,参不参与,点头还是摇头,痛快点! 天子混不吝,忽悠过后,抛出选择,又啃起玉米。 群臣互相看看,有愣头青想要出列,直言此举不妥。没等迈出半步,立即被同僚拉了回去。用力过猛,差点没摔跟头。 站稳之后,愣头青瞪眼。 为何拉他?天子宗室带头违反海禁,必须直言! 拉人的一样瞪眼,甚至瞪得更大。 得了! 你有身家,咱们没有。你不想海外市货,赚些金银,咱们想! 被你一闹,天子改变主意,好事泡汤,信不信殴你一顿,让你生活不能自理? 半盏茶后,朱厚照现出几许不耐。 两班文武知道,是时候做出决定。 正如天子所言,错过这回,猴年马月才能等来下次。 点头,出钱! 更有人暗中庆幸,亏得自己是京官。 品级虽低,好歹在天子脚下,消息灵通。换成地方,即便一省主政,也难有此等“机遇”。 这日午朝,可谓一波三折。 顾鼎做好准备,被言官弹劾,减俸罚禄,甚至降上一级。 结果雷声大雨点小,落得个虎头蛇尾。主动出声请罪,都没人理会。 没见忙着吗? 别插嘴! 先有高产番粮,后有海外市货,纵马城中算得了什么? 米粒大的事,直接丢到墙角,想起来再议。 御史给事中摩拳擦掌,本想上演无惧权贵,殿前碎首大戏。哪料想,被天子一顿忽悠,带歪话题。 文武两班,六部尚书,五军都督,都被天子所言吸引。连同部下官员,心甘情愿掏出银两,认购股份,为天子的造船计划添砖加瓦。 内阁三位相公也没能例外。 退朝时,目送天子背影,不禁生出同样感慨。 幼龙腾云,雏鹰振翅。 飞则冲天,鸣则惊人。 “老矣。” 刘健背负双手,遥望层云,蓦然发出感慨。 李东阳拂过长须,双目清明,微微摇头。 谢迁最为洒脱,畅怀而笑。 眨眼之间,人生几十载,如白驹过隙。能亲眼见证少帝垂统,国朝中兴,何等幸事! 老迈如何? 经历前朝今朝,方得明晰对比,触动才会更深。 正德二年,十月辛丑,朝廷下令,于山东,江浙,福建,广东,建四座船厂。自两京调大匠,以库银禄米雇工匠役夫,建造海船。 同月,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王守仁,上“海疆十策”。 天子大赞。 由此,造船规模扩大,半数商船改造,可充兵船。 正德朝四大船厂,终现雏形。 扬威海上,震慑群邦,令海盗闻风丧胆,让欧罗巴诸国咬牙切齿,有“恶魔”之称的大明走私船队,正式走上历史舞台。 对于“走私”一说,明朝始终予以驳斥。 按照杨御史之言,大明船队是正义的使者,是友好的象征。 船队组建之初,是为寻找粮种牲畜,解决国朝粮食问题。 市货买卖,实因却不过当地人的热情。 偶有动武,将挂着各国旗号的帆船揍进海底,也是出于不得以。 至于抢夺船上货物……不见桅杆上挂着海盗旗? 抢海盗,乃是正义。 一句话,为了世界和平! 第331节 不服? 找个地方,私聊。 拳头刀剑,床弩火炮,任君选择。 欧罗巴国王领主气得吐血。 “探险家”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急速跌落谷底,几乎成为“死亡”代名词。不过,只要换个雇主,例如到明朝海船上工作,待遇完全不同。安全有保障,所得更是不菲。 当下,船厂只是计划,众人的目光,还在市货赚钱上。于“雄霸”的未来,尚无展望。 年轻的正德皇帝,刚刚熊到草原,尚未迈出国界。 明朝的海上怪兽,仍在蛰伏。 直接推动这一切的杨御史,眼见侄子大踏步迈向锦衣卫之路,实在无力阻止,正忧伤烦恼。 接下来两日,顾指挥安歇书房。 迫不得已,只能发挥锦衣卫专长,梁上潜伏,房顶揭瓦。 目睹此景,伯府上下,包括长史护卫,恨不能贴到墙边,充作石砖,化作背景。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杨御史之谋 正德二年,十一月庚子 天子下旨,内库出银,筑船厂,造海船。 为保工程顺利,令内官锦衣卫出京,监工各处。 内官监掌印太监丘聚,司礼监监丞韦敏,奉敕命,发内府大匠十人,普通工匠一百,役夫五百,前往登州卫,督造船厂。 临行日,天子赐两人蟒服金带,并赐手柄金瓜。 “凡有贪墨造船银,虐使工匠役夫者,尽可击之!”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钱宁,因功升副千户,领校尉力士同行。东、西两厂各遣颗领班番役,护送工匠役夫南下。 “大匠月给银,并给谷麦。工匠月给铜钱口粮。役夫年给铜钱,月给粟米。遇农时,许役夫还家。不能还者,多给铜钱谷物。” 增改旧例,户部拟定章程,抄录无误,递交内阁。 三位阁老看过,确认可行,批蓝之后上呈天子。 朱厚照日渐勤政,司礼监秉笔掌印,作用只在分拣奏章,择紧要事,第一时送往乾清宫。 太监批红,曾被刘瑾用来操控朝政,现如今,再难起作用。 张永谷大用等又在御前得宠,与刘瑾分庭抗礼,甚至压过一头。彼此斗争耗费精力,哪有更多心思算计他人。 曾名震正德朝的“八虎”,张牙舞爪,鹰视狼顾,也只能互相开撕,或向贪官使力。 敢进谗言? 总得掂量一下,能否扛住杨御史手中一把金尺。 假使能撑住,也未必是好事。 毕竟,金尺狠抽一顿,顶多伤筋动骨,性命好歹能保住。换成匕首长剑,一扎就是一个血窟窿,闹不好,脑袋都要搬家。 如此憋屈的丢掉性命,到阎王殿前也没法说理。 对此,刘公公怨念最大。 天子遣丘聚韦敏往山东,高凤翔下福建,谷大用去广东,他则要二下江浙! 据悉,人选还是杨御史举荐! 提起姓杨的,刘公公下意识就会捂脸。 之前遇到傅容,那厮还,羡慕不已。言辞之间,口口声声表示,能同杨御史结交,委实了不得。 鸿运当头啊! 后槽牙咬碎,刘公公险些当场发飙。 了不得?鸿运当头? 敢情疼的不是你! 换你来! 金尺抽几顿,看你还羡慕个x! 咬牙归咬牙,圣命既下,不得违背。再是心酸,刘公公仍要打点行囊,准备南下,再往江南一行。 见随行名单中有傅公公,刘公公怒气上涌,更喷出一口老血。 遣西厂番子打听,得知是锦衣卫指挥使顾卿推荐,言其久在金陵,熟悉苏浙等地,了解各府州县官员,随行南下,大可为助力。 天子遂下旨,命其他同行。 听闻此言,刘瑾捶着胸口,气得掀桌。 姓杨的,果真是咱家命中克星。 人是由锦衣卫指挥使推荐,和杨御史无关? 他xx的无关! 旁人不晓得,他可是一清二楚! 杨御史和长安伯,“交情”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说这里面没有杨瓒的影子,打死刘瑾也不相信! 刘公公在西厂愤怒,头顶笼罩一团黑云,大小番子心惊肉跳,屏息凝气,走路都要踮起脚尖。 作为被戳小人的杨御史,分毫不知刘公公的怨念。 退朝之后,奉召至乾清宫,为天子讲述蓟州之事。言及四千鞑靼骑兵围城,镇虏营军民拼死一战,血染城头,声音渐哑,字字含泪。 讲到役夫以身堵住城门,少年同鞑靼同归于尽,已是声音哽咽。 朱厚照切齿咬牙,恫心疾首,握拳捶案,恨不能立即派遣大军,把伯颜小王子抓来,抽上几百鞭,碾成齑粉,告慰英灵之魂。 “朝中有议,鞑靼被兀良哈瓦剌围堵,势力渐弱。可行平衡之策,遣使草原,予以招抚。” 朱厚照双眼冒火,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捶得御案砰砰作响。 “此等恶徒,招抚什么!毁我边城,害我边民,该当千刀万剐!朕只恨不能披坚执锐,北狩草原,以血还血!” 默然许久,杨瓒稳定下情绪,沉声道:“陛下,诸公之议未必没有道理。” “杨先生?” 愕然抬头,朱厚照似不相信,杨瓒竟会道出此言。 “陛下,”杨瓒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今日鞑靼,便如英宗时瓦剌。” “瓦剌?” “对。”杨瓒点头,继续道,“自北元王庭被灭,势力三分,彼此之间常有征伐。强者称雄,弱者蛰伏,早成常态。早年瓦剌,何等强盛。终因也先逝去,成一盘散沙,被鞑靼压制。” 说到这里,杨瓒顿了顿。 “今日可延汗,不及也先,但能压制诸部。一旦鞑靼被灭,可延汗身死,焉知瓦剌和兀良哈不会野心膨胀,出现下一个‘也先’和‘小王子’。” 听闻此言,朱厚照怒气渐消,陷入沉思。 “杨先生的顾虑,确有道理。但……” 轻易放过伯颜小王子,甚至为平衡草原势力,还要加以拉拢,朱厚照实在不甘心! 太宗皇帝能灭瓦剌,驱鞑靼,鞭子抽起,将兀良哈当骡子使,他为何不行? 况且,鞑靼欠下累累血债,就这么算了? “陛下,臣之意,非是纵敌。”杨瓒轻轻摇头,道,“平衡之策固好,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鞑靼必须要除,瓦剌也不能轻纵,至于兀良哈,一样要紧紧攥在手里。 “杨先生,朕不明白。” 看着杨瓒,朱厚照满头雾水。 既说安抚有道理,又言要斩草除根,岂不是自相矛盾? “陛下,可请舆图一观?” “可。”朱厚照颔首,“张伴伴,取舆图来。” “奴婢遵命。” 张永应诺,转身几步快走,取来收在暖阁中的舆图。 因图纸过大,超过整张御案,干脆铺到地上。 “陛下,此一线乃我朝边镇,此地现为鞑靼占据,西北即是瓦剌,兀良哈三卫处辽东,同女直各部毗邻。其互相交通,又互为牵制” 杨瓒托起袖摆,指尖扫过舆图,大略点出各部所在。 “现今鞑靼诸部内讧,瓦剌和兀良哈前后围攻,乌斯藏等部也趁机出兵,意图抢占草场。草原乱局既成。” 只是还没到最高峰。 “以臣之见,不妨再添一把火。” “添一把火?” 朱厚照微顿。 “杨先生之议,可是出兵?” “非也。” 杨瓒摇头,轻笑道:“陛下读史,当知汉时推恩。” “朕知。” “太宗朝时,草原诸部臣服,部落继承,汗位更迭,必敕出朝廷。” 敕令? 第332节 朱厚照先是微愣,旋即蹙眉,隐约有几分明悟。 杨瓒再接再厉,继续道:“今鞑靼势弱,瓦剌兀良哈联合出兵,草原生乱,局势打破。朝中上请陛下安抚,亦是老成之谋。不若顺势而为。” “如何顺势?” “回陛下,鞑靼诸部为小王子强权收揽,定心存不服。今随阿尔秃厮生叛,多各揣心思,如散沙一盘。独伯颜部及其附庸,凝聚力仍在。臣请陛下下旨,封其附庸部首领为额勒,并赐草场。” 念头闪过,琢磨出杨瓒的用意,朱厚照嘴巴张大。 “臣闻可延汗儿子不少,孙子更多。如朝廷下旨,许其为首领,可每年朝贡,纵有人能够识破,亦有人会动心。” 财帛动人心,权利更甚! “至于瓦剌,臣听闻,其首领年迈,长子次子接连战死,仅余不足弱冠的幼子,切体质孱弱,轻易不能服众。而首领的几个兄弟,却是能征善战,均为壮年。” 说到这里,杨瓒忽然停住。 接下来的话,不用多言,朱厚照自己就能想明白。 自幼跟在弘治帝身边,接受帝王教育,通读史书,见多尔虞我诈,如何让瓦剌乱起来,当是得心应手。 朱厚照身为独苗,没有亲兄弟,堂亲并无野心,尚有藩王预备造反。 可延汗的儿孙,瓦剌首领的兄弟,岂会甘心屈居人下。 草原部落的汗位更迭,向来不缺杀戮。 手段用得好,无需明朝派兵,草原的战斗自将升级。 此消彼长,明朝边境,至少将得三十年太平。 更妙的是,此举能堵住朝臣的嘴。 请朕安抚,朕照做! 只不过,安抚的是谁,用什么方式,都是朕说得算。 “善,大善!” 杨瓒的提点,给朱厚照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名义上,草原诸部都向明朝“称臣”。 自太宗朝后,这个“称臣”已成鸡肋。不过是各部要钱请赏的借口。 然而,换一种眼光,另选一种方式,鸡肋也能砸出骨髓。 朱厚照盯着舆图,视线从瓦剌转向鞑靼,再到兀良哈,乃至女直各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杨瓒立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 历史常偶然同必然掺杂。 找对施力点,轻轻一推,貌似不可撼动的墙垣,也会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崩倒坍塌。 杨瓒此计,技术含量并不大。不客气点说,完全是摆在桌面的明谋。 偏偏准头极好,直中对手七寸。 知道是陷阱,是圈套,是深坑,仍会前赴后继,冒着崴脚断腿的风险,闭着眼睛往里跳。 对此,杨御史唯有摊开双手,无奈表示,权势动人,实非小生之过。 正德二年,十一月癸卯 天子下旨,敕封瓦剌鞑靼诸部首领。并遣行人司行人往草原,宣示上恩。 此时,距鞑靼遣使不过两月。 待使者抵达草原,宣读旨意,伯颜小王子握紧拳头,扫视帐中,看到众人表情,心沉到谷底。 不只附庸部落首领,几个儿子都明显动心! 小王子后悔。 往日的雄心,此刻都变成带着弯钩的长针,一下下扎在心上。 血肉模糊,痛入骨髓。 知道明朝皇帝耍阴谋,玩手段,偏偏上下为难,进退无措。 当真是憋屈,憋屈到想要吐血。 如果可以,小王子会欣然拔出弯刀,将来使砍成肉泥。 问题是,不能砍,更要防着别人砍! 气归气,终没到昏头地步。 可延汗清楚知道,一旦使者殒命,无论是不是自己下手,必招来明朝报复。 大军麾师,整个部落都将灭亡。 忍住怒气,客气送走来使,可延汗坐在帐中,一夜未睡。 熬得双眼通红,终于下定决心,拔营,西迁! 此处不是善地,年轻的皇帝,比他老子,甚至老子的老子,都更难对付。 与其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部落分崩离析,被仇家捡便宜,不如趁着人心还在,踏汉时匈奴步伐,迁往西方之地。 金帐汗国、白帐汗国都成为历史,鞑靼骑兵的荣耀仍在。 心眼玩不过明朝,干脆去揍欧罗巴白夷。 可延汗下达命令,态度极其强硬。 蠢蠢欲动的部落首领,慑于威严,没能当面反抗。 有聪明的,撺掇可延汗的几个儿子,反正要走,这一去,几十年内不会再往明朝。不如趁机再打一回谷草。 众人意见一致,可延汗终被说动。 同明朝的关系,已然不能“修复”,西迁路上,总要备妥“盘缠”。 不如破罐子破摔,最后抢一把! 决心既下,伯颜部当即拆卸帐篷,聚拢牛羊,吹响号角。 “留一半勇士保护部落,余下随我来!” 伯颜小王子亲自领兵,目标是大同太原交界处的老营堡。 “嗷——” 鞑靼骑兵发出狼啸,马蹄滚滚,直向关所冲去。 因防备不及,关碍地堡年久失修,边军未能挡住骑兵,关口很快被冲破。 堆积在此处的谷粮布匹,大半被抢走,余下尽被焚烧。 边军拼死阻挡,掩护边民百姓撤走。 至河边洗衣的二十余名仆妇,逃跑不及,被鞑靼骑兵抓上马背,当场掳走。 多数仆妇惊吓哭叫,拼死跌落马下,殒命途中。 纵然是死,也要死在家国! 唯有三四人不声不响,即便腰腹生疼,也不敢哭叫,似已经认命。其中,便有逃出晋王府,被巡检视为流民抓捕,充入军堡的刘良女。 得手之后,鞑靼骑兵不敢停留,同留守牧民汇合,急速西行。 刘良女两度“易手”,从骑士马背,改同帐篷绑在一处。 中途,队伍休息,刘良女缩在羊圈角落,小心打量着走过的鞑靼人。 听不懂对方语言,仅能从衣着辨认。 很快,目光锁定一名身材壮硕,地位明显不同的男子。 垂下眼,刘良女咬着嘴唇。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 没有户籍,沦为仆妇,被鞑靼掳走,情况不可能更糟。 不想死,想要活下去,唯有一个选择…… 闭上双眼,再睁开,刘良女迅速沾湿衣袖,擦去脸上灰泥。 见男子走过,距离不到五步,故意打翻水碗,动静引来牧民。在鞭子落下前,拼命向前扑倒,跪在男子脚下,抬起头。 水眸盈盈,面色憔悴,仍是丽色难掩,楚楚动人。 “大人,求怜惜小女子……” 嘴唇干裂,声音却如黄莺。 当下,男子喉结滚动,眼中燃起两团暗火。 刘良女更加大胆,试着抚上男子长靴,颈项微扬,愈发显得酥胸饱满,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被她“求助”的男子,是附庸部落首领。 借此人,刘良女顺利从羊圈脱身。因柔媚善舞,被献给可延汗,很快获得宠爱,几乎要压过地位最高的可敦。 在鞑靼西迁,劫掠欧罗巴的过程中,使用心计,几次挑动部落仇杀,接连成为三位可汗之妻。更为继任者出谋划策,压服反对声音,灭亡数个小国。 她在世时,鞑靼在欧罗巴的势力,能与阿提拉时代的匈奴匹敌。 后因行事过于狠毒,被侍女以带毒匕首刺杀,重伤不愈,香消玉殒。 三十三载,于历史长河,不过一粒微尘。 人生虽短,却在鞑靼和欧罗巴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 在后世学者眼中,她的身世和生平都极其神秘。 从仅存的文献中,可以推断出,这位艳名极盛,被西方学者称为“东方海伦”的鞑靼可敦,出身明朝,在正德二年被鞑靼骑兵掳掠,随之西迁。 至于其他,则化作细碎流沙,沉入岁月长河,为流水侵蚀,土石掩埋,成为永久谜团。 正德二年,十一月己酉,冬至节 天子停朝一日,诣奉先殿,奉慈殿,敬奉祖先。后至仁寿宫,清宁宫行礼。 第333节 礼毕,御奉天殿,受文武群臣及四夷使臣朝贺。 命妇大妆,至两宫及坤宁宫朝贺。 太皇太后懿旨,仅在宫门行礼,依品级分赐布帛宝钞。 总体来说,两宫太后和皇后算得上大方。 换成天子,直接口谕群臣:“免宫中赐宴,以节钱钞。” 银子都用来造船,发军饷赈灾,办宴会实属浪费。 诸位卿家忠心,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朕知道,都记在心里。 所以,行礼之后,都散了吧。各回各家,好好过节。 朕抠门? 放假一天,还不算大方? 敢再说些五四三,放假取消,都给朕回来,升殿午朝! 群臣行礼,山呼万岁,脚下生风,退出宫门。 杨瓒同谢丕顾晣臣告辞,走出奉天门,便见顾指挥一身飞鱼服,腰束玉带,未佩绣春刀,正在马车边等候。 快步行至面前,车帘摇动,杨廉探头,露出一张笑脸。 “四叔。” 杨瓒挑眉,看向顾卿。 怎么回事,解释一下? “侯府家宴,我来迎四郎。” “今日?” 顾卿点头。 “好吧。” 拖了几日,本以为计划取消。没料想,竟改到冬至节。 杨瓒没有多言,踩上踏板,登入车厢。 顾卿跃身上马,车夫甩动长鞭,马蹄声声,直向东城行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家宴一 马车一路行过东城。 未至天幕,路旁已少有人迹。 偶有车马行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脚步不停,急于还家。 皇城之内,本该热闹的酒楼茶肆,食铺客栈,皆早早合上门板,落下门栓,再不闻往日喧嚣。 夜不歇灯的秦楼楚馆,今日也匿去酒色,消去人声,再无香风袭面,红袖招展。唯幽幽光影,烛火相伴。 四城之内,顺天府衙役和五城兵马司不再巡逻,各处官衙休事。 官宅民居皆挂起灯笼,阖家团圆,笑语阵阵。 烛火点燃,橘光闪烁。 纸灯轻摇,琉璃灯炫发五彩。 从上空俯瞰,整座皇城笼罩一层暖色,点点闪亮,仿佛银河环绕,坠落万千星辰。 天色渐晚,忽起一阵北风。 天空中,彤云密集,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飘落。 朔风过时,冰冷刺骨。 寒风侵肌,卷着晶莹的冰粒,阵阵敲在车厢上,发出声声钝响。 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急似一阵。 隔着车壁,亦觉料峭。 敲击声中,杨瓒抱着手炉,背靠厢壁,双眼微合。貌似在闭目养神,实则神智清明,回忆草原之事,正查补缺漏,心思急转。 杨廉裹着斗篷,抱着小一些的手炉,坐在对面。几次想要说话,见杨瓒神情透出疲惫,终不忍打扰。 心思不定,欲言又止,难免有几许烦躁。 因腿麻,挪动两下,不慎碰到矮桌上的木盒。 杨廉惊呼一声,来不及抓住,盒子滚落车板,发出一声轻响。 察觉动静,杨瓒睁开眼。 车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廉儿可是有话?” 见木盒跌落,盒盖飞出,杨廉正觉烦恼。陡听杨瓒出声,不禁惊了一下,猛的抬起头。 “四叔?” “可有话同我说?”杨瓒侧首轻笑,又问一句。 “侄儿……”杨廉有些犹豫。 杨瓒仍是笑,并未催促。 两息后,杨廉放下木盒,坐正身体,深吸一口气,道:“四叔,侄儿有一事不明,苦思不得答案,想请四叔帮侄儿解惑。” “何事不明?” 看向杨廉,杨瓒很有些好奇。 清雅的面容,带着浅笑,因这份好奇,愈发显得可亲。 小少年咬了咬下唇,道:“冬至节乃亲人团聚。” “对。”杨瓒点头。 “那……侯府家宴,为何四叔与侄儿也要去?” “此事不明?” “恩。” “可问过顾伯爷?” 杨廉点头。 “侄儿问过。顾叔言,他与四叔情谊深厚,不分彼此。然,”杨廉顿了顿,“侄儿仍觉不对。心中疑惑无解,只能问四叔。” 杨瓒挑眉,没有立即应答。 手指抚过暖炉,重又靠向车壁。斟酌两秒,侧过身,抬手敲了敲车窗。 少顷,半扇木窗推开,几粒碎雪飘入。 顾卿的声音,伴朔风传来。 “四郎何事?” “侯府请帖,伯爷可带着?” “带着。” “可否一观?” 沉默。 “伯爷?” 持续沉默。 “靖之?” 依旧沉默。 杨瓒蹙眉,给不给看,也该有个回答。 这算怎么回事? 沉默是金,非暴力不合作? 又过数息,没等到回答,杨瓒耐心告罄。 直起身,推开另半扇车窗。 不顾迎面扑来风雪,正要开口,对上顾卿表情,瞬间愣了一下。 顾伯爷的表情,委实有些复杂,很难以形容。 为难? 的确。 愤怒? 不像。 尴尬? 差了点。 恼羞成怒? 杨瓒咂咂嘴。 这样复杂的情绪,出现在顾卿身上,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种种念头闪过,寻不出答案。 杨瓒眉间皱得更深。 第334节 “靖之,请帖可有问题?” 顾卿摇头。 “可有话未同我讲?” 顾卿继续摇头。 杨瓒抿紧嘴唇,干脆从车厢探出手。 五指摊开,雪花瞬息飘落,融化消失,盖住掌心。 杨瓒的手纹略有些乱,依照老话,注定一生操心。 “既如此,可容瓒一观?” 杨瓒想过,侯府家宴不会简单。顾卿藏下请帖,八成有不可言之事。 人皆有好奇心,杨瓒也不例外。 这种情况下,顾卿藏得越紧,他越是好奇,越是想看。 原本,归京之后政务繁忙,草原纷乱、江南造船等事一并压下,杨瓒忙得脚打后脑勺,实无余暇七想八想,家宴之事都被抛在脑后。 未料侯府家宴改期,不只请他,连侄子一并带去。 好奇心重起,杨御史决意要弄个明白。否则,回到长安伯府,顾伯爷的房梁生涯仍要继续。 不怪杨瓒多心。 冬至佳节,古已有之。 当此节日,天子不朝,百官绝事。北疆闭关,南域休战。 京城之内,店铺落门,商人不市。 无论官员白丁,卫军百姓,皆要家人聚宴,亲朋相会,赠以美食,同桌共饮。 其热闹隆重,仅次新春佳节。 杨瓒同顾卿的关系,侯府必然知晓。即便之前不知,经蓟州数月,也不再是秘密。 现如今,侯府下帖请他,即已表明态度。然而,请帖内容,实在让杨瓒挂心。 杨御史心意已定,态度坚决,手掌摊开,不要到请帖誓不罢休。 顾指挥表情冰冷,浑身冒出煞气。 绝非针对杨瓒,而是帖上留字的某人。 盖着庆平侯私印,字迹却做不得假。 “子婿”两字浮现眼前,顾指挥握紧马鞭,脸黑成锅底。视线穿透雪幕,眺望庆平侯府方向,煞气凝聚,杀气腾腾。 这等架势,混不似赶赴家宴,活脱脱要踹门找茬,兄弟阋墙,挥舞马鞭,大开杀戒。 见状,随行护卫齐刷刷打个寒颤。明知伯爷的怒气不是针对自己,仍觉得头皮发麻。 下意识握紧缰绳,让出安全距离。 唯有杨御史,不似常人,半点不受影响。 非是杨瓒感觉迟钝。 究其原因,见识过顾伯爷爬房梁、掀屋瓦的英姿,煞气再重,杀气再浓,甚者,当场挥鞭拔刀,也害怕不起来。 一路僵持,杨瓒态度坚决,心思坚定。 距庆平侯府不到百米,顾指挥终于无力招架,一边冒着煞气,一边低头妥协。 当场自袖中取出请帖,递给杨瓒。 车窗关上,杨御史小胜一局。 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杨探花表示,甭管怎么算,接着就是。 思及顾伯爷的“算账”方式,不觉浮想联翩,略有期待。 “四叔?” “啊?” 意识到侄子还在车厢,杨瓒连忙收拢心思,干笑两声,展开请帖。 两眼扫过,真相揭晓,杨瓒眯起双眼,嘴角不自觉上翘。 难怪。 这样的请帖,以顾伯爷的性格,会主动给他看才怪! “廉儿,” 合上请帖,杨瓒笑得更加温和,眸中闪过几丝狡黠。 “我同顾伯爷是至交,伯爷视你同子侄,赴家宴并无不可。” 小少年歪着脑袋,看向杨瓒,道:“四叔所言,同顾叔颇为类似。果真如此?” “果真。” “是侄儿多想?” “的确。” 杨瓒斩钉截铁。 杨廉点点头,解除疑惑,为多心感到不好意思。半点没有怀疑,杨瓒腹黑成墨,压根没有道出真相,只用“场面话”敷衍。 当他长成,位列朝堂,经历种种斗智斗勇,学会挖坑埋人,才终于发现,四叔当年是如何英明神武。 由此,不禁发出感慨:廉有今日,实仰赖四叔教导。跌在坑中,莫要怪廉。本官也是无奈啊。 道理很简单,有个厚黑成性,常常“善意谎言”的叔叔,小少年不想被唬弄,唯有睁大双眼,努力发掘真理。 步子越迈越大,路越走越长,真理越挖越深,白胖的馒头也会裹进芝麻。 亲叔叔是殿试探花,御前重臣,起步点本就高于常人。 加上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的教导,南镇抚司同知的熏陶,东、西两厂厂公的提点,谢状元顾榜眼,乃至王参议的各种小灶,想不完成蜕变也难。 偶尔,致仕的李阁老还要点拨两句,芝麻包再度进化,踏上厚黑巅峰,完全不是虚话。 有猛士不开窍,以身试法,自撞南墙,被小少年挖坑埋土,爬不出来,只能坐在坑底,仰望蓝天,自认倒霉。 当下,小少年还是白白胖胖,软乎乎的包子一枚。但随杨瓒教导,受顾指挥熏陶,潜移默化,转变之日,终不会太远。 百米距离,转眼即到。 庆平侯府前,顾鼎一身绮衣,腰束金带,在阶下亲迎。 车夫拉住缰绳,马车停下。 杨瓒放下手炉,紧了紧外袍,弯身走出车门。 双脚落地,积雪吱嘎作响。打了个喷嚏,立觉朔风扑面。 天色愈暗,早有侯府家人打起灯笼,张开纸伞。 未等家人上前,顾卿先一步翻身下马,快行两步,以斗篷罩住杨瓒。 目睹此景,侯府家人僵住,顾鼎仰头望天。 兄弟啊,好歹还在大门外,能否注意下影响? 可惜,在长安伯面前,顾世子实在欠缺存在感。 习惯成自然,杨瓒披着顾卿的斗篷,未觉半点不妥。向顾鼎拱手,旋即回身,欲将杨廉抱出车厢。 杨廉脸红,坚决不肯。 “四叔,侄子自己走。” “风冷雪厚,受了寒气不好。” “……” “怎么?” 杨瓒再伸手,却不见侄子抓住。以为小少年不好意思,心下别扭。 未料想,杨廉迟疑抬头,低声道:“四叔,侄子重,您怕是……”抱不动。 杨瓒:“……” 要不要这么打击人? 想起蓟州时,顾榜眼单手持剑,舞得虎虎生风,他双手接过,却是一个踉跄,杨瓒禁不住眼角发酸。 正无语时,斜刺里探出一条手臂,直将杨廉托起,抱出车厢。 杨瓒抬头,对上轻轻松松,恍似托着一捧空气的顾伯爷,默默无语,泪水长流。 好吧。 人和人不能比,他早就清楚……清楚个x啊! 侯府前这一幕,落在不知情者眼中,多会以为,杨瓒同顾卿相交莫逆,情谊深厚。负责迎人的顾世子,心底知晓真相,唯有揉揉双眼,再次仰头望天。 雪越下越大,朔风更冷。 杨瓒连打两个喷嚏,裹着顾卿的斗篷,仍挡不住寒意。 门前显然不是寒暄之地。 “二弟,季珪,随我来。” 听到顾鼎之言,杨瓒颔首致谢,顾卿却是挑眉。 顾鼎知晓根由,当即摊手。 称佥宪太过疏远,唯有称字。 他倒是想呼“弟媳”,弥补之前“过失”。无奈,这两口子都不好惹,已惹上一个,不好再惹另一个。 不然的话,绝非挨几鞭能了事。 第335节 庆平侯府建于永乐年间,经仁宗、英宗、宪宗等朝,经百年风雨。 安富尊荣,封妻荫子。 鞠为茂草,青松落色。 盛衰荣辱,世路荣枯。 侯爵之贵,一朝倾覆。北疆重起,门楣复荣。 金漆大门,七厅广厦,九架中堂,条石长路。每一个印痕,每一道刻纹,都沉浸着历史,包容着岁月。 绕过影壁,穿过前厅,目及廊柱槅窗,屋脊瓦兽,杨瓒不自觉慢下脚步。再观斗栱、檐桷的彩绘,心神竟有些恍惚。 “四郎?” “无事。” 对上顾卿微紧的目光,杨瓒摇摇头,收拢心神,不再多想。 穿过前厅,中堂,又过一条石路,两道回廊,方至后堂。 时值隆冬,草木枯黄,百花寥落。唯青松挺立,寒梅傲雪,迎风绽放。 后堂西侧,靠近廊庑处,有一片梅林。 正逢花期,十几株梅树立在雪中,枝桠间挂起粉红雪白的花苞。 六处纷飞,白雪成毯。 整片梅林似笼罩一层薄雾,映衬斗栱飞檐,小小一座妆楼,美不胜收,如梦似幻。 “此处乃曾祖为曾祖母所建。” 宣宗时,庆平侯府盛极一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亦不为过。 公主出身皇家,雍容华贵。仪宾文武双全,才貌俱佳。 神仙眷侣,本当相伴皓首。哪曾想到,一夕风云骤变。兵出北疆,鸳鸯分别,天人永隔。 其后,庆平侯府获罪,流放北疆。 家产宅院收归朝廷,终因公主之故,无人敢于染指。直到孝宗朝,顾氏翻身,府前重挂庆平侯府门匾。 三层的木楼,融在飞雪中,精美雅致一如当年。 然妆楼无主,铜锁把门。 走近些,更会发现,轻纱彩绸都成飞灰,链锁的铜环亦是锈迹斑斑。 走到廊庑尽头,萧索之意骤减。 七架后堂,皆是灯火通明。 廊檐下垂挂灯笼,室内立有戳灯。琉璃罩设计得精巧,火烛闪亮,竟不闻半点烟气。 堂上,庆平侯一身道袍,三缕长髯,面容俊美。 身旁立有一名少年,八、九岁的年纪,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一身蓝色锦袍,束乌角带。腰背挺直,愈发显得少年俊朗,英英玉立。 眉眼之间,同顾鼎有七分相似。通身的气质,更似顾侯爷。 或者该说,顾伯爷。 心头微动,杨瓒上前半步,同顾侯见礼。 “晚辈杨瓒,见过侯爷。” “好,好!”顾侯爷颔首笑道,“人来就好。” 人来就好? 杨瓒不得不咬住腮帮,方才压下嘴角。 从相貌看,眼前这位,百分百是顾指挥的亲爹。但这性格……看来,基因突变的不是顾世子,该是顾伯爷才对。 “来,铮儿,见过你二……”顾侯爷示意蓝袍少年上前,话到一半,突然噎住。 二婶? 明显不合适。 一日之内,顾世子三度望天。 想当年,自己成亲时,也没见爹这样。 顾铮已经进学,向来以顾卿为榜样,坚决不学习亲爹,隔三差五就要犯二。 见祖父声音顿住,父亲嘴角微抽,暗中叹息一声,上前半步,行礼道:“铮儿见过二叔,见过杨叔。” 话落,目光转向杨廉,笑道:“想必是杨叔之侄?铮有礼。” 杨廉还礼,好奇的看着顾铮。 自到京城,始终居在伯府,要么随四叔习字,要么随伯府护卫练习身手,还是首次见到同龄人。 杨瓒看看顾铮,再看看顾鼎,最后,目光落在顾卿脸上。 话说,这孩子的亲爹真是顾世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家宴二 依照旧例,侯府家宴设在后堂。 宾主落座,顾侯爷放言,一家人团聚,庆祝佳节,不该有诸多忌讳,顾铮杨廉虽然年少,亦可同席。 随后,更着人去请世子夫人。 半刻后,却听家人回禀,世子夫人正亲自下厨,整治饭菜,稍后亲奉公爹与叔叔。 功臣勋贵之家,宴席之上必当豪饮。 庆平侯府自然不能例外。 见顾侯爷皱眉,不满的推开酒盅,连声令人换大碗,顾铮连忙起身,正色出言,替自己和杨廉婉拒祖父“好意”。 “祖父,孙儿同廉弟年幼,不胜桮杓,不可过量。” 顾氏出身武将,庆平侯父子戍卫北疆多年,为抵严寒,酒量均不一般。度数低些,例如文人喜饮的甜酒,几乎能当水喝。 家学渊源,尚在襁褓时,顾铮就被筷子点舌,尝过酒水的味道,积年累月,饮下一两盏不成问题。在同龄人中,不称第一第二,也可名列前茅。 然而,少年的酒量终究有限。 如此烈酒,别说同祖父一般豪饮,单是半碗,就会滑到桌下。 况且,席中不只顾家军汉,还有杨氏叔侄。 不见祖父要人换大碗,杨御史险些呛到,杨廉骤然脸色发白。二叔更放下酒盏,单手摸向腰间。 如他没料错,那里,本该是佩刀的位置。 见此情形,顾铮很想叹气。 祖父且罢,好歹是二叔亲爹,安全有保障。 父亲,您跟着凑什么热闹? 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记得二叔的一手鞭子,是如何出神入化? 为安全着想,顾铮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护着杨廉,不能让他亲历此等“豪迈”。 据他所知,杨御史仅此一侄。接入京城,带在身边,必定精心培养。 杨廉受封锦衣卫官职,不视事,不领俸,仅为挂衔。将来长成,十有八九要走科举之路,由文官晋身。 届时,身为文官,位列朝堂,必要顾及形象。 济济彬彬,清静雅致,实为必要。 万不可放浪形骸,发狂士之风,更不能像武将一般,端起大碗,捧起酒坛,开怀豪饮。 扫一眼杨廉,在脑中描绘对方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画面,线条未成即被打散。 顾铮默默转头。 杨御史叔侄都是俊秀清雅之人,此等场景,委实无法想象。 拿定主意,顾铮顶住压力,意志坚定,绝不能让杨廉捧起大碗。 为侯府计,不行。 为亲爹身家性命,更是不行! 杨御史气不顺,二叔不会找祖父麻烦,和父亲切磋武艺的可能性,高达八成以上。 不是做儿子的看不起亲爹。 实在是,在顾铮九年的人生岁月中,自牙牙学语到落地行走,从持笔习字到苦学武艺,轮番比较,几乎没有一样,父亲能超过二叔。 不,有一样。 犯二。 想到这里,顾铮顿生感慨。 无奈的摇摇头,娘说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家不穷,他却要早早立身,少年老成,撑起门楣,何等无奈。 不成,不能再想。 否则,必会生出大逆不道,人子不孝的念头。 顾侯爷被孙子挡住,心知欠妥。顺势放过两个孩子,许其用小盏。 刚巧,世子夫人奉上新菜,与顾卿杨瓒见礼。 称呼上,略有些为难。 还是顾指挥使解围,道:“嫂嫂唤小叔即可。” 世子夫人点点头,道:“小叔安好。” 待杨瓒还礼,转身看到杨廉,取出一只荷包,笑道:“初次见,大娘没什么好东西,这只荷包是大娘亲手绣的,铮哥儿也有。再则,听大娘一句,这酒太烈,不可多饮。” 第336节 话落,退后半步,向顾侯福身行礼。不用婢仆,单手提起三层食盒,轻松离开。 杨廉握着荷包,疑色重现。 自家同顾叔家不是亲戚,对吧? 小叔? 大娘? 这称谓,是否哪里不对? 顾铮见了,立时道:“母亲独我一子,我没有兄弟姊妹,见到廉弟,自然喜欢。廉弟如不弃,唤我一声兄长,可好?” 感情真挚,话语诚恳。 杨廉身为独子,在宣府时尚好,入京之后,颇觉寂寞。有杨山杨岗为伴,到底相差十余岁,存在代沟。 现如今,遇到顾铮,见其和气,予人之感颇类顾伯爷,顿生亲近之意。 纵使疑惑未消,因其一番话,也被压入心底。 “兄长。” 这声兄长,唤得真心实意。 顾铮颔首,顿觉一股暖流直冲心间,酥酥麻麻,畅怀之感,实难以形容。 年少的友情,单纯而美好。 是朋友,更似兄弟。 顾小世子,杨小百户,因这场相遇,人生道路骤然发生改变。 年少习字练武,长成晋身朝堂,临阵杀敌。 友谊与日俱增,心计手段触类而长。联手挖坑,填土埋人的事迹,举不胜举。 岁月流转,随着谢小状元,顾小榜眼,王小先生,乃至皇太子殿下的加入,正德天子,杨顾谢内阁,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皆后继有人。 至于东、西两厂,刘公公和张公公含泪表示,咱家身残志不残,没有亲儿子怎地,咱家有干儿子,一样传承本领。 甭管明宦还是奸宦,照样后继有人! 侯府家宴之上,杨廉有顾铮相助,捧着果子露,笑弯双眼。 人生九载,终于体会到做兄长的乐趣,顾铮责任感爆棚。 杨御史无法向侄子看齐,端起酒碗,看着清冽的酒水,咽了口口水,颇有些为难。 喝还是不喝? 考虑两秒,终咬紧牙关,心一横,就要仰头灌下。 按照后世的话,毛脚女婿上门,酒量是最重要一关,不能喝也得喝! 未料想,碗到嘴边,刚刚沾唇,就被顾卿劈手夺过。 “四郎不善饮,卿代劳。” 话落,碗一举,头一仰,一饮而尽。 连续三碗,杨瓒都只沾了沾酒味。顾伯爷全部代劳。 杨御史默然。 这等海量,他的确做不到。 果然,今生翻身无望? 顾卿放下酒碗,脸色不变,双眸湛然。独唇色殷红,映衬肤色,竟有几分妖艳。 杨瓒连忙转头,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当着顾侯爷的面,万万不能失态。 “好!” 顾侯爷豪情顿起,拊掌之后,酒碗都不用,直接拎起酒坛。 “卿儿,同为父满饮!” 顾卿没有说话,接过家人新送的烈酒,拍开泥封。 见父亲兄弟各举酒坛,顾世子扔掉酒碗,同拎起酒坛,豪迈共饮。 杨瓒酒量一般,先时几盏下腹,已是火烧火燎。 酒劲上来,顿觉眼饧耳热。 见顾侯父子举着酒坛,咕咚咕咚拼酒,杨廉顾铮凑到一处,低声交流。杨御史干脆推开酒盏,执筷挟起一块排骨,啃了起来。 红烧做法,火候正好。 既入味又不缺嚼劲,正好下饭。 举起筷子,分别挟起几块,放入杨廉和顾铮碗里。 “谢四叔。” 杨廉为父守孝,许久不食荤腥,杨瓒很是心疼。到京之后,问过太医,得空就要给侄子进补。 可惜的是,无论怎么补,都不见侄子长肉,反倒个头有抽高迹象。如此一来,更显得小少年身板不壮,很是单薄。 看着碗中排骨,顾铮愣了两秒,谢过杨瓒,和杨廉一起开吃。 “劳烦。”杨瓒回过头,对家人道,“三碗米饭。” 家人应声退下,很快送来……三盆。 杨瓒无语。 是他说错,还是对方理解错误? 谁家的碗这么大? 家人正色表示,杨老爷没说错,小的也没理解错。根本原因,侯府的饭量皆以盆计,从不论碗。 “京中规矩大,实在不便。在蓟州时,多以桶量。” 杨瓒:“……” 这就是所谓的饭桶之家? 好吧,是他孤陋寡闻,大惊小怪。既然是侯府规矩,自不好多言。 家人退下,杨瓒正要盛饭。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顾铮。 少年,用盆还是用碗? “杨叔,小侄用碗。” 或许是杨瓒的表情过于生动,不等话出口,已得到回答。 顾侯父子拼酒,一坛接着一坛子,咕咚咕咚,海量豪饮。大有一醉方休,万事不愁之意。 “卿儿,为父亏欠你良多……” 连饮三坛,顾侯眼角泛红,积在心中的话,借助酒劲,终得以出口。 顾卿不言,又拍开新坛泥封,道:“父亲,儿是自愿。” 顾鼎抢过酒坛,道:“这一坛,我敬二弟!” 顾卿没答言,劈手又抢了回来。 “兄长敬酒,弟不敢辞。酒坛就在那里,自便。” 简言之,此坛是我拿,此封是我开,甭管敬酒还是自饮,自己动手! 顾鼎不以为忤,反而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笑出眼泪。 回忆北疆之时,纵然艰苦,却是策马驰骋,挥刀杀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用不着勾心斗角,何等畅快。 回京之后,立身朝堂,却要时时小心,事事在意。 为防猜忌,父亲告老,兄弟分宗,好好一家人,偏偏要分成两家。 文武双全,有盖世之才的兄弟,更跪在祖宗牌位前,立下重誓,自断子嗣…… 怨不怨? 恨不恨? 到头来,竟连“愧疚”二字都说不出口。 “我敬二弟!” 拎起酒坛,顾鼎不似在饮,更似兜头浇下。顾卿不言不语,动作半点不慢。 很快,两人脚下多出三四只酒坛。 见此情形,杨瓒不禁蹙眉。 即便度数不高,也不能如此豪饮。 当是酒圣不成? “如果醉了,该如何是好?” 闻听此言,顾铮咽下饭粒,又盛一碗,道:“杨叔无需担心,祖父和父亲的酒量不差,二叔更好。在蓟州时,二叔力战群雄,蓟州镇守以下都不是对手。府内藏酒不过五十几坛,喝不醉。” 话落,夹起一只鸡腿,自己没吃,放到杨廉碗中。 “廉弟多用些。” “多谢兄长。” 顾铮颔首,很是满足。 “杨叔放心,厨下定备着醒酒汤。”顾铮又道,“祖父一直记挂二叔,与其劝阻,不如由其痛饮。” 清醒时,许多话压在心里,不能出口。 不如一醉,或能解开心结。 第337节 看着顾铮,体会话中之意,杨瓒再度生出怀疑。 这孩子的亲爹,当真是顾世子? 是日,庆平侯父子家宴豪饮,侯府酒库告罄。 面对空空如也的库房,侯府长史欲哭无泪。 宫城内,天家同样设宴。 仁寿宫中,王太皇太后,吴太妃,张太后,各抱一个满身通红的胖娃娃,笑得合不拢嘴。 朱厚照坐在下首,眼巴巴的瞅着,就是没胆子抢。只能化悲愤为食欲,和皇后一起啃玉米。 “福儿,再给朕生几个公主吧。” 夏皇后咬着玉米,用力点头。 “好,妾必定努力。陛下想要几个?” “两个,三个,不,五个?” “成,没问题。” 伺候的女官宫人眼尾齐抽。 没听见,她们什么都没听见! 如此混不吝,不着调,绝非天家第一夫妻,国朝帝后! 长春、万春两宫的美人,终于解除“禁足”。 嫔位以上有幸至仁寿宫,陪坐家宴。余下在长春宫设席,也能热闹一番。 按照世人看法,皇宫家宴,当该美酒琼浆,珍馐佳肴才对。 现实却是,仁寿宫的宴席上,主角非是山珍,亦非海味,而是甘薯和玉米。 有杨瓒献上的食谱,尚膳监开足马力,几个大厨一起下手,耗费心思,花样手段尽出,以甘薯和玉米为主,添加各式配料,竟成三十余道新菜。 然而,无论多少花样,最受欢迎的,依旧是烤甘薯和玉米烙。 不提皇帝皇后,太后太妃都用了两盘。 女官心惊胆战,生怕三位吃撑。 一则,太后太妃都有了春秋,稍有差池,伺候的人定要担责。再则,冬至佳节,唤太医入宫,就为开消食药,像话吗? 不舍的看着玉米烙被端走,太皇太后抱着曾孙女,道:“天子,钦天监可算好日子,何时为皇子公主取名?” 咽下甘薯,饮半盏蜜水,朱厚照方道:“出腊月即可。” “甚好。” 太后和太妃互看一眼,抱着胖娃娃,笑得舒心。 “天子可有计较?” 朱厚照点头,道:“依圣祖高皇帝之册,皇子论序,中拟载字。宗人府以世次取双字,五行偏旁当取土。皇子依此例,公主可由朕定。” 话落,朱厚照又开始啃玉米。 一旁伺候的张永,想起堆在乾清宫的几摞宣纸,满纸的福禄寿瑞,妦媖妧妡,立刻低头,下巴几乎要抵到前胸。 不是钦天监上表,宗人府奏请,天子的心思,九成九仍在两位公主身上。皇子殿下的名字,都会抛到脑后。 国朝开立至今,宠女儿的天子不是没有。但宠成这样,实属首例。 预测小皇子的人生路,当真会闻者落泪,听者心酸。 三个娃娃,完全听不懂大人之言,正咧开粉红的小嘴,挥动着藕节似的胳膊,抓着小脚丫,笑得无比开心。 京城之内,无论官员百姓,皆是阖家团圆,杯酒言欢,喜庆佳节。 不知谁家,忽起乐舞之声。 非是妖娆冶丽,更非靡靡之音,反而带着声声雄壮,慨然似边镇鼓角。 鼓乐声中,将士冲锋厮杀,酣畅淋漓。 骤然落幕,则万籁俱寂。 一将功成,万骨皆枯。 四夷馆内,鸿胪寺官员送来酒菜。 停留数月的琉球使臣,新来朝贡的兀良哈指挥,以及女直各部首领,分桌而坐,猜拳行令,觥筹交错。 兀良哈和女直首领都是海量,互不相让,全喝得酩酊大醉。 少数几人竟撒起酒疯,光着膀子,跑到院子里叫嚷。最后被护卫敲晕抬走,关到隔间醒酒。 琉球使臣均有几分醉意。 离国数月,目睹明朝繁华,国力强盛,对比在岛上生活,竟生出念头,希望能长留此地,再不归家。 随行倭人早抱着酒壶,躺在地上,不知今夕是何夕。 鼾声隆隆,手里仍紧紧抓着一只鸡腿。 倭国正逢战乱,如能留在明朝,这些流亡倭人,必是弯腰到底,千万个愿意。 无论付出何等代价。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结局 冬至节后,朝廷下旨,敕吏科都给事中严嵩为正使,护卫三百,出使琉球,宣示天恩。 临行前,赐宴华盖殿。 赏琉球国王银五十两,宝钞十万贯,绢布百匹。并令内府造木牌,赏琉球王尚氏。 张永出宫,往四夷馆宣旨。其后屏退他人,与琉球正使密谈。 因即将返程归国,无望留在明朝,琉球使臣倍感沮丧。 未料,得天子敕谕,闻张永之言,使臣立即双眼圆睁,精神百倍。 “天使所言俱为实情?” 鸿运当头,实在不敢相信。 琉球使臣狠掐一下大腿,疼得冷嘶,嘴角却是越咧越大。 “自然。” 张永袖着手,抬起下颌,神情中带着轻蔑。 “蕞尔小国,岂被陛下放在眼里。几次挑衅,意图染指大明海疆,纵容盗匪,窃我大明金银,此等屡戒不悛,怙恶不改之辈,理当予以惩戒。” “对,对,天使所言甚是!” 琉球使臣点头如捣蒜。 “正使归国之后,可报琉球王,天子允其请,明年将派海船市货,并于当地设互市之所。” “那卫护?” 张永眯眼。 “自当从沿海卫所调拨。” “甚好,甚好!” 琉球使臣再次点头,几乎成了应声虫。 “圣天子旨意,小臣必定带到。” 琉球使臣握紧双拳,想到来之前的遭遇,不禁咬牙切齿。 “倭人性恶,屡次侵扰我国。小臣国内,无论官员百姓,早对倭人心生恨意。苦于民不尚武,无兵可调,屡遭倭人欺凌杀掠,无力抵挡。今得圣天子敕谕,派兵相助,实感激不尽。国内上下,必万众一心,北逐倭人,出一口恶气!” 张永颔首,留下赏赐,告辞回宫。 张公公前脚刚走,琉球使臣便召集同行之人,宣布好消息。 “上国应允派兵?” “当真许设立互市?” “国主必定欣喜!” “倭人内乱,各大名厮杀不停,战败武士和失地农人四处流窜,我国边境委实不安稳。如上国能驻扎卫兵,谅倭人不能来去自如,再不敢肆意烧杀劫掠,害我百姓。” “天使言,明年正月后,朝廷将遣船市货。” “明年正月?” 室内陷入沉默。 两个月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倭国愈发混乱,流亡之人越来越多。 大明严守海疆,遇倭人侵扰,必要吊打沉海,琉球却无这份实力。如不借外力加以防备,临近岛屿都要受灾! “不能早些吗?” “这……”正使面现难色,沉吟许久,终下定决心,毅然道,“明日赴宫宴,我等一同跪请圣天子!” “好!” 听闻此言,众人不假思索,连连点头。 能提早几天是几天。如果能派兵同归,更好! “那些倭人该怎么办?” “好办。” 正使握紧佩刀,沉声道:“此番归国,有上国卫军同行,这些倭人已无用处。然上国有意,以其引路上岛,尚要留些时日。防其狡诈,不能直说,需得让其明白,敢生他心,必是死路一条!” 说白了,倭国陷入战乱,战败的大名小名不死也被囚禁。 这些流亡在外的倭人,失去依靠,没有生计来源,既无田可种,又不会经商,除挥刀砍杀,再无一技之长。养活自己都费劲,家人早丢到一旁。 第338节 以丧家之犬来形容,都是抬举。 来之前,琉球使臣出的工钱不高,照样有不少人争得打破头。 现如今,使臣队伍归国,护卫之责由明军接替,这些倭人全无用处。能发一笔遣散费,都是善心。 被唤到室内,听完使臣之言,几个倭人都是颓然不已,如丧考妣。 “大人,我等愿为大人家臣,请留下我等!” 琉球使臣冷笑。 家臣? 也不端盆水照一照,配是不配! “尔等不必多言。念一路之上还算尽心尽力,这些铜钱布匹,尔等拿去,本官已是仁至义尽。” 看着铜钱布帛,倭人坚持不肯走,有两人更眼放凶光,手按上刀柄。 “尔等敢行凶?” “这里可是大明!” “尔等如生歹意,必死无葬身之地!” 琉球使臣没有半分惧色,接连出言,厉声叱喝。 倭人松开刀柄,更显颓丧。 是啊,这里是大明。 门外就有军卫。 如果敢拔刀,必会被砍成肉泥。 侍奉的大名战死,他们没有自尽,已失去忠诚,国内再无容身之地。如果在此杀人,那后果…… 倭人齐刷刷打个冷颤,低头恳求,请琉球使臣不要驱散他们。 “我等什么都愿意做!” 琉球正使仍不松口,直到倭人跪地,泪水鼻涕糊了一脸,才道:“什么都愿意?” “愿意!” 琉球正使紧盯倭人,道:“尔等出身肥前,战败逃亡琉球,对也不对?” “对!” 倭人应声,头垂得更低。 “对当地情况,应十分了解?” “是!” “那么,”正使手按佩刀,目光阴沉,“如令尔等为船只引航,登岸指路,尔等可愿?” 顿了两秒,倭人猛地抬头。 “大人,我等愿意!” “可要想清楚。” “我等清楚!”为首的倭人脱去半边衣袖,现出一条蜈蚣似的刀疤,“松浦氏杀我家主,同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等愿意带路!如大人允许,我等将联络旧友,里应外合,杀灭松浦氏一族!” 倭人信誓旦旦,甚至断指立誓。 琉球正使勉强点头,暂时答应,不将他们撵走。是否重用,还要观其表现。 忠心与否,压根不在考虑之中。 非我族类,豺狼秉性,何言忠心。用金银收买,以强横手段压制,已是足够。 换做几日前,琉球使臣没有这份底气。 现如今,得上国敕谕,经圣天子首肯,在琉球人眼中,这些倭人不过是栓了绳子的恶犬。 得用时,可放出撕咬。 敢生出噬主之意,大可拽紧绳索,一刀砍死。 张永回宫,上禀天子,琉球人接到圣谕,万分欣喜。 “朕知道了。” 朱厚照头也没抬,仿佛以琉球为踏板,设立卫所,兵指倭国,都是芝麻小事。 “日前朝鲜上表,三岛倭寇屡侵临海村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尤以松浦氏最恶。”说到这里,朱厚照停笔,“如直接派兵,必有朝官上疏,不胜其烦。莫如杨先生之议,借助琉球,以成其事。” “陛下英明!” 朱厚照摆摆手,道:“张伴伴,传朕旨意,让戴义从东厂调派人手。倭人不可信,借其引路上岛,余下自行安排。” “奴婢遵命。” 张永应诺,退出东暖阁。 拿起布满字迹的宣纸,吹干墨迹,朱厚照转过头,询问坐在一旁,许久没有出声的杨瓒:“杨先生,依你之见,哪个更好些?” “陛下,臣以为都好。” 杨瓒面上带笑,心中却是无奈。 皇子起名,有宗人帮忙。公主起名,天子自己拿主意便是,拉上他作甚? 区区一个四品佥都御使,胆敢指手画脚,嫌小辫子不够多? 名字不算,封号都要问他意见! 不是理智仍在,杨瓒定要抓住朱厚照,猛摇数下,愤怒咆哮。 陛下,挖坑也该有个限度! “朕也觉得好。”朱厚照点头,喜滋滋的看着宣纸,提笔圈出四个字,道,“福媖,禄妧,杨先生以为如何?” “陛下英明。” 杨瓒拱手,拼命告诉自己,别和熊孩子计较。 可他还是很想咆哮。 既然早有主意,为何偏要召他进宫,就为问上两句?果然熊到一定境界,不挖坑不舒服? 定下公主之名,朱厚照令中官收起宣纸。 “放好,以后有用。” “奴婢遵命。” 中官捧出木盒,将天子笔墨慎重收起,藏入暖阁。 朱厚照活动一下胳膊,端过碟子,拿起一块玉米糖,送到嘴里。 “杨先生也用。” “谢陛下。” 玉米糖不太甜,杨瓒可以接受。 君臣对坐,一起咯吱咯吱咬硬糖。 至于形象……内阁相公,六部尚书侍郎,英国公武定侯,公然在朝堂吃过玉米烙。 暖阁吃糖,算事吗? “琉球之策全赖先生。” “陛下过誉。”杨瓒道,“狂瞽之言,刍荛之议,得陛下采纳,实臣之幸。” 朱厚照又拿起一块玉米糖,随手翻开宗人府上陈,递给杨瓒,道:“杨先生,这几个字,哪个更好些?” 杨瓒:“……” 公主之后,又是皇子。 陛下,咱能别再挖坑吗? “朕以为,基、埊、圻均是不错。”朱厚照点着奏疏,道,“然‘壡’之一字更合朕意。再者……” 壡? 杨瓒探头,见朱厚照提笔,在奏疏末尾添上“埾”字,不禁默然。 话说,熊孩子仿效太宗皇帝的念头,究竟有多强烈? 埾有聚土之意,寓意自然好。但用作皇子之名,实有些欠妥。 归根结底,皇子如何命名,非杨瓒可以置喙。 他能做的,不过是在朱厚照撒丫子飞跑时,奋力拉住衣袖,别让熊孩子轻易玩脱缰。 好在要过宗人府那关,朱厚照不能随意而为。否则,顶着“朱载埾”这个大名,金枝玉叶也将压力山大。 如果小皇子会说话,八成会苦着脸表示:父皇,您还是将儿臣忽略到底吧。 离开宫城,天色尚早,杨瓒未回长安伯府,径直转道城北。 明年二月,朝廷将行武举。 三月会试,四月殿试。 天子有意点杨瓒为主考官之一,试天下俊才。 三位阁老未见反对,六部九卿干脆顺水推舟。只不过,在此之前,杨御史还需升上两级,官至副都御使。 朱厚照手一挥,没问题! 先时蓟州战功,金银之外再无恩赏。正可落于此处。 于是乎,未及弱冠的都察院副都御使,正三品大员新鲜出炉。附带朱厚照早前敕谕,兼领詹事府少詹事,太子宾客。 谢丕顾晣臣同被擢升。 前者升兵部右侍郎,与杨瓒平级,擢升速度堪谓一绝。 后者升国子监祭酒,虽是从四品,但掌国学诸生课业,并掌京卫武学,国公世子、宗室子弟照样敲手板,权威可见一斑。 第339节 两人同入詹事府,授太子宾客。 圣旨下达,大学士府和顾府门前车马如龙,宾客如云,来贺者不知凡几。 反倒是杨瓒,整整五日,未见一个同僚拜访。 仔细想想,不难理解。 长安伯府,顾指挥使家宅。门房都是锦衣卫,不说阴风阵阵,也是寒气袭人。 脑袋被石头砸过,才会主动上门。 由此,着实省去不少麻烦。 这种便宜,唯杨御史可得。无论谢状元还是顾榜眼,都仿效不来,只有羡慕的份。 车到武学门前,并未停留,而是再行百米,停在一座官学前。 递出御史腰牌,守卫立即让开道路。 大门洞开,杨瓒下车步行。 绕过影壁,迎面一座空阔校场,二十余名舞勺少年,着一式短袍,随训导练拳。另有十几名七、八岁孩童,靠着墙角,正蹲马步。 杨瓒一身绯色官袍,站在皆是青衣蓝袍的官学中,极其醒目。 不到片刻,即有教授来迎。 知杨瓒此行乃是“私访”,不为公务,略松口气。引杨瓒离开校场,往二堂行去。 穿过厅门,即有朗朗读书声传来。 两人同时放轻脚步,行到窗外,见室内情形,不禁现出笑容。 官学乃是新办,儒师训导由国子监和京城武学调任。教授文章经史同时,不落兵法武艺。 君子六艺,被列为基础学科。 上马能仗剑卫国,北驱残敌,下马能诗书成文,定治国安邦之策。 学中子弟,不拘勋贵寒门,民户军户,考评入学,每月一试。优秀者多有奖励,落后者,不想背着石砖,绕校场跑百八十圈,必须奋起直追。 杨廉志向远大,立志在锦衣卫的道路上,大踏步迈进,一时半刻扳不回来。杨瓒无法,不想让侄子被满府锦衣卫继续带歪,只能咬牙,送其入官学。 为此,特地拜访李阁老,随后上疏天子,献办学之策。 天子当场拍板,就这么办! 不出几日,京城武学旁新设一所官学。 办学宗旨:仿强汉盛唐,士子仗剑,文武兼修,绝不偏科! 起初,学中多为五品以下官员及寒门子弟。 随杨御史亲侄,庆平侯长孙,武定侯三子,刘阁老玄孙等加入学籍,官学的门槛瞬间拔高,屋脊房梁都笼罩一层瑞光。 朝廷下令,学中设立文馆,凡翰林学士,每旬必至讲学。 官学房顶的瑞光,骤成七彩。 短短几年时间,入学的人数竟如滚雪球一般,成倍增长。 正德八年,皇长子,安化王,兴王世子前来“体验生活”,更是造成轰动,官学大门差点被挤破。 安化王不提,兴王世子同皇长子相差一辈,却是年龄相仿,交情甚厚。在大明四处碾压,拓展疆域的过程中,献计献策,将国王领主酋长首领完美吊打。 几次出海,甚至拐带了堂侄子和堂侄女。 历朝历代,围绕皇位,兄弟相争,手足相残,不胜枚举。 换做正德朝,完全是另一种情形。 皇次子表示:祖国山川大好,只是地方还不够大,儿欲扛枪上马,往塞外一游。 皇三子正色道:父皇,听闻美洲之外尚有沃土,儿愿前往,为国朝再寻良种! 皇四子出言:陆地已不能满足儿臣。儿要扬帆远航,献身科学。顺便验证杨阁老之言,看一看八荒六合,究竟是方是圆。 皇五子握拳,咬着脚丫:呀呀呀丫丫! 地球不够伸展,他的征程是星辰大海! 皇太子也想撂挑子,可惜亲爹比他动作快,拉上杨阁老,溜达出了塞外。 间接推动事态发展的兴王世子,此时还在襁褓,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中途哭上两场,显示一下存在感。 三月后,宗人府将为其上册。 朱厚熜三个大字,将以另一种方式,载入历史。 确定杨廉在官学适应良好,杨瓒没有继续停留。 教授一路送到门前,方才拱手告辞。 车夫扬鞭,车轮压过青石路。 行出百米,马蹄的哒哒声渐被人声淹没。 距新年愈近,街市愈发热闹。 接踵摩肩的行人,南来北往的行商,牵着骆驼马匹的胡人,随船而来的佛郎机人,入贡的番臣土官,齐聚京城,添许多热闹。 推开车窗,马车恰好经过一座客栈。 福来楼三个大字映入眼底,记忆倏然闪过,杨瓒眸光微闪,难免生出感慨。 会试放榜,差官报喜的声音,犹在耳畔。 继续前行,店铺前的幌子,路边吆喝的小贩,客栈酒楼中的喧闹,逐一闪过,凝成流动的光影。 车进东城,喧闹渐息。 马车速度忽然减慢,杨瓒探头,展眼望去,一身大红锦衣,玉带缠腰,乌发似墨的顾伯爷,正策马行来。 “靖之?” “我与四郎同行。” 月上中天,星辉洒落。 民居官宅陆续燃起灯笼,晕黄的火烛,铺开一路橘光。 映衬暖色,杨瓒展颜。 “好。” 朔风卷过,尾音消散。 岁月不息,洪流滚滚。 历史书页翻过,前路虽然未尽,人间已是万家灯火。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结束,会有番外,两到三天发一篇。 感谢喜欢本文,支持远方的各位亲。 远方会继续努力! 书香门第【元夕。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