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春时》 第1节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丫鬟春时 作者:书梦得 文案: 年纪小小就被转卖多次, 在被改名春时之前, 小花儿从没想过,自己也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只是—— 这样的好日子里,要是没有某人的捉弄就好了。 每晚8点日更ing,有事会说明`(*n_n*)′ 傲娇少爷和包子丫鬟的故事,宠文,1v1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春时/小花儿 ┃ 配角:陈天驰 ┃ 其它:陈府众 春时 外头的鸡刚叫两声,小花儿就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尚且惺忪的睡眼,嘴里还打着哈欠,手上动作却不停,片刻就穿好了衣裳。 大厨房内热气蒸腾,才刚初夏,里头已经闷得人一身大汗。大蒸笼里猪肉白菜馅儿的包子已经蒸好,她也没跟谁打招呼,将袖子一挽,拿起大勺就从锅里舀了碗绿豆粥,再拿了个青花盘子装了几个包子和蒸饺,又往小菜上滴了点香油。 厨房里看起来乱糟糟,可实则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的活儿,刚刚把盘子和碗放进篮子,就有人站在门口招呼道:“小花儿!” “哎!来了!”小花儿连忙提起篮子快步走到门口,“春香姐姐。” 春香站在大厨房门口,容长脸,凹凸有致的身材,穿了身桃红的裙子,正拿了帕子擦额上的汗。见小花儿来得及时,她笑了:“今儿可真热!” “是热,春香姑娘要不要喝碗绿豆粥?”小花儿只是笑,没回答,旁边却凑上个婆子来讨好道。 春香瞥了那身材壮硕的婆子一眼,那满身的肥肉在厨房的热气下似乎都要冒出油来,她厌恶地皱了皱眉,随口答道:“不了,我拿了早饭就走,你们忙罢。” “姑娘慢走!”那厌恶明显,婆子却不生气,只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站在那儿目送她远去,待那妖娆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了,她才冷下脸来,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不过是个丫头,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瞧那轻狂样儿,我呸!” 小花儿只作没看见,继续回去干活儿了,忙了一个多时辰,人渐渐来得少了。日头爬上来,她才算能稍微歇一口气,但没过多长时候,外头采买蔬菜的回来了,她又得帮忙洗菜摘菜。 这里是陈家的大厨房,供应着全府上下的吃喝。小花儿刚进来三个月,一直在这里干活儿。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虽然很累,但比她之前在原香楼的日子要好得多了。 刚从街上买回来的小白菜水灵灵嫩生生的,小花儿摘掉菜根,把每片叶子都在水里漂了又漂,洗了又洗,以确保没有一丝灰尘和土腥味儿。洗菜简单,但陈府上下那么多人,这菜量可也不小,光是洗菜就能累死个人。正忙着,忽地被人一把拽起来,小花儿吓了一跳:“蒋妈妈?” 蒋妈妈嫁了陈府的大厨,平日里管着大厨房里所有人事,对乖巧伶俐的小花儿一向不错。她脸上堆着笑,还带了几分急迫:“快,别洗了,跟妈妈走!” 小花儿不明所以地跟着她走了,蒋妈妈带她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又打了水叫她好生梳洗一番,还给了她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这才带着她朝三道门那儿走去。 走得急,蒋妈妈一路上也没找到机会跟她解释,到了三道门那儿,远远地小花儿看见一群年轻的小丫头们等在门口,她心里咯噔一声,这……这是要把她从大厨房赶出去了? 小花儿懵了。 她有点委屈,想问蒋妈妈自己哪儿做错了,但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就是开不了口。小花儿话不多,什么事都喜欢放心里慢慢琢磨,趁着往门那儿走的这段时候,她在心里思来想去,垂头丧气地发现即使蒋妈妈事先告诉她,她也不能改变要被卖掉的命运,于是她自己开导起自己来。 小花儿原本不叫小花儿,这是原香楼的大厨给她起的名字。小花儿姓李,被卖掉的时候年纪还小,连名字也没有,只被叫作三妞。李家孩子生的太多,实在养不活,家里太穷,爹娘没办法,只得把她给卖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被卖到一户姓田做生意的人家,没待几年,田家就破产了,她又回到了人牙子手里,继续转手卖到了淮阳城最大的酒楼原香楼,分到后厨做事。 在原香楼她待了有五六年,到今年原香楼生意不顺,掌柜的裁减人手,她又被人牙子领了回去。这次,她到了淮阳城最富的陈家。 因为是原香楼出来的,她仍旧被分到大厨房。小花儿长得清秀可爱,话不多手脚却勤快,脸上又总带着笑,蒋妈妈一向很喜欢她。原以为能在这里一直待下去的,没想到这次只待了三个月,自己就又要被送走了。 这次……又要被送到哪儿去呢? 小花儿在心里安慰自己,原本就是给人做奴婢的,去哪儿不都是一样吗?这样想她心里稍微好受了点,眼睛也不红了,嗓子也不哽了,正要开口发问,就见蒋妈妈朝她“嘘”了一声。 小花儿眨眨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三道门里出来个和蒋妈妈年纪差不多大的妈妈,她听见蒋妈妈冲她喊“秦妈妈”,便跟着周围人一道问了好。 秦妈妈长得很严肃,一群小姑娘们大气也不敢出,秦妈妈跟蒋妈妈等人寒暄了一阵子,这才看了小花儿一眼,点了她到:“那就她罢,收拾一下,下午就过来罢。” 蒋妈妈笑了:“那行,我先带她回去候着了。老姐姐,你信我,选她准没错儿!” 秦妈妈难得笑了:“行,你我还信不过吗?” 小花儿一直沉默,回去的路上,蒋妈妈才细细和她说了始末。 一直来拿饭的春香姐姐被二少爷看上做了姨娘,三少爷屋里少了个丫头,秦妈妈就想从府里的小丫头里再挑几个上去伺候。 蒋妈妈一路走难掩喜色:“你别说妈妈对你不好,这次的机会可是难得。到了少爷屋里,你要听其他姐姐的话,少说话多做事,知道吗?” 小花儿点点头。 望着她乖顺的模样,蒋妈妈叹了口气:“唉,这些我不说你肯定也明白。你呀,就是太听话了,别被人欺负了去。少爷屋里虽然好,也得你能站得住脚。” 虽然小花儿进府才三个月,但她却真和小花儿感情不浅,这孩子平日里又听话又勤快,是个再老实不过的孩子。一辈子在大厨房里实在可惜,所以这次秦妈妈来挑人,她就把小花儿给推上去了。 可三少爷院子里那么多丫头,个个都是人精,小花儿真能站得住吗? 蒋妈妈不由为她担心起来。 没多久,三道门里就来了人,将小花儿接到了三少爷的院子里。 跟小花儿一道进来的还有两个小姑娘,看年纪比小花儿稍微大些,秦妈妈也没多吩咐,只把她们三个都领到了三少爷的面前。 小花儿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她知道三少爷,之前来拿饭的春香姐姐就是三少爷身边的大丫鬟。春香挺喜欢乖巧的小花儿,时不时会和她聊聊天。 从这短暂的闲聊当中,还有大厨房里婆子们每日的闲谈中,小花儿知道了很多府里的“秘辛”。 比如大太太生了二少爷,二太太生了大少爷,一个是长房嫡子,一个是长子,如今这两房正为了继承权的问题明争暗斗不可开交,好在上头还有老太爷压着,所以斗争得还不算特别厉害。 比如二太太还生了三少爷,三少爷自小就体弱多病,如今二十岁了还没娶亲,院子全叫丫头们掌控住了。 比如经常来拿饭的春香姐姐,在三少爷的院子里是头一号的人物,可上回却有婆子看见她和二少爷眉来眼去,那婆子这么说的时候还“呸”了一声,表达了她深深地不屑。 又比如…… 三少爷咳了一声,把小花儿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他沉默片刻,好似随手一指般道:“那就她罢。” 他指的是小花儿。 秦妈妈笑道:“那就是她了,其余的分下去打扫院子罢。小花儿,过来给少爷问个好。” 小花儿上前来乖乖行了礼,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三少爷点了头,秦妈妈继续道:“小花儿这名字不大好听,三少爷看着给改了罢?” 三少爷屋子里,原本有春香,春绣,春明,春雨四个丫头,闻言他倒真愣了一下,开了口:“抬起头来我看看。” 小花儿微微抬头,正撞上他审视着自己的眼神。像传闻中的那样,三少爷看起来挺瘦弱,没什么力气的病弱模样,只是一双眼睛很黑,沉沉地,好像能把人吸进去一样。 这明显的病弱样子也没能挡住他俊朗的外表,小花儿暗暗地想,三少爷生得真好看,好像从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一样。 “那就叫/春时罢。”半晌,三少爷开口,说完这话,他好像很疲惫一般摆了摆手,“我累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秦妈妈了。” 秦妈妈笑道:“少爷放心罢,春时,你快去扶着少爷休息。” 小花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改名叫/春时了。她应了一声,上前去扶起三少爷,感觉他整个人压在自己胳膊上,看起来病弱不堪的模样,没想到还挺沉。 ……真沉! 春时吃力地扶住三少爷,朝房里走去。秦妈妈望着她小小纤瘦的脊背几乎要被压弯了,不由叹了口气。 这孩子这么瘦小,瞧着倒比三少爷还要更瘦弱些,真能照顾好三少爷吗? 文盲 春时就这么在三少爷的院子待下来了。 春时上来顶的是春香的职,在被二少爷看上做姨娘之前,春香是在三少爷书房伺候的,所以当天傍晚,她就被叫到前头书房去了。 陈家三位少爷,人人都在前院有个书房,但三少爷的书房却最大最敞亮。三少爷从小体弱多病,让老太太和老太爷操碎了心,知道这最小的孙子没有别的爱好,只单单爱读书,老太爷就将这前院里最漂亮的地方给了他。 春时还在大厨房的时候就听婆子们说过,三少爷生得好看,眼光也高,院子里的丫头们一个个长得都跟天仙似的,寻常婆子进不得三少爷的院子,因为三少爷怕她们的“腌臜之气”玷污了自个儿的院子。 这不,人家院子里拿饭的都是粗使婆子或是小丫头,只有三少爷这儿是春香姑娘亲自来拿…… 书房地方大,三少爷带她进来之后就坐下看书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春时局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屋子,四周都亮堂堂的,那桌上放着的不知是什么灯,怎么这么亮呢?而且也不像油灯那样冒黑烟。墙壁光洁得很,还微微透着点粉,垂着的帐幔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布料,怎么那么轻盈?春时看得心里痒痒,饶是她一向乖巧,见三少爷半天不理自己,她终于挨挨蹭蹭地摸到书架边,轻轻摸了把帐幔。 好滑啊……春时吃了一惊,赶忙把手缩了回来,她觉得自己的手都比不上那布滑溜。 就在她缩回手的瞬间,春时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替我把《莳花录》拿来。” 春时一惊,回过头来,一脸呆呆的。 第2节 其实陈天驰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 他身子病弱,从小在屋里静养。父母不许他出门走动,所以他只能整日里对着这些书本,偶尔养养花种种草也算是爱好,其余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书房里度过的。 他确实喜欢美人,美人么,看起来赏心悦目,人的心情自然也会好些。母亲对他不像对大哥那般抱了希望,于是也不拘束他,他屋里四个大丫鬟,每一个都生得美,而且美得各具风情。 走了个最得他意的春香,他肯定是有些可惜的,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陈天驰原本没那么失望,直到他看到秦妈妈领来的三个小丫鬟。 这都是些什么啊? 丑的丑,小的小,秦妈妈果真老了,连看丫头的眼光也下降了。陈天驰皱着眉头随意扫了一眼三人,最终选了个年纪最小,但模样还算看得过去的小丫鬟。 不是春时多合他眼缘,只是那其余的两个长得未免太普通了些。 从踏进书房起,这丫头就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儿,那眼睛瞪的,那嘴都要张开了,丢不丢人? 他的贴身丫鬟,怎么能是这么个没出息的样子!陈天驰感到一阵无力。当他用眼角余光偷偷瞥见那小丫头蹭到书架边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叫她拿本书来。 不就是拿本书来吗?怎么露出一副更傻的样儿了?陈天驰不耐地皱了皱眉,就见那丫头一副吓破胆的模样,转身飞快地在架子上找起来了。 陈天驰微微满意,这还像个样子,丫鬟么,就得怕主子,听话的丫鬟才是好丫鬟。 陈天驰等了很久。 一刻钟,两刻钟,转眼快过去半个时辰了,他手上那本书都快看完了,觉得腹中有些饥饿,正要叫人送夜宵来,他才反应过来。 这丫头还没把书给他找出来呢! “怎么回事儿?”陈天驰觉得这丫头可能不像她表面长得那么老实,这偷懒偷得也忒明显了。 小丫鬟哼哼哧哧,半晌憋出来一句:“三少爷,我,奴婢不识字……” “什么?!” 陈天驰瞪大了眼,“你不识字?!你,你,你!” 春时吓得立刻就跪下了,这下怎么办,来三少爷院里干的第一件事儿就给办砸了!看样子三少爷被气得不轻,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会不会被赶回去? 想到要被赶回去,春时几乎要当场哭给他看,但她在心里一琢磨,自己即使被赶回去,也就是重新回到大厨房而已,又觉得没啥大不了的。 春时是个乐观积极的好姑娘,这样想着她果真就不害怕了,只是觉得有点愧疚。蒋妈妈好容易把她给送上来,谁知道一天时间还没到呢,她就要被灰头土脸地赶回去了!她回去一定得好好孝顺蒋妈妈,把她当成亲娘一样孝顺。 她没想错,陈天驰确实被气坏了。 他原以为这丫头虽然长得不怎么样,拉低了他院子里的长相水平,但好歹是个能干实事的,那样也行。可谁知道这丫头不仅长得一般,居然还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他院子里出了文盲了! 见春时被吓得跪倒在地,还红了眼圈,陈天驰心里微微好受了些,谁料没一会儿的功夫,这丫头眼圈也不红了,脊背也直起来了,倒是因为她生得瘦小,缩在那里倒还是可怜巴巴的模样。 心头无惧,春时也稍微胆大了些,发火可是件力气活,三少爷刚才发了这么大一通火,现在肯定饿了。春时鼓足勇气抬起头:“要不,奴婢给您叫点夜宵罢?” 陈天驰满腔的怒火正要发泄,冷不丁被这句话给堵回去了。 被这丫头一双大眼睛一看,他还真有点饿了。 算了,先吃饭,吃完他再收拾她! 三少爷答应了,春时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飞快跑到大厨房去。天色已深,各房几乎都熄了灯,只是大厨房的人知道三少爷有吃夜宵的习惯,还给他留了灶。 看灶的正是蒋妈妈。 蒋妈妈正打着盹儿,听见门口有响动,再一抬头,就看见春时朝这边跑来,喜得她连忙站起来叫道:“慌什么,慢点儿跑!别摔着了!” 见到了蒋妈妈,春时就好像见到了亲人,她扑进蒋妈妈怀里,眼圈儿立刻就红了:“蒋妈妈!” 蒋妈妈又是哭又是笑:“你这孩子,才几个时辰没见?就是喜欢腻歪人!我就想着今晚可能是你过来提饭,特意在这儿等着呢!怎么样?你在三少爷院子里习惯不?可有人欺负你?” 春时埋在她怀里猛摇头:“没人欺负我,我好着呢!三少爷人好,其余姐姐们人也好!这不,三少爷叫我过来拿夜宵了,您快替我装上罢。” 其实她还没见过其余的丫鬟,只是怕蒋妈妈担心罢了,春时原本想跟蒋妈妈说说自己的委屈,但一想到她这么大年纪了,不能叫她白担心,便压下了没说,只捡了好听的话告诉蒋妈妈,无非是三少爷院子多好看,三少爷对人多好,姐姐们多温柔体贴之类的话。 蒋妈妈在陈家待了近四十年,哪能不知道春时这是说好听的话哄她开心呢?只是见春时比平日里还多了一分活泼,她倒真开心起来了。蒋妈妈手脚麻利地将灶上炖着的砂锅打开,里头是一锅沸腾不已的排骨汤。 排骨汤里还加了干贝,枸杞子,萝卜丝,煮得有些时候了,汤色也鲜亮。蒋妈妈一面拿出个小砂锅将汤盛进去,一面笑道:“这汤还是老太太吩咐叫煮的,说是能润肺。你瞧这枸杞子个头大又红亮,外头卖得可贵呢!” 初夏时节,一会儿的功夫蒋妈妈就是一头汗,她还特意在砂锅下加了块炭,这下更热了。春时想到过来之前三少爷那一通火气,这汤还烫得很,送过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春时心想这不行啊,烫着回去,三少爷一生气,还不得把汤泼她脸上?可求蒋妈妈也是不行的,这汤是老太太叫煮的,自己也没那个资格不给少爷端上去。 春时急了一头汗,眼睛在厨房四周扫来扫去,忽地在拐角发现了一样东西。她笑着把蒋妈妈劝回去休息,自己先端着汤走了,但没一会儿的功夫,趁着厨房没人,她又溜回来了。 陈天驰在书房里已经等了很久了。 左等不见春时回来,右等也不见她回来,他觉得自己满腔的火气都快要被等没了。 这丫头真是一无是处啊,自己当时是怎么挑了她来的呢?长得丑,不识字,手脚这么慢,还喜欢偷懒!秦妈妈也是真老了,竟然给他送上来个这样的人。 可怜秦妈妈被陈天驰念叨得一晚上几乎要老了七八回,好容易书房门吱呀一声,春时把她从陈天驰的碎碎念中解救了出来。 “三少爷,叫您久等了。” 陈天驰冷哼一声,见春时一脸堆笑,也没给她个好脸色。 你还知道回来啊?你也知道我久等了?! 喝汤 三少爷还在生气呢,春时心想,果然主子们的脾气都大得很哪,春香姐姐日日服侍这么个脾气不好的主子,怪不得每次在厨房对别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呢。 伺候三少爷,可不就是日日得提心吊胆吗? 她小小打了个哆嗦,把食盒放在桌上,就乖顺地站在一边努力把自己缩小,好不讨三少爷的嫌。 三少爷瞪了她一眼,三少爷拉开椅子坐下了,三少爷打开了食盒,三少爷开始吃了。 春时瞪大了眼睛,偷偷摸摸地往那儿看,想看看三少爷脸上的表情。 一看到食盒里头的东西,陈天驰就觉出不对来。 他身子弱,老太太就想方设法给他补身子。不仅他的一日三餐和旁人不同,还破例允他每日吃夜宵。当然,这夜宵也不是白吃的,那都是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养生汤水,日日熬了给他喝。 从小喝到大,从春喝到冬,整整喝了十几年,再好的汤水也喝腻了。可老太太不肯放弃,每日管他是饿了还是不饿,总得叫他灌下两碗汤才罢休。 秋冬也就罢了,虽然喝腻了,热乎乎的汤下了肚也算舒服。但每到春夏,对他来说喝汤就成了酷刑。 一碗汤下去,他生生能热出一身汗。老太太怕他身子弱,不许他往房里放冰山,更不许他碰那些生冷的东西。再怎样他也是个二十的男儿,这大夏天的喝补汤,真是不好受。 不过今天这食盒和以往有些不同。 蒋妈妈是跟着老太太进门的,一向听老太太的话。她怕汤凉了,以往还会在砂锅下头放上个小炭炉子,端上来放在他面前的时候,那热气蒸腾的,简直能把人心头火给蒸上来! 可今晚食盒里没了炭炉子,只有一小锅汤,而且那汤的旁边,还有两个青花小碟子和一个碗。 一盘松花蛋,一盘凉拌小白菜,小白菜刚做好不久,颜色还水水青青的。另一边的碗里盛着醋,酸香酸香的气味直冲到他鼻子眼里来。 这不是蒋妈妈的手笔,这么多年了,他的夜宵,除了汤水之外,再没别的。老太太不发话,蒋妈妈什么也不敢给他做。 不是蒋妈妈…… 陈天驰露出个玩味的笑,抬眼看了下缩在一旁的春时。 没想到,这小丫鬟还有点胆子。 他把两盘菜都吃了个七七八八,又喝了小半碗汤,肚子就已经饱了。眼角余光看见春时两眼亮晶晶的,陈天驰不由觉得有点好笑:“你会做菜?” 春时点点头:“会一点。” 三少爷快把菜给吃光了呢,应该还算满意罢?要是他满意了,是不是就不会赶自己走了? 陈天驰回味了一下,那松花蛋腌得不错,蘸上醋的口感弹性十足,咸香咸香的,小白菜味道也好,凉凉的吃下去,似乎把他心头的火也给压灭了。 这丫头总算还有点可取之处么! 陈天驰略为满意,罕见地露出了今日里第一个笑容:“你做得不错,把东西收拾了,就回去歇着罢。” 三少爷笑了! 春时没读过书,除了用高兴来形容之外她再找不出别的词,现在这心情,大概就是高兴得不能更高兴了。她脚步轻快地上前看,却发现还有一大半汤没喝完,顿时就愁眉苦脸起来。 蒋妈妈临走之前特意交待她,要盯着少爷把汤喝完,这是老太太的吩咐。 每日两碗,一滴也少不得。 吃饱喝足,三少爷准备去院子里走走消消食。他等着春时把食盒收走,好让他看完最后一点书,谁料小丫鬟站在那儿半天也不动弹。 三少爷觉得自己的真是个脾气温和的好主子,见她这样居然也不生气,只催促道:“收啊,别愣着不动!” 小丫鬟哼哼哧哧:“少爷,您还没喝完呢。” 陈天驰愣了一下,这才想起祖母的话。以往春香在的时候,他总是把人给赶出去,然后把汤倒掉大半,今儿换了人又多了菜,他倒一时间忘了这习惯了。 想了想,他冲春时笑了起来。 三少爷生得好看,那是真好看。平日里他总板着脸不怎么笑,病歪歪的样子,但这一笑开来,可真是色如春花,眸如秋月,真像神仙下凡一样。 这两个词还是春时听戏的时候学来的,戏文里是形容小姐长得美的,不过现在她觉得,拿来形容三少爷也差不多。 这一笑,就把春时给笑晕头了。 晕晕乎乎间,她看见神仙一般的三少爷嘴唇张张合合,她迷迷糊糊地点头,就见三少爷笑容满面地把砂锅推了过来:“那你快喝了罢。” 春时晃了晃脑子,回过神来,连忙推回去:“这可不行!这,这不行!” 她想起来了,刚才三少爷那是要叫她帮忙喝汤呢!这怎么行呢?她是什么身份,哪能喝给少爷煮的汤! 陈天驰皱了眉:“你刚才不是答应了吗?现在怎么又反悔,难不成你这是蒙骗主子,逗本少爷玩儿呢?” 蒙骗主子!这是多大的罪啊!春时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慌忙摆手道:“不不不,不是……” 她几乎要给陈天驰跪下了。 陈天驰眯着眼瞧她:“春时啊,我听秦妈妈说,能选你上来,是因为你是个好姑娘,最听人话的,是不是?” 春时点点头,她一向最听蒋妈妈的话了。 陈天驰再问:“那你现在是谁的丫鬟?谁是你的主子?” 春时答道:“奴婢是三少爷的丫鬟,三少爷是奴婢的主子。” 陈天驰眯着眼继续问:“那你说,什么样的丫鬟才是好丫鬟?” 这问题太宏大了,春时从没想过,她绞尽脑汁,支支吾吾道:“听主子的话……” 第3节 陈天驰蓦地笑起来:“答得好!可不是么,听主子话的丫鬟才是好丫鬟,好丫鬟就该听主子的话!” 他笑了,春时也跟着笑了,她嘿嘿地想,三少爷笑了,不生气就好,可很快她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她听见三少爷说:“那现在我这个主子叫你喝汤,你是不是好丫鬟?该不该替我喝?” 春时是一路飘着从大厨房回到自个儿的房间的。 她不是好丫鬟了,她偷喝了老太太煮给三少爷的汤。 虽然是被三少爷强迫的。 三少爷说,不喝汤,他就把她送回去,这不算完,他还要叫人都知道,她偷偷做了小菜端上来。到时候叫秦妈妈知道了,叫老太太知道了,肯定会给她一顿板子,再把她给卖出去,就连蒋妈妈都要受她的连累。 这么说的时候三少爷还拿起筷子,把最后一点凉拌小白菜给吃了,吃完他一抹嘴巴,就笑着把汤给她递了上来。 春时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能这样呢?她背着蒋妈妈做了小菜,还不是怕他上火吗?他吃都吃了,居然拿这个来威胁她! 春时委委屈屈地端起汤来喝了,那汤真鲜,炖得久了,干贝和排骨的味道完全融在了一起,白萝卜和枸杞子都被炖化了,她刚开始还有点不情愿,喝到后来,就,就…… 春时懊恼地捂住脸,她一路走就擦了一路嘴巴,总觉得嘴边还泛着油光。 三少爷笑眯眯地盯着她把一大碗汤喝了个精光,之后才满意地笑道:“这就对了,听我的话才是好丫鬟。去罢,明儿可以晚点来,对了,明晚我还要吃小菜,你看着弄个两三样来就成了。” 春时哭了。 三少爷说得轻巧,竟然还要吃小菜,一吃居然还要两三样!那小菜是那么容易得的吗?要是被人发现了,她就是个死! 她眼圈红红地进了屋,刚进屋子,一眼望见屋里坐着的三个姑娘,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坏了。 她去厨房忙了半天,怕被人发现,自个儿偷摸着把盘子和碗给洗了,却忘了她还没来见院子里之前的几位姐姐呢! 已经这么晚了,居然叫她们等了自己这么久吗?! 花瓶 三少爷的院子里有四个大丫鬟,十二个小丫鬟,比别的院子足足多出一倍人来。 原本的四个大丫鬟,春香,春明,春绣,春雨都是一起进府的,是以这四人就两两一间屋子。春香和春绣一间,春明和春雨一间,春香走了,春时自然就顶了她的缺,和春绣住一起。 本以为到明日才会见到其余人,今晚只是见一见春绣,却没想到春明和春雨竟也一道等在房里。春时推开房门的同时那三人齐齐回过头来,她不由有些怵了。 房里一时没人说话。 好半天,中间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站起来,主动朝她招呼道:“是春时妹子罢?快来坐,我们可等你好久了!” 春时不由也跟着笑了,有几分扭捏地坐在床沿,那浓眉大眼的姑娘笑道:“你可能没见过我们,我是春明。” 春时连忙站起来,朝她行了礼:“春明姐姐。” 春明坐着受了,又指着对面床上坐着的姑娘道:“这位是春绣。” 春时抬眼望去,正和春绣的眼神撞了个着。春绣生得温柔婉约,微微一笑十分可亲,春时不由心生好感:“春绣姐姐。” 春绣起身来回了她半礼,春明撇了撇嘴,指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清秀姑娘说道:“这是春雨。” 春时又赶忙行礼:“春雨姐姐。” 春雨也跟着回了她半礼。 春明性子要外向些,在屋里叽叽喳喳说了半天,春时竟没得到机会插话,只嗯嗯地点头应是,倒也很轻松。她这一天累得很,自己又不是很会说话的人,能少说话还是少说点罢。 直到春绣开口说要睡了,春明才和春雨一道离开。春绣明显也不是话多的性子,安安静静地打了水洗漱好,这就熄了灯睡了。 春时躺在床上,本以为刚到这里会不大习惯,却没想到一天的疲累下来,头刚沾枕头,就立刻沉入了黑甜梦乡。 一转眼,春时在这儿已经待了十来天。 蒋妈妈每回见到她,都拉着她问长问短,问完之后蒋妈妈欣喜地感叹,春时比之前看着要气色好多了,看来过得不错。 春时心虚地低下头,可不是不错么?三少爷每晚的汤都叫她给喝了。老太太对小孙子是真上心,每日炖的汤汤水水都不带重样儿的,春时一开始还有点罪恶感,最后就破罐子破摔,不用三少爷吩咐,就自个儿往肚子里灌。 十四岁的小姑娘还在发育期,过去十几年她一直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如今一日三餐吃的都不差,再加上每晚拿这些汤水滋养,跟过去比起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送走蒋妈妈,她轻车熟路地摸回大厨房,捡了中午早就留好的一些食材,做了两道凉菜端上去。在书房伺候了十几天,她也渐渐摸出了点门道。三少爷说难伺候罢,还真不难伺候,每晚给他端上两盘凉菜,他就能一整晚笑眯眯地了。可要说三少爷容易伺候呢,也不对,这位爷嘴挑得很,要碰上不喜欢吃的,那是一口都不会碰。 “不吃金针菇,不吃胡萝卜,不吃香菜,不吃……”春时碎碎念,在留下的一堆菜蔬里挑挑拣拣,折腾了半天才算完。 看着这小丫头端上来的两盘子菜,一盘醋拌三丝,一盘蒜泥白肉,三少爷很满意,顺手就摸了把她脑袋:“不错么,春时,以后还这么着,啊?” 春时撅着嘴,不情不愿地点头,乖乖坐下往嘴里塞汤水。今晚蒋妈妈准备的是银耳香菇猪肘汤,炖得火候十足,浓浓一碗到嘴边,香得春时差点没把舌头咬掉。 春时喝汤的时候发出微微的声音,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分明。依照三少爷那吹毛求疵的性子,原本应该很嫌弃,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声音从小丫鬟嘴里发出来,像是小狗在舔食,听起来居然还能忍。 主仆两个缩在书房里喝汤吃菜,都挺专心致志,直到门被砰地推开—— “天驰啊,你可得帮帮大哥!” 春时吓懵了,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立刻缩去墙边。陈天驰被她那敏捷的动作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就到了桌前。 来人是大少爷陈天骏,陈天驰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刚一推开房门他就大步流星地冲过来,完全不像是个二十六岁已成家的男人,反倒是身为弟弟的陈天驰,倒比他这个哥哥多了几分沉稳。 陈天驰连忙站起身来道:“大哥,什么事儿?你尽管说,弟弟若能帮忙,一定尽力。” 陈天骏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要你一句话就成了。老太太赏我的那个景泰蓝的花瓶被我不小心打碎了,我怕老人家伤心,你帮帮哥哥,啊?” 陈天驰面露惶恐:“大哥,那景泰蓝的花瓶,莫不是……” 陈天骏点点头:“正是前年你侄女出生的时候老太太给的,要不我怎么会来找你呢?好三弟,你可千万得帮大哥一忙,大哥先在这里谢过了!” 说着他后退一步,装模作样地朝陈天驰作了一揖,陈天驰果真不敢受,匆忙避开,慌张间还带翻了椅子,发出咣当一声。 “大哥,大哥!这可使不得!弟弟也没法子啊,那花瓶是老太太的心爱之物,我……” 陈天骏笑道:“法子自然是有的,不过就是你的一句话罢了。你向来受老太太喜欢……” 陈天驰还要拒绝,陈天骏面露不愉,眉毛一皱,果真见到他这胆小的弟弟露出畏惧的神色,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 得到满意的结果,陈天骏笑了几声,又说了些安抚的话,便大步离开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注意到缩在一旁的春时,和本不应该存在的碗筷。 书房恢复了沉寂,陈天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景泰蓝花瓶是老太太陪嫁里数得着的物件,姑姑当年出嫁的时候求了老太太很久也没求来,却在大哥生下陈家这一代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给了大哥。 他知道陈天骏是什么意思,打碎花瓶事小,寒了老人的心事大。作为陈家嫡出的长孙,陈天骏一向被二夫人寄予厚望,在这个和二哥争权的当口,自然不能让他寒了老人家的心。 所以,只能让他这个做弟弟的顶上。 他年纪最小,身子最弱,陈家无论怎样都轮不到他来管。所以他是废物,所以二哥看上了春香,他就得给,不仅得给,还得痛痛快快地给;所以大哥打碎了花瓶,他就得帮他背这个黑锅,不仅要背,还要心甘情愿地背。 陈天驰冷笑一声,这声音里含着的不甘和怨恨,是绝不会出现在白日里那个与世无争的三少爷身上的。 所以他回过头去,就看见小丫鬟缩在墙角,一脸惊慌害怕。 头油 春时吓懵了。 刚才三少爷的眼神好可怕,就像她以前跟着人牙子在荒郊野外过夜,遇见的眼里冒着绿光的野狼一样。 三少爷好像也知道他把自己吓着了,很快就换了一副表情,又回到平日那个高高在上,总喜欢欺负人的模样,但之前的印象太深刻,一时半会儿春时真的忘不了。 剩下的小半碗汤还摆在桌上,被大少爷这么一闹,早凉透了。春时正要收起来,就见三少爷随手抓起她用过的碗,把汤倒进了嘴里。 冰冷的液体下肚,好像连脑子也清醒了一点。陈天驰见春时一脸紧张,也不多说,只叫她收了东西出去。 春时如蒙大赦,赶忙溜出门去。接下来的好几日,都没敢直视三少爷。 陈天驰知道她胆小,经不起吓,但万万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她竟还是这副模样。要说可怕,难道那天陈天骏不可怕吗?为什么她反倒躲着自己? 陈天驰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虽然在家里被视为废物,但除了两个哥哥,也没人敢明着给他脸色。他生得俊美非凡,身边大大小小的丫鬟都恨不得黏在他身边,一直被人捧着,骤然被个小丫头躲着走,陈天驰心里真不好受。 前院书房伺候陈天驰的小厮叫平安,是他乳娘的儿子,自小跟着他一道长大。平安去年娶了亲,是外头农户的女儿,小夫妻俩平日也没少吵架,可过了一年还是蜜里调油,感情好得很。陈天驰憋了很久,总算在这一日拉住平安问道:“你跟你媳妇儿,平日感情如何?” 平安是个机灵的,却也摸不着头脑:“挺好的,挺好。” 这话一出口,果真就见到这位少爷皱起了眉头,他赶忙改口加上一句:“不过也经常吵架!嗨,这娘们儿就是烦得很!” 陈天驰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那你们每次吵完,你都怎么哄她?” 平安这下明白了,这是三少爷院子里哪位姐姐跟他闹脾气呢!他腆着脸凑上去笑道:“女人嘛,爱的不就是个花呀粉呀的?要是生气了,买些首饰脂粉什么的送给她也就是了。” 陈天驰大为满意,点头道:“城里哪家卖的比较好?” 他不懂这些,平安却懂得很:“香瑶斋的胭脂水粉最好,玉粉阁的桂花头油可算是咱们淮阳城第一!少爷可要我去买些回来?” 得到满意的答案,三少爷顿时翻脸不认人了,他哼了一声:“爷要这玩意儿干吗?快给我滚出去!” 三少爷不好意思了,平安赶忙笑道:“少爷少爷,小的不是这意思,您买给二夫人拿着玩儿,也是份孝心不是?” 陈天驰含笑点头:“算你小子识相,走罢,带我去看看。” ------- 春时今晚又悄没声儿的做了两道小菜,不过她最近躲着三少爷走,也不想再在他屋里喝汤,每次端上去之前,她先给喝掉一半,这样就不用跟三少爷一道面对面吃喝了。 春时年纪小没经过事,虽有些懵懂,却不笨。她知道那天之后,自己可能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而这秘密整个院子,甚至是整个陈家都没人知道。三少爷不想告诉别人,她也就不会碎嘴到处说,可她却明白一个道理,不该她知道的,她接触得越少就越好。 书房里还亮着灯,春时放下食盒正要出去,就见三少爷抬头朝她招手道:“春时,你过来一下,我给你个东西。” 春时警惕地抬头望他。 陈天驰觉得小丫鬟真是太可爱了,又可爱又可怜,望着他的神情就好像他是一只大灰狼,随时会把她这只小鹿吃掉一样。春时慢吞吞走过去,见三少爷不知从哪里掏出个锦囊来递给她:“打开瞧瞧。” 这居高临下的态度还真是三少爷一贯的样子,春时打开来看,里头是个小瓷瓶,洁白的花朵盛开在青色的瓶身上,玲珑可爱。 她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脸上也露出欢喜的神情,陈天驰笑道:“你凑近闻闻。” 春时凑过去闻,只觉扑鼻而来一阵幽香,她整个人都要醉了。 “这是玉粉阁产的茉莉头油。”春时听见三少爷这么说道,“拿去罢。” 闻言春时顿时不肯接了,哪有做少爷的送丫鬟这么贵重的东西的呢?玉粉阁她知道,那是淮阳城里最大的头油铺子,招牌的桂花头油足足要三两银子一瓶,以前她在原香楼伺候的时候,原香楼的大小姐也用不起这样的好东西。如今这茉莉头油虽不是招牌,想来也便宜不了多少。 总之,不是她这个丫鬟该用的。 “这太贵重了,奴婢要不起。”春时把瓶子推回去,“您还是自个儿留着罢。” 第4节 陈天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他瞪眼道:“收下。” 春时不说话了,僵在那儿不动弹,反正就是不收。 陈天驰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着罢,上回把你吓着了,我买这个也就是为了给你压压惊,你收了头油,就别躲我了,可好?” 春时瞪大了眼:“奴婢哪有这个资格?奴婢,奴婢也没躲着少爷……” 春时不会撒谎,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她满面通红,那是因为说谎而感到惭愧。 陈天驰笑道:“行了,我知道你没躲我。上次的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你以前什么样儿,以后还什么样儿。不过这头油你就收下罢,当是我买你的保证,可好?保证不把上次的事儿说出去,这成不成?” 春时思索了一阵子,她实在很喜欢这份精致的礼物,从锦囊到瓶子再到瓶子里装的东西,她哪样儿都很喜欢。姑娘家天生抵挡不住这类物品的诱惑,不得不说陈天驰真是选对了物件。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眼皮子浅的投降了,她点点头,把头油收起来,心里自个儿安慰自个儿。这不是少爷送的,这是为了不叫她说出去的封口费!虽然她本来也不会说出去,不过有了这份礼物,以后就是有人打死她,她也不会说半个字的。 陈天驰不知道五两银子就将这小丫鬟的嘴巴给买死了,甚至还叫她偷偷发下了这样的愿誓。他只觉得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些天压在心口,坠得他难受。 如今小丫鬟和他和好如初,陈天驰高兴之下,竟然觉得今晚的汤分外鲜美,还想□□时再端一碗来。 春时涨红了脸,另一半早被她喝光了。她支支吾吾地说出来,忐忑不安地望着三少爷,却没想对方只是发出一阵大笑,就叫她回去歇着了。 春时羞窘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了,怎么会有她这样的丫鬟?馋成这样!她抱着食盒慌忙推开门而去,刚走出书房没多远,就听见耳边一声冷笑,春明正站在院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春明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哟,这是谁家的小姐?怎么脸蛋这么红?莫不是在书房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春时涨红了脸,不肯多说一句。她口舌笨拙,几乎没跟人吵过架,就算偶尔有小争小吵,那也是被人欺负的份儿,自个儿是憋死了都蹦不出半个字来的。 春时见她不说话也没放过她:“没想到啊春时,你才来几天?怎么就日日回房这么晚?以前春香在的时候也没你这么勤快哪!你这么勤快,怎么不瘦反倒还胖了一圈?” 春明生气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春时还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吵闹。一则她正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不会好听,二则她们都是三少爷的丫鬟,闹起来也不好看。 她抱着食盒绕过春明要走,却被春明一把攥住胳膊:“走什么?被我说得不好意思了?你还知道廉耻?天天勾引爷们儿在房里——” “春明!” 一声呵斥把春明的声音打断,春绣沉着脸从院门外进来,瞧了眼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在外面闹得像什么样子?少爷的事也是我们能说的?” 春明撇着嘴,心中不服,声音却也小了:“这小蹄子日日守在书房,笔墨丫头而已,怎就能伺候得脸红了?” 春绣板着脸:“行了,春时还小,说这个有的没的做什么?这会子天晚了,你还不快去收拾床帐?别忘了自个儿的本份!” 这还是春绣头一回发火,春明吓了一跳,不敢再放肆,只朝着春时狠狠瞪了一眼,不甘而去。 待晚间无人,春绣才在房里对春时说道:“我虽责骂了春明,只是她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我们做丫鬟的,虽然主子给了几分体面,但到底还要知道自己的本份,你好好在书房伺候,莫要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这话犹如一个耳光打在春时脸上,打得她火辣辣地疼。春绣的声音不重,甚至都不比对着春明的疾言厉色,像个大姐姐般拉着她的手谆谆教诲,但春时却觉得她宁愿被春明骂一顿,也不想面对这样的春绣。 她几不可闻地挤出一声“知道了”,春绣便吹了灯睡下。可一片黑暗里,春时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 通房 春时病了。 这半个月她看着吃得珠圆玉润,气色鲜艳,可底子摆在这儿,到底经不起半点风雨。她又是个喜欢心里压事儿瞎琢磨的人,被春绣这么一顿不轻不重地说,夜里敞了凉风,就病倒了。 她病得不算太严重,但怎么着也得卧床修养个两三日。春时躺在屋里睡得昏昏沉沉,却没料到外头早闹得沸沸扬扬了。 四个大丫鬟里,春明是床帐丫头,专为三少爷铺床叠被。这床帐丫鬟在谁家都有些暧昧,大少爷和二少爷的通房丫头都由床帐丫鬟而来,是以春明在院子里一向有几分体面,二夫人对她也比对寻常人要多抬举一些。 之前的笔墨丫鬟春香一向跋扈张扬,和春明正撞在了一处,二人暗地里较劲儿,春绣在中间调停着,三少爷的院子倒还算平静。春香走后,春绣是个不声不语的沉稳性格,不爱跟人争抢什么,春明在院里就是独一份儿的了。 这短短半个来月,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除了春绣,谁没吃过她几次亏?就连春雨也被她当着面冷嘲暗讽过。大小丫鬟们都不敢声张,只因就算说了,三少爷多半也不会管。三少爷喜欢美人儿,春明却是这院里生得最美的,她们哪能比得过? 那天春时被她堵在院门口这么一顿嘲讽,虽然被春绣喝住,但满院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因此春时这么一病倒,气氛顿时就微妙起来。 虽说春时刚进来没多久,好歹也是个大丫鬟,春明这回欺负人欺负得过了头。一众丫鬟都等着她被春绣再狠狠教训一顿,毕竟整个院子也就只有春绣还有这个资格。 谁料春明确实被教训了,教训她的却不是春绣,而是三少爷。 消息传到春时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她好起来能去书房伺候了。她去蒋妈妈那儿拿汤,被蒋妈妈拉住好一顿问,见她还是一副懵懂样子,这才悄悄告诉她,春明被三少爷叫到书房一顿训,最后是春绣求情,这才算完。 蒋妈妈说完望着春时,脸上神情欣慰不已:“我们家小花儿也长大了啊!” 春时又感动又惶恐,再看到三少爷的时候不由就有些不自在,三少爷待她还是如常,喝汤吃菜,就让她回去了。 她躲得比耗子见到猫还快,出门时候正巧撞上春明打水出来,春时赶忙朝她摆出笑脸:“春明姐姐。” 春明愣了一下,冷着脸脚步飞快地过去了,从头到尾没对她说半个字。春时站在原地,感觉不远处扫地的小丫鬟都在拿眼角余光偷偷瞧她,不由脸色涨红。 春明又生她的气了。 三少爷有夜读的习惯,吃完夜宵之后消消食,再读半个时辰的书就睡。笔墨丫鬟和床帐丫鬟之间的交集也就在这里。见春时出去提餐盒了,春明就要嘱咐底下人烧水,她也得自己收拾好,去替少爷铺床叠被。 以往春明和春时见面还会互相笑笑,聊上两句,如今春明可是再也不理她了。不仅不理她,脸上连个笑也没有,板着脸面色如霜,无论春时怎么讨好搭话,她都把春时当成隐形人。 春时很受伤。 春时是个心思有点重的小姑娘,这件事在她简单的生活里简直就是像天塌下来一样的大事儿,她吃不好也睡不好,十几天下来人居然瘦了一圈! 陈天驰一抬眼看见坐在他对面埋头呼呼喝汤的小丫鬟,顿觉十分不解,难道春时的病还没好么?怎么天天拿好饭好菜好汤水喂着,人不胖反倒还瘦了?! 他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把两碗汤全给春时喝了算了…… 陈天驰吃完菜一抹嘴巴称赞道:“今晚的凉拌豆腐丝不错,明儿再做这个罢。” 春时点头道好。 陈天驰没话找话:“我上次送你的茉莉头油呢?怎不见你拿出来用?”见春时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皱眉道:“这女儿家头发最要紧,你看你这一头黄毛,像什么样子?头油给了你你就拿出来用,对头发好!你可别不识货,放在柜子里糟蹋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见春时毫无反应只知道点头,不由有点泄气,又觉得自己这么啰嗦这小丫鬟还不领情,真是白瞎了自个儿一片好心。到底心不甘,陈天驰小声说道:“多少姑娘喜欢得很,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这小声嘀咕的一句话,倒真钻进春时的心里了。 春明已经有大半个月不理她了,被人无视的滋味儿不好受,春时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什么办法。陈天驰这么一提醒,她倒真想出个点子来。 她想把头油送给春明,说不定春明就愿意搭理她了。 春时犹豫了好几天,她实在舍不得。春时从小到大都过的是苦日子,就没有几样属于自己的宝贝。陈天驰送她的茉莉头油算是她十几年人生中的第一样珍宝。从得到它的那天起,春时就把它珍惜地放了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就摸摸看看,连打开闻一闻都不曾——她怕不小心洒了。 她数了数自个儿三个月来攒下的银子,一共也就一两,一半还是当了大丫鬟之后月例升了才攒出来的。这些年被卖来卖去,她身上也没落下一个子儿,这一两银子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但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也买不起这头油的一半。 春时一咬牙,狠狠心,隔了几天,就把头油送给了春明。 春明果真很高兴,她自小被卖入陈家,在三少爷院子里伺候这么多年,也是很识货的。上个月玉粉阁刚出的新品茉莉头油,小姐妹们都说好闻得紧。可那茉莉头油要五两银子一瓶,比桂花头油还贵二两!她想了好久,都没狠下心买。 如今春时送了她这个,正合她心意。春明摸了摸手里的小瓷瓶,对春时露出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笑。 原本还在心疼的春时,望着她的笑,顿时觉得值了。 当天晚上,春明沐浴完毕,从梳妆盒里摸出这瓶头油,望着镜子里艳丽的容颜,微微一笑。 二夫人前些日子叫她过去问话,说是问话,却也没问几句,反倒赏了她一根簪子。春明含羞收了,却不想第二日,二夫人又把春绣给叫去了。 过了一天,她发现春绣腕上多了一对成色极好的玉镯子。 春明顿时警惕起来。 从前春香在的时候,她一直防着春香。春香走了,来了个少爷挺喜欢的春时,她又改防着春时了。防来防去,她却遗漏了春绣! 春绣是和春香一道被选上来的,是三少爷院子里最“老”的“老人”了,她管着三少爷的衣裳,平日里坐在那儿寡言少语,却稳稳地压在自己头上。 过了年三少爷就满二十了。别家男儿二十的时候,不说成亲,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可三少爷到现在还是个童子鸡呢!春明知道二夫人是什么意思,叫她去,□□绣去,赏她们东西,无非就是一个意思。 三少爷要抬通房丫头了。 而放眼整个院子,四个大丫鬟里,也只有她和春绣最有希望。 她长得漂亮,又是伺候床帐的,大少爷和二少爷的通房不都是这么来的?可春绣年纪比她大,性子比她沉稳,名声比她好,伺候三少爷的时间比她长,甚至连春绣那温柔的长相,在二夫人的眼里,都比她这种狐媚的模样来得好得多! 春明越想越心慌,她被春绣压制久了,心却不服。三少爷年过二十还没娶亲,第一个通房的意义非凡,若能抢在春绣的前头成为三少爷的通房,以后她在院子里的地位可就稳稳当当的了。若伺候得好了,被抬为妾室也是有可能的! 春明细细抹了些头油,那一头秀发乌黑亮丽,铜镜里映出她刚洗过还带着粉红的脸,那眉那眼,怎么看怎么美。她对着镜子一笑,起身朝三少爷的卧房走去。 陈天驰觉得女人的心思真是变幻莫测,即使是春时这呆呆蠢蠢的小丫鬟也不例外。前几日还一副闷闷不乐愁绪万千的模样,今儿看着就喜笑颜开了。不过小丫鬟开心,他看着倒也快活,盯着春时喝完两碗汤,陈天驰这才满意地回了房。 推开房门他就感觉一阵不对劲儿。 三少爷性子挑得很,阖府人都知道,所以三少爷的房间是所有主子里唯一一个不许别人燃香的。而今晚陈天驰推开房门,却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在他鼻尖萦绕。 在这扑鼻的香气环绕下,一个窈窕的美人朝他缓缓走来。 授受 春明忐忑万分。 她特意换了身新做的衣裳,上好的料子尽显妖娆身段。一头乌发不似寻常那般编成辫子,而是直直地坠在身后,带着刚洗过的水润和清香。行走间秀发微微晃动,散发出一股茉莉的香气。 她带着一万分的柔情铺床叠被,站在帘子后等三少爷回来,眼看三少爷推开房门,脸上含笑,春明赶忙迎上前去。 “少爷……”春明笑得妩媚,“床铺好了,早点歇着罢?” 陈天驰点了点头,嘴角笑意微收。春明踮起脚尖伸出手要解他衣扣,行动间暗香浮动。 陈天驰好似不经意地问道:“什么味道?” 春明暗喜:“可能是奴婢刚才洗了头,带的香味?”她仰起脖子,想叫陈天驰闻见那似有似无的香气。 谁料陈天驰皱眉道:“这不是茉莉头油的味道么?”他冷着脸,一把拂开春明:“罢了,我自己来。” 春明心下一沉,勉强笑道:“怎么能叫少爷做这个?还是奴婢来罢。” 春明再度上前,却见一向温和的三少爷已经沉下脸来:“出去。” 春明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半步,跪倒在地,眼圈一红:“少爷,奴婢做错了什么?” 陈天驰盯着她那头乌黑的秀发,声音微沉:“我不喜房间用熏香,这你应当知道。” 春明心头猛地一动,她仰头望着陈天驰,声音惊惶地辩解道:“不是,不是,这是春时送给奴婢的头油,奴婢原本也没有用这个的习惯的,都是春时她——” “住口!” 一声暴喝,春明惊得呆了,她鼓足勇气抬头,却被三少爷眼里的冷意震住,剩下一半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三少爷声音里好似含了冰刃一般:“你出去。” 春明再不敢辩驳,捂着脸夺门而出。此时此刻她心里恨透了春时,若不是她送了这瓶该死的头油,今日她也不会这样没脸! 第5节 春时日日伺候在少爷身边,一定知道少爷的喜好,她这是故意陷害自己! 太阴险了! 春明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只觉脸上又辣又烫。撞开房门,她扑倒在床面朝墙壁,半天也不动弹。 邻床的春雨见了也不多问,只熄了灯,在一片黑暗里睡了过去。 三少爷早间不去书房,春时便不用伺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才起床打水洗脸。临出门正巧撞上精神不振的春明,春时笑着上前问道:“春明姐姐,你还好罢?怎么瞧着不大精神?可是昨晚没睡好?” 春明阴沉着脸看她,半天都不说话。春时都要被她看得发毛了,她才咬着牙挤出一句:“你好啊,春时。” 春时没听清:“什么?” 春明冷笑:“春时,你好得很!这次是我看走了眼,着了你的道!” 这话说完,她恶狠狠瞪了春时一眼,绕过她而去。 春时惊愕地抬眼望她,有心想追上去,却到底胆怯。她垂头丧气地推开书房大门,取了墨锭砚台开始研磨,却发觉一向温和的三少爷盯着自己的眼神也有些怪异。 春时不敢问怎么了,只垂头盯着墨汁。然而三少爷却主动朝她开口:“我送你的头油呢?怎不见你拿出来用?” 春时一怔,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三少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发现什么了?她心里莫名忐忑,半天才咬唇慢慢说道:“奴婢太喜欢了,就收在盒子里,想等天气冷了再拿出来用……” 陈天驰冷笑一声:“春时,你好得很!” 春时手一抖,猛地抬头,正对上陈天驰冰冷的眼神。想起之前春明的反应,她再傻也能猜出必定是那瓶头油出了问题! “少爷……”春时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哀求地看着他。 陈天驰怒极反笑:“好么,春时,我倒看不出来,这才几天?你就跟春明这么好了?你是记吃不记打?人家才骂了你,你就送东西过去!” 春时眼圈一红,不敢辩驳。 陈天驰犹不解气,这小丫鬟平日看着乖乖的,谁料背地里居然敢背着自己干这种阳奉阴违的事:“你要是说实话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对我撒谎了?春时啊春时,在你眼里,到底谁是主子?是我,还是你的春明姐姐?!” 陈天驰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伤透了,他好意送了这丫头东西,却被这丫头嫌弃得不行!成日对着自己就是不咸不淡的样儿,对春明倒关心得很!头油给了她,不喜欢便罢了,送了人也罢了,居然还敢骗他! 从昨晚开始压在心头的火此刻猛地烧了起来,陈天驰怒骂一通,看着跪在地上哭成了个泪人儿的春时,心里火焰更盛了:“你还敢哭?给我下去好好反省反省!” 春时踉踉跄跄地出去,路过门口的时候心神恍惚,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陈天驰瞧见她一摇一晃的背影,不由惊得猛地站起来。 可是春时没倒下,她晃了晃又稳住了身子,陈天驰也就站在原地没动。书房里只剩他一个人了,寂静得可怕。缓缓坐回椅子上,陈天驰气得脑仁儿一抽一抽得疼。 一个个的,都敢在他背后摆弄小动作了,连春时也敢对着他当面撒谎。 陈天驰不愿承认,但此刻他并没有把怒火发泄出来的痛快,心头反倒坠得越发难受起来。 春明被骂还在屋里,院子里没几人知道这事儿,她是个要强的性子,躺了一晚上还是挣扎着起来,在人前做出一副无事的样子来。然而当天傍晚就传出春时被少爷骂了一顿的消息,有小丫鬟凑在她面前,本来想讨个巧,却反倒被她几句话啐了出去。 没人知道她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少爷虽骂了春时,何尝不是也在骂她?春时受了委屈,秦妈妈必定会叫人来安抚一二,可她受的委屈谁又知道? 果真,第二日秦妈妈就到了,安抚了春时好一阵子,又给了她两天探亲假,便使了个眼色示意春明跟上。 春明心头一跳,还以为事情被二夫人发现了,勾引少爷可是大罪,她必定会被赶出去。 她忐忑不安地跟着秦妈妈,谁料秦妈妈却将她叫回自己房里,从箱子里拿了身新衣裳,又拿了四根钗,两副金耳环,一道交在她手里:“今晚回去好生梳洗,明儿一大早,夫人叫你过去。” 春明心里一喜,又不敢相信,只抬了眼去望秦妈妈。秦妈妈虽一向伺候在二夫人身边,却知道这些大丫鬟们不可小觑,能结善缘也就多结一些,见春明朝自己看来,她微微一笑压低声音:“恭喜姑娘了。” 春明脸上漾开一朵笑花,朝秦妈妈一福身:“多谢妈妈。”便含羞带喜地去了。 —————— 二夫人要将春明抬成通房丫头,却被三少爷给拒了。 这消息宛如春风野火般在阖府上下流传开来,一天不到的功夫,陈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有这么回事儿了。丫鬟们说起还遮遮掩掩带了几分羞涩,婆子们说起来可就要露骨许多。 隔着一道假山,两个婆子边笑边道:“你知道三少爷身边伺候的春明罢?那丫头今儿一大早就被夫人叫去,说是要抬成通房,谁料三少爷一去,立刻就给拒了!” “我当然知道,这上上下下都传遍了!我还听说那丫头前些天主动勾引三少爷,晚上在房里当着三少爷的面脱了个精光!可惜呀,三少爷看不上她!一顿棒子打出去了!” 第一个婆子闻言大笑起来:“平日里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摆出那样儿,她和春香都不是什么好货色!那春香好歹还爬上去成了个姨娘,她呢?什么都没捞着!瞧她以后还敢再轻狂?” 二人叽叽咕咕笑得欢快,假山另一头,春时已经惊呆了。 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春时再傻也知道这次她和春明绝无和好的可能,且就算是面捏的人,总对着春明那张臭脸,也是有脾气的。所以当春明再对她实施冷暴力的时候,她就没那么内疚了。 说到底,春明落得这样的下场,又不能怪她! 三小院里流言四起的时候,陈天驰却没把春明调开,仍叫她伺候床帐,不过这回春明可是老老实实再不敢生事,她知道秦妈妈也听到了流言,此刻正等着抓住自己的小辫子把她给弄下去呢! 春时也仍旧在书房伺候。自那天对她发了好大一顿火,三少爷好像还在生气。反正对着自己就是冷冰冰没个笑脸的样子,春时默默想,三少爷这脸,可真像大黑啊,一脸的凶相! 大黑是陈家三道门外守门人养的大黑狗,整日呲着牙,见了人就一阵狂叫。 唉,怎么说这次也是自己理亏,虽然不是故意的,还是该朝三少爷赔个礼道个歉才是。春时是个性格温顺善解人意的姑娘,想到三少爷生气自己也该负点责任,就倍加努力地在厨房忙活起来,每天晚上端给陈天驰的菜,分量足足比之前多了一倍。 这讨好还是很明显的,陈天驰看出来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美滋滋的。 气怒之下,他决定不能惯着春时这小丫头,也不主动找她和好。本来就是么,自己一个主子,主动找丫鬟和好,这算怎么回事儿? 瞧瞧,他不主动降低姿态,这丫头果然急了,这才是做丫鬟的样子么!主子急了,那就得努力讨好他,主子大于天,这道理看来春时懂了几分了! 三少爷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几天,就发觉出不对来了。 他一路尾随着春时朝外头走,走出二道门,走过三道门,到了三道门那片花圃,春时停下了步子。 陈天驰悄悄躲在柱子后头,伸头去看。 这一看,顿时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春时走的时候胳膊上挎着个篮子,篮子上盖了块花布。他还以为是去见蒋妈妈呢!谁料这丫头站在花圃前头,朝那头正埋头拾掇花草的一个汉子走去。 那汉子抬起头来,朝春时笑了笑,回屋拿了毛巾一边擦汗,一边给春时端了一碗茶来,春时接过茶水,两人有说有笑地聊起来。 见春时喝了茶,陈天驰气得更厉害了。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谁的茶都敢接来喝!那是什么东西啊?什么玩意儿啊?她也敢随随便便就入口?也不怕喝了拉肚子! 陈天驰憋着气,眼睁睁看着春时从篮子里拿了一个小包裹递给那汉子,又说笑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走了。 私!相!授!受! 陈天驰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心头火直冲上头顶,估计这会儿放个鸡蛋上去,他都能给煎熟了! 天花 陈天驰怒气冲冲回到书房,一整晚坐立不安。他觉得自个儿的院子急需整顿,从上到下,每个丫鬟都得把她们叫出来狠狠紧一紧!他兀自生气,春时却一晚上都笑眯眯地。陈天驰越看越碍眼,见到那个男的就那么高兴? 三少爷放下筷子抹抹嘴:“傻乐什么?还不快把东西收拾了?” “哦。”三少爷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但春时明白他就是这副怪脾气,阴晴不定,小气包一个。左右她心情好,不和他计较。 “我说你最近傻乐些什么呢?”陈天驰见她被骂了也不生气,还是傻兮兮地笑,更觉有股气憋在胸口出不来。他心里实在不舒服,再度开口问道。 春时其实憋得也很难受!她在陈家没什么朋友,蒋妈妈又忙,见到她的机会就少,想多说几句就更难了。如今陈天驰主动问起这事儿,她顿时笑眼一弯:“我找到家里人了!” 陈天驰也没计较她跟自己你呀我的,闻言不由想难道那男的是她哥哥?怪不得这傻丫头这么高兴!不过他只作不知:“哦?你在哪儿找到的?” 三少爷居然很有兴趣听自己的闲话!春时顿时开心起来,小嘴一张,滔滔不绝:“秦妈妈前些日子不是给了奴婢两天假吗?可奴婢是被卖进来的,也不知道家在哪儿,就拿那两天假回去看了蒋妈妈,没事儿的时候去咱们府里逛了逛。这一逛,您猜怎么着?正巧叫我遇着了小时候邻居家的哥哥!说起来还真要感谢少爷,要不是您,我也得不了两天假呢!” 春时说得眉飞色舞,陈天驰嘴角微微一抽,这是……被讽刺了?!然而看着她一脸喜气洋洋,陈天驰觉着自己大约想多了,这丫头还没那个智商。 不过很快他回过神来,心里就是一沉,不是她哥?邻居家的哥哥? 他知道春时是自小就被卖掉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邻居家的哥哥还能把她一眼认出来?这哥哥和她关系可够亲的啊…… 陈天驰语气不由就有点酸溜溜的:“什么邻居哥哥,你多大了还喊人家哥哥?羞不羞?” 呃,三少爷果真脾气古怪,这是又生气了?春时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愿意听,春时就已经很高兴了,遂认真解释道:“强子哥小时候经常带我和姐姐一起玩,对我们很好的。我小时候总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他也不嫌弃我。听强子哥说,我走之后,家里又生了个妹妹,爹娘总算没把她卖掉,如今已经快十岁了。” 五岁被卖,一转眼春时也快十年没得过家里的消息,这兴奋的心情陈天驰不懂,他哼了一声:“行了,那家早把你卖了,你还想着干什么?如今你是我陈家的人了,懂不懂?别整日想这些有的没的。” 真扫兴…… 春时被噎住,也有点不高兴了。明明是他主动问的,人家说了他反倒不高兴了!趁着陈天驰低头看书的当儿,她偷偷瞪了他一眼,却被陈天驰逮了个正着,吓得春时又是一缩。 ———————————— 淮阳苦夏,七月是一年间最难熬的时候,今年来更是蒸得人头昏脑胀,以往晚间还有些凉风,今年倒是一丝也感觉不出来。 “太热了!”春雨站在外头回廊下,一手掐腰盯着廊前小丫鬟们朝地上洒水,一手拿了帕子扇风,扇了半天风也是热的,气得她跑回屋来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冷茶,“这天真是要生妖孽了!” 春绣笑着递上一块湿帕子给她敷脸:“少喝些冷的,不然小日子你又要叫疼。” 春雨吐吐舌头,嘻嘻笑道:“好姐姐,我这不是热得太厉害了嘛!哎呀,这么热的天,外头人可怎么活?” 春绣笑着嗔道:“你倒有那忧国忧民的闲心,春明呢?怎不见她人?” 春雨瞄了那头紧闭的房门一眼:“她如今整日待在屋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那屋里这么闷,亏她也能待得下去——哎!我说你呢!偷什么懒?早些做完也好早些休息!” 春雨急匆匆地从房内出去,春绣盯着仍旧紧闭的房门,不由放下手中针线,上前去敲了敲:“春明,你在里头吗?” 屋内无人应答,春绣又敲了几下,才听见春明瓮声道:“在。” 春绣好声好气道:“天太热了,厨房送了冰镇的绿豆汤和酸梅汤,你可要来一碗?整日闷在房里对身子不好,你偶尔也出来散散心罢。” 春明冷笑道:“出去做什么?等着被人笑话?” 春绣叹气,正待再劝,却见房门被猛地拉开,春明正站在自己面前。天气这么热,屋里闷得慌,按说她应当满面通红,可春明却面色苍白。 满腹的话到了嘴边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这还是春明这些天第一次出门来,春绣张了张嘴勉强笑道:“我那儿有酸梅汤,你要不去喝一碗?” “不必了。”春明板着脸道,“晚上还要做事,我先走了。” 春绣后退一步,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得勉强笑道:“那你忙罢……” 她总觉春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然而却说不出到底是哪儿。春明绕过她朝陈天驰的卧房而去,举止行动和往常倒是一模一样。 春绣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生怕春明闹出什么幺蛾子,可是过了好些日子都平静如常,春绣不由担心是不是自己思虑过多了。 陈家风平浪静,外头却炸开了锅。刚入七月,淮阳邻城怀朔竟大范围爆发了天花,城守无知,恐上面降罪,一味隐瞒,如今事发,不由闹得人心惶惶,幸存的人纷纷外逃,第一个去处就是离怀朔最近的淮阳。 “怀朔那边现在已经完了,”秦妈妈特意到各个院子里走了一趟,嘱咐这些没经过事的丫头们,“大家都指着淮阳呢!你告诉你们院子里的大小丫鬟们,没事儿别到处乱走,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 春绣心里一惊:“难不成淮阳已经……” 秦妈妈虽有心吓唬丫鬟们以防她们到处乱走,却知道春绣是个沉稳的性子,怕她惊慌,遂开口说道:“你也别太担心了,万事有上头主子们。只就算没有天花,这些日子流民也多,你们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还是不要到处乱跑才是。” 春绣点头道是:“妈妈说的是,我这就回去跟她们都说清楚。不瞒妈妈,除却少爷,我首先想的就是春明,这丫头近日实在叫人担心,其次春时,她年纪最小,底子又差,最容易生病的。还请妈妈叫大夫来,也好先替我们院子的人开个强身健体的方子。” 秦妈妈赞道:“我就知你素来是心细懂事的,二夫人早吩咐过了,明儿就把大夫给你们叫来。” 第6节 春绣笑道:“我还年轻,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妈妈千万提点我。妈妈好容易来一次,喝碗茶再走罢?” 秦妈妈笑了起来:“知道你孝心,只我身上还背着事呢,轻易留不得。你忙罢,我这就走了。” 秦妈妈走后不过七八日,三小院就出了事。 天气炎热,春时贪凉,头天晚上吃了碗冰镇酸梅汤,洗了头之后在廊下被晚风吹得半干,眼看时候不早,拖着一头还带湿气的发睡了。待到第二日她一觉睡醒,却觉头昏脑胀,赶忙叫小丫鬟熬了一碗前些日子大夫留下的药灌下,又昏昏沉沉躺了半日,这才不得不承认,她好像发烧了。 春时生了病,自然瞒不过跟她一个屋子的春绣。如今外头闹的人心惶惶,三少爷一向身子弱,春绣不敢瞒着,赶忙报给秦妈妈知道。 秦妈妈亲自过来瞧她,见春时躺在床上烧得满脸通红,伸手一试,不由大惊:“这么烫?不得了,先搬出去要紧!” 搬出院子?! 春绣“啊”了一声:“这……妈妈还是先问过少爷罢?” 秦妈妈皱眉道:“叫三少爷做什么?就是三少爷来了也没用!如今是我在管,将她挪回原来的地方养着,若好了还能回来,若叫二夫人知道了,能不能回得来那可就不一定了!”她一眼望去,见三小院全是些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最大最沉稳的春绣也不过才十九,心道这院子还是少了个能坐镇拿主意的人。春绣到底太年轻,寻常小事还好,真到了关键时候,还是犹豫不决得很! 春时烧迷糊了,恍惚间感觉一只手拿了帕子蘸了凉水敷在自己脸上,还道春绣仍在自己身边,不由伸手去握:“好姐姐,多谢你,只我这病万一过了你就不好了,你还是先出去罢,叫我一个人待着。” 那人不答,只轻轻将她扶起,拿了个勺子送到她嘴边。春时伸舌一舔,只觉苦涩逼人,但良药苦口的道理她还知道,便强忍着苦味一点点吞了下去。也不知吞了多少,那人将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躺下,这才轻手轻脚关门离开。 苦味压在舌底,春时觉得烧似乎退了一些,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整个屋子空无一人。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四周一扫,却发觉这屋子并不是之前睡的那间。春时心里惊讶,拉开房门,扶着墙壁慢慢朝外头走去。 不远处一个小丫鬟弯着腰在扫地,春时清了清嗓子,沙沙声一停,小丫鬟扔了扫帚赶忙跑来:“姐姐可有什么吩咐?” 小丫鬟眼神儿不好,离得远了只觉这位姐姐穿得好看,脸蛋红红的,想是病了才如此。可走得近了却发觉,哪里是脸蛋红红的?分明是一粒粒冒出来的疙瘩! 天花! 小丫鬟惊叫一声,撒腿就跑。 春时站在原地,踉跄追了几步,腿脚实在没力气只得停下。她不明所以地回到房中,直到看见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她才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颠簸 春时没见过得天花的病人,但听说得了天花就是她如今这副模样。一时间她愣在原地,眼眶干干的,连眼泪都挤不出来。 怀朔已经成了座死城,城守无能,知道自己就算侥幸活下去也是满门抄斩的命,索性关了城门,一把火烧光了整个城守府。能逃出来的大部分都到了淮阳,大家都说若城守不早些拿出主意,淮阳早晚会成为下一个怀朔。 春时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得上天花,她整日待在府里,近些日子几乎连三小院的门儿都没出过,接触的无非也就是院子里的小姐妹,怎么就这么倒霉轮到她了?然而秦妈妈是不会管她为什么会得病的,如今她满脸红疹子,秦妈妈知道了一定会把她赶出陈家的。 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得流落街头了。 也许三少爷会看在自个儿服侍了他几日的份上,赏她几两银子,叫她不至饿死。 秦妈妈得了消息也是大惊,一把攥住小丫鬟:“你说的可是真的?快带我去瞧瞧!”想了想单枪匹马这么过去还是不妥当,秦妈妈惜命,连忙叫上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跟她一道前去。 春时发着烧就被她叫人抬到了陈家最偏远的院子去休养,这还是把三少爷给瞒住了,否则定然抬不走。秦妈妈如今只庆幸自己早些做了决定,否则现在长了疹子的说不定就是三少爷了。 天花会过人,那小丫鬟带人到了院门口再不敢往里走一步,秦妈妈也不肯往里走,只叫了胆大的婆娘朝里头喊了几声,见春时应声而出,几人顿时吓得倒退几步。 “春时啊,你好好在屋里歇着,不要多走动!我这就告诉二夫人,找大夫来给你瞧瞧!”春时果真满脸红疹子,比那小丫鬟说的还要再严重几分!秦妈妈抚着扑通直跳的心口,颤声说了一句,赶忙叫人将院门关上,在外头落了道锁。叫了两个婆子看着,便急急忙忙找二夫人报消息去了。 儿子的笔墨丫鬟竟染了天花!陈二夫人林氏乍一听闻,吓了一大跳。秦妈妈连忙道自己已经将她和三少爷隔离开,又将她单独关在了疏桐院里,林氏才微微放下心来,只仍不放心地叮嘱道:“明儿还是要叫大夫来替天驰瞧瞧,那丫头的寝房可收拾了?之前跟谁一起住?” “之前跟春绣一起住的,”秦妈妈道,“不过她出去得早,春绣瞧着也康健着呢。” 林氏略一皱眉:“天花岂是闹着玩的?天驰身子又弱,我花了多少心思才把他调理成如今这样。院里的事都先交给春明,春绣暂且先不必服侍了。再将那春时送到城守大人那儿去,陈家不能瞒着。” 秦妈妈道是,林氏不由叹气:“今年是怎么了,先是曾家那姑娘过世,如今又闹出这起事来。等这阵子过了,少不得要上山祈福,再求些佛水回来叫天驰好生沐浴一番才是。” 秦妈妈忙道:“三少爷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夫人不必太过担忧,仔细伤了身子。” 见林氏始终愁眉不展,秦妈妈又好生宽解她几句,却不想帘子一掀,丫鬟荔枝来报:“三少爷到了。” 进得屋来,林氏一手握住儿子的手,一手抚着心口:“我儿今日读书辛苦,瞧着清减了不少,你也不必太操劳了,左右这家里还有你爷爷父亲一辈在呢。” 陈天驰笑道:“儿子不辛苦,母亲仔细保重身体,儿子就开心了。” 林氏露出笑意,秦妈妈见状,连忙悄悄退下将空间留给二夫人母子,谁料陈天驰却开口道:“秦妈妈等等。” 秦妈妈停下步子,陈天驰转身对林氏笑道:“儿子过来正是为了秦妈妈和那几个丫鬟的事。” 不待他说完林氏便皱眉打断道:“求情的话就免了,这件事你不必插手。你院子里都叫那起小丫头们把住了,亏得你还是个少爷,怎就这样容易心软?过些日子我上山去求佛水,回来你好生洗洗去去霉气。”说着又转头对秦妈妈道:“你先下去罢,我跟少爷说说话。” 陈天驰被捉住了手,无奈只得留下。见四周无人,林氏望着站在自己面前已经比自己高出不少来的小儿子,不由眼眶一红:“我儿今年也有二十了……我当年生下你来的时候,你才那么点大。唉,若不是……你如今早该成亲生子了!那曾家的姑娘短命,我儿为她拖了六年,如今也算够了。娘叫说媒的过来,给你看了好几户人家的姑娘,你瞧瞧可有中意的?” 陈天驰忙道:“儿子还不想娶亲。” 林氏只道儿子是怕了,咬牙恨道:“你别怕,这次无论你奶奶怎么说,娘也再不听她的。你若不选,我可就替你选了,明儿就去找你祖母说话!” 陈天驰无奈笑道:“都听娘的。”他匆匆从二房正院走出,一路直朝疏桐院而去,果真将秦妈妈拦在了门口。 秦妈妈身边还跟着春绣,低眉垂眼,满目惊慌。见三少爷到了,春绣眼睛一亮,秦妈妈却惊道:“三少爷快些回去,这地方不干净得很,哪是少爷您该来的?叫二夫人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春绣不敢说话,只暗暗盼着少爷能把她从这儿带回去。她在屋里做针线做的好好的,秦妈妈却忽然要把她送到疏桐院来。疏桐院最是偏僻,得了病的春时才住在里头,可她没病啊! 陈天驰摇着扇子:“行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妈妈可领了大夫?叫他出来见我一见。” 秦妈妈赶忙道:“大夫正在来的路上,少爷放心,若春绣无事,我就将她放回去。” 陈天驰一皱眉:“春时呢?” 秦妈妈道:“二夫人说了,今儿下午就把春时给送出去,这……这时候,怕已经快到城守大人那儿了罢。” 陈天驰双目一瞪:“蠢货!”骂完他转身就走,秦妈妈从未被人这样下过脸,当下面色一僵,一看春绣仍盯着陈天驰远去的身影痴痴出神,不由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进去?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少爷可没想起你来!” —————————————— 春时浑身无力地躺在马车上,脸蛋烧得通红。这烧反复发作,原本睡了一觉又喝了药,她都有些好了,不知为什么,又烧了起来。 迷迷糊糊间她睁开过眼,身下的摇晃和车帘让她猜出自己大约是在马车上,春时苦笑着牵了牵嘴角,心里明白这回大概真不知要被送到何处去了。 得了这病,早晚就是个死,在哪儿有什么区别?春时破罐子破摔,放松下来,当真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春时咋了眨眼,随即惊得一下坐起身来。 这……怎么好像又回来了?! 得救 “咳咳!”发觉小丫鬟完全无视了自己的存在,只顾着坐在那儿发愣,陈天驰重重咳嗽一声。 “少爷?”春时瞪大了眼,“您怎么在这儿?我,我……”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陈天驰没好气道,“行了,瞧你这傻样儿!你醒了,赶快来吃饭!” “哦……”春时喏喏道,手脚并用从床上爬起来,动作太猛,身上没力气,双脚一绊,她一下子险些栽倒在地上! 陈天驰惊得一个转身慌忙来扶,却发现小丫鬟一把捂住脸,呜呜哭了。 “你哭什么哭?”陈天驰有点无措,“这是干什么?还不快起来?” 门外偷听的平安恨不得推开房门,少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啊?明明很关心,可说出来的话简直像在教训人嘛! 少爷果真生气了,还很嫌弃自己!春时想起之前铜镜里那一脸的红疙瘩,饶是向来没有爱美意识,她也知道这副模样见不得人了。 她捂着脸坐在地上不动弹:“您先出去吧。” 陈天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在赶他走吗?他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春时捂着脸发出闷闷的声音:“求您先出去吧。” 她真是豁出去了! 这么丑的样子,她自己看了都恶心得很!想必三少爷见了肯定会嫌弃的。他能把自己给救回来,春时已经很感激了,万万不能再让他恶心着了! 少爷身子这么弱,万一被她吓出病来可怎么办? 陈天驰嘴角一抽:“你脸上的红疹子早退了。” 春时蓦地抬头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知不觉她居然把心中所想说出口了。不过她顾不得这许多,赶忙跳下床来奔到镜子前,入眼是一张玲珑可爱的脸,铜镜虽不那么清晰,却也能看出,之前密密麻麻的红疹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点印迹,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 她兴奋地叫道:“真的没了!” 她这么高兴,陈天驰不由也放柔了声音:“行了,来吃饭罢。” 春时这些日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地过去的,她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遂缠着陈天驰一定要他告诉自己。要知道她得的可是天花啊!若这么容易就治好了,二夫人干嘛还要把她送出府去?三少爷又怎么能把自己轻易地接回来? 陈天驰被她闹得没法,盯着她吃完了一碗饭,这才稍稍提了些事情的始末。 春时这病来得蹊跷,她整日待在后院,哪可能接触到外头人?陈天驰一开始就不信她真得了天花,在林氏要将她送出去的那一日上午,就叫平安出门去找了仲甘堂的许大夫来,想为她诊治一番。 然而近日淮阳的流民太多,病人也骤然增多,许大夫忙了一个上午,平安也等了一个上午。待平安将人请回来的时候,春时早被秦妈妈送走了。 陈天驰第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意思,亲自带人将载着春时的马车拦下,他来得及时,再迟一刻,春时就要被送到城守那儿去了。若真去了城守那儿,就算不被遣出淮阳,也少不得要吃一番苦头。 以往为三小院看病的大夫是回春堂的张大夫,这回换了个许大夫,一摸春时的脉,他顿时确定春时患的并不是天花。相反,是喝了某些汤药,这才导致心血翻滚,火气上涌,形成种种与天花相似的症状。也许在以往并不会这么显眼,只是在这人人惊惶的当下,这病得的就很是奇怪了。 许大夫妙手仁心,一剂药下去,春时很快就好了起来。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天花,春时放下心来,她总算能待在陈家,不被赶出去! 陈天驰叹了口气:“是春明。” “什么?!” 二夫人之前要将春明抬成通房,却被陈天驰拒绝了,心内一直不甘。后来又传出那样的流言,这些日子春明在院子里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 春绣向来在她上头,她也算是丫鬟里“一人之下”的人物,可如今院子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小人见春时比自己得宠,纷纷去奉承她,竟然还有人敢当着春时的面嚼自己的舌! 春明大怒之下重罚了好些人,也算重拾了威信。可两人之间的嫌隙已生,补不回来了。 她知道自己在三少爷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早晚有一日春时会代替自己,到时候说不定她还要管春时叫一声姐姐,甚至是姨娘! 春明的时机来了,正是这次二夫人请回春堂的张大夫来给全院的姑娘们看病。 春明姓张,没人知道张大夫其实和春明是远房的族亲。春明向自己这位堂兄哭诉了遭遇,又将毕生的积蓄尽数拿了出来,这才从张大夫那里换得一张方子。 这方子正是令春时生红疹的罪魁祸首。 也是春时自己不小心,湿着头发睡觉,原本只是普通的伤风,昏昏沉沉间,春明趁没人注意,连着给她灌了好几次药,这才叫她的红疹子发作得如此之快。 张大夫给了她方子,却也怕春明当真害了他人性命,就将这方子的分量每种少写了二分之一,否则春时还不能好得这么快。 第7节 听完所有,春时不由呆了半晌。 她心思敏感,早知道自己和春明之间再无缓和的余地,只想着她们到底都是伺候三少爷的,为奴为婢,已经足够艰辛,互相间何必再争斗?是以一直忍让春明,想着就算修复不回原来的关系,至少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可万没想到,春明竟想把自己赶出陈家,甚至还要自己的命。 她低沉得太明显,陈天驰不由后悔把这些阴暗的事告诉她,可若一直瞒着她,让她一直长不大,他又不能放心。 “那……春明现在在哪儿?” 陈天驰知道她心软,见不得人受苦,只笑了笑,说春明叫秦妈妈打了一顿板子,卖到人牙子那儿去了。 这惩罚很恰当,春时并不为春明惋惜,只是有些怅然。好在虽然再次被卖,也总有出头之日。淮阳城里待不下去,去别的地方,别的人家,总有她的活可做的。 自己不就是从小被到处卖来卖去吗? 她却不知道,春明是被打了一顿板子,之后也确实叫秦妈妈卖出去了。可来买她的人牙子却不是普通的人牙子,而是专门做花街柳巷生意的。 陈天驰眯着眼想,这些事,小丫鬟就不必知道了。 他盯着春时明显清瘦了的脸,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好容易喂胖了些,这么一折腾,又瘦回去了! 小丫鬟还是胖点才好看哪! 议亲|修文|捉虫 陈家二夫人近日很是焦躁。 嫁入陈家近三十年,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身为二房弟妹,管家大权在大夫人杨氏手里握着,平日里她是说不上半句话的。杨氏上头还有个老太太陈曾氏,即使权力给了大儿媳,她也十年如一日的坐在那儿,宛如一座大佛镇着陈家。 老太太固执,管家日久,且仗着自己婆母的身份,不住把她曾家的女孩儿往陈家塞。二少夫人曾氏正是她娘家哥哥的亲孙女儿。 塞进一个二少夫人还不够,早些年她费尽心力让大儿子娶了别家女孩儿,却不得不在小儿子的婚事上妥协,叫老太太替他定下了曾老太爷的小孙女儿。 那姑娘足足比天驰小了六岁,天驰也等了她好些年。直到三年前她十一岁,忽地得了场急病,竟是病死了。 陈曾氏老了竟分不清远近亲疏,生生叫她的天驰替那曾家丫头守了三年!到十月天驰就满二十了,如今身边连个知寒问暖的贴心人都无,林氏恨极了陈老太太。 前些日子,这死老太婆竟又提起天驰的婚事,这次说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家两位老爷的亲妹子,林氏的小姑子陈善的女儿潘凤真。 林氏回来仔细一想,被曾氏气得直要头顶冒烟!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大房那边没守住,娶了个曾家的姑娘做二少奶奶。小曾氏仗着有老太太的宠爱,根本不把陈大夫人放眼里,若真将那潘凤真定给天驰,以后的日子还得了?! 陈善做小姑子的时候就不是个善茬,经常找她们妯娌二人的麻烦,娶潘凤真,还不如娶那死去的曾家丫头呢! 林氏气得牙痛头也痛,叫个大夫回来一瞧,竟是生生上了火。如今她口里含着片黄连歪在榻上,闭目听秦妈妈一一将问来的消息道来。 “那王媒婆说了,如今淮阳城里适龄待嫁的姑娘没几位,就是有那也早早就定下了人家。有那大龄未婚的,想来也配不上咱们陈家,三少爷若真要找,倒不如找个年纪稍小些的,倒还乖巧听话。”秦妈妈细细数来,“奴婢想也是,三少爷是什么样的人品?那些子庸脂俗粉,想来少爷也是瞧不上的。” 林氏沉吟片刻:“你说得也是,索性定个年纪小些的。只那十四五岁的姑娘,可不要看着一团孩气。” 秦妈妈笑道:“二夫人放心,我早叫那王媒婆将姑娘的画像都拿了来,夫人且瞧瞧。” 林氏拿在手里,嘴角这才露出些笑意:“你去将三少爷叫来。” 陈天驰过了几日很是快活的日子。 小丫鬟刚被救回来,蔫蔫的再也神气不起来了,也不气他了,叫她干什么她都颠儿颠儿地去,脸上还带着笑。陈三少爷觉得这真真是极好的,好丫鬟就该这样么! 春时小脸又瘦成了一小把,下巴都尖了,整个人看着气色也大不如前。秦妈妈在外头弓着身子进来的时候,她正无奈地拒绝三少爷要教她认字的“好意”。 陈三少爷理直气壮:“春时啊,你可是笔墨丫鬟,伺候在书房里,怎么能不会认字?你瞧瞧,这满院上下,可就你一人不会。” 春时红着脸:“奴婢不想学。” 三少爷当她傻子呢!明着教她认字,实际上就是要把她给拴在屋里。好几次她要去找强子哥,都被三少爷以“今日功课没念完”为由给拒绝了,她又不傻!次数多了,三少爷安的什么心她还不知道吗?就是不想让她出门儿! 不过自己是三小院里唯一一个文盲,这也是事实,春时被陈天驰说得不好意思了,又羞又窘。 秦妈妈的到来简直要把她从酷刑里拯救出来,春时如蒙大赦,朝陈天驰一福身,一溜烟朝外头跑去。陈天驰叫也来不及,她好几日没见着强子哥了,上次托他给爹娘带的消息还没回应呢! 春时跑了,去见那个什么强子哥了!陈天驰暗暗恼火,顿时沉下脸来:“什么事?” 秦妈妈见三少爷这副模样心头就是一慌,上次的事儿她太急了,如今简直将整个三小院里的人得罪了个光。春时被证实不是天花,春绣自然也被放了回来,这二位如今可恨她恨得紧,虽面上不显,可她秦妈妈好歹也多活了这许多年,心里有数着呢。 剩下个春雨一直都是淡淡的,秦妈妈实在不觉得她会偏向自己,就算拉拢住顶替春明的那个人又有什么用?这三个丫头得罪了俩,还是最得宠的两个,秦妈妈知道自己在三少爷面前算是没什么戏可唱了。 大少爷房里一直都叫大少奶奶把着,大少奶奶还将自己的奶娘也带了来,秦妈妈在那儿可没什么威严,伺候人的事她做了一辈子,可不想再替大少奶奶卖命。倒不如抓紧了三少爷,以后分家的时候跟着三少爷搬出去住,也好好享享当家妈妈的福。 思来想去,秦妈妈终于发觉,她唯一的出路,就是那没影儿的三少奶奶了。若能哄得三少奶奶信任自己,这些小丫鬟都不算什么。 三少奶奶若年纪大些,她废的力气就要多些,若年纪小,倒还算好掌控。秦妈妈如此一想,便面上带笑道:“二夫人请少爷过去,说是要替少爷相看相看。” 陈天驰微一皱眉,心里已经明白大半。早在他不到十岁的时候,曾老太爷最小的孙女儿出生,母亲为了让大哥娶郑家的女儿,就以他的婚事为交换,答应了曾老太太的安排,把他定给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熬了这许多年,他身子不好,曾家孙女儿竟没能熬过他,三年前死了。想来林氏终于觉得扬眉吐气,打算为他再说一门亲。 陈天驰只觉讽刺得很,早年为了大哥她不敢反抗,就将自己的亲事做了交易,交易达成了才知会他一声。如今为了补偿他,是愿意叫他自己挑选了? 望着眼前一沓画像,陈天驰翻了翻,随手一指:“那就她罢。” 林氏接过一看,画像上是孔家小姐,生得面如芙蓉,娇俏里还带着一丝英气,一看就是个不好掌控的,她迟疑道:“天驰……你可想好了?这——” “儿子都听母亲的。”林氏还想说些什么,却发觉儿子一脸微笑地打断了她,好似早就知道她会说什么一样。 而不知为什么,被儿子这样的目光盯住,她后背竟渐渐渗出一层冷汗! 林氏悚然一惊,勉强笑道:“那就不改了罢,我叫人去孔家提亲。” “都听母亲的安排。”陈天驰微微一笑,咳了两声,不待林氏多留他片刻,转身朝外而去,“那儿子就先回去了。” “天——”林氏叫了一声却没回应,她怔怔的盯着陈天驰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当年要抱着她才能入睡的小儿子已经长这么大这么高了,他的背影在墙角花架下一闪,很快消失不见。 “秦妈妈,你说,天驰他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儿?”林氏心里忽地有些惊慌,左右无人,她喃喃道。 秦妈妈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林氏眉头一松,疲惫地揉了揉肩膀,“罢了,你且去吧。” 陈天驰从二房正院回来,没往自己院里去,反倒转了个弯,朝三道门外走。 果不其然!他高大的身影躲在那根掩护了自己无数次的柱子后头,咬牙切齿地发现,一个不慎,小丫鬟就又跑过来找她的强子哥了! 瞧她笑的,啧啧啧,嘴都要歪了! 陈天驰气哼哼,很想挠墙!他意思意思朝墙上狠狠捶了一拳,却没想到用力过大,将旁边摆着的一个花盆给带倒了。 花盆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巨大的声响。陈天驰慌忙离开。 一直到晚上,他都气哼哼的,春时端了夜宵来,发觉少爷沉着脸,不由在心里吐了吐舌头。 少爷又生气了…… 少爷可真爱生气啊…… 跟强子哥家的二娃似的! 强子哥前年娶了媳妇儿,三年来已经得了两个大胖小子。老大叫大娃,整日里笑眯眯,去年生的那个叫二娃,总是像个小老头似的绷着脸。想起强子哥对二娃的描述,还真跟三少爷有点像! 春时不由笑了一下。 她还敢笑?! “瞧你那嘴巴咧的!”陈三少爷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都能见着你俩门牙在灯下头发光了你知道吗?!你怎么就不知道矜持!” 呃,门牙露出来了? 春时慌忙捂住嘴,悄悄摸了摸,没有啊,明明没有露出牙! 三少爷的喜怒无常她见识多了,也不如以前那么害怕,是以她还和以往一样,收拾了碗筷就回屋。白日的时候强子哥给她带了娘做的一双鞋,那密实又熟悉的针脚让春时捧着鞋就欢喜得哭了。 多少年了,她再没见过爹娘,再没回过家。 她和强子哥说好了,明日再去找他,请他把自己攒下的旧衣裳什么的都带回去,家里还生了个小妹妹,那些衣裳都是好料子,她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妹妹穿了正适合。 春时欢喜地睡去,特意将衣裳都翻出来,把那带补丁的都拿走,只捡了完好尚新的单独放起来。 可第二日下午,她带着衣裳再去三道门外,却发觉花圃里换了个陌生人! “前头那个被辞退了,早晨刚走的,”那人满头大汗地在花圃里忙活,一面回忆道,“哦,他还说了,以后都不能来了,你是不是□□时?他叫我记得跟你说一声。” 春时愣住了。 手里的包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衣裳散了满地。 强子哥……走了? 春时回乡 那人见春时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心替她把散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塞回她手里,一抬头,发现眼前的姑娘眼睛已经红了。 春时是一路走一路哭着回到三小院的。 十年了,她好容易才找到强子哥,好容易才得了家里的消息,这么快就又断了联系!她才刚知道娘生了个妹妹,才刚知道二哥娶了媳妇儿…… 强子哥怎么就走了呢! 春时哭了一路,泪眼迷蒙地朝前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也不知道前头有什么人,只揉着眼睛一路按着记忆里的方向挪步子。 纱窗后的平安望着这一幕,偷偷抬眼朝身旁这位爷脸上一瞧,身子猛地往后缩了缩。 三少爷这脸沉得,都快滴水了…… 这下可坏了! 想起之前他“好心”替少爷分忧,自作主张将那李强辞退了,无非想着春时再不会朝外头跑罢了!可瞧着如今这模样,春时丫头怎么哭的就这么厉害?! 难不成她还真看上那个叫李强的花匠了?!我呸!什么眼光! 平安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见自家爷还是一脸阴沉,嘴角抿成一道线,虽然心里怕得厉害恨不得立刻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少爷,要不……” “你下去吧。” 平安正想说话,却听见自家少爷沉着脸来了这么一句,顿时如蒙大赦,拔腿就跑。剩下陈天驰一个人立在书房窗前,隔着一道轻纱朝外看。 强子哥走了,你就这么伤心? 我生病的时候,也没见你哭得这么难过么! 第8节 陈三少爷忿忿不平地想着,心里汹涌而来的不满几乎要把自己给淹了!他皱着眉拉着脸朝外走,挡住小丫鬟的路。 “三少爷。”春时哭归哭,还知道分寸,揉了揉眼睛,抽抽噎噎地问了好。 这问好还不如不问呢!平安缩在墙角,听见这饱含泪水委屈的一声招呼,急得直跺脚。 “你哭什么?”陈三少爷瞪着眼,以往这丫头见他这样都要吓一跳,如今可没用了。她看了自己一眼,只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站在原地只知道哭。 “别哭了。”陈天驰无法,只得试着安慰她一句。 硬邦邦的一声砸在地上,平安不忍直视地捂住脸,少爷这态度……难道还指望把春时姑娘吓住吗? 果不其然,听了这种“安慰”,春时哭得更厉害了…… 三少爷怎么这样啊?他到底还有没有同情心?强子哥走了,她再也见不到家里人了,她成了孤儿了!他居然叫她别哭了?!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强子哥?”小丫鬟不吃这招,陈天驰郁闷地住了口,瞪着她半晌,闷闷地憋出一句。 春时瞪大了眼望他,半天之后,脸蛋刷地红了。 被气的。 “谁喜欢他了!” —————————————————— “少爷,您真打算带我回家去?”春时手脚勤快地把书房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又拿了抹布把桌椅书架都擦得锃亮,她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恨不得能把整个三小院的地都扫的干干净净。 书房虽大,可也就那么块地儿,两天功夫她就彻底打扫完了。没事可做的春时只得时时跟在陈天驰身后,隔一个时辰就傻乎乎地带着笑问一句:“您可别骗我!” 一直到从陈府出来,坐上马车,摇摇晃晃朝城外而去,春时还像是在梦里一样。 她,真要回家了?! “少爷,您掐我一把!”马车颠簸在路上,足足行驶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一大早,才朝大山而去,往山里再走一个时辰,就是春时的家乡李家村。 好久没见着小丫鬟这么兴高采烈的模样了,陈天驰被她心绪感染,不由也笑了起来,当真使劲儿往她手腕上一掐—— “啊!” 春时疼得大叫一声,泪眼汪汪地看他,不过很快就带着眼泪笑起来了:“我这不是做梦吧?” 陈天驰笑道:“自然不是做梦。” 他不动声色地把春时的手腕握在手里揉了揉,补了这一个多月,好容易把她的身子又养得胖了起来。虽说气色不如之前那么好,但看上去也是个健健康康的姑娘家了。 刚刚那一下掐下去,那满手的肉又软又嫩,好像婴儿的手腕似的。 小丫鬟长肉了啊! 陈三少爷觉得心里快被满足感填满了,而小丫鬟也少见地拿又感动又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他心头一动,正想说些什么温柔的话,就听见外头驾车的平安大喊一声:“少爷,到了!” 陈天驰脸一黑。 李家村在大山深处,村里人靠山吃饭,耕地贫乏,平日里男人们进山打猎,女人们或做些绣活补贴家用,或跟着男人一道下地,日子清苦得很。 除了贩货的货郎,十年难遇生人到山里来,是以这辆来自陈家的富丽堂皇的马车一驶进村口的破烂路,整个村子都被惊动了。奶孩子的女人也不奶了,种地做活儿的也都跑出来,好像瞧什么稀奇事物一样远远围着他们看。 平安虽然是个奴才,可也是家生的伺候少爷的奴才,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不由唬了一跳,跳下马车,大喝一声,既是给自己打气,也是提醒少爷,咱们来的这都是什么地方啊?这里头的人瞧咱们的眼神儿怎么都这样?! 李家村的人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马车,还有那驾车的车夫,穿的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呢!随着他一声大喝,马车车帘被掀开,从里头走出一个锦衣公子来。 这公子生得可真俊! 围观的所有大姑娘小媳妇儿都不由红了脸,偷偷朝那儿望。 锦衣公子下了车,转身又掀起车帘,把一个小姑娘扶下了地。那小姑娘穿着水蓝色的衣裳,下半身是雪白带蓝花的裙子,脚上一双绣鞋,打扮得伶伶俐俐的,看着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这是哪户人家?怎么朝他们这深山老林里跑? “春时?!” 一个年青的汉子不可置信地大喊一身,一把甩下锄头,朝人群里挤。春时闻声一看,不由惊喜万分:“强子哥!” 这熟悉的声音,再加上有些熟悉的脸蛋,一个老妇人抱着孙子站在一旁,心头忽地一跳,这,这怎么好像…… “春时?”自家男人居然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认识,李强媳妇儿正站在一旁,见他把锄头都丢下了,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儿,她哼了一声,“强子你干啥?” 李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冲自家媳妇儿道:“你还愣着干啥?三妞回来了!青山叔家的三妞回来了!” “三妞?!” 春时娘被人叫出来的时候还不敢相信,三妞早在四五岁的时候就被她给卖了,这么多年来再无半分音信,如今居然回来了?!她衣服都顾不上换,围着围裙,湿着双手就朝门外奔,刚跑出院子没多久,就看见面前站着个漂亮伶俐的姑娘。 春时娘忽地不敢认了。 这么个玉雪一样的人儿,简直比县里的小姐们还好看,难不成竟是她的女儿? 春时娘还懵着,眼泪刷地就落下来了,好一会儿,她才抖着嗓子,哭着叫道:“三妞?” 这怎么会是别人呢?这眉,这眼,怎么看都和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这肯定是她们家三妞! 母女俩在屋外小道上抱着哭成一团,村里人见了也是纷纷叹息,连平安都不由悄悄抹了把泪,那眼泪巴巴的样子叫陈天驰分外看不上,他恶狠狠瞪了平安一眼:“干什么?!” 真尴尬啊,他好心好意带春时回家,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如今她们母女在说话,把他完全忘在了一边。村里人大约没见过这样的锦绣华服,盯着他嘀嘀咕咕,声音大的他每句话都能听清楚。 难不成还把他当成聋子了?! 他的窘迫被平静淡定的神情完好地掩饰了,可宽袍大袖下紧紧握住的拳头暴露了陈三少爷此刻的不耐。作为唯一一个出过山见过世面的人,李强被他媳妇儿一把推了出来:“你去招呼招呼呀!” 李强窘迫万分,他是什么身份?三少爷是什么身份?哪儿轮得到他上去“招呼”?!他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蚊子哼哼般朝陈天驰说道:“三少爷,要不,家去坐坐?” 这句话提醒了春时母女俩,春时娘止了泪,慌忙上前来:“强子说的对,三少爷到家里去坐坐吧?中午杀鸡炖汤喝!哎呀,我再去买几斤猪肉来!” 那话里夹着浓浓的口音,不待陈天驰反应,春时娘已经朝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四妞!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做妾|捉虫 李家在村子边缘,春时爹生了七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五个,春时排第三。 四妞是春时走之后才生的孩子,从小就没见过春时,乍一见这么个浑身富贵的姑娘居然是自己的姐姐,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头也不敢抬,话更不敢多说半句。 “四妞生了之后,家里日子更苦了。”春时娘握住她手絮絮叨叨,“你大哥去年十七,也是要娶亲的时候了,只可惜家里太穷,没法子,只能把家里田地给卖了一亩,如今只剩下一亩地,要养活我和你爹,还有你四妹,你小弟四口人……” 穷穷穷,说来说去,都是一个穷字。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一亩地养活四口人,日子过得紧巴巴。只能靠春时爹带着春时小弟一道去山里打猎添补添补,才能勉强不饿肚子。 春时娘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些。 春时听着听着,早些时候见面的热情渐渐有些淡了。 她知道家里穷,家里日子苦,这些她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娘都不问问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在外头过得好不好?不问问她一个人有没有受欺负?有没有吃苦?有没有受罪? 不过她很快又开始自责,家里都这么苦了,娘还愿意为她杀鸡买肉,她怎么能这么想? 春时心里翻腾得厉害,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些,春时娘却还未觉,一面叫四妞把家里的唯一一只鸡拿出来杀了,一面□□时弟弟出门去叫家里人都回来,而春时娘倒是半分都不见外,把春时一拉,就拉到厨房去帮忙了。 于是,李家堂屋里,如今只剩下陈三少爷主仆两人。 陈天驰和平安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终究是平安先败下阵来,他苦哈哈地站在墙角,屋里唯一一张凳子给少爷坐着呢!地上全是土,他身上穿的可是媳妇儿新做的袍子,哪能弄脏了。 陈天驰也皱眉,春时家里穷他知道,可万万没想到居然能穷成这样!春时娘和春时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的话,话里那意思很明显,家里太穷了,以前穷,现在也还穷得厉害。 他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一眼望着平安缩在角落那副嫌弃的模样,陈天驰眉头一跳:“你这是干什么?还不快站好!”扭来扭去像什么样子! 平安苦着脸:“少爷,不怪我啊!这春时姑娘的家,也太……” 后面的话在陈天驰的逼视下自动消了音,平安默默把话吞回肚子,跺了跺脚:“咱们不要在这儿住下吧?这屋子瞧着也没多大!” 陈天驰:“住几天再走。” 平安只觉眼前一阵昏暗,他是不是听错了?!这还是他那有洁癖又挑剔的三少爷说出来的话吗?!住几天?在这样的破地方?! 他张口就要再劝,大门外一响,春时爹带着春时哥嫂回来了。 李家一家人齐聚,堂屋坐不下,索性趁着日头早,搬到院子里吃。平安坚持不上桌,却被春时硬拉着坐下了。陈天驰发现小丫鬟自从回了家,好像气色是比之前好了很多。 他心里原本该高兴的,可又别扭开了。怎么着,我们家锦衣玉食的养着你,倒不如李家这么个穷地方?! 这一别扭,陈三少爷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旁人看不懂,春时和平安却明白,顿时拼了命朝他碗里夹菜讨好。再加上李家人刻意奉承,这顿饭吃的也算是宾主尽欢。 陈天驰放下筷子,春时娘也跟着放下了。山里人没那么多规矩,春时娘和春时爹互相看了一眼,春时娘犹豫片刻,开口对春时道:“少爷是哪家的?家里还缺人不?” 春时娘努力说官话,可惜还带着浓浓的乡音,陈天驰听不大懂,春时却连蒙带猜地懂了她的意思,当下脸色便是一白,娘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又要把妹妹也给卖了?! 春时僵着脸,看着埋头吃饭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妹妹,还有沉默着坐在一旁许多年不见的小弟,再眼望着周围比往日更加破败的环境,比以前更加苍老的爹娘,心头一酸,说出来的话软和了些:“娘,少爷家里不缺人,你要是缺钱,我以后的月例,都托人来带给你们……” 春时娘一脸失望道:“不缺人吗?真不缺了?” 春时道:“真不缺了。” 春时娘惋惜道:“哎呀,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你小弟过了年就要娶亲了,可聘礼还没着落呢。四妞也有个九、十岁了,你要真有活计,就把四妞给带走,好歹过的日子比家里强!” 春时勉强笑道:“我会给家里添补的,娘,你放心吧,现在先吃饭,不说这个了,好么?” 春时娘犹自不甘,却还是听话的重新拾起筷子。春时大嫂却开了口:“三妞,我没见过你,但嫁了你大哥,我就仗着身份叫你一声妹妹。家里是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四妞要能出去,那是天大的好事!你做姐姐的可不能藏私啊!少爷坐在这儿还没说话呢,你一个丫头就能做得了主了?” 这番话犹如连珠炮似的,春时嫂子的官话说的居然还很标准!春时一愣,还没张口,春时大嫂就转过脸对陈天驰道:“少爷,您瞧我们家四妞,这长相身段不比三妞差!她年纪虽小却乖巧得很,什么活都做得!您看,要是把她给带回去,也不要多,五两,不,十两银子就够——” “少爷说不要。”眼看着少爷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阴沉,平安连忙开口打断春时大嫂。春时大嫂见他穿的比春时更好,且总跟在少爷身边,猜到这是个有势的,不由悻悻住了口。她不甘地朝陈天驰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当真面沉如水,只得扭回身子,用土话朝春时大哥抱怨道:“真是的,不把四妞弄出去,哪儿来的银子给小弟娶媳妇儿?” 春时大哥一脸尴尬,春时脸涨得通红!回家之后居然发生这样的事,少爷心里估计快气坏了!他能忍着不在这儿发火,已经算是给自己面子了吧…… 后面的饭再吃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春时刚刚放下筷子,春时娘就拉着春时一道去了厨房说话。 “三妞,你跟娘说实话,你跟那位是什么关系?” 春时面色涨红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娘是什么意思?她抿着嘴摇摇头:“我就是少爷身边普通的笔墨丫鬟而已。” 春时娘露出失望的神色:“哎呀——你这!你!你可得加把劲!前些天你六叔家的莲花回来了,你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她做了县令家二公子的妾,回门一趟,那个风光!村里谁家不羡慕?你现在有这个机会,少爷长得又跟神仙似的,你可得把握好!” 春时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娘:“娘,你说什么呢?!做妾,那,那是下贱人才干的事!” “你放什么——”春时娘当即就要啐她一口,抬眼望见春时身上的漂亮裙子,生生把那口唾沫咽下了,苦口婆心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你这种身份,都卖给人家了,还想当正头娘子不成?再说了,做妾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不说,咱们家的境况也能跟着好很多,你想想你弟弟,想想咱家的一亩地!你爹今年都快六十了,你还忍心叫他这样日日朝山里跑?” 春时眼圈一红,一方面是替家里心酸,另一方面却是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来。十年之后回家,不见爹娘的嘘寒问暖,听到的,却都是这些话…… 她半天不说话,春时娘还道三妞被自己说通了,大为高兴:“行了,你想通就好,三妞啊,你听娘的话,准没错!对了,四妞你当真不能带走?” 春时木木道:“你也听到少爷说了,不能。” 第9节 春时娘还要再叮嘱几句,春时爹在外头便是一声大喊:“孩他娘!快出来!少爷要走咧!” 吃完饭,陈天驰站在院中,连堂屋也没再进,就沉着脸说要离开。春时娘慌忙出去:“怎么就要走了?不多住几天?好玩着呢!” 平安满心惊喜生生按捺住了,少爷居然要走了,真是太棒了,少爷肯定是洁癖发作受不了这地方,瞧那盘子脏的,那是给客人吃的吗! 要走了,春时踏上马车,终究还是生出几分舍不得来,她望着春时娘,还有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弟妹,从车里拿下一个包袱递过去:“娘,这是我给妹妹的衣裳,都是新的,没穿过几次。” 春时娘连连点头,伸手进去一摸,发觉都是好料子,不由笑道:“好好好,我回去给她穿,都是好东西呢!” 春时又含泪叮嘱了几句,春时娘一一应了,反倒不耐烦起来:“你快回去罢,莫要任性,在少爷那儿要听话,别忘了娘跟你说的话!” 脸上还挂着泪,春时滚烫的心就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冰水,再也热不起来了。 “娘,你没什么别的话要对我说了吗?”她轻轻开口道。 “没啥了,你快回去吧,莫惹恼了少爷!” 春时苦笑一声,点了点头,缩回马车。 平安驾着车朝村外走,颠簸间,春时终究忍不住,掀了帘子回头看。刚掀开一角,一双手伸过来,死死地摁住了车帘。 床帐 陈天驰简直恨铁不成钢,这丫头是得多傻?才能这么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回家! 做爹的从头到尾没和女儿说过一句话,做娘的翻来覆去除了倒苦水说穷困,就是叫她把妹妹带出去,做哥哥的像个木头人,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做嫂子的竟一副要把小姑子卖出去的架势。 这一家人…… 这一家人! 这一家人,对唯一的女儿全部的教养就是把她养到四岁,然后卖出去换银子,如今她回来了对她不闻不问,只想着要跟着她“过好日子”,要她添补家用。而同样也是一家人,祖母为了自己的私欲拼了命地把娘家人塞进来,母亲只顾着大儿子,一味牺牲小儿子来争权夺利,做兄长的忘记什么是兄友弟恭,遇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叫自己的亲弟弟顶上…… 心头火焰熊熊烧起,陈天驰知道自己心里一直关着一只猛兽。这些年来他时时压着刻刻束缚着自己,只等将来那天…… “少爷?”春时惊愕地瞪大眼,三少爷的眼神太可怕了,而且面色泛白,莫不是半路上忽然犯了病?她心慌气乱,三少爷要是犯了病可不得了,这穷山沟沟里上哪儿找大夫去?一想到少爷每次犯病的时候急促的呼吸,春时一把扑上前去,揪住陈天驰的领口就要解他的扣子。 “咳咳咳!” 陈天驰愕然!他当真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这简直和之前他“病发”的时候一模一样!春时眼眶又是一红,手都在发抖:“少爷,您可千万坚持住!” 平日里可少见小丫鬟对自己这么关心哪!陈天驰盯着她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故意咳得更猛烈了一些。 小丫鬟的小嘴红艳艳的,好像樱桃一样……他不由出了神,忘记咳嗽了。 “您没事儿了?”见他不咳了,平静下来了,春时猛地瘫在马车里,抚了抚心口,紧张地盯住他,“真没事儿了?” 陈天驰窘迫地再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没事了。” 春时埋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得陈天驰心里发毛!在这样强大的目光下,他几乎就要招出实情了,春时却开口道:“少爷,为什么我觉得,娘好像一点也不想我……” 她心里终究没憋住。以往遇到再大的困苦,再艰难的事儿,她放在心里自己琢磨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因为没人能依靠,也没人可依靠。但如今这事儿关系的是她魂牵梦萦日思夜想了十年的家,十年的爹娘,放在心里越琢磨,她越难受。 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觉得,三少爷就是那个她能说出口的人,除他之外,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陈天驰笑了:“你才发现?” 春时含怒带嗔地瞪他:“我……” 陈天驰笑着打断她道:“爷知道你聪明,你早就发现了,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是不是?” 春时点点头,细声细语道:“娘从开始到现在,都没问我过的怎么样……”虽然她如今看起来是很好,少爷待她也好,可千好万好,都掩盖不了过去近十年她的苦日子。 寒冬腊月的时候教她的姐姐不想洗衣裳,就叫她替她洗,井水冰凉,冻的她满手冻疮。大夏天的时候原香楼的大小姐要吃很远的福祥记得凉糕,她顶着太阳跑出去,晚回来了一刻,就被大小姐罚跪在大门口。 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委屈憋在心里憋久了,见到爹娘的一瞬间几乎要憋不住。可爹娘怎么都没人问呢? 这次再回去,下次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娘对她唯一的叮嘱,竟然是叫她给少爷做妾! 这段话她隐瞒下去没说,可心里的委屈半分不少。眼泪珠子挂着,脸蛋哭得通红,陈天驰又是心疼又是心喜,小丫头知道依赖他了,知道信任他了,这是好事儿!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大概是喜欢上这个时时刻刻牵动他的情绪,让他想欺负,想每日每夜都见到的小丫鬟了! 对于这点认知,陈天驰接受得十分坦然。 因为前面一门婚事的缘故,他活生生等到了二十岁。陈老夫人一颗心全偏向了娘家,见曾家姑娘未成年,便以“天驰身子不好,须得好好保养”为由,连个通房也不许他抬。 也就是说,年及弱冠的陈三少爷,如今还是个大龄童子鸡。 春香被二哥要走,满院人都道他是受了委屈。林氏也觉内疚,便想把春明抬成通房,他给拒了。不是因为春明不及春香漂亮,而是他不知为什么,看见春明那张脸,就想起父亲后院无数个姨娘来…… 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落入他的眼中,却让他恶心欲呕! 陈天驰知道林氏虽替他定下孔家小姐,但要替他抬个通房丫头的心思还没歇。若无意外,下一个大约就是春绣。对春绣,他虽不厌恶,却也只是淡淡的,如今正好回去告诉母亲,待春时再大一些,就将她抬成通房,若能生下个一儿半女,再扶为姨娘。 小丫鬟这么傻呼呼的,他亲自把她护在身边,待到日后,大概就能让她一辈子荣华无忧了罢? 三少爷算盘打得响亮,觉得这个安排真是合情合理,小丫鬟听了也必定欢喜。不过他还想给小丫鬟一个惊喜,遂决定暂时瞒住春时,不叫她知道。 这一年来三小院四个丫鬟走了俩,如今春雨木讷,春时年纪小,只剩下个春绣还算老实沉稳。望着儿子院里的情景林氏直叹气,又要选大丫鬟了,是从二等丫鬟里挑,还是重新买些进来? 出了春明这样的大事,这次务必要小心谨慎些才是! 林氏暗暗下了决定,怕儿子伤心,还将陈天驰叫来抚慰了一通。但不抚慰便罢了,话刚一开头,林氏愕然听闻,儿子居然不要大丫鬟了。 “春时这丫头挺得儿子的喜欢,且二等丫鬟都是蠢笨不堪,新选进来的谁知道是什么样?便不要新的了罢。” 林氏心头一跳,试探着问道:“但你的床帐……”不能没人伺候吧?难不成你要自个儿动手? 陈天驰笑得坦荡:“那就让春时丫头顺便做了罢,回头领双倍月钱就是。” 林氏也年轻过,见儿子这副模样哪还能不清楚?心里有几分数,再联想起之前春时病了儿子的举动,林氏心里第一次对这个叫作春时的小丫鬟上了心。 她点头道:“那就这么办罢。” 先看看这丫头是个什么样的,若真是个好的,索性随了儿子的意,将她抬个通房便是。那春绣虽然性子柔顺稳重,模样也确实稍显普通了些…… 这消息一传下来,春时摇身一变,成了三小院里的红人。 人人都知道她如今领着双份月俸,白日里在书房伺候,晚上还要伺候少爷就寝!床帐丫鬟是多暧昧的词语,三少爷亲自把她提上去,说不得就是存了把她抬成通房的念头! 人人都眼红,这眼红在二夫人派了秦妈妈来赏了春时一套头面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流言不断,有羡慕的有酸溜溜讥嘲的,但无论如何,三小院里头一位得意人,那是年纪最小的春时姑娘,没跑儿! 没人敢在春时面前嚼舌头,春绣和春雨都不是话多的,春时凭空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个正着,晕了好一阵子,这才从巨大的惊喜里回过神来。 双份月俸! 这可是双份月俸啊! 大丫鬟一份月俸就比二等丫鬟要高出两倍,如今她领了双份的,虽说晚间累了些,但自从三少爷带她回家之后,对人竟宽和温和许多,这活比别处不知轻松多少。 至于为什么选上她,春时也有些打鼓。她是最后一个来的,资历最浅,能力也不是最强的,二夫人怎就能看上她?但三少爷替她宽了心:“这是爷替你求的,你不是每日替我喝汤吗?这活儿你做的越多,就越累,也省得你长这么胖不是?” 一面说,他一面用满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丫鬟,皮肤白皙细嫩,水了,亮了,就连胸前的小馒头,都比之前大了些……咳咳! 春时安心之后便是大惊,她已经这么胖了吗?!上下环顾一圈,最近吃的多,好像衣裳确实紧了不少…… 怪不得三少爷的目光总是那么怪的盯着自己,原来是嫌她胖了…… 三小院第一得意人春时姑娘,在三少爷沾了火的目光下,默默决定开始减肥。 -------------------------------- 陈老太爷一辈子只娶了陈老太太一个媳妇儿,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做哥哥便是如今的大老爷陈忠和二老爷陈勇,还有个最小的女儿陈善。 陈善早年嫁到溧阳城潘家,进门十几年也只生了个女儿,以后再无所出,便把个小妾生的儿子记在自己的名下。三年前陈善丈夫去世,守孝三年之后,终于忍不住带着女儿搬回家来。 退亲 陈善这一回来,阖府上下欢喜得恐怕就只有她的亲爹娘。大嫂杨氏操持家务,嫌弃她回来之后公中又要多一份开支;二嫂林氏侍奉婆母,嫌弃小姑子回来之后,她还要连着她一起服侍。 但无论如何,陈家的姑太太还是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 马车从溧阳一路驶来,天还没亮就到了封筹门门口,守门人得了消息,因大门未到鸡鸣不许开放,尽管得了银子,也只敢把大门稍稍开一条缝,让陈善母女侧身进来,早有陈家的马车在另一侧候着,将人一路接到陈府—— 儿子是别人家的,自然丢在潘家了。 况且女儿生得丽质天成,陈善此次回来,就没抱着回去的心!女儿嫁了人,她就跟着女儿女婿一道过。那潘家早被自己在死鬼丈夫生病的时候搬挪一空,如今只剩下个空壳,她就大度地留给那贱人生的妾生子了。 手里握着钱,膝下抚着漂亮的女儿,父亲母亲都在,两个嫂子万不敢给自己脸色看,陈善志得意满。 溧阳和淮阳,一个在北,一个在南,陈善多年前这一嫁,就再没回家过。时隔二十余年再见到母亲,不由哭得眼泪纵横,众人少不得多加安抚,折腾了好一阵子,这才把情绪稍微平稳了,各自落座喝茶闲话。 “小姑多年未回,虽说昔日住的棠梨院还空着,到底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儿住人,好在西苑有个芙蓉阁,不如就先住到那里可好?”陈善的大嫂,大夫人杨氏微笑提议。 陈善要回来,这事儿婆婆提前半个月才告诉她,哪有时间收拾准备?望着陈老夫人盯着自己不悦的目光,陈大夫人一阵委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勉强讨好笑道。 她忍!为了儿子! 芙蓉阁叫芙蓉阁,那还是有些来历的。西苑多水,芙蓉阁就建在水边,开门便是湖,满湖的荷花荷叶,一年四季冬暖夏凉,确实是个好去处。 况且,那是陈家最大的一个院子。 陈善笑道:“那就谢过大嫂了,我这便带着真儿去收拾,晚些时候再来打扰母亲和二位嫂嫂。” 嫁人二十余年未生子却还坐稳了正室夫人的位置,虽说和陈家的雄厚财力分不开,陈善却也得了大大的长进,再不如以往未出嫁那般对着两位嫂子呼来喝去。进门已有两个时辰,面上却时时带笑,话语温和,态度柔顺,杨氏和林氏见状不由都对她大为改观。听说那潘家当年也有几位未出门的小姐,莫不是她们家小姑子嫁了人,受了自己小姑的磋磨,这才知道她们的辛苦? 但无论怎样,小姑变好了,这是好事。杨氏林氏对视一眼又迅速分开,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目光。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姑居然人变得比以往好了不知多少。”林氏回到房中休息,见无人在旁,便对秦妈妈道,“妈妈,你方才不在前头,我之前可没想到,那潘家姑娘生得还挺好看。” 秦妈妈自小跟在林氏身边,原只是个二等丫鬟,混了这么多年旁人都死了才被提上来,虽不那么贴林氏的心,却也知道几分。当下便小心道:“表姑娘生得好看?” “可不是么?”林氏笑道,“我以前没见着,倒没想到她生得竟真比她那个娘好看。先头在前面我瞧着她性子温顺得很。” 秦妈妈猜出林氏的意思了,只不敢说:“二夫人,这……” 林氏笑睨了她一眼:“你放心罢,和孔家姑娘的事儿都定下了,那姑娘也是个好的,我倒没什么不满足的。” 秦妈妈这才放下心来,遂又恭喜道:“那表姑娘若真是个好的,夫人倒是可以从娘家那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左右表姑娘也还没定下亲……” 林氏沉吟片刻,一声叹息:“罢了,我想想,你先去罢。” 秦妈妈退下,屋里只剩林氏一人。她歪在榻上,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怔怔出神。 之前陈老夫人说起这件事儿的时候她还有些生气,毕竟一个曾家丫头就耽误天驰到二十,这潘家表姑娘可是陈善的女儿,做母亲的就那个样子,女儿能好到哪儿去?她可不想跟杨氏似的,动不动就要被自家儿媳气个半死…… 可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她也是万没想到陈善变了个性子,养出来的女儿竟也是个不错的。听老太太的意思,陈善手里还有些银钱,若那潘家的凤真真是个好的,嫁给天驰对天骏来说倒是一大助力…… 第10节 可惜啊可惜…… 林氏惋惜地摇摇头,又自我安慰道孔家也不错,然而谁料她这念头刚刚生起,孔家小姐似是猜到她心意一般,跑了。 孔家小姐跑了! 听见这消息的时候林氏正在饮茶,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咳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一回神,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乎当场就要晕过去! 这叫个什么事儿?! 林氏气得面色发白,手都在抖。 “已经叫人去孔家问了,他们说,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人……”林氏被秦妈妈扶着站在陈老夫人正屋中央,小心翼翼道,“儿媳想着,左右这消息还没闹大,不如——” “糊涂!”陈老夫人一拍桌子,“养出能逃婚的闺女,孔家算是个什么?!你居然还想给天驰娶这样的媳妇儿?我是老了!讨你们的嫌,管不了你们了!你瞧瞧,叫你自己办的算是个什么事儿?!这等破落败家玩意儿还想进门?” 林氏心中暗暗不服,真要算起来,那曾家小姐也没比孔家好多少!但老夫人盛怒,都说出“讨你们的嫌”这样的话了,林氏还是不得不跪下劝道:“娘别生气,儿媳知错了,保重身子要紧!“ 陈老夫人狠狠瞪着跪在地上的二儿媳,心里一阵一阵上火。她知道林氏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不想娶跟她曾氏有关的媳妇儿吗?曾家姑娘没了,她生怕自己再塞一个给天驰,急哄哄地定下那孔家的女儿,哼,如今知道下场了罢?! 少不得还要她这个老婆子来收拾烂摊子! 杨氏侍立在一旁,见林氏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由也跟着跪下劝道:“弟妹也是一片好心,娘千万不要动怒。依儿媳的意思,不如把孔家的亲事退了,娘再为天驰好好相看一门亲事。” 林氏闻言大怒,她这是一时走眼,且要不是这老虔婆逼得紧,她至于那么匆匆忙忙定下孔家么?如今叫杨氏这么一搅和,天驰的婚事又落回到老夫人手里了! 杨氏的话却很得陈老夫人意,她闭目道:“如今少不得我要出来讨这个嫌,唉!老二家的,你回去就叫人去孔家退亲,把聘礼也给我拿回来!” 林氏“啊”了一声,不甘不愿道:“是。” 陈老夫人瞪眼:“怎么,你觉丢人?那孔家自个儿闺女不争气,我们家莫不是还要替她添妆?要不是你,要不是你!目光短浅!” 退亲的事提上日程,很快便传回陈天驰耳中。 孔家一开始还不情不愿,道已经把女儿找到,只要将人领回来就成,被陈家派去的老婆子一顿嘲讽:“你当你孔家的闺女是公主?做得出逃婚这种事,还以为有资格进我们陈家的大门?不把这事儿闹大已经是我们陈家给你们面子了,怎么,这么个破烂货也敢往我们家硬塞?” 林氏心里窝着火,派去的就是个不识字的泼辣妇人,这连珠炮似的话叫孔夫人听了直气得面色惨白,可又无力反驳,生怕陈家把事情闹大坏了女儿的名声。一面暗恨女儿不争气,自己放跑了一门好亲事,一面不情不愿将聘礼送了回去。 送回去的聘礼林氏也没拿回自个儿院子,通通叫人送到了儿子房中。 她心里有愧,眼看着儿子要二十了,如今连个房里人都没有,好容易说了一门亲,怎又坏了事?陈天驰立在临时面前,只笑道:“儿子无碍的。”那副懂事体贴的模样落入林氏眼中,更添了几分愧疚。待她听闻事发之后,儿子已经半个月没出门,每日只窝在房里闷头读书的时候,那股愧疚更如潮水般把她淹没了。 其实陈天驰并没骗她,他确实无碍得很! 因为他身子不好,家里便没有替他安排营生,只将他日日养着。入了秋,淮阳虽在南方,气候也逐渐寒凉下来,春时虽看着圆润,底子却还虚弱。这么一凑巧,两个同样“虚弱”的人便缩在房里不出来了。 书海漫漫,看书其实也是件乐事。然而再多的书看久了也腻,陈天驰不必考取功名挣出身,就更没那么拼命的心思。思来想去,他给自己找了份活计—— 教院子里唯一的文盲春时姑娘认字! 试探 三少爷好读书,好赏美人,所以三小院里都是些书香浸染中的漂亮姑娘,再不济也是个清秀的水平。 为了能入三少爷的眼,生的漂亮的努力念书,生的只算清秀的就更努力了。谁都知道三少爷看不上那些大字不识的粗鄙人,天长日久,三小院形成了一股上到贴身大丫鬟,下到扫地看门小丫鬟都认真读书以求上进的良好风范…… 在书香墨香浸染的三小院,春时俨然成了个例外。她不会作诗,不会画画,甚至连大字也认不全。被三少爷教了一阵子,勉强能把一首《春晓》给认全了,却不知为什么再也不愿学了。 春时不愿学的原因很简单,三少爷总喜欢在她写字的时候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就好像上次她长胖了的时候一样!春时委屈啊,春时难过,她明明已经努力减肥多锻炼了,可肉还是像甩不掉似的往身上长! 上半年刚做好的新衣裳,不知为什么,胸口又有点紧了…… 没人跟春时说这些东西,春时不明白,却也知道胸口这位置该是不能轻易叫别人知道的。焦躁之下,她每天白日里拿软缎把胸口紧紧裹住,晚上睡觉的时候才放下来松快一会儿。 这日子叫一个难熬! 三少爷每回教她写字,都是手把手地握住她教,字是写会了,可少爷每次伸手揽住她腰的时候,就会忍不住一掐—— o(>_<)o …… 腰上那一坨肥肉被捏起来的时候,春时觉得自己头顶都要冒烟了,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另一方面,陈三少爷也是忧愁得厉害! 怀里抱着小美人习字,小美人香香软软,的确很享受。每次一摸春时比以往要稍微肉乎一些的小腰,他都觉得自个儿成就满满!春时刚来的时候什么样儿?那瘦得简直只剩一把骨头!如今被他好汤好水喂养成这般,他得意哪! 不过…… 三少爷自问不是个色中饿鬼,他也不是故意朝小丫鬟胸口瞟,可他是不是在家待久了产生了幻觉?为什么他觉得那儿比之前平了不少!!难不成春时这段时间没吃饱?还是……有人敢趁他没注意私下克扣了她的吃食? 然而查探一番,一切如常。只是厨房那边道,每顿饭春时姑娘叫的都比以往早了些,也少了许多…… 陈天驰摸着下巴,好像明白了什么。 ------------ 三少爷订了亲,新娘却跑了,这消息传遍了全府上下,春时自然也不例外。晚间在书房伺候的时候她不免用担忧又同情的目光盯着三少爷,躲躲闪闪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被陈天驰一把抓住手腕:“你看我做什么?” 春时“啊”地一声轻叫,小心翼翼道:“没什么,就是看少爷您要不要用点东西,今个儿厨房买了新鲜的野菇,还有猪蹄冻,要不我——” 陈天驰怎会不知道她心思?当即轻笑一声:“你是担心爷?” “没有没有。”春时否认得很快,自家三少爷是个爱面子自尊心极强的,她哪敢乱担心什么。 陈天驰捏了捏握在手里的那只小手,软软的,温温的,缩在他掌心宛如婴儿的手一般大小:“你觉得爷会伤心?” 春时摇头道:“我怕爷生气……” “爷不生气,”陈天驰将她拉到身边,“你高不高兴?” 春时懵懂道:“我……高兴?” 他目光深深地盯住她,眼神深处好像燃起一簇不知名的火。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春时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三少爷的目光为什么这么奇怪?跟上次很像,又有些不一样,可是,她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来。 “是啊,”陈天驰慢条斯理道,“若是爷真娶了亲,这院子里真有了女主人,你可该如何是好?” 春时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是丫鬟,再怎么得少爷的喜欢也始终只是个丫鬟,做丫鬟的除了好好侍奉主子,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少爷待她这么好,那她就更要好好伺候三少夫人了…… 她正要开口,耳边三少爷却继续问道:“我平日对你好不好?” 春时点头:“少爷对我很好的。” 再没人像三少爷对她这样好了的。 陈天驰的语气淡淡的:“那你要知道,我若是娶妻纳妾,以后就只能对她们好了。她们叫你去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就算叫你去刷马桶,欺负你,我也都不能护着你……” 春时身子颤了一颤。 少爷说的该是真的,他既然娶了妻,这些都是正常的。春时开口道:“少爷对三少夫人好,那是应该的,三少夫人叫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绝对不会惹三少夫人生气的……” 话虽这么说,但心底却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情绪悄悄冒了出来。春时觉得心里又酸又涩,说不出的难过。 陈天驰:“╰_╯!” 好么! 陈天驰嘴角狠狠一抽!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丫头倒是个狠心的! 他觉得自己的铺垫都白费了,没见到小丫鬟哭哭啼啼抱住他不放的样子他相当失望!只面上却还装出一副满意的模样:“你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来,咱们再把这幅字写完!” 春时点头,她也觉得该换换脑子,总想这些,她心里就总是不舒服!可三少爷不再带她写之前写熟了的那副《春晓》了,而是亲自铺了纸,磨了墨,挥毫新写了一副字。 春时伸头去看,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了这么些行: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春时认字时间不长,她也算不得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的类型,是以认得的字还不多。落入她眼中,整张纸上,她细细一数,认识的字还不超过十个! 春时霎时就星星眼了:“少爷,这……”这也太复杂了些吧! 《春晓》一共才二十个字,她就学得很是吃力了……这,这,这得有多少个二十个字啊! 陈天驰温柔一笑:“咱们平日也不用学这个,先拿这幅字练手罢了,我写得很是满意,难道你不觉得这幅字是我写的最好的一幅?” 春时满腹的疑问到了嘴边,到底没问出来。少爷已经够心烦的了,她何必再添堵?是以她点点头,乖巧道:“是最好的。” 可是,她真的好想问,少爷你明明才刚刚把它写出来啊,怎么知道这个会是最好的呢…… 陈天驰眯着眼笑了起来,把小丫鬟一把揽在身前:“来吧,时候不早,写完这幅字,也就该睡了。” 怀里搂着香香软软的小丫鬟,鼻子嗅到的是她脖颈间的淡淡清香,外头是溶溶月色,灯影幢幢,合该配上这首诗才对! 而且,他才不会说,这诗里的场景,就是他昨晚的梦呢! 拒婚 春时失眠了。 连着失眠了好些日子,她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洗脸,脚步虚浮飘飘然,几乎听不见声音,走在她前头的两个小丫鬟也没注意她的存在,仍是自顾自的叽叽咕咕。 绿衣裳的小丫鬟:“哇,你头上这只簪子真好看!哪儿买的?我也想瞧瞧!” 粉衣裳的小丫鬟仰起脸笑眯眯:“我哪儿有钱买这样的好东西?这是昨个春绣姐姐叫我芙蓉阁送绣活,表姑娘赏的,好看吧?” 绿衣小丫鬟仰着头看一脸羡慕:“真好啊,我也想去给表姑娘送东西!” 粉衣小丫鬟得意:“是吧?表姑娘人真好,长得也漂亮,而且是跟我们不一样的漂亮!性子又温柔,比三小姐还要温柔得多呢!” 三小姐是大老爷的庶女,性子在府里是公认的温柔和善。 “啊!”绿衣小丫鬟闻言不由欢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听说老夫人有意把表姑娘许配给三少爷,咱们未来的三少夫人要真是由表姑娘来做,那可真是太好了!” 春时不由一惊,因为睡眠不好而昏昏沉沉的脑袋骤然清醒,表姑娘要做三少夫人了?怎么少爷没跟她说起呢…… 脑子里一下子蹦出这个念头,春时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是什么身份啊,这种事有必要跟她说吗?表姑娘是三少爷的妹妹,三少爷这么好看,她一定也是很美的了……嫁给三少爷倒也合宜…… 春时乱七八糟地想着,一时间又觉得心里翻滚得厉害。她努力压抑着莫名其妙往外窜的那股子酸涩,盯着盆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那硕大的黑眼圈,在水里那么明显…… 她想,自己大约是喜欢上三少爷了吧! 第11节 三少爷觉得自己很是受不了。 这才好几天哪?春时就又躲着自己走了!字也不练了,每日绷着张小脸,眼神躲躲闪闪!他自问没做什么哪,怎么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人三少爷也是有脾气的!努力讨好数回无果,他也生了闷气,又气又委屈。招谁惹谁了他?两个人陷入莫名其妙的冷战,直到这日午后,二少爷陈天骥找上门来。 作为陈家长房嫡出的少爷,和老大天骏年纪又相近,这些年来陈天骥一直都和二房两位兄弟针锋相对。只不过这个弟弟和他们年纪相差有些大了,也一直都是病弱不堪的模样,他并没放在心上。好么,一个不小心,小狼崽子长大了,也知道帮着自家兄长了? 老太太要把表妹许配给这个三弟,全府上下都传遍了!原本二婶还不同意,闹出了孔家这么档子事儿,她真是对表妹热心了起来。 老大比他,也就占了个长子的名头,可自己是长房的,又娶了老太太的侄孙女,两边算是打了个平手。若这老三当真娶了表妹为妻,那老太太的心不就彻底偏到二房那边儿了?这样下去还了得!陈家早晚落入他们二房手里! “我说老三,平日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还存了这样的心?”一眼望着这三弟病歪歪地躺在榻上,陈天骥气就不打一处来,一个病秧子,好好地缩在房里也就是了,何必出来趟这个浑水? 陈天驰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二哥,这是怎么了?可是春香有什么事?” 提起春香陈天骥不由有些理亏,可望着三弟还余情未了的模样,他又是得意又是恼怒。毕竟春香是三弟的房里人,他把三弟的房里人收了房,怎么说都不光彩:“春香没事,你不要整日想着她,她也算是你小嫂子,你提她像什么话?” 陈天驰喏喏:“是,二哥教训的是,弟弟再也不敢了。” 这个弟弟一直是这么个唯唯诺诺的样子,怎样也扶不上墙!陈天骥鄙夷地扫了他一眼:“行了,你知道就好。我问你,你是不是真打算娶表妹?” 仿佛心中事被戳中,陈天驰一脸惊慌:“二哥,我,我……” 陈天骥大怒:“怎么,你还真有这个意思?!” 陈天驰慌里慌张连连摆手:“不不……不!二哥,我没,我——” 陈天骥冷笑一声:“行了,你也别想瞒着了,我不管你有没有这个意思,今儿就明着告诉你,你不许答应下来,知道么?” 陈天驰委委屈屈地看他一眼,犹豫半晌,在他的威压之下,不甘不愿地点头道:“是……可是二哥,万一祖母和母亲那儿……” “就算祖母和二婶怎么逼你,你也不能答应!”陈天骥心里忍不住呵呵,这该死的病秧子难不成还准备用祖母和二婶压他?他不屑道:“凭祖母对你的喜欢,你要真不愿意,难不成她还会勉强你?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表妹能看上你?趁早收了你这癞□□想吃天鹅肉的梦!” 陈天骥越说越得意,眼角余光在房内四处乱扫。他没看着陈天驰,否则他定会发现,这个一向唯唯诺诺的弟弟此刻双拳紧握,手背青筋迸发。 连番威逼,陈天骥心头大安。他一眼望见墙角摆了个描金绘彩漆的镂空香炉,精致玲珑,不由笑道:“这炉子不错,以往竟没见过!我先拿回去给你小嫂子玩玩。”说罢,不待陈天驰答应,拿了香炉就走。 屋内空无一人,陈天驰坐在椅子上,不由呵呵一笑。 陈天骥沉不住气了,竟亲自过来警告他。想必是上次粮道的事没办好,丢了面子不说,也失了祖父的心。 接下来,就该是大哥来找他了罢? 不过……如果不是陈天骥,他还不知道原来全府上下都传遍了他和潘凤真的婚事,果真是温柔乡英雄冢,和小丫鬟在屋里厮混久了,连这样的事都到现在才知道…… 陈天驰笑眯眯地歪在榻上,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小丫鬟又躲着他走了! 春时就像他院子里的蜗牛,慢吞吞的,笨笨的,胆小得很。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即缩回壳里,再不出来。 陈天驰所料不错,陈天骥来找他的第二日,陈天骏那边也跟着按捺不住了。 只不过他比陈天骥聪明些,没有亲自上门,而是请了母亲二夫人林氏去叫弟弟说话。 若说林氏对小儿子完全一点慈母之心都无,那绝对是不可能的。林氏拍着胸脯摸着良心地说一句,她思来想去,真真觉得把潘凤真定给天驰是再好也没有的婚事。 可若说她一点私心也没存,尤其是为了给大儿子舔势这样的私心,林氏的胸脯就拍不起来了。 可是,这二者是锦上添花的事儿,只能说明这婚事更为合适,半点也不会危害到小儿子日后的生活幸福。林氏心满意足地想,如今只待孔家的事儿完全过去,最好叫底下人封住嘴,别让潘凤真知道,她再和小姑通个气,那就能提亲了。 聘礼自然是要丰厚,反正小姑只得凤真这么一个女儿,再多的聘礼转了一圈,回来还不是二房的? “先头给你定下的孔家姑娘,那都不算数。母亲早和你祖母商量好了,这回给你定下凤真,你说如何?”不待儿子回答,林氏笑道,“凤真生得漂亮,今年翻过年十七,虽说岁数稍大了些,可大了好,大了懂事啊!和你差三岁,这正是天生一对!你呀,千万别听外头人忽悠,那都是见不得你好的!你小姑对你也满意得很,只要你答应下来,开过年凤真过了生日,就能定亲了,再过三个月就能完婚,左右咱们也是一家人,这样来得便宜!我呀,早盼着能抱孙子了!” 陈天驰定定地盯着林氏,把林氏盯得都有些发毛了,这才慢悠悠道:“而且,小姑只有凤真一个女儿,若娶了她,小姑就会站在二房这边,我说的是么?” 儿子懂事那就再好不过!喜得林氏笑眯了眼:“正是!那凤真性子和善柔顺,没听全府上下都说,她比你三妹妹都要温柔大方些?想必过了门待你房里人也能好,娇妻美妾都有了,孩子还远吗?你大哥如今正缺——” “儿子不想娶她。” 林氏仍在喋喋不休:“你大哥如今正缺帮手,虽说你身子不好不能帮忙,但若娶了凤真,你小姑怎么说也是你祖母最心爱的女儿,她要——什么?!” “我说,我不想娶凤真表妹。” 林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可置信地再问了一遍,便见小儿子站在面前,用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这,这,这!林氏身子一晃,一股气霎时直冲脑门:“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娶凤真,你想娶谁?” 儿子的嘴张张合合,林氏几乎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晕过去,不过待她听清陈天驰说的是什么之后,她忽地笑了。 陈天驰说:“娶谁我不管,先把春时抬成妾再说。” 原来是担心春时受委屈,林氏放下心来笑道:“这可不行,正妻未进门先抬了妾,这也太打你姑姑和你表妹的脸了,你若真喜欢那春时,就先抬个通房,月例按着妾来领,可好?” 为妾 还在议亲阶段,儿子房里就忽然抬了个妾,放在谁家都说不过去。林氏肯这样提议,已算是考虑到儿子心情所作出的最大让步了。 她觉得儿子应该会答应下来,毕竟妾的月例比丫鬟的月例高的可不是一分半点。春时那丫头今年才多大?正妻还没进门先成了妾,没得把她的心给养大了。 林氏笑眯眯地望着儿子,却发现儿子也同样笑眯眯地盯着她,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行,必须先抬妾。” 这孩子! 林氏太阳穴青筋直跳,只想把小儿子拎过来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忍了又忍她终于忍住那股怒气,努力平心静气地开口道:“天驰,你仔细想想,谁家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夫人未进门,就先抬妾打她脸的人?你和你凤真表妹不熟,才会被这样的小丫鬟迷惑。日后你们熟悉起来,自然会知道你表妹的好处。” 虽说陈善这次回来性子比以往不知好了多少,但到底二十年前她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上头还有老夫人压着。若是天驰真在婚后对她有半分不好,少不得要被老夫人和陈善一顿训斥,说不定还会连带着对他们二房产生不喜,更加不会站在天骏这边。 那,娶潘凤真的意义何在?这儿媳妇儿原本就不好管教,若再丢了婆母和小姑子的心,以后她就会变得比杨氏更憋屈! 想起杨氏对自己的儿媳妇儿那是打也不敢打,骂也不敢骂,稍微有点磕绊就会被陈老夫人叫去一顿责骂,林氏打了个寒颤,深深觉得自己不能落入那样的境地! 可无论她怎样苦口婆心地劝,陈天驰就是不松口,只说定要先将春时抬了妾,他才愿意罢休。否则他便不娶潘凤真,“好叫母亲任何烦忧都没了。” 林氏目瞪口呆,深深觉得这一向懂事孝顺的小儿子真是让自己操碎了心!竟然拿这样的话来威胁她!可不得不说这威胁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林氏只得答应,将春时抬为妾室。 “这抬妾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让她换个屋子,指两个小丫头过去服侍也就是了。”林氏疲倦地揉了揉额头,“你若真喜欢她,那就尽量低调些,也省得惹恼了你姑姑和表妹。” “儿子省得。”说罢,陈天驰一脸喜色转身而去。望着他浑身上下洋溢着的喜气,林氏也不由苦笑一声,唉!这两个儿子,到底哪个都不让她省心哪! 她倦倦地倒回榻上,心想总算能休息个几日。却没料到才将将过了三天,秦妈妈就扔了个大炸弹出来。 “二夫人,不好了!三少爷,三少爷他说,要宴请淮阳城里所有的少爷公子们来吃喜酒!” 喜酒?喜从何来? 林氏蹭地坐直身子:“怎么回事儿?”不待秦妈妈回答,她瞬时就明白了,不由大怒:“这逆子!” 在她面前假意答应,回去竟做下这样的事!这逆子竟学会了阳奉阴违了! “夫人,可要将少爷叫回来?这眼看着闹得满城风雨,若是被姑太太和表姑娘知道了,那可就……”秦妈妈小心地望着盛怒中的林氏,提议道。 “不必。”林氏端坐在榻上,沉默了好一阵子,吐出这两个字,“你去,把春时带来。” 秦妈妈眉开眼笑,她早就看三少爷院里那几个丫头不爽了!当即响亮地应到:“是!” 秦妈妈耀武扬威地到了三小院,不待春绣和春雨反应,叫了春时就走。春时不明所以,可见到秦妈妈阴沉的脸色,并不敢多问半句。 二夫人为何忽然找她?难不成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三小院里一向以春绣姐姐为首,有什么事,二夫人也向来是叫秦妈妈传达的…… 秦妈妈脸色这么差,难不成她是做错了什么事么? 春时忐忑不安地到了二房正院,秦妈妈令她等在房内,自个儿先进去传话。 她站在门口太阳底下,深秋的日头并不猛烈,但春时却莫名感觉到有无数目光从那一扇扇紧闭着的门和窗户后朝她刺来。而大门外清扫落叶、桂树下摘花浇水的小丫鬟们悄悄朝她投射来的目光,都让她莫名生出一种危机感…… 这是怎么回事? 她脑子里飞快开始转动起来,想着最近应当没做什么错事,心里便稍微踏实了一些。秦妈妈掀开帘子站在原地,面色比之前更阴沉了几分:“二夫人叫你进来。” 这不算是春时第一次见到二夫人。 以前她是个小丫鬟,整日待在大厨房做活儿,偶尔替蒋妈妈跑腿,往二道门里送些点心。有一次刚到二道门边,一眼望见三四辆华丽精致的马车停在门内,一位衣饰华丽雍容大方的妇人正被几位姐姐搀扶着往马车上走,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接她的姐姐说,那是二夫人领着几位小姐去卧佛寺敬香,取佛水回来沐浴除尘。 她只远远见了二夫人一面,比不得如今正站在她面前。春时不敢抬头,她还记着那位姐姐的话,在主子面前,哪有做奴婢的抬头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眼睛盯着地面脚尖,那才叫本份。 骤然见到门外走进一个身量小小的小丫头,林氏也不由愕然了。她柔声笑道:“你可是春时?抬起头来我瞧瞧。” 春时听话地微微仰起头,林氏心里不由十分纳闷,这眉清目秀,一双大眼,倒是十分可爱灵秀的模样,可,可怎么看也都没长开,就连脸蛋还有些肉肉的,那小腰虽然看着不肥,却也绝算不得纤细…… 天驰心心念念装着的丫鬟,就是这么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来之前,林氏对春时实在没什么好感。她若是个安分的,便留她一条生路,若是个狐媚的,就当即斩杀了。不过她可没想到,这春时居然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且看起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进来头也不敢抬,想必也是个胆儿小的。 这么一想林氏不由对她心生些许好感。若是这么个本分的,就留下她倒也无妨。 “我这次叫你来,想必你心里也有数,是为了天驰的事。”林氏放缓了声调,“我知道天驰喜欢你,想把你抬成妾,不过他正在议亲,这当口是一点差错也不能有的,你既然得他的喜欢,就去劝劝他,你先领着妾的月例,等三少夫人进门之后,再由她提议,不是很好?” 林氏语调柔和,却发现春时低着头,半天也不知道回答一句,不由有些吃惊,难不成这丫头不同意?她微微有些不喜,放重了声音道:“早晚都是能成妾的,你争这个先有什么用?我做母亲的不愿拂了儿子的意,可你不能不知道本分!我听说,你家里人也都在大山里头,若你想他们了,我便把他们也都接到淮阳来……” 春时低着头,早就听不清二夫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她瞪大了眼,满脑子都是二夫人方才的那句,“想把你抬成妾”…… 三少爷要把她抬成妾?!! 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想起两日前她伺候三少爷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三少爷就嫌弃地捂住鼻子,说她又病了,把她关在房里,叫她好好睡上两天,病不好不许出来。春时恍然大悟!想来这两日三少爷定是在外头把这件事闹大了! 所以春绣和春雨她们才会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自己,所以她才会被二夫人找来…… 听清了林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春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不愿做妾!求夫人收回成命吧。” 林氏愕然! “你,你说什么?” 春时涕泪俱下:“奴婢不愿做妾,愿意一辈子当个丫鬟,伺候三少爷和三少夫人,我的父母家人也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山野村民,出来了必定是要给陈家丢人惹祸的……” 她一边说一边伏在地上哭起来,倒叫林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老三还没把事儿跟这丫头说清楚?闹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把这么个小丫鬟怎么着呢! 林氏厌烦地皱皱眉头,春时要真撺掇着天驰纳妾,她自然容不下她,可春时摆出这么一副坚贞不屈的样儿,她又十分不悦!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还敢看不上他们陈家的少爷?莫说是做妾,就是做个洗脚婢都是你莫大的荣幸! 如今趴在地上哭成这么个样子,做张做致的!林氏沉下脸来:“怎么,你嫌弃陈家不好?” 春时吓得猛地抬起头来:“不敢!奴婢怎么敢嫌弃陈家?是奴婢出身山野,扶不上来,不堪为妾……” 她心思乱成一片,从小她在原香楼的时候就经常听大小姐说,做妾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在大厨房做事的时候,春香姐姐变成妾了,大厨房那些婆子们背地里也对她诸多谩骂…… 第12节 “狐狸精,不要脸的东西,撅着屁股往上爬的主儿……” 就算是在大山深处的李家村,若村里哪户人家稍微有了些银钱,男人动了心思要纳妾,必然会被女人拦住一顿痛骂。可见,做妾是极不好的事,春时这辈子早就发过誓,以后就算沦落到街边行乞,也绝不做妾的。 “好,好个不堪为妾!” 春时脑子里慌乱地转着念头,还没回过神,忽地一声冷笑从背后传来。她身子一抖,就见三少爷站在门边,满面阴沉。 表妹 陈天驰万万没想到,有一日他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如果他的婚事能换来大哥继承陈家更大的希望,陈天驰相信,母亲一定会这么做。所以当他得知秦妈妈把春时带到正院的时候,他放下身边事匆匆朝这边赶来,生怕小丫鬟受到一分半点的委屈。 可是……他听到了什么?! 出身山野,不堪为妾?! 好一个出身山野! 好一个不堪为妾! 陈天驰站在那儿,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春时向来不是个温驯的性子,表面看起来乖乖的,讨人喜欢,可实际上呢,认准了的事,那就一定不会回头。而且她胆小,机警,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立即缩回去不让外人碰触。所以他慢慢靠近,一点点把她防备的外壳融化,让她敢在自己面前撒娇嗔怒,放声大笑。 他喜欢她,她也是喜欢自己的,这点陈天驰能肯定。所以他故意瞒着她,悄悄在外面准备,想要在成亲的前一日再给她一个惊喜。虽然他不能娶她为妻,可在他心里,只有春时才是自己的妻子。 这一句“不堪为妾”,简直就像是一记重拳,让他之前的种种努力破灭不说,还显得这些努力都成了个笑话! 他都想好了…… 通房对她来说的确太不明不白,这小丫头一向保守,他扶她为妾,却不打算随随便便地就让她进门。他要用轿子抬她进来,宴请全城的人,让他们都知道自己对春时的看重。 这样难道不好?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还是说……她根本不喜欢自己?! 这个认知让陈天驰踉跄一下,几乎要跌倒在地!唬得林氏慌忙叫到:“天驰!” 秦妈妈赶上前来,伸手欲要搀扶,却被陈天驰一把挥开。他稳住身子,压低声音,面色苍白道:“纳妾之事作废。”说罢,身子又再晃了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林氏愣住了。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却又缓缓坐下。这样不是正好么?她最担心的,就是天驰在婚前执意要纳春时为妾,打了陈善母女的脸不说,说不定还会将这门婚事搅黄!如今天驰亲口说纳妾之事作废,对两边来说,应是皆大欢喜的事了。 她望着跪在地上的春时,心里那股子厌恶始终未散,也懒得再跟她计较什么,叫了秦妈妈带她下去,自个儿到寿安堂找陈老夫人去了。 陈老夫人曾氏出身淮阳世族曾家,身为嫡女却一眼看中了陈老太爷,不嫌弃他商贾之子又非长子的身份,执意嫁给他做了商人妇,当年没少遭人嘲笑。如今曾家没落,当年被人看不起的陈家却一飞冲天,成了淮阳首富,甚至在天下都排得上名号,曾氏扬眉吐气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拉扯娘家的心思来。 曾氏一生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便是大老爷陈忠和二老爷陈勇。不知为什么,陈家子嗣不丰,陈忠和陈勇大大小小的姨娘通房收了不少,可带把儿的儿子只出来三个,还都是由正室所出,其余的尽是些赔钱货,叫曾氏十分惋惜。 在曾氏的努力之下,两个儿媳多年来都被她死死地压制住了。大儿媳在她的授意下,替二孙子天骥娶了她们曾家的闺女小曾氏;二儿媳倔强些,却也在她的威压之下屈服,替小孙子天驰定下了曾家女。 日子原本过得舒心畅意,直到曾家那没过门的姑娘一场急病去了。闹了之前好些日子,曾氏满意地发现,二儿媳最终还是把小孙子的婚事交到了自个儿的手中。 曾氏原本还想替小孙子再定个曾家的闺女,谁料曾家这么多年和陈家正相反,闺女没几个,尽生儿子了!唯独的几个姑娘要么差着辈份,要么就还在襁褓中吃奶,天驰都二十了,怎么样也不合适! 实在没了人选,恰逢小女儿守寡三年整,带着外孙女回来,曾氏不由眼前一亮。 外孙女潘凤真,年方十七,和天驰表兄妹,亲上加亲,正是天作之合啊! 曾氏婆媳母女三人,正坐在寿安堂的正厅里,商议着什么时候过聘才合适。 陈善出嫁多年,此次回来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嫁去了别人家的姑太太,因此对两个嫂子态度比以往不知好了多少,叫林氏十分满意。唯独有一点不满的,便是陈善身边还坐着个年轻的姑娘家。 这姑娘看起来十七八岁,身材高挑,比厅中三人还高出一个头。不像南地女子的温柔婉约,她生得虽然貌美,却是一种大气的美。正是陈善在潘家生的唯一女儿潘凤真。 林氏抽了抽嘴角,这桩婚事真是样样都好,外甥女的性子也温柔大方,只有一点,这个头也未免太高了些,在淮阳定然是嫁不出去的。 幸好她的天驰个头够高,不然小夫妻俩站一块儿,为妻的倒比为夫的高出半头去,像什么话? “我这女儿啊,从小被娇惯坏了。”陈善笑了笑,拍了拍潘凤真的手,“她没有弟弟,我和先夫就将她当作男儿来养,先夫去了,我索性就把她当个守灶女看。这孩子主意大,听说是她的终身大事,就非要跟过来听听看。” 林氏动了动嘴没说话,曾氏皱眉道:“你这孩子,该听你娘的话安生些。那守灶女多辛苦?小姑娘家家的,嫁人生子侍奉夫君才是正道。” 潘凤真听了这番话却只是笑笑,并没说话。曾氏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见她完全是油盐不进的模样,女儿也坐在那儿放任不管,只得叹了一声:“行了,说正事儿罢。我翻了翻黄历,下个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正适合结亲,不如就在那天过聘。” 林氏正要道好,就见陈善笑着开口道:“且慢,要结亲可以,我这边只有一个条件。” 你女儿再不定亲都要十八了,居然还敢挑挑拣拣?林氏心中不屑,嘴上却笑道:“什么条件?妹妹请说。” 陈善笑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天驰在城里闹着要请人吃喜酒,可是真的?” 林氏笑容一僵:“这,这完全是谣传,妹妹可千万别相信这些个黑了良心的东西乱嚼舌根子。” 陈善笑道:“相不相信的咱们另说,我听说天驰院子里有个叫/春时的小丫鬟很受宠,这总没错了罢?” 连名字都说出来了,林氏气得一阵头晕,暗恨儿子不争气,勉强笑道:“这都是以往的事了,若妹妹不放心,自己尽管去瞧瞧。那春时不过是个小丫鬟,妹妹不必把她放在眼里。” 陈善笑道:“去瞧瞧就不必了,左右也就是个小丫鬟而已。可二嫂若真有意替天驰定下我们家凤真,那就该拿出些诚意来。” 林氏紧张到:“什么诚意?” “先把天驰屋里那个春时给送走,”陈善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别的再另说。” 林氏也不由冷笑道:“别的怎么个说法?妹妹且先说来。”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你们家闺女是好,我们家天驰也不差!男儿拖得,女子拖不得,眼看凤真都十八了,她倒想看看谁拖得起! 陈善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一眼望去发觉二嫂脸上带了些怒意,曾氏也有些不悦,便退后一步道:“左右以后我们家东西都是给凤真的,我一个寡妇能做什么呢?少不得要挑挑拣拣些。不过既然是二嫂,我也就放心了,没别的要求了。” 林氏面色和缓了些:“当真没了?” 陈善笑道:“真没了。” 林氏便放下心来,那春时不过是个小丫鬟,既这么扶不上来,留在府里和赶出去也没什么两样,左右天驰也厌弃了她。这么一想她便亲自到了三小院寻儿子。 到了三小院,林氏一进门便是一怔。 门口那株桂花树已经长这么大了?她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曾开花罢?如今倒是满树金桂,气味芬芳。花池里什么时候换成了玉簪花?她明明记得,之前还是……还是什么来着? 林氏站在门口,恍然发觉,距离她上次亲自到儿子的院落,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好像就是天驰身子逐渐不好了,她日日来看,也看不出结果,渐渐地就死了心,不再过来的。 这么想她心内着实有些愧疚,这些年确实对天驰的关心不够。可,没关系,如今她替天驰说了一门好亲,这男儿成了亲,有了妻子的相助,日子便能红红火火地过起来了。 林氏是一个人来的,身边也没跟旁人。她一路走一路觉得诧异,这三小院怎么显得空空荡荡的没个人气儿?她心下恼怒起来,这些奴才心大了,居然敢欺负少爷么?! 林氏加快了步伐,朝儿子的书房走去。她脚步轻,待走到门口,身后才传来一声惊呼:“二夫人?!您怎么来了?” 秘密 这声音有些耳熟,林氏回过头去,发觉春时正站在自个儿身后,手里端着水盆,盆上还搭了条锦帕。 “三少爷在里头?”林氏见着这春时实在没什么好气,冷淡地问了一句,拔腿便要往里走。 谁料春时却匆匆赶来,拦在她面前:“是,夫人,可,夫人慢些走……” 她支支吾吾地,林氏心中生疑:“怎么了?我还去不得?” “当然不是!”春时吓了一跳,连忙道,“只是,只是前面路滑,又刚刚下过雨,夫人慢些走才好!”她扬声说着,好像要对里面提醒些什么似的。 林氏心头疑窦丛生,盯着春时看了好一会儿,猛地推开她,急匆匆向内而去。推开房门一看,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她站在门口,发觉春时正紧张兮兮地缩在墙角,那端着木盆的手都在抖。 “跪下!”林氏喝到,“少爷在哪儿?” 春时噗通跪倒,一句话也不说。林氏冷笑一声:“怎么,我还使唤不得你了?” 春时低着头一言不发,林氏见无论如何也撬不开她嘴巴,只得笑道:“好,好个丫头!你回去就收拾了东西——” “娘。”这一声冷喝被半路打断,林氏回头一看,儿子竟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书房里!此刻他穿了一身雪白的中衣,墨发披肩,额角还有微微的汗珠,面色倒是十分红润,不复以往病弱体虚苍白模样。 林氏愕然,这书房她明明已经扫视了一通,是绝不会有人在的:“天驰,你方才在哪儿?” 沉默片刻,终究无法面对林氏逼视的目光,陈天驰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道:“在密室里。” “什么?!”林氏猛地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大叫道,这屋里什么时候竟然有了密室?而她这个做母亲的居然被儿子瞒得死死的毫不知情?! “你在密室里做什么?”一口气没上来,林氏险些晕过去,好在春时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待稍微平静下来,她重新问道,“你身子不好,何必往这密室里钻?这书房想必也不是什么适合读书的地方,我回去就与你父亲说了,叫他给你再分一间,这间就——” “母亲!”林氏的话被儿子微微上扬的一声叫喊打断,她瞪大了眼看着儿子失望地摇摇头,“你还要骗自己么?我没病,这密室就连父亲也不知道,母亲若还想叫儿子在这个家里有一块落脚的地方,那就别告诉任何人。” “可是……”可是你大哥那里,总不能瞒着他罢?他可是未来的家主!知道了这样一个密室,说不定会找到更多的筹码! “还是说,母亲真要弃我选择大哥?”看出林氏的意思,陈天驰不由心灰意冷。他收起脸上一贯淡淡的表情,紧盯住林氏问道。 任何做母亲的听到这句话,大约都会心痛如绞,林氏也不例外。 她捂住心口,身子晃了晃,扶住桌角勉强开口:“天驰,你——” “母亲从小就偏心大哥,”陈天驰却好像没看见她的失态,慢慢道,“不仅是大哥,还有二哥。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大哥二哥要是喜欢,那我就一定拿不到。大哥在学堂里读书,我是绝不能表现得比他更聪明的。我什么都要让,小的衣服吃食,大到身边的丫鬟,甚至整个陈家,我都得让出去,是不是?” 林氏已经泪流满面。 她从没想过从来平静温和的小儿子心里居然埋了这么多的怨言,此时真相忽然摊开在自己面前,一时间林氏竟有些接受不了。她试图安慰儿子,可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现在肯定在想,这陈家不是大哥的就是二哥的,密室的事,若是叫二哥知道了反倒不好,不如先让大哥得了这地方,随他做什么都可以,是不是?” “母亲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病了的吗?母亲,你还记得你多少年没踏入我这三小院了么?” 连串逼问,林氏几乎站都站不稳,她觉得儿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就好像刀子在割自己的脸皮似的。是,有多少年没再来过三小院?三年?五年?还是更久? 林氏没能思考太久,因为陈天驰已经替她做出了回答。 “十四年了,母亲。” 六岁那年,他和淮路书院院长的儿子打闹,那儿子不慎将他推入水池中,却因为害怕,不仅没有呼救,反而跑回了家。被人救上来之后,他虽然没死却也丢了半条命,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 淮路书院是淮阳附近十余个城池里最大的书院,为了让大哥能顺利进书院读书,陈勇和林氏夫妻二人决定压下这件事,左右大儿子已经十岁,淮路书院却不是有钱就能进去的,借着这个机会,正好能将天骏给送去读书。 而天驰落水一时,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林氏猛地想起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她惊愕地发觉,原本以为六岁的小儿子不会再记住这件事了,毕竟那个时候他那么小,高烧了好些日子,又昏迷了好些日子,折腾了一年多才能下地,可他居然还一直记得! 林氏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因为她清晰地从儿子的目光中看见他对自己的失望和浓浓的悲伤,直到回到房中,屏退左右,她还没回过神来。 春时缩在墙角,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完了…… 她又知道了三少爷的一个秘密…… o(>_<)o …… 自打她进了三少爷的院子,开始偷偷帮三少爷喝汤起,她接二连三地知道了三少爷的好多秘密。三少爷不喝前头准备的任何补品,三少爷不用大少爷和二少爷给的任何东西,三少爷的书房里有个密室,三少爷的身子根本没那么差,他甚至还会些功夫…… 好奇害死猫! 第13节 在这个世界上,想做一个好丫鬟,那就要管住自己的眼睛,管住自己的耳朵,更要管好自己的嘴。在被卖进陈府之前,那个领着她前来的牙婆曾经这么说过。 春时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 “别看你只是个小丫鬟,可豪门大院里的脏事儿,你要是稍微沾了一点边,就能叫你死无葬身之地!”那牙婆这么说完,叹了口气,“罢了,看你自个儿的造化罢!” 如今她不仅知道了,还知道了这么多……春时欲哭无泪。 “少爷……”林氏走了,书房内只剩下这主仆二人,面对少爷盯着自己的目光,春时缩了缩,终究还是开口了。 她又多知道了一个新秘密…… 春时咬着小手帕嘤嘤嘤地哭,她想起上次不慎撞见少爷从密室里出来,少爷对自己狰狞一笑的样子,顿时觉得世界都昏暗了。 果不其然,二夫人刚一离开,三少爷就望着她轻轻一笑:“这可怎么办?你又知道了一件事。” 春时紧张地咽咽口水:“奴婢不会说出去的……” 陈天驰却摇摇头,丝毫不见方才在二夫人面前的伤心失望:“这可不行,我不信你。” 春时大惊:“奴婢保证!” 陈天驰笑了笑:“春时啊,你说,外人和家人比?到底哪个更值得信任一些?” 春时下意识答道:“家人。” “那就是了,”陈天驰道,“你虽然如今卖进我陈家,可到底不姓陈姓李,你说,你是外人还是家里人?” “自然是外人……” 春时越想越绝望,她觉得自己可能要被少爷赶出去了,赶得远远的,再也不能回来。 可谁料陈天驰却只是微微一笑:“很好,你下去罢。” 春时不明就里,从地上爬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走。 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 另一边林氏回房之后,心绪犹自起伏之际,便听丫鬟报大少爷到了。 陈天骏阔步流星步入母亲房中,屏退左右,便急不可耐道:“三弟怎么说?” 林氏微微一叹:“你三弟不愿。” 陈天骏浓眉一皱:“不过是个丫鬟!待我做了……之后,要多少丫鬟我不给他?怎么这样小家子气!难不成兄长的前程竟还比不过一个小小的丫鬟么?” 林氏无奈望他一眼,压低声音:“他不愿娶凤真。” “什么?!”陈天骏怔了一下,立时大怒,“三弟这是什么意思?不娶凤真?他想娶谁?!” 母子俩说了一样的话,林氏心头微微叹息,激烈的心绪在心头不住冲撞。她安抚了长子,独自一人锁在房内。今日发现的秘密几乎颠覆了过去十几年她的认知,她愕然地察觉一向乖巧温顺的三子居然心怀不满这么久,而她一向以为的兄友弟恭,似乎也从未出现过。 而这,都是她的错。 因为她的偏心,天驰积怨许久,十几年下来,这份怨气可真能了了?那书房底下的密室,若真留给天驰,安知他会不会借机闹出什么大风浪? 若天驰真有心相争,二房首先内讧,得利的终究还是大房…… 取舍 两个儿子,一大一小,终得在他们间。 这些年因着天驰身子不好,和上头两个哥哥年纪差距又略大了些,她一直把全部心血都投注在长子的身上,对幼子难免有所疏忽。天骏被她按照家主的期待教养大,有时候对天驰也难免霸道了些…… 可天骏听自己的话,在大道上总站在母亲这边,和她的感情也较为亲近。不像天驰,在六岁之后,她心里有愧,天骏又懂事,便逐渐疏远了…… 林氏翻来覆去一整夜,第二日起身,便听秦妈妈道,大少夫人过来瞧她。 大少夫人郑氏是林氏为长子亲自择定的媳妇。郑氏出身郑家,家里倒也不说多么有钱,只一点,她的大伯是江南道转运使,祖父更是手握重权,父亲虽不成器的小儿子,可到底也算是官宦之家。 娶郑氏,看中的就是她的身家,郑家清廉,给的陪嫁不算多,但他们陈家也不差媳妇儿的钱。 郑氏嫁进门来三年无出,本该主动提出给天驰纳妾,却一直闷着不说,委实不算贤惠。待生下陈家下一代第一个女儿之后,郑家竟被弹劾贪污,郑氏的祖父被撤职查办,大伯也被降为一方小吏,自顾不暇。也幸亏郑氏父亲游手好闲不成器,未曾沾染官场,竟幸运地在风波中护住了妻子子女,也没连累陈家。 林氏感到挫败,她千挑万选,以为给儿子挑了个官宦之女就能给他添势助力,谁料却落得这样的下场!郑氏不贤不说,进门来连儿子也没生一个。为此她没少被丈夫埋怨,可天骏却从未对她抱怨过什么,反倒常常来看她,主动宽她的心。 “儿子还年轻呢,娘,”陈天骏笑道,“男儿三十而立,儿子还没到而立之年,就算没儿子也无妨。且郑氏连女儿都生出来了,还怕生不下儿子吗?娘挑选的亲事,儿子一向满意。” 一席话听得林氏感动得泪眼迷蒙。 此时郑氏一大早来看她,听秦妈妈道,她之前沉睡未醒,郑氏就候在花厅,连半块点心都不曾用,半口水也不曾喝。 “听说母亲身子不爽,天骏忙碌抽不开身,我便替他来瞧瞧母亲。”郑氏站起身来,将桌上一个锦盒打开,“这是保安堂新到的老参,天骏特意送了来给母亲用的。” 林氏笑睨她一眼,点头道:“你们有心了。” 她自然不会单纯地以为真是天骏一个人的功劳,郑氏也必定是出了力的,至少她亲自来送就显示了诚意。 低头一望,锦盒里老参根须分明,虽然个头不大,却也当真难得。林氏不是不识货的,不由大为感动。不为这参的值钱,倒为了这片心意。 心意…… 郑氏坐了小半个时辰就走了,望着她穿过回廊的身影,林氏不禁又想到天骏膝下至今无子,而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周岁了。 也罢,终究是要亏欠一个人的。 郑氏苦笑一声,对秦妈妈道:“去叫三少爷来。” 望着儿子站在自己面前戒备的样子,林氏心里一阵心酸,面上却淡淡的:“你大了,既然不想娶凤真,那这门婚事就作罢。只是如今你也满了二十,该成家立业了。你的婚事我是管不了了,由着你自个儿慢慢挑。可是子嗣之事要紧,你要自己留心。” 她说的慢,陈天驰竟一时怔住了。被忽视的时间太久,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竟真的能放下大哥的前程?竟真的能把他的意愿放在前头?他不敢相信!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确实如此。林氏说完这些,便似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声音低沉:“我亏欠你太多,天驰,但你要知道,母亲一直是爱你的……” 从未想过的局面出现在眼前,陈天驰微微发抖,心里一时酸甜苦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居然觉得眼眶有点热,是天气太燥了么? “是……”他声音艰涩道,“儿子知道了,母亲也请保重身子。” 林氏见他这样,不由眼眶也酸了,却犹自装作平静的模样:“其实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件事,之前叫你收了春明,你不愿意,如今你院里剩下的两个,春绣和春雨,春雨那模样性子想必你也不喜欢,春绣一向沉稳端庄,你瞧着将她抬了罢?也省得你身边总没个人照顾。” “不必了。”提起通房陈天驰不由有些头痛,他不知道为什么林氏如此执着要在自己身边抬个通房,难不成没了女人他就活不下去了么?他又不是陈天骥! “可是你——” “儿子不喜欢春绣。”陈天驰不想再谈,“也不喜欢任何人,可以么?” 林氏被他一噎,只得叹道:“罢了罢了,你去吧,我不管你了。” 陈天驰终究有些内疚,便再叮嘱了些叫林氏保重身子的话,这才去了。 他离开林氏屋子不过片刻,林氏便收起泪容,淡淡道:“出来罢,听见了么?” 一个纤瘦的人影从内室走出来。 赫然正是春绣。 “奴婢听见了。”春绣一出来便双目含泪跪在地上,低声朝林氏道。 林氏看着她微微一叹:“我便是有那个心,想抬你上去,天驰不喜欢又有什么法子?” 春绣银牙咬在嫣红的唇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迹:“奴婢不怪任何人,只怪奴婢自己,没那个福气。” 林氏笑了,叫秦妈妈扶春绣起来,和蔼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其实若有你陪在天驰身边,我倒也放心得很。只不过天驰性子倔,认准了什么就不回头。你虽然现在不得他的心,那是因为他被人蒙蔽了,好好在三少爷身边替我看着,早晚有一日他会认清你的好的。” 春绣仿佛得了鼓励一般,双眸蓦地亮起来。重新跪下去对林氏磕了个头道:“是!” ----------------------------- 春时一个人守在大厨房里,三少爷跟二夫人说开之后,连二夫人送来的东西也不吃了,这不吃的东西总不能原样端回去,于是便又由她来吃掉。 唉,惆怅啊。 春时摸着自己鼓起来的小肚子,觉得羞得厉害。谁家姑娘家年纪轻轻的就成了这副样子?这一捏身上,都是肉,还都是肥肉! 已经是深夜了,原本她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只是她晚上吃得太多了,撑得睡不着,房里有春绣,屋外又太冷,无奈她只得到还留了火的大厨房里来,烤烤火,消消食。 消食消得差不多了,能去睡了,春时伸了个懒腰起身要走,却忽地缩进墙角的阴影里。 墙角堆了一垛柴火,今儿想必刚采买过,一大捆堆在那儿,倒将她的身影堵了个严严实实。春时缩在柴火后头,惊愕地发觉门外推推搡搡进来一对人。 一男一女,女的妖妖娆娆地扭着腰,整个人都似黏在男人身上一般,男人压低了声音,笑声却还是低低沉沉地传来,不住凑过去亲那女人的脸和脖子,而女人则撒娇般的躲着。 逆着月光,春时看不清二人的长相。可两人的声音都十分耳熟。男人再次凑过去亲女人的脖子的时候,她咯咯笑着仰起脖子,扭动的角度正好让月光照进来,春时猛地捂住嘴! 那不是大少夫人身边的雪花么?! 这男人…… 没让春时多想,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很快揭穿了一切:“大少爷,要是叫大少夫人知道了,我可就是个死……” 大少爷?! 一个没忍住,春时几乎要叫出声来!她吓得一个哆嗦,一口咬在自己手腕上,觉得疼了,身子却还在发颤。 与此同时,一双手很快从她身后伸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朝柴火后的小门拖去! 补更 春时整个人都懵了! 那双手把她一路往后拖,动作迅速毫无声息,同时紧紧地把她的嘴捂住,她激愤之下不由想开口大叫,可要是自己被大少爷和雪花发现了,那也定没有好下场的! 离开了小厨房,春时越来越急,激动下她张口就狠狠咬了下去! “嘶——”这一口是下了狠力的,春时都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恶心欲呕,那人果真轻声叫了一声,却并没放开她,而是低声笑道:“没想到兔子还会咬人?” 这熟悉的声音让春时大惊失色:“三少爷?!” 那人闻言笑了,伸出一根指头抵在她唇瓣上,月光下笑容温和,眼里却隐隐闪着一丝狡黠的光,不是陈天驰是谁? “怎么是你……”春时愣愣地还没回过神,一把攥住他指头,那指尖鲜血淋漓,牙印清晰可见,正是被她咬出来的,她顿时一个咯噔,“您没事儿罢……” “真有些疼,”陈天驰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行了,快回去替我包扎一下,别声张。” 春时蔫头巴脑地跟在他身后,回了书房,见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个小小的药箱,对她道:“这里头是三七和药酒,你替我端盆水来。” 他见春时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知道她是被吓坏了,不由再次摸了摸她的脑袋。 第14节 嗯,脑袋还挺好摸的。 “三少爷……”水来了,春时替他洗着伤口,没忍住好奇,“您怎么会在那儿?” 这都深更半夜的了,若不是她吃得太多睡不着跑去消食,这个时候的大厨房应当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陈天驰轻咳一声,他要怎么说,是看见她跑出门去,不放心才偷偷跟上的? “我睡不着,你怎么也在那儿?” 春时倒也没多想,随口答道:“我也是睡不着,大厨房那儿有火,暖和呀。”说着她低下头去:“只是没想到竟能撞见大少爷和……” 陈天驰笑了:“怎么,我要是不在,你还等着看完全场?” 春时又羞又恼,脸蛋刷地红了,狠狠瞪了一眼不正经的三少爷:“您说什么呢?!”她那不是没找到机会跑吗?还不是因为太惊讶了吗?! 陈天驰大笑起来,这笑声在黑夜里显得特别明显,几乎传遍了整个三小院,春时吓得连忙上去就要捂他的嘴:“别笑啊,您,您要吵醒其他人了……” 陈天驰听话地止住笑声,眼睛亮晶晶地盯住春时,不由低声说道:“春时,你可真是我的宝贝。” 两人离得近,陈天驰说话的时候呼出的热气喷在她手心,一阵绵绵密密的痒,春时脸红得更厉害了,正要把手缩回来,却被他一把攥住。 “春时……”小丫鬟红着脸,脸上有新生的细细的绒毛,像是一颗饱满鲜润的水蜜桃,她才十五,虽然杞国风俗,十五的姑娘家已经是可以出嫁的年纪,可她看起来还是宛如幼童一般。 而就是这么个宛如孩童般纯挚的姑娘,紧紧地牵住了他的心。 罢了。 陈天驰摇头一笑,伸手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便松开道:“你去吧,早些休息。” 陈天骏…… 真没想到啊。 那个一向和大嫂恩爱非常的大哥,居然对大嫂身边的丫鬟下了手。虽说大嫂身边的丫鬟陪嫁归过来,几乎可算是半个陈家人,但无论怎样,大嫂主动开口,和他去偷,总是不一样的。 他没说错,春时真是他的宝贝,在他想不到任何把陈天骏拉下水的办法的时候,竟让他看见这样一幕。 而陈家……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他闭上眼睛,微微一笑。 大约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 作为淮阳首富,陈家仆婢众多,不算外头庄子上的,也不算在大厨房里做饭的、大门口看门的,只算府上伺候在夫人小姐身边的那些,也有好几百人。 这几百人当中,丫鬟足足占了一大半。而在这一大半人之中,作为三少爷贴身的大丫鬟,春时又属于靠上的那一半。 靠上则地位高,底下数不清的人想巴结。只因主子们身边只需要这么点人,见不着主子的面,能让这些丫鬟姐姐们提上一两句,那都是造化。 春时一开始还没能适应,日子久了也渐渐习惯了。每日一大早都有小丫鬟向她报告近日府中发生的消息。在她拒绝了二夫人抬她为妾的提议之后,众人都以为她要失宠了,对她不免有些冷淡,可谁料三少爷依旧信任她,依旧事事让她来办,倒显得那些人的嘴脸难看起来。 为了弥补之前对她的冷待,那些人的态度不由更为热情起来。 春时得到消息比陈天驰甚至更早。 大少夫人身边的雪花在园子里不慎撞上了二少爷身边的周姨娘,把周姨娘撞了个仰倒,跌在地上摔了重重一跤!周姨娘可是怀了身孕的,陈家下一代至今无一个男丁,这孩子说不定就从周姨娘肚子里出来,如今她动了胎气,躺在床上眼泪直流,正等着大夫来呢! 这消息在平静的陈府中宛如一个深水炸弹一般,炸开了一个大水花。 “周姨娘?!”春时惊呆了,赶忙问道,“那她没事儿罢?” 春香姓周,这周姨娘可不就是春香么? 那小丫鬟抿嘴一笑:“大夫还没来呢,只是那雪花姐姐平日里看着挺安分的一人,被拉到大夫人身边,哭得稀里哗啦的,竟直说自个儿也怀了孩子呢!大夫人、二夫人和老夫人都惊呆了,大少夫人气得不行,直等着大少爷回来,瞧他认不认了。” 这,这这! 不知为什么,春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三少爷那天晚上那个莫测的笑,这事儿应该和三少爷没关系吧?内院后宅的事,三少爷一个大老爷们儿,应该是不沾边的吧? 淮阳城地处东南,是各省交通汇集、水路交聚的要塞,繁华富庶非比寻常。陈家能成为淮阳首富,和一代代家主的苦心经营是分不开的。 然而历任陈家家主都有一个共同的担忧,那就是子嗣不丰。 不知什么原因,许是血脉里流传下来的,陈家一般都是单传,运气好的能生下个两三个男丁,其余的要么不生,要么便是女子。像是陈老太爷,他就没有兄弟,而陈家二位老爷,也只有陈善这么一个妹妹。陈家二位老爷往下,也是只生了陈天驰兄弟三人而已,女孩儿倒是生得多。 到陈天驰下一辈,三兄弟加一起也只生了两个娃娃,且还都是女娃。虽说有孩子比没有好,但陈家上上下下加起来心里总有几分不足。 陈家总不能在他们这一代绝了种啊!难不成日后还得招婿上门? 因此在春香怀孕之后,她在全府的地位急速上升,不仅二少爷对她宠爱,就连老太爷和老太太都被惊动了。庶子虽不是嫡出,但到底是个“子”!是儿子就行,就说明陈家不至于绝后! 春香怀了孕,地位更加稳固,如今也有四个月了。她自己也知道这一胎对她的重要性,因此百般呵护,即使孕吐得什么都吃不下,也强忍着往下咽。如今被个丫鬟撞了肚子,流血不止,她心里一阵绝望。待到大夫前来看了她之后,道孩子是保不住了,这阵绝望终于化为巨大的打击,支撑不住,她晕死过去。 在她晕死过去的这段时间,大夫又替雪花把了脉,道这位主儿确实是怀了身孕,且有三个月了。这一消息更是叫上头几位主子提起了心,左右春香肚里的孩子是保不住了,若孩子当真是陈天骏的,那…… 陈天骏急匆匆从外头赶回来,小厮传来的消息叫他又惊又喜!惊的是二弟的孩子竟然没了,喜的是二弟的孩子可算是没了,更喜的,是这孩子居然在雪花肚子里! 那是他的种! 谁能生下第三代头一个男丁,成为陈家的家主的筹码就更多了一层。打击了二弟又加了自身的筹码,陈天骏一路笑歪了嘴,直到到了家门前才换了一副惊愕悲怆的表情,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快活!那点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倒不甚明显了。 不得不说某些时候陈家三个兄弟的的确确是有血缘关系的。不光陈天骏这么想,陈天驰这么想,丢了孩子的陈天骥也这么想!失去孩子的悲痛在自家筹码减少的悲痛的映衬下显得不值一提,陈天骥恨不得冲上去把那雪花掐死! 还他的儿子! 但,陈天骏回来了。 陈天骏认下了雪花肚里的孩子。 为了一个已经丢掉的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陈家二位老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鲜活的,可能怀了男丁的雪花。陈老太太雷厉风行,当即决定,抬雪花为妾,称郑姨娘! 新上任的郑姨娘肚里揣着“龙种”,迅速取代周姨娘成为陈府第一得意人。春香一觉醒来,孩子没了,那女人不仅没得到惩罚,反而日日在外头耀武扬威,原本对她很好的二少爷怪她没保护好孩子,之前对她巴结异常的下人迅速冷淡下来,她抱着被子哭了好些日子。 患难见人心。 第一个来瞧她的,竟是昔日三少爷院里,被她死死压在下头的春绣。 人虽然在二少爷身边,可春香不得不承认,她的心还时时关注着三小院。春香乃是四大丫鬟之首,当初在三小院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少爷对她又好,谁见了不姐姐姑姑的叫?到了二少爷这,虽成了姨娘,成了主子,可到底上头压着二少爷和二少夫人,二少夫人底气足,身边的丫鬟也敢给她脸色瞧! 她分外想念三小院里的日子。 她走了,春明被赶出了府,如今四个里只剩下两个。春雨和谁都不亲,春绣温柔沉默,她们以往的关系倒是很不错。 春香躺在床上,看见春绣来了感激异常。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哪! “姐姐,许久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春绣一进门就闻见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由皱了眉,再一见春香病歪歪地倒在榻上,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无,心下一时酸涩不已。虽然在三小院的时候被她压在下面许多年,可到底她走了,成了三小院之外的人,她们再没有利益纠葛,这点子怨恨也被春绣抛到了脑后,只剩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心酸。 “咳咳,怪我,怪我……”见春绣浑身绫罗,面容宛如昔日一般清丽,而她躺在床上,一身药味血味,春香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眼泪却刷地流下来,“妹妹,你还能来看我,我就知足了。” “你身边怎么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春绣也红了眼眶,“这起子踩低捧高的小人!要是姐姐还在——何至于……” “世人皆如此,我早就看开了,”春香溢出一抹苍白的笑,“左右少不了我的吃穿,我就这样过一辈子罢。” 春绣还要张口,春香心里仅存的自尊却不许她再说下去,笑着打断她:“你如今怎样?听说春明被赶出去了,她真是傻,唉。” 春绣识趣地转了个话题:“我还能怎样?院子里早没人听我的了,唉,姐姐若是不走,我还有个去处,姐姐这一走,我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春绣过得也不好,春香心里安慰了些:“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春绣叹气,“不说了,不说了。姐姐,我今日来,给你带了些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尝尝可喜欢?我——” “是那个新来的春时?”春香不理她,径自问道,春时是顶替她的位置被提拔上去的,如今在三小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三少爷对她宠爱异常。春时拒绝成妾,三少爷对她的喜欢也半分没变!当初骤然听闻这个消息,春香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没上来,打了两个丫鬟才消气。 春时这是占了她的宠爱,占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 “姐姐千万别乱说!”春绣大惊,轻轻掩住她嘴,见四周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如今院里只管她叫姑娘,无人敢叫她的名字……” “哼!什么东西,她也配?”春香气道,“当初在大厨房里不过是个打杂的小丫鬟!你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小花儿!连个正经名字都无,还敢爬到你头上来?春雨是干什么吃的,也能容忍她这样?” 春绣惊慌摇头:“别说了,姐姐,如今我只在三小院里有个位置便不错了,姐姐保重身子,别为了这些小事生气。” 春香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你以往就是这么个软绵性子,若不是我,春明不得爬到你头上来?如今春明走了,你倒被个小丫鬟欺负!真是丢了我们姐妹的脸!你瞧瞧这少爷小姐院子里的大丫鬟,有哪个似你这般任人揉搓?” 春绣沉默片刻,还是笑道:“姐姐待我好,这我知道。只三小院到底是少爷的院子,少爷宠她,我又能如何呢……唉,以后我少不得要多来叨扰,姐姐千万别嫌我烦就好。” 春香感动地握住她手腕:“好春绣,患难见真情,我如今可算知道,只有你待我才有几分真心!你放心,若有什么不快,尽管来我这,我的日子也……” 二人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会子话,春绣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刚踏进三小院的大门,就见个小丫鬟报道:“姐姐,少爷请您去呢。” 春绣心头一喜,赶忙收拾了一番,待到了书房,一眼望见三少爷只一个人待在房内,不免有些嘀咕起来,春时日日跟在三少爷身边,恨不得吃饭睡觉都不离身,今日怎地不见? “你来得倒快,”陈天驰似笑非笑望住她,在这么个当口朝春香那儿跑,该说她单纯还是蠢?不过左右也就是个丫头,他也懒得计较许多,说了一句便转口道,“春时的衣裳小了些,你替她再做几身,她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稍微做得宽松些。布料我已叫人送到你房里了,这些日子你稍微赶些工,早些做出来交给她。” “……是。”春绣垂着头,心头一时翻江倒海。 什么意思?!居然叫她给春时做衣裳!她虽然负责三少爷的一应四季衣物,可除了三少爷,谁敢使唤她?如今竟叫她替个小丫鬟做衣裳,这是把她当成什么了?! 春时好大的脸面! 春绣气得身子发抖,巨大的羞辱让她几乎站不稳。硬撑着应下,她回到房内,发觉桌上竟堆满了布料。锦光缎,烟罗纱,丝光棉,竟都是上好的料子! 小丫鬟正守在房内,见她来了,迎上前笑道:“姐姐总算回来了,这是三少爷送来的。这匹是给姐姐的。”说罢,也知道春绣会生气,便一溜烟跑了。 春绣定睛一看,最边上放着一匹浅红色的锦光缎,样式质地皆是上好的,可……她知道,她不过是沾了春时的光! 好啊,好啊! 明儿一大早,不,不必等到那时候,可能就在今晚,甚至就在此时,全府上下都传遍了,大家都在看她的笑话呢! 春绣姑娘平日神气得很!可还不是得沦落到替春时做衣裳? 春绣一步步上前去,把那匹浅红锦光缎抱在怀里,忽地怒意横生! 纤纤十指,不似别人那般光滑无瑕,上头布满了茧子,那是长年累月做针线磨出来的。这样粗糙的一双手,配上这光滑无匹绝不起皱的锦光缎,看起来便突兀得很。 春绣像是疯了一般,将满桌的布料扔在地上。站在这一地锦绣当中,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去,一样样地捡了回来。 她做。 她得做。 一匹匹华美的布料,点着油灯,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终于制成一件件美丽的衣衫。那针脚细密几乎不见,春绣的手艺放眼整个陈府,甚至整个淮阳,都找不出第二个。 可她知道,这美丽的衣衫、细密的针脚下藏着的,是她破碎的尊严和脸面。 捧给三少爷看,三少爷果真满意,笑着对她道:“你的手艺一向这么好。” 春绣勉强笑了一下:“少爷喜欢就好。” “我喜不喜欢倒不重要,”陈天驰似乎没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捧着衣衫细细欣赏,“春时喜欢就行,你去把她叫来。” 三少爷…… 春绣颤了一下,终究还是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春明当初的感受。 第15节 这衣衫,春时,你可消受得起? 她消受不起。 见到这些衣裳的第一眼,春时就恨不得将她们推出去。 她不是傻子,三少爷这么做的意欲何在,她不清楚,可她知道一点,那就是她把春绣的脸面狠狠地踩在了脚下,即使这并非她愿。 “三少爷,你何必……”春时嗫嚅着开了口,却还是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她真的不懂三少爷的心思!和为贵,三小院和睦了,三少爷难道不会开心些吗?这样故意捧她踩春绣,踩其他人,闹得三小院不安,到底有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她真是如在火上烤,昼夜难安。她好几次都梦见春明,梦见春明满脸是血,叫着要把她掐死! 春明对她的恨明显到府里人人皆知,春绣受了这么大的羞辱,面上依然不显。可春绣心里当真不恨她吗? “你不喜欢?”陈天驰眉毛一挑,抓起一件衣裳就要扔掉,“不喜欢的话,就叫人另做。” “我喜欢!”春时赶忙夺下,一把抓在怀里,三少爷抱着的坏心思真是太明显了,春绣和她同住一间屋子,即使非要替她做衣裳,直接给她就是了。可少爷一定要春绣将衣裳一路抱过来。三小院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春绣最后的脸面算是被落了个干净。 春时不懂啊,她是真的不懂,三少爷这么做有意思么?她在这院里的人缘已经被败坏光了,再没人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即使有,那也是想巴结她的。 她最爱的反倒是和春雨待在一起,只因春雨沉默寡言,对她的态度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淡淡的。这种从始至终的冷漠在这种时候显得分外可贵。 砒/霜 春时觉得自己快被三少爷整死了。春绣做的衣裳她哪敢穿?拿了回来只敢放在箱子最底层,生怕叫人看见了。可三少爷似乎故意跟她过不去,这天刚用完午饭,三少爷便跟着她端餐盘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大声道:“春时啊,怎么不见你穿新衣裳?” 春时顿时一激灵:“那个,旧衣裳还挺好的……” 三少爷笑眯眯地盯着她瞧:“怎么,可是新衣裳不合你意?要是不喜欢的话,改日我再叫——” “合意!合意!”春时大叫起来,“合意得很,三少爷就别担心了……” 周围扫地的小丫鬟们又竖起耳朵了,春时心里在抹泪,三少爷绝对是故意的! “合意就好。”三少爷继续笑眯眯,背着手踱到她身边,“你之前和春香不是挺好的么?怎不去瞧瞧她?” 春时愕然:“少爷不介意?” 陈天驰道:“我介意什么?” 春时摇摇头:“没什么……我还以为您不喜欢我们去二少爷那儿呢……” 陈天驰一怔,忽地笑起来:“我喜欢得很,你若没事也经常走走,别闷在院子里。” 春时嗯嗯点头应是,心内一时诧异之极。陈府上下不知三少爷是个什么人,她可最清楚不过。三少爷表面对大少爷和二少爷唯唯诺诺,心里不知藏了多少心思,怎会乐见她到春香那儿去串门? 春香以往对她还算照顾,在大厨房里也就只有她能得春香一个笑脸。忆起以往还在大厨房里的事,春时不由心下一软,春香失了孩子,她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春香怀孕四个月,骤然失去孩子,身子受到极大亏损。听蒋妈妈道女人坐小月子比坐月子甚至更重要,春时深觉有理,端了一钵红枣鸡汤过去。 离事发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春香仍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小丫鬟们见二少爷对她从此冷了心,半个月来竟一回都没来见过春香,也纷纷怠慢起来。春时去的时候屋内连个炭火都无,春香拥着一床棉被靠着枕头,面色苍白,嘴唇都干裂了。 她的眼泪都流尽了。春绣来看过她两回,渐渐地也不来了,这屋里成日没个人影,烧火的小丫鬟也不知去了哪里,更别提端茶递水的人。她躺在床上恨得牙痒,却无可奈何。 “小花儿来了?”她惊讶地叫起来,露出个虚弱的笑,“瞧我,真是的,该□□时才对。” 春时心头一酸,春香这受的是什么罪啊?人都成这样了!她伸手一摸桌上的茶壶,触手冰凉,耳边春香已经说道:“别倒了,没水。” 春时赶忙倒出一盅鸡汤放进她手里:“姐姐先喝这个罢,暖暖身子。” 鸡汤入口,鲜美的滋味让春香舒展了眉头,她盯着鸡汤发怔。红枣个个硕大,颜色鲜润,不是一般丫鬟能用的上的,必定是少爷赏下的。春绣没骗她,春时在三小院过的果真不错。 要是她能回去就好了…… 春时手足无措。要说熟吧,其实她和春香也不熟,只是提饭盒的时候笑一笑的关系而已,可她们之前的牵绊还真不算少。她顶了春香的位子,睡的是春香以往的铺位,干的是春香以往的活儿,甚至如今底下人都说,春时就是当初的春香。 而如今春香却处于这样的境地,她有种奇异的内疚感,觉得是自己偷走了春香该有的一切。 二人相顾无言,春时又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有些窘迫地说要走,春香挽留了几句,便随她去了。 春香吐血了。 春时走后当夜,周姨娘屋里就闹起来了。春香躺在榻上叫了半天肚子疼也没人管,直到她疼得翻身打滚跌倒在地,才有个小丫鬟听见响动掌灯进来瞧。 这一瞧不要紧,小丫鬟大惊失色,险些跌了手里的灯! “姨娘倒在地上,滚了几下,就吐血了……”小丫鬟跪在地上,眼泪刷地掉下来,“吐了好几口,还浑身抽搐……” 这是被吓坏了,话说的都哆哆嗦嗦。 二少夫人曾氏坐在上头,眉头皱得能夹死个蚊子,春香从三小院出来,就是个不安分的,好容易借着小产的事让二少爷离她远了些,如今又闹出这起事来。 “少夫人,姨娘疼得死去活来,还是先请个大夫来罢……”小丫鬟抖抖索索,挤出一句。 曾氏没说话,她身边站着的丫鬟青禾却先开了口:“这大半夜的,去哪里请大夫?寻常出府都要报到二位夫人那里领了牌子出去,难不成还得将二位夫人闹醒?” 小丫鬟不说话了,春香和她原也没有多少情分,只是方才剧痛之时,春香趁乱塞了个镯子给她,拿人钱财□□,小丫鬟见当真没办法,也就不说了。 “夫人,如今这大半夜的,叫周姨娘先忍忍,待明儿大夫人醒了再领牌子罢。”青禾躬身道。 曾氏也正有此意,为了个姨娘把自己闹醒,她困得厉害,闻言掩口打了个哈欠道:“就这么办罢。” 说完便起身离去,青禾扶她一道回了房,留下个小丫鬟,见请不来大夫,春香叫得又实在凄厉,也不过去瞧她,只蒙了被子在头上,径自睡了过去。 到第二日一早,曾氏睡到自然醒来,青禾扶她一番梳洗,再去杨氏那里领牌子请大夫来看之时,春香的嗓子已经叫哑了,只能躺在地上啊啊地叫,身边一地的血,场面委实骇人。 得出的结果让所有人都惊住了,春香吐出的东西里检测出有砒/霜! 砒/霜!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曾氏也惊了一瞬,尤其是当那大夫说起“病人嘶叫太久,嗓子已经废了,日后便是好,说话也是沙哑难听得很”的时候,她竟觉得有些心虚。昨儿个春香身边的小丫鬟来报的时候,她还道春香是故意夸大,便置之不理,谁料竟是砒/霜? 事发 躺在床上的春香听见大夫说出这一句的时候,目眦欲裂! 她顾不得还在替她喂药的小丫鬟,翻身下来跪倒在地,不顾大夫诧异的眼光,对着曾氏磕了三个响头,姿态之屈服前所未见。 她知道自己完了。没了孩子,又几乎成了个哑巴,再不能陪二少爷吟诗作对玩赏风月,根本无法在二小院里立足。春绣叫人送来那瓶药的时候,只说会喝了肚子疼些,忍忍就过去了,可没说那是砒/霜! 被阴了! 春香恍然大悟,后悔不已。然而为时已晚,她跪在地上“啊啊”叫着,双眼含泪,紧紧盯着曾氏。 其实曾氏哪耐烦管她的事?可跟砒/霜扯上了联系,不查清楚,她也无法向老太太和杨氏、林氏交代。叫人送走避之不及的大夫,青禾在她的授意下开口问道:“姨娘可是有话要讲?” 春香点头不迭,拿手比划着指来指去。 青禾见曾氏皱眉摇头,便开口道:“姨娘是个腹有乾坤的,只可惜如今失了声音,不能说出来,比划着少夫人也看不懂,该如何是好?” 春香黯然低头,不过片刻猛地抬起头来,用嘴型道:“纸笔。” 青禾叫人取来纸笔,春香也不起身,伏在地上就奋笔疾书。当笔墨丫鬟许多年,她也的确有些墨水,那执笔的姿势,即使在这样的境况下依旧秀美端庄。 她写了满满当当地一张纸,字迹不算潦草,曾氏接过一看,大惊之后微微放下心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春香连连点头,指天发誓。 按照原来的计划,在那天春时送了鸡汤,她喝下之后,春绣会送给她一瓶药,那药喝下之后肚子剧烈疼痛,正好可以嫁祸到春时头上,趁机把她赶出门去。 然而万万没想到,春绣背信弃义,送来的竟是一瓶剧毒的砒/霜,她险些丧命,自然不肯按照原来的计划,只把事情原委通通写在纸上报给曾氏知道。 曾氏大惊,这周姨娘在她眼皮子底下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所幸老天开眼,没叫她的计谋得逞。否则这一次让她们成功赶走了个春时,下一次安知会不会害到自己头上?会不会害了自己的女儿?大惊之后便是大喜,周姨娘闹出这样的事,即使如今她成了受害者,可她原本没安什么好心,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敲打她一番。 牵扯到三小院的两个大丫鬟,那就更是妙了。二婶管教不严,闹出丫鬟内讧的事来,二房这回面上无光,真是上天有眼啊! 曾氏按捺住心头喜悦,带着这一张纸越过她婆婆杨氏,直接到了老夫人那边,一进屋便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孙媳有错,犯了大错了!” 杨氏、林氏正伺候在婆母身边,三人都被唬了一跳。杨氏又急又怒,真当小曾氏犯了什么大错,心想她怎敢这样直接闹出来?也不怕惹得老夫人不喜,带累了她的儿子!面上便阴沉下来。林氏想的和杨氏一样,存了看好戏的心思,便柔声道:“这孩子,好端端的跪什么?有什么事说出来,你祖母一向疼你,好好认个错也就是了。” 说罢亲自上前要扶她起来。 小曾氏却躲开她的手,涕泗横流地将春香、春绣之间的事报了出来,又亲自跪着上前,将那一张纸递上去,含泪道:“媳妇不知眼皮子底下竟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所幸老天有眼,叫她们内讧起来,计谋未曾得逞,否则,否则……” 曾氏也唬了一大跳,恨恨道:“这不怪你,好孩子,你才多大?这内院一个老的两个大的都没发觉,你哪能看出来?可怜你担惊受怕一整夜,还瞧见这等肮脏事!没休息好罢?来人,扶二少夫人去我房里休息一会子。” 底下杨氏、林氏两个已经是面如土色,其中以林氏尤甚。 春绣……居然做出这等傻事! 她气得牙痒,恨不得将春绣抓过来狠狠扇几个巴掌才解恨!当初她向自己投诚的时候倒是一副聪明伶俐相,原来也还是个蠢笨如猪的货色!为了赶跑一个春时,连砒/霜都用上了,该说她是狠心还是痴傻?! 如今闹到老夫人面前,真是把二房的脸落了个全!好么,她还没成亲的儿子房里闹出这等事来,还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管教不严?左右天驰是个男儿,即使身上没任何差事,这内院出了事都与他无关。 小曾氏哭哭啼啼地被人扶进去,临了还补充一句:“周姨娘说,给她送药的是三叔院里负责洒扫的小丫鬟灵芝,媳妇怕事情重大,就擅自做主命人去抓了她来,想必如今已经快到了。” 曾氏笑道:“好,好孩子,你做的很好,去罢。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春香,春绣,春时跪了一地。春香、春时尚好。春绣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只因晨起时分,便听见小丫鬟报说,二小院的周姨娘腹痛难忍,疼了整整一夜。 春绣当时便有些愕然,只因她送去的药药量不大,药性也不重,纵是疼痛也不会疼一夜那么严重。又听那小丫鬟说周姨娘痛到吐了血,她心里更是骇然。 如今跪在这里,见春时一脸懵懂,春香看也不看她一眼,春绣心头立时沉了下去。 出事了! 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可……这回,她怕是难以逃脱。 然而灵芝却并没能带来。 小曾氏叫人去带灵芝来,却发现灵芝房内空无一人。和灵芝同屋而住的三个小丫鬟都说,灵芝昨个晚上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过。问她出门去哪里,这三人都是一问三不知。 “看来这是畏罪潜逃了。”杨氏冷笑,虽然出了这等大事,她作为掌家的主妇面上无光,不过没关系,林氏想必比她更难堪。 “小丫鬟天性好动,许是在哪里玩过了头,等找到了再做定论罢。”林氏淡淡道,心里却焦急异常。 “一夜未归,这玩得也太久了些。”杨氏轻哼一声,正要反驳,就看见林氏身边的秦妈妈一脸土色地进来,林氏心头当即便是一沉! 秦妈妈入得门来,看了林氏一眼,缓缓开口:“灵芝……死了。” 处置 灵芝死了! 第16节 这消息虽是被极力隐瞒下去,可还是在整个府里疯狂地流传开来。灵芝是家生子,才刚被选上来伺候不久,灵芝娘被人叫去认人的时候只用一眼,就立刻扑上去大哭起来。灵芝娘人到中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后来虽又生了个儿子,对女儿看得仍是极重,这会子哭得肝肠寸断,叫人听了也不由感到悲戚。 “那灵芝被发现死在外头花墙下,只不知一个小姑娘哪有能耐跑这么远,想必还有别人接应,单凭春绣恐怕无法做到,”林氏愤愤道,“居然发生这样的事,好端端地丢了一条人命,娘,咱们还是报官罢。” “不可!”不待曾氏回答,杨氏抢先叫了出来,“如今淮阳好容易躲过天花大灾,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全城人都盯着咱们家呢!外头流民那么多,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乱看热闹?叫其余几家知道了,我们家姑娘还怎么说亲嫁人?” 林氏被她一噎,很有些不服气,心想你不过是怕查到你们大房头上去罢了!然而曾氏却沉下脸来,只丢了这么一句:“家丑不可外扬。” 一句话,将这事定为家丑,既是家丑,怎可外扬?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去。 左右死的不过是个小丫鬟,还是个家生子,爹娘弟弟一家子身契都在陈家手上握着,不怕她不听话。 杨氏放下心来,她的确怕这事查来查去,最后查到她们大房头上。毕竟怎么看,这回大房都是受害者,万一天骥或者小曾氏当真在里头插了一手,这混水可就洗不清了。 “那小丫鬟死得倒也可怜,叫人好生安葬了,再给她爹娘些银子,叫他们一家回老家庄子上去罢。”曾氏道,“这件事到此为止,倒是这等狼心狗肺恶毒没了心肝的丫头得赶快处置了!” 她怒瞪跪在地下的春绣、春香二人:“没得脏了我的眼!” 春香早知道闹出来会是这样的结果,左右她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孩子丢了,身子毁了,嗓子也毁了,宠爱再无可能,人生这样下去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她面目沉静地望着虚空中一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春绣却浑身一颤,伏倒在地拼命磕头:“奴婢不知罪在何处啊!求老夫人、夫人明察!” “还想狡辩!”曾氏怒气横生,“乱棍打死了事!” 乱棍打死! 春绣面如土色,磕头更如捣蒜一般,没几下额前就见了血,好不渗人。 杨氏微微一笑:“母亲莫要为这种人生气,气坏了身子反倒不好。这春绣虽是个丫鬟,我听说却极得天驰宠爱的,如今要处置了她,不如先告诉天驰一声。” 林氏几乎要破口大骂了,可她涵养好,硬生生忍下道:“大嫂倒是个善心人,这种时候还想着我们家天驰。只是春绣再重要也不过是个丫鬟,天驰一个男儿,怎好搀和这些内院杂事?难不成天骥屋里也这么办吗?” 那个病秧子能跟天骥比?杨氏哼了一声道:“我也只是说说,弟妹不愿便罢了。只是天驰身子不好,我听说前些日子才吐了血,这会子别为了个丫鬟伤神,还是先告诉他一声,让他有个底。” 上面人讨论的竟好像不是自己的命一般,春绣一时五内俱灰。不知为什么她倒宁愿三少爷不来,若三少爷来了,说不定她的下场会比乱棍打死更凄惨…… “祖母,母亲,伯母,你们都忘了一件事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春绣刚刚在心里暗暗祈祷三少爷不要来,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伴随着阵阵熟悉的咳嗽声,陈天驰独自一人慢吞吞走到正堂中央,还没行礼,便被曾氏一把扶住:“好孩子,你怎么来了?这等腌臜事你就别管了,伤神!” 林氏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个小儿子了。她神色复杂地望着陈天驰一脸病弱的模样,分明还和以往一样。可只有她才知道,陈天驰已经不是以前她以为的天驰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学会在人前伪装?竟还骗了她们这么多年? “出了这等大事,孙儿不敢不来。”陈天驰苦笑一声,“春绣、春时、周姨娘三人都在我院里待过,若春绣和周姨娘当真犯下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我也有责任哪……” 曾氏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这怎么怪你?好孩子,你是个男儿,这内院阴死之事,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陈天驰感动到眼眶发红:“奶奶,都怪孙儿身子不好,若孙儿身子好,能早些娶亲,有人管着,也不至叫内院出了这样的事……咳咳咳!” 话说到一半,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啊,被我们养坏了,不知这内宅妇人的阴险狡诈。”杨氏抚了抚衣袖笑道,“左右你也快娶亲了,天驰,你且说说,这事该如何处置?” 林氏瞪眼打断:“这等内宅事务,天驰一个男儿怎能处置?难不成天骥也这么办吗?” “不妨事的,娘。”陈天驰温声道,“孩儿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春绣和周姨娘都是家生子,她们一家子都在咱们陈家,眼看快要过年了,杀人未免不好,不如就将春绣一家人都赶出去罢。” 春绣松了一口气!命是保住了。可,可这寒冬腊月的,要是在淮阳城被陈家赶出来,他们一家人还能活下去吗?而害得他们一家人流落在外的自己,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三少爷这是杀人于无形啊! 春绣瘫倒在地,眼泪哽在喉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曾氏点头道:“你说的也是,那就这么办罢。” 说完,她看也不想再看春绣一眼,就叫人将她拖了下去。而从刚才起就一直心如死灰的春香,终于也在春绣被拖走的时候有了一丝触动。 她怎么忘了,她是家生子!她们一家都在陈家手中,若真被赶出去,那可怎么活?! 明珠|修文 曾氏厌恶地看了春香一眼:“把她拖下去,关在柴房里一个月不许出来。” 春香浑身一软,这是要放过她了? “将她一家子赶到乡下去种地,有什么事全听灵芝爹娘的处置。”虽说是家生子,可人家女儿死了,就这么压下去未免他们心中含怨,将春香一家人送到乡下去听他们的差遣,也正好叫灵芝爹娘发泄怒气,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春香瞪大了眼,原本软下去的身子蓦地绷直了,可很快又软了下来。 她爹虽不成器,只能在陈家花园里守门,可她娘却是个厉害的,如今正管着园子里大大小小一应事务,手底下也有十好几个婆子丫鬟。如今被她连累,居然要到乡下去种地!可怜她妹妹今年正要进院子伺候,弟弟才六岁啊! “啊!啊!”春香哭着伏在地上,拼命磕头,希望曾氏好歹饶过她弟弟这么一根独苗。 “吵嚷什么?”杨氏皱眉,大手一挥,“还不快拖下去!” 春香浑身无力地被拖走了,整个正屋里跪着的只剩下春时一人。她心头发怵!其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还是懵懵懂懂,只知道灵芝死了,春绣和春香都做错了事,难不成她也被牵连进去了吗…… “这丫头……”处置了两个人,曾氏有些倦了,眯着眼睛看春时,“你叫什么?” 春时赶忙伏下身子:“奴婢春时。” “原来就是你。”曾氏一笑,看了眼坐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小孙儿,面上神情转柔,“好啊,瞧着是个好的,你受委屈了,起来罢。” 受委屈了? 春时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朝陈天驰那边看了一眼,见他对自己点头含笑,不由放下心来,站起身道:“谢谢老夫人。” 曾氏似是很喜欢她:“你今年多大了?” 春时从没见过老夫人,连眼睛也不敢抬,只盯着自己的足尖,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了,声音也努力放大,不过听在众人耳中,还是跟蚊子哼哼似的:“奴婢过年后十五。” “好,好,好。”曾氏盯着她笑了一会儿,笑得春时越发紧张,不时偷偷朝陈天驰那边瞟。这情形叫曾氏见了更是心中眼中笑意愈浓,笑了几声,便道:“你们都下去罢,这丫头生得倒伶俐,我留她说说话。” 陈天驰心中一紧,却知道自己无法反驳,只笑道:“是,她面皮薄,祖母好歹看在我面上,不要叫人欺负了她。” 这话一出,满屋都笑了起来,三少爷果真还是和以往一样,对屋里哪个漂亮丫头都怜惜得很。曾氏更是一脸忍俊不禁的神情,佯怒道:“怎么,你还怕我这老婆子欺负了她去?快走罢!保证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陈天驰笑呵呵地应了声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这情形落在满屋人的眼中,叫杨氏暗暗好笑,没想到一个丫鬟也能把这老三勾得这么魂不守舍,果真是个没出息的;叫林氏见了更是情绪复杂,她恨不得放声嘶吼,叫天驰不要再伪装下去了。 曾氏的桌上放了一盘荔枝。按理说荔枝不是这时节能吃到的,可陈家乃一方首富,自然能想法儿弄到。不过能弄到是一回事,曾氏也只得了这么一盘,看倒是比吃来得多。 曾氏亲自掰下一颗荔枝塞进春时手里:“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春时受宠若惊!几乎要跪下给老夫人磕头了,整个人都被这颗荔枝砸得晕晕乎乎的。老夫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她?她真受了什么委屈?可为什么她自己居然不知道…… “多谢老夫人。”什么都说不出来,春时只得干巴巴地再度道谢。 “好,好。”曾氏摸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你过了年就十五了,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在哪处伺候?” 春时心生警觉,斟酌着答道:“奴婢不是家生子,一年半前被买进来的。家里爹娘、弟妹都在,还有个哥哥娶了嫂子单过,如今正在家乡种田。妹妹如今也快到嫁人的年纪,正商议着定亲呢。” 曾氏笑道:“你平日不想家?” “想的,”春时慢吞吞道,“只是奴婢家里人也不怎么习惯出大山,奴婢叫他们来看奴婢,他们总是说乡土难离,大山轻易出不得,家里的土地是老辈留下来的,也轻易离不得人。” 曾氏心下微微一沉。乡土难离,这话说得极好,将她要出口的话堵得死死的。她留下这春时丫头,是瞧着天驰十分喜欢她,便想抬了她为妾,也算是替她看着天驰。 原以为她是家生子,只要把她家里人捏在手里,量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可她居然是买来的,且家里还有田有地,不肯离家,这就不大好办了。 一个不好拿捏的妾,和一个事事听她话的妾…… “这事,还得再看。”曾氏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对伺候在一旁的素玉说道,“唉,我老了,这家里的事,也不知还能再管几年?” 素玉笑道:“小姐有什么老的,在素玉眼里,您还是和当年出嫁的时候一般呢。” 曾氏笑了:“你呀,当年陪我出嫁的老人,如今也就只有你一个了。唉,其他人,都走啦!我们还不老吗?” 一直替曾氏捶腿闷声不吭的丫鬟却忽地抬头笑道:“奴婢瞧着,老夫人和玉妈妈一点都不老,奴婢弟弟娶媳妇儿的时候,还要请老夫人和玉妈妈帮忙参详呢。” 这丫鬟穿着一身水绿衣裳,耳边坠着两粒珠子,不擦脂粉,却天生的面露桃花色,真真是一个秀丽佳人,浑身都透着一股灵秀劲,正是老夫人身边除了素玉之外最得宠的丫鬟明珠。 “明珠丫头如今也大了,”曾氏和素玉笑了起来,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熟悉的亮光,素玉笑道,“你弟弟今年才三岁罢?” “过了年正好三岁。”明珠抿嘴一笑,“前年他出生,老夫人慈悲,还赏了他一块玉锁呢。” 曾氏望着明珠,这姑娘如今也有十七岁,十岁到她身边伺候。明珠母亲原本就是她房里人,这一家子也真是对自己忠心不二。 往常天驰屋里那春香、春明都是极好看的,明珠虽美,却也比不得她们。可如今春香、春明都走了,这放眼望去,整个陈家丫鬟里,最美的怕也就是明珠了。 曾氏心中有了计较。 密室 除夕头天晚上就开始落雪,到了第二天正午,已经落了厚厚一层。春时推开门出来就打了个寒颤,慌忙把门关了,缩了脖子回屋又加了一件衣裳。 “外头可真冷啊!”她呵手,冻得直哆嗦,一面手忙脚乱地穿衣裳一面叫还在炕上呼呼大睡的春雨起来。 春绣春明都被赶出去了,三少爷不许再选人进来,一等大丫鬟就只剩她和春雨两个。一个人睡寝房空荡荡的,索性她和春雨住在了一起,另一间改堆杂物了。 春雨今年也有十七了,平日看着木木的,实际性子也还是木木的,除了对着不听话的小丫鬟的时候,她一整日都蹦不出一个字。 这倒也好,她原本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么! 春雨爱睡懒觉,她平日掌管着洒扫,春绣走后,这衣裳的活儿也落到她手里了。拿了双份月俸倒不见得她有多高兴,眉头反倒皱得老高——觉是越发睡不够了。 “起来起来,”春时拍拍她脸,那脸蛋睡得红扑扑的,比平常木讷样儿倒多了几分可爱,“时候不早了,咱们今儿还得去给老夫人和各房夫人请安呢。” 春雨挣扎了一会猛地坐起身:“唉……只愿下辈子我再不要投生成丫鬟,就做个能整天吃吃睡睡的主儿就好。” 春时噗嗤一声笑:“那不成猪了?吃完我就把你宰了吃肉去!” 两个人说说笑笑,笑笑闹闹一路朝寿安堂走去。全府上下的丫鬟婆子都在这儿聚齐了,等着给老夫人磕头拜年。头磕完三个,玉妈妈从里屋出来,一人递了个红包:“拿去罢,老夫人赏的,知道你们有心了。” 春时接过红包捏了捏,还挺厚,不由心里高兴了些。年前她就把自个儿攒的月例银子和一些干净衣裳托人带了回家。她在家没住多久,可至今还记得,以往每回过年,家里都要到处借钱,不然连年都过不安稳。而年后则要忙着这里抠一点那里挖一点还人家钱,磕磕绊绊地,上半年就这么过去了。 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三座大佛通通掰完,红包也收了三个。院里还没三少夫人,就省了一道。待回到院里收拾收拾,就该伺候三少爷到前头去吃年饭了。 春时老家那边过年风俗是吃年夜饭,到这隔了两百里地的淮阳城,就成了吃午饭了。一家子团聚在一起,坐在桌上的都是些正头主子,连妾都没资格上桌,何况她们丫头?不过无妨,三少爷临走的时候说了,回来他从外头叫一桌好菜,就当吃年夜饭了。 满院的丫鬟都高兴,吃了年夜饭之后可不得发红包了吗?然而吃了饭三少爷回来一头扎进了书房,直到快天黑了也没出来。 满屋丫鬟都等着呢?叫的席面也到了。可谁也不敢贸然进书房打搅,三少爷的脾气谁都知道,平日里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可真上了火,那也是谁的面子都不认! “要不,你去瞧瞧?”春雨也有点坐不住了。对着满桌的好饭菜呢,她是个贪吃好吃的,憋久了菜都凉了!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春时踌躇,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那书房里有个密室,三少爷没事儿的时候就爱往密室里待着。她伺候在书房里这么久,也没进去过一次。这会子说不定他就是在密室里头呢! 满桌人都在看她,那么多双眼睛,平日里都姐姐姐姐地叫她。这么一想一股豪气冲上心头,春时一咬牙:“行,我去瞧瞧。” 春时推开房门。 第17节 书房在三小院的一角,僻静得很。春时踩着一地厚雪到了大门口,在毯子上跺跺脚,轻轻推开房门:“三少爷,我进来了?您在里头吗?” 没人。 推开门一瞧,书房里空空荡荡。春时明白了,这位爷怕是又进了密室。可他平常进去是为了练武,今儿这大年夜的进去干什么呀?难不成就这么痴迷武学? 陈天驰是真不避讳她,连密室的入口在哪儿,怎么进都告诉她了。可春时胆小,她不愿往身上揽事,一次也没进去过,偶尔冒出的好奇心也被她掐得断断的。这会子没办法,她在外头书房里喊了一声,三少爷没应声儿,她思来想去没法子,总不能叫大家都等着吧,就挪开了书架上的三册书,准备伸手朝里拧那个按钮—— “咔!”得一声轻响,密室的门从里头打开了。 春时唬了一跳,慌忙转身,一眼瞅见陈天驰满手是血地站在那儿,莹白如玉的面颊上还沾了一丝血迹,明显是溅上去的,身上那身袍子就别提了,都是血掌印! 春时一把捂住嘴,抖了好半天才压低了声音:“您这是怎么了?!” 陈天驰笑了笑,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你去给我打盆水来,再弄些干净的布巾进来,对了,去我房里弄身干净的衣裳,别叫人瞧见了。” 春时连连点头,逃也似地朝外奔,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三少爷不像受了伤的样子,那这血从哪儿来?难不成……他杀人了?! 春时整个人都懵了,只知道按照陈天驰的吩咐找齐了东西悄悄往书房送。她脑子都空了,等到了书房再推开门一看,这回她没憋住,张口就要尖叫。 不过显然陈天驰早有预感,一把把她的嘴给捂住了。要说春时真是个好丫鬟,吓成这样那手里的盆也只是抖了一下,半滴水也没洒出来。 “吓着了?胆小样儿!”陈天驰低笑一声,“行了,我松手了,你可别尖叫。” 春时点头,眼里含泪。任谁回来一趟发现书房里多了个穿黑衣的陌生人,而地上躺了个一身是血的人都会尖叫罢?也只有三少爷才会说她胆小! 陈天驰接过她手里的水盆,先将自己拾掇干净了,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时端着水跟他进密室里头,见春时犹犹豫豫地不动弹,他笑着弹了下她额头:“怕什么,爷在这儿呢,还能吃了你?” 想想也是,春时抖着手端盆进去。路过那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人身边的时候,她努力不往那边瞧,可到底没忍住,眼角余光还是瞥到了他脸上—— “大、大少爷?!” 鸡丝汤面 这满脸血污躺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居然是大少爷! 春时原本还是手发抖,看清了陈天骏的脸,还有他浑身的血,连腿肚子都在发抖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 而那个抱着胳膊的黑衣人冷冷看她一眼,陈天驰对他笑着摇摇头,他就收回了目光,朝密室里走去了。 “他手里……”春时哽着声音问了一句,那拿的难道是剑?还是刀?为什么她感觉剑鞘或者刀鞘上也沾了血? 陈天驰微微一笑,看她真的吓坏了,这才轻轻捂住她眼睛安抚:“别怕,没什么,他只是昏过去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怕小丫鬟害怕他没说实话,其实今儿中午饭桌上正吃着饭,陈天骏就推说肚子疼下了桌,下桌之后也不知去了哪儿,总之是再没回来过。 等他推开书房大门,第一个直觉就是书房有人来过了,动过了,翻找过了。再一进密室,才发现陈天骏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已经很久了。 那一瞬间,陈天驰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可他知道,这密室的入口绝不是春时说出去的。 对春时,陈天驰不知不觉间告诉过她很多秘密,包括这个密室。可他知道春时看着傻乎乎很单纯的样子,嘴巴却很紧。她胆小怕事,有什么事都恨不得缩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平生最大的愿望是多赚些钱,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然后再找个勤劳肯干的老实人嫁了,夫妻俩生个孩子就这么一辈子得了…… 密室里藏着陈天驰最大的秘密,春时跟着他站在入口,里头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黑漆漆的,两壁都点了灯,光亮如同白昼。迎面一堵墙隔绝了视线,往里走拐个弯,视线瞬间豁然开朗。 里头简直像个闺房一般,设了床帐,一应洗漱用具,还有张桌子,放了凳子,桌上甚至还泡了壶茶。如果不看满地的血迹和隐隐的血腥气,这分明就是个极尽温馨的小卧房——除了站在一旁黑着脸的黑衣男子之外。 而床上此刻正躺着一个年轻男子,春时大着胆子上前看了一眼,发现他生得十分俊美。 不过,还是没有三少爷好看啦。 春时在心里偷偷补了一句。 “这是三皇子。”陈天驰如是道。 三皇子?! 春时吓了一跳。她生在山村长在小城,如今就算在淮阳首富陈家做下人,世面见得比一般山里姑娘稍微大了那么一点,也绝对想不到什么皇子王爷的…… 那可是待在皇宫里高高在上的人物啊,怎么会跑到她们这种地方来,还躺在这么个小小的密室里呢?少爷窝藏三皇子?这算什么啊? 春时没说话,可心事全写在眼睛里了,陈天驰笑了笑:“你别怕,三皇子受了伤,借住在我这里休养。我一个男人毕竟有想不到的地方,你瞧见这里了,那日后午饭晚饭和换洗都交给你了。” 这话听进春时耳中简直像一道惊雷一样,这是叫她伺候三皇子么?叫她伺候龙子凤孙哪?真是天大的荣幸!春时激动得小脸通红,不怪她奴性坚强,实在是穷山沟沟里的小姑娘一听到“皇子”这名头,整个人都飘到天上了! 看她这么激动,陈天驰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他看了一眼昏迷中的三皇子,心想我也不比他差罢?怎么见你日日伺候我,却没这么兴奋呢?瞅他这病歪歪的样儿!他是装病,这三皇子可是真·体弱多病啊! 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有眼不识金镶玉,好的放在身边不看,尽去看那次一等的了…… 把三皇子贬为“次一等”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陈三少爷当然不会说出口,不过他满心满眼的憋屈不高兴。见小丫鬟还在踮着脚想往三皇子那儿偷偷瞄,陈天驰冷着脸把她拉开:“行了,你记住没?别老盯着人家看,那是你能看的吗!” 哦…… 春时乖乖点头。三少爷不叫看,那就不看吧。反正三皇子的样子她都看清了。她可是淮阳城第一个看见三皇子真容的丫鬟了!要不是不能朝外讲,她真是恨不得出去大大炫耀一下。 不能朝外讲! 这个认知回到脑海,兴奋后冷静下来的春时悲催地发现,她彻底上了三少爷的贼船了,这么大的秘密又叫她知道了qaq 三个大男人,陈天驰,昏迷中的三皇子,还有被陈天驰称为“薄护卫”的黑衣男人,都对洒扫屋宇不在行。春时忙里忙外,把密室又打扫了一遍,就被笑眯眯地三少爷叫出去,拎着她一道往宴席上走。 席上的大小丫鬟们苦等许久,春时这一去怎么就不回来了呢?小些的丫鬟犹自懵懂,只觉得时间漫长,她们要饿死了。大些知人事的丫鬟则不由浮想联翩,春时那么受宠,去了这么久,莫不是在做什么羞人的事…… 等到春时满脸通红,微微细喘着跟在三少爷身后上了桌的时候,她们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暧昧地笑了起来。 春时泪流满面,好久不打扫屋子了,累死她了…… 三少爷好像不怎么饿,宴席吃了没一会儿,就借口自己吃饱了,先离了席。他一个人离席还不算,把春时也一道拎走了,只叫剩下的丫鬟们好好玩乐。 在众人暧昧的目光中,春时和陈三少爷像是做贼一般溜到大厨房,趁着大年夜的,婆子都去吃酒了,门外看火的老婆子打瞌睡的时候,做了一碗简单到不行的鸡丝汤面给密室里那两位大爷端了过去。 三皇子还昏迷着,自然不能吃汤面,那个薄护卫吃饱喝足一抹嘴,对陈天驰点点头,再一眨眼,春时还没看清楚,他就消失不见了! 不见了! 春时:⊙0⊙…… 可能她的表情太可笑,逗笑了三少爷。陈天驰噗嗤笑了一声,揉了揉脸,放声大叫起来:“来人哪——!” 这一声中气十足,惊呆了的春时回头一看,他脸上已经换上了悲痛欲绝惊痛交加的神情,整个人跪在地上,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模样了。 废人 全家人齐聚。 林氏伏在陈天骏身上几乎要哭晕过去,她的大儿子啊,辛辛苦苦拉扯到这么大,向来对她最好,什么都听她的,是她这么多年苦苦忍耐下的唯一希望啊!怎么吃顿饭的功夫,竟成了这副模样? 陈家花费重金在大年三十请了回春堂最好的大夫诊治,林氏守在外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天骏被送来的时候那浑身血污的样子是人人都看到了的,谁能下这样的狠手?想到至今还在外头跪着的小儿子,林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险些没上来,这个孽子! 她是做了什么才会生下了他? 诊断时间足有一个多时辰,一家人的耐性都要被消磨殆尽了,那大夫终于掀帘子出来,却是一脸严肃沉重:“老夫无能为力,诸位还是另请高明罢。” 林氏身子一晃,几乎要晕过去,好险被身后的秦妈妈扶住:“先生这是怎么说的?我儿到底如何了?先生好歹给句话!就算要多贵重难得的药材,我陈家也一定能弄来!” 那大夫皱眉苦笑:“大公子四肢俱废,筋脉尽断,脑后有重击,且……舌根断了。虽无性命之忧,可这下半辈子也……” 舌根断了?!四肢俱废?! 那不是成了个废人吗?! “二夫人!” 众人一阵惊呼,原来林氏一口气没上来,生生晕了过去。 陈二老爷作为男子,到底坚强些,只如今一双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小儿今年还未到而立,膝下子嗣艰难,连个儿子都无,若他下半辈子都……这可怎生是好?还请先生多多费心,救救我儿!” 大夫拱手道:“这筋脉尽断,尚有接起来的法子,可舌根断了,从此就再也不能说话了。小老儿行医四十余年,从未见过这样狠辣的手法。如今能接起来的恐怕只有脚筋,那双手从此怕是再不能执笔写字了。” 陈天骏年纪轻轻已经掌管了陈家的不少铺子,逢人面上带笑,在淮阳城中大小也算个人物。他一手算盘打得漂亮,若连执笔都不能,那算盘恐怕从此也是不能再用。而剩下的三公子又是个体弱多病的,陈家二房从此算是废了。 陈二老爷一听,如遭雷击。但他知道放眼整个淮阳,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医术更好的大夫来,也只能好声好气地请大夫开了方子先诊治着,揣着一肚子闷气,只想朝跪在门外的小儿子发泄。 然而他没能发泄出来,只因下一刻,就见本应在门外罚跪的小儿子扶着自己的母亲缓缓走进门来。陈老夫人一脸怒气,听闻陈天骏的伤势,居然比她的儿子儿媳更沉稳几分,心里悲痛不已,可到底还是撑住了没倒下去,只对陈二老爷道:“天骏发生了这样的事,咱们家谁人不伤心?可天驰身子弱,你这样叫他跪在门口,是想再丢一个儿子,好让你自己后继无人吗?!” 陈二老爷被母亲一通训斥,尚有不服:“天骏是在天驰的书房里发现的,他——”他怎么可能无辜?! 陈老夫人冷笑:“你白长了这么大岁数!脑子竟还不清不楚!天骏是自己下了桌,为什么要跑到他弟弟的书房里去?天驰一直跟着我们在桌上吃饭,难不成他还会□□术?如今局面已经造成,是挽回不了了。天驰不过是体弱了些,日后兄弟俩还要互相照应,难不成还要叫天驰给天骏偿命?” 陈二老爷是个耳根子软的,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闻言只得点头道母亲说的是。 陈老夫人望着大孙子也不由痛哭一场,她年纪大了经不起剧烈的悲伤,只得先把事情放在一边,回房休养生息去了。而林氏在陈老夫人来的时候早就醒转,生生等到陈老夫人离去,她才从床上坐起来,胸口怒气犹未散去,只叫了秦妈妈道:“你去把那个孽子叫来!” 孽子。 二夫人已经怒到不愿意喊三少爷的名字了吗? 秦妈妈暗暗一叹。她同时拉扯大少爷和三少爷长大,三少爷体弱,她倒是照顾得更多些。虽不知为什么二夫人不问青红皂白就一定把罪过归结到三少爷的身上,可作为旁观者,她也觉得二夫人这心啊,是偏到骨子里去了。 林氏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陈天驰来。她从晚饭时分一直坐到更鼓响起,陈天驰才姗姗来迟。 “孽子,你还不快跪下!”他竟是一脸自得悠闲,分毫不因把天骏害成这样而内疚!林氏满腹怒火,厉声呵斥。 陈天驰却不动弹:“母亲这是何意?儿子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叫母亲连名字都不愿唤了,一口一个孽子称呼儿子。” 林氏气极反笑:“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那是你亲大哥!你,你,你——” 她捂着胸口,几乎快再度晕过去,陈天驰倒了杯茶递上前:“母亲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大哥还需要母亲照应呢。” 林氏一把挥开他的手,茶杯“啪”地落地,四分五裂:“我恨不得没生过你!” 话音未落,陈天驰脸上的笑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母亲,就这么狠心吗?” “狠心?”林氏一愣,泪流满面地瞪住这个伪装多年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的幼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你大哥不过是进了你的书房,你就趁机把他害成这般模样!他到底是你的亲大哥,你瞒着他这么多年也就罢了,他当了家主,难道还会不顾惜你?你,你到底是不是人?那是你大哥啊!我怀胎十月,含辛茹苦把他生下,他听我的话,对我孝顺,这么多年,是我在这个家唯一的希望……” 林氏说得动情。想起她刚进陈家门,娘家不如杨氏财力雄厚,家里也没什么官员,只是因为陈二老爷看上了她,她才能嫁进来。可进来之后,上有严厉的婆母,下有精明的大嫂,丈夫很快纳了妾,她在陈家可谓举步维艰。 直到她先于杨氏生下陈家长子,地位一举上升,而天骏寄托了她几乎全部的希望,尤其是在天驰病了之后,她更是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天骏身上。 天骏也争气,大房的天骥从小读书习字就不如他,及至大了,天骏办事也是一把好手,而那天骥,哼,贪财好色,好吃懒做,也不看看是个什么货色?不过就是占了大房的便宜!林氏知道,只要天骏一直在,熬到老太爷死了,这陈家必定是天骏的…… “唯一的希望?”陈天驰低声重复了一遍,不由呵呵笑了起来。他果真没猜错,从头到尾,林氏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儿子。 她和陈天骏才是母子,陈天驰不过是个外人。 贼船 第18节 林氏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即使平日保养得再好,眼角也出现了细细的纹路。而此刻在悲极怒极的状态下,更是忘记了寻常雍容大方的模样,老态尽显。 眼前的妇人也曾经年轻过,曾经对自己温柔微笑,会把他抱在怀中轻轻摇晃。可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的关系竟成了这般模样? 从进了书房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有人动过了他的书架,而除了宴席上半路消失的大哥,也不会再有别人。 陈天骏知道了他书房里有密室,此刻想必已经到了密室里头。 那一刻陈天驰彻底心灰意冷,林氏终究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陈天骏,也就意味着她彻底放弃了自己。 “母亲说的不错,大哥确实是被儿子害成这样的。”心冷了,话说出口也就比较容易,陈天驰脸上甚至还挂着笑,“不过如果大哥不进密室的话,他又怎么会成现在这样?” 林氏怒极:“不就是个密室?天骏怎么就不能进去看看?!你未免太心狠手辣!你倒是说清楚,那里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我都不能知道?!” 陈天驰笑道:“母亲慎言。” 林氏一噎:“你——” “密室里是三皇子。”见林氏脸涨得通红,陈天驰微微一笑,总算把答案说了出来。 “三皇子?!” 如果春时在这里,那她定会惊奇的发现,二夫人脸上露出了和她一样吃惊万分的表情。 本朝天子登基幼时登基,到如今四十余年。后宫妃嫔无数,却皇嗣不丰,活下来的皇子一共六位,而年纪较为接近的莫过于排行前三的三位皇子。 大皇子是皇后所出,然而这位皇后却不是元后,而是由惠妃扶正,正因为生了大皇子,惠妃晋为贵妃,最终才能登上继后的宝座。 二皇子是安贵妃所出,安贵妃年纪愈大,反倒愈发得到天子宠爱,连带着对二皇子也是喜爱有加。 这位躺在密室里昏迷不醒的三皇子,正是元后所出的嫡子,生下这么个唯一的儿子之后,元后亏了气血,缠绵病榻不久也去了,留下这么个小可怜在宫中,多亏有太后扶持,才磕磕绊绊长到这么大。 其余三位皇子年纪幼小,都在十岁以下,几乎可以不计入争位的人选中。 前年开始,天子就时不时发作小病,去年年中的一场风寒更是几乎要了他的命,如今全靠着药材支撑。太子迟迟未立,天子却不表态,闹得满朝人心动摇。就算连林氏这般的深宅妇人都知道,三皇子因了元后嫡子的身份,算是夺位的热门人选。 天驰竟和他搭上了联系! 这一惊吃得不小,林氏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听见陈天驰继续说道:“三皇子是什么状况,母亲想必也知道。儿子不甘窝在这么个小城里,守着几间铺子过一辈子,想跟着三皇子搏一搏。只是三皇子从浔阳回来的路上遭到刺杀,如今人昏迷不醒,儿子将他接到家中保护起来。若日后三皇子登基,也算是大功一件,到时整个陈家也能跟着受到封赏。这本是机密之极的事,儿子谁也不曾告诉。可母亲非要叫大哥前来察看,被三皇子的护卫发现,这才闹成这般。如今事已如此,大哥的命好歹还在,该如何决断,母亲自己取舍罢!” 林氏听得怔了,难不成,难不成竟是她才害得天骏落到这般境地的吗? 望着她满面踌躇的模样,陈天驰面上不显,心里却琢磨起来。陈天骏在林氏心里是个什么地位,一个还没登基甚至昏迷不醒的三皇子能不能和他抗衡?他真的没有把握。 “若三皇子登基,陈家就再不是以往商贾之家,须知千金易得,高门难入,母亲难道不希望自己成为贵家夫人,甚至侯夫人吗?”陈天驰的声音仿佛带了魔力,引诱般地说道,“若母亲执意要替大哥报仇,那儿子也无话可说。只是母亲要想清楚,窝藏三皇子这罪名,陈家可承担得起?” 窝藏三皇子! 林氏悚然一惊! 是啊,不管她选择了什么,三皇子人已经在密室里了,而他们陈家不管是不是有意,都会被大皇子或者二皇子视为眼中钉!即使陈家无事,天驰也必定会被交出去! 天骏已经废了,若她执意计较,害得天驰再丢了性命,他们二房可就真的永无出头之日了…… 天驰已经做好了决定,逼得她不得不答应下来!想明白这一层,林氏不由苦笑,她生了这个儿子,养了他这么多年,竟一直没发现他还有这样的野心。 心中到底不甘,林氏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难不成我只能——” “忘了这件事。”陈天驰淡淡一笑,接过话来,“母亲是个聪明人,定然明白儿子的意思。” 一口一个母亲,一口一个儿子,可在他眼里,到底还把不把自己当母亲看?林氏心头发冷,努力支撑着不倒下:“那你大哥——” “大哥的事,就这么过去罢。”陈天驰轻描淡写道,“谁叫他运气不好呢?” “好一个运气不好!”林氏惨笑着跌坐在锦榻上,她还能说什么呢?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听从幼子的话,从此放弃天骏,放弃她这么多年来的希望。 陈天驰朝林氏望去,见她面色惨白,知道她怕是心中绝望之极,便朝她深深一揖:“母亲保重身子,儿子先去了。父亲和祖母那边,自有儿子应付,母亲不必挂心。” ------------------------------- 陈老夫人两个儿子,长子陈忠性子沉闷,次子陈勇性子懦弱,都不是能担得起陈家重担的人,反倒是女儿陈善泼辣精明,出了这样的事,两个儿子闷声不吭,只有个陈善带着外孙女守在自己身边好生哄劝安慰。 陈老夫人一生执掌家事,虽是内宅,却也说一不二,到老了都不肯放权。她不是完全的感性动物,悲伤过后就迅速冷静下来。既然天骏还昏迷不醒,这事查也查不出什么,她索性坐下细细思考起二房的未来。 她首先叫来陈二老爷,问他有何打算,可谁知这个儿子是一问三不知,只道要等林氏醒转,身子好了再做决定。听得陈老夫人气怒不已,恨不得一拐杖把他敲醒。 儿子没主见,儿媳又病歪歪。如今天骏等同废人,连子嗣都没留下一个,二房说不得也只能靠天驰了。 好在前些日子她冷眼望去,天驰对屋里人的处置手段,温和不失果断,倒比他那父亲要好上许多。身子骨虽差了些,可慢慢调理也就是了。 陈老夫人细细思忖,出了这么大的事,这时候急匆匆给天驰娶亲也不合适。可子嗣问题乃头一等的大事,天驰要想立足,后院先得稳下来。 后院稳了,子嗣不就自然而然来了吗? 打赌 陈老夫人对“后院稳了”这一概念的理解,显然和林氏杨氏等人不太一样。 在陈老夫人看来,长子陈忠的后院是稳稳当当的,因为儿媳杨氏向来听她的话,甚至还抬了她院子里一个丫头做妾。次子陈勇的后院也是稳的,理由和长子一样。 长孙天骏的后院不稳,那是因为他没娶上个好媳妇儿!郑氏是个不下蛋的母鸡,还不贤惠,她几次三番暗示要给天骏几个丫头,都被她给躲过去了。 而天骥的后院还算稳当,天骥媳妇儿小曾氏是她的侄孙女,很听她的话。 如今天骏的后院她是管不着了,也懒得再废那个心。天驰后院空荡,一个春时年纪太小,一个春雨性子太闷,剩下的都扶不起来,竟没个主事的人! “这怎么行?”曾氏对前来请安的小孙儿笑眯眯地开口,“前些日子闹出春香春绣这等事来,都是因为你后院无人。可媳妇儿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娶到的,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找个能管事儿的伶俐人才是。” 陈天驰同样笑眯眯道:“孙儿都听祖母的。” 曾氏很是满意,她一手握住陈天驰的手,一手把侍立在一旁的秀美丫鬟拉过来,把这丫鬟的手交到天驰的手里:“我身边这颗明珠,就给了你了。她是这府里头一个得我心的,你可要好好待她。” 明珠双颊飞霞,头微微低垂着,露出修长的脖颈。那一截粉白的颈子像是白天鹅一般,在灯光下发出莹润的光泽,那是一般小户人家的小姐都不一定有的娇嫩肌肤。 “祖母放心,孙儿都记住了。”陈天驰也不推诿,当日就把明珠接到了三小院。 这一举动叫曾氏安了心。大年三十的饭桌上她也这么暗示过,不过叫林氏打岔打了过去。儿媳不听她的话没关系,这不还有孙子吗?只要天驰肯听她的话,一切都好说。 丫鬟也分三六九等,若春香春绣她们属于上等,那明珠就是上等中的上等。因了母亲是老夫人房里人,自己也自小就伺候在老夫人身边的缘故,明珠甚至比陈家的庶女还要更有地位些。 “老三好艳福啊!”陈天骏昏迷不醒,一时间三少爷取代大少爷的流言在府里迅速蔓延开来,陈天骥自然也得了消息,“老太太房里一共就那么两个能见人的,这下可好,把最漂亮的一个给了他!” 小曾氏瞟了他一眼:“怎么,屋里有那么些个还满足不了你?什么脏的臭的你都想往屋里拉!” 明珠她见过好些次,没嫁到陈家来的时候,明珠就在老夫人房里伺候了。那时候她见面客气叫一声明珠姐姐,那贱蹄子就当真敢不给自己行礼,只笑一笑了事! 别看这小蹄子表面上看着沉稳知礼的,实际上是个最阴险毒辣的!如今这颗明珠被老三得了,也不知三小院会闹成什么样子? 三小院早炸开了锅。 四个大丫鬟缺了两个,实在不像话。诸人心中都有计较,早晚大丫鬟得填满四个。二等丫鬟们更是摩拳擦掌拼了命的表现,往秦妈妈等有资历的老妈妈面前凑的也不少,升职的机会来了呢! 以往这些事儿是轮不到那些二道门外的丫鬟的,然而二道门外出了个春时,真是麻雀飞上枝头,扰的底下人的心都浮了。一个春时能出的来,焉知其他人不会成为第二个春时?烧火丫头能成贴身的大丫鬟,那扫地丫鬟、看门丫鬟怎么就不行? 且大少爷出事儿了,下半辈子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二房未来的主子如今换了人。三小院一时炙手可热,再不复以往冷清模样。大小丫鬟都尖着脑袋想往里钻,不说大丫鬟,就是个扫地端水的丫鬟也成啊! 还别说,真有人求到春时春雨这两个仅存的大丫鬟手上的。 春雨性子一向淡漠得很,求她的少,也都被她给拒了。反倒是春时年纪小,性子又软糯和气,二道门外的小丫鬟有挤不到妈妈身边的,就纷纷投到她手里了。 春时咬着手指发愣,为难得很。 其实她们没猜错,三少爷确实叫她再挑个大丫鬟上来,可却点明了不许再从外头找,只能从院子里挑,且还要挑个“能听你话的,年纪不大也没关系”的。外头的丫鬟想进来,那就只能从扫地丫鬟做起。 这当口,明珠被老夫人送进了三小院,她一来,别的不说,春时这第一丫鬟的位置必须得让出来了。人家可是伺候老夫人多年的老人儿,难不成还当不得你一句姐姐吗? 老夫人身边的素玉妈妈送明珠来的时候,还特意点了一句,叫三少爷“好生照顾着明珠”“以后就把明珠交给你了”,这不就是要抬姨娘的意思吗! 啊呀,三小院这下可热闹了,两位大佛打擂台,不知谁胜谁负? “我赌春时姐姐,”绿衣裳的小丫鬟笑眯眯地,“三少爷一直都喜欢春时姐姐,别人瞧不出来我可瞧得出来。” 粉衣小丫鬟也是笑眯眯地:“我赌明珠姐姐,明珠姐姐生得漂亮,性子也好,最主要的是,她可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呢!” 绿衣小丫鬟不服气道:“春时姐姐原先前头还有春绣和春明两位姐姐呢,如今怎么着?人都没了,只有她留下来了!”这就是证据! 粉衣小丫鬟:“呵呵,老夫人。” 绿衣小丫鬟:“春时姐姐上次拒了二夫人的好意,少爷也没生气!” 粉衣小丫鬟:“呵呵,老夫人。” 绿衣小丫鬟:“……好吧,那我也赌明珠姐姐好了!” …… 春时满头黑线地站在假山后面,阴森森慢吞吞地开口:“没事在背后乱嚼什么舌头?” “啊呀!”两个小丫鬟齐齐叫了一声,赶忙告饶,“姐姐饶过我们罢,再不敢了!” “上次也是听你们在嚼表姑娘的舌头,放了你们一马,你们还敢这么着,是打量着院子里没规矩了么?”春时黑着脸道,“罚你们一个月的月例,跪在墙角半个时辰!” 拿她们打赌就算了,嚼舌头就算了,居然还敢赌她输了! 春时怒到极点! 两个小丫鬟舒了一口气,这么罚已经是轻罚了:“谢谢姐姐,我们再不敢了。” 春时叹气:“你们去吧,别再这么胡说八道了,再有下次,瞧我不——” “妹妹?” 这一声妹妹话音刚落,墙角处就拐出一个淡紫衣裳的秀美佳人来,耳畔两粒明珠耳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正是方才这两个丫鬟口中的风云人物明珠。 陈天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了刚才的打赌,春时看见明珠很是别扭。 “这两个丫头犯了什么错?叫妹妹这么生气。”明珠掩口而笑,“最近府里人心惶惶的,确实都有些燥了,妹妹生气也是应该的。” 春时心里头不大舒服,什么叫她生气也是应该的?她一个丫鬟,哪有只因了自己生气就乱罚其他人的道理? “姐姐这话错了,”春时正色道,“她们在背后乱嚼舌头,传出去叫三少爷和三小院蒙羞,违反了规矩,我才稍作惩罚,并不是因为我生气的缘故。” 以往春时都是笑眯眯地,少有这么板着脸硬声说话的时候,两个小丫鬟唬得大气都不敢出,明珠愣了下,笑道:“妹妹说的是,是姐姐说错了。” 又寒暄几句,春时和明珠一前一后分别离开。缩成一团的两个小丫鬟总算慢慢恢复原状,对视一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第19节 “刚才可吓死我了……” “我也是,气都不敢喘了……” 两个小丫鬟拍了拍胸口,正要乖乖往墙角下跪着,身后就传来一个让她们魂飞魄散的声音,那声音轻轻地,甚至还带了笑。 三少爷笑眯眯地从假山后转出来:“这么怕你们春时姐姐?” 小丫鬟的魂都要吓飞了,慌忙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三少爷……” o(>_<)o 饶命啊…… “行了,跪着罢。”陈天驰笑了下,眼望着春时和明珠前后离去的方向,不由心中暗暗好笑。 他好像太担心春时了。 原本以为她这么个软糯的性子恐怕压不住下人,日后他离家出门在外难免被欺负。没想到小丫鬟背着他还挺有大丫鬟的气势的嘛,倒叫他白白担心了。 她居然敢对明珠这么说话…… 春时躺在床上捂住脸,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那可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啊,她这种小卒子,往日见了她都要行礼叫姐姐的! 晚间在书房的时候,少爷还笑着对她说,最近她的脾气是越发的大了。她之前还不服气,难不成真是这样吗? 明珠和春时二人的争斗不似众人以为的那般趋向白热化,陈天驰也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偏向哪一个,这叫曾氏满意之余,又觉得春时这丫头是不是太碍眼了些,有她在,明珠什么时候才能入了天驰的眼? 不过很快,这二人无论是谁都被人忘在了脑后,只因昏迷多日的陈天骏终于在这一日醒了过来。 陈天骏醒的那天早晨,正逢林氏来看他。 林氏仍红着眼眶,养了这么多年的长子躺在床上,无论她怎么喊也得不到回应。她盯着儿子的脸看,却发觉陈天骏脸上一侧有微微的黑色,像是洗脸没洗干净似的,不由大怒:“谁负责给大少爷洗脸?怎么,打量着大少爷从此醒不过来了,你们就敢怠慢了?!” 满屋丫鬟呼啦啦跪倒,林氏犹未解气,恨恨地瞪着她们:“一群背主忘义的东西!还想着往别的高枝儿爬?我告诉你们,大少爷院里伺候的人,我绝不会让他出去!死了那起攀附的心!” 满屋人皆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叫着不敢,林氏盛怒之下,耳边竟忽地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啊……啊啊……” “骏儿!”林氏愕然,一回头竟发现原本昏迷的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正费力地张嘴叫唤,然而舌根尽断的他根本说不出话,费尽力气只能发出啊啊地声音,叫林氏大喜之下又是心痛无比,连忙叫到,“别叫了骏儿!省着些力气罢……你可感觉好了些?” 陈天骏无暇顾及母亲到底在说什么! 记忆还停留在那天中午,前一日母亲告诉他三弟的书房里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个密室!且看母亲的意思,那密室还存在了很多年,三弟都没叫人知晓。惊怒之下他原本打算当日就去寻老三的晦气,却被林氏劝住了,说是大过年的,好歹给二房留些颜面,顶多悄悄去察看下也就是了。 于是那日中午,趁着人多,他从饭桌上悄悄下来到了三小院老三的书房。四处无人,他大摇大摆地进了进去,一番摆弄,终于在书架上发现了密室的入口。 轻微一声响,老三一直挂在墙上的画卷竟掉了下来,背后的墙豁然打开,露出个洞口。 竟真有密室! 陈天骏又惊又怒又喜。这老三装得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背地里竟敢瞒着他这样的大事!若不是母亲告诉他,也不知自己还要被瞒多久?喜的是从此这秘密对他而言再不是秘密,今儿他倒要悄悄,老三在这里头弄些什么名堂! 密室入口点着许多明灯,照的里头亮堂堂的,即使是黑夜也如白昼。然而他进得密室,却发现里面并非他想象得那般囤积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而是一个小小的卧房。 卧房的床上躺着个人,陈天骏走近一看,竟是个俊美的年轻人。双眼紧闭,好像睡着了一般。 这……什么意思?老三金屋藏娇,藏的竟是个男人?! 不管是什么人,总之这人对老三定是十分重要。他进来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把他弄醒,想必是昏了。既然如此,他索性把这人放到自己手里,由他亲自监管,日后不愁老三不听话! 陈天骏想到就要行动,然而还没等他靠近那年轻人,脑后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天骏没昏迷多久,就被人踢醒了。 那人力气挺大,一脚踢过来,直踹的他胳膊一阵剧痛。他不耐地睁开眼,心想谁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竟然对他动手! 然而踢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眼中无能懦弱的三弟。 他躺在地上,浑身都被绳子绑住了,而陈天驰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嘴角噙着笑,那笑莫名其妙让陈天骏很不舒服:“老三,你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把我放开!” “大哥怎么进来的?” 陈天骏不耐道:“就这么进来的,你松不松?” 陈天驰微微摇头,笑容带了些叹息:“大哥,你看到什么了?” 不顾自己还被绑着的事实,陈天骏谅他也不敢对自己怎样,便笑了起来:“老三啊老三,我竟没看出你背地里还敢做这样的事?这床上躺着的是谁?瞧着长得细皮嫩肉的,莫不是你的老相好?” 陈天驰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不敢相信林氏属意的陈家未来家主竟是这么个口无遮拦、不识时务的人,无奈,他叹声道:“薄护卫,好歹留他一条命罢。” 三皇子醒转 闻言,陈天骏破口大骂:“留我一条命?!陈天驰!你疯了不成!” 薄护卫皇家暗卫出身,十五岁就跟在三皇子身边,如今十几年过去,不知处理过多少这样的事,但还是头一回见到敢在三皇子面前这样大放厥词的人,当真是嫌活得长了。 照他的意思,一刀下去了事,根本不会给他叫嚣的机会。然而此人是陈家大公子,三公子的亲兄长,少不得要给三公子几分面子。处置这样的事他最拿手,手起刀落,陈天骏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已是满口鲜血地满地打滚,发出凄惨地啊啊声。 暗卫行事向来狠辣,薄护卫断了陈天骏的舌根之后,又是几刀,将他的脚筋手筋尽数挑断,再无恢复的可能。断了脚筋,让他无法行走,不能找到密室的所在;断了手筋,让他无法写字,就真正是万无一失了。 饶是陈天驰跟随三皇子多年,知道薄护卫的手段,此情此景不由也叫他惊了一下。陈天骏翻滚不得,嘶喊不得,只能躺在地上哀鸣,满脸血泪模糊。 望着神色自然一如往常的薄护卫,陈天驰打了个寒颤,暗暗决定日后一定不再欺负薄护卫话少面皮薄了…… 清醒过来的陈天骏回想着当初的情景,目眦欲裂。可他说不出半句话,也动弹不得,只能哼哼地从鼻子里出气,面色涨红。唬得林氏慌忙替他抚着心口哭求道:“骏儿莫要动气,我知道你伤心,事已至此,你还是养好身子,你要是再出什么事,可叫我怎么活?” 陈天骏瞪着床上华丽的帐幔。母亲说得对,他动弹不得,也不能说话,下半辈子就成了个废人!他的雄心,他的宏图,全部在一夕之间成为泡影! 这巨大的打击让他几乎一口气上不来憋死过去,然而胸口喘息起伏,良久,他眼角慢慢流下一滴泪,闭着眼哭得不能自已,让林氏见了,心都要被哭碎了。 “我儿,咱们母子的命,怎么就这么苦?”林氏坐在他床前陪着他掉眼泪,心里一片绝望,然而屋外却忽然传来喧哗声,林氏一皱眉,“外头在吵嚷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就冲了进来,跪在地上哀声叫道:“夫人救我!” 林氏定睛一看,原来是郑氏身边的丫鬟雪花,前些日子撞没了春香的孩子,自己却爆出怀有身孕,如今被抬了妾,还是住在郑氏卧房边的耳房里。 雪花冲进屋来,也不看躺在床上的陈天骏,反倒扑倒在林氏脚边,唬得林氏慌忙叫道:“还不快把她扶起来!”一个有孩子的人,怎么就敢这样鲁莽!一个个地都不叫她省心! 林氏气怒不已,正待叫人把她拖下去,忽地回过神来。 她怎么忘了,这雪花还怀着天骏的孩子呢! 如今也有六个月了罢? 若雪花能生下男孩儿,那就是陈家第四代第一个男丁,地位定然非同一般。她如今也就不到五十,花上二十年的时间将这孩子抚养长大又有何难? 陈家家主之位,还是有希望争上一争的! 林氏面上慢慢浮起一丝微笑,示意丫鬟扶她起来:“好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 雪花跪在地上,被人搀扶着才勉强站起来,眼中垂泪:“奴婢听说大少爷病了,想来看看,可却被少夫人关在房内,哪儿也不许去……” 林氏笑道:“郑氏是一片好心,你如今还怀着身孕呢,莫要劳心费神。若是肚皮争点气,能给你家少爷留后,我必不会亏待了你的。” 雪花欢喜道:“多谢夫人!”言罢,又撒娇放痴,似乎真把林氏当成自己婆婆一般,得了林氏好些安慰和赏赐,这才满足地叫人搀扶回去。 她刚一走,林氏立刻冷下脸来:“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主母还在,居然也敢由得她放肆?也不知郑氏平日里是如何管教她的!” 陈天骏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虽娶了郑氏,可她容貌不算很美,也没能替他生下儿子,成婚十余年他早就厌弃了。本以为那雪花机灵可爱,体贴人意,对自己一片真心,谁料进得门来,除了开始时象征性地问了他一句,从头到尾竟再不曾朝他看上一眼!对林氏倒是曲意奉承,得了些财物就欢天喜地。 他……当真是看错了人! 放眼整个二房,当真是除了老三再无可托付的人了。郑氏是个不下蛋的母鸡,若雪花能生下儿子,倒还有些希望。 这母子二人默默无语,心中都抱着同样的念头。只耐心等上三个月,说不定二房乃至陈家,未来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 “大少爷醒了,”平安躬身立在陈天驰面前,悄声说道,“大少夫人身边的雪花在二夫人面前闹了一场,得了些东西,自个儿回房休养去了。二夫人说雪花若能生下个儿子,必定不会亏待她。” 陈天驰闭着眼笑了一声:“果真是母亲的性格,我就说,她谋划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就这么轻易放弃?”说着他摇摇头:“随他去罢,就算生下个儿子,养到能主事,至少也要十五年的时间。” 十五年之后,谁知道二位老人还在不在世?陈家早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了,说不定到时候他的孩儿都满地跑了,哪轮得到陈天骏的儿子多事! 平安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见三少爷心情不错,他正想凑上前去拍几句马屁,一声轻响,密室大门忽地被打开,春时从里头走出来,一脸惊慌道:“少爷……三皇子醒了……” “醒了?!”陈天驰当真惊了一瞬,三皇子昏迷了三个多月,废了他不少灵丹妙药,甚至还托人千里迢迢寻来了天山雪莲,快马加鞭从北至南送到淮阳,车力人力耗费无数,如今可算醒了! 第四个大丫鬟|修文 小丫鬟一脸惊慌,陈天驰不由好笑:“你慌什么?醒了是好事,我去瞧瞧。” 春时吞了口唾沫:“那可是三皇子啊……” 活的三皇子!龙子啊! 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还有点害怕,可伺候久了看得久了,慢慢地也就不怕了。三皇子在她心里就是个躺在床上昏迷着的角色,她正在给他擦脸呢,一低头发现他眼睛都睁开了! o(>_<)o 吓死了…… 春时脚上一软,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满脑子乱糟糟的,是不是要跪下?喊什么呢?喊千岁?喊殿下?还是喊什么? 一向冷着脸的薄护卫救了她:“三殿下醒了,烦请姑娘去告诉三公子一声。” “哦哦!”春时点点头,盆都忘了端走,慌慌张张跑出来报信了。 她望着陈天驰一瞬激动之后瞬间恢复原状的脸,心想三少爷可真会装啊,心里不知道激动成什么样了罢,是不是怕在她面前丢脸,所以才不好意思兴高采烈呢…… 想了想春时很是善解人意道:“三少爷,你笑一笑吧?” 陈天驰:“……我干吗要笑?”虽然三皇子醒来是件高兴的事,可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至于这么傻乐呵吗?! “憋着不好,我老家有人憋笑憋久了,半边脸都动弹不了了。” 望着春时一本正经的小脸,陈天驰默然无语。愣了半晌他一拍春时的头:“行了,别废话了,既然醒了,你去厨房端些清淡的饭菜来。” 大厨房还是和她走之前一样,人人忙碌不停。春时站在门口叫了一声,立刻便有小丫鬟跑上前来:“姐姐来了?三少爷要些什么吃食?” 刚醒来的病人脾胃怕是不大好,春时想了想道:“来份粥罢,再随意上些开胃的小菜,要好消化的。” 小丫鬟笑眯眯地:“那就上个百合莲子粥,再来道山楂麦芽粥?” 春时点头道好,没一会儿的功夫,那小丫鬟就从屋里跑出来,这回手里多了个食盒,身后跟了个婆子。 就像以往她在大厨房伺候的时候,每回春香来叫她,都会有婆子凑上去讨好一样。这婆子也笑眯眯地,因了春时是从大厨房里出去的,说话间便多了几分亲近:“春时姑娘来了?啊呀,几日不见,姑娘真是又水灵了些!叫我瞧着好生羡慕!” 春时笑笑并不答话。 那婆子一把抢过小丫鬟手里的食盒,递到春时手边,特意掀开来给她瞧:“这里头一道百合莲子粥,一道山楂麦芽粥,还有道多的玫瑰薏仁粥是孝敬给姑娘的,这东西年轻的女孩喝了好!” 第20节 春时看了眼食盒,果真有三盅粥,便朝那婆子笑道:“多谢妈妈了,我知道这是妈妈待我的心意呢。” 那婆子听了很是开心:“这有什么的,姑娘是从我们这出去的,就像我女儿似的!常言说得好哇,这——” “妈妈,我这边还有事,就先回去了。”那婆子越说越不像话,春时心里厌恶地直皱眉,脸上却不显,笑意未变,脚下步子却不停,接过食盒便朝外走,“多谢妈妈了。” 她终于明白当初春香每次来这里,为什么都对这些婆子态度淡淡的,反倒对她们这些小丫鬟总能露个笑脸。婆子确实更会奉承她,可这样的奉承,也是她要付出代价的。 这代价很简单,春时,明珠,春雨,四个大丫鬟还差一个,人选迟迟未定,三少爷懒得管,直接把事儿交到了她手里。 陈家泼天巨富,不知是多少代积累下的财产,在淮阳城中的房子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不断翻新维修,依旧风雨不倒。陈府由一开始的小小一座茅屋逐渐扩大,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才成为如今这样宽阔的老宅。 既是老宅,用的人也大多是老人。陈府历代家主对下人都十分优厚,老人们也就甘愿留在这里。家生子无数,如当初的春香春绣,还有明珠,再老些的蒋妈妈等人,都是世代生活在陈家的。有些人混了一辈子也上不来,如大厨房里的那些粗使婆子们。可她们人虽老了,心却没死,自个儿挣不上来,就叫孩子去挣。 春时原本还懵懂,接管了三小院里大部分的事之后才逐渐发现,这陈府内的关系当真盘综错杂。比如扫地的红儿和二小院徐姨娘身边的青儿是表姐妹,她们的母亲是亲姊妹,如今都在大厨房里做事;而养鸟的桂枝母亲是看守花园的婆子孙氏,孙氏生了三个女儿,分别在三个少爷的院子里做事,而孙氏的表姐则是在老夫人的院里做事。 人人都想往上爬,可高处哪儿有这么多的位置呢?不过是三少爷身边的一个大丫鬟,这些日子她已经快要被烦死了。明珠偷偷摸摸地来找过她,想叫她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堂妹晚晴放进三小院,被她给拒了。 这已经是春时第二次拂了她的意了,明珠脸色当即就有些不好看。 明珠是老夫人给的,这就是老夫人安插在三小院的一只眼睛!她怎么能再放一只眼睛进来呢?晚晴进来是小,明珠必定会想方设法提拔她,这样下去,三少爷身边不就都是老夫人的眼线了吗? 春时有点郁闷地想,明珠是不是当她傻啊,居然叫她做这样的事。 被春时拒绝了一次之后,明珠还是没死心,反倒跑到老夫人面前,求老夫人做主。 老夫人哪是她这种小丫鬟能撼动的呢?春时没法儿了,但是她还有后招,她……跑到三少爷面前告状去了。 经过了这么多事,春时心里隐隐约约地知道,在陈家,无论是谁都可能会利用她,会伤害她,唯有三少爷,无论她做了什么,他始终都是站在自己身后的。 所以她很没骨气地告状去了! “所以奴婢想,不能叫晚晴进来……”春时眼巴巴地看着陈天驰,指望他能开口把她从老夫人和压力下解救出来。 然而一向对她温柔惯了的三少爷却只是微微一笑:“这事儿就依明珠罢。” 对抗 春时瞪大了眼看他,半天憋出了一句:“……是。” 这还是三少爷吗?她可是为了他着想啊,怎么能就给出这么一句呢?!万一叫晚晴进来了得了什么消息,那可怎么办呢?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也别太针对明珠了,”三少爷翻着书慢悠悠道,“她毕竟比你年长,还是老夫人给的,你们俩和和气气的才好。” 春时眼眶都要瞪裂了! 这真是三少爷嘴里说出来的话?! 满心委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春时低声“嗯”了一下,正要扭头逃出书房,又被陈天驰叫住了。 他慢吞吞地从抽屉里取出个盒子交到春时手上:“你替我带给明珠,这是她母亲送来的。” …… 三少爷真是坏透了! 春时不会骂人,可她现在恨不得把陈天驰骂上个千百遍!然而过去十几年的经历告诉她和主子对着干肯定没好果子吃,所以她死命憋住了,盯着手里的盒子。 那盒子很是精美,像是街边珠宝店里装首饰的盒子,春时瞪住它,简直要把它瞪出个洞。 然而盒子毕竟还是坚固的,春时的目光也没那么厉害。明珠收到盒子很是欣喜,特意拉住春时叫她坐下替她倒了茶:“三少爷真是有心了,娘好多次说要过来看我,都被拦下了,多亏了三少爷,要不然我还没法子呢。” 春时:“呵呵。” 明珠犹自说得兴高采烈:“哎呀瞧我,多谢你春时,要不是你,我也接不到呢。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春时呵呵一笑:“我怎么会知道呢?”她又没偷看! 明珠笑意微微:“其实也没什么,是我小时候的一只金镯子,老夫人在我生下来的时候赏的,前些日子叫我娘拿出去炸,回来的时候府里看得严了,娘好几次都没能进到院里来,索性叫爹托人,谁知道就托到了三少爷面前呢?” 春时一怔,勉强撑起的笑意就不大挂得住了。也许之前她还会傻乎乎地跟着明珠一起乐呵,庆幸她的好运气,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早明白了,明珠爹能托到三少爷的面前,真的是凭运气么? 明珠是家生子,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可除了这些,明珠娘是老夫人屋里出去的,目前管着花园,是府里数得上的得意人;明珠爹虽不大成器,可托了自己媳妇儿和能干女儿的福,如今也干着一份很有油水的活,在陈家上下很是吃得开,这才能托人到三少爷身边。 这些家生子因着种种身世的关系,不仅能获得比他们这些外头买来的人更高的地位,还更容易得到主子的信任。毕竟全家人都在府里呢,也不怕他生事。 春时憋得再难过,晚晴还是进来了。不过晚晴虽进得了三小院,却在春时的坚持下,没让她成了第四个大丫头。 因为早在她进来之前,春时就将一个二等丫鬟提了上来报到三少爷面前,三少爷倒十分爽快,看也不看就点了头,老夫人还没说话,这事儿就成了。 明珠胸有成竹,之前拍着胸脯向自己堂妹和婶婶担保,能把晚晴抬上来,如今落了空,脸上自然不好看。好在晚晴原本就是个二等丫鬟,到了三小院也还是二等,倒也不算吃亏。 在府里做“姐姐”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扫她的脸!明珠暗恨春时不识相,然而对春时她实在无可奈何,大家都是大丫鬟,人家还是先来的,她管不到春时头上。无奈,她只能把目光投到了新上来的人身上。 被春时提上来的丫鬟被陈天驰改了个名□□暖,因了春时的提携,她自然而然站在了春时这边。是以如今三小院分成三派,春时和春暖一派,明珠一派,剩下的春雨躲在一边,谁也不亲近,谁也不疏远。 春暖也是家生子,和明珠住一间房,娘和妹妹都在明珠娘的手下做事,对明珠不免有些怕。明珠心里压着火,直接把春暖当成个普通丫鬟使唤,晨起叫她端水洗脸,晚间连洗脚水都□□暖倒了,一时间大显威风。满院上下都看得出来,这哪是欺负春暖?分明是在打春时的脸! 院里上上下下都等着春时的反应,然而十天半个月过去了,春时却毫无动静。连在大厨房伺候的蒋妈妈都在春时去领饭的时候特意拉住她:“小花儿,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春时略有些窘迫地看了蒋妈妈一眼,发现对方眼里满满全是关心,赶忙笑道:“没有,妈妈你别听人瞎说。” 蒋妈妈狐疑道:“真的?” 春时斩钉截铁:“真的!” 蒋妈妈叹道:“别以为妈妈在外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你呀,太好欺负了些。我原本担心你被春明她们欺负,好在她们自个儿犯了错走了。可这明珠是老夫人身边的,你可千万不能跟她硬碰硬啊!三少爷再能干,再护着你,他能跟老夫人顶吗?别犯傻,听见没?” 春时心头一酸,眼睛不由自主就红了:“我知道的,妈妈别替我担心,我一切都好!我听说妈妈前些时候找到栓子哥了,可是真的?还没来得及恭喜妈妈呢!” 蒋妈妈年轻的时候刚刚嫁人生了个儿子栓子,养到五岁,领着他一道上街买东西。付钱的时候不过片刻,栓子就被人拐走了。这么多年都毫无音讯,谁料前些日子蒋妈妈上街买东西,被马给撞了,春时还带着东西去看了她。 蒋妈妈喜笑颜开:“可不是?我瞧着那坐在马上的是个兵,还自认倒霉呢!谁料他竟下了马,扶我起来,还问了我地址。我一看他的脸呀就知道,跟我男人年轻时候生得一模一样!不是我儿子是谁?” 春时笑起来:“那敢情好,妈妈能找到栓子哥,这是天大的喜事。” 提起儿子蒋妈妈满脸都是笑:“是啊,他日子也过得苦,可如今算是熬出头了,还说要把我接出去养老呢!我报给大夫人,大夫人也答应了,还说要给我些养老钱。” 蒋妈妈要走了? 春时怔然,心头不免生出不舍。她在陈家最早遇见的人就是蒋妈妈。蒋妈妈把她买进来,亲自把她分到自己手底下,照顾了自己三个月,对她就像是亲生女儿一样。如今骤然听见蒋妈妈要离开的消息,简直像自己在陈家的根被人拔掉了一般。 可蒋妈妈在陈家辛劳了一辈子,中间还丢了儿子,到老了终于一家团聚能享些福了,春时替她高兴。她红着眼眶笑道:“真的?妈妈忙了一辈子,老了确实该享福了。就是日后妈妈若是有空,千万还要再来看看我……” 蒋妈妈被她一说,也有些哽咽起来:“唉,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这府里事情繁杂得很,你小小年纪哪能处置得来?”她第一次生出疑惑,当初是不是不该将春时送到三少爷身边去?如果就留在大厨房一辈子,虽然没有如今的风光,可环境也轻松单纯些。 春时笑道:“所以妈妈才要常来看看我,我自小被卖,跟家里人不亲,这些年也没人照顾我,妈妈是第一个看得起小花儿的人,小花儿就把妈妈当成亲人来看。” 蒋妈妈原本来得目的就是问春时的安好,然而这一问,虽得了春时的保证,心头的牵挂反倒更多了。小花儿这孩子她虽相处的时间不长,可原本是一望即知的透亮性子,如今她虽然在笑,蒋妈妈却再看不清春时的心里到底如何了。 人受到了打击挫折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长,春时到底身处什么样的环境,才把她磨成了这般模样?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大厨房,没过两日,就听到身边婆子传了个消息来。 三少爷身边的春时姑娘打了晚晴了! 小脾气 被欺负了这么多天,小奶猫也终于亮爪子了吗? 陈天驰摇着扇子笑眯眯地靠在榻上,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冻得他直打哆嗦,赶忙把扇子收起来了。 他盯着春时笑,笑得春时浑身不自在,却咬死了牙不说话。两个人比着定力,小丫头片子怎么比得上奸诈如狐的三少爷?到底先败下阵来:“少爷,您笑什么?” 陈天驰笑眯眯:“没笑什么。” 春时低声哼了一下,她才不会相信呢,三少爷这么多天了都没给她个好脸,直到她打了晚晴才露个笑模样,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这人一肚子坏水,就想看她们闹起来!然后他看好戏!真是没安好心! 她又委屈又无助,之前都是他帮着自己的。三少爷往身后那么一站,就没有任何人敢欺负她了。可如今怎么就非要逼着她自个儿出来顶呢?她能比得过明珠吗?明珠欺负她,打她的脸,也不见他出来说句话! 就是安慰一声也好啊! 她真是白喜欢他了!瞎了眼了! “哼什么?不信?”陈天驰看她一脸气鼓鼓,腮帮子都要炸了,笑着拿手戳了下她脸蛋,却换来对方嫌弃的一撇:“别动手动脚的,像什么话?” “哟,这是连我也恨上了?”陈天驰笑嘻嘻,倒不生气,只是愣了下。小丫鬟脾气还挺大! 脾气大好啊!脾气小,早晚是被人欺负的命,脾气大了,那才是好事呢! 春时声音闷闷的传过来:“不敢。” 哟,这是真生气了。 陈天驰闷笑,小丫鬟不习惯了。一向他都把她护在手底下,受了委屈他也会想方设法替她找补回来。以前是看她年纪小,可过了年她就满十五了,再不是任人欺负的小姑娘,得想法子立起来才行。这不,她就不习惯了。 他把她宠出了些小脾气,可这些小脾气还不够。做了十几年的奴婢,论稳当坚定她是够了,可论脾气架子,她还差得远呢! 他手边有大事要做,总不能一辈子替她看顾这些内宅的事。 只有自己立起来了,才能真正不受人欺负。靠被别人护着过一辈子,不是个办法。 陈天驰懒懒一笑,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靠过去,一把抱住她腰:“行了,别恼了,你不是狠狠打回去了吗?恼什么呢?” 男子火热,腰肢被大掌环住的一瞬间,春时几乎要跳起来:“别别别!快松手!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一边说一边死命挣扎,可陈天驰抱得紧,力气岂是她一个小丫鬟能比得上的?看她挣出一身汗,陈天驰还笑得更乐呵了:“别挣了,快说说,没见本少爷近些日子忙得很?快些说了,我也好早些睡了,瞧把我给累的,你怎么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越说越委屈,陈天驰觉得心寒啊,心冷啊,满满的委屈都要溢出来了。他倒是替她着想了,可这小丫鬟替他想过没有?他眼角下那么大一片青呢,怎么就不知道说些好听话安抚下他? 春时立刻被转移了情绪:“您很辛苦么?” 陈天驰打蛇随棍上,抱得她更紧了些,话里的委屈十分明显:“可不是么?替皇子卖命,能不辛苦吗?你还对我天天拉着个脸,唉……” 他幽怨地叹了口气,春时立刻紧张又内疚地说道:“别……我,我那不是没注意吗?”她委屈兮兮地想还不是因为你先对我冷淡的吗?怎么就怪上她了呢? 话音刚落,换来某人更幽怨委屈的一撇。 可三少爷是男人,男人在外头办大事呢,怎么着也比她在内宅来得辛苦凶险许多吧?春时知道轻重缓急,赶忙安抚道:“我以后一定注意。” 某人满意了,怀抱着香软的小丫鬟,心情也舒畅了,也忘了身体的酸痛和大脑的疲惫:“那你快说说,我都这么辛苦了,你还恼我做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春时满腹委屈立刻涌上来了:“您还问我,您好意思吗您……明珠姐姐那是什么人,她要对我做什么,我有还手的余地吗?你非要把我推出来跟她争,跟她斗,争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就不能大家都好好的么?如今是她让着我,不跟我计较,她要真跟我计较了,我还有活路吗?你真是太坏了!太过分了,你——” 这积攒了一个来月的委屈哟,小丫鬟巴拉巴拉一通说,叫陈天驰听得目瞪口呆。话里这个过分又险恶,一肚子坏水没安好心的人竟是他?他居然有这么坏? 第21节 “你没有活路吗?”春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叫她说,她还真抱怨起来了。不过索性说都说了,再压下去也没意思,不如全说出来得了。三少爷还敢问自己没有活路吗,他肯定是故意的! “您说呢?!”她恨恨地瞪了一眼陈天驰,眼眶都红了。 陈天驰原本还想逗逗她,见状连忙收敛了,可心里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轻声细语道:“你一开始怕明珠,是因为老夫人?可如今你打了明珠的脸,现在整个院子都在说,明珠被你落了脸了,你还是害怕?老夫人也没对你做什么啊。” “那是她让着我呢,她要真跟我计较,我——” “你又怎样?”陈天驰接过话来,“你怕她,因为她身后有老夫人,因为这么多年来你们都要敬着她,让着她,是么?可仔细想想,全府上下为什么敢拿你和她打赌?还不是因为看出你有这个实力么?若你没有这个资格,她们凭什么拿你和明珠比?” 春时语塞,想了想不服气道:“我哪有什么资格……” 陈天驰知道她还是自卑,这么多年来的做小伏低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掉的,但没关系,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你没资格么?你是三小院最有权力的大丫鬟,是府里唯一一个领着双倍月俸的,之前有春绣春明,都因为你被赶出去了,春香早过了气,春雨不和你争。新来的大丫鬟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听你的话,最主要的是,你身后,有我。” 春时懵懂地望着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明珠身后有老夫人,而你身后,有我。” 奴婢 “明珠身后有老夫人,而你身后,有我。” 春时晃晃悠悠地回了房,整个脑袋还是空的。 三少爷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也是有点喜欢自己的? 躺在床上捂住脑袋,春时想哭,可最终,还是嘴角朝上高高扬起。 这诡异的表情和诡异的姿势合在一起,让她看起来分外怪异。推门进来的春雨见了却只是怔了一下,立刻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走到自己床前,躺下就要睡。 然而春时憋得实在太难受了。 她喜欢三少爷,这点小心思被她埋得很深很深,整个陈家可说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就连蒋妈妈也以为她只是很得少爷的欢心,却不知道她心里的那点想法。 她是什么身份呢?山里出生的姑娘,五岁不到就被爹娘卖掉,为奴为婢十余年,辗转不知多少人家,好在年纪小,保住了清白身子,那些比她年纪大的姐姐们,不知多少个被那些人糟蹋了。 可就算没被糟蹋,在来陈家之前,她也几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李家村实在太偏远,那个地方出来的人向来不受人待见,做奴婢,她都是最低等的那一种,不仅家生子看不起她,其余人也不会给她好脸。 小时不懂,长大了,她渐渐学会对人端着笑脸,嘴边紧,手脚勤快,不爱乱说话,日子才好过一些。直到一年前被蒋妈妈看中进了陈家,才算真正喘了一口气。待被蒋妈妈送到三少爷身边,她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好日子。 少爷送了她人生中第一瓶头油,虽然她不识好歹转送了别人,可气归气,没过多久他又带她去买了新衣裳。少爷允许她在桌子边和他一道坐下,叫她喝汤补身子,带她回老家,虽然脾气坏了点,还喜欢欺负她,可春时知道好歹,三少爷对自己,那是真的极好。 春时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一个人对她这么好,她哪能没一点触动?可是她和陈天驰的身份摆在这儿,陈家是杞国全国都数得上的人家,三少爷又是嫡出的子嗣,再怎样也不能自甘堕落和她一个小丫鬟在一起。 春时不愿做妾,即使家里人逼她为自己谋划,她也不愿意。她见过不少为人妾室的,几个能有好下场?远些的有二老爷的妾周姨娘,对二夫人唯唯诺诺不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日日站规矩,到二夫人面前伺候,过得连个体面的大丫鬟都不如,生下的庶女四小姐性格懦弱,在陈家的地位别提多低了。近些的有春香,她张着嘴却不能说话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为人奴婢那是形势所迫,可做妾,她绝不愿意! 既不愿做妾,她和三少爷之间就再无半点可能。 唉…… 春时叹气,她居然真的在认真琢磨她和三少爷之间的事儿!她笑了起来,自己是不是傻了?这些事,她就算琢磨了又怎样?只能是瞎琢磨! “春雨,你说……”春时翻来覆去,终究睡不着,睡不着就干脆不睡,她坐在床上悄声朝春雨那边问了一句。 春雨居然也没睡着,淡淡地嗯了一声:“什么事儿?” 春时犹豫片刻:“你说,三少爷他,喜欢明珠吗?” 那边没人应答,春时等得久了,几乎以为春雨不会再回答她了,一片黑暗里,却传来春雨淡淡的声音:“三少爷日后是要娶三少夫人的。” 春时悚然一惊! 是啊,喜欢谁,不喜欢谁,又有什么用?她们现在争抢得厉害,可在三少夫人面前,什么都不是!都是为人奴婢的,分个高下有什么用?再高,那也是奴婢! 那点被陈天驰三言两语煽动起来的小火苗,因为春雨的一句话,又熄灭了。 不过她熄灭了,别人可没打算罢休。她打了晚晴,明珠怎会善罢甘休? 打了晚晴事小,落了她的脸事大! 明珠变本加厉地折腾春暖。春时一大早推门出去,正撞上春暖青着脸抱着一盆洗脸水进屋,进去之后匆匆出来,往花池子里找刚开的花儿去了。 天气转暖,别的花还没开,迎春开得正盛。春时没想到春暖看着傻乎乎的,竟还有这份闲情逸致摘花儿泡水洗脸,便主动上前招呼道:“春暖,你泡水洗脸?这迎春花也能使得?” 春暖吓了一跳,见是她连忙道:“这是给明珠姐姐的。” 话里多少有点委屈的意思,被春时提拔上来,她自然把春时当成靠山。 春时面上一僵,知道这是明珠在想法儿打自己的脸呢,只委屈了春暖,白白夹在中间好不可怜!这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来,她真恨不得摔了春暖手里的花,可想起春雨昨晚的话,脑子就是一激灵。 真要听少爷的话跟明珠斗么? 她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可春暖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这些日白天她要干活儿,晚上也睡不好,还要被明珠折腾,圆润的身子都瘦了一大圈。这,都是由她而起的。 不管她以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可为了自保就做小伏低,害得春暖无辜被连累,这日子她过得够了!三少夫人现在还是没影儿的事呢,大不了,到时候再被卖出去罢了! 一股豪气直冲心间,春时笑眯眯地叫那边扫地的小丫鬟过来:“去叫晚晴来。” 小丫鬟手脚挺快,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把晚晴叫来了,刚站到春时面前,还没说什么话,手里就被塞了一把东西。 晚晴低头一看:“这是?” 迎春花?什么意思? 春时笑眯眯道:“明珠姐姐要拿花泡水洗脸,春暖身上还担着事儿呢,忙不过来,你是明珠的堂妹,想必也很熟悉她的喜好,日后这活就交给你做了。” 晚晴瞪着眼,不敢相信春时居然这么无耻!折腾春暖这主意还是她给明珠出的,怎么如今反倒落到了她头上?!难不成叫她去伺候明珠?! 笔墨丫鬟明珠 晚晴一脸不服气:“我也有事要做啊……” “有什么事交给旁人去做,”春时还是笑,“怎么,我还使唤不得你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晚晴恨恨地低着头道声是,拿着花走远了。明珠有老夫人撑腰自然不怕,可她没有,上回被春时罚了跪,她不过是顶撞了一句,就被春时打了一巴掌! 大丫鬟打小丫鬟,在陈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就算闹到老夫人面前,那也是春时占理。晚晴见着自家娘亲好一通哭闹,怨明珠没用,反倒害得自家娘亲和明珠娘吵了一架,如今好容易才和好。 再和春时正面对上,对她并没好处。 无奈,她低声道:“好吧。”在春时的目光之下,才低着头朝明珠房里走去。 春时不是个喜欢生事端的性子,遇事也是能躲则躲,躲不过的也是想息事宁人,不想闹得人人皆知。虽然明珠仍在挑衅,她只是勉力接招,可不得不说这几次都没怎么落了下风,明珠心里堵得慌。 她尝试着向老夫人告过状,可老夫人并不愿多管她的事。最后一次她去寿安堂的时候,连老夫人的面都没见着,只有素玉出来见了她。 素玉对她也不见往日的亲热,脸上虽挂着笑,可明珠认得出来,那笑正是往日她对小丫鬟露出的敷衍的笑。素玉笑眯眯地对她道:“老夫人年纪大了,忙的事情也多,哪有闲心去管丫鬟们的事?且那春时是三少爷的人,老人家多管,也恐伤了孙儿的心,你要体谅才是。” 明珠面色一僵,话里意思她听得明白。闹得再大也是一群丫鬟之间的争斗,值得老夫人出面?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僵着脸垂下头去:“是。” 素玉的话却还没完:“明珠,论理不该我说这话,可既然老夫人将你给了三少爷,你就是三小院的人了。这寿安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与其争这些长短,不如多放些心思在三少爷身上罢。” 这话重了,明珠惨白了脸,跪在院里给老夫人磕了个头,才从院里出去。她要强,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的失态模样,便仍是装出一副得意人的样子,正像她原来在寿安堂里一般,只是回去自己哭了一场。 这哭,倒不是因为对老夫人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她知道,事情没办好,老夫人怕是要舍弃自己了。 她的失宠瞒不了太久,总有暴露的一日。到那时全府上下看她笑话还在其次,日后还有谁会听她说话?一个先得势又失势的丫鬟,在陈家根本活不下去。 她得趁着老夫人的余威仍在,趁着众人都以为她还受宠爱,现在三小院里立下来。即使不能把春时打压下去,也得叫三少爷眼里有她这个人才行。 明珠虽好争执,能力却是府里丫鬟中数得上的。定下决心之后,便叫来其余三个丫鬟,说是商议一下三小院里分工之事。 原先的四个丫鬟,春绣管一应针线衣裳配件等物;春明是床帐丫鬟,只替陈天驰铺床叠被,端水洗脸洗脚;春时是笔墨丫鬟,在书房伺候;春雨管着三小院的全部洒扫事务。分工各不相干,各司其职,倒也做的不错。 可春明走后,床帐丫鬟的活儿也让春时给顶了,如今这四位倒是不知该怎么分工了,乱糟糟的团成一团。 明珠先道:“我来三小院也有些日子了,虽是新来的,可仗着我在府里的日子比你们都长,又年长一些,就厚颜先提出这事儿来了。我瞧着先前的分工就很好,各司其职,能把三小院打理得极好,可如今这分工有些乱了,春暖到现在还没活计可做,针线也无人看管,便想着咱们是不是该重新商议着,各人做各人的活儿?” 春雨和春暖都没说话,不知不觉间,这二人都退让开来,只等春时开口,春时便笑道:“这个主意极好,我也正要说的,若哪方面出了事,只管叫负责的人出来问就是了。” 明珠心里微微讶异,提出这个一部分是她真这么想,可大部分还是想打压下春时。领着双倍月俸,同时担了笔墨丫鬟和床帐丫鬟的活,这府里独一份的荣耀若能被卸下来,就等于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了。 春时竟能答应? 春时怎会不晓得明珠的心思?可她也确实想卸了这双倍月俸的“荣耀”。如今越荣耀,日后就越凄惨。等三少夫人进来了,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她!枪打出头鸟,这院里想出头的那么多,她何必做被打的那一只? “我瞧着原先的就很好,不如咱们还按照原来的这么办。”明珠笑道,“春暖后进来,那就先把洒扫的活儿交给她;春雨原先管洒扫,如今春绣走了,那就替上春绣的活儿,管针线可好?” 春暖才刚升上来,对明珠的话根本不敢有丝毫违逆,只得点头称是。春雨更是个随意的性子,做什么不是做?管针线还更清闲些,也便点头答应了。 “春时妹子原先担了床帐丫鬟和笔墨丫鬟,就由你定一个罢?”明珠笑着摇摇头,“只是选完了可万万不要后悔才是。” 春时笑眯眯:“行啊,左右我识字不多,就做床帐丫鬟罢。” 和预期的一模一样,明珠笑起来。外头买进来的就是没见识,肚子里没几两墨水,会算计些小事有什么用?人人都知道床帐丫鬟暧昧,通房大多由此而来。可少爷们成日在书房待着,笔墨丫鬟是接触最多的人,少爷的喜好心思,笔墨丫鬟最为了解,是以府里几个得宠的姨娘,除了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之外,就是由笔墨丫鬟出身的了。 那些成了通房的床帐丫鬟,有几个还能得宠?只靠脸蛋和年轻,顶什么用? 春时果真选了床帐丫鬟,和少爷一整天接触的时间也不过晚间的片刻,真是…… 蠢不可及! 戳穿 蠢不可及的春时却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床帐丫鬟是暧昧,可只要她赶在少爷回房之前就替他打好洗脸水,干好一切事情,那除了将水端出去之外,不必和三少爷有任何接触。 那些能想的暧昧的,无非是刻意为之罢了。若真没有那个心,床帐丫鬟其实还不如针线丫鬟接触少爷的机会多。 她是喜欢三少爷,三少爷对她也比对其他人要好一些。可身份摆在这,又有什么法子?还不如趁着现在清醒些,日后找个老实肯干的好人嫁了,也能贴补贴补家里。 四人都十分满意。当天晚上春时便早早地将床铺好,又倒了洗脸水,就缩在房间一角不动。依她对三少爷的了解,今日他发觉底下的人事未经他允许私下进行了变动,还把明珠换到了书房伺候,一定会很生气的…… 嘤,三少爷生起气来还是很可怕的! 陈天驰推门进来,果真黑着脸。 这帮小丫鬟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敢背着他私下就定好了这些东西!今日叫茶的时候门一开,走进来的竟是明珠,当真把他吓了一跳。 第22节 他当即面色就有些不好了:“谁叫你进来的?” 明珠笑容不变,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越听陈天驰面色越差,好么!他之前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敢情春时什么都没听进去?那还答应他答应得好好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小丫鬟学坏了! 他且忍着,只等晚些回来的时候再和这丫头计较! 一进门他就觉得不对,小丫鬟平日都坐在桌子旁,如今倒是规规矩矩地缩在墙角了。怎么,是怕他生气?她还知道自己会生气?知道他会生气还敢这么干?! 陈天驰被气笑了:“你在那傻站着干什么呀?还不快过来伺候我洗脸!” “是。”春时乖乖答道,三少爷在气头上,她才不敢有半句废话,走过去刚要取下布巾递过去,动作就僵了一下。 因为陈天驰淡淡道:“谁叫你们这么换的?” 春时没勇气直面愤怒的三少爷,没出息地拿明珠顶上了:“明珠叫的。” 她也不算说谎嘛,就是明珠先提议的,她只不过没反对而已。 说完她就见三少爷笑了,可惜那笑是冷笑:“是么?你就答应了?” 春时点点头:“嗯。” “你还敢嗯?!”陈天驰气得把正擦脸的帕子一甩,溅了春时一脸水,“你怎么答应我的?怎么又缩回去了?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装怂!” 他气得直哼哼:“你这么怕得罪人?这么怕明珠?怕所有人,合着就不怕我?!” 这一脸淡然样,是瞅准了自己不会把她怎么的吗! 春时慌忙跪倒在地:“少爷别生气,是奴婢错了。” 这一跪,把陈天驰一肚子的气都跪没了,反倒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内疚从心底蹭地冒了出来,他一把扶住春时:“你瞎跪什么?还不快起来?” 得,他真生气,又把她吓成这样,还有什么可发火的?心平气和坐下慢慢说吧! 春时被他慢慢扶起来,看了他一眼。陈天驰被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逗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又气又笑的复杂心情让他当真没了刚进门来的那股闷火了,全剩下无奈。 对她无奈,也是对自己的无奈,怎么就拿她没办法? “行了,别站着了,坐下。”陈天驰叹气,“爷就这么可怕?把你吓成这样?” “不……”春时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三少爷不生气了?能好好说话了?” “嘿……”陈天驰倒抽一口气,这是倒打一耙?这是吧?合着还是他的错了?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可他真的就只剩无力了:“能了,咱好好说道说道成么?春时啊,你告诉我,怎么就这么听明珠的话?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能给你撑腰么?你不信?” 他知道春时一直都对他没什么信心,更谈不上什么信任,这叫他疑惑之余还有些委屈,他就这么叫人看不上?看着就是个不守信用的? “不是。”春时摇摇头,“少爷能给我撑腰,可是把明珠打压下去,又有什么好处?” 陈天驰怔了。 “明珠走了,还有别人会来,总是靠打压的法子,这辈子也不会消停。我们都是丫鬟,伺候主子才是天理,争来斗去的,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再说,就算我不打压明珠,日后三少夫人进门了,明珠不也还是要听少夫人的话吗?”春时叹气,忽然觉出深深的悲凉,“都是做丫鬟的,何必互相为难呢?” 一瞬间她是真觉得悲哀了,给人做奴婢的,到哪一步,在别人面前显摆什么样的威风,那都是奴婢,生下的孩子日后也都是奴婢。 世代为奴。 然而在她这么深重的悲哀面前,有人却不厚道的笑了。 “噗……” 陈天驰没忍住,喷笑出声,立刻换来春时一个怒瞪! 这人还能算是人吗?!她都这么悲伤难过了,他居然还笑?有什么可笑的!瞪死他! 小丫鬟生气了,陈天驰立刻端正态度,摆出副严肃的脸:“何必相互为难?春时啊……”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你是怕未来的三少夫人为难你吧?” 被戳穿了。 春时那点小脑筋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心思被戳穿,她反倒理直气壮起来了:“是啊。” 少爷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他在她这个位置上,他能不怕吗? 然而下一秒,她就立刻瞪大了眼。 三少爷坐在那里,慢悠悠地开了口—— “怕未来的三少夫人折腾你?” “你就没想过,把旁人都赶跑,自己来做三少夫人么?” 定情 ⊙0⊙!!! 春时懵了! 她怔怔地盯着陈天驰的脸,那脸上挂着笑,像以往一样没个正经,可眼里却是少见的严肃:“三,三少爷……” 这是求亲?三少爷向她求亲了?她,她可是个丫鬟啊!三少爷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居然能这样吗?! 嫁给三少爷,这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儿啊! 脑子都空了,怔了,懵了,春时坐在凳子上呆呆盯住陈天驰的脸,好半天没一丝表情波动,平静得不像话。 陈天驰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行不行,你倒是给句准话啊?”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愣着的小丫鬟眼圈一红,大滴大滴的眼泪迅速从眼眶里聚集,然后掉下来。 竟是哭了。 陈天驰摸不准这丫头的心思,是被他吓哭了?还是高兴的?不敢拒绝他憋得难过?还是怎么着? “你,你别哭啊……”大男人对小丫鬟哭实在是束手无策,平日里欺负她欺负得多了,却也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怎么把她惹哭过,还以为这姑娘只会笑不会哭呢!怎么他就说了一句话,就把她弄哭了? 她不想做妾,那做妻,还不行吗? “你要是不想嫁我,就说吧。”陈天驰终于败下阵来,反正被她拒绝,被她躲着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呜……”春时揉着眼睛,破涕为笑,声音低低糯糯的,还带着点儿刚哭过的娇气,“谁说不想了……” “嗯,我知道了,不想就不——” 陈天驰猛地瞪大了眼。 “你答应了?!” 春时平静下来了:“嗯。” 她也想过自己能不能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嫁不了三少爷,也不愿做妾,那就等三少夫人进来了,好好伺候三少夫人。运气好,能叫三少夫人开心,放她出去嫁个老实人;运气不好,三少夫人看她不顺眼了,或是把她随便配个人,或是根本就不叫她嫁人,只让她在这院子里做丫鬟,做妈妈,做一辈子。 到死了,身边也没个送终的人。 春时越想越难过,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老,她不怕,孤单,她也不怕,可是要她一辈子都眼睁睁看着三少爷和其他人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看着他娶妻纳妾,生子成家,这,她受不了。 可不看他呢?出去嫁个人呢?不管那人是好是坏,春时连想一下,都觉得无法忍受。 三少爷把她的心养大了,把她宠坏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期待嫁个老实人了。 只要不是三少爷,她都受不了。 她是个丫鬟,还是山里出来的,不识几个字,也不知道怎么就叫三少爷看上她了?春时嘴角不由微微翘了翘,下一刻就耷拉下去了。她是个丫鬟啊,三少爷是什么身份,老夫人,夫人,老爷,他们能答应吗? 正胡思乱想着,身子陡然一轻,春时“啊”地一声大叫起来,竟是陈天驰隔着桌子把她抱起来了! 陈天驰嘴角笑意压也压不住,一把抱住她在房里转圈,一边转,一边还对她大声喊:“春时,我高兴,我真高兴。” 灯火把房里照得通明,那旋转重叠的影子印在了窗纱上,叫外面院子里远远观望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一夜,三小院失眠的有三个人。 某一向低调淡定的三少爷躺在床上,感觉被子上还残留着小丫鬟的气息,并且这么长时间以来总算能多靠近小丫鬟一些了——他是傻笑着躺了一夜的。 某心思太多担心也太多的小丫鬟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高兴之余,又开始寻思自己的身份和未来可能会遇到的阻碍——她是又笑又皱眉地过了一夜的。 还有一位,回到房里就沉着脸,在床上一动不动,盯着房梁,竟是白白睁眼睁了一夜。 大清早起来,前一位神清气爽,后两位就有些精神不振了。春时打着哈欠,心想早知道就做笔墨丫鬟得了,做床帐丫鬟,大清早的还要爬起来给少爷叠被子倒水…… 做笔墨丫鬟的时候,她日日都能睡到太阳晒屁股,唉! 不过推开门的时候,她迎面撞上了明珠,对方脸色显然很不好,眼角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看着就是没休息好的样子。老夫人把明珠送到三小院是打着什么心思,这院里人人清楚,以前她还只是隐藏着的不高兴,现在和三少爷表明了心意,春时觉得自己真正能光明正大的表示出不喜欢了。 她的心思要是让明珠知道了,肯定会觉得可笑异常。只不过凭三少爷的一句话,你就敢这么轻狂了?爷们儿的心思不定,谁知道这事儿能不能成呢!可春时就是相信陈天驰,他说有办法解决,那就一定有办法。 春时看也没看她一眼,转身走了,她一路小跑着往陈天驰房里去,小心脏吓得噗通直跳。她真是太厉害了,太佩服自己了,居然敢对明珠甩脸子! 这府里丫鬟她是第一人了吧? “身后有鬼追?”一夜没睡仍旧神清气爽的三少爷站在窗前,“吓成这样。” 春时惊愕地发觉床都被他铺好了,这难道是说开了的待遇?她愕然地盯着整整齐齐的床铺看,狐疑地盯着陈天驰瞧,三少爷这看着五谷不分的样儿,还会铺床叠被么? “胆儿肥了你?”陈天驰噗嗤一声笑了,“谁说本少爷五谷不分了?嗯?你想说的是前一句吧?四体不勤?” 呃…… 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春时赶忙转移话题:“我今天遇到明珠了。” 陈天驰:“嗯,怎么了?”一个院儿里,遇到了不是很正常吗? 春时说道:“她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您没对人家做什么吧?” 她们丫鬟之间闹一闹就算了,三少爷掺和进来,大老爷们儿欺负小姑娘,说出去不好听啊。 抬眼一看,陈天驰眼睛都快笑没了:“哟,这是学会心疼爷了?放心吧,我没对她做什么。” 看春时还是一脸迷茫,他伸手在她脸上一捏,吃了把豆腐:“爷就是晾了晾她。” 雪花小产 晾着她。 春时开始还不明白,直到这天上午她正和春雨坐在一起学针线,一个小丫鬟掀了帘子进来,说是三少爷叫她过去。 看了看日头,这时候三少爷应该还在书房才对。 第23节 到了书房门口,她才惊愕地发现,那儿站着个门神呢。 门神见着她也很是惊愕:“你怎么来了?” 春时想笑,憋住了没笑出声,三少爷这招也太损了!明珠说得好听是笔墨丫鬟,在书房伺候,给三少爷□□添香,可实际呢?大约连桌子边都没挨着,就被三少爷赶出来站门口了。 比娇生惯养,明珠在府里也算是独一份儿,坚持了两日到底没坚持下来,第三日就告了假,说是病倒了。大夫来瞧,给开了驱寒的方子,说是再受不得风了。 春时捂着嘴,觉得这时候笑实在不大厚道。早春天气还稍微有些寒凉,白日还好,早晚就有些冻人,明珠站在这儿一站就是一整天,可不得受寒吗? 受了寒的明珠再也扑腾不起来了,好生消停了几日。可就在这几日之间,府里又出了件大事。 雪花早产了。 算到如今,雪花怀孕正好八个月,七活八不活,孩子到底没保住,大人也是命悬一线,好容易被救回来,大夫诊治,日后都不能生育了。 流下来的是个成了形的男胎,胳膊腿都能看得出来,眼睛鼻子也清楚,林氏望着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心里疼得快要裂开了!她的孙儿,她唯一的希望啊,怎么能就这么没了呢?! 雪花好好地养胎,这些日子都安安分分的,哪儿也不敢乱跑,什么都不敢乱吃,怎么就能早产了?! 查,必须得查! 林氏下了狠心,说要查,可惜上到老夫人,下到自个儿的夫君都不怎么热心。左右是个妾,孩子没了,什么希望都没了,还有什么可查的? 曾氏说得更直接些:“雪花害得别人没了孩子,这也算是报应了。天理循环,该她受这份罪!天骏的孩子若由个妾来生,我反倒看不上,不如等日后天骥或者天驰生了儿子,过继一个给他,也算是延了他的香火。” 林氏不甘道:“这孩子到底是天骏的骨肉,都成了形了!府里竟然有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招数,是打量着天骏管不了事儿了,就无法无天了么?!这事儿必须得严查,雪花既然犯了错,那就把她赶出去,好叫她知道自己的错处。” 郑氏侍立在一旁不由齿冷,她万没想到雪花刚从鬼门关出来,林氏竟然就能做出把她赶出去这样的决定。她一个流了产的妇人,身无分文,手无缚鸡之力,在外头要怎么活? 到底是跟着自己一道陪嫁过来的丫头,即使当初她背叛自己搭上了自己的夫君,郑氏还是心软了。她这辈子终究是个心软的人,私下叫人把雪花发卖出去,管她为奴为婢呢?总也不至于饿死。 曾氏不耐烦地皱眉道:“随你的便罢,我老了,是管不了你们的事儿了。” 她懒得再看林氏一眼,事到如今,这无知妇人还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天骏的身上,完全不顾天驰的感受。二房日后必定是由天驰撑起来的,她现在偏心成这样,就不怕日后天驰不孝顺她? 林氏只当曾氏被自己说服了,兴奋起来:“好,母亲不必费心,儿媳去办。” 说罢便兴冲冲走了。 临走之前,她嫌恶地看了一眼郑氏:“你还不跟我回去?天骏身边离不得人。” “老夫人,二夫人这……”林氏的背影消失不见了,素玉上前来,示意捶腿的小丫鬟下去,自个儿坐在脚踏上替曾氏捶起来。 “她这是疯魔了!”曾氏闭目,一脸厌恶,“等她日后回过神来,且有她后悔的呢!” 林氏查来查去,查到了个名叫彩儿的小丫鬟身上。 彩儿是个洒扫丫鬟,外头买来的,性子闷得很,平日里和同屋人说话也不多,唯独只和三小院一个叫贵儿的小丫鬟好。 林氏叫秦妈妈将贵儿带来,可正如上次一样,秦妈妈回来了,告诉她贵儿死了。 上次春香被下毒的事儿,查到灵芝,灵芝死了。这回雪花流产的事儿,查到贵儿,贵儿也死了。 这两个丫头死得都蹊跷得很! 林氏冷哼一声,这是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捣鬼呢! 贵儿和灵芝一样,被人发现的时候死在墙根下,而那条路,平日里除了拉夜香的车和送菜肉的车来回之外,几乎没什么人行走。 再查下去也不会查出什么结果来,林氏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也下不去。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明明知道她对这孩子的重视,居然还敢故意害了他?! 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人,甚至连曾氏都被她想到了,然而思来想去,她惊恐地发现,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她能动得的。 最大的可能…… 林氏不愿去想,但这想法在她心里不断膨胀变大,她知道,十有八/九,就是他。 林氏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夜。 第二日秦妈妈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眶敲门:“夫人,好歹休息一阵子罢,孩子……没了就没了,夫人保重身子要紧,还有三少爷指着您呢!孙儿日后也会有的——” 话音未落,大门打开,林氏苍白着的脸出现在门口,吓了秦妈妈一跳:“秦妈妈,我记得你有个外甥女,今年多大了?” 秦妈妈心头一喜,她确实有个外甥女,是她干妹妹的女儿,二夫人忽然提起,难不成是要把她送到三小院去?闻言当即笑道:“正是,我那外甥女今年有十六了,生得灵巧,见过的人都说她是个剔透人儿!” 林氏缓缓露出个笑:“很好,没许人家罢?” 秦妈妈笑容更大了:“没呢,没呢!”谁知道有没有?可要是能被三少爷看中,那许了谁也得推了不是! “好,好好!”林氏笑道,“天驰身边有个伺候的人叫平安的,你知道罢?” 秦妈妈一怔,面色有些不好了:“是,奴婢知道,不过听人说,那平安——” 林氏看她一眼:“你说,把你那外甥女配给平安可好?” 平安成亲 完了!把外甥女给坑了。 秦妈妈正想找借口给推了。平安她见过,油嘴滑舌,个子矮小,长得也实在一般。她那外甥女生得灵秀得很,做姨娘也使得,怎么能白白给了这么个小子? 然而她还没张口,就见林氏盯住了自己,目光直似冰雪,吓得她顿时一激灵,只得应道:“夫人做主,那自是极好的。我回去就问问我那妹妹,瞧她可——” “不必了。”林氏露出个满意的笑,“我保了这个媒,做主给她添妆,想来你那妹妹应该不会有怨言吧?平安是天驰身边的小厮,配她当是使得的。” 秦妈妈干笑起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平安要娶媳妇儿了。 三小院和他相熟的都来恭喜他。跟在三少爷身边,平安也有二十多岁,如今连个女人都没碰过,没少被人笑话。听说他要娶媳妇儿了,见到他的人少不得要打趣一两句。 平安脸皮厚,笑嘻嘻地挨个回过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被陈天驰问起来的时候还挺美:“是,那姑娘叫柳儿,是秦妈妈的外甥女,人品样貌都不差。” 他没说完,样貌何止是不差?皮肤白皙细嫩,一双眼睛像是会勾魂似的,身段招人着呢!凭空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他做梦都要笑醒了。 陈天驰看他嘴巴都要笑歪了,不由也笑起来:“行了,知道你小子心心念念就想着娶媳妇儿,只一点,别为了美色误了正事。” 他面容严肃下来,平安也跟着严肃起来,跪下磕了个头道:“爷放心,小的心里有数,绝不会坏了爷的大事。” 这柳儿早被他查了个一清二楚,不就是秦妈妈的外甥女吗?还是个干的!府里沾亲带故的人多了去了,二夫人选这么个人,以为能叫他被美色迷惑了?未免太小看了他! 只要她安安分分的,他自然会好好对她,要是她敢有一丝外心,他就能治得她有苦没处说! 得知消息柳儿母女着实哭了一场,却不敢大闹。柳儿娘先想开了,愁眉苦脸地劝女儿:“嫁谁不是嫁?好歹这回是正头娘子,那平安想来也不是个能纳妾的命,好在他跟在三少爷身边,以后二房还不都是三少爷的吗?平安想必也能得重用。上头又没有婆婆,你娘我还在呢!若他敢欺负你,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闹到二夫人跟前,给你争个公道!” 柳儿仍只是哭,自家娘亲哪里知道自己的苦处?仍是不停地劝:“事儿都定下来了,男人家,要那长得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对你好才是正经。你是二夫人亲自做的媒,就是看在二夫人面上,他也会对你好的。” “娘……”柳儿哭哭啼啼地靠进她娘的怀里,“你不知道,二夫人前些日子把我叫去,其实……” 借着要替平安相看一下的由头,林氏专程将柳儿叫了过去。这姑娘是个聪明的,几句话一说,立刻心惊胆颤地回了房,捧着林氏给的一匣子首饰,竟觉得烫手的很! 柳儿娘大惊:“我就说二夫人无缘无故怎会想起你来!女儿家一辈子的大事,你可不能犯浑!你是跟着你家男人过日子的,要真把他给卖了,日后哪还有好果子吃?” 柳儿哭道:“女儿知道,可二夫人的意思,我哪敢违背?” 二房还握在二夫人手里呢,嫁到三小院,到底也是二房的人,二夫人想磋磨她,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日后就算三少夫人进门了,也要听她这个婆婆的话。 柳儿娘一咬牙:“既这么着,有什么事儿,你就告诉二夫人,左右这二房的事情她也该知道。可要是二夫人叫你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这么着,平安就把柳儿娶进了门。有林氏做主,这门亲结的是风风光光,全府上下都羡慕得很,柳儿大红嫁衣穿着不说,有好事的婆子还打听到二夫人给了她三套金头面做添妆。 “那金子是实心的,在太阳下头闪闪发亮呢!”说的好像她亲眼见着了一样。 柳儿过门没几天,就叫平安带着给春时见礼来了。照理说春时只不过是个大丫鬟,再得宠也当不得平安媳妇儿的礼,柳儿便有些不愿,推说自己头疼,不愿过去,惹得平安大怒,直道自己娶了个不懂事儿的婆娘。 柳儿委屈得很:“她是得宠,可我再怎么也是你媳妇儿!叫你媳妇儿去给个丫鬟见礼,难道你很有脸?” 平安斥道:“你懂什么?!春时那是普通丫鬟吗?少爷自个儿都说了,不叫她做妾,要想法子娶她进门!日后的三少夫人就是她了,你如今先打好关系,以后还能少得了你的好处?” 柳儿一怔:“你没骗我?” 平安皱眉不耐道:“我骗你做什么。” 说着抬腿往外走,被柳儿一把扯住袖子:“这话当真?三少爷真这么说了?” 平安呵了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骗你这个干嘛?你这婆娘真是不晓事,知道了也别到处宣扬,听见没?” 柳儿怔怔地点头,心里还有几分不信。她见过春时几次,长得确实不错,伶俐聪明相,可陈家这么大,比她聪明比她伶俐的也不知多到哪儿去了!她还真就这么好运叫三少爷认死了? 见她点了头,平安笑道:“行了,你也别委屈,日后这院里,除了她,别人都得管你叫嫂子,这还不行么?少爷找我还有事儿,我先去了,你别忘了去见春时!” 惹得柳儿朝他啐了一口:“忘不了!快去吧,别误了事!” --------------------- “平安嫂子来见我?”春时讶然道,她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平安嫂子是谁。 跑进来报信儿的小丫鬟笑着解释:“我们叫嫂子,姐姐哪儿用得着?就是平安新娶的媳妇儿柳儿,如今嫁了人,可不得叫平安媳妇儿吗?” 春时心道也是,只不过总有些不踏实:“她来见我做什么?”她只是个丫鬟啊,要见,那也是见少夫人或者姨娘,可这三小院里什么都没有,见明珠也比见她来得恰当吧? “肯定是平安叫她来的。”小丫鬟笑着不接口,春暖接了话,她掀帘子叫小丫鬟出去,坐下笑道,“这是想讨少爷的好呢!” 春时叫她说得脸蛋一红:“行了,你如今胆子是大起来了,也敢打趣我了?”说罢叹了一声:“她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叫别人怎么看呢?罢了,我去请她进来。” 春暖连忙站起来:“姐姐怎么好亲自去?我去就是了!”说着不待春时反应,就掀了帘子出了房门,留下春时站在原地,怔了半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之前那个事事跟在她身后的二等丫鬟了。 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变了。 赎身 柳儿年纪也不大,性子又活泛,春时没遇到想象中的冷场,反倒和她相处得不错,叫她惊讶了一把。这三小院里处处是能人啊! 说到最后,两人甚至还约好了日后一起打花络子,春时头一回遇到这么个能说会道的角色,柳儿走了她脸上还挂着笑。 欢快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陈天驰看她心情极好,不由笑了:“你很喜欢平安家的?” 春时笑眯眯:“是啊,柳儿人很好,性子也好,会的东西也多……”总之是样样都好。 真是个没心眼儿的,陈天驰笑叹,别人家得宠的姑娘都恨不得不在自己男人面前提其他姑娘半个字,她倒好,这小半个时辰,尽叽叽咕咕说柳儿,柳儿这,柳儿那,让他都有点吃醋了。 三少爷酸溜溜道:“你就这么喜欢她?” 哟,好大的酸味儿啊! 春时嘻嘻笑起来:“喜欢,不过,最喜欢三少爷了。” “咳——”三少爷少见地咳嗽一声,没接她的话,春时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他脸红了一下?不过这一定是错觉!陈天驰正了正脸色,淡淡道,“能让她送过来的,必定不是个简单的。” 第24节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林氏。 春时心里一咯噔:“那我以后不和她来往了。” “没关系,”陈天驰安慰她,“她要是讨你的喜欢,你就和她多亲近亲近也无妨,左右我□□暖替你瞧着,也不怕你吃亏。” 春时惊讶道:“春暖……?” “嗯,”陈天驰拍了拍她的手,把她搂进怀里,“你到底还是单纯了些,春雨又不是个喜欢揽事儿的,不然她倒是比春暖更合适。不过既然春暖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想来对你也更忠心。” 怪不得春暖短时间内就变化这么快,原来三少爷背着她居然做了这么多?春时觉得自己快被感动坏了,再看三少爷,觉得他浑身上下满满都是好处,以前那些欺负她的坏处也变成了好处。 不过,她这样一直依附着三少爷,不会给他带来麻烦吗?三少爷是要在外面做大事的,总把精力放在内宅这些事儿上,会不会有些大材小用了呢? 她半天不说话,陈天驰就知道她钻了牛角尖:“爷也没费什么事儿,只是日后你进门了,恐怕母亲会对你不大喜欢,老夫人也不会太满意,我不能一直都在,总要找个人帮衬着你才是。” 春时都快不知道要拿什么样的表情面对陈天驰了。现在他们谈论的好像是他们的婚事?作为一个豆蔻年华的未婚少女,她是不是该表现出羞涩的情绪?不过,她真的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扬肿么办…… 三少爷对她真是太好了…… 连这个都帮她想到了! 春时傻乎乎的笑,第一次主动拉住陈天驰的手,乖巧点头:“嗯,我都听爷的。” 从少爷变成爷,少了一个字,好像多了许多说不出口的亲密。陈天驰耳根一红,咳嗽一声,镇定开口:“不过,你卖身到咱们家,身契还在母亲那里。她若是不松口,我也实在没什么办法。为今之计,还是要快些把你从咱们家弄出去。” 弄出去? 一个大丫鬟,身契还握在林氏手中,这丫鬟还是被林氏盯上了的,想弄出去何其难?陈天驰最开始想的,是□□时家里来人,把春时给赎回去。当初买她的时候花了四两银子,这回赎身出去,怎么着也要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小数目,望仙楼一桌下等席面的价格而已。可李家是山里穷人家,十两银子是他们全家将近一年的花用,忽然多出这么多钱,难免不会叫人心中生疑。 况且,上次他陪春时一道回家,那李家众人的种种做派,未免让他担心。得了这银子,他们真会善待春时?他娇养呵护的小丫鬟万一回去还要上山砍柴打猪草什么的,那可怎么办!更可怕的是他们万一转手再把春时卖掉,到时就追悔莫及了。 另一边,柳儿从春时那里回去,一路上遇见不少人,都笑眯眯朝她打招呼,足见她在陈家人缘不错。从三小院回到平安的住处,要经过府中央的大花园,柳儿特意绕了个路,从园子的另一头出去,转身朝自个母亲的屋子去了。 三少爷要娶春时为妻,这事儿不可谓不大,柳儿娘怔了半晌,咋舌道:“三少爷真这么说了?” 柳儿说是:“平安都跟我说了,您说,这事儿要告诉二夫人吗?” 柳儿娘嗤道:“这爷们儿哄小姑娘的话,真能当真?你爹当年还说给我叫我做大总管夫人呢!你瞧他如今可怎么着吧!我不笑话他算是好的!” 柳儿噗嗤笑了起来:“那我就不说了。” 柳儿娘也跟着笑了:“你个傻姑娘!如今你都嫁了人了,平安要对你好,你也得对他好!这心才能捂热了,小日子过得才舒畅!二夫人那边……”她压低了声音,悄悄道:“能少说就少说,二夫人不问,你也别说。” 柳儿道:“可是……”二夫人可是二房的当家夫人啊,这能行吗?就算是三少爷,不也还得听二夫人的话么? 柳儿娘道:“之前是咱们想差了。二夫人是当家,可你跟着平安,暂且先不往院子里来,她能拿到你错处?你抓紧时间怀个孩子要紧!这女人啊,怀孕生子坐月子,再拉扯拉扯娃儿,几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到时候三少夫人都进来了,这婆媳的事儿多着呢,还能想起你来?” 柳儿羞道:“娘……” 柳儿娘呵呵一笑:“你这孩子,人都嫁了,羞什么?我是看开了,到时候三少夫人必定要选奶娘的,你是平安媳妇儿,叫平安在少爷耳边一提,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小少爷的奶娘,这院子里还有人敢小瞧不成?” 柳儿听得一愣一愣的,万没想到自家娘亲连这个都想到了,正发着愣,柳儿娘最后长叹一声:“你那姨母日后少和她接触,虽这次是她给你和平安牵的线,可叫我,我是看不上平安的。三少爷日后身子弱,大少爷又废了,我原想托人把你送到二少爷那儿去,也好谋个前程,如今是不成了。” 柳儿勉强笑道:“我成亲的时候,姨母倒是带了二夫人的礼一道来呢。” 柳儿娘啐了一口:“你瞧她敢不来?所幸你还年轻,这日子长着呢,跟着二夫人长不了,人还能没个生老病死的时候?三少夫人估摸着就叫老夫人来挑,若挑个曾家或者谁家的姑娘,你看她还听二夫人的话?行了闺女,别犯傻,好好帮着你男人是正经。” 柳儿懵懵懂懂,脑中倒是有了一线清明,母女俩相视一笑,屋外忽地传来小丫鬟的声音:“秦妈妈来了?秦妈妈好!” 话音刚落,秦妈妈已经到了大门口,满面春风道:“柳儿长脸了!二夫人亲自叫我来接她过去!妹妹,我正想向你报个喜呢,没想到母女俩都叫我碰着了!” 老蚌生珠 “三小院可有什么异常没有?” 柳儿跪在林氏脚边,一边替她捶腿一边答道:“奴婢才嫁过去几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林氏闭着眼睛,眉头却散不开:“那就好,你仔细盯着,少爷那儿若是有什么差池,定要报了来给我知道。” 柳儿低眉顺眼,应了声是。 在外面累了半日,平安进门来就瘫在榻上,柳儿刚一推门回来,就见歪在那儿朝自己笑:“又上哪儿玩去了?成日的就见你不在家。” 柳儿却没像往常一般与他调笑,只恹恹应了声,满腹心事地坐在榻边,伸手给平安捶起腿来。像他这等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外人看着确实是风光,出门在外赶着凑上来奉承的也不少,但一站就是一整天,站了不算,还要四处奔走,艰辛不为外人所知。 一天下来,腿累得都没了知觉,鞋子十来天就要磨破一双。 平安叫她捶得十分舒服,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嘴里却道:“行了,我不过就是说说。你白日在二夫人那边伺候,定是也累了,回了家就别再做这些活,松快松快就是。” 柳儿嗯了一声,慢慢收回手,试探着开口:“今个二夫人叫我过去,问了我些事情……” 平安淡淡地嗯了一声,好像没什么反应。 柳儿继续道:“其实这些天,我每回到二夫人那边伺候,二夫人都问了我些事儿……” 她边说边偷偷朝平安那儿瞧,指望他能给个反应。生气也好,惊讶也好,好歹给个反应就行。可平安只不过懒懒睁开一只眼觑了她一下,就又闭上了,嘴里这回连个“嗯”也没蹦出来。 柳儿有点泄气:“你倒是给句话呀!” 平安噗嗤一声笑了,坐起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香了一口:“好媳妇儿,我知道你是向着我的,二夫人问再多的话,你也不会说的,是不是?” 他心想就算二夫人问你什么,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啊,能说什么呢? 柳儿愕然道:“你信我?” 她心里这会子是真有点感动了,嫁给平安不过才半月有余,除了身材外貌着实平凡,平安做丈夫还真的算是尽职尽责。嫁了他之后,不必动手做饭洗衣不说,他脾气竟然十分不错,从不对自己恶言恶语,更不曾动手。 除了好喝一两口小酒之外,平安不抽水烟,不赌不嫖,喝酒也从不过量。府里放眼一望,嫁了人的姐妹竟没谁比她过得好。 女人的心到底比男人软些,柳儿原先十分的不愿,到如今只剩了五分。等平安把月例银子什么都交到她手里的时候,那五分又去了一半。 “我不信你信谁?”平安笑起来,哄媳妇儿他拿手得很,说几句好话谁不会?当即搂住柳儿道,“你是我媳妇儿,是我以后孩子的娘,咱们是一家人哪!” 柳儿被他这一家人的话打动了,心里犹豫半晌,一咬牙道:“但是今日二夫人叫我以后不必去了,让我跟着春时做事。” 平安都忍不住喷笑出声了,自从大少爷出事之后,二夫人就一直暗地里做这些小动作,而这些小动作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玩坏的把戏,打量谁看不出来呢? 就像她这隔三差五把柳儿叫去问话,如今又叫柳儿去春时身边做事,谁不知道这是想让柳儿监视春时? 二夫人一定是因为大少爷的事,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平安笑道:“二夫人叫你去,那你就去吧。”怕柳儿心里对春时还有些不服,他特意直起身子严肃道:“如今你跟着春时,好歹就算是老人了。如今对她好些,事事多照顾着她,日后春时成了少夫人,还怕她不念你的好?春时是个重情的人。” 柳儿嗔道:“知道了!你要说多少遍才算完?谁说我不愿意了?” 在春时那儿总比日日跟在二夫人身边提心吊胆来得好,今日跟平安这么一说,她不免有点好奇起来:“你就这么确定以后春时能成少夫人?” 三少爷虽然是少爷,可身子却不大好。上头压着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三座大佛呢,能叫他轻易如愿? 平安笑道:“你且瞧着吧,这陈家,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三少爷说能办到,那就一定能。” ---------------------------- 雪花的事儿怎么查都查不出更多的线索,事情到了贵儿这里再不能前进一步。把个柳儿嫁过去,可过了一个月,也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给她送出来,林氏恨得牙痒,陈家她做不了主,二房她还不能做主了?! 她脾气愈发暴躁,吃不下睡不好。夜间翻来覆去,白日休息不好,就更易发怒,短短数日就打了不少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闹得人心惶惶。 秦妈妈伺候她也愈发小心翼翼,二夫人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事情闹得大了,连杨氏也有所听闻,皱眉道这弟媳妇儿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懂事,要不是她肚子争气连生两个儿子,如今在陈家她敢这么闹腾?真是不嫌事多! 她这么闹法,明显不把她这当家主母放眼里,杨氏怒极,心道你要闹我就奉陪,咱们把事情闹得再大些,到时候叫婆婆看谁不识大体! 这么着,她反倒请人去外头请了个大夫回来,话说得极动听:“听说弟妹近些日子身子不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请了大夫来给你瞧瞧,有什么病痛,也好趁早医治。” 这是要恶心她呢!林氏暴怒,不过也确实觉得身子不舒服,有时还会觉得恶心欲呕,晨起昏昏沉沉,一整日都不得安宁,便叫了大夫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爆出了个大消息。 林氏怀孕了! 消息宛如一个大炸弹,把陈家这口水塘炸出了巨大的水花。 这可真是…… 陈二老爷眼睛笑得都睁不开了,曾氏听闻,又是好笑又是激动,这二儿媳虽然不着调,肚皮倒是争气得很! 一时间,全府上下,都议论纷纷。 陈天驰愕然! 他这是……要多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裁衣裳 陈天驰怎么都觉得有点好笑,继春香和雪花二人的孩子掉了之后,怀孕的居然是四十多岁的林氏!看来爹当真宝刀未老啊! 笑完了他不免又要叹气,爹都要生第三个儿子了,他连媳妇儿还没娶进门呢? 二夫人怀孕是大事,这一胎不拘男女,求个安稳便好。曾氏也头一回对林氏露了个笑脸,不仅事事依着林氏,还准她在二房开小灶,一应吃用都从小灶里出,费用还是公中支应,让杨氏气得咬牙也只能贤惠地对弟妹表示关心。 有了孩子,林氏也懒得再管别人的事了。什么雪花桃花的都被她抛在了脑后,一副有儿万事足的模样。她想得很圆满,之前求雪花肚里的孩子,孩子没了,她的希望也没了,可上天大约不忍叫她失望,竟又给了她一个孩子! 若生出来的是个男孩儿,不就是陈家的四少爷么?她才四十多,等这孩子抚养长大,就算和天驰的孩子差不多大,辈分上也压他们一头!继承家业更有可能。 天骏废了,天驰和自己不亲,事实已成,无法更改,可她还有个孩子呢!从小她亲自带在身边,不信孩子不听她的话! 林氏这胎怀的极安稳,连着来了好几位大夫,瞧了都说,就连年轻的孕妇也少见这么稳当的,二夫人身子好,有福气啊!听得林氏喜滋滋的不说,时间久了,不免有些无聊。 人一旦无聊了,搁在心里的事就会一件件被翻出来。大到天驰的婚事,陈家的未来,小到惋惜她那个没出世的孙子,以及怎么才能想法子把天驰屋里那几个讨人厌的丫鬟给赶出去。 她的儿子是好儿子,只是叫这群丫鬟给教唆坏了。 林氏细细一想,这四个丫鬟竟没一个得她意的。明珠是老夫人的人,春时是个狐媚惑主的,春雨太闷,春暖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姑娘,自己都没站稳脚跟,能办什么大事? “咱们府里可还有什么好的?”林氏觉得就算一时不能把她们赶出去,好歹也要把几个她的人塞进去,那柳儿直到现在也没向她报过什么,平日里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见是个嫁了人就死心塌地跟着男人的没出息的东西,不堪大用。 秦妈妈道有:“不过奴婢以为,如今头一等的大事,还是要想法子把那两个小蹄子赶出去。不能叫她们祸害了三少爷。” 林氏道:“你是说……明珠和春时?” 秦妈妈笑道:“正是。那春雨木讷,春暖还是个小孩子呢!绝不敢跟夫人犟。只那明珠和春时比较难办些。” 林氏道:“那依你之见,明珠和春时……先办谁好?” 秦妈妈凑近了些:“如今三小院里春时占了上风,人人都以她为主。听说前阵子还有流言,说三少爷要娶她做少夫人……” 第25节 “哈!”林氏噗地一声笑出声来,“这是谁传出的话?全天下的女子都死光了,也轮不到她!真是痴人说梦!想麻雀变凤凰?也不瞧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秦妈妈跟着笑起来:“可不是?奴婢也觉得好笑呢!只是这流言传得久了难免有些难听,夫人不如就先拿她开刀,也算是杀鸡给猴看。那明珠怎么说身后也站着老夫人,夫人倒不好先动她。” 林氏哼了一声:“可如今我若不办,日后要办她怕就难了。” 如今她正怀着身孕呢,上上下下都让着她,办明珠尚且还要看老夫人的颜色。日后她孩子生下来了,那老婆子还能听她的话? 秦妈妈还要再说些什么,林氏一挥手,发狠道:“行了,你不必再说。春时要办,明珠也跑不掉。 林氏怀了孕,脾气变得挺大,颇有些说做就要做的风格。秦妈妈知道自己劝不住,也只得由她去了。 五月的淮阳已经彻底回暖。春夏之交,正是百花盛开的芬芳季节。春时吃得好睡得好,这一年个头拔得飞快,去年刚做的衣裳,今年再穿就又短了。 “这是又长高了?”陈天驰没妹妹,也不知道女子长个子到底该是什么样,感叹道:“春时长得竟不比男子慢啊,平安,我瞧春时再长下去,你都快不如她高了。” 平安尴尬地嘿嘿一笑,心道长得矮这怪我吗?再说了,像春时这么高的姑娘家,除了表小姐,目前他还没见过第三个呢!没见满院的丫鬟都比她矮了不少? 再说了,天天被您这么好汤好水地喂着,小日子懒散不用奔忙,不长个子,这合适吗? “这衣裳都小了,就别穿了。”春时心疼衣裳。去年做的多了,她有几件都没上身过几次呢?就这么扔了也太可惜了,便想法设法搞废物利用。不用的外裳她裁裁改改,换成里衣,反正里衣没人见,短个少许也没关系。陈天驰见了就有些受不了,陈家是没落了?没钱了?再没钱,一个小丫鬟的衣裳也还做得起! “这都是好料子呢!”春时哼哼道,三少爷别的都好,就是太败家了。幸亏他生在陈家,要是普通人家,家底都被他折腾没了吧?! “你又在心里骂我了是不是?”陈天驰气笑了,这姑娘,他这么浪费为的是谁啊?还不是想让她穿好点?再说他自己的女人自己都顾不上,那他还在外头办什么事儿啊?一头撞死得了。 绸缪 “我是在骂您呢!”春时横了他一眼,“您这是浪费,我呀,不用那么多衣裳,您有空,还是去忙外边的事儿吧?” 陈天驰这会真笑了,他盯着春时笑了好一阵子,快把春时笑恼了才开口:“这是还没嫁给爷,就知道替爷省钱了?” 春时脸蛋刷地就红了,啐了他一口:“您能不能有个正经样?” “我这不挺正经的吗?”陈天驰委屈道,“我是开心啊,有你这么个贤惠的媳妇儿,爷的子子孙孙都能安享富贵荣华了,哎,我先替咱们的孙子谢过你,日后等他出来,他敢不孝顺你,我就——” 话还没说完,迎面飞来一个物事,啪地砸在他脸上,堵住了他的嘴。 原来是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 “叫你再胡说八道!”春时哼了一声,扭身朝门外走去了,留下陈天驰一个人在原地,怔了半晌,才猛地笑起来,这脾气比之前又进了一步了,都敢朝他摔东西了? 这脾气好啊,爷喜欢! 他捧着那绣了半拉的荷包嘿嘿笑起来,笑得平安直起鸡皮疙瘩。少爷的笑点真是越发奇怪了,早点把春时姑娘娶进门,少爷大约能早点恢复正常吧? 不正常的三少爷带着满身鸡皮疙瘩的平安出门办大事去了,作为一个乖巧听话的好丫鬟,春时一个人坐在房里,把白天那个绣了一半的荷包捡起来,继续绣。 她以前没学过针线活儿,一方面是她一直都是个粗使丫鬟,干的是端茶倒水打下手的活,手早被磨粗了,碰不得丝线这样精致的东西;另一方面也是她身边没人教她这个。进了陈家之后,还是蒋妈妈看她聪明懂事,教了她几手,也算能勉强给自己缝缝补补,其余的就上不了台面了。 就是这做工简单的荷包,还是陈天驰要求了,她才绣的。 三皇子在密室里躺了许多日,才刚能下床,就带着薄护卫迫不及待想离开陈家,直往杞都邺梁而去。消失了近两个月,外头闹翻了天,三皇子的人马暂时偃旗息鼓,只看着大皇子和二皇子争斗,早就按捺不住了。 “两位殿下势均力敌,外面正僵持着,三殿下此时正宜出面,稳定大局。” 陈天驰哼了一声,笑笑没说话。 刚才发言的是三皇子的旧部,官拜户部尚书的李行止,素来和陈天驰针锋相对。这李行止也有六十多岁了,一看陈天驰坐在那儿一副傲慢清高的模样就不由大怒:“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陈天驰刷地一声抖开折扇,朝李行止扇了扇,笑眯眯道:“李大人息怒,草民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看这天气热了,李大人激昂顿挫说了这么久,想叫李大人歇一歇。” 李行止气得身子抖手也抖起来了:“你你你!军国大事面前,岂能如此儿戏?!你——” “老大人消消气,”三皇子坐在一旁,用眼神示意薄护卫上前打圆场,怎奈对方似乎接收不到自己的暗示,只能亲自出马,“二位都是孤最信重之人,何必因此争执?天驰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这李大人一向古板方正,唯独碰到陈天驰总是火冒三丈,唉…… 陈天驰笑道:“草民以为,三皇子身子尚未完全复原,如今还是在府中休养才是。我听人说,陛下近些日子以来身体愈发强健,二位殿下若再这么闹下去,迟早会惊动陛下出面的。” “你是说……” “陛下才刚五十出头,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呢。”自古帝王都求长生,五十多岁的当今圣上,除了今年年初开始身子忽地不好,一直以来都是精神矍铄,连白发也不见一根。 固然因为这次大病,他的身体不再如以往一般强健。可在陛下的眼里,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权力顶峰的贪恋,让他只会希望自己一直年轻下去,而不是承认自己年老了。 即使太医已经提起,他的身体再比不得以往,更多番暗示,要省些心力。 不愿承认自己衰老的帝王,是喜欢健壮强盛,正觊觎自己宝座的儿子,还是喜欢低调孝顺的儿子? 李行止低叹一声:“臣以为也是如此。” 是他想差了。总想着元后嫡子出面,众人好歹能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暂时消停一阵,三皇子也能借此立威。却没想到,朝臣的意见固然重要,最终决定下一任新帝是谁的,却还是陛下。 三皇子点头:“那孤就这么办。” 送走李行止,三皇子特意将陈天驰多留了片刻,待李行止的身影消失之后,他才回过头来笑着叹气:“明知道李大人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何苦总是招惹他?” 陈天驰笑道:“这老头儿挺有意思的。” 三皇子笑看他,不接他的话,反调了个话题:“你年纪也不小了,就没想着赶快娶妻生子?” 陈天驰笑:“怎么没想过,就等着家里人松口了。事情有些麻烦,不过不急,草民还年轻呢。” “你还年轻?”三皇子嗤地笑出声,“孤今年二十八周岁,最大的儿子已经有十一岁了。像你这个年纪,孤的三子都已经出生,你还年轻?” 陈天驰哼哼:“那又怎样?” 酸,真是太酸了!提起这事儿他就酸得不行,放眼整个杞国,怕是谁家都找不出跟他一样年纪的男儿,到现在连媳妇儿都没有。 “你是想娶你那个小丫鬟?” 陈天驰点头,真的叹了起来:“只是没办法啊,她现在还是我家的奴婢,身契我得想法子给弄出来。” 好像嫌他被打击得还不够,三皇子问道:“就算她的身契弄出来了,以陈家的地位,难道能允许你娶个小丫鬟进门吗?” 陈天驰嘿了一声:“殿下,您是嫌我还不够烦?” 难得见到陈三公子一脸烦躁的样子,三皇子朗声大笑,在陈天驰越来越危险的眼光中,他终于笑够般地开口,慢悠悠地说道:“李老大人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子生的又全都是儿子,一家子男丁。他常常抱怨,说他们老夫妻俩做梦都想要个女儿。都这把年纪了,女儿要不了,要个孙女也是好的。” 邺梁乱 三皇子话音刚落,陈天驰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一瞬间大喜之后,便是大悲。 喜的是若春时真能成了户部尚书李行止的孙女,那她嫁到陈家就不是高攀了,正是门当户对,甚至还算是陈家高攀了李家。无论对他们二人还是对陈家日后的发展,都是极大的助力。 悲的是李行止那个小老头儿行事一向古板,而自己向来喜欢惹他生气,看他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现在两人关系如此恶化,纵使有三皇子出面,陈天驰也不敢保证李行止能答应这件事。 呵呵…… 陈天驰一瞬间真想呵呵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啊! 春时的荷包绣了半个月还没绣好,拆拆绣绣,荷包面上的水波纹怎么看怎么僵硬死板。她是比着春暖绣好的一个样子来绣的,可人家的水波就是灵动,荷花也显得娇艳,换成她么…… 她也想呵呵自己来着。 这种东西怎么能送出去呢? 送不出去没关系,春时想得很乐呵。三少爷不是非让自己送他个东西吗?她干脆就什么都不绣,直接送个空白的荷包给他好了。面料可以选今年新得的一匹云光缎,那缎子好看,就算什么都不绣,也是光彩熠熠的。 陈天驰的私库钥匙早交到了她手里,春时进去过一次,里头奇珍异宝当真不少。老太爷,老夫人,二老爷,二夫人,都给了他不少好东西。春时翻着册子心想,也许二夫人并没有三少爷想的那么无情?至少她陪嫁里的好些好东西,早些年都给了三少爷呢。 云光缎得来不易,除了每年贡入大内的十几匹,流传在外的少之又少。春时当初叫人好生收藏起来,原本还打着留给三少爷以后的孩子的主意,不过她这想法一说出口,就让陈天驰笑翻了。 春时:呵呵…… 陈天驰揉着笑出了眼泪的眼睛,摸摸她的小脑袋:“原来春时这么期待咱们有个孩儿?什么好的都想留给他?你就放心吧,这云光缎虽然珍贵,却也没那么难得,一年两三匹,这数目还是有的。” 春时哼了一声,简直懒得理他。现在面对三少爷的调戏,她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了。 陈天驰收到荷包是在三天之后。 整个荷包拿在手上,只让他有一种感受。 流光溢彩啊…… 云光缎是美,月光下几乎能发光,轻的就好似云彩一般,所以杞国最美的舞姬就有一件云光缎做的舞衣,舞动的时候美不胜收。 不过,当云光缎被做成荷包的时候,他怎么都感觉这个荷包和他格格不入…… 一个大男人,戴着这么闪闪发光的荷包,真的好吗?! 自己求的荷包,含着泪也要戴上去。望着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丫鬟,陈天驰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情,被人笑就笑,戴上吧,小丫鬟喜欢,笑两句又能怎样? 不过真戴上去,心里还是挺美的。陈天驰咳嗽一声,对春时提了李老大人的事。 户部尚书这名字一出,春时还没什么反应。不过等他说起若这事儿真成了,日后她嫁进来就能昂首挺胸了——因为这还算陈家高攀了李家的时候,她的反应就比较直观了。 “我,我怎么配……”春时满心满眼的惶恐,说实在的她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她可是个奴婢啊!能嫁给三少爷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怎么三少爷居然还给了她这么个名头?! 户部尚书家的小姐,那,那也是她能做的? “爷说你能,你就能。”陈天驰知道她这又是自卑了,安慰她道,“这事儿是三皇子提起的,三皇子都觉得行,你还有什么意见不成?” 他故意吓唬春时,果真三皇子的名号一抬出来,春时立刻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陈天骏废了之后,陈家铺子上的一应事务都交到了陈天驰的手中。这些日子除了借着去邺梁谈生意的理由私下见了三皇子一面,其余时间陈天驰都忙的团团转。在铺子里苦心经营多年,陈天骏的威望确实不小,一朝出了事,陈家的盈利降低了将近半成!他忙了大半个月,才算让铺子逐渐走上正轨。 这一日谈完最后一笔生意,他才想起来,已经有十余天没回家了。 也就是说,有十余天没见着小丫鬟了。 陈天驰收拾收拾自己,心想好歹上街去给她淘买两样好玩的东西,省得她在家里没事就喜欢胡思乱想。这边刚上街,那边就有人找到了铺子里:“公子,三爷有请。” 三皇子竟又回了淮阳? 陈天驰吃了一惊,他前些日子才亲自送三皇子回邺梁,算算时间,这是在邺梁又待了不到十日,三皇子又赶回来了? 上次见到三皇子和薄护卫的时候,这主仆二人一个昏迷,一个重伤,着实狼狈。这次再见到他们,陈天驰不由哀叹一声,又来了。 不过这次三皇子毫发无损,重伤的依旧是薄护卫。陈天驰真不明白,邺梁那么多名医,太医院的人难不成都死光了?每次受伤都要找他来出钱出力找药材…… 见到他的第一眼,三皇子只说了一句话:“邺梁乱了。” “今年年初父皇身子微恙,可吃了几剂药之后便好了,如今想来,那药大约也只能撑一时之效。半月前父皇忽然病重,昏迷不醒。皇后把持内宫,软禁了安贵妃,大哥和二哥就在外头闹起来了。” 安顿好了薄护卫,三皇子唉声叹气。 第26节 都是成年的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虽不是手握重兵,却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兵力在手中,邺梁城让这二位潜龙一闹腾,彻底乱成一团。糟的就是,皇后软禁安贵妃之时,三皇子正在宫中侍疾,薄护卫拼死护送,才把三皇子送出宫来。 三皇子早年领过兵,算起来还是三位皇子中最得军心的一个。只可惜他率领的平南大军常年驻守边疆,要调动也难。 小觑 左思右想,三皇子觉得父皇的病还能拖个一时半会儿的。邺梁这么乱,他搅进去反而不好。这么一想他顿时做了决定,到淮阳来。 淮阳离邺梁很近,有什么事方便他即刻回去。淮阳的风景极好,上回去养病一直闷在密室里,什么景致都没看到。淮阳气候宜人,最适宜养病疗伤。最重要的是淮阳有陈三公子啊,有三公子在,他就能放心了。 这样一想,淮阳竟是样样都好,三皇子便迫不及待带着薄护卫日夜兼程跑了过来。 陈天驰:……呵呵。 真的不是因为在他这里有吃有喝才来的吗?! 三皇子和薄护卫也不像上次那样委屈自己了,叫陈天驰在最大的客栈包了两间上房,又从陈家送了个丫鬟过去,日日吃喝玩乐赏景吟诗,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春时听见这消息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真要让春雨过去?” 陈天驰点头:“嗯。” 想来想去,三小院以外的丫鬟他根本不放心。三皇子说得轻松,可要出了什么事,他绝对担待不起。就算是三小院,他也不能完全放心,毕竟明珠这一类人也在,别的不知根底的,他更不放心用了。 其实最让他放心的是春时,可这是他没过门儿的媳妇儿了,让她去伺候别人不合适,也委屈了她。明珠不行,春暖是他留给春时用的,小气抠门的三公子想了半日,决定只给三皇子他们送一个丫鬟过去,那就是春雨。 春时想了一会儿:“那好吧,不过春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就让他们自己忙。”陈天驰哼哼,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么?别人家的谋士都是好吃好喝的供养着,轮到他,呵,什么都没得吃就算了,还要出钱出力,这会子居然要出人了,像话吗?这像话吗?! 春时:“……哦。” 三少爷又说气话了。那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三皇子真能自己忙?他身边那个总是板着脸的护卫大哥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做事的样子…… 她忧心忡忡地想春雨一向是个不喜欢揽事儿的性子,而且看起来就很容易受欺负,送她过去真的合适? 陈天驰见不得小丫鬟老为了别人担心的样子,他们自己的事儿还没解决呢!三皇子和薄护卫都不是什么坏脾气的人,春雨又安分,能出什么事儿啊? “上次说的事儿,等这段时间忙完了,我们就得开始办。”陈天驰道,“现在先想想,怎么把你给弄出府去。” 春时懵懂望他:“您把我卖出去不就行了呗。” 陈天驰摇头:“不成,你的身契不在我这儿,我现在贸然去要,怕母亲不会给我。”春时即使被李行止认作了孙女,那也只能骗骗外头人,等她日后进了门,事儿只会多不会少。 春时苦着脸:“那怎么办啊?”连一向足智多谋的三少爷都想不出办法了,她这笨脑袋瓜能想出什么来? 陈天驰叹气:“先慢慢想着吧……实在不行,我把你的身契给偷出来。” “啊?!”春时腾地站起来,“这,这行吗?” 她的三观都要裂了。三少爷说是长在高门大户里的,怎么这种招数总是一套一套的呢…… “不行。”不待春时否定,陈天驰先自我给否定了。林氏他最明白,疑心重,连伺候她多年的秦妈妈,她都不是完全信得过。像春时这些丫头们的身契,她无论如何也会自己放好,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少爷……”春时坐在一旁,弱弱地举手发言,“您看,咱们找表姑娘帮忙成吗?” 潘凤真? 陈天驰都快把姑姑母女忘到脑后了,此刻被春时忽地提起,愣是想了半刻才反应过来:“凤真能帮什么忙?” 他那姑姑陈善实在不是个善茬。听林氏抱怨过,当年在家的时候,她这小姑子就很让杨氏、林氏两位嫂子头疼。老夫人偏心小女儿,两个儿子加一起也不如女儿说话的分量重,硬是把陈善养得骄横跋扈。如今嫁了人守寡回家来住,虽然表面偃旗息鼓安心教养女儿,可她日日到老夫人房里去,对老夫人的影响有多大谁也不知道。 这种姑姑养出来的女儿,能帮他们的忙?前些时候不是还打着想两家结亲,拿捏他的心?这方面林氏和陈善倒是前所未有的达成了共识,可惜潘凤真和他这两位当事人似乎都不怎么热心,这事儿才算泡了汤。 对这个表妹,陈天驰接触不多,几乎可算是陌生人。但就是这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陈天驰也能隐约感觉到,他这年方十七的表妹,性子强势,甚至比她的母亲还要更强几分,绝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过了年,潘凤真就要十八岁了,六月中就是她的生日。陈天驰细细一想,实在想不出春时有什么能和她接触的地方。 “六月中旬不是表姑娘的生辰吗?”春时笑眼一弯,“我们底下人平日里受她的照顾挺多的,就想送她一份礼物。咱们三小院想送表姑娘一块帕子,叫我去问她喜欢什么花纹呢。” 陈天驰觉得这院子大约真不是自己的了,底下人什么时候和潘凤真这么熟他都不知道!他勉强按捺住心底的讶异,问道:“然后呢?” “我去了几次,表姑娘怕是早就猜到了,不过什么都没说。她人实在很好,又温柔又和气,比……还要好。”被吞没的话陈天驰猜到了。潘凤真在春时的心里比几位陈家的庶出小姐还要更和气,比第三代两位少夫人还要更好一些。 陈天驰眯起眼,下一次去老夫人房里吃饭的时候,他怕是得好好打量打量这位不被他注意的表妹了。 以前竟是他小瞧了她! 直白 陈天驰用筷子夹了几口菜,目光看似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碗,实则在用眼角余光关注着坐在斜对面的年轻姑娘。 寿安堂正屋有个大圆桌,每月初十、二十、三十,陈家众人都要到寿安堂来陪老祖宗一道吃顿团圆饭。以往是杨氏和林氏一人坐在老夫人一侧,陈善回来之后,就成了陈善坐在一侧,潘凤真坐在陈善的旁边。倒是把两位夫人挤到了一起。 照春时的意思,表姑娘是个温柔和善体贴下人的好姑娘。 陈天驰回想着春时的话,在心里呵呵一笑。这笑不自觉地泛在了面上,叫曾氏见了也不由乐呵起来:“天驰啊,你笑什么?” 陈天驰道:“孙儿是想,十五那天就是表妹的生辰,十八岁是个大日子,不如大家聚在一起,好好乐呵乐呵。做哥哥的总想送妹妹一份礼物,只可惜孙儿愚钝,不知道该送什么才能讨表妹的喜欢。” 这话一说,满屋都笑了。陈善用满是慈爱的目光望着他笑道:“凤真不过是个小孩子家,老夫人还在呢,哪有她做寿的道理?没得闹得大家疲累。我们原打算在屋里自己吃顿饭就算了的。” 曾氏握住外孙女的手笑道:“别听你娘胡说八道,外祖母在这儿呢!这是凤真在咱们家的第一个生辰,大家也好久没热闹热闹了,借着这个机会,十五那天晚上正好都能聚在一块儿,就这么定了,谁都不许再推脱!” 陈天驰笑道:“都听祖母的,孙儿叫人从沁园春订了一桌上等席面到家里来,也给祖母和几位长辈尝尝鲜!” 曾氏老了,喜欢热闹,喜欢别人捧她的场,闻言不由笑得愈发开心。坐在一起的杨氏一眼瞥见林氏脸上藏不住的得意,心里不由哼了一声,一眼看见自个儿子坐在那儿一脸不关他事的样子,心中更是大恨他不争气,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 莫名被母亲瞪了一眼,陈天骥很是委屈,他刚才正想着明儿能去赏红楼头牌红仙姑娘的房里坐坐,什么都没听到啊! 这一家子和睦,让曾氏看了很是喜欢。散席的时候,林氏叫秦妈妈扶着回去,曾氏则是由陈天驰和潘凤真一道陪着回了屋。 而杨氏特意瞪了陈天骥一眼:“你给我留下,陪我回去。” 陈天骥委屈地站回母亲身边:“娘,您又怎么了?儿子今晚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干啊!”招谁惹谁了他! 杨氏狠狠瞪他:“谁叫你这时候装哑巴?平时嘴皮子不是挺利索的吗?今晚一句话不说!老夫人难得这么高兴,你多说几句漂亮话不会?对你院子里的丫头倒是甜言蜜语多得很,哄哄你表妹开心你不会?!” 陈天骥更委屈了:“表妹是表妹,那性子,谁能哄得起来啊。” 潘凤真平时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只能让陈天骥想到一个人。 那就是他娘杨氏。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威风劲儿就这么大?那派头端的,跟他长辈似的!陈天骥喜欢漂亮姑娘,可再漂亮,也不喜欢跟这么个死板板的姑娘说话。 这话听在杨氏耳里全是狡辩:“你三弟怎么就能哄得她们这么高兴?你还能连他那个病秧子也不如?!” 陈天骥大怒:“老三今晚乱巴结了?!这怂包,老子都不说,他敢——” 杨氏一巴掌把他后半截话拍回了嘴里:“你在谁面前称老子?你是谁的老子?” 陈天骥满腹委屈加愤怒,在自己娘面前也只能完全吞下去:“娘,我不是那意思——” “行了!”杨氏叹气,“你要上心哪!虽然你大哥废了,如今你才是实际上的老大,可你二婶又怀了身孕,二房始终不可小觑。你给我记着,以后少去外面鬼混,外面香的臭的那么多,儿子也没见你折腾出来一个!早些跟你媳妇儿生个孩子出来是正经!” 陈天骥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谁想看见她那张脸,跟奶奶似的……” 这嘟囔又被杨氏一巴掌打散,她揉着发麻的手掌心,不由叹气。自从天骏废了,天驰一力担起了铺子上的活儿,让人惊讶的是他做的不比天骏差分毫!明明大房已经危机四伏,地位动摇随时不保,可这个儿子却还是这么不当回事,总觉得有她在,就一切无虞…… 她都已经五十多了,人生苦短,能再支撑几年?等她去了,大老爷也去了,这陈家,这大房,还不得被二房生吞活剥个干净? ---------------- 和曾氏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她困乏了,这一对表兄妹才告退出来。六月间夜风凉爽,蝉声阵阵,曾氏屋里暖和,潘凤真穿得有些单薄,一出门被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喷嚏。 “表妹要注意身体啊。”陈天驰自认体贴地说了一句,正常的姑娘听他这么说,一般都会或感激或娇羞地道谢,两人就能顺理成章地开启聊天模式,好让他愉快地套话,顺便仔细了解对方的为人如何。 然而潘凤真笑了一下:“三表哥有话还请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陈天驰:“……” 他少见的被噎了一下!这表妹真是出乎意料的直白啊,原来春时居然觉得这样的性子叫温柔体贴吗? 往事 这么不委婉的表妹让陈天驰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适应过来,只说想谢她最近这段时间对春时的照顾。 “这丫头一向不让人省心。”陈天驰笑道,“她在我面前夸了你不少,我想她定没少给你添麻烦。” 潘凤真微微摇头:“春时很乖,人也很懂事,并没给我添麻烦。我也很久没和三表哥见面了,不如明日我做东,请三表哥去迎客来吃顿饭如何?” 陈天驰笑眯眯道这怎么行:“凤真既然喊我一声哥哥,那我怎么能叫你这个做妹妹的破费?这顿饭表妹千万别和我争,我做东。不过迎客来人多口杂,不如去沁园春吃来得便宜。” 潘凤真也只是轻轻一笑,望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既然三表哥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 ------------------- “少爷,表姑娘怎么样?”春时一看他回来就有些兴奋,“人很不错吧?” 陈天驰看她的小模样就不由笑了:“和我以前想的不大一样。不过你怎么会喜欢她?” 重音在“她”上,显见这位少爷其实心里对表姑娘是不大喜欢的了,春时有点失望:“三少爷不喜欢她?” “那是自然,”陈天驰笑道,“全天下的女子当中,我不就只喜欢一个人吗?” 春时呸了一声:“您又不正经!” 陈天驰笑了,没一会儿又皱眉道:“明日我约了她去沁园春吃饭,到时候你和我一道去。” 春时点头:“您看着有心事?” “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对。”陈天驰把茶盏放在桌上,道,“春时,你和她真这么熟?为什么会想到要找她帮忙?” 春时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是表姑娘自己提起来的……” 陈天驰吃了一惊:“什么?” 春时道:“之前我去她那儿的时候,表姑娘一直问我家里的情况,还问我日后的打算,我总觉得表姑娘是有意暗示我,让我向她求助呢。” 这就耐人寻味了。 春时不过是个小丫鬟,就算再加上陈家三少爷的身份,真就值得潘凤真这样打算? “少爷,我……我是不是不该提起?”春时不安道,其实她也只是觉得表姑娘不像是坏人,仅此而已,“如果少爷有什么为难的,那就不要向她求助了,没什么的。” 第27节 陈天驰拉住她坐下,笑道:“没什么,你别太担心。” 有些话他不好和春时说,怕她担心,怕她内疚,她不是个喜欢乱说话的性子,憋在心里胡思乱想反而不好。可是今日潘凤真提起做东一事的时候,淮阳大大小小无数间酒楼,为什么就偏偏挑选了迎客来? 论酒水,迎客来不如酒旗风,论菜色,不如沁园春。它甚至不是一家纯粹的酒楼饭肆,反倒以住宿为主,在淮阳实在不算出挑,也就胜在地理位置较好,环境清幽而已。 而这个地方,正是三皇子几次来淮阳下榻之处。 --------------------- “表妹来淮阳这么久,照理说我早该请表妹来此吃饭,是我的不是,我先自罚三杯。” 潘凤真笑了一下,脸色仍是淡淡的:“表哥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这做派反倒让陈天驰有些熟悉,可熟悉的同时又有些头疼。潘凤真说话的态度不就和生意场上那些来往的老爷们一般无二?这顿饭她果真没安什么好心。 绕弯子的技能陈天驰绝对是点满了的,潘凤真虽然自小被当成男儿教养,但再厉害也抗不过他一脸悠然恬淡,当真什么都不说只叙亲情的模样,沉不住气主动开口道:“其实今天来,凤真有件事想和三表哥商量。” 陈天驰微微一笑,心道你终于沉不住气了:“表妹有话尽管直说。” “我知道三表哥想娶春时为妻,也知道三表哥最近正为这件事焦急,我能帮表哥劝说外祖母,也能替表哥把春时的身契弄来。做这些,无非只需要表哥帮我一个小忙罢了。”潘凤真一边说一边看他神情,却发现对面坐着的人无动于衷,一副等着她继续说完的模样,只得放下茶盏,“表哥难道不动心吗?” 陈天驰笑起来:“表妹先把事情说完,你也知道你表哥向来是个不成器的,若真办不成的事,也没法子应下。” 潘凤真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的答应我……也罢,左右今日无事,表哥就听我说完吧。” 潘家是溧阳望族,世代传承,但和陈家一般子嗣不丰,甚至比陈家更甚。到了潘凤真父亲这一代,陈善嫁进门去做当家主母,到了也只生下潘凤真这么一个女儿,其余一众妻妾一直都无所出。 眼看潘家要绝了后,可若是公侯之家也便罢了,潘家乃是商贾之家,家业无从继承如何是好?陈善百般游说,终于说动丈夫考虑将女儿作为继承人培养起来,待日后若有了男孩儿再叫她嫁人也就是了。 潘凤真是个要强的性子,聪明机敏不输男儿,待潘父日渐病重,家业竟被她一手支撑起来,甚至还将潘家的产业扩大至邻近三省。可正是潘父养病的三年间,一个新进门的小妾生下了儿子,潘家终于有了男丁,嫡出和庶出在这时候已经不再重要,因为继承人出现了。 “母亲将那孩子抱在她膝下抚养,将小妾也打发出去了,”潘凤真喝了一口茶,冷笑,“可我如何能忍下这口气?难道女子就不如男人么?我能做,甚至能做得比他们这些男人更好!怎么就继承不得家业了?” 陈天驰不知该说些什么,说实话他实在没想到自家表妹竟还有这样的心气。作为她话里“那些男人”之中的一个,他觉得怎么说好像都不大对,于是识相地闭口不言。 潘凤真回过神来,好像也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不仅仅是她的表哥,更是千万男人中的一个,只笑了笑继续道:“直到三年前我父亲去世,这些年来潘家虽不涉朝政,也算略有薄名,朝中几位皇子都派了人前来吊唁……” 三皇子派来的正是他一向视为心腹的薄护卫。 合作 后面发生的事很简单。潘凤真看上薄护卫了。 薄护卫年纪还不到三十,却也比潘凤真大了十余岁,性子又冷淡,对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女的示好根本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潘凤真也不同一般的少女,完全不知道害羞为何物,对薄护卫死缠烂打。后者无可奈何,以潘凤真父亲才去世为由,不住推拒,最后甚至被潘凤真逼的离开溧阳,从此消失不见…… 在溧阳守孝的三年,潘凤真当真不算安分。作为曾经的承嗣女,她天生一副坚持到底的性子,认准了一个人,那就会死守到底。这件事她不敢告诉陈善,毕竟再如何,私定终身对方还不接受这件事都算不得光彩,潘凤真生怕陈善惊怒之下把她从此锁在家里不许她出来。 她知道薄护卫从此不会再去溧阳,是以这三年,她拼命扩充潘家的生意,期待有朝一日能去邺梁找他。 陈天驰听得目瞪口呆。 这世上似潘凤真这样烈性又执着的女子虽不多,但怎么也能找到一两个。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潘凤真竟能看上那个总是冷着脸的薄护卫?! 这样的人也有人喜欢,还穷追不舍长达三年。而优秀如他,到现在还没娶到老婆……天理何在啊?! 潘凤真要是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呵呵冷笑三声,不过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终于回过神来,便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陈天驰:“表哥可愿帮我这个忙?” 陈天驰笑了一下:“这事儿,恕我无能为力。陈家虽也算有些薄产,可潘家也不比陈家差啊,你三年来都没能找到薄护卫,难不成我就能帮你找到了?” 潘凤真脸上神色一僵,嘴角缓缓下垂,满满都是失望:“表哥是不信我的能力?还是根本不愿帮我这个小忙?” 帮忙事小,毕竟薄护卫现在人就在淮阳,可告诉潘凤真这件事,就等于明示了他和三皇子的关系,甚至可能会扰乱他们的整个计划。一个表妹的分量实在不够,虽然能加上春时,可是只要三皇子登基,他求三皇子赐婚,到时什么事办不成? 顶多也就多等几年便是了。 陈天驰心里如是想,便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真是无能为力。” “表哥真的这样狠心?”潘凤真面色蓦地一沉,冷下脸来,“我已经发过誓,此生除了他谁也不嫁,表哥这样也不愿答应我吗?” 陈天驰方要摇头,就见潘凤真站起身,伸手遥遥一指城中迎客来的方向:“事到如今表哥还是瞒着我,我前些日子亲眼看见表哥的小厮扶着个浑身黑衣的男人进了那里,不如表哥告诉我,那人是谁?” 陈天驰:“……”呵呵,平安,办事不力,回去罚他半年月例! “而且我还知道,大表哥伤成这样,和三表哥一定有脱不开的关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三表哥你书房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叫大表哥发现了,而且这秘密关乎你的性命,是不是?” 陈天驰眉头渐渐皱起,不由心中一沉。 他真的小看了潘凤真,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竟让她猜对了一半! “我虽是一届女流,却身负潘家的重担,邺梁的消息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的。邺梁乱成一团,薄护卫在这个时候投奔三表哥,想必三表哥定是在为三皇子效力了。”潘凤真微微一笑,成竹在胸,“三表哥以为若能支持三皇子殿下登基,便能请他赐婚你和春时?可表哥怎么就没想过,如果在那之前,我向祖母举荐合适的人选,让春时嫁出去呢?你还等得来这份赐婚吗?” “你!”陈天驰再也压抑不住心中骂娘的念头,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敢这么办,那我就叫你永远见不到那个姓薄的!” 潘凤真望着他盛怒之下的脸,稍微有些瑟缩,却还是笑了起来:“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反正他也不喜欢我。只是苦了你和春时这一对有情人,更可怜春时,一个小姑娘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不过最可怜的,还是三表哥你,就算你日后把春时夺回来,依春时的性子,恐怕这也会成为横在她心头的一个心结吧?”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陈天驰呵呵一声,慢慢坐下来:“说吧,你到底要如何?” “三表哥,我不想和你作对,只想和你合作而已。”潘凤真见他态度出现软化,不由也放下刚才的伪装,软声求道,“我别的不要,只要表哥替我把薄护卫留在淮阳,多留几日就好。” 陈天驰诧异地一扬眉:“就这样?” “就这样。”潘凤真苦笑一声,“他不愿意的,我不会勉强他。他不喜欢我,我远远看着也就是了,何苦去讨他的嫌?” 这招苦肉计使得好啊,陈天驰惊愕地发现他和潘凤真不愧身体里流着一部分相似的血,他对付春时,和潘凤真对付那个冷着脸的薄护卫,用的都是相同的招数。 只不过因为潘凤真是个女子,还是个苦苦支撑家业的美丽妙龄女子,这苦肉计在她身上用起来就更显威力几分。 “我们合作,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陈天驰道,“没好处的事我从来不做。表妹既然要和我谈合作,那我们就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办。” 潘凤真一怔,几乎立时便反应过来陈天驰这是答应了,当即欣喜若狂:“这容易,表哥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做就是。” “好,那你就照我的话,回去之后,就……” 搬迁 陈老夫人曾氏一辈子守在陈家,从没出过淮阳城半步。唯一的女儿陈善远嫁之后带回个外孙女凤真,不仅生得和陈善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性子和陈善更是有八成像,甚至比陈善还多了些圆融温和。让曾氏时常感叹,自家养的这么多孙女竟连凤真的半分也比不过。 曾氏喜欢温顺听话的儿媳和孙媳,却喜欢脾气鲜明性子独立的女儿和孙女,可惜这点没人发现。杨氏和林氏都以为曾氏喜欢听话的孩子,便把丈夫所出的庶女们都按照这个模板教养,教了这么些年,一个也没得老太太的青眼。 如今来了个潘凤真,全府上下曾氏最喜欢的竟成了她!潘凤真日日侍奉在曾氏身边,说的话十句曾氏能答应九句半,可算是无所不应。 “真儿在家里也是金尊玉贵的养大的,到了我这儿反倒要日日伺候我这个老婆子。”曾氏笑眯眯地拍着潘凤真的手,“委屈你了。” “真儿不委屈。”潘凤真抿嘴一笑,“能在外祖母身边是我的福分。” 曾氏笑道:“这孩子就是孝顺。” 陈善也跟着笑起来:“我一辈子只生了她一个,不盼着她有什么大出息,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做个孝顺的孩子也就够了。” 满屋的人都十分捧场地笑起来,曾氏好似不经意地问道:“前些日子天驰屋里那个丫头经常到你那儿去?” 潘凤真点头:“是,听说真儿要过生日,她们说凑在一起送我一条帕子,也算是心意。” 曾氏不知是喜是怒:“她们想得倒是圆满。” 屋里静了下来,潘凤真眼睛一抬,侍立在一旁的一个小丫鬟便笑着开口凑趣:“还不是因为表姑娘人好心善?全府人都说,表姑娘简直像是当年的姑太太一样,对下人好着呢!不过归根结底,姑太太好,表姑娘好,都是因为老夫人教导得好,大家都感念在心呢!” 一番话说得曾氏乐得合不拢嘴:“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 潘凤真心里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啊,外祖母屋里个个都是能人,我那屋里一个个都笨手笨脚的,不知有多羡慕外祖母呢!” 曾氏笑道:“别以为外祖母老了听不出来,你这是眼红外祖母屋里的人,想要一个过去?没了,没啦!走了个明珠,如今我屋里也就是这丫头还算贴心,那是怎么也不能给了你的。” 潘凤真笑嘻嘻地拉住曾氏不依道:“外祖母当真不肯给真儿吗?” 曾氏乐呵呵地一拍手:“她不行,不过全府上下,你看上谁了,都能要去。不拘是谁屋里的,你瞧着好就行。是谁屋里的,你报到谁那儿就是了。” 陈善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今天如此执拗不懂事,以往她根本不会像今天这样朝曾氏撒娇卖痴,就为了一个丫鬟!见母亲松动,似乎还在纵容女儿,陈善连忙轻声喝止:“行了,真儿,你外祖母年纪大了,别总拿这些事麻烦她,听见没有?” 曾氏摆摆手:“这有什么的,小孩子喜欢,给她也就是了。我瞧着真儿身边确实伺候的人太少了,你们从溧阳走的急,带的人也少,我这年纪大了也疏忽了,竟忘了这件事。只是杨氏和林氏也不提点着些……” 再说下去就成了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斥责二位夫人了,陈善不愿为无关紧要的人得罪两个嫂子,连忙道:“娘这么说就太抬举凤真了,一个小孩子而已。真儿,还不快谢谢外祖母?” 潘凤真连忙拜下去:“多谢外祖母。” 她垂着头坐下,只让陈善和曾氏说话,一会儿之后,见曾氏乏了,陈善要带她出去,才开口道:“外祖母,我想好了一个人,可……只怕不成。” 曾氏懒懒应道:“哦?什么人?” “就是三表哥屋里的春时。”潘凤真道,“这丫头挺聪明机灵,也会说话讨人喜欢,针线活做得也还算不错,真儿身边正缺这样的人。只是那春时是三表哥身边的大丫鬟,怕二婶和三表哥不会答应,春时自个儿也不应,还是算了吧——” “不必。”曾氏打断她的话,“左不过一个丫鬟,难道你二婶和三表哥还能不给?她既是我陈家买来的,那陈家要她去伺候谁,就得去伺候谁。跟在你身边还能委屈她了不成?” “可真儿怕她心里不愿反倒不好,这……” “你若怕她不愿,就叫你二婶把身契一块儿给你。”曾氏心里畅快,她送了个明珠过去,却被春时压得死死的,如今正好借凤真开这个口,将那春时索性赶出三小院。日后跟着凤真一起出嫁,就再回不了陈家了,省得把她好好的孙子勾得没个正形,“这下你总放心了吧?若她敢生事,或是不听你的话,你就把她发卖出去!” 潘凤真连忙朝曾氏一拜:“多谢外祖母。” 接了消息,春时什么也没说,收拾了包袱就跟着潘凤真派来接她的人一道去了。 好似为了给潘凤真撑腰一般,曾氏还叫人将陈善出嫁之前所住的棠梨院好生收拾了一番,叫母女两个从略小些的芙蓉阁搬进去。芙蓉阁临水,冬日未免寒冷,且离陈家各个院子都距离远了些。但棠梨院则在陈家的中央,无论大小还是方位,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如今曾氏这么一吩咐,杨氏不由皱眉:“难不成老夫人真要叫这对母女在咱们家长久住下去了?” 潘凤真出嫁也从陈家出?这像什么话! 春时这一走,全府上下几乎无人不开心,无人不等着看笑话。还以为三少爷会大闹一场,怎么说也要抗争几次,谁料竟一声不吭放她走了!这是不是说明春时也已经失宠了? 局势 传闻中已经失宠的春时正在房里收拾衣裳。表姑娘对她极好,在三小院她还要和春雨挤一间屋子,到了棠梨院,表姑娘说人少房子多,就单独划了间屋子给她。 这屋子在棠梨院里不算特别大,但位置极好,屋后种着一大片海棠,花开的时候想必景色美不胜收。她平日里就和表姑娘身边的丫鬟一道去屋里伺候,趁着人都不在,潘凤真还握住她的手道这么做是为了不让人怀疑,还叫她不要介意,吓得春时连忙说不介意。 再笨她也知道,表姑娘这么做定是三少爷在背后授意的,不过表姑娘一向和三少爷关系都是不冷不热,这次她主动提出要帮忙,是有事求三少爷办?还是能从中得益? 这疑问等陈天驰半夜悄悄来看她的时候她顺嘴就问出来了,惹得陈天驰笑了起来,夸她“长进了”。他还欣慰地说:“你能想到这里就很好了,看来日后我也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守在宅子里,不怕你被下绊子了。” 这夸得春时不知该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到底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有多笨?才会时时刻刻被人下绊子啊。 陈天驰抱住她道:“不是你笨,而是你太单纯了。这满院上下看你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明着不敢给你难看,暗着还不敢吗?” 说完又安慰她:“不过没事的,日后若有人敢给你脸色看,你尽管拿她是问,要打要罚随便你,我在身后给你撑着呢。” 第28节 春时哼道:“知道了,您能把手挪开了吗?” 陈天驰讪笑,把手从她的腰侧挪开:“这段日子爷会忙些,怕顾不上你这边儿,你有什么事就只管找凤真,她不会不管你的。再不你叫平安媳妇儿过来也成。” 春时靠在他怀里担忧道:“爷,你在外头办什么事儿我也不懂,总之您记住一句话,我在家里会乖乖的,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她什么都不懂,只懂一件事,那就是不给三少爷添乱。 陈天驰感动得几乎要泪流满面,小丫鬟这么说简直太让人心疼了,这么乖巧懂事又体贴的丫鬟世上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千万不能被某人给带坏了! 眼看外头天色泛起微白,时候不早,陈天驰依依不舍地放开春时,跳出窗去。 春时怏怏地倒回床上,感觉心里好像缺了什么似的,不过又很不明白。 三少爷临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记着爷的话,没事儿的时候别总和潘凤真相处,啊!没得让她把你给带坏了!” 幻听了,她一定是幻听了! ------------------------ “我说未来孙女婿,你什么时候才把我那孙女儿送到家里头?” 议完正事,李行止笑眯眯地走在路上,陈天驰紧随其后,闻言笑道:“大人急了?我也正想着法子呢,再过个把月想必就能成了。” “我夫人知道这件事儿,早领人把屋子收拾妥当了,就等她过来呢。”李行止一捋胡子,“不过到时候你接亲可要亲自到邺梁来,我李家的孙女儿不是说娶就能娶的。” 陈天驰暗暗怀疑这老头子当真这么喜欢春时?连面都没见过一次呢!不过想到这事儿是三皇子牵的线,李行止就算不愿,表面上也得做出欢喜的样子来。再说凭着春时讨喜的性子,等真正见了面,也不怕这老头子不喜欢。 至于亲自去邺梁迎亲。李家世代为官,祖上封侯拜相的不在少数。李行止如今是户部尚书,待三皇子登基,再往上升怕就是总领中书省,官拜中书令了。中书令家的孙小姐,便是做皇后也使得,到时真算是陈家高攀。他亲自去迎亲,给春时撑腰,也能免得她嫁进来被欺负。 想到这里陈天驰笑起来:“那是自然,到时候陈家高攀,还望老大人高抬贵手才好。” 李行止一笑:“这你尽管放心。” 陈天驰每每想起自己这时候竟如此天真单纯就感到羞耻!李行止那只老狐狸,当时笑得何其狡猾?而他竟错认为慈蔼。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此时的陈三公子正沉浸在未来的幻想里。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能迎娶小丫鬟进门,婚后夫妻和睦美满,再生上五六个孩儿,小日子就真是美得没话说了。 什么陈家,什么陈天骏陈天骥林氏曾氏表妹姑姑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统统都被他抛到了脑后。 邺梁大乱,正是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宫中却传来了一个新的消息,病重昏迷已久的皇上醒了。三皇子请来海外神医,更求得西域秘药,不过十日,就将陛下积年旧疾治好。 陛下如今身强体健,自觉自己年轻了不止十岁。初初醒来,听说自己两个大儿子将邺梁闹成这样,在自己还没死的时候就开始争权夺利,恼怒异常,当即下令削了二位年长皇子的兵权,将他们软禁在府内。更把早年大皇子凭军功得来的郡王封号褫夺,诛杀朝臣二十余人。 沸腾已久的邺梁在这样的铁血手腕下总算安静下来,却到了另一个极端。城中人人自危,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一个不慎惹恼了这位久病初愈的帝王,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陛下如今对殿下信任有加,轻易离不得他。”李行止年老力却不衰,三皇子无法抽身到邺梁来,也不能私下见陈天驰,便让薄护卫护送陈天驰一道前往邺梁李府见李行止。 李行止道:“只是这药,不知能坚持多久?” 陈天驰道:“老大人放心,这药能延长至多两个月的时间,如今已过去一月有余,我们布置得已经差不多了。” 陈天驰笑,所谓的海外神医和西域秘药都是无稽之谈。陛下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哪来的什么神药能让十余年的沉疴十日之内就好?人病了老了总是怕死,陛下也不例外,甚至作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他求生的欲望更强。 但只有这三人知道,西域秘药配合这位医术高明的海外神医,只能让陛下在两个月内精神焕发,两个月之后,就真正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纵使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对了,怎不见薄护卫?”商议完毕,李行止才发现从头到尾都没看见薄护卫的影子,这位忠心耿耿的护卫从来都是唯三皇子之命是从,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不会拒绝。 “薄护卫啊,”陈天驰笑了一下,“他护送我前来的途中,为了保护我又受了重伤,我看他旧伤未愈又添了新伤,就派人将他送回淮阳好生休养,也找了人照顾他,想必三皇子不会介意的。”至于照顾他的人是谁,那就不用言说了。 李行止叹道:“薄护卫真是尽忠尽职啊!” 陈天驰:“呵呵,老大人说的是。” 尽忠尽职的薄护卫旧伤未愈就护送陈三公子朝邺梁而去,其实以往无数次陈天驰为了生意奔走,只带陈家家仆也没什么大事出现,可偏偏这次两人才一上路就不断遇到围堵截杀。体弱多病的三公子更不像以往那般还能躲几下,简直是处处拉薄护卫的后腿,有时还会帮倒忙,比如捡起地上的石头砸杀手,结果却不慎砸到了自己人身上。 如是这般次数多了,薄护卫终于忍无可忍地让他住手,自个儿躲好就行了。不过三公子显然不肯放弃帮忙的机会,越帮越忙,在打退了最后一个人之后,薄护卫终于筋疲力尽地昏倒在地。 累的。 护卫的五感想必都十分灵敏,眼睛还没睁开,鼻尖已经嗅到一丝清香。薄护卫费力地转着脑子,难不成陈三公子又弄出什么新的幺蛾子了?比如带着他去青楼躲避什么的? 这种事他是绝对干得出来的。 不过他立刻在心里否定了,因为这香气十分清幽淡雅,不像青楼里的腻人脂粉。 并且……这香味隐约有一丝熟悉,好像很久之前在哪里曾经闻到过一般…… 薄护卫立刻睁大了双眼! 林氏产子 一转眼已近深秋。 林氏这一胎怀的十分顺利,到如今六个月都安安稳稳,她抚着肚子满目温柔:“这孩子真是乖巧,从头到尾都让我省心。” 秦妈妈笑道:“可不是?小少爷这是心疼夫人呢!等他出来长大了,日后也必定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这话林氏听了喜欢:“真要是这样就好了,还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秦妈妈再辛苦些,等孩子顺利生下,我必不会亏待你。” 秦妈妈欢喜无限地朝林氏一躬身:“那奴婢就先谢谢夫人了。”又凑上前小声说道:“前些日子春时不是被表姑娘要去了吗?三少爷着实消沉了一阵,总往外跑,奴婢瞧瞧抓住平安拷问了一番,那平安竟说三少爷与人谈生意,次次都去百花楼,这百花楼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三少爷怕是被外头的小妖精勾住魂了!” 林氏皱眉道:“走了个春时,难不成天驰还不愿意回家了?明珠呢?老夫人没说什么?” 春时的身契被牢牢地握在她手里,天驰要了几次她都没给。若潘凤真不是有老夫人做主,她也不想把身契给她。不过好在春时去潘凤真身边伺候,日后就不是陈家的人了,只盼着潘凤真早些出嫁,好把这丫头远远地打发了,也不会伤了他们母子的情分。 “老夫人近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都叫素玉守在门口,除了姑太太谁也不见。”秦妈妈一撇嘴,“明珠几次去求见老夫人,都叫素玉给赶回来了,这阵子也就消停些了。” 她只捡好听的说,没告诉林氏虽然陈天驰不在,明珠在老夫人面前受了冷落,可在三小院,还是人人都听明珠的话。之前跟着春时的一些人见春时这回怕是回不来了,便调转风头跟在明珠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唤起来。 春雨还是缩在房里不掺和,春暖就惨了些,没了春时撑腰,三少爷也不管她,在明珠手上吃了几次暗亏。 但林氏不爱听这个。林氏就喜欢听老夫人派去的人在三小院也讨不了好的话,大约这能说明其实她和老夫人都一样失败?于是秦妈妈就只把明珠的落魄说给林氏听,果真让她欢喜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这三小院都给我消停些,等我出来了再找她们一个个的算账!对了,府里是不是又进了新人?你去挑几个好的送过来,天驰身边没个伶俐人伺候不像话。” 这回,她要细细,细细地挑,一定要找一个听她话的可心人,替她好好看着儿子。 “呵,今年真是冷得厉害!”春时搓着手说道,“也不知道爹和娘他们在家缺不缺衣裳?” 想着四妞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春时特意把自己的衣裳省下来托人送了好些回乡。怕娘不高兴,她还拿月例买了几件男孩子的衣裳给小弟穿,大哥娶了媳妇儿,她管不着,剩下的钱只给爹和娘做了几双鞋,自己就一无所有了。 陈天驰一把把她的手攥进手心:“怎么这么冷?潘凤真缺你吃穿了?” 春时瞪他:“表姑娘怎么会缺我的吃穿?少爷你可别再说了,那是你妹妹呢!” 陈天驰哼了一声,原谅他真不能把潘凤真当成妹妹来看。虽然比他小了三岁,又是个姑娘家,可这位表妹的所作所为,那些生意场上的大男人也少有能比肩的!前些日子他熬不过春时的哀求,帮潘凤真留下了薄护卫,原意只是想让他们俩解开心结,可谁知道五日之后他从邺梁回来,原本就冷淡的薄护卫见了他劈头盖脸一顿痛打! 陈天驰再好的功夫也打不过暗卫出身的他,好在有三皇子出面调停,才免了陈天驰鼻青脸肿的命运,但身上确实青紫了好几块! 薄护卫怎么都不肯说这五天之内和潘凤真发生了什么,只叫他以后都别再管他们之间的事。陈天驰呵呵道你以为我想管你们的事儿?要不是想求潘凤真帮忙他至于这样吗? 这谜团就一直留在了那里,中秋当晚他来到春时的门外,听见门内潘凤真和春时这样的对话: “表姑娘,你真这么干了?” “可不是?”潘凤真笑嘻嘻道,“我亲手绣上去的,一笔一画,他可跑不掉了。” 春时弱弱地问道:“难道薄护卫不会生气吗……” “他生气又有什么用,反正早晚是我的人。”霸气侧漏的表姑娘大手一挥,豪情万丈地说,“要不你给表哥也弄一个吧。” 里头春时连忙摆手道不用了,潘凤真推门出来,看见站在门口的陈天驰,对他全身扫了一眼,笑了一下。 陈天驰只觉浑身寒毛直竖! 春时死活不肯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问题在陈天驰心里成为一个千古未解之谜。直到很久之后,他娶了小丫鬟,连儿子都生了好几个,才五岁的小儿子去姑姑家玩,回来比比划划地告诉他,他看见姑父的屁股上有三个字,笔画十分复杂,他还不认得。 陈天驰默然。 ----------------------------- 怀胎七个月上,林氏早产了。 七活八不活,挣扎了大半夜,鸡鸣时分,陈家上空响起婴儿一声微弱的啼哭,接生的产婆和秦妈妈满头大汗,将那孩子举起来一瞧,一脸兴奋地叫起来:“生了!生了!是个小少爷!” 守在外面的素玉一听,连忙对曾氏和陈二老爷笑道:“恭喜老夫人,恭喜二老爷,陈家又多了一位少爷!” 林氏满脸兴奋,虽然浑身几近虚脱,却还是觉得内心被幸福填满了。她生了个儿子!是个儿子!上天当真有眼,不枉她这几个月来日日诚心祷告,果真送了个儿子来! 这一胎生得好啊! 陈家众人正是兴奋无比之时,远远地街上却传来隐隐约约的嚎哭声,曾氏皱眉不喜道:“什么人在外面喧哗?叫人把他们赶出去!” 陈二老爷也是怒火升天,他得了个小儿子正欢喜呢,怎会有人跑到他门前嚎哭?这是嚎哪门子的丧呢! 不待曾氏吩咐,他亲自带人到门前去看。曾氏掀开帘子,也不嫌弃一室的血腥气,对躺在床上面色潮红的儿媳妇儿笑道:“这次你辛苦了,你为我们陈家做的事,老婆子我呀一桩桩一件件都记着呢!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生孩子最是损耗元气,可要好好补养起来。” 林氏心想我这儿子才不是为你生的呢,也不是为了陈家!儿子是她一个人的,长大了也只会孝敬她一个人!不过面对曾氏难得的笑脸,还有婆媳之间难得的舒缓气氛,林氏也喘着气笑道:“儿媳省得,多谢婆婆。” 这厢婆媳相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帘子一掀,竟是陈二老爷直直走了进来。 曾氏连忙挡住他:“这产房脏得很!你怎么——”曾氏说到一半便住了口,因为此时陈二老爷满脸失魂落魄,哪还有刚才半分喜气? 林氏也愣住了,她靠在秦妈妈身上问道:“老爷,怎么了?” 陈二老爷哭丧着脸道:“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 林氏这孩子,生得好,却也不好。 皇上驾崩,国丧期间三月内不得嫁娶生子,三年不许大操大办宴请宾客。林氏这孩子生在皇上驾崩之前,也算是赶了个巧,可他的洗三,他的满月,他的周岁,都只能静悄悄的过,连个亲朋好友也不能请来。 皇上驾崩乃是国丧,举国哀悼,为先帝披麻戴孝。大人也就罢了,小小的孩子刚刚出生就裹着白布,按照淮阳这边的说法,这孩子一出生就撞了霉运,一辈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运气了。 林氏心痛!顾不得还在坐月子,她满眼都是泪,都快要哭晕过去了。陈二老爷和曾氏劝了她好一阵子才渐渐止住,三个大人都无奈道这大约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林氏再大的不甘,也不敢和皇室作对,只能含泪吞下这口怨气。 而等在一旁的杨氏心里却快要笑翻了,这孩子生得真是好啊,他出生的时候皇上驾崩,可不是天生带煞吗!日后想考功名都不行,先帝的孝顺儿子哪能允许这么个人入朝为官? 二房没什么可扑腾的了! 先帝去的极快,一夜之间身子骤然垮下来,太医刚到宫门,一路小跑着往寝宫跑,就在半路上听见丧钟敲响的声音。三位肱骨之臣取下悬挂在朝堂匾额后的遗诏,三皇子众望所归,登上皇位。 新帝登基,为先帝披麻戴孝三日未进水米,才在臣工的苦劝之下止住悲意。以前的三皇子,如今的新帝道两位皇兄虽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但念在他们到底是先帝的儿子,便将他们二人派往皇陵,一辈子为先帝守陵,以赎己罪。 金口玉言,被夺了兵权的两位皇子接到圣旨的当晚便只得出发,如今的中书令李行止在房中对自家夫人笑叹道:“这么个缺德的点子,怕也只有咱们未来的孙女婿才能想得出来了,倒是好生解气。” 大小姐受伤 第29节 李夫人出身名门,嫁给李行止四十多年,辛勤持家,对婆母孝顺,对下人宽和,更替李行止生下四个儿子,是邺梁有名的贤妇。 而李行止也是对自家夫人忠心不二,自从娶了夫人,再没纳过一个妾。夫妻俩感情和睦,二人一辈子历经风雨,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生下个女儿。 自从李大人回家提起三皇子牵线的这件事之后,李夫人就日夜盼着能快点把那姑娘接来。不过左盼右盼,等了好些日子,先帝都驾崩了,孙女儿还没到府里。 再听到李大人一口一个未来孙女婿这么叫,一向温柔的李夫人也有些受不了地哼了一声:“你总说什么未来孙女婿孙女婿的,孙女儿呢?你倒是给我带来见见呀!” 李大人:“……” 李夫人继续道:“你说你一口一个孙女婿喊得欢,人家姑娘给你见了吗?茶喝了吗?如今三皇子登基了,上赶着认人家做孙女的不知多少呢!你排得上来吗?!” 死老头子,天天在她面前说说说,说到最后什么都没了,看她不唯他是问! 李大人卡了壳,支吾了一阵,他痛下决心:“明日!明日我一定给你个答复!” 李大人带着夫人的指示寻求答复去了,当晚回来便信誓旦旦朝夫人道:“都商量好了,再过半个月,等邺梁的禁制送了些,就把她送进来。” 李夫人欢喜道:“好好好,那我早些带人再把房间收拾一下。” 四少爷刚出生,林氏不许任何人靠近,一举一动将他当成个稀世珍宝般护着,半夜睡着睡着还会忽然惊醒,然后一脸警惕地叫秦妈妈把儿子抱进来看, 看见儿子睡得正香,她才仿佛松了一口气般躺回床上,后半夜就彻底睡不着了。 如是折腾了好一阵子,林氏休息不好,日日没精神,曾氏终于看不下去,把孙子抱在自己身边抚养,对林氏道:“你什么时候恢复正常了,什么时候再来把他抱回去!” 陈天驰说起来的时候神色淡淡的,似乎还觉得有点好笑,春时笑问他:“怎么,你不吃醋?”毕竟林氏待小儿子的这份心简直比对陈天骏更甚,原本不怎么受关注的陈天驰就更不必说了。 陈天驰被她逗笑了,也许春时不知道,但小时候的他真为林氏的偏心冷漠受伤过,别人家都是小儿子最受宠,到他们家似乎是反过来了。不过这孩子的出生倒说明林氏确实是喜欢小儿子的,只是不喜欢他罢了。 陈天驰笑完了继续道:“父亲说,这孩子被取名为骅。” 陈天骅。 骅乃赤色的骏马,是传说中的神马,看来陈二老爷和林氏对他抱了很大的期望。 春时以为他不开心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被陈天驰反握住轻轻拍了拍。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等他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年纪,纵是天才至少也要十五年,而十五年后他也不过才三十多岁,风华正盛,一个小孩子还不被他放眼里。 春时有意说些他喜欢听的逗他开心:“最近国丧,四少爷的洗三办得潦草,满月也不能大办,听说二夫人生气得很,大夫人倒是偷偷笑了。” 这些下人嚼舌头的话主子听不到,春时却能听得见。尤其是她现在不在陈天驰身边了,大家不再顾忌她身份,说起话来更是随意。 陈天驰喷笑:“大伯母和母亲一直不对付。” 这么多年了也没半点变化。 春时道可不是吗:“大夫人的话传到二夫人耳朵里,惹得她在老夫人面前告了一状,老夫人气坏了,直道要替二夫人讨公道,谁知到最后这公道也没讨来。”曾氏阳奉阴违的行为自然又让林氏心内添堵,她在陈二老爷面前也闹了一场,陈二老爷被她弄得头痛,若不是国丧期间不能四处玩乐,怕是早就躲出府去了,如今只能日日缩在书房里,倒是让老太爷夸奖了一通。 林氏没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受婆婆的压制,心里气怒得不得了,陈二老爷对她总是避而不见,屋里屋外见到的都是秦妈妈那张老脸,埋在三小院的眼线柳儿没给她带来过一个有用的消息……这零零总总的烦心事加起来,早把她生下孩子的喜悦给冲散了。 现在的她满腹怨气,带得整个二房正院都死气沉沉。 接连发落了两个看不顺眼的丫鬟,林氏稍微气消了些,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便听见秦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道表姑娘来看她了。 林氏心想潘凤真也算是替她解决了一个心头的麻烦,况且这么些日子来,除了陈二老爷生下的那些庶女,没有一个外人来看过她,便对秦妈妈道:“扶我起来,替我换身衣裳好见客。” “你能来看我,我心里高兴,也不能下床,怠慢了。”林氏换好了衣裳,潘凤真才被秦妈妈领着一路前来。秦妈妈把她领到桌边坐好,躬身替她倒了一杯茶才退到一边伺候,那低眉顺眼的模样让春时看了心里啧啧称奇,没想到在外面风光无限的秦妈妈在这里竟是这么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潘凤真笑道:“二舅母这么说就见外了,外甥女是晚辈,一向得了舅母的照顾,来看望舅母还不是应该的吗?母亲原也想来的,只是她近日染了咳嗽,虽不是什么大病,却也怕传染给舅母,只得叫我来了。” 说完她示意身边人上前一步,将一个盒子递到林氏面前:“这是母亲托人从外头寻来的好药,产妇用了最是合适的,二舅母别嫌弃。” 林氏听了心里熨帖之极,秦妈妈上前来替她接过那丫鬟手里捧着的盒子便退了回去,所以林氏一抬眼,就瞧见了那丫鬟微微低垂着的脸。 这脸……有些眼熟? 林氏是最典型的一孕傻三年,怀孕让她的脑子变得迟钝不灵光了,所以她愣是反应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这不是那个叫/春时的丫鬟么?! 自从天驰院子里少了这个人,林氏就再没听过她的消息了。如今秦妈妈和柳儿来报的大多都是明珠的事,无非是明珠今日罚了哪个不听话的小丫鬟,明日又去老夫人屋里请安没见着人的琐事,听得她好生不耐烦。 春时走了,天驰竟长年累月的不着家!这几个月来林氏连儿子一面都没见过,更别提她生下孩子,天驰却态度如此漠然,好似天骅不是他亲生弟弟一般! “你……”林氏死死盯住春时,嘴唇抖了抖,好像要说话。 潘凤真适时笑道:“二舅母可是看着她眼熟?这是原来三表哥院子里的春时,被我要来了,当初还是从二舅母手里拿了她的身契呢!这春时年纪不大,做事倒是极伶俐,我挺喜欢她。” 林氏哼笑道:“你喜欢就好了。” 潘凤真笑道:“那都是二舅母教的好,二舅母调/教出来的人,就是比别人不一样。” 这话林氏听了一点也不舒心,天知道她此刻有多厌烦春时这张脸。看见她林氏就想起二儿子冷漠疏离的脸庞,仔细一想,天驰和她渐生罅隙,都是从这丫头进了三小院开始的! 她做错了吗?没有!她身为母亲,纵使有再大的错误,难道孩子会不体谅?都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天驰会和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定是这丫头从中作梗! “你倒是很喜欢她?”听完潘凤真的夸赞,林氏只微微一笑,轻声问道。 “是啊,”潘凤真道,“二舅母不会舍不得,要把她要回去吧?” 林氏笑了:“你这促狭鬼,连你二舅母也敢消遣!咱们俩好好说说话,秦妈妈,你带着她出去吧。你们整日伺候我也不容易,下去吃个茶,随意走走。” 秦妈妈道是,带着春时和屋里的人一道下去了。潘凤真陪她说了许久的话,态度得体大方,性子温柔又不失爽利,真叫林氏有一丝遗憾,遗憾这么好的姑娘天驰却不愿娶来。 瞧着时候不早了,潘凤真起身告辞,话还没说出口,秦妈妈便冲进房来大叫道:“夫人!不好了!大小姐受伤了!” 林氏慌里慌张地要爬起来,被秦妈妈一把扶住,一叠声道:“这是怎么了?!人呢?!快叫大夫来看!” 陈家第四代比第三代更加自私凋敝,这么多年来一共也只有两个孩子,还都是女儿。陈天骏嫡妻郑氏所出的陈诗宁今年两岁,府里都称她大小姐。 自从陈天骏废了之后,林氏就把她接到了自己身边教养。才两岁的孩子,走路都走不稳,好好的怎么会受伤? 秦妈妈扶住林氏,不让她下床,潘凤真便站起身来道:“秦妈妈先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二舅母身子不好,怕是不能劳心。” 秦妈妈为难道:“大小姐头摔破了,脸上被划了道口子。如今肇事的丫鬟婆子正跪在门口,里头有表姑娘带来的春时……您瞧……” 潘凤真一愣,面色一沉,须臾又恢复原样:“既然我的人也有责任,那我怕更不能离开了。二舅母若信得过我,就叫我处理这件事可好?” 林氏面色苍白地一笑:“我自是信你的。” 竟当真把这件事全权交到了这位外甥女的手中。 春时出府 陈家二房正院的院子里跪倒一片。 大小姐早被抱走了,只留下当时看着她的奶娘跪在地上,春时和一干丫鬟婆子一道跪在她身侧,头也不敢抬。 大小姐的哭声好像还在院子里回荡一般,这事不算小,二夫人还病着,难不成要报给老夫人知道?若真是老夫人或者秦妈妈处置,她们这些人怕是没一个有好果子吃…… 这么一想底下人齐齐抖了抖,深秋的冷风吹在身上,直冻得人打颤。春时也暗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她垂着脑袋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大小姐会自己撞上来。 林氏屋里的门帘一掀,走出个高挑美丽举止大气的姑娘,秦妈妈紧跟在她身后道:“二夫人说了,表姑娘不必手软,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任他是谁的人都不行!有什么事二夫人替您担着,绝不会叫您吃亏。” 潘凤真便微微一笑,朝秦妈妈浅浅一福身:“二舅母给我这个脸面,我自是不会叫她失望的,妈妈放心吧。” 这声音温和,底下人一齐松了口气,原来竟是表姑娘来处理!丫鬟们想着表姑娘为人温和,待下人最是体贴,定不会为难她们,婆子们则想这表姑娘再怎么得宠也姓潘不姓陈,一个外姓人处置陈家的家务事,名不正言不顺,想来也就是高举轻放,她们算是逃过去了。 院里气氛一松,甚至有婆子不安分地动了动腿,长久不跪,她这腰腿哟,疼得厉害! 潘凤真叫林氏屋里一个丫鬟过来:“你来,跟我说说,方才发生什么了?” 那丫鬟是院子里唯一一个还站着的,盖因她第一个发现大小姐倒下,第一个冲上前去,确确实实与这件事无关,并且因了行动及时,还算立了一功。 那丫鬟连忙上前禀道:“回姑娘,方才奴婢去给老夫人送东西,回来的路上正看见大小姐朝春时姐姐扑过去没人搀扶,春时姐姐背对着大小姐什么也没看到,等她回身的时候大小姐已经倒在地上了。地上正好有一堆石子,大小姐人小皮肤娇嫩,石子就把她的脸蛋划破了。” 话里并无任何偏颇,潘凤真赞许地瞧她,转头对下面人道:“奶娘何在?” 奶娘慌张地抬起头道:“奴婢刚才虽带着大小姐出去,可内急便寻了个地方解决,大小姐一向乖乖的,不会朝别人身上撞的!况且也不是奴婢一个人,除了奴婢之外,还有大小姐的两个丫鬟!” 潘凤真道那两个丫鬟呢?跪在奶娘身后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大丫鬟便抬起头道:“奴婢当时跟在大小姐身后,大小姐正学走路,走得不稳,身边离不得人。奴婢恰好内急,便叫了个婆子替奴婢看着大小姐,自己先寻地方方便去了……” 潘凤真听得好笑,这一个两个的都内急,打量她好糊弄不成?她目光一沉,投向一直没说话的第二个丫鬟:“你呢?可也是内急?” 话里带讽,那丫鬟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潘凤真也懒得和她慢慢拖延,便叫了人:“把她拖下去关起来,什么时候想起该怎么说了,什么时候再来回话。” 那丫鬟脸蛋蓦地涨得通红,猛地抬起头!却不是看向潘凤真,而是看向跪在她身侧的一个婆子。那婆子一把抓住丫鬟,朝潘凤真道:“表姑娘,她是无辜的,你要明察啊!” 潘凤真道:“我这不是明察么?她既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就叫她慢慢想清楚,怎么就不明察了?” 那婆子一脸横肉,说话的时候脸上肥肉似乎也在抖动:“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没经过事,怕了不敢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不是正常的?表姑娘把人关在柴房里,那柴房岂是好去处?阴冷潮湿,出了什么事坏了身体可怎么办?都是爹生娘养的,难不成表姑娘就——” “这婆子是谁?”潘凤真沉下声音问站在一旁的丫鬟,那婆子不待丫鬟回答便道:“我是这丫头的姨母,刚才替三儿守着大小姐的也是我,表姑娘有什么话只管问我,别为难这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如果说潘凤真刚才是恼怒,那现在就是勃然大怒,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一个婆子敢这样对她说话!她怒极反笑:“好,你说。” 那婆子没注意到她的怒火,梗着脖子道:“刚才三儿和我外甥女寻地方方便去了,我一个人守着大小姐。大小姐性格顽皮好动,老婆子年纪大了,一个没留神就没拉住她,叫她自个儿往前头跑去了。老婆子在后头大声叫唤,可惜没人应答,好容易见到前头春时的影子,大小姐朝她撞了过去,老婆子连着叫了好几声,春时姑娘只做没听见。这么着,大小姐便摔在地上了。” 她自顾自顺下来,春时连忙道:“姑娘,我并没听见有人叫我,也没看见大小姐。” 不待潘凤真反应,那婆子便叫道:“哎哟这世道!怎会有这样做了不认的人?难不成我一个老婆子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单与你这小丫头片子过不去吗?” 春时涨红了脸怒瞪她:“你胡说八道!大小姐在园子里那么多人守着,要是你叫了,怎么会没人出来?” 那婆子一撇嘴:“这我怎么知道,许是她们都有事没听到。” 春时冷笑:“那我没听见不也很正常?再说了,你叫没叫我还不知道呢!谁知你是不是想借机诬赖我好推卸责任?” 那婆子哎呦一声叫起来:“你个小烂蹄子——” “住口!” 潘凤真一声冷喝,目光在院里沉沉一扫,冷笑道:“吵什么?闹什么?我自有决断!春时,你说你没听见喊声,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潘凤真道:“没有人证物证,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你们俩的事先放在一边,奶娘和这两个丫鬟却是犯了失职之罪,竟把大小姐单独交到一个婆子的手里,奶娘罚月俸半年,这两个丫鬟么,关在柴房里半个月,不许给她吃喝,出来之后再罚半年的月俸。” 关柴房半个月! 一众丫鬟顿时惊呆了,柴房那种地方又阴冷又潮湿,待上片刻都受不了。如今还是深秋,半个月出来,人的身子怕是就废了。 那两个丫鬟顿时伏在地上大哭起来,死活不愿动弹,只说自己冤枉。那婆子见自己外甥女竟被罚得这么重,不由大惊失色:“表姑娘留情!这罚得未免太重了!” 潘凤真看也不看她:“还不下去?” 那婆子扑上前来:“表姑娘处事未免太过不公!我要到二夫人面前求夫人做主!” 潘凤真冷笑道:“怎么,你觉得不公?大小姐才两岁,脸蛋就伤了,也不知日后会不会留下伤疤,这两个丫鬟犯下大错,你竟敢觉得不公?是觉得大小姐伤的不够严重?还是这两个丫鬟太娇贵我不能处置?” 那婆子哭着闹起来,整个院子都被她嚎得震天响,惹得里屋的秦妈妈也不由出门来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那婆子见秦妈妈出来了连忙扑过去:“秦妈妈!你可要救救我外甥女啊!表姑娘罚得未免也太过严厉了些,就算不看僧面,也要——” 秦妈妈头大如斗:“表姑娘,这——” 第30节 潘凤真只是冷笑:“你到底觉得我哪里不公,说出来。” 那婆子怔在原地,猛地大叫道:“明明大小姐是撞了春时才跌倒的,表姑娘却不罚春时只罚这两个丫头,不是偏颇不公又是什么?要我说,若这两个丫头犯了错,春时的错可不比她们少!” 想了想,她加了一句:“表姑娘莫不是偏心自己人罢?都是爹生娘养的,春时不比别人高贵!” 潘凤真定定的望着她,直看得那婆子浑身不自在了,才慢慢道:“这么说,只要我罚了春时,你就不觉得不公了?” 那婆子心道你若是真敢这么罚自己的丫鬟,那她就真服了,有人陪着她外甥女一道蹲柴房也是好的,便斩钉截铁道:“是!” 潘凤真冷笑一声:“好!” 她转向春时:“春时,你可认错?” 春时抬头看她,见她目光深沉地盯着自己,心里忽地一激灵,低了头道:“奴婢知错了。” 潘凤真笑道:“好,不愧是我的好丫鬟!这次的事你和她各执一词,又无证据,怕是理不清了。我就各打三十大板,你可有话说?” 春时道姑娘怎么处置,她都认罚,那婆子也痛快笑道:“老婆子虽然人老了,却也不怕事,春时怎么认,我就怎么认!” 潘凤真盯着那婆子,转身慢慢道:“你犯下如此大错,府里是留不得你了,念在你好歹和我主仆一场,之前在三小院侍候又有些功劳,我就把你赶出府去,日后永远不得进府做工,你可认罚吗?” 话音刚落,四下俱寂! 竟是如此重罚! 谁也没想到表姑娘竟说出这样的话,而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春时跪在原地,似是怔了,良久,她才缓缓俯下身去道:“春时认罚。” 春时认罚! 潘凤真也不理她,只转身对等在一旁的婆子道:“妈妈可瞧见了?这就收拾收拾行李,一道出府去罢。” 那婆子回过神,大声哭号起来,直拽着秦妈妈的手道求二夫人替她做主。惊呆了的秦妈妈好容易回过神来,也来不及挣脱那婆子的手,神色尴尬道:“表姑娘,这——” 这罚得未免也太重了些吧? 和被赶出府相比,关柴房罚月俸根本不算什么。 潘凤真冷笑一声:“秦妈妈不必再说了,奴大欺主,这样仗势欺人的奴才,我替外祖母赶出去,外祖母只会赞我做得好。” 连老夫人都被搬出来了,秦妈妈还有什么可说的?可一下子赶出去两个人,一个还是在陈家伺候了四十多年的老人,秦妈妈做不得主,只得进屋去请示林氏。 屋内的林氏早把一切听了个清楚,她脸色苍白,也是没料到这位一向温柔的外甥女手段竟然如此严厉,不过,倒也算是投了她的好,替她解决了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 “不过是个奴大欺主的婆子,表姑娘怎么说,就怎么做。” 她淡淡地说。 求亲 春时委委屈屈地收拾小包袱离开了陈府的大门。 临走之前表姑娘特意告诉她,原本是想寻个理由把她送出去的:“不过这次的事我也没想到,就正好借机先这么办了。” 春时两眼含泪,她当然知道表姑娘是一番好意,耽搁的越久,她和三少爷心里都不踏实,可是这么走真的好丢脸…… 又丢脸又难过。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三表哥了,”表姑娘朝她温柔地笑笑,“你放心吧,等出了陈府的门,你朝盼湖边走,那边会有辆马车等你。” 春时可怜兮兮地望她:“三少爷不来?” 表姑娘拍拍她的肩:“别担心,三表哥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但他会送你到邺梁的。” 马车摇摇晃晃,春时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靠在车厢上睡了一路,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醒了?”睁眼看见的就是三少爷,春时心情顿时明亮了,她朝陈天驰露出个极大的笑,靠着他被他喂了一杯茶,“先喝杯茶,吃点点心垫垫,再走一阵就到歇脚的地方了。” 春时直起身子,打开放在桌上的点心盒,里头是沁园春的桂花糕,三少爷以前带回来过几次。她小口小口吃起来,没几块就觉得饱了。 陈天驰望着她吃东西的样子,摸了摸她头发:“今日委屈你了。” 春时笑了:“不委屈,反正日后我还会回来的嘛。” 乍一离开陈家,她真有点伤心,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春时向来乐观,坏事忘得也快,现在满心想的都是三少爷提起的李大人和李夫人。 陈天驰也笑了,今日这机会他也确实没想到,等得了消息赶回来的时候,春时都已经到了盼湖边了,他连夜叫人去邺梁送信,接着就送春时上了路。 她不难过就好了。 在客栈歇了一晚,第二日中午,马车赶到了邺梁。 邺梁城中是皇城,以皇城为中轴,邺梁一分为二,东城乃权贵聚集之地,房价比西城不知高出多少,繁华之处一房难求。 东城内最幽静的一条巷子名唤棉花巷,巷子狭长,统共只住着三户人家,一户姓李,一户姓田,一户姓宇文。在寸土寸金的东城,这三户人家却占据了这么一大块地方,日子比别人过得不知要舒心多少,正是本朝最有权势的三位大人才能享受的殊荣。 巷口植着一株桂树,深秋时节,金桂飘香,整条巷子都浸在香气之中。邺梁权贵时兴在门口置两座石狮子以镇守家宅,然而离桂树最近的一户人家,朱门紧闭,铜环崭新,门口孤零零地什么石塑都无,正是刚上任不久的中书令李行止大人的府邸。 正午时分,李府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辆朱轮马车嘚嘚驶过满是落花的石板路,踏出一地芬芳,缓缓在李府门前停住。驾车的小厮跳下马车,掀开帘子,让一位年轻公子下了车。 那公子下了车,和等在门口的一对夫妻寒暄一番,便回转身,从车里扶下一位戴着面纱的年轻姑娘,和那对夫妻一道直入府里去了。 这年轻公子正是陈三公子,姑娘自然是春时。等在门口的夫妻四十出头,正是李行止四个儿子中的长房李焕夫妇。 李府中,等候多时的李夫人不能见外男,只得留在自己房内翘首以盼。等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大儿媳苏氏领着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到了自己面前。 隔着面纱也能看见她身材窈窕娇小,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清凌凌水汪汪的,喜得李夫人当即站起身来一把握住她的手:“我儿,可算是把你等来了!” 女人们自在屋内说话,这边陈三公子刚被李焕引到正厅,便瞧见精神矍铄的李老大人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朝他道:“你可算是舍得把丫头送来了!” 陈天驰笑道:“老大人辛苦,路上耽搁了些,让老大人和伯父等得久了,是天驰的不是。” 李行止哈哈一笑道无妨:“我四个儿子,三个都外放出去做官了,唯独长子留在身边奉养我们老两口。就把丫头记在我这长子的名下,你意下如何?” 长房嫡女比一般的嫡女又要更贵重几分,陈天驰知道这位老大人就算是看在三皇子面上,做到这步也是极有诚心的了。况且他之前确实没想过能把春时记在长房名下。 “这自然是极好的。”他连忙道,“老大人能为我们想到这里,实在是让人感动。” 再寒暄了几句,天色不早,陈天驰必须动身回淮阳。最后见了一次小丫鬟,他上了马车朝城外赶。到底第一次和春时分开,几个月内怕也见不了一面,陈天驰临走的时候不放心地对李行止道:“大人,春时要劳烦你们多多照顾了。” 李行止笑得意味深长:“我李家的孙女,那是自然的,你就放心吧。” 我李家的孙女…… 李家的…… 陈天驰深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听出这老狐狸的话外音! 深秋时节他把春时送到了李府,如今冬去春来,春暖花开了,他再没见着春时一面! 李行止那个老狐狸,把人藏在府里却就是不让他见,他每每要说什么,对方就摆出一脸笑眯眯的样子拒绝道:“春时是谁?我不知道,我李家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儿,我们老两口待她如珠如玉,虽然都姓李,但想来不是你家的丫鬟。” 不是他家的丫鬟?! 陈天驰气绝,哼哼道:“老大人你这么着可不大厚道!” 李行止刚下了朝,身上还套着紫色官袍,手里执着玉笏,架子端起来当真一本正经:“三公子啊,不是老夫说你,你这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晓事?看上谁家闺秀了,难不成冲到别人祖父母面前直接说吗?须知圣上以礼治国,礼字为先哪!” 陈天驰顿悟,心道原来这老狐狸在这儿等着他呢!不过他确实是想得差了一些,春时如今是中书令家的小姐,自然身份和以往不一般,他这么冲上去,不像话。 明着上门不好,私下总得叫他见一面吧? 李行止呵呵一笑:“三公子还是先回家去和家人商议过后再说吧!如今见面,于礼不合。” 好一个于礼不合!陈天驰心想这老头是真·古板,但他确实无可奈何,人家摆出一副皇上来了闺女也不许见的架势,他能怎么着?只好回家去与父母一提:他看上中书令李行止的嫡孙女了。 老三看上中书令家的孙女了,陈家一家人都惊呆了。 中书令那是什么身份?官拜一品,身份贵重不说,李家本身也是世代书香,代代出宰辅的人家,李家的姑娘入宫为后都使得,身份比一般的官家小姐要高出一大截! 再一听这位小姐还是李家长房的嫡女,陈二老爷沉默了,心想这门婚事怕是不成。陛下登基,还未立后,这中书令家的小姐不就是现成的皇后人选吗?陈家确实富可敌国,但在皇权面前,可就不值一提了。 林氏和曾氏听了却是大喜,老三一直不愿娶妻,婚事上多有波折,简直成了她们的一块心病!中书令家的小姐身份贵重,若真能被老三娶来,对陈家无疑是个极大的助力! 新帝登基,不知为什么对老三青眼有加,对陈家也是一再提拔,不仅将皇商的名头给了陈家,还允许陈家的子嗣破格进入皇室子弟才能去的书院念书。这天大的恩赐全系在皇上一人身上,若能娶中书令家的闺秀进门,陈家在朝中从此也会多了一个帮手。 婆媳俩头一次意见一致,欢天喜地地就要开始准备聘礼,被陈二老爷一把拦住:“你们急什么!天驰看上人家了,可人家李家能看上咱们?” 这话说得忒直了,惹得林氏皱了眉,曾氏干脆一口啐在自己儿子脸上:“你给我住嘴!我陈家怎么就配不上了?李家的千金再好,我陈家也不差!老三有皇上在背后呢,难不成还娶不得一个中书令家的小姐?” 在陈家闭门不出四五十年,被儿媳捧着,孙子孙女奉承着,整个淮阳的妇人都要来拜见她,曾氏早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但在外奔走做生意与人打交道的陈二老爷知道,母亲这话要是传出去,陈家早晚要死无葬身之地!他几乎要给母亲跪下了:“娘,您怎么能说这话?中书令啊!咱们陈家再有钱,能比得过中书令吗?!如今的李大人是当年三皇子的老师,如今的帝师!这样的人家,您怎能如此看不起?” 曾氏被儿子一堵,胸口气闷,却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口气太过狂妄,她却不愿承认,只哼道:“既这么着,天驰要是娶了李家的小姐,不是更好吗?你来添什么乱!说亲的事交给我们娘俩,你闭嘴吧!” 林氏温柔笑道:“老爷,母亲说的是,你还是先去忙外头的事,家里的你就不必操心了。” “你们……唉!”陈二老爷见这两个妇人没有一个理睬自己,只能重重一叹气,拂袖而去。 定亲|修改 向李家求亲这事儿在曾氏和林氏的大力支持下就这么定了下来。 虽然曾氏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林氏心里却不免有些打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这么一思索,丈夫的话在耳边不住回响。 中书令家的闺秀当真愿意嫁给陈家的儿子?还是个不上不下夹在中间的儿子。 她自我安慰天驰好歹有皇上撑腰,虽然不知道皇上是怎么看中他们陈家的,可陈家如今皇宠在身这是事实。 但……那李家的姑娘脾气会不会不大好?从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李家就算同意了,那姑娘自个儿能愿意么?嫁过来会不会对自己不敬?别闹得像大房似的,小曾氏根本不服杨氏的管!堂堂婆母还要整日看儿媳的脸色,这像什么话! 想到杨氏提起小曾氏就神色尴尬的模样,林氏觉得这问题才是最重要的。第二日她慌里慌张地跑去和曾氏这么一提,得到了和陈二老爷一样的下场——被曾氏啐了满脸。 “你有点出息!”曾氏冷哼道,“孝顺婆母这是规矩,再大的身份还能大过规矩?既然嫁到咱们陈家来,那就是陈家的人,任你以前是谁家的姑娘呢?!” 林氏心里还不踏实:“万一她架子大,不许天驰纳妾,这可——” “人家还没进门呢!”曾氏冷笑着瞅着小儿媳,“你就想着往天驰房里塞人?你当初嫁到咱们家,两年没生孩子,我才不过给老二一个丫头,你就整日摆着张臭脸。怎么,换到自己媳妇儿身上就不难受了?若她能给咱们陈家生儿子,不纳妾那也使得,屋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但她要是个不下蛋的,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是那句话,身份再大也大不过规矩,到时要如何就由不得她了。” 林氏喏喏着退了下去,她撇着嘴想你的两个儿媳都听你的话,你当然过得舒心了。没瞧见大嫂的日子多不痛快?不过有曾氏这番话,若日后那李家的小姐不听话,怕第一个受不了的不是她,反倒是曾氏。 她只管坐山观虎斗,再不济还有个郑氏好好听话呢! 趁着春暖花开,陈家好生准备了一番。为了显示诚意,准备的聘礼比当初求娶郑氏和小曾氏的还要多,当然,其中一部分是陈天驰自己拿出来的。 郑氏早就心如死灰,只踏踏实实守着女儿过日子了。小曾氏却撇着嘴心想不过就是个中书令家的小姐,瞧这一家子的嘴脸吧!陈天骥那个整日花天酒地的混帐东西,对外人那么好,怎么就想不到自己拿私房出来娶她? “我说大嫂,你快想想办法呀,老三要是真娶了李家的姑娘,家里日后还有我们的位置吗?”小曾氏急道,“咱们两个的娘家可不比人家的硬!” 第31节 郑氏淡淡道:“我们不过是孙媳,家里还有长辈们,哪能轮到我们做主。” 小曾氏煽动道:“大嫂,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两个是妯娌,本是一体的。这家里日后掌事的不是你就是我,我自认年纪轻没那个能力,那就是大嫂你了。若是大嫂你当家,我倒也服气,毕竟大嫂心胸宽广,是个能容人的。可那中书令家的小姐,身份比咱们都高出一截,能安安生生叫咱们嫂子?能不争这个权?” 郑氏眼睛都没抬一下:“这家谁来当,也是我们做不了主的。老夫人说了算。” 小曾氏恨声道:“哎呦我的好大嫂!你怎么这么想得开?万一她比咱们先生下儿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我不委屈,只是替你不平罢了!你就是性子太软,总被人欺负!” 说来说去也不见郑氏多皱一皱眉,小曾氏暗道这人真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木疙瘩,愤愤地甩袖子出去了。向李家求亲是老夫人的主意,她没法儿出这个头跟老夫人顶,原本还想撺掇着叫郑氏出面也算名正言顺,她好坐收渔翁之利,谁料任她磨破了嘴皮子,郑氏也不动弹。 她担心郑氏是假,可担心自己是真真的。如今她们二人膝下都只有一个女儿,老大废了,郑氏几乎下半辈子要守活寡,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个娃,不足为惧。但新进门的老三媳妇儿就不一定了,要是她赶在自己之前生了儿子,地位又高,娘家又势大,她一个做嫂子的难不成得看弟媳妇儿的眼色? 小曾氏气苦却无奈,眼睁睁看着陈天驰亲自带人去了邺梁。 站在棉花巷口,陈三公子感叹,这回可算是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应该不会再生什么波折了吧?掐指一算,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春时了,也不知她是胖是瘦? 不过是胖是瘦,目前都与他无关。陈三公子信心满满地进了门,连人带聘礼被一道赶了出来。 李大人给的理由很简单:“三公子诚心是够了,敢问三公子贵庚?” 陈天驰顿觉不好:“晚辈今年二十有二。” 李大人摸着胡子笑得很慈祥:“孙女儿今年才十六不到,这年纪差了足有六岁,怕是不大合适哇!” 言下之意,你老了。 陈天驰望着李家紧闭的大门,气得吹胡子瞪眼。 李行止让长子送他出门,面对多次登门多次被赶出来的年轻人,李焕不由想起自己当年求娶夫人的悲惨历程,对陈天驰心生同情。见他脸都被自家父亲气白了,低声道:“三公子啊,要不,你还是另想想办法吧?” 陈天驰对李焕的态度还是不错的,毕竟从头到尾以为难他为乐的也只是李行止那个老不修而已,他沉声道:“伯父,天驰实在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老大人?这嫁娶之事一开始分明是说好了的,怎么如今总是从中作梗!” 你爹不守承诺,太不厚道! 李焕不敢说父亲的是非,但多年来对父亲的性格已经了解得透彻,闻言道:“公子不防仔细想想,从前可与家父有过什么嫌隙?” 陈天驰心头一沉,要说嫌隙,那可多了去了,他嗫嚅道:“就算以前有冒犯的地方,李大人也早就和我冰释前嫌了啊……” 李焕呵呵一笑:“父亲的记性一向是极好的……” 我爹很记仇的! 陈三公子只觉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那……还请伯父指教晚辈该如何行事!”他也顾不得端什么架子了,上前朝着李焕就深深地拜下去,只求未来岳父看在自己如此乖顺恭谨的份上帮他一把。 李焕笑了:“贤婿莫急,家父一生不纳妾,不嗜赌,唯独爱好喝那么一两口小酒。” 陈天驰了然:“多谢岳父提点,小婿铭感于心!” 陈三公子再次敲开李家大门,人未入,先让一坛酒进去了。 “这是从西域传来的葡萄酒。”三公子将坛口打开,扑鼻香味顿时不住往李行止的鼻子里钻,他笑得诚意满满,“酒水色微红,香气扑鼻,千金难买一坛。这价格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这酒的味道极好,和咱们这里的有很大不同。” 李行止鼻尖微微一动:“好酒!确实是好酒啊……” 他伸手就想倒一杯出来,谁料伸到一半却落了空,陈天驰把酒坛挪走了。 “素闻老大人对酒深有心得。”他笑得腼腆,“所以新得了这一坛子酒,就想拿来请老大人品鉴一番。如今只瞧老大人的反应,想来这酒不必喝,老大人心里已经有定论了。” 李行止瞪眼。 “我陈家别的不多,唯独钱不少。”三公子笑眯眯道,“这酒虽千金难买,可是因为晚辈迟迟未曾成婚,好容易看中一位姑娘,家里都高兴坏了,直说这酒再难得也不过是拿金玉换来的死物。若婚事成了,宴请当日,宾客前来自然能尝到它。” 陈天驰是志得意满地离开李府的。 仍是李焕送他出门,一直送到了棉花巷口,李焕见他一脸遮也遮不住的笑,回想起方才自家老父眼睛都快瞪出来的样子,不由失笑:“三公子委实调皮了些。” 他告诉陈天驰父亲喜欢饮酒,原本不过是想借着酒桌上推杯换盏,就让自家小气又记仇的父亲消了气便得了,谁知道这年轻人出的竟是这么个招。 不过也确实捏到了父亲的软肋。好酒摆在眼前却不可得,简直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陈天驰笑起来:“还是要多谢伯父的指点。” 李焕摇头一笑,转身回去。来到正厅便瞧见李行止摇头晃脑叹息不休,老人家看见儿子回来了便不客气地狠狠瞪他一眼:“你竟敢帮着个外人!” 李焕早被他骂习惯了,闻言也只是无奈一笑:“爹,你这是何必?这事还是陛下牵的头,难不成还真要他闹到陛下面前吗?” “哼,”李行止冷哼一声,“好叫他知道媳妇儿不是这么好娶的,日后也对我们家姑娘更好些,就你乱插什么手!” 说完他不待儿子回答,便摇着头道:“唉……反正已经定下来了,那就快些准备起来吧!” 得了孙女儿才没养几日就要被猪拱走了,他这心里……不好受啊! 求佛水 中书令李行止的女儿要嫁到淮阳首富陈家,听说的人都道奇怪,从来高嫁低娶,怎么到了李大人这儿反倒反过来了?陛下还没立后呢,难不成李家千金放着皇后不要,反倒要做一个富家少奶奶? 和李行止相识多年的则分外奇怪,李家满门男丁,怎么忽然跑出个姑娘? “老李啊,你这瞒得可够紧的,姑娘都长到这么大了,也不让我们知道?”和李行止一道的大人们多已见了孙辈,甚至孙子的孙子都出来了,如今到处急着找媳妇儿的也不少,“你这不大厚道啊!订了亲才让我们知道。” 李行止呵呵一笑,只道他这孙女儿从小身体不好,生下来就几度垂危,后来来了位高僧,说这孙女儿得养到十五岁不得叫外人知道,也不许见除了父母祖父母以外的人,这才平安养到十五岁。 “真有这事儿?”那人语带疑惑。 “这不,去年年底她才刚满十五。”李行止笑道,“那位高僧再来了,说是已经替她算好了姻缘,那人姓陈,家住东南,乃是一方首富,孙女儿只有嫁给此人才能化解下半生的危机。” 这说得可不就是陈家? 其余人已经信了大半,毕竟凭李家的地位,不至于上外头去胡乱捡个孙女回来养。 亲事既定,如今正是三月,新娘子备嫁,陈家迎亲,便将婚事定在六月初六。 “六月好啊,”婚事成功定下,曾氏一整日都笑眯眯的,“六月嫁进来,八月怀身,冬日好养胎,等到明年五月春暖花开,正好生个大胖小子!” 这孩子既然是李家的外孙,必定会得到李家的极大助力,日后想必坐着也能有个好前程,说不定还能再把他们陈家往上带一带。 婚事定了,悬在陈天驰心上的一块石头可算是落了地。可是人还没到他家里,他还是放不下心。李行止那个老狐狸怕还是故意和他作对,这亲事都定下来了,照样不许他和春时见面。 陈天驰甚至都想过半夜跳进李府去偷偷见他们家小丫鬟一面这馊主意了,可李家围墙真不算矮,他跳进去容易,不惊动李家人却难得很!万一闹出点什么事来,他万分肯定李行止绝对会把他的面子狠狠踩一通的…… 这老头儿记仇的很呐! 四月十五佛水节,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邺梁尚文不尚武,国内尊崇佛教,全国各地都建有佛寺,邺梁附近以城外的清风寺最为出名。清风寺的现任住持青灯大师云游三年,前些日子刚刚回到寺内,是以今年的佛水节,邺梁上到豪门贵女,下到街头村妇,通通想法子往清风寺祈福。若能见到青灯大师一面,再求得他亲手赐下的佛水,便是天大的荣耀了。 李夫人年轻的时候没女儿,便带着大儿媳苏氏,等苏氏也成了生儿育女的妇人之后,以往无数次佛水节她们都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人潮中,眼巴巴地望着那些携女前来的妇人,婆媳对视一眼,求了佛水便匆匆了事。 如今总算能带上乖孙女/女儿一道去了,李夫人和苏氏都感到了久违的兴奋…… 祖孙三人起了个大早,马车早候在了门口。春时先将李夫人扶上车,又将苏氏扶上去,最后才在丫鬟的伺候下要往上走。上车的时候她一扭头,很觉得有些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她也不知道。 “今年我特意叫人去清风寺提前定了个好位置,”李夫人喜气洋洋道,“青灯大师回来的消息咱们得的最早,幸好这位置订的也早。” 苏氏笑道:“可不是?我听说林御史家得消息得的晚了些,林夫人和他们家几位姑娘直到五日之前还没得到位置,急得团团转呢!” 林御史和李行止是多少年的死对头了。男人在官场上不对付,女眷们也互相关注。以往林夫人总是带着自家几位姑娘耀武扬威地出现在李夫人和苏氏的面前,今年这婆媳俩便得意地想总算能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春时略感无语。她在李府待了好几个月,李家人对她关怀体贴,可谓无微不至。李大人夫妻拿她做亲孙女看待,苏氏夫妇也把她当作亲女儿一般,她感动之余又有些惶恐,因为这一家人都对她太好了,一点也不似在陈家看到的杨氏和林氏那样摆出太太夫人的架子,更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家的主母。 日子久了她渐渐地也习惯了,习惯的同时还是时不时会感到一丝惊异,李老大人这么严肃古板的性子,家里却是这么个欢乐的气氛,世事真是难测啊…… “真可惜,我还以为这回林夫人能来呢,也好叫她瞧瞧咱们家姑娘!没想到连个位置都没有,唉……” “不能来就不能吧,反正春时出嫁的时候她们总会眼红的,天驰未来前途无量,叫她见了都嫉妒。” “娘说的是,今年来得这么早,要不要给爹和夫君他们求些佛水回去呢?” “给那些大男人求了他们也不知道珍惜,还是孙女儿贴心,有那闲心不如给孙女儿多求一些吧。” “娘说得对……” 在李夫人和苏氏婆媳俩如上的对话中,马车轻快地一路跑,一路到了清风寺门口。 清风寺在清风山半山腰,前山是寺门,后山是禅院和树林。饶是李家马车出发得极早,此刻到了山门,才发现不少人已经提前到了。 马车停得七七八八,春时被人扶下来,苏氏叮嘱道:“今日人杂,女儿你可要小心些,跟紧了,别和咱们走散了。” 春时点点头,乖顺答道:“女儿知道了。” 她的话音在半空戛然而止。 “怎么了?”苏氏疑惑地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却发现那里人潮汹涌,熙熙攘攘,没什么异常。 “没什么。”春时连忙把目光收回,隔着面纱四周看了一圈,不由心生些许疑惑,“娘,咱们还是快进去吧。” 刚才……是她看错了么?她好像看见三少爷在那边的树下,朝她笑。 和小丫鬟对上眼了,陈天驰高兴得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天知道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多久。拜李行止这老狐狸所赐,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春时了。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穿着打扮和以往都不大一样,虽然在人群里他还是一眼就能把她认出来,可要不是他从李府马车出发的时候就一直跟在后面,见到春时的时候说不定他真的不敢认。 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小丫鬟长高了,身子好像比之前圆润了些,不像以前那般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脸蛋隔着面纱看不太清,但隐约能看出气色很好。不知是谁给她梳的发?还挺好看的。 看得出李家对她极好,身上穿的衣衫,身边伺候的丫鬟,还有李夫人和苏氏对她亲昵的态度,一切和亲生的小姐一般无二。 春时还是第一回来求佛水,其实深闺中的小姐们这个时候也就是坐在下面晒晒太阳听听经权当散心罢了。认真听的反倒是像苏氏和李夫人这般年纪的,诚心为家人祈福。所以当一个小和尚走到春时身前的时候,春时下了一跳。 小和尚说请施主随他一起来。 春时看了苏氏一眼,发现对方正微微点头,便起身跟着小和尚朝后走。 她还以为小和尚一开始是想提醒她不要四处乱看呢…… 前面讲经场留下的李夫人和苏氏望着四周夫人们羡慕的眼神,心里都快得意死了。 呵呵,羡慕死你们吧! 青灯大师一年只有这么一次为人单独讲经解签的机会,就叫她们家姑娘得了,眼红吧?眼红也没用! 小和尚领着春时往后走了一小段路,远到听不清讲经声了,才停下来低声道:“施主请稍候。”便自顾自地消失不见了。 春时怎么喊也没喊住他,只得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佛门圣地她也不敢到处乱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清风寺的后院遍植松柏,百年以上的树木不少,郁郁葱葱,遮盖了大半个天空,显得后院分外清凉幽静。明明是四月的天气,外面温暖宜人,在这里站久了还有些寒意。 等得久了,春时跺了跺脚准备往回走。青灯大师是什么人,来之前苏氏和李夫人就对她说过了,所以被小和尚叫来的时候,她还是挺开心的。 谁知道居然是叫她到后面干站着……qaq 刚转过身,春时就愣了。 “三少爷……?!” 第32节 面前站着的那个人,可不就是好几个月没见的陈天驰? 夜会 陈天驰那个心酸啊,那个心累。 等了这么久,可算是见着他们家小丫鬟了。 两个人都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陈天驰满意地发现不光是他自己思念得厉害,春时也是很想自己的。这直接表现为小丫鬟一看四周没人,一捂嘴就朝自己怀里扑了过来。 一挨着人,陈天驰才发现他目测的不错,春时真是圆润了。他不由有点沮丧,不是说相思使人瘦么?他可是真瘦了,这没良心的丫头怎么还胖了?! 他委委屈屈地开了口,春时噗地一声笑出声来,见三少爷瞪她,赶忙收回嘴角的笑,宽慰道:“您在外头为咱们的事儿东奔西跑,累得厉害是正常的嘛……我整日在家,吃好喝好,也不动弹,不胖才奇怪呢。” 看陈天驰还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她连忙道:“娘说了,我绣活儿进步很快哦,等日后有空了,我就能给你做衣裳了。” 她一脸“快夸我”的样子,陈天驰不由笑了。这一笑春时才发现他眼睫下淡淡的青黑,还有强打起的精神劲儿。 这回她是真心疼了,伸手一摸陈天驰的脸,上面刚刚刮掉的胡茬还有些扎手:“您这是怎么了?” 陈天驰在李家门外等了一夜,满心委屈,可看见她不知为什么又不愿说了。春时心疼自己,还喜欢胡思乱想,说出来白叫她担心又何必呢?所以他只是弯下腰去紧紧地抱住小丫鬟,可怜巴巴地道:“什么时候你才能过门儿啊……”这才四月呢。 春时顿时就害羞了,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好不好!她低着头小声道:“定的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呗……” 三少爷才不管什么害羞不害羞呢,他的人生字典里大概就没有害羞这个词,所以他哼哼唧唧很不情愿地说:“这也太久了,咱俩又得几个月不见面!那李老头儿怎么就这么喜欢膈应人?我到底是哪儿得罪他了!” 春时像拍一只求安慰求抚摸的大狗熊一样拍拍他的肩。 陈天驰没得到理想中的回应,不由有些泄气。但忽地他眼前一亮,靠近春时的耳边悄声道:“我今晚去瞧你。” =口=! 春时吓了一跳!她想也不想就摆摆手:“不行!这,这怎么行啊?” 陈三少爷的倔脾气上来了:“怎么不行?做了李家的小姐你就不听爷的话了,是不是?” 春时又急又羞,眼泪都要下来了:“这这这,您要是被人抓住怎么办啊?” 陈天驰眯着眼一笑:“不会的,你把丫鬟都遣散了,晚上给我留个窗户,啊?别点灯,当心叫人瞧见了!” 春时魂飞魄散:“你要从窗户爬进来?” 陈天驰万分得意:“啊,凭爷的功夫,爬个窗户还不是小事?就是外面儿的围墙有点头疼,不过总能想到法子。春时,好春时,爷真是太想你了,你就不想我?” 说到后来又开始撒娇了……春时被他缠了一会儿,终于没办法地松了口,说出自己住的地方。她心里不安地很,但是三少爷再三和她保证绝不会有什么事发生,才把她哄了回去。 好像算好了时间似的,之前领着她来的小和尚又出现了,朝她微微一行礼:“施主请随我来。”便把她带了出来,不过这次她真见到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青灯大师了。 因为陈天驰的关系,春时怎么看青灯大师都觉得十分别扭……求了签,解了签,春时便晕晕乎乎地抱着青灯大师亲手所赐的佛水回到讲经场,前后不过片刻时间。 春时一回来就成了全场焦点,这么个小姑娘凭什么就得了青灯大师的慧眼啊?凭什么是她来领佛水啊?啊,凭什么凭什么! 不过再多的凭什么都抵不过李夫人和苏氏的得意笑容,一时间李家小姐的名声在邺梁传了个遍,都快盖过几位公主和长公主了…… 春时本质上还是个听主子话的好丫鬟。 所以她回到李家,吃了晚饭便早早的洗漱完毕,只说自己头疼要早睡,便把丫鬟们都打发下去不许她们打扰……接着她就把灯吹灭了 做完这一切她在一片黑暗里小脸蓦地一红,她,这是在干嘛…… 春时住的梧桐苑后头是一大片的芭蕉林,窗户正对着茂密的蕉叶。二更刚过,芭蕉林枝叶晃动,春时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到窗户边一看,发现一只猫从窗边略了过去…… =口= 她又失落又紧张地坐了回去,下一刻,耳边就响起陈天驰熟悉的调笑声:“等急了吧?” 虽然是从芭蕉林里穿过来的,陈天驰却不显狼狈,浑身上下干净得一丝尘土也无,春时紧张地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赶紧拉着他坐下:“你被人瞧见了没?” 陈天驰不屑道:“爷能被人瞧见?” 春时微微嘘出一口气,陈天驰见她这东张西望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不由低声笑起来:“别怕,爷在这儿呢。咱们都定了亲,你又不是偷男人?” “呸!”春时恶狠狠朝他啐了一口,“少爷您坐一会儿就赶紧走吧,别被人发现了。”别以为自己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什么偷男人啊,说得这么难听! “你就这么想赶我走?”费尽心力爬进来,一路偷偷摸摸的,他说的轻松,可能过来他容易嘛他?结果呢?小丫鬟不仅不体谅,居然还对他这么冷淡!陈天驰委屈得都快突破天际了,索性一下子扑倒在床上,不起来了。 这满满的委屈劲儿自然也被春时感受到了,她有点内疚地摸了摸趴在床上死活不起来的大狗:“少爷,你别生气,是我错了。你在这儿睡会儿,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大狗哼哼唧唧不动弹:“不好。”他委屈着呢! 春时态度更温柔了:“那您说怎么办?” 陈天驰趴在床上,鼻尖嗅到的都是小丫鬟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整个人都快醉了。他深深一吸,转过头来紧紧盯住小姑娘:“你给我亲一下。” “什么?”春时一下脸红了,腾地站起来,绞着手帕半天都不说话。 大灰狼温柔地笑起来:“好春时,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想我吗?你看我在外头为了咱们的事儿到处奔走,你都不心疼我啊?” 春时被说得勾起无限内疚,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陈天驰眨眨眼,瘫回在床上:“所以,给我亲一下好不好?” 春时红着脸一咬牙:“那……只准亲一下。” 话音刚落,她就被人一把搂进了怀里。 春时紧张地手心直冒汗,她僵着身子闭上眼,也不知是期待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陈天驰的呼吸逐渐靠近,温热的气息越来越浓,她觉得身子都在发抖了…… “我改主意了。”几乎鼻尖相抵的一瞬间,抱住她的男人低声说道。 “啊?”春时睁开眼睛,一眼看见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不由羞红了脸,待她反应过来陈天驰说了什么,心里一沉,却不知是喜还是失落了。 和陈天驰比起来她心思毕竟太过单纯,心里想些什么,脸上都写满了。看见她表情,男人低低地笑开来,说了一句让她几乎要魂飞魄散的话:“你亲我一下。” 春时眨眨眼:“……” 迟钝的大脑转了两下才反应过来。 “我改主意了,”男人笑眯眯地稍稍松开她些,“这回,要你主动亲我。” =口=! “非得这样吗……”春时声音都在打颤,眼角也泛起泪花,那是羞的。 可惜一向心疼她的男人这回很无良的点点头,反倒换了副哀怨的声调:“这么点小小的心愿你都不满足我吗?你亲我一下,亲完了,我才能安心地走……” 后半句带着诱哄,直击小姑娘的内心。春时剧烈地抗争一番,终于抵不过想让他快点离开的心情,抖着身子点点头:“只亲一下,你就走……” 这副像是小兔子一样的表情真是太可爱了,太想让他欺负了,陈天驰忙不迭地点头道:“嗯,亲一下,我就走。” “那你闭上眼睛。” 陈天驰从善如流地闭眼,等着小兔子主动靠近。 春时挣扎了一番,终于克制住心里翻腾的羞愧和不安,鼓足勇气凑了上去。 “……唔!” 春时的勇气只坚持了片刻,双唇轻轻一触,她就想回来,可惜已经晚了。 腰间一紧,她整个人都被箍进大灰狼的怀里。原本闭着眼睛的男人双眸睁开,里面闪动着等待已久的猎物终于上门的兴奋目光。 qaq 春时欲哭无泪。 就知道不该相信他! 新婚 春时觉得整个人都要被他吞吃掉了。 抱着她的男人动作凶猛地好像饿了很久的狼,而她的双唇就仿佛什么美味的点心一般,他捉住了就不撒手。揉着她的腰的大手不住用力,好像要把她整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一样,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地,站也站不稳,气也喘不上来,好担心下一刻会晕过去。 “梆,梆,梆——”地三声更鼓,一下子惊醒了她。春时用尽力气在男人怀里挣扎起来。 陈天驰满心失落地放开她,又一把将她抱紧:“别动,给爷抱抱。” 春时乖乖地缩在他怀里,呵出的气热热的喷在他脖颈,惹得他又有点心猿意马:“三少爷,您是不是该走了啊?”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陈天驰总算一解几个月的相思之苦,可听见她这么说那委屈劲儿又上来了:“你怎么总赶我走?” 因为你总想占我的便宜! 春时哼哼地想着,却不敢说出来,生怕他还要干嘛或者赖着不走,只好柔声细语地安抚道:“已经三更了嘛,万一被人发现了多不好啊?娘和祖母明日还要教我绣活儿,我得起个大早呢……” 说着她打了个哈欠。 陈天驰心疼了,连忙说:“那你睡吧。” 春时幽幽道:“你不走吗?”她用谴责的目光看了一眼不自觉地男人,说好的给亲一下就走的! 男人毫无自觉地笑道:“你睡,我看你睡着了再走。” 春时拿他是真没办法,但一想起白日里见他那憔悴没精神的模样,又心软起来,只得说:“那我睡了哦,我睡着了,你就得走。” 陈天驰哼道:“别小瞧爷,爷还能骗你不成?” 春时默默地想你本来就骗了我好吗?但是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因为她们家爷是个爱面子的。所以她乖乖的和衣躺回床上。原本想装睡骗他回去的,但没想到,也许是自己真的累了,也许是因为有他在身边自己格外安心,不过片刻,她真就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天光大亮,房里已是空无一人。 春时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隐约有点失落。门外传来轻轻一声响:“姑娘,起了吗?” 春时扬声应了,便有丫鬟端了水进来服侍她梳洗。洗完脸涂香膏的时候,那丫鬟忽地惊呼一声:“姑娘,你嘴巴怎么了?” 春时对镜一看,镜子里清晰地印出她的脸,还有嘴角一块破了的皮。 “这个……”春时万分尴尬地一笑,“可能是我早起不小心咬破了,倒是没注意。” 丫鬟笑道:“可能最近天气炎热,姑娘有些上火,我让厨房去煮银耳莲子羹来给姑娘润润燥。” 春时忙不迭点头道好,把丫鬟送出门去,一面埋怨陈天驰不知道轻重,一面想下次再也不许他进来了! 这边陈天驰倒是满心欢喜地从院墙翻了出去,熬了一夜没睡,他就这样坐在春时的窗边看她睡着,直到天边微亮,真的不能再待下去,才偷偷摸摸地离开,走的时候还被院墙给绊了一下,好险没摔倒。 “……”稳住了身形的陈天驰觉得李行止一定是故意把院墙修这么高的!他们家又没钱!难道还怕人偷吗?! 一想到接下来的两个月他还得这么偷偷摸摸去见小丫鬟,陈天驰整个人都不好了,沉浸在说不出的郁闷中。他愤愤地朝蹲在墙角打瞌睡的人踢了一脚:“别睡了!起来走了!” “谁敢打小爷……啊!少爷!”平安迷迷糊糊地被人一脚踢醒,抹了一把脸站起身子追上去,笑嘻嘻道,“少爷可见着春时姑娘了?叫我好等。” 第33节 一夜没回,定是见着了。平安有意讨好,却没得到预料中的回应。他们家少爷并没有满脸欢喜,也没笑骂他多管闲事,反倒有些沉着脸:“你去,从明儿起,想法子叫那门房放我进去。” “啊?”平安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定是听错了! 不过在他呆立的这段时间,他们家少爷已经自顾自地走远了,平安哭丧着脸追上去:“少爷……少爷!”李家的门房怎么收买啊,他可是良民! 李府的门房在李家已经待了很多年了,平安收买失败,并且这件事还被门房报到了老爷的面前,李行止哼哼地想这小子可真不得了哇!趁他不注意居然想收买他们家的门房!想必春时丫头也被他见了,人说不定都趁着别人没发现偷偷溜进来几次了! 所以当下次陈天驰趁着夜色再想翻过围墙私会他们家小丫鬟的时候,他越发愤怒的发现李家的围墙整个高了一尺…… 原本就很高的围墙又加了一层,他翻不进去了。 陈天驰再不痛快也没法子,便想办法给李行止添堵。新任中书令的李老大人负责起草政令,常常来往于陛下书房之中,这一日刚刚下了早朝,李行止就被陛下身边的公公拦住了:“李大人,陛下有请。” “朕听说老大人的孙女儿六月出嫁,可是如此?” 李行止摸不着头脑,心道这不是您授意的么?但还是点头道:“回陛下,正是。” 年轻的帝王站在玉阶上眯着眼一笑:“四月还有些寒意,六月未免有些太热了,朕看婚期定在五月是不是比较合适?” 李行止:“……” “朕五月大选,听说老大人家中还有一位远房孙女儿,到时候便将她送入宫中吧。” 李行止一愣,抬眼见这位曾经的弟子如今的圣上正朝自己笑,他心里忽地就明白过来:“是,老臣替孙女儿多谢陛下恩典。” 婚期被提前到了五月,如今已是四月中旬,春时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还有些发怔,心道定是少爷做了什么了,因为李夫人来寻她说话的时候说:“你爷爷的脸色难看得很哪,这一老一少,倒是斗个没完没了了。” 春时莫名觉得十分尴尬…… 李夫人见她表情不由笑起来:“这都是他们男人的事,不与我们相干。也是我们舍不得放你就这么嫁了人,唉!春时啊,若是嫁过去有什么委屈,你也别忍着,只管回家来,我与你祖父都能替你做主,便是我们老两口不在了,也还有你父亲母亲呢。” 春时感动道好,李夫人又道:“陛下做主将婚事提前,这其中倒有个原因。你出嫁次日便是陛下大选开始的第一日,我们家有位远房的孙女儿恰要入宫,想必陛下已经有了打算。” 有了她这么个姑娘,李家忽然多出个远房的孙女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三少爷要娶她,所以给她个身份,想必陛下想娶的姑娘身份也十分低微,才要给那个姑娘一个身份? 李家姑娘少还真是有点好处呢…… 春时点点头道:“祖母放心,春时省得。不知那位与我谁大谁小?我该如何称呼?” 李夫人道:“她人还没到邺梁,听说年纪比你大些,日后若见到了她,你喊声姐姐便是了。” 虽然不知道这位姐姐到底是谁,但春时总觉得和她有些相似的境遇。长到这么大她总是颠沛流离,特别好的朋友并没有几位,在陈家的时候说得上话的不超过五个。春暖大约是受了陈天驰的影响,又是后来的,更多是把她当成主子而不是姐妹,对她的态度更是尊敬比亲近来的多。而柳儿是平安的媳妇儿,对她也是讨好比较多些。细细一数,竟只有春雨一个,对她的态度从都到尾都是一样,却让她分外自在。 所以如果有这么个姐妹能到李家来,她们应当能说得上话吧? 可惜春时从四月盼到五月,一直到她出嫁这日,也没见到她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妹出现。 她略有几分惆怅,出嫁那日临出门的时候李行止的大孙子背她上轿。李夫人和苏氏虽只与她相处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可见到她凤冠霞帔盖头遮面的模样,心头一酸,婆媳俩就真的互相靠着哭起来了。 哭得李行止眼睛也酸酸的,他养的好孙女儿啊,陈天驰那小子,真能好好待她? 这一家子哭成一团,连爹都哭起来了,唯一一个淡定些的李焕只得四处忙碌,累的几乎要喘不过气。到这一日结束,他只觉得浑身都像是散了架一样。 他再也不羡慕有闺女的人家了……出嫁一回,真是要了父母的命啊!qaq 李家当朝权贵,又有女儿传说要入宫为妃,陈家更是首富,再加上有圣上金口玉言,赏赐无数,两家联姻,亲事排场自然极大。春时的花轿绕城两周,清早出门,才在正午时分堪堪赶到陈家门口。 是,赶到的这个陈家是陈天驰一个人的家。如今满城人传得沸沸扬扬,为了这桩婚事,陛下特意赏赐了陈三公子一桩在邺梁城内的宅邸,而三公子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和对新娘子的重视,特意亲自赶到邺梁来,等新婚三日回门之后,再领着新妇回远些的淮阳去。 “这都是三公子疼惜娘子啊,李大人,你们家孙女儿好福气啊!”有前来祝贺的朝臣不由感叹。 正应酬中的陈三公子插/进谈话微微一笑:“小婿不忍娘子奔波劳苦,花轿闷得厉害,实在辛苦,我娶她回家,是为了对她好的。” “三公子真是心细如尘,体贴入微啊!” “呵呵,说的是,得此贤婿,也是我李家的运气……” 李行止笑着与那人碰杯,心道是个屁!这混账小子明明就是等不及了,只想快点洞房! 婕妤 杞国风俗,新娘出嫁第三日回门。新婚的小两口便在邺梁住了整整五日。 原本打算第六日回淮阳,春时还有些忐忑,谁知道这一日李夫人忽然与苏氏一道来,告诉她李婕妤要见她,让她准备入宫。 春时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李婕妤是谁…… 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堂姐妹”,才一进宫就要见她? 李夫人安慰道:“你不必紧张,婕妤初入宫闱,即使有陛下的宠爱,心中也难免惶恐,思念亲人,想要见见姐妹也是正常的。” 春时觉得李夫人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啊!思念亲人,她们之前连面都没见过一次呢!真要思念也该思念正牌姐妹而不是她吧! “而且这是陛下的意思,”李夫人知道春时胆小,故意拿陛下吓她,“陛下都这么说了,难道你还能不进宫吗?” 春时弱弱地低下头。 李夫人笑起来:“别担心,凭你夫君的地位,就算入了宫,那些娘娘也会对你客客气气的。更别提你根本不可能见到其他娘娘。李婕妤与你同为李家的姑娘,你们往后更要守望相助,她在宫里好了,你在陈家也会过得更好。” 她意味深长地说:“陈家老夫人和夫人们日后见到你是什么反应,你难道没有想过吗?” 春时当然想过,虽然摇身一变成了李家的姑娘,可陈家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当初头脑发昏也没细想,如今嫁了人才发现,老夫人和二夫人她们见到自己,会被气晕过去吧…… 一想到要回去面对她们盛怒的脸,她就觉得不如一辈子不要回去就留在邺梁好了qaq 不管她怎么不情愿,第二天一大早她还是被陈天驰从被子里挖出来梳洗打扮,一路把她领进了宫门。 后宫男子不得入内,到了宫门口二人就得分开。陈天驰把她从马车里抱下来,一摸小手冰凉,手心粘腻潮湿尽是冷汗,就知道她心里定是紧张得不行,想到一会儿她要面对的人和事,故意吓她道:“虽然李婕妤和你是名义上的堂姐妹,可你之前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性子如何,定要小心行事。” 春时惊慌失措地抬头,他可从来没这么严肃地对自己说过话!呜呜呜早就说过她不想来了的…… 陈天驰见她一副被欺负的样子就笑得开心无比,大手一挥送她去了。春时跟着个领路的宫女一路朝内宫方向而去,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终于被人引入一座看起来典雅幽静的院子。 好累…… 她识字不多,心想这难道就是妃嫔们住的宫殿?和她想象得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不过这院子极大,遍植花木,从外头隐约可见花木掩映中的一幢朱红小楼,以及四处立着的宫女。 明明花木丛生,景色秀丽,入目蜂蝶飞舞,耳边还有鸟鸣,春时却莫名觉得这里十分威严安静。 “陈夫人请随奴婢来。”先前引她进来的小宫女留她站在原地,自己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出来一个穿着打扮和其余众人都不一样的女子,春时暗想她必定是婕妤身边有些头脸的大宫女了,便乖顺地跟着她进去。 绕过一段回廊,宫女将她带进之前看到的朱红小楼中,轻轻一福身退了下去。室内光线明亮,层层帐幔被挽起,只余些许淡色轻纱垂在地上,轻纱后的窗边站着一个穿了宫装的女子,春时一时拿不稳该怎么办,她好像没发现自己进来了? 想起李夫人教的话,春时低着头朝她行了一礼:“陈李氏见过婕妤娘娘,婕妤万福。” 她半弯着腰等李婕妤唤她起来。 等了半日没等到,等来头顶噗嗤一声轻笑。 这笑……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大脑还在思索到底在哪儿听过这声音,头顶那声音已经带着笑说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口=! 春时愕然抬头,觉得此时此刻大概她满脸都写着一个字,傻…… 淮阳首富陈家二房三小院的两个大丫鬟,此刻竟相逢在这里。而如今,她们一个是陈家的三少夫人,一个则成了宫中荣宠正盛的婕妤。 世事真是变幻莫测。 春时怎么也没想到“李婕妤”竟然是春雨,而三少爷明知道这点还在宫门口故意吓唬她!真是太坏了!坏透了! 故人重逢,春雨的性子和以前竟丝毫没变,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是丫鬟还是妃嫔,也不管春时是丫鬟还是陈家的少夫人,她从头到尾的态度还是和以往一模一样。春时渐渐轻松了许多,离开宫门的时候还有些依依不舍。 “怎么,不怕了?” 这人就是故意想看她的笑话!春时忿忿地瞪他一眼,埋怨道:“你明知道婕妤就是春雨,怎么今天还要这样吓我?害得我一路连头都没看抬!” 好容易进一次宫,多少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儿呢!她却因为害怕紧紧低着头,什么都没看到。 到现在她对皇宫大内的记忆,除了春雨住的地方之外,就只剩外面铺路的白玉砖了…… 今晚必须让他睡书房!不许进屋! 陈天驰难得理亏地摸了摸鼻子,欺负小丫鬟是他的恶趣味,不过如今她成了自己娘子,恶趣味还是收敛一点的好:“爷错了,少夫人别生气,今晚爷好好伺候你还不成吗?” 春时红着脸啐他:“臭流氓!” 陈天驰笑呵呵地接下这个光荣的称号,抱着她道:“日后你进宫的机会还多着呢,逢年过节,早晚让你再也不想进去。那宫里有什么好看的?有你家夫君好看?” 春时喷笑,笑完了问道:“春雨怎会变成李婕妤?” 陈天驰摇摇头笑道:“三皇子从咱们家离开之后,又来过一次淮阳。” 当然,那一次是薄护卫受伤,三皇子是毫发无损的。他见两个大男人无人伺候,便把春雨送了过去,也算是有个人照应着。谁料到最后春雨能被三皇子看中?更想不到的是三皇子对她竟有几分真心,登基之后并没忘了她。 不仅没忘了她,还担心她身份低微入宫被人欺负,替她找了李行止作为靠山…… 中书令的嫡亲孙女未免身份太高,嫁与别家或许无妨,若是入宫,便会引起势力的不衡。李家旁支的嫡女这身份恰到好处,不高不低。陛下看重她,一入宫就能被封为正四品的婕妤,也算是一夜间飞上枝头了。 春雨是陈家出来的,陈家虽然如今和李家沾亲带故,可关系毕竟不算紧密。陈天驰不像春时这般小儿女心思,还在担心春雨会不会受欺负,他已经想到,三皇子早年指婚的三皇子妃早已亡故,也没留下嫡子,若春雨能好好讨好三皇子,肚子争点气,日后为昭仪,为妃,甚至为后,都是有可能的。 她的倚仗不多,若想站稳地位,待她不薄的陈家必定会成为她的首选。而本朝已经享有荣华的陈家,在新帝登基之时,才会迎来真正的鼎盛。 马车一路慢悠悠地走,小夫妻俩游山玩水,拖了整整十日才见到淮阳城的城门。 而陈家上下,心思已经沉不下来了。 娶了这么个娘家争气的儿媳妇儿,婆母若想立起来,只能靠陈天驰树立丈夫的威严。然而或许是被美色所惑,她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主动朝邺梁迎亲,为了心疼媳妇儿的缘故,更是拖了这么久才慢吞吞地回来。 林氏一想起就觉得头疼。这媳妇儿一定不是个贤惠人,若是个懂事的,早该劝天驰早些回家,怎会纵容他一路游山玩水,这样怠慢家族? 况且前些日子邺梁传来消息,李家又送了一位姑娘入宫。这位李姑娘颇受陛下的宠爱,方进宫便被封为婕妤,风头一时无两,连替陛下诞下两位皇子的孙淑妃都要容让几步。更有传言说陛下已经向她许诺,只要她怀有身孕,便立即封为淑仪,若能诞下皇子,便升为正二品的贵嫔,即使诞下的是公主,也能成为昭仪,位列九嫔之首。 可想而知,李婕妤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要她肚皮争气,成为四妃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娘家太强势真的不是件好事……有个做娘娘的姐妹,这儿媳妇儿还能服她的管吗?! 其实林氏真的冤枉春时了。 胆小如春时,虽然心里很想留在邺梁不回去,可是理智上却明白这是痴心妄想。新入门的媳妇儿都要在婆母身边伺候至少三年,再尊贵的身份也抵不过世俗规矩。所以入宫后的第二日,她就向陈天驰提出该回淮阳了。 她小脸惨白惨白的,心疼媳妇儿的三少爷便故意拖延速度,两个人带着平安走了很久,才终于晃晃悠悠回了家。春时远远地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偷偷去看,顿时脸更白了。 大约为了表示对中书令府出身的媳妇儿的重视,陈家上上下下,除了老夫人和老太爷没出来,其余的,可是全都出来了…… 进门 第34节 一大群人挤在门口,老老少少看着挺有气势。陈大老爷和陈二老爷在外谈生意没能回来,第一排打头站着的就是二位夫人和姑太太陈善,靠后一排紧跟着陈天骥夫妻,陈天驰平辈的有些头脸的全都出来了。 春时简直闹不清这是要欢迎自己还是要给自己个下马威了,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待会儿她下车的那刻,大家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被三少爷带坏了,她居然觉得有点期待…… 马车摇摇晃晃,停在陈家门口。平安跳下马,朝陈家的几位主人行了个礼,转身将车帘一掀,陈天驰动作利落下了车,朝他们拱手一笑:“母亲,大伯母,姑母,身子可好?劳烦几位长辈和兄嫂妹妹久等,是天驰的错。” 陈天驰已经很久没和陈天骥公开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中了,林氏一看儿子已经长得这么高,竟比他那二哥还要高出些许,浑身的气度衬得那杨氏生的没出息的种不知多猥琐,心里乐开了花,等在门口的焦躁也被抚平了,只觉面上大大增光,上前笑道:“无事,你们新婚燕尔就来回奔波,我们都能体谅,你大伯母和姑母也不会计较的。旅途劳顿,可要先去休息?” 陈天驰面对林氏久违的温柔还怔了一下,摇头笑道:“儿子不累。”说着不待林氏回答,便转身再掀开车帘,从车里亲自将娇小玲珑的媳妇儿抱下了地。 林氏笑着上前一步,伸手欲握住儿媳的手表示亲切:“这就是李氏?瞧着倒是个好——” 她脸上的笑带着剩下的半截话一道卡在半空,随着面前的好媳妇儿抬起头来,林氏整个人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淮阳陈府的大门口,一时寂静无比。 见过她的,如杨氏,陈善,如郑氏,如小曾氏,如以前和她来往过的下人们,都愣在了那儿;没见过她的,如那些不知所以的下人,如陈天骥,如后宅那些个姨娘,正想跟着奉承林氏几句,见气氛不对了,都闭口不言。 只有知晓一切的潘凤真笑眯眯地扫了一眼周围人微张的嘴,在心里好生嘲笑了一番他们的丑态,才打破了寂静:“妹妹见过表嫂,表嫂真是秀丽异常,不似凡人呐。” 春时被她夸得面上一红,即使知道这是场面上的奉承话,还是感激她出声替她打破这片难熬的尴尬,细如蚊呐道:“过奖了。” 陈天骥是个在这上头没什么心思的,他没见过春时,只拿一双眼放肆地打量着这位新进门的弟妹,心道这位不失为一个标致清秀的小佳人。倾国倾城谈不上,也不知怎么就迷得老三神魂颠倒了,此刻见潘凤真出声,便跟着笑起来:“弟妹好样貌,三弟好福气啊!怪不得是中书令家的小姐,这浑身的——啊!” 他吃痛地大叫一声,原来是站在他身边的小曾氏狠狠掐了他一把。陈天骥万分愤怒地瞪过去,却正好接收到她更加愤怒的眼神,心下觉得异常,硬生生地住了口,只朝春时尴尬一笑,心里却暗恨小曾氏这混账娘们儿害得他在这么个小美人的面前丢了面子,着实可恶! 全场大约也只有陈天驰才能保持一个自在的状态,他笑眯眯地望着呆若木鸡的众人,牵着春时的手上前一步对林氏道:“母亲,外面风大,如今虽是五月,也要仔细身子。儿子还要领着她进去拜见祖母呢。” 林氏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是谁?” 陈天驰讶异道:“母亲怎么忘了?这是中书令家的小姐啊!” 林氏只觉心头血沸腾不休,她死死地盯住缩在陈天驰背后的娇小身影,咬着牙道:“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陈天驰面上更加惊愕:“母亲竟不知她的名字么?当初庚帖上难道没写?” 林氏气得浑身发抖:“你说。” 陈天驰微微一笑,姿态落落大方,将躲在他背后的媳妇儿牵出来,大大方方地站在林氏面前,一字一句道:“内人李氏,闺名不便流传在外,只说与母亲一人知道。” 说完,他凑近林氏,在她耳边低声且清晰地说道:“李氏名瑾,小字春时,母亲日后唤她春时便可。” 林氏浑身一颤,蓦地瞪大了眼,身子一晃险些没跌倒,好在她身侧站着杨氏,被搀扶一把才站稳。 此刻她已然忘记自己和杨氏是多年的死对头,整个人摇摇欲坠,恨不得伏在杨氏身上大哭一场才好。她想尖叫,想狠狠地甩面前这个自称儿媳的女人几个耳光,可她到底记得自己是陈家的二夫人,是有头有脸的,当着陈家大大小小奴婢的面,她不能有任何失态。 但只有离林氏很近的几人看到,她身子在微微发抖。 杨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真的有点同情林氏了。千盼万盼娶回来的媳妇儿竟是个丫鬟,被自己生的儿子如此对待,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原本的中书令小姐成了丫鬟,对林氏是极大的不利,对大房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杨氏扶着几乎瘫倒在地的林氏,安慰道:“弟妹,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生气了。孩子你也见着了,总归是个好孩子。咱们陈家子嗣不丰,若是她肚子争气,能多生几个孩子不也一样?” 林氏气得直咬牙,冷笑一声挥开她的手,心道不是你的儿子你当然不在乎!二房越差你越开心!她强撑着一口气回了房便倒在榻上昏昏沉沉地靠在那儿半天不动,半晌秦妈妈见她总不出声,终于忍不住上前劝解,却得不到林氏的回应。 秦妈妈伸头一瞧,大惊失色:“二夫人!你额头怎么这么烫?!” 林氏被气病了。 因为她病了,所以她没能亲眼看见曾氏喝下小两口敬茶的场景。曾氏原本就没怎么见过春时,秦妈妈道三少爷没喊出春时名字的时候,曾氏还握住春时的手,直说这孩子生得好,还说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她这样灵秀的孩子,一面说,一面褪下自己腕上的一只玉镯子就要往孙媳妇儿的手里塞。 那镯子成色极好,曾氏在腕上戴了多年,是她的陪嫁,更是她的心头好,这次真可算是大出血。秦妈妈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地表演:“老夫人刚把镯子亲手套在春时的手腕上,三少爷就在那儿喊,‘春时,还不快谢过祖母?’当时就把老夫人给听愣了!” 林氏不由喷笑出声,觉得心里郁结的愤怒都散了一大块儿,她带着恨笑道:“老虔婆!当初是她一力坚持要娶李家的姑娘进门的,还敢教训我!如今可好,说过的话都扇到自己脸上了,也不知她那老脸可疼得厉害!” 秦妈妈笑道:“您别说,老夫人没反应过来呢,愣了一下问三少爷她叫什么?等三少爷说完之后,她脸都白了!身子一晃,唬得姑太太连忙上前扶住,好险没摔下来!” 林氏更是放肆地笑起来,曾氏的丑态仿佛在说明不止她一个受到了打击,那个压在她头上几十年的婆母在这件事上受到的打击比她更大。曾氏越难过,她就越快活。秦妈妈见她高兴,也特意将曾氏的反应夸大了说,只求林氏能畅快些。 主仆二人关在房里笑得不能自已,却忘了曾氏的反应正是不久前林氏自己的模样。 一日之内,陈家闹得鸡飞狗跳,林氏和曾氏相继病倒,陈善带着女儿一道去给母亲侍疾,又去探望二嫂,却被婆媳俩同时拦在了门外。 无他,病人需静养。而静养之后的曾氏和林氏心思一沉淀,立即反应过来。 春时一个小丫鬟怎能摇身一变成了李家的姑娘?她的身契不是还在陈家的手里吗?!林氏和曾氏都想起春时早成了潘凤真的人,而那次表姑娘大发神威罚了府里一干人的事,此刻看来全然是个笑话。 这根本就是有预谋的表演! 林氏气怒异常,却明白这件事虽说看起来是潘凤真做下的,里头必定少不了二儿子的手笔。天驰长大了,她再也无法掌控儿子,如今全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小儿子的身上,忍一时风平浪静,她强自按下满腔怒火,只叫秦妈妈好声好气地送她们母女二人回去,推说身子不适不能见人。 而那边,同样反应过来的曾氏却是既气且痛,气的是陈天驰竟敢对她玩这一套,痛心的就是她不得不承认,一向信任有加的外孙女儿竟也是帮凶。 在他们眼里还有她的存在吗?! 素玉进来再报了一遍,说是姑太太带着表姑娘来看她,曾氏冷笑一声:“叫她们等着,另外,你替我把明珠叫来。” 点拨 陈善母女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曾氏,足等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素玉出来道曾氏困乏已经睡下,请姑太太和表姑娘择日再来。 陈善心里惴惴不安:“母亲身子可还安好?” 素玉笑容可掬:“老夫人身子安好,只是年纪大了难免精力不济,不想叫人打扰,姑太太不必担心。” 陈善闻言只得回去,一路她握住女儿的手,忧心忡忡:“真儿,你外祖母莫不是生了气?怪我们把那丫头放了出去?可上次的事,我们也实在不清楚为何——” “娘,”潘凤真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不必担心,母女哪有隔夜仇?外祖母那么喜欢你,难不成还会为了个丫头的去向就与你离心?” 陈善迟疑道:“可是……” 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当年她是未嫁的闺秀,自然和曾氏一条心。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守寡带着女儿,曾氏对她态度还像以往一样,却绝口不肯让她沾手陈家的事了。 照曾氏的意思,她如今只是来客居的姑太太,是个外人。陈家早晚是两个嫂子的,小姑只要安安分分的,少不了你的一口饭。 潘凤真见她始终不大高兴,只得继续柔声细语地劝解,心里却转着个念头。她早看出外祖母是个靠不住的,母亲从小到大都告诉她外祖母对自己有多好,可只有她知道,这么多年来外祖母几乎没怎么和她接触过,忽然见到个长得这么大的外孙女儿,能一下子就亲密起来?不可能。 直到和曾氏真正见了面,她才发现,在曾氏的心里,怕是谁都比不过她手中握着的权势。女儿也罢,儿媳也罢,孙子也罢,孙女也罢,靠谁都不如自己掌权来得放心。所以她把娘家的女子嫁给二孙子,又拼命想把自己和陈天驰拉做一堆。 在这点上,潘凤真忽然发现她似乎找到自己如此热爱权欲的原因了。父亲早逝,生前性子温和,是个再纯厚不过的好人,母亲陈善性子泼辣,却只是个内宅妇人,从未真正想过要自己控制家业。只有她,不仅醉心于内宅的权欲,更想把自己的能力施展在生意上。 若生为男子,这世上就真的再无遗憾了。 但为女子也无妨。潘凤真凤眼一眯,心想上次不过是帮春时离开陈家,三表哥过后给的报酬就不算低,更替她打通了好些以往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能打通的关节。这回春时刚嫁进门,三表哥扶持新帝登基正是忙碌之时,想来是无暇顾及家中娇妻,若能在这时候给她帮助,想必日后定能得到更大的报偿…… 至于曾氏,随她去吧,不过是个总会老死的妇人。 三少爷成了亲,三小院便有了真正的女主人。在门口那么一闹,其余人不知,三小院有些头脸的仆婢却个个目瞪口呆。 春时走了,走前卷进表姑娘处置的那起事中,实在不大光彩。听人说她走的时候连个送的人也无,只有春雨大约念着旧日的情分,前去送了她一程。 不久春雨便被三少爷找了个借口也撵了出去,虽说是还了她身契,但干了这么多年的主家一朝翻脸无情,春雨也不能说不凄凉。 自春香开始,之后的四春竟走了个干净。大丫鬟只剩下明珠和春暖。春暖是个没什么根基的,从前有春时撑腰还好,春时不在了,便缩在角落闷声不吭。明珠一人独大,渐渐地,再也没人提起过春时。 谁能想到春时竟又回来了呢?且摇身一变,还成了李家的小姐! 人多的地方从来流言纷飞。一时间便有传言说这根本不是春时,只是李家的姑娘和春时长得很像,少爷移情将她当作替身而已。还有传言说这就是春时,只是她从小就与家人失散,前些日子才被家人找到,人家就是正宗的中书令家小姐,没见之前她就姓李吗?都姓李,这肯定有什么关系! 春暖学给她听到这儿,春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天下姓李的那么多,难不成都和李家有关系吗? “可不是?”春暖掩着嘴笑,“接着明珠姐姐就——” 她说了一半蓦地住口,难掩忐忑地朝春时看了一眼,春时笑道:“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的,我并不在意这些。明珠怎么样?” 春暖仿佛松了一口气般道:“明珠叫人不许乱嚼舌头,还说三少夫人既然嫁进来,不管她以前是什么身份,以后总是我们的主子……” 说完她迅速低下头,悄悄看着春时。这话说的不好听,却让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明珠么……春时不由皱了眉,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屋里只剩她一个人,春时靠在榻上发愣。明珠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回响,虽然自己如今是这么个身份,可谁都知道,光鲜的外表下,她芯子里还是以前的小丫鬟…… 小丫鬟也能做主母,怪不得她们要不服气。大家本来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就要来服侍你?正经的中书令府小姐也就罢了,可她偏偏不是,不是也就罢了,全府的人都知道,这样掩耳盗铃,真能骗过谁? 天色暗了,三小院灯火通明,大门一开,一行人在门口下了马,直朝内院而去。领头的年轻男子一边走一边解开外衫,随手递给候在一旁的小厮,到了内院门口,小厮进不去了,他才发现以往一直等在那里的小妻子今天不在。 陈天驰一挑眉:“少夫人呢?” 守在门口的春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少夫人身子不适,心情郁乏,下午到晚上一直都闷在房里不肯出来……” 陈天驰皱眉,脚步加快:“晚饭用的是什么?” 春暖小跑着跟上答道:“少夫人晚上没吃什么,只随便用了一碗碧梗粥……” 一碗碧梗粥哪够?三两口就吃完了。陈天驰冷下脸,脚步已经到了卧房门口,想起春时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的性子,受了委屈定也是闷在心里,便转身盯住春暖:“她受什么委屈了?” 三小院里竟有人敢给她气受?或者是去了老夫人那儿?还是林氏那儿? 春暖吓了一跳,连忙道:“少夫人今儿没见过任何人,只是和奴婢在屋里说了会儿话,想来是奴婢提到了明珠姐姐,这才……” 在春时面前她尚且敢添油加醋地逗趣儿,面对少爷,春暖整个人都紧绷着,大气也不敢出,只老老实实把明珠所说的每句话一字不漏的学给他听,说完身上便出了一层汗。 三少爷静了片刻,忽地冷笑一声,声音反倒不似之前那么紧绷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叫厨房送些软和好吸收的饭食来,以后就算少夫人不想吃,你们也不可由着她,知道了么?” 一面说他一面迈步朝屋里走,春暖下去后,他一把推开房门,果不其然看见春时慌里慌张地从踏上蹿起来,讶然道:“你回来了?都怪我,发呆忘记了时辰,没迎你回来。” 面对小妻子陈天驰一扫方才的冷脸,上前拥住她笑道:“我是来看谁闷在房里不高兴的。” 春时羞窘:“谁不高兴了?” 陈天驰噗嗤一声笑:“爷又没说你?爷在外面累了,自己不高兴,还不成吗?” 春时心道这人根本是故意的,看自己不高兴就算了,还要这样作弄她,索性拉下脸道:“我就是不高兴了,怎么样?” 谁知这么一下她强打起的精神全没了,委屈满满地溢上来,眼眶一红,一滴眼泪就直直的砸在陈天驰的手背上,倒唬了陈天驰一大跳:“这是怎么了?” 怀里的小妻子像是受了委屈没地方说的小娃娃,被他这样温柔的询问,更是委屈地止不住了,一双眼睛都哭成了兔子。她躲在陈天驰怀里抽抽噎噎地说完整件事,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安慰,反倒等来男人噗嗤一声笑。 春时泪眼朦胧地抬头望,发现他一脸强忍的笑意,掩都掩不住,不由大怒,没良心! “好,好,是爷没良心。”陈天驰抱住她挣扎的小身子,笑眯眯道,“你难受,是因为明珠说这些话?” 春时瞪他,不是废话么?这么难听的话,偏偏她又找不出个反驳的理由,因为人家说得字字句句都在理上,难不成她还能把人叫过来,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成? “怎么不成?”陈天驰笑了,“你是主子,她不过是个丫鬟,是伺候你的人。她背地里敢这样说些含酸带讽的话,你怎么就不能把她叫来问个清楚?就是她没犯错呢,你不喜欢她,把人赶出去也使得,谁叫她身契握在别人手里头?” 春时听得愣了:“这样……真行吗?” 陈天驰一点她鼻尖:“怎么不行?你这傻丫头,还以为她是以前的明珠,你是之前的春时?你要记得,现在你是三少夫人,你喜欢的,对你忠心的就往上提,不喜欢的,便是没有理由,那也能随意处置。为了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东西,你就气得一晚上没吃饭,日后可不能这样。” 第35节 春时愣了一阵子,破涕为笑:“是我想差了……咱们快吃饭吧?耽误这么久,你肯定也饿了。” “爷是饿了,”她还在发愣,男人眸色已经转深,两只眼睛像狼一样盯住她,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朝床榻而去,“先喂饱了爷,再吃饭吧。” 觉醒 春暖带人一道送饭到了卧房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三少夫人的一声轻呼,接着朦朦胧胧的声音就被掩住了。她面上一红,拦住剩下的人:“先不忙送进去,一会儿再说吧。” 外面人不解,但还是照办了。一群人又等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听见里面传来三少爷略带沙哑的声音,叫人送水进去。 春暖进去的时候连头也不敢抬,送了水便退出门外。好一阵子里面的二人收拾完毕,一看都已经是寻常的就寝时间了。 三少爷吩咐她们把旧菜撤下去,换些点心甜汤之类的宵夜就好。春暖应了,端着宵夜进屋,发觉三少夫人满面绯色,眼眶隐约泛红,甚至比下午的时候更红了,整个人却看起来比之前妩媚不少,心知大约少爷是把她哄好了,便笑着退出门外。 第二日午后,明珠便被人请到了三小院正房。 这一夜春时睡得极香甜,早晨陈天驰起床的时候都没能弄醒她,心知她这段日子是被诸多事务给累着了,陈天驰也有意让她多休息一阵子,便不许人叫她起来。 于是她真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明珠赶到正房,被春暖领进屋去,看见的就是正对镜梳妆的三少夫人。 “明珠见过三少夫人。”明珠稳稳地伏在地上给春时磕了头,不待她说话便自顾自地说开来,“之前原本三少夫人刚来,奴婢就该来给三少夫人请安磕头的。只是老夫人说了,她身子不适,不许弄这些大排场上的东西,便耽搁了,明珠向三少夫人请罪,还请三少夫人轻罚院里的其他人。” 她等了很久都没人应答,若换了旁人,必定会沉不住气地抬起头来看。然而明珠是在曾氏的□□下长大的,大面场看得多,从小就见杨氏和林氏二位夫人在老夫人面前明争暗斗,对这样低级的手段根本不在乎。她都抬出老夫人了,春时再厉害,能将她怎样?顶多罚她一顿,可万一罚了她,那就是不给老夫人面子!刚进门的媳妇儿担得起这罪名? 春时被春暖伺候着梳完头,往手上细细擦了一层香脂,这才仿佛想起屋里还有明珠这个人一般,回身讶然道:“哎呀,你怎么还跪在地上?春暖,你也不知道提醒我!” 春暖笑眯眯道:“是奴婢的不是,替少夫人梳头忘了时间,明珠姐姐说了这么一大堆话,想必少夫人也没注意。” 春时笑道:“可不是么?方才尽注意你替我梳的发式了,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明珠,你再说一遍吧。” 明珠一噎,当真不卑不亢地重复了第二遍。一字不差不说,腰板挺得笔直。她目光平时前方,姿态高傲地仿佛她才是主子,而坐在她面前的三少夫人是奴婢一样。 她说完了,春时沉吟片刻:“既这么着,你去院子里跪上半个时辰吧,法不责众,院子里其余人就不必再罚了。” 明珠站起身来,待反应过来她说什么之后,愣了一下,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张了张嘴:“老夫人说……” 春时看也没看她,只盯着自己两年多没劳作变得白皙细腻的手,淡淡道:“怎么,这不是你自己要去的么?与老夫人何干?难不成你方才不是诚心向我请罪,只想拿老夫人压我?” 明珠慌忙跪倒在地:“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春时笑道:“瞧把你吓的,快起来吧,别跪着了。” 明珠缓缓站起身来,心中万分不愿跪在院子里丢人现眼。她怎么忘了,如今春时这丫头摇身一变成了三少夫人,她却还只是个奴婢,少夫人要处置一个奴婢,或许不能轻易打杀了她,可折腾她却是一点都不费劲的…… “对了。”她走到一半,忽然听见春时在身后说了一句,不由心中暗喜,以为她总算想通自己是老夫人的人,得罪不得,便停下步子:“少夫人有何吩咐?” 春时朝春暖看了一眼,春暖顿了顿,才鼓足勇气般道:“三少夫人既然嫁进来,不管她以前是什么身份,以后总是我们的主子,这话不知明珠姐姐可曾说过?” 明珠心头一跳,这话里夹枪带棒,明捧实贬,带了脑子的都能听得出来,之前还以为春时不敢跟她计较,如今这光景怕是春时有意借打压她来立威,自己孤身一人,还是先示弱为好,便柔声道:“是先前有人在外乱嚼舌根子,奴婢为了维护少夫人,这才——” “话里是什么意思,谁都听的懂。”春暖不待她说完便打断,冷笑着瞧她,“明珠姐姐以为少夫人是傻的么?竟容你如此耍弄?什么叫‘不管她以前是什么身份’?三少夫人以前有哪些身份,你倒是说说看。” 明珠怔了。 她心头一慌,心道以往也没见过这样的啊。内宅里明争暗斗,也不过是语言上添点堵,暗地里耍花招,她这样的一般没人一样样摘出来问个清楚。夫人们觉得这样太掉价,不愿和别人多计较,碰上这么一对非要追根究底的主仆,她真是…… “少夫人恕罪!”再傻她也知道今儿春时是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明珠只得重新跪在她面前,只盼老夫人日后知道了替她做主,“奴婢是一时口快没说对,三少夫人以前是中书令府上的小姐,怎么会有别的身份?明珠这么说也只是因为护主心切,绝无别的意思。” 春时笑眯眯地拿起妆台上的一根簪子,俯下身来亲自插在明珠的发上,弄得明珠一愣:“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这根簪子你拿去戴着玩吧。听说你是夫君院子里第一的得意人,日后要靠你的地方还多。” 明珠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也许眼前这位真是中书令府的小姐?她只是和春时长得有点像?这笑,这说话的神态,这落落大方的姿势,还有她的眼神,哪一点像曾经那个畏畏缩缩不敢和她对着干的小丫鬟?便是后来她有三少爷撑腰,也绝摆不出如今这般姿态。 她惴惴不安地受了这根簪子,就听见三少夫人在她头顶淡淡问道:“我长得是不是很像那个丫鬟?” 明珠一个激灵,连忙道:“三少夫人和春时乍一看是有些相似,可仔细看了,还是三少夫人生得更美,更精致些。那丫头毕竟是个丫鬟,怎及三少夫人的气度。大家也是一时眼拙,这才……” 这话似乎说对了胃口,明珠眼见三少夫人面上浮出一个笑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想来就算我和那丫鬟有几分相似,到底也是不同的两个人。” 明珠笑道:“少夫人说的是,可不正是这个理吗?” 眼看把明珠吓够了,春时决定见好就收:“行了,既然是这个理,日后我就不想再多说什么。外头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只这三小院中,我不想再听见半个字,你可清楚了?” 明珠点头称是。 春时站起身来:“说了这半日话,我也乏了,你去吧。” 明珠松了一口气,只觉这半日当真难熬得很。她躬身往门外退去,到了门口正要离开,耳边却传来春暖的声音:“明珠姐姐,你莫不是忘了,三少夫人罚你在门口跪半个时辰呢。”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明珠面色蓦地惨白,她咬牙站了一会儿,终究不敢太挑战三少夫人的权威,僵着身子直直的跪在了三小院正房的门口。 春暖站在她面前不远处,朝她微微一笑:“明珠姐姐,三少夫人说了,等到了时辰姐姐就自个儿回去吧,不必再告诉她了。” 说完她一扭身进了卧房,捂着嘴压着声音,拼命按住心里的兴奋:“少夫人,明珠真跪在地上了!” 当时利用老夫人来让她跪在院门口半个时辰,如今可算是找补回来了! 她叽叽喳喳地开始向春时学起明珠当时的表情,春时默默听着,不时露出一丝微笑。 春暖似乎没有注意,从最开始她提起明珠,还犹带敬畏地唤她“明珠姐姐”,到如今提起她被罚时的兴奋激动,明珠这个词所象征着的权威和压力,似乎逐渐从她心里淡去了。提起明珠,她再也没有往日里的恐惧,只把她当作一个寻常人。 而这,大约也是三少爷对她的期望吧?纵使他也愿意一辈子保护自己,可若是自己真能强大起来,和他并肩面对风雨,替他管好这个家,这才是他真正盼望的事吧。 晚上陈天驰回来的时候,得到了小妻子久违的热情对待。 他受宠若惊,从善如流地把小妻子给吃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两人倦极而眠,春时望着他熟睡的侧脸,偷偷伸手去描了描他挺直的鼻梁,英俊的眉眼。 这,是宠她爱她的夫君呢! 有孕 五月嫁进门来,一转眼,已是盛夏八月。 为了怕小妻子被暑热所侵,陈三公子特意派人在眉山下买了一座庄园。打算等暑热一至,夫妻俩就躲到山里避暑去。走的前一日正逢潘凤真来看刚出生不久的天骅,惊愕地发现她居然在这里看见了春时。 对林氏和春时能和平相处,潘凤真啧啧称奇。她这位二舅母别的不说,性子执拗小气,一家人少有能和她说上三句话还不生气的。寻常对大舅母能执掌家中中馈怨气颇多,选儿媳妇儿最在乎的就是她家中是否有权有势有钱财,其次就是是否听她的话。 这两点春时……仔细一想,潘凤笑了起来,好像还真符合。不管怎样,她如今是中书令家的小姐出身,性子又温柔和善,肯定不会和林氏对着干,怪不得林氏能心平气和地和她共处一室。 “表嫂,我随你一道出去。” 虽然比春时还大上两岁,潘凤真这声表嫂叫的却不显谄媚只觉亲热:“最近怎不见三表哥?” 春时道:“他在外忙事情,轻易回不来,不过明儿他说要陪我一道出门去眉山游玩。” 潘凤真凤眼里一闪而过艳羡之色:“三表哥对表嫂真好。” 春时想起她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眼看再过了年,她就十九了。十九岁在这个世上几乎只能嫁些鳏夫做填房,不由也替她着急,便道:“其实他这个人不像你们看到的这样的,他脾气坏的很,又不体贴,还……” 发现潘凤真盯着自己笑得奇怪,春时也赧然一笑:“叫你见笑了。” “哪里。”潘凤真微微一笑,“其实我今日过来,一方面是为了看天骅,一方面也是有事要拜托三表哥,既然表哥不在,想来告诉表嫂也是可以的。” 春时不敢乱答应事情,即使表姑娘曾经帮过她和三少爷,她也不敢随意替陈天驰应下什么事:“我也不懂你们的事……左右他今日都要回来的,不如你在我这儿用了晚饭,等他回来再说?” 潘凤真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因了是夏天,晚饭做的便都是些清凉可口的小菜和一些粥。蒋妈妈早被从厨房调了上来,贴身伺候三少夫人,此刻就站在一旁笑道:“今儿大厨房里送了些新鲜的海蟹海虾,我就叫人捡了些小青菜洗干净了,做了青菜蟹肉滚虾粥,表姑娘和少夫人尝尝味道可好?” 潘凤真端起一小碗,尝了几口赞道:“这个真是极好,青菜鲜嫩,虾肉清甜,难得的是半点腥味也无,我猜是妈妈亲自下厨做的,可是?” 蒋妈妈笑道:“表姑娘谬赞,正是老婆子做的,好久不动手,还怕手生了,好歹能得姑娘的喜欢,也算叫我放心了。” 春时笑起来:“妈妈谦虚什么?你的手艺排第二,谁敢排第一呢?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她舀了一勺往嘴里送,刚刚入口,便觉得一阵扑鼻的腥味,可看见蒋妈妈期待的眼神,春时到底努力咽了下去,又试着吃了第二勺。 第二勺还没送到嘴边,“呕——”地一声,她竟扭到一旁吐了起来。 才刚吃一点东西,吐到最后只吐出清水,吓坏了一屋子的人。蒋妈妈连忙把她扶起来,拿了帕子给她擦嘴,端了清茶漱口。 春时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潘凤真握住她手道:“我这有薄荷醒脑香,你闻闻看可舒服些?想来是白日里中暑,夜间又贪凉,这才吐了。” 春时可怜兮兮地眨巴眼睛:“我并不曾贪凉。”天知道身边睡着个像火炉一般的男人,她哪有贪凉的机会? 潘凤真笑起来:“那就只是中暑?不过我瞧你这屋里处处是冰山,院子里还有葡萄架子花藤,比我那儿凉快不知多少呢。” 两个人说着说着笑起来,开始说起清风寺的后山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唯独蒋妈妈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是抿着嘴笑。 春时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妈妈怎么了?” 蒋妈妈笑道:“少夫人,你几月不曾换洗了?” 当真潘凤真的面,春时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忽地有了些朦胧地猜想,绯红着脸道:“两月有余——算上这月,怕是有三个月了。” 满屋里谁也不是无知妇人,即使没出嫁,潘凤真也蓦地反应过来,抢先笑道:“啊呀!恭喜你了表嫂!” 春时羞得满面通红:“这,还没定呢,谁知是真是假?” 蒋妈妈笑道:“少夫人说的是,表姑娘,劳你陪少夫人待一阵子,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春时怀孕了,陈天驰刚一进门就被这巨大的惊喜给砸懵在原地,向来冷静的人站在那儿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平安笑嘻嘻地凑上前去道:“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很快就有小小少爷出生了!” 这声恭喜好像把他从恍惚中砸醒了一般,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控制不住地整张脸上盈满了笑意,大跨步朝卧房而去。 卧房里只有潘凤真和蒋妈妈陪着春时。二人朝他道了喜,识趣地把空间留给这小夫妻俩。 陈天驰上前去,巨大的狂喜让他几乎不知道要怎么说话:“春时……” 接着他就看见他的小妻子朝他露出个羞涩而温柔的笑:“真奇怪……” 陈天驰紧张的心情忽然就平复下来了,比起已经二十三岁的他,如今才十七岁的春时心里说不定比他更紧张。在外头奔忙了一日,还带着满身的尘土,陈天驰伸手要把外衫解去。 春时习惯性地上前要帮忙,被他一把挡住:“你好好坐着,别累着了。我这衣裳脏得很,换一身再跟你说话。” 说着他急匆匆朝厢房走去了,仿佛多呆一刻都会伤了她似的。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春时抿嘴一笑,心道这男人比自己想得还要更紧张几分呢! 这孩子很乖,在母亲肚子里三个月才提醒自己的存在,大夫来的时候也惊异这一胎头三个月竟如此稳当,而如今正是第四个月,只要没什么大举动,是完全无碍的。 小妻子怀了孕,眉山之行只能取消。得了消息的林氏少见地叫秦妈妈过来叮嘱了几句,杨氏也遣了人来道贺,只有曾氏无动于衷。 对这位老人的固执陈天驰深有体会,他抱着春时笑道:“不来就不来吧,省得还要浪费心思去应付她。” 春时靠在他怀里揪住他衣袖的一角拽啊拽:“可是她毕竟是你的祖母……” 她还记得刚进陈家的时候,三少爷不被所有人重视,二夫人和二老爷都对这个儿子不管不问,大少爷和二少爷只会肆意欺辱他,只有老夫人,还想着吩咐人每日晚上给三少爷炖一盅夜宵补身子。 老夫人应该也是心疼这个孙儿的吧? 第36节 陈天驰噗嗤一声笑了,怀里的小丫鬟现在成了他的妻子,不似以往那般青涩,多出为人妇的风韵,但脑子里转着的念头还是和当初没什么两样。他笑了一声,就感觉自己的袖子蓦地一松,原来是她恼了,松手就要从他怀里出去,慌得陈天驰一把攥住她,甜言蜜语哄了好一阵子才哄好。 春时又恢复笑模样了,甜甜蜜蜜地抱住他脖子蹭啊蹭,好像一只猫儿,刚才的怒气仿佛只是幻觉。陈天驰暗叹,怕是她自己都没发现如今她的脾气已经大到动不动就对自己甩脸子了吧? “其实……你说的不错,老夫人对我确实有几分真心。”也确实比其余人对他更好。 从小就敏感地觉得母亲对大哥比对他亲,却一直说服自己这是因为大哥到了要人关心的年纪,而他比较乖的缘故。那个时候老夫人对谁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即使偏心,也偏不到哪儿去。 但自从六岁那年他被淮路书院院长的儿子推落入水,林氏却为了能让长子进书院读书,放弃他的时候,陈天驰就知道,这个家里母亲和大哥才是一家人,他是孤身一人的。曾氏曾经斥责过林氏,却因为连自己的儿子陈二老爷也默认这么做而无可奈何,只能加倍对这个最小的孙子好些,希望他们一家人不要生出嫌隙。 小时候的陈天驰是很喜欢自己的祖母的。可他越长越大,那一年陈天骏到了要娶妻的时候,林氏想摆脱曾氏的控制,自己选一个喜欢的媳妇儿,甚至以绝食相挟,不娶曾家的姑娘,曾氏终于松了口,却提出一个条件。 条件就是,替陈天驰定下曾家另一个女孩儿为妻。那孩子自幼身子不好,不知能不能活过十五,曾陈二家都清楚得很。 林氏一口答应下来,曾氏有意为难,提出若这孩子先天驰一步而去,天驰须得为她守孝三年再结亲,林氏不过犹豫片刻,也应了。 抱住春时的手紧了紧,想起以往那些事,陈天驰不由淡淡一笑:“那时我便看清了,母亲永远不会为了我这样,却能为了大哥牺牲我的人生。而一向对我关爱有加的祖母,若是真心疼爱我,怎会以我的婚事为要挟,甚至定下这样严苛的条件?” 他的婚事只是交易的筹码,是陈家不愿老去的主母和自己儿媳妇儿的博弈,这一耽误,就把他耽误到了二十岁。 “不过,如今想来,幸好有这样的交易。”陈天驰低头朝她额上一吻,“否则我怎么能在二十岁的时候遇见你,再在三年之后把你娶回家?” 高烧 杞国地处大陆中央,西邻朱紫,东近瀚海。朱紫国乃女尊国度,臣服杞国多年。瀚海国物产丰饶,与杞国是多年的友邦,历任皇后都是杞国的公主。 新帝登基,适逢瀚海国王权更替,因此在守孝三月之后,昔日的三皇子,如今的陛下,便决定将六公主封为柔嘉公主,和亲瀚海。天气炎热不便出行,九月刚到,和亲队伍就要出发。为了表示杞国对公主的重视,杞帝亲选谋定侯及中书令李行止嫡孙率领三千将士护送公主出嫁。 下了朝,谋定侯便急匆匆朝家赶,想着怎样也要见新婚不久有孕在身的小妻子一面,却被拦在城门外:“侯爷,陛下有请。” 新任谋定侯陈天驰只得灰溜溜地从马上下来,连妻子的面都没见着,就跨上马直朝东方而去。 春时趴在窗棂上朝外看,小脸惨白。八月热得厉害,肚子里的孩子倒是十分安静,九月天气刚刚转凉,这孩子似乎知道这时候能闹腾了,便日日闹得她不得安生。 晨起除了拿杯清茶漱口,再用些清粥小菜,就再吃不下半点东西。闻不得鸡鸭鱼腥,奶味猪油更是半点不能碰,日日只能拿菜籽芝麻榨了油炒蔬菜,不过半个来月,春时整个人就瘦了一圈。 吐得她头昏眼花,连思念丈夫的心情都没了……这孩子好像和她心意相通似的,一旦她静下来无所事事开始想不知三少爷现在到了哪儿?肚子里的小祖宗给她一个狠踹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春时真是拿它没辙,但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长大,心里满满的幸福感却是忽视不了的。 “少夫人,这些日子冷风起来了,你可别总靠在窗户口,仔细伤了风。”蒋妈妈笑着将一个炖盅端过来,揭开来,满屋甜香,“厨房那儿有信阳梨,我瞧着还挺新鲜的,叫人拿蜂蜜煮了,润肺止咳,吃着也香甜。” 春时挪动身子到了桌边,一勺勺舀着吃,蒋妈妈见她吃了并没吐出来,欣慰道:“你能吃下去就好,多吃点蜂蜜,这以后生出来的小孩子啊身体好!少夫人,不是老婆子我啰嗦,你日后可万不能再待在窗户口了,立秋之后只会一日日冷下来,如今你是双身子的人,那经得起冷风?万一有什么病,受罪的还是你……” 春时无奈地朝她一笑:“知道了妈妈,您快把我耳朵念出老茧来了!” 只是虽然觉得蒋妈妈稍微啰嗦了些,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春时还是听话地尽量少往窗户口站。以往她靠在那儿只是因为窗口种的一株紫藤她很是喜欢,有花的时候芬芳繁盛,没花的时候叶子也绿的可爱,如今秋日一过,紫藤凋谢得比其他植物都要快上不少,让她看了无端心里就闷得慌。 蒋妈妈见了便很开心,觉得少夫人这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这话说了没几日,好像为了印证蒋妈妈的话一般,二房正院便传来个消息,说是小少爷病了。 陈家这一代如今四个男儿,最后出生的陈天骅原本行四,原本该称呼一声四少爷的。只是他年纪小,今年也才不到一岁,众人见他可爱,便以“小少爷”呼之,林氏等几位主子都是默许了的。 林氏年纪大了,上次生孩子又伤了根本,不似年轻人精力旺盛,不能时时将儿子带在身边,便给小少爷配了三个奶娘。白日里她还能与奶娘一道照顾孩子,夜里就跟不上,只靠奶娘伺候。 谁知有个奶娘忽然病了叫林氏遣回家去,三个只剩两个,难免顾不过来。有个奶娘头一日没休息好,头昏脑胀地,夜里忘了替小少爷将窗子关上。 冷风一吹,小少爷就冻病了。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家孩子没病过几回?只是这孩子天生体弱,也是时运不济,这一病,奶娘也没发现,直到第二日一早林氏将孩子抱过来看,才发现他高烧不止。陈家慌忙请了大夫来瞧,却道这孩子年纪太小用不得药,只让人拿帕子蘸了药水给他擦身降温。 折腾了一日,烧退了,原以为已经无事,谁料当天夜里,亲自照顾他的林氏就发现儿子高烧退了,发起低烧来。 小孩子小,难受也说不出来,哭得声嘶力竭。陈家所有人都被惊动,上到老夫人曾氏,下到怀孕的春时都叫人扶着去看。林氏抱着孩子急得直哭,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曾氏自然也大半夜的被人折腾起来。林氏的孩子哭了多久,她就陪着站了多久。好在一夜过后,这孩子低烧退了,大夫也说没事,林氏才红着眼睛朝他们道谢。 曾氏叹了口气:“你也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便是多请几个奶娘回来,你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明儿我叫人去再选四个奶娘来,这两个就送出去吧。” 说着她也不等林氏反应,就叫人扶她回去休息。年纪大了,一夜也熬不得,她只觉精力不济,想快些回去休息。 林氏红着眼圈望着终于睡熟了安静的小儿子,眼泪啪嗒往下掉,这孩子几乎是她的命根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她也不用活了。 秦妈妈陪着她站在那儿,见屋里人都去了,四处一望,低声向林氏道:“二夫人,你想想,好好的奶娘,以前大少爷和三少爷也没出事,怎么偏偏就小少爷出了问题呢?” 林氏悚然一惊:“你的意思是……” “老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秦妈妈朝四周看了一眼,走过去将房门关好,“怕是有人藏了坏心!” 林氏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却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隐藏的东西被她说中了一般,连忙跟着压低声音道:“妈妈莫怕,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秦妈妈摇头道:“老奴没什么发现,只是前些日子,老奴发现那奶娘好像与蒋妈妈有些来往……” “你是说,奶娘被三小院收买了?!”林氏大惊,“难不成天驰他竟敢——” “夫人莫慌!”秦妈妈道,“以奴婢的看法,怕不会是三少爷。三少爷是夫人的亲生儿子,手足情深,难道还会害自己的亲弟弟不成?想害小少爷的怕是另有其人。” 林氏方才的猜测也只是直觉,她一面为自己对儿子怀有这样的猜忌而心悸不已,一面因为秦妈妈替陈天驰的开脱感到稍微放了心,道:“难不成三小院还有其他人?” 秦妈妈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二夫人,你想,小少爷和三少爷实为兄弟,可生得晚,年纪上是与大小姐一辈的。日后就算大小姐她们长大了,见到小少爷也要恭敬有加。以二少爷和三少爷这样的年纪,即使继承家业,怕也担不了多久的担子。待小少爷长大之后,一样年纪,辈分上却要压有些人一头了……” 林氏听得心头直跳,秦妈妈的话明显得近乎□□。有些人,是哪些人?天骏和天骥生的都是女儿,满府中,除了那个正怀着身孕的女人,还有谁的孩子会被天骅压一头? “这个贱女人……”林氏越想越心惊,咬牙切齿道,“大逆不道的东西!” 秦妈妈忙道:“二夫人别心急,这也是不确定的事。只是小少爷福大命大,天神都眷顾着呢!断不会被小人谋了去!只是奴婢方才说的,夫人也要早做绸缪,否则日后……这也是老奴想的太多,并没有半分证据。” 林氏道:“妈妈一片忠心,这个我明白。你且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办。” 林氏选的法子很简单,她要光明正大将春时赶出去,因为她是婆婆。秦妈妈担心这怕对三少夫人没什么妨碍,但林氏却笑得轻松。 “别小瞧了这个身份,”她冷笑着道,“她曾氏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因为她有婆婆这个身份,我何至于这么多年都抬不起头来?杨氏那样厉害的门第和手腕,在她面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我是她婆婆,是长辈,等于她的父母,”林氏道,“父母之命,难道她敢不听吗?” 处罚 秦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胸有成竹的林氏,觉得自己大约是听错了。 然而林氏这次竟真打算这么办。也许秦妈妈低估了林氏作为一个母亲的愤怒,总之百般拦截不住,眼看着林氏气势汹汹地朝三小院去了,她只得缩在后面,期待这次婆媳二人的争锋林氏不会太丢脸。 春时刚被人扶回来休息,她跟着曾氏一道守了小少爷一阵,就因为体力不支被遣送回来。饶是如此,这一夜她还是没休息好,叫蒋妈妈端了一碗安神汤,她正要喝下,就见门帘一掀,林氏大跨步冲了进来,春暖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 春时愣了一下,站起身道:“娘,您怎么有空来这儿?” 要知道自从陈天驰走了之后,林氏总是想方设法地把她叫过去立规矩,可若想让她屈尊降贵到三小院来,那是万万不能的。 林氏沉着脸喝道:“你给我跪下!” 春时和蒋妈妈都吓了一跳,蒋妈妈愣了一下,连忙笑着上前道:“二夫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三少夫人肚子里还怀着您孙儿呢,怎么好跪下?有什么话慢慢说就是了。” 林氏瞥了她一眼,伸手朝蒋妈妈脸上就是重重一个巴掌:“刁奴!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这巴掌打得重,蒋妈妈脸上顿时浮起五道红痕,打得春暖大气也不敢出,站在那儿手足无措,求救般看了捂着脸的蒋妈妈一眼。 春时也被吓到了。林氏莫不是失心疯?小少爷才刚脱离险境,她就来这儿撒泼?可是蒋妈妈都被打了,她一个做儿媳的能怎样呢?她扶着腰慢慢跪在地上,只是头却抬着,和林氏对视:“母亲有什么吩咐?” 见她跪下,林氏犹不解气,站在那儿恨不得踹她一脚:“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蒋妈妈早忘了自己的脸,慌忙上前欲搀扶春时起来:“二夫人!你好端端的罚三少夫人做什么?三少夫人怀着身孕,哪儿都去不得,能做什么事?!少夫人快起来,这地上凉,不能跪啊!” 林氏狠狠瞪着她,春时心里一颤,再一眼看见缩在角落的秦妈妈,联想到她反常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些猜测:“母亲来难道是为了四弟的病?母亲以为是我做的?” 林氏冷笑:“你终于肯承认了?” 春时笑了,这是被气的:“母亲误会儿媳了,不知儿媳之前做了什么,让母亲有这样的误会?且不说四弟和夫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只说四弟才不到一岁,我何必害一个婴儿?我自己也怀着孕,难道我不会为自己的孩子积德吗?” 她知道林氏蠢笨脾气大,一定是被人撺掇了。看眼前光景,只怕那煽风点火的人正是缩在一旁不出声的秦妈妈。想到这儿,她抬眼朝春暖看了一眼,后者会意,慢慢朝门外退去。 林氏讽刺一笑,她根本不相信这女人的狡辩之辞。但秦妈妈那些争权的话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她便只冷笑着开口道:“你不必狡辩,我不会信你。别的也不用多说了,你收拾了姓李回家去吧,这里容不得你了。” 春时浑身一颤:“母亲这是何意?夫君不在,母亲要趁他外出赶我出去么?” 林氏抬头,凛然道:“我是天驰的母亲,我的意思他断不敢违逆。他若知道你是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不必我说都会把你休掉!你识相些自己走,我给你一纸和离书,好歹日后你还能再嫁,总比得了休书名声扫地来得好!” 春时懒得再和她多说,朝蒋妈妈一伸手,后者赶忙将她扶起来。她站稳了身子,顺了顺气,心平气和道:“想来母亲是气糊涂了,才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母亲也累了一夜,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有什么话,等夫君回来再说。夫君说怎样,我就怎么做。” 她居然敢不等自己吩咐就站起来! 林氏觉得自己的权威被大大挑战了。当年她怀着孕,曾氏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何曾敢违背半个字?这女人到底是个丫鬟出身的贱民,半分教养也没有! “你难道不懂什么叫孝悌之道?!”林氏大怒,“我没叫你起来,你竟敢自己起身?给我跪下!” 春时气道:“母亲说话好没道理,儿媳并没犯错,为何要跪?” 林氏道:“就算你没犯错,难不成我还当不得你一跪吗?我是你婆婆!” 春时气得浑身发抖,面对这样蛮不讲理的林氏她真的无可奈何,那边林氏见她不动,一眼望见她微微隆起的孩子,只觉若是能把这女人肚里的贱种弄掉,另为儿子择一门贵女进门才好,便吩咐缩在一旁的秦妈妈:“她不愿跪,你帮她一帮!” 秦妈妈暗暗叫苦,二夫人听了她的话,全然不考虑后果。方才春暖跑出去,想必是找老夫人求救,二夫人还不收敛,叫一个孕妇下跪,老夫人定会大怒,连带自己肯定也要受罚! 她的犹豫落入林氏眼中,林氏更是勃然大怒:“我的话你也不听了?!还不快去?” “不许去!”门外一声断喝,苍老却中气十足,林氏面色一白,须臾又恢复正常。她想冷笑,春时竟然搬来老夫人做救兵?但那又如何?不敬婆母,犯了七出之条,她照样能把她扫地出门。 秦妈妈如蒙大赦,慌忙跪倒在地:“老夫人万安。” 下一刻,曾氏便在春暖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母亲。” “祖母。” 婆媳二人同时唤道,曾氏却刻意绕过林氏,径直过来扶起春时,面上露出疼爱的神色:“好孩子,你受了委屈了。想来你婆婆也是因为一夜没休息好,又受了小人的挑唆,这才失了身份,乱了分寸。” 失了身份! 林氏面皮蓦地涨红。高门之间,自矜自重,最看重的就是行事是否符合自己的身份。曾氏用一句这样的话说她,对她实在是极大的打击。 她不甘道:“儿媳并没做错什么,是她不敬婆母,难道我做婆婆的还说不得?罚不得?” 这林氏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蠢…… 有意给她递下来的台阶她不要,非逼得自己落她的脸!曾氏心中暗叹,不由也生了几分薄怒:“你做婆婆的,自然是说得也罚得。” 林氏面容和缓了些,心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否则她就要把你当年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翻出来问个清楚明白,好叫你看看你自己是怎么当婆婆的! “但你跟我说说,李氏犯了什么错,要你这样罚她?”曾氏沉下脸来。 第37节 “她不敬婆母……” “纵使有天大的过错,她还怀着咱们陈家的孩子!你也狠得下心叫她跪下?”曾氏怒喝,“都说多年媳妇儿熬成婆,当年我是怎么对你们的,我可有叫你们在怀孕的时候跪着?谁家的孕妇不捧在手心,你竟还要将人赶出去!” 林氏对曾氏始终还有几分畏惧之心,见曾氏满面怒火,气势自然就弱了下来:“可是天骅他——” “住口吧!”曾氏将拐杖狠狠朝地下一杵,“你有孩子,便不顾别人的孩子?那可是你的亲孙儿!做人婆婆的,莫名其妙跑到儿媳屋里来,打了儿媳身边人不说,还要给她休书!你你你——” 曾氏气得心口疼。其实下一任家主她心里早有决断。天骥不是个适合接重任的料,天驰倒是十分合适。一直犹豫不决,只是因为杨氏和林氏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知道林氏几十年来都不服气,不服她将家中中馈交给杨氏操持,连边也不许她沾,却不想想自己这副德行,怎么能管得了家? 在内宅待了这么多年,林氏来找春时的原因,曾氏何尝不明白?其实她也有些怀疑天骅生病,这里头有没有春时的手笔。只是到底天骅没什么事,且也找不出春时出手的证据,就凭着猜测来问罪,实在太不明智。 她和林氏都不甘心叫个小丫鬟成了未来的主母。她气过,也怒过,只是气了怒了之后,她也想明白了。不管如何,昔日的小丫鬟是以李家嫡长女的身份嫁进来的。虽不知原因,可如今她身后站着的是李家,她嫁到陈家来,代表了陈家从此和李家攀上了关系。更别提宫中那位荣宠正盛的李婕妤,都不是她们能轻易撕破脸的。 这样简单的道理林氏却不懂,以为仗着婆母的身份就能肆无忌惮地处置儿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林氏恨恨地住了口。曾氏见一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心道今日这事情若传了出去,林氏的名声毁了倒是其次,李家和陈家之间说不定还会生出嫌隙。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出来替蠢笨的儿媳善后,真是…… 曾氏瞪了缩在一旁低眉顺眼的秦妈妈:“二夫人劳累过度,想是神志不清,需要休养。只这个秦妈妈最为可恨,不知劝阻你们夫人,竟还煽风点火,妄想搅乱陈家!将她拖下去打十板子,再扣掉半年的月钱,以后她的家人永远不许进府,只许在庄子上伺候。” 杨氏 曾氏盛怒之下,连林氏的求情也没用。秦妈妈被人拖下去当着院子里所有人的面打了一顿,抬下去的时候只剩进气,没了出气。 听说她还趴在床上,便朝林氏哭诉,只说自己再怎么被罚也心甘情愿,却不能连累了家里人。不许进府伺候,只许在庄子上伺候罚得太重了。庄子里伺候的人一年也见不着主子几面,做得再好,主子看不到眼里有什么用?往上升破了天,也只是个小管事! 她一人犯了错,不能全家人受连累啊! 思来想去,秦妈妈想起嫁给平安的侄女柳儿,听说柳儿在三少夫人面前还有几分情面,说不定这事儿能成,便又拖着病躯叫了柳儿娘来,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 柳儿给春时见礼的时候,便略为提了一提。 “秦妈妈知道错了,”她站在那儿小心翼翼看三少夫人的脸色,大着胆子道,“还请三少夫人饶过她这次,她日后必不会再犯错了……” 将一碟蜂蜜芝麻糕吃完,春时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见柳儿还站在那儿忐忑不安等着她回答,才慢慢道:“既是你来了,我看在平安的面子上,就替她向老夫人说几句话。只是下回若再犯,那就不是一句话能解决的事儿了。” 柳儿平安哪有什么面子?还不是看在三少爷的份上吗?想着自己到底是三少爷身边人的媳妇儿,多少也要给自己点脸面,便欢喜无限地谢过春时,朝秦妈妈报这个好消息去了。 春时放下茶盏,却知道这事儿根本没完。这次老夫人把她救下来,林氏暂时偃旗息鼓,可依着林氏的性子,万万不会就这么放过自己。不管秦妈妈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管林氏是不是受了她的撺掇,只有一点,是真的。 林氏已经不能容下她,甚至不能容下她肚里的孩子。 这次放过秦妈妈,不过是她一眼望见站在一边的蒋妈妈,忽地想起三年前。她初初进府在大厨房伺候,得了蒋妈妈不少照顾,但后来能进三小院,被选到三少爷的身边,却也有秦妈妈的一份功劳。 放过她这次,就当是向她的回报吧。 秦妈妈的伤养了整整一个月才好,等她能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中旬。 “今年不知怎么了,比往年都要冷上许多。”蒋妈妈朝窗子外看了一眼,见外面落叶遍地,一派枯败之相,便将窗户又牢牢地关上,“少夫人可千万不能开窗。” 春时笑了起来:“妈妈都说了千百遍了,我倒背如流,绝不会开的。” 蒋妈妈笑道:“少夫人听话就好。少夫人这孩子怀的时候好,如今五个月,产期怕是在二三月,四月做完月子,六月热起来的时候,已经能下地了。” 她掰着指头算:“少爷送公主去和亲,也不知如今走到了哪儿?但想来过年是能赶回来的。这女人头胎最是要紧,少爷在身边,少夫人也踏实些。” 虽说少夫人娘家有底气,又有老夫人护着,到底还是不如丈夫在身边来得贴心。那几位主子里,除了老夫人和表姑娘,怕是没几个盼着这孩子平安生下的。真不知二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的亲孙子呢,竟能狠下心不要。 春时叹气道:“是啊,若是他能回来就好了。” 想想和他分开才不过一个多月,信也是常写。春时性子害羞,在信里说不出太多的话,便只说些孩子的事,家里的琐事,出奇的正经,和某人一月三四天就一封的火热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 如是来往了几次,三公子再来信的时候,就十分哀怨地控诉她是不是有了孩子就忘了自己了?态度居然如此冷淡。 春时回想着信里的内容,就喷笑出声,笑够了拾起纸笔,准备回信安慰他们家在外的大孩子。 --------------------- “你替我多谢少夫人,”秦妈妈能下床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春时院里来谢她,只是连春时的面也没见到,只在门外磕了个头,向昔日的老友蒋妈妈道,“上次的事,我也是想得多了些……唉!倒把我自己害成了这样。” 蒋妈妈见她一脸颓唐,两鬓都生出些许银丝,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安慰道:“少夫人仁慈,不会对你有什么偏见的。只是老姐姐,咱们可算是认识大半辈子的姐妹了吧?你跟我说句实话,二夫人到底怎么想的?” 秦妈妈一脸内疚:“二夫人怕是以为三少夫人要对小少爷不利……做母亲的难免思虑过多,我只怕这件事之后,二夫人和三少夫人之间会生出嫌隙,连带着老夫人也对二夫人不冷不热起来。” 蒋妈妈脑子一转便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当下好言安抚几句才送她离开。等晚间春时卸钗环的时候,她一面替春时梳着头,一面笑道:“二夫人这次怕是被老夫人教训狠了,三少夫人好歹软和些,日后婆媳之间也好相处,不叫三少爷为难。” 春时心道你口里的三少爷怕不会在乎怎么相处的问题吧……否则也不会在临走之时还特意嘱咐她,叫她有什么委屈千万别忍着,能打就打回去,不能打就找老夫人,但蒋妈妈一片好意,她仍是笑道:“母亲只是年纪大了,思虑过多,我不会与她计较。” 蒋妈妈喜道:“三少夫人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谁家的婆媳是没矛盾的?就说老夫人,年轻时候也没少折腾大夫人和二夫人呢!只是没想到老夫人老了老了,倒是对孙媳妇儿好了许多。” 春时抿嘴一笑,并不答话。曾氏能帮自己,无非是因为她身后站着李家,肚子里又怀着三少爷的孩子而已。什么孙媳妇儿不孙媳妇儿的,郑氏被林氏折腾成那样,日日不仅要伺候个瘫痪在床的丈夫,还要被婆婆使唤站规矩,怎不见曾氏说一句公道话?无非是郑氏娘家只是富商,比不得李家乃是官宦,郑氏又生不出儿子,说出去是她理亏,后半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现在想来,三少爷费尽苦心替她寻了李家这么个背景,其实也是怕她被曾氏林氏一起揉搓吧?好歹有个顾及大场面的曾氏在,还能在此时护着她几分。 这边秦妈妈没见着春时的面,只能灰溜溜回了房。林氏并未因为上次的事迁怒她,更没放弃她,待她伤好回来,仍是叫她贴身伺候。当晚秦妈妈端了盆水进房,便好似得了个大消息一般朝林氏道:“二夫人,我今日去大房送东西,您猜我撞见什么了?” 大房……杨氏他们么? 林氏不屑道:“撞见什么了?无非是杨氏在教训大哥的小妾,多大年纪了还争风吃醋,真是没一点大家气度,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 秦妈妈笑道:“不是,您猜错了。” 林氏呵呵一笑:“不是杨氏,那定是老二了。他是不是又看上了哪个新进府的小丫鬟?房里莺莺燕燕那么多,还不知足。可怜杨氏一个聪明人儿,养出他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来!” 秦妈妈摇摇头,笑得一脸神秘:“您又错了,与二少爷无关。我瞧见大夫人躲在房里哭呢!” 杨氏哭了?! 林氏嫁进陈家多少年,和杨氏就做了多少年的妯娌。杨氏性子沉稳庄重,曾氏常夸她“有大家主母的气度,是个好的”,林氏还为此忿忿不平过。 乍一听到这消息,她愣是反应了半晌,才蓦地笑开了花,饶有兴味地放下手里的香脂,转过身来道:“你快说,是怎么回事儿?” 杨氏没像林氏想象的那样痛哭流涕失了分寸,她是躲在自己房里偷偷垂泪的。秦妈妈进去的急,她没个防备,虽然收了眼泪,眼眶却红红的,脸上的脂粉也没能补回来。 “年纪大了的女人哭起来最显老,”秦妈妈道,“大夫人一脸老态,定是哭了,奴婢不会看错的。” 林氏笑得诡异莫测:“大嫂竟然哭了,我这个做弟妹的怎好不去看望她?秦妈妈!” “是!二夫人有何吩咐?” “你收拾一份礼物,我要亲自带着去送给大嫂。” 毒计 杨氏将近五十,嫁进陈家三十多年,一直掌管家中诸事。她出身豪门,教养手腕极好,做事井井有条,一直得到曾氏的称赞,也因此和林氏不对付了许多年。 林氏推开房门的时候杨氏还在发怔,见她过来吃了一惊:“弟妹来了?”忙吩咐人上茶上点心。 “大嫂不忙,咱们坐着说说话便是。”林氏盯着她脸看,发现她当真是一副刚刚梳洗打扮完的模样,“大嫂脸上的妆真好看,是新化的?” 杨氏笑道:“哪有什么新化的,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都人老珠黄了,还弄这些做什么。” 林氏一眼望见背后的水盆上还搭着毛巾,便笑道:“大嫂还想藏私?我都瞧见你刚洗完脸了!想来定是大哥和大嫂浓情蜜意,才让大嫂有心妆点。” 杨氏被她闹得红了脸,轻轻啐道:“你这张嘴惯会胡说!”一面说,脸上的神色有些尴尬的难看,却没否认她刚洗了脸的事实。 林氏见状,更笃定她方才哭过的念头,有意揭她伤疤好让她不快活,便追根究底般问道:“我看大哥对大嫂这么好,大嫂怎么脸上还带了不快?难道大哥在外偷吃被大嫂发现了?” 杨氏面色一僵,心道这林氏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自己嫁了个陈二老爷对她极好,也不怎么纳妾,便故意往她伤口上戳。谁不知道陈大老爷和她早就是貌合神离,小妾一堆一堆往屋里抬,儿子成了这样也大半是学他! “呵呵,”杨氏勉强笑道,“弟妹都这把年纪了,还整日里想些情啊爱的,怪不得还能生下老四。我是不如你们啦!” 林氏不觉讽刺,只觉得意非常。能生怎么了?这把年纪还能生儿子,只能说明他们夫妻感情好。像杨氏这般没感情,又不下蛋,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意思?杨氏这是被她刺痛了,才反击呢! 所以她笑呵呵道:“大嫂说的是,我们这样年纪的,就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没事儿让儿媳妇儿陪着打打马吊,这日子悠闲得很呐。” 杨氏面色又是一僵,林氏又在炫耀。她儿儿媳郑氏是个温柔听话的,不似小曾氏,仗着有老夫人在,根本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 这会子她是真伤心了,叹气道:“弟妹好福气……郑氏那孩子是个懂事的,不似……唉!” 今天杨氏也太没防备了,林氏觉得快活异常,且提起儿媳,这两位做婆婆的也有了点“同仇敌忾”的意味,便难得好心安慰道:“大嫂别担心,小曾氏虽然不懂事,也是她年纪小的缘故,慢慢来就是了。” “慢慢来?”杨氏苦笑一声,“都多少年了?我也不指望她能多听我的话,多孝顺我,只求她赶紧给我生个孙子,也不知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瞧见?你可真是个有福之人呐,老三才娶亲多久?老三媳妇儿就有了。李氏那孩子又乖巧,你呀,上辈子不知修了什么福!” 提起春时,林氏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她也懒得再在杨氏勉强装,冷笑道:“乖巧?是假乖巧真阴险!小曾氏和她比起来怕是远了去了!” 杨氏怔然:“弟妹……此话何意?” 她一眼扫去,屋里伺候的人都自动退出门外。杨氏压低了声音:“弟妹,她娘家是中书令府上,话可不能乱说!大家小姐出身,难不成还能对你不敬?” 林氏气苦:“可不是对我不敬?” 她有心想将上次的事说给杨氏听,但到底那点争权夺利的心思不便提起,便含糊着说了一通:“那李氏见了我,连跪都不肯!还是我叫她跪下,她才不情不愿地跪了。不仅如此,没得我吩咐,她便敢自作主张地站起来,甚至还请了老夫人来替她做主……” 杨氏心里快笑翻了,林氏那点子浅薄心思,打量谁看不懂呢?还以为在她这儿能瞒过去!她面上只做不知,听林氏说完便惊讶道:“竟有如此之事?!老夫人居然也护着她么?” 林氏对别人都说不出口的委屈,在杨氏这样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正是!老夫人不仅护着她,还当众给了我没脸!竟把秦妈妈打了一顿!秦妈妈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一个小丫头片子……” 林氏是真委屈,说着说着眼眶红了起来。 “弟妹别哭,是我不好,提起这等叫你伤心的事。”杨氏温柔劝解,拿出手帕替她拭泪,沉默半晌,这才低声道,“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嫂但说无妨。” 杨氏重重一叹:“弟妹可还记得,当初小曾氏初进门来,对我也还算恭敬?只是后来她发现有老夫人替她撑腰,无论做什么,都只管听老夫人的话,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若是说她几句,她便只对我道‘我只听祖母的话’,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可不是?”林氏回想起过去,便叹气道,“我们当初刚进门的时候,哪个不比她们过得辛苦?怎么反倒她们就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了呢?” 杨氏道:“非但如此,弟妹,你仔细想想。昔日的小曾氏,可不就是如今的李氏?这样的错老夫人都愿意护着李氏,这日后可怎么办哪!” 林氏越想越心惊:“这,这可如何是好?!” 杨氏苦笑:“其实我是无妨的,左右已经忍了这么多年。想来只要老夫人在一日,小曾氏便有依仗。只是弟妹如今还要养育孩儿,这李氏倒真是个问题。弟妹不想生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只要老夫人在,她就会护着李氏。 林氏手里的茶杯砰地放在桌上,溅了一地的茶水:“大嫂,这,这可如何是好?老夫人身子康健,如今虽然七十余岁,却也……” 她身子健康,活个十几二十年的。到那时候李氏的心被养大了,还能对她恭敬吗?再说到时候她孩子都那么大了,就算把她赶出去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林氏心惊胆战地从杨氏那儿回来,只觉浑身冰凉。秦妈妈端了一杯热茶放到她手心:“二夫人,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你可要用点什么吃的?” 林氏摇摇头,接过热茶却并不喝下,呆滞了一会儿,忽地转身抓过秦妈妈的袖子:“秦妈妈,你说,今日在大嫂那儿听到的话,可有这个可能?” 秦妈妈低声道:“依奴婢看,大夫人这回说的倒很有几分可能。二少夫人之前也是性子温顺比三少夫人更甚,被老夫人这么宠着惯着,这些年根本不听大夫人的话……” 林氏面色惨白:“不行,我们得想个法子!我不能坐以待毙!” 第38节 秦妈妈道:“可只要老夫人在,谁能动得了三少夫人呢?” 林氏顿时沉默无话,脸色几近灰败,秦妈妈四周一望,跪在了林氏的面前,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小姐,奴婢是跟着你嫁到陈家来的,这些年大夫人受的苦,还有小姐你受的委屈,奴婢都看在眼里。虽然二少夫人和三少夫人有老夫人护着,可只要老夫人不在了,她们失去了□□,不就——” “秦妈妈!”林氏被她话里的意思吓了一跳,她愕然望着秦妈妈,“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秦妈妈朝她磕了几个头:“二夫人,奴婢失言!”再抬起头来,她已是泪流满面:“可是二夫人,奴婢实在为你叫屈……若真有这么一日,难道你要像大夫人一样吗?” 林氏深吸一口气,沉默半晌,轻声说了一句:“秦妈妈,你觉得此法……该如何实行?” 秦妈妈眼神一亮,低声道:“老夫人年纪大了,生个小病,没照顾好恶化了,都是极正常的。这老年人身子骨差,普通人的一场小病,在她身上成了大病,那也是正常的……” 林氏道:“可是老夫人的起居都由素玉照顾,难不成我们要收买素玉?” 秦妈妈道:“不必收买素玉,且不说素玉能不能被我们收买,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我去外头找个游方大夫,随意给些银子从他那里买些药,吃下就与普通风寒没什么两样。到时候把那人打发了,谁知道是吃了药还是真生了病?” 她说完便紧张地盯着林氏,而林氏沉思片刻,摆摆手道:“此法可行是可行,只有一点,不能只由我们来做。你去大嫂那儿旁敲侧击地问问,她若有意,我们就从长计议,思索个周全的法子,她若无意……那便算了。” 秦妈妈道:“人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夫人,你三思啊!” 林氏却坚持要秦妈妈先问过杨氏,秦妈妈无法,只得先应下来。照林氏的意思,第二日她便去杨氏那里探问,足足隔了三日,秦妈妈才带来消息。 “二夫人,大夫人说她应下了。”秦妈妈笑道,“她说,她娘家正好有些秘药,吃了便能让人如同得了普通风寒一般。只是老夫人那里,她实在找不到缺口,二夫人别的不必担心,只应付老夫人就成了。若事情成了,她说,愿与二夫人共同掌家。” 曾氏病 十月夜风寒凉,曾氏头一日和两位儿媳说了一阵话,不过稍微睡晚了些,第二日起床就头晕眼花。老人家身体好,只说自己是受了风寒,不必请大夫来,睡一觉便好。谁知一觉醒来,再一日曾氏就发起了高烧。 陈家两位老爷慌忙请了大夫来。谁料大夫也只说是普通风寒,大约老夫人常年不生病,这偶一病倒,身子就受不住了。如今曾氏烧得人事不知,也只得先想法子让她的烧退了再想法子医治。 药喝下去,烧是退了,曾氏却还没醒来。每日只昏昏沉沉地躺着,这回连大夫也没了法子,登门三趟便说还是另请高明,说罢连诊费也没收,就收拾着走了。 陈家陷入一片慌乱。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以往曾氏在的时候,林氏只嫌她管东管西,压在自己头上好不受罪,如今曾氏昏迷不醒,她才发现她这个二夫人根本约束不住底下的人。不过三日时间,二房便抓住私相授受的丫鬟三个,其中还有人想往陈二老爷的床上爬,气得林氏恨不得将她们通通乱棍打死。 罚是罚了,第二日傍晚,二房管着小花园的婆子就报上来,说小花园有人聚赌。这在之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老夫人最厌恶这一类事。林氏气得更是浑身发抖,带着秦妈妈亲自去管,这几日各处乱跑,倒是累的气喘吁吁,也忘了整治春时。 待她想起这事的时候,已经是五日之后了。 眼见老夫人昏迷不醒,原本跟着老夫人的那些丫鬟婆子们都着了慌。尤其是明珠,她本来就是老夫人房里出来的,得罪三少夫人和府里众姑娘不知多少回,若老夫人去了,她寻不到靠山,下场必定凄惨。 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大夫人。可杨氏一向厌恶她们这些生得漂亮年轻的小丫鬟们,大房有头有脸的大丫鬟样貌个个都十分普通。如今她身在二房,唯一能投效的,只有二夫人了。 想起之前二夫人和老夫人之间那一场冲突,明珠一咬牙,避开旁人一路跑到了林氏院门口,跪倒在地,告发三少夫人私下对二夫人不敬,更诅咒老夫人早死早超生一事。 林氏笑弯了眼,正愁找不到借口,没想到这明珠竟主动送上这么份大礼!她亲自将哭得满脸是泪的明珠扶起来,对秦妈妈大手一挥:“走,我倒要看看那贱妇眼里还有没有长幼尊卑!”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三小院门口,林氏有心给春时难堪以报上次之仇,便站在院子中央揪住一个正扫地的小丫鬟道:“你去叫那不知尊卑目无尊长的贱妇出来!” 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丢了手里的扫帚就往春时屋里跑,脚步飞快,好似身后有鬼在追。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林氏啐了一口,心里满满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场面而感到的畅快。 五个月的身孕,春时肚子已经有了微微隆起。蒋妈妈怕她着凉怕的厉害,才十月就将她裹得像是个粽子一般,此刻被蒋妈妈扶着走出来,她居然觉得有丝微妙的赧然…… 她和其他人好像在两个季节…… “这么多人?”春时慢慢走到院子中央,吩咐旁边吓得战战兢兢的小丫鬟去搬几个凳子来,“有什么话大家坐下慢慢说,母亲不愿进屋,那儿媳只好在院子里陪着了。” 林氏冷笑一声:“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明珠已经把你说的那些话告诉了我,你今日就收拾收拾东西,回娘家去吧。” 春时面上微笑不变:“母亲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我说了哪些话?” “三少夫人,你就别装了,我都告诉二夫人——”有心讨好林氏,明珠上前开口说道,谁料却被蒋妈妈一声大喝斥回原地。 “住口!你是什么身份,敢这样污蔑三少夫人?” 明珠脸色煞白地住了嘴,不知为什么,春时没有看她一眼,她却觉得心头一颤,整个人恨不得缩到地底不让人看见才好。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林氏冷笑道,“总之今日你不出这个门,明日也得出去。自己主动走出去和我叫人把你赶出去哪个更好看?何必让自己没脸呢?给你一日时间,你收拾些细软,陪嫁我也不贪你的,带着回你自己娘家去吧。” 满院寂静,林氏一眼扫过,见院内众人都大气也不敢喘,低眉顺目的模样,堵在心口好几日的那口气总算散了去,便满意一笑,转身要走。 “且慢!” 终于忍不住要求饶了?林氏笑了,头也不回道:“你求饶也没用,这就回去吧,陈家留不得你。” “我只想知道,母亲在祖母刚刚病倒就对我如此,等祖母醒过来,不知会不会怨怪母亲?” 提起曾氏,林氏到底还有些内疚心虚,不由厉声道:“这与你无关!难道你以为以为抬出老夫人就能护得了你吗?” 春时道:“母亲如果不怕祖母,想必是有大伯母护着你了?毕竟以母亲的能力,想管住这个家真有些困难。祖母病的是时候啊!扫清了你们一切障碍,也不知你们做的这些事叫老人家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恨不得再晕过去?”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林氏浑身发抖,转过神瞪住她,“再乱说一句,我拔掉你的舌头!” “被我说中了?”春时也有些心惊,她原本只是怀疑,曾氏病来的太凶猛太急,而林氏发难的时间又太巧。依着林氏喜欢依靠人的性子,若曾氏忽然倒下,她在大喜之后,必定会慌乱不知所措,可近几日她的表现太反常了,反常到像是有人在指点她一般。且曾氏倒下之后,杨氏林氏不该这样和平。便随便说了几句,只是没想到林氏这样心虚。有句话叫色厉内荏,想必就是林氏如今的状态了。 没猜个隐约便罢了,猜到了她是真有些恐慌。她最不愿看到的场面发生了,那就是杨氏和林氏结成了同盟,唯一的后果就是她被赶出去不说,整个二房也要被死死地压住! “你们都退下!”猜到这一层,春时朝院子里冷喝一声,又看向林氏,“母亲,我有话对你说,还请母亲屏退旁人。” 林氏看她的眼光简直像在看一个傻子:“你以为我还愿意跟你多说半个字?尽早收拾东西走人!” 春时站在她身后道:“儿媳没猜错的话,母亲和大伯母定是已经说好了怎么平分陈家,可大伯母是长房长媳,为什么要把手里的权力分给你?陈家从不分家,母亲别被人骗了!” 林氏心头一震,春时的话不可否认的戳中了她隐约担心的事情。她自认手段不比杨氏差,可杨氏掌家这么多年,万一翻脸不认,她也真是无可奈何…… 春时见她动摇,便再接再厉道:“而且母亲,你可想过为什么大伯母要帮你赶我出去?我是李家的姑娘,有我在,好歹大伯母顾着李家,还不敢和二房撕破脸,若是你把我赶出去,这天底下除了你的娘家,可还有人愿意帮你吗?” 其实这话说的已经算是委婉,毕竟一个已经嫁出去多年的女儿,林氏父母都不在了,娘家也不知还会不会帮她。 满院的人都吓得跪倒在地。 虽然知道深宅大院里不太平,可还是头一回有人敢这样大大咧咧地将事情全部挑明摆开来说。眼下这一大一小两位主子在对峙,等她们清醒过来,不知会对他们怎样? 眼看林氏沉默下来,竟好似真的听进了她的话一般,秦妈妈连忙道:“二夫人,别听她胡说八道!大夫人怎么会这样?她亲口答应奴婢的!” 春时笑道:“答应你?你有多大脸面值得她遵守诺言?秦妈妈,你到底是帮你家夫人,还是在害她?” 说到这里,她继续道:“母亲,你仔细想想,你做的这些事,秦妈妈可是在煽风点火?说不定,她早就成了大伯母的人,只等着害你呢!” “胡说八道!”秦妈妈紧张地望着林氏,厉声道,却不知春时恰好说中了她的心思。她早看出跟在林氏身边没什么前程,只要老夫人一死,这家业早晚是大夫人继承,是以她一早就投奔了杨氏。 林氏自然不信秦妈妈会背叛她的话,毕竟她早年从家中带过来四个陪嫁丫鬟,多年过去只剩下一个,那就是秦妈妈。但春时关于杨氏的那番话,倒真让她动摇了。 也许……她是该仔细想想。 这贱妇哪里都不好,但家世确实是个大问题。不如利用她得了一半家产,再把她赶出去。 思及此,林氏冷笑道:“既然你非要赖着不走,那就先待着吧。” “少夫人……没事了?”春暖扶着春时,手还在微微发抖。 春时也是松了一口气,这里离邺梁虽然近,可一时半会儿李家也没法儿护着她,要真是被赶出去,等三少爷回来了二房也差不多该完了。 好在林氏听进了她的话! 春时先叫蒋妈妈派人去邺梁请李家出面,又让春暖把院子里今日见到这场面的所有人都看住,不许她们外出一步。处理完这两件事,她望着还站在院中的妙龄女子,冷笑了一下。 明珠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千算万算,她没想到二夫人竟被说动,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动三少夫人。而她还是三小院的人,三少夫人有了喘气的功夫,就是对她算账的时期。 “蒋妈妈。”春时望着明珠,心里实在是恨极,原本她不打算对明珠如何,一方面是因为那时她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另一方面,顾念着她们都曾是丫鬟,何必互相为难? “是,少夫人有何吩咐?” “我记得你有个远房侄子在庄子上做活。”春时慢慢道,“他年纪大了,还没娶亲吧?我做主,把明珠给了他,婚事从简,三日之后就能完婚,有什么委屈,我日后会慢慢补偿他的。” 蒋妈妈喜不自胜,她那侄子有一把力气,人又踏实肯干,只是生得丑了些,才只能一直在庄子上伺候,也没姑娘看得上他。如今都二十八了,还是个光棍儿。明珠虽然是个不安分的,可样貌生得是真不差! “不委屈不委屈!”蒋妈妈笑道,“我替那侄儿谢过少夫人了!” 而那一头,明珠早猜到这样的结局,也只是趴在地上朝春时磕了个头,便被蒋妈妈领走,从头到尾她都没说出半个字。 旧事 淮阳到邺梁,快马加鞭不过两日便能来回,春时派去的人却等了整整四日才回来。不仅如此,他回来的时候还替春时带来个消息,三日前李婕妤被诊出怀有两月的身孕,陛下遵守诺言,已将她封为三品淑仪。 陛下心怀天下,不爱美色,比之昔日帝王,后宫人数稀少,且大多地位低微。淑仪在宫中已经算是地位不低,更别提如今她还怀有龙种,别人轻易惹不得。 “李淑仪道她怀了身孕,分外想念姐妹至亲,特请陛下宣谋定侯夫人李氏入宫陪淑仪小住几日,以解淑仪思念亲人之苦。” 春时派去的人早回来一日,第二日,宫中的诏令才到了淮阳。林氏杨氏皆是心惊。林氏是庆幸自己没真将她赶出门去,又恐她心里含怨,一状告在淑仪面前,事情就闹大了。杨氏则是暗暗担心,又怨林氏优柔寡断,如今看了李氏的好处,想必是不会把她赶出家门了。 陈二老爷是个成不了大器的,一辈子性子都柔的很,不会与他大哥争抢。林氏蠢笨,陈天骏是废人一个,郑氏娘家不显不说,本身也是个任人揉捏的,老三送亲远在瀚海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四么,还是个襁褓里只知道吃奶的孩子。 如今曾氏昏迷不醒,眼看就不行了,只要李氏和二房决裂,这陈家便是他们大房的囊中之物。 可如今这情况…… 接了旨意,春时便立即收拾衣物准备动身。其实她如今快六个月的身孕,实在不适宜奔波劳顿,但趁此机会,她到宫中陪伴娘娘,正好能安稳养胎,说不定还能请御医替曾氏看病。 她对这位一辈子都看重权势的老人实在没什么感情,但正因为这点,陈家上下,只有曾氏能保护她们二房,保护三小院。林氏实在是太蠢了,她那点自以为聪明的手腕,在杨氏面前根本不够看。只要她离开陈家,曾氏又不能管事,大房立刻就会将二房死死压住,再也翻不得身。 曾氏与杨氏其实在这点上十分相似,也都看清了这点。因此曾氏拼命护着她,杨氏却怂恿林氏要赶走她。 “夫人,请吧。” 踏上马车,春时望了林氏一眼,见她面色担忧,知道她胆小怕事,生怕自己在春雨面前告她的状,心内叹息之余,朝她笑道:“母亲,儿媳此次进宫,会面见娘娘,看能否请御医替祖母诊治,母亲年纪大了,到时也请御医替母亲与大伯母诊断一番。” 林氏吃了一惊,她自然懂春时是什么意思,心里却微微安定下来,春时不记仇就好,便罕见的慈和一笑:“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呢,你身子重了,自己要注意些。” 杨氏撇了撇嘴,见她们上演完这婆媳情深的一幕,心里不由冷笑。林氏以为春时不与她计较就万事大吉了,可她们之间还有笔账没算呢! 邺梁与淮阳虽然距离甚近,但气候却截然不同。刚到十一月,邺梁已十分寒冷。考虑到她有身孕,载着春时的马车一路走得十分缓慢,刚入邺梁城门,天空便飘下了雪花。 今年的第一场雪。 春雨成了淑仪,却还住在之前那幢朱红小楼中。初夏时候满楼的轻纱被收起,如今四处悬挂着厚厚的帷幕,而春雨早被裹成了粽子。 她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是脸上笑容多了一些,不似以往那般冷淡。两位即将为人母亲的姐妹坐在一道,说起的都是以往那些旧事。 说到傍晚,当初领她进来的宫女才悄无声息地入了室内,朝春雨一躬身道:“娘娘,到晚膳时辰了,陛下问娘娘他能否过来用膳?” 春时:“……” 她是不是听错了…… 第39节 陛下……问春雨……能不能过来用膳?! 春雨淡淡道:“不了,今日谋定侯夫人来了,我与她一道,让陛下自便吧。” 那宫女似是习以为常,春雨这样的态度也不见她恐慌,只应了声是便回去复命了,室内一时又只剩下她们二人,春雨依然十分淡定,仿佛刚才拒绝了陛下的人不是她一样。 春时想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梦幻,因为春雨盯着她笑了起来,笑得她回了神,十分尴尬:“这样好吗?要不我还是回避吧。” 春雨摇摇头道无妨:“陛下习惯了。” 春时被这话一噎,愣了一下,才知道也许外界传言所说并非夸大。陛下真的对她极尽宠爱,才能让一向谨小慎微的春雨这样肆意胆大,她便略提了下曾氏的病,想请宫中御医替曾氏诊治一番。 谁知听完之后,春雨却摇了摇头:“你还是不要这么做比较好。” 春时愣了一下:“为什么?” 整个淮阳的名医都被请过来看了,可曾氏的病实在是治不好。她也没什么多余的病症,只是就这么昏迷不醒,面色却一日日差了下去,想来除了御医,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们两人说话随便惯了,此刻室内无人,春雨张口便道:“老夫人身子一向康健,生了这样的病,你不觉得奇怪么?” 春时也怀疑过,可是没有证据不好乱说,便道:“就算奇怪,那也没法子……难不成眼睁睁看她就这么去死?” 春雨淡淡道:“也许御医确实有法子,可若是查出老夫人真是因为某种原因才病倒,谋定侯在陛下眼中地位不一般,他的家事陛下定会派人严查。事情若是闹大了,对陈家的家声不好不说,怕你们二房会失去继承的资格。” 这回春时真是愣了,她怀疑过林氏,可春雨怎么就这么笃定? “我从出生就在陈家,从小待到大,”春雨笑了一下,“但三小院我进的晚,十岁才进去,之前一直都是在大房伺候的。” 这是春时不知道的,她怔了怔,便听春雨继续道:“二夫人胆小是不错,但大夫人比她却还要谨慎几分。我六岁的时候是大房正院的洒扫丫鬟,有一回起床起的早了些,瞧见有个人偷偷和大夫人身边的于妈妈见了面,还得了于妈妈给她的一袋子钱。” “此后我见了那人两三次,却不知她是谁。后来我被调到三小院,是她领我到三少爷面前,然后被三少爷选中的。” 听到这儿春时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惊呼一声:“秦妈妈?!” 林氏身边的老人,最信任的秦妈妈,竟在十几年前就和大房有了往来?! 她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林氏是蠢,之前是蠢得可恶,现在她竟对林氏生出一丝同情来了。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背叛了她,还背叛了这么多年也没被她发现。 春雨淡淡一笑,又抛了个巨大的炸弹:“你们都以为秦妈妈一辈子没嫁人,陪在二夫人身边,是因为对二夫人忠心耿耿吧?其实早在很多年前,秦妈妈有个相好,替老夫人做事,给二老爷寻了个姨娘,因此触怒了二夫人,被罚去庄子上做活,在那儿叫石头砸死了。秦妈妈和那人私通很久,已经有了孩子,偷偷在外生下,是大夫人救了她们母子。” 春时目瞪口呆,春雨继续道:“那孩子若长到如今也有二十多岁,也在庄子上做活,是个男孩。他十八岁的时候大夫人还替他保过媒,可惜又被二夫人搅了,为了和大夫人斗法,二夫人赌气把一个丑女嫁给了他,也是大夫人,添了嫁妆给那丑女,好歹也算是个安慰。” 春时愣了半晌,只干巴巴挤出一句:“二夫人可真爱坏人姻缘啊……” 春雨噗嗤一声笑,她清了清嗓子:“老夫人这病来得蹊跷,其中必然有人作梗。大夫人从来都沉得住气,二夫人又事事依靠秦妈妈,怕早已踏入陷阱而不自知。若御医插手,只会把事情闹大,还不如你们私下了结,左右少了些房屋田产也不算什么,三少爷有能力,估计也没把这点东西放在眼里。” 春时还能说什么呢?她早被春雨爆出的秘辛惊呆了,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她愣了好一阵,才呆呆的点头,望着对面女人低头喝茶的样子,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知道这么多还能埋在心里这么多年,春时想,这辈子她怕是都赶不上春雨半分。 “因为……”春雨放下茶盏,眼睛望着虚空中一点,好似在回忆什么一般,片刻之后,她眨了眨眼,“这是个秘密。” 春时:“……” 好吧,春雨不愿说,其实她能理解。 她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压压心头的惊诧,却仿佛听见春雨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些古人呐……” ? 她肯定是听错了。 曾氏去世 到邺梁的时候,春时已经怀孕六月了,因此在邺梁住了一个月,十二月初,她怀孕七个月,肚子已经很大了,这时候春雨怀孕才三月,肚子倒是不显。 外人在宫中顶多只能住一月,春雨再得宠,也要遵守律法,因此这一日李夫人和苏氏进宫来看她,正是要把她接出宫去。 “如今你身子沉了,路上颠簸不得,”李夫人道,“左右也就这么一两个月的时间,你就在家里住下,待孩子生了再回去。” 春时觉得这是不是不太好?她都是出嫁了的人,留在娘家生孩子,这像话吗? “有什么不像话的,”苏氏应和道,“李家的女儿想做什么做不得?你七个月的身子了,难道还要到处奔波?” 母亲和祖母都极力让她住下,春时也担心孩子的安危,便命人回淮阳去报信。可想而知这信一旦传回去,不知林氏的脸色得多难看。 不过这回她想差了,头一日送信的人刚走,第二日,淮阳就传来了消息。 曾氏去世了。 春雨的话有道理,因此春时便没请御医替曾氏诊治。虽然有些对不起曾氏,但为了陈家,她也只能这样。毕竟如果闹出这样的丑事,陈家会被斥为不孝不悌,没有人伦王法,这对陈家后世子孙都有影响,作为林氏的儿子,陈天驰更是难辞其咎。 但没想到,没有人来诊治的情况下,这一日傍晚,曾氏忽然醒转。 她醒的时候精神还算不错,被人服侍着喝了一碗粥,吃了些小菜,便命人将两个儿子和儿媳,以及众嫡出孙辈叫来。然而两位陈家老爷都在外与人谈生意,来的便只有两位夫人,孙辈稀疏,陈天骏被人抬着过来,郑氏领着小女儿陪在一边;陈天骥和小曾氏一道,也抱着女儿过来,林氏怀里还有尚在襁褓的陈天骅,最后面站了陈善母女,这便是曾氏临终前见到的所有人了。 “李氏……呢?”曾氏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自己昏迷了很久,也担心林氏趁她昏迷便做下糊涂事得罪李家,满屋人竟见不到李氏,难道…… 林氏见曾氏醒来竟一个问起李氏,更庆幸自己没把春时赶走,忙上前一步道:“宫中婕妤娘娘升为淑仪,召李氏入宫陪她小住,如今她七个月身子经不得奔波,就在娘家养胎,等孩子生下再回来。” 曾氏微微点头,李氏还在就好,但她到底不放心林氏,便道:“李氏肚子争气,是个好的,天骏媳妇儿日后少不得要依仗弟弟弟妹过活,你们婆媳要好好相处。” 林氏点头道是,态度分外诚恳。然而站在一侧的杨氏却微微皱了眉头。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遗言似的? 曾氏躺在榻上,背后叫人垫了个枕头,才能勉强支起身子。她病得蹊跷,自己哪里不知道?可眼下她已如风中残烛,随时会湮灭,也计较不了那许多,左右活了这么些年,她也算活够了。望着这两个她一辈子都不喜欢的儿媳,曾氏叹了口气:“既然大家都来了,我也不多说废话。想必你们都能看出来,我昏迷这么久才醒,日子已经不多了。” 这话惊得满屋人通通一愣,接着跪成一片,“母亲”“祖母”叫成一片,却不敢多说半个字。 曾氏苦笑一声:“你们不必这样,人都有一死,来得早来得迟,总得来。老大兄弟俩不在,趁着今日你们人都在,我就将话说开了。孙辈不看,老大和老二是兄弟,都是我的骨血,这陈家全部的家产,田地,铺子,都一分为二,你们两房各一半。” “我的私房体己,也有些铺子田地,分成五份,阿善和凤真母女俩一份,其余四份,平分给天骏,天骥,天驰,天骅四兄弟。我的首饰一份为四,两份给郑氏和小曾氏的女儿做嫁妆,余下的两份,一份给李氏肚里还没出生的孩子,一份给郑氏收着,天骏下半生就靠你好好照顾,算是我们陈家亏欠了你。” 曾氏一条条说的极慢,却也极有条理,口齿清晰。说到最后她喘了口气,素玉连忙递上一口茶,她摆摆手拒绝,望着跪得离她最近的两个儿媳,沉声道:“清喜,媛童,你们俩做了几十年的妯娌,即使分了家,日后也要互相扶持,有难同当,不许互相争斗。只有你们两房好了,陈家才会永保昌盛。” 清喜和媛童是杨氏与林氏的闺名,曾氏一辈子也没叫过她们几次,此刻却叫了出来,大约真是对她们寄予了极大的期望。 林氏已是泪流满面。她一辈子和杨氏争斗,厌恶曾氏,嫉恨杨氏能掌家,怨恨曾氏不平,只喜欢陈善母女和大房,心都不知道偏到了哪里去。可此刻曾氏临终,她才发现,原来曾氏对二房不薄,当得起公正不阿四字。 杨氏跪在那儿,心里也是微微诧异,她可没想到曾氏是这样的分法。原先她那么信任陈善母女,还以为临了也会给她们一份东西呢!想到这儿她又心生怨怼,暗暗瞪了小曾氏一眼:平日总见她讨好曾氏,也没瞧见曾氏多给她点什么! “杨氏。” 这时她听见曾氏唤自己的名字,连忙上前道:“母亲。” “你一辈子掌家辛苦了,小曾氏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些。天骥性子轻浮,你须好生管教,老大那脾气,你也要时时劝诫。他们父子都是一样的毛病,这大房全靠你一人支撑,说不得二房也要你照顾,我担着你的情了。” 杨氏眼眶也有些微红,曾氏难得说出这样情深意重的话,叫她心里也是微微堵塞:“母亲放心,儿媳都省得,会好好照顾夫君和弟弟弟妹的。” 曾氏点点头,又道:“林氏。” 林氏握住曾氏的手:“母亲。” 曾氏道:“你一直都不服气你大嫂,可是操持家业你确实比不过她。我瞧郑氏和李氏都不错,你好生教导,万事多去问你大嫂,多和两个儿媳商量。李氏的孩子……我才刚听你说,有七个月了?” 林氏忙道:“正是。” 曾氏道:“我怕是见不到它出来了,只盼着是个男孩儿。若是男孩,就叫他楚衡,若是女孩儿,就叫兰懿,可好?天驰小两口不会怪我管的太宽吧?” 林氏道:“有母亲赐名,这孩子不知多欢喜呢。” 吩咐完这许多,曾氏好似松了口气,又好似十分疲倦般地挣脱林氏的手,靠在枕头上:“你们去吧,我也乏了,都去吧,去吧。” 当天夜里,曾氏去世。 曾氏去世,这消息从淮阳出发,同时被送往邺梁和千里之外的瀚海国。然而春时要赶回去容易,陈天驰要赶回来可就难了。 陈家的老太君去了,依陈天驰如今的地位和陈家旧日的积累,满朝文武和不少生意场上有来往的人家都派了人前来吊唁。陈家众人来不及悲伤,只曾氏的丧事就忙得他们脚不沾地,足足忙了半月,才算让这场丧事盛大落幕。 而半月时间,根本不够陈天驰回到淮阳,从他接到消息开始便快马加鞭往回赶,如今也不知到了何处。 春时被蒋妈妈扶着从地上站起来。她怀了孕不能久跪,但论理她该跪在地上,于是每日便只跪两个时辰。可就是这两个时辰,十余日下来,也已经让她吃不消了。 “我拿了热毛巾给你好好敷着,”蒋妈妈一路把她搀回去,“这天寒地冻的,要是伤了根本,轻易好不了。” 春时跪得满面苍白:“这也是我应该的。妈妈,回头给我煮碗安胎汤来,我觉得肚子不大舒服。” 蒋妈妈立刻惊慌起来:“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不舒服怎么不早说?七八个月的时候最危险,有点什么你都得告诉我!安胎汤哪够,我去请大夫来。” 春时哎了一声,就见蒋妈妈飞也似的朝门外去了,只得摇摇头坐下。其实她没那么难受,只是心里有点不安稳,总觉得这孩子好像随时随地都要蹦出来一样…… 杨氏和林氏站在门口,望着空空荡荡的灵堂,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她们年纪都大了,熬了这许多日,彼此都是面色惨白。 因为曾氏临终前那一席话,林氏心中一软,上前道:“大嫂,你脸色瞧着不大好,快去休息吧。” 杨氏亦朝她一笑:“多谢弟妹担心,按照之前的约定,我们就将家产一分为二吧?” 林氏道好,便见杨氏身边的于妈妈捧上一本册子来:“这里是陈家所有的田契地契和铺子,按照之前说的,已经分好了,弟妹看看可有疑问?” 林氏接过,一眼扫去,心顿时一沉:“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旱田八百亩,水田三百亩,一共一千一百亩地,大房分得水田三百亩,旱田三百亩,剩下五百亩旱田归二房。 铺子甲盈利十万两,铺子乙盈利六万两,甲归大房,乙归二房。 才翻了几页,满满都是这样的记载。林氏气得手抖,狠狠瞪住杨氏:“你这叫一分为二?!未免太不公平!你们大房不要欺人太甚,当别人都是软柿子不成?!” 春时生产 杨氏笑眯眯道:“弟妹别气,我看这是最公平的分法,不知弟妹哪里有意见呢?” 林氏气道:“杨清喜,当着婆婆刚去世的灵堂,你敢说一声这公平?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杨氏却不恼,只淡淡道:“当着婆婆的灵堂?弟妹,你真敢摸着良心说话么?别忘了婆婆是怎么死的!她可是被你害死的!” 一句话击中林氏惶恐不安的内心,她后退一步,复又想起来一般盯住杨氏冷笑:“是,我是害死婆婆,但别忘了,药是你给的,你也有一份功劳!” 杨氏丝毫不惧:“说话要讲证据,弟妹你自己承认了,可别把我拉下水!我杨清喜对陈家鞠躬尽瘁,上敬公婆,下育子女,天地可鉴!倒是你,身为儿媳,竟然犯下这样的罪孽,闹上公堂,怕不只是你,二弟,还有老三老四的未来也都被你毁了!你不配为人/妻为人母!” 比无耻,也许这辈子林氏都比不过杨氏,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氏一脸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我是比不过你!厚颜无耻!你之前和秦妈妈说的话,来往的书信,我都叫她收好了,笔迹作证,你还敢抵赖?” 林氏本以为杨氏会慌,但杨氏没有,她像是预料到一般,气定神闲地朝秦妈妈看了一眼:“秦妈妈,弟妹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那些书信你若有,就拿出来吧,陈家我双手奉上也使得。” 林氏哈哈大笑,难不成杨氏还以为自己在诈她?她得意洋洋道:“秦妈妈,她要看,你就拿出一封来给她瞧瞧!” 秦妈妈上前一步,却站到了杨氏身边:“二夫人,大夫人并不曾寄过什么书信。二夫人想是记错了。” 林氏面色一变:“怎么可能?!” 第40节 她神色变幻不定,却在看到杨氏和秦妈妈面上表情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尖声喝到:“秦妈妈,你居然背叛我?!” 大怒大喜复又大惊大怒,林氏情绪变换太快,秦妈妈的背叛无疑是最大的打击,再加上连日来的劳顿,她支撑不住,身子一仰,朝地上重重倒下。 杨氏与秦妈妈只是淡漠的看着,没有一人上前搀扶。 林氏没有倒下。 灵堂外忽然冲进一个人影,原本已经走到门口,见林氏摇摇欲坠,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将林氏扶住,赫然是陈二老爷。 杨氏朝门外一望,那儿还站着个年轻男子,披着黑色大氅,落了满身雪花,神色淡漠。正是日夜兼程,直到方才才赶回来的陈天驰。 而灵堂中主仆三人的对话,已经被他们父子听了个清楚。 陈二老爷震动又惊又痛,母亲去世已经给了他极大打击,但万没想到,此刻从妻子和大嫂嘴里听到的真相竟是如此!更没想到的是,曾氏尸骨未寒,这两个妯娌竟然就在灵前为了家产大闹起来。 曾氏之死,林氏难辞其咎,但杨氏同样脱不了干系。陈二老爷抱着昏倒的林氏,头一次怒瞪杨氏:“大嫂,你想怎样?陈家被你们折腾成这样,难道还不够?!” 杨氏冷哼一声:“我想怎样?应该是你们想怎样才对。林氏这样不孝的子孙,还有脸垂涎陈家的基业,难道她不怕祖宗在天之灵看着她?” 陈二老爷一辈子忠厚,不擅长和妇人打交道,更没想到骨肉至亲竟为了钱财有这样的嘴脸。杨氏这样大言不惭的说着孝道,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无话。 陈天驰叹了一声,上前道:“父亲,多说无益,还是先扶母亲回去休息吧。” 林氏亲自将把柄交到别人的手里,口舌之辩即使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林氏和杨氏之间的书信往来,林氏的还牢牢在杨氏手中握着,杨氏的怕已经被秦妈妈毁掉了。 他懒得再和这里的一群人搅和,离家好几月,踏进陈家的第一步,他就迫不及待想见到那个怀着自己骨肉的小妻子了。 三小院里,人来人往,忙碌不休。 陈天驰刚在门口下马,紧跟着他的平安就迅速冲到房里找柳儿报消息去了。柳儿得了消息也没耽搁,立刻朝三小院里跑。 三少爷回来了。 这消息在三小院里四处传开,春时和蒋妈妈都笑容满面,若不是蒋妈妈拦着,春时几乎忍不住要亲自到大门外去迎接他了。 但蒋妈妈此刻发挥了她苦口婆心的技能:“少夫人你身子重了,可不能到处乱跑!累了这么久,还是先坐着休息比较好,你不是才说肚子疼吗?大夫也快到了。” 春时本来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脑子,也忘了疼痛,被蒋妈妈这么一提醒,才又觉得那隐隐约约的疼痛从肚子里不断传来,搅得她心神不宁。蒋妈妈一摸她的手冰凉,更是惊道:“定是这段日子跪在地上,寒气入体了!少夫人还是先躺在床上,我去拿个汤婆子来!” 春时已经有点疼得冷汗直冒了,她伸手轻轻按在腹部,想安抚一下孩子,谁料那痛感却越来越明显,口里甚至溢出一丝□□,惊得蒋妈妈也有些慌了:“这是怎么说的!难道要提前发动了?!” 话音刚落,憋不住的一声惨叫从春时口里冒出,接着,她扭过身子,苦笑道:“好像叫妈妈说中了……” 她要生了。 三少夫人要生了! 这才七个半月,怎么就要生了呢?! 但无论如何,蒋妈妈慌乱了一瞬便迅速冷静下来,一面吩咐人将早已备好的产房再最后收拾一边,一面叫人去请产婆。三小院人手够,此刻虽然忙碌,却还算井井有条。 然而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男人快步走到门口,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没想到他的小妻子迎接他回来的方式,竟如此独特。 即将当爹的陈三少爷立在门口,披着满身的雪花和赶路跑出来的热汗,一瞬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人搭理他。 林氏昏倒,郑氏性子软糯拿不定主意,没有主母坐镇,他这个外行人也不懂,全凭蒋妈妈一人做主。此刻他傻呆呆立在门口,听见屋内传来春时忍耐到极点也忍不住的痛呼声,一时腿软竟坐在了门边。 蒋妈妈嫌他碍事,一把将他推开:“三少爷快去外头接产婆进来!别叫那群人慢了!” 陈天驰慌忙点头,爬起来朝外冲去。 连日劳累加上奔波,情绪波动不定,春时这一胎在肚子里只待了七个半月,就提前发作了。若是一般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早没了性命,好在她从小做丫鬟做苦活身子骨不差,孕期吃吃喝喝没人亏待,又听见丈夫就在外面守着她的消息,拼了半条命,折腾一夜,终于把孩子给生了下来。 “恭喜三公子,是位小千金!” 陈天驰绕过屏风,发现春时累极已经睡过去,蒋妈妈正忙着收拾这一片血污。产婆抱住孩子向他走来,教他怎么抱孩子才又稳当又舒服。 他盯着怀里这个小小的身子,因为是早产,她哭声比奶猫也大不了多少,小鼻子小眼睛小脸蛋,一切都小得很。看见自己抱住她,她也不哭,只微微睁着一双眼,朝他裂了嘴。 这缕笑,让陈天驰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他们共同的女儿。 他和小丫鬟,有宝贝了。 直到此时,陈天驰才真正觉得,他成了一家之主,他要保护这一对母女,让她们在他的庇护下,幸福无忧地过一生。 春时一觉醒来,看见陈天驰笑容满面地坐在一旁,她浑身像是被石头一寸寸碾过去一样,动了一下便“嘶”地一声不敢再动。 “你醒了?” 男人守在一边,原本还在逗弄女儿,听见动静,连忙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感觉如何?蒋妈妈煮了鸡汤,给你端一碗喝?” 不待春时回答,他又笑容满面地继续道:“你瞧,这是咱们的女儿,瞧着眉眼,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 春时笑着听他说完,望着丈夫和女儿,心里也是一片柔情。有了女儿,感觉这个家好像才完整了,而她,此刻也不怕外面那些人的险恶用心,因为,她是母亲了呢。 陈天驰没望她,他正一勺勺将鸡汤舀出来,喂给她喝,动作专心,神情出奇的紧张。春时柔声道:“你别忙了,我自己喝吧。” 陈天驰固执地摇摇头:“我来。” 他离开家这么久,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面对这群人,没能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此刻不过喂她喝碗汤,能做的弥补实在太少太少了。 春时也不再坚持,喝了最后一口,拿帕子擦了嘴,她才盯着陈天驰小心翼翼道:“祖母临终之前,留了话,说我肚子里的孩子……” 她知道陈天驰对家里人都没什么感情,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听曾氏的话,但这是一个老人临终前的最后一点心愿,且曾氏不管怎样还庇护过她,她觉得应该告诉他。 “她说,如果是女儿,想叫她兰懿。” 陈天驰沉默片刻:“陈兰懿么?” 曾氏之前的所作所为,包括临终前的话,潘凤真都告诉了他。过去再如何,曾氏算是这个家里唯一曾对他好的人,即使她想的也是利用,但想来到最后,对陈家有一丝真心的,怕也只是曾氏了。 人都死了,好歹,她还护了春时一次…… “好,就叫她兰懿。”陈天驰笑了一下。 春时怕他心里到底有点不足,便笑着问他:“你还记得你从前教过我的一首诗么?” “嗯?”教过她的太多了,陈天驰脸红了一下,他才不会承认他刚才想起来的通通都是艳诗。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春时笑道,“她小名就叫杜若,好不好?” 兰草,杜若。 世间一切最美好的,都给她。 诬陷 林氏悠悠醒转,脑子还没清醒,就听见陈二老爷隔着道屏风对她道:“李氏生了,生了个女儿。” 林氏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不是儿子,又不是儿子!陈家难道要绝了后吗?可不是儿子,也就是说,不会和她的天骅争抢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笑一下,便听见陈二老爷继续说道:“你身子不适,以后就少出去吧,年纪大了需要保养。正好兰懿刚出生,我把天骅抱过去给她一道养。” 林氏愣了,半日之后她反应过来,歇斯底里道:“你疯了?!那是我的儿子!” 陈二老爷道:“我也是母亲的儿子。” 说完,他深深叹了口气,把林氏一个人留在了房里。 他知道了…… 他全都知道了! 一瞬间,林氏头脑一片空白。 曾氏下葬后满一月,春时出了月子,正逢过年,年夜饭桌上便没有林氏的人。过完年后陈善母女道她们该回溧阳,陈家聚在一起吃最后一顿饭,饭桌上仍空了一位,还是林氏。 满桌上,除了杨氏和陈二老爷,以及三小院这一对小夫妻,再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吃完这其乐融融的一餐饭,春时想,日后若想再聚起来怕是就难了。 “怎总不见你母亲?”杨氏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毕竟虽然能将脏水全泼到林氏头上,可传出去外人只会说陈家不好,白带累了大房。是以陈善母女的马车刚离开视线,关了门,她便笑容满面地向郑氏问起了林氏,“过年的时候不见她,如今你姑姑表妹要走了,怎也不见她出来?” 郑氏温柔答道:“母亲身子一直不适,在房中休养。” 看样子她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杨氏微微一笑:“你母亲年纪大了,确实要仔细保养。如今二房谁掌事?你金姨娘么?” 金氏是陈二老爷纳的第一个妾,通房丫鬟出身,跟陈二老爷日子比林氏还要久,替陈二老爷生了两个女儿,地位不一般。 只是那金氏性子一向柔顺,唯林氏之命是从,若她来管二房,杨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目的。 “不是,”郑氏摇摇头,“如今由我和三弟妹共同掌事。” 这也是陈二老爷的意思。林氏在二房管了这么多年,于是他一个不留心,就让她犯下大错。两个儿媳还年轻,一起掌事互相扶持不说,还能互相监督。 杨氏笑容满面:“好孩子,之前老夫人去世的时候你也在,她说的话想必你也都听见了。分给你们这些晚辈的,我们不动分毫,主要的东西一分为二,两房各拿一半,你没什么意见吧?” 郑氏点点头:“大伯母说的是。” 杨氏笑道:“既如此,你母亲病了,我便来寻你。这里是分割的具体细目,你瞧瞧,若无异议,就签了字,早些定下,我们也能早些搬家,趁着夏天没到,也好松快些。” 郑氏接过账本,越翻越不对劲。她不管家,却不代表是个傻的,条条款款,明着两房平分,可实际上却是大房拿好的,二房拿次的。 她直觉林氏的病和这账本有关,不敢自作主张,便来寻春时想法子应对。原以为三弟妹会与她一样惊慌失措,谁料她却笑着接过账本叫她回房:“大嫂,这事儿不该我们管,我交给夫君,让夫君和父亲一道解决吧。” 郑氏懵懵懂懂,有心想说这一大半都是内务,怕不归爷们儿管吧?可看见春时这么笑眯眯的望着她,她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罢了,左右她在这家里也是个闲人,随他们怎么闹呢? 杨氏想得极好,等了五六日,也没等到郑氏的回复,一问,才知道账本已经被送到老二父子手里。杨氏知道这对父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有心想吓他们一番,便差于妈妈送了林氏当初寄给她的信到他们二人手里。 信是送去了,隔了几日,杨氏终于得到了消息。 这消息是与陈家相关,却不与二房相干。 陈天骥酒醉当街调戏一位貌美少女,拉住人家不许走不说,还轻薄了上前护着自家姑娘的丫鬟。被人拉开之后,更大放厥词,要把她娶回家做第六房姨娘。姑娘被这样当街拦住,虽然后来被人救下,可羞愤无比,回家便悬梁自尽了。 原本只是桩赔钱就能了结的事情,谁料那少女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乃是禁卫军统领贺章的远房侄女。如今贺章家人怒从心起,一状告上御前,道定要那陈家二公子血债血偿,如今奏折已经往上呈递,正等着陛下批阅呢。 杨氏慌了,头一个反应便是叫于妈妈请三少爷来。于妈妈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回来朝她道:“三少爷说,他正忙着与二老爷看账本,商议分家之事,二少爷的事……请大夫人自个儿想法子。” 望着杨氏瞬间难看无比的脸色,于妈妈低着头,不敢说三少爷的原话比这难听多了,说二少爷自作自受,既然仗着自己是陈家的人,干出这等没有王法的事,那就等着掉脑袋吧!反正与他无关。 杨氏狠狠一拍桌子:“这混帐东西!” 她也不知道骂的是陈天驰还是不争气的陈天骥,但此刻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叫人到外间告诉陈大老爷,然后请他在生意场上寻人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把陈天骥捞出来。 绕了一圈,陈大老爷无功而返。 第41节 他在生意场上也有些知己,更有些官场中的朋友,这等小事完全不在话下。可这回那些人满口答应,回来却满面难色地告诉他,折子已经递上去了,如今被压在中书省,中书令李大人铁面无私,如今闭了家门,谁也不见。 更有人知道李家和陈家关系的问他,这李家的千金不是嫁给你们家三公子了么?李家与陈家可是亲家,找他们倒不如直接找三少夫人来得方便。 陈大老爷一拍脑门儿忽地想起来,可不是?绕了一圈,绕道自家头上了!虽然他夫人和林氏一直不对付,可如今出了这等事,难道老三媳妇儿能不帮忙吗?! 他还要忙生意,便直接派了个小厮回去,将这番话朝杨氏说了一通。 杨氏面色难看地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现在还想不明白,她就成了傻子了。 面前的茶已经快冷了,杨氏阴沉着脸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春时满面春风地朝她走来:“大伯母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那两个小的快把我烦死了,没想到养个孩子这么麻烦。” 杨氏勉强一笑:“养孩子是辛苦,何况你还两个?” 春时笑眯眯地望着她面前的茶杯:“哟,这茶都冷了,我叫人换杯新的来。”说完不待杨氏反应,一叠声叫人来换茶水换糕点,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转过脸来对杨氏道:“大伯母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杨氏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段时候,你二哥喝醉了酒,在街上调戏了个姑娘,如今被抓进大牢,生死不明。你也知道我们陈家虽然有钱,和官场上却没什么联系,你是李家的千金,能不能想法子把你二哥捞出来?” 春时饮了一口茶:“调戏了个姑娘?大伯母,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那姑娘是贺统领的侄女,如今折子都递上去了,还是祖父见是咱们家的人,才压了下来没往上呈报。不过这些都是他们男人的事,论理也不该我们管呀,大伯母不如叫伯父去找夫君,或是父亲说说,这才是理。” 杨氏知道她在故意为难自己,便笑着继续道:“这不是见不着老三,想着你与我们是骨肉至亲吗?” “大伯母有所不知,”春时笑道,“我们李家的家训,妇人不许掺和爷们儿的事,更别提我是个嫁出去的女儿,实在不懂什么官场上的事,大伯母还是等夫君忙完了,让夫君出面来得好。” 杨氏一咬牙:“那老三什么时候能忙完?你二哥的事不等人哪!” 春时笑眯眯地说:“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夫君这些日子都在忙分家的事儿呢,不如大伯母也去瞧瞧?他整日抱着那本账本,我都看烦了,他倒是皱着眉头长吁短叹的!” 杨氏冷笑:“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怎样才愿意把我儿子放出来?” 杨氏生起气来还真有点可怕,比林氏的样子可怕多了!春时抚着心口道:“大伯母别吓我,我胆子小。” 杨氏气道:“你胆小?你们胆子怕不小吧!竟敢诬陷你们的亲兄弟!你们——” “大伯母这说的是什么话!” 陈天驰大步走来,坐在春时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朝杨氏笑道:“大伯母,李氏她什么都不懂,有什么话跟我说就是了。侄儿能体谅大伯母担心二哥的心,只是就算再急,也不能含血喷人哪!二哥当街调戏姑娘,害得人家姑娘悬梁自尽,那都是人人眼中看到的事。二伯母说诬陷,难道是我拿刀逼着二哥去调戏别人吗?” 结局 “老三,做人要识趣。你们这样逼我,有什么意思?”杨氏呵呵一笑,“真到了最后,我将你母亲做过的那些丑事揭发出来,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为你的孩子想想。有这样的祖母,他长大了怎么见人?” 陈天驰面色不改:“母亲做过什么我倒是不知,不过二哥如今正遭受牢狱之灾,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听人说禁卫军那里的环境极差,进去个十几日,出来人就废了。大伯母定要做的这么绝,实在不明智啊。日后二哥若废了,陈家不还得靠侄儿么?” 说到最后他甚至笑了起来,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说了这么久,我也累了。大伯母回去好生考虑一下,救人不是简单的事,大伯母还是拿出足够的诚意为好。” 杨氏扛了没几日,便又得了消息。原以为陈天骥只牵涉进这么一桩案子里,可慎刑司的人一查,竟发现这位还牵扯进不少别的案宗。其中一桩最大的赖清德案更是在三年之前,本已查证清楚,没想到却从陈二公子的口里又得了些线索。 “那案子乃是桩贪腐案,以吏部尚书赖清德满门抄斩算做了结,没想到二哥实在不经打,什么都吐出来不说,连这种陈年旧事都翻出来了。”陈天驰笑道,“看来他受的苦不轻哪!” 杨氏心惊胆颤:“那他会如何?” 陈天驰道:“不如何,之前贺大人那件事,我还能努力一把,保他全须全尾的出来。谁知道二哥自己不争气,竟卷进赖清德一案中?如今就算是岳父大人怕也没法子了。” 杨氏面色一白,勉强笑道:“你不必吓唬我,不过是三年前的一桩已了结的旧案,人都死了那么多,天骥又不是犯了什么大罪,还能杀了他不成?” 陈天驰眯起眼一笑:“大伯母严重了,哪至于这样?顶多就是个流放关外罢了,命肯定是在的。” 流放! 杨氏跌坐在桌旁,流放! “这,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陈天驰笑起来:“有没有区别的我们外人不好说,不过大伯母若不解恨,侄儿可以代为请命,求陛下给他一个痛快。” 见杨氏死死瞪着自己,陈天驰笑得更加畅快:“大伯母,这么多日不见二哥,想必你定是想他想得厉害,不如这样,我带你进去见见二哥可好?” 明知道这是陈天驰故意的,杨氏还是抵抗不了担心儿子的心情,跟着他去了大牢。 在牢里陪陈天骥待了半个时辰,杨氏满面泪水地走了出来。 她受不了。 她终于承认,陈天驰拿捏住了她的死穴。如果进去的是陈大老爷,她都能再抗一段时间。可当她进了大牢,看见躺在地上浑身冰冷腥臭的陈天骥的时候,她终于崩溃了。 这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儿子啊!从小到大没吃过半点苦,却因为她的犹豫在牢里受了这样的折磨。 “平分。”杨氏深吸一口气,做出让步,“如你所愿,行了么?快把天骥放出来!” 陈天驰微微一笑,正要嘲笑杨氏的不自量力,这个时候居然要平分?他原本是设想可是大房拿一份儿,二房拿两份呢,毕竟二房人多。 正要开口,他觉得袖子被人拉了一下,转身一看,原来是小妻子拽住了不放。 “算了吧……”春时是陪着他们一道来的。因为陈天驰的阻拦,她没能进去,就在外等着。可当她看见杨氏满面泪痕跌跌撞撞走出来的模样,忽然就心软了。 做了母亲才知道,孩子对她们是多重要的存在。杨氏秉性坚定强势,能让她失态到如此地步,可见陈天骥在里头是真的吃了不少苦头。 况且,一分为二,这也是曾氏的遗愿。 陈天驰知道她又心软,可是能怎么办呢?她一用那样含着哀求的眼神望着自己,他就不忍心拂她的意了。罢了,这多出去的部分,就当时陈天骥吃的这些苦的补偿吧。 分家之事谈成了,办起来其实很快。陈家老宅留给大房,二房自个儿买了间新宅。因为陈天驰早被封侯,邺梁里便有他的侯府,想到邺梁气候与淮阳差不多,他也不愿春时再和林氏住在一道受气,便带着她和兰懿一起搬去了邺梁。 春时撅着嘴看他,心道其实这人就是不想养自己弟弟吧!每次看到天骅,他都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自从陈二老爷把天骅送到她身边之后,她由最开始的手忙脚乱,逐渐变得得心应手起来。说起来天骅是他们夫妻的弟弟,可在春时眼里,才一周岁的天骅根本就像是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而且和太过活泼的杜若比起来,天骅乖多了,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拿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瞅人,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天生是个乖娃娃。 他们家小杜若呢……哭起来声音比天大,一刻看不见人,就吵着要抱抱。 当然这话三少爷每次听到都十分不高兴:“谁说我女儿不乖了?有点脾气才合她的身份!陈天骅可是个男孩子,这么愣头愣脑的像什么话?!” 春时默默想也不知是谁半夜被女儿的哭声吵醒,喊着要被累死了呢。 父母还在,自然没有做兄长的养弟弟的道理,因此陈天驰非常得意地领着小妻子抱着女儿坐上了马车。终于能离开这烦人的一家子,他觉得世界都开阔了→ → 邺梁在淮阳正北,气候不比淮阳温暖,却也十分怡人。侯府是圣上赐下来的,邺梁人多房多,空间便不算很大,但位置极好,出行方便,环境清幽。不知是不是因为特别喜欢这环境的关系,小杜若刚到这儿第一日,就改掉了晚上睡前必大哭一场的毛病,让陈天驰越发坚定搬到这儿来是个正确的决定。 不过很快他就不这么觉得了。 先前在淮阳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搬到邺梁,进宫实在方便,春雨挺着肚子在宫中寂寞无比,便时常召春时进宫。于是忙碌了一整日的陈三公子回到家,经常发现媳妇儿还没回来呢。 如是几次,他就急了,旁敲侧击地告诉春时,是时候回家安安生生陪你家夫君了! 不过春时装没听懂。 直到六月里的一日,她正陪挺着硕大肚子的春雨在园子里散步,心惊胆颤地想春雨这么大个肚子,生的时候该多痛的时候,就看见原本还满面笑容的春雨一皱眉头,捂着肚子唉唉叫了起来。 要生了! 李淑仪要生了,这消息传遍宫闱上下。春时守在她床前替她打气,隔着一扇屏风,发现外头有个身影在晃来晃去。 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瞧,才发现是陛下。一向淡定的陛下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被春雨的尖叫声吓得六神无主,像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 虽然肚子极大,春雨生得却比她快,不过三个时辰就顺利生下了孩子,是个皇子。 满屋血腥气,春时微微一笑,忽然觉得腹中不大舒服。她强忍着那股往上翻的劲,到底没忍住,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御前失仪,是为大不敬。 春时脸色惨白,满屋也都静了下来。一片寂静之中,春雨躺在床上,抱着刚出生的五皇子微微一笑:“妹妹莫不是又有了身子?” 太医是现成的,这一诊,当真诊出她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口= 春雨这一笑,陛下也跟着笑了起来:“好啊,天驰知道了必定高兴!” 陛下笑了,娘娘也笑了,屋里气氛顿时轻松下来,春时不由松了口气。 这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第二胎比第一胎安份多了,连李夫人和苏氏都感叹这一胎必定是个乖娃。可惜这么个乖娃却不会挑出来的时候,新年夜正吃着饭,春时忽然就嚷着肚子疼。 大年初一的早晨,孩子出生了,是个足有六斤重的男孩,李夫人把他抱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直说这孩子是个有福的,过年出生呢! 她一面笑,一面把孩子交到当爹的手上:“这孩子生得和你简直一模一样,你瞧,这浓眉,这眼睛,多黑亮?” 春时笑眯眯地望着喜形于色的男人,看着他怀里的小豆丁,想起隔壁室内正躺着他们的女儿,一颗心快被幸福填满了。有儿有女,有疼爱她的夫君,有这群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家人,这辈子,最幸福也莫过如此了吧? “你辛苦了,”陈天驰俯下身去,朝她汗湿了还带着血腥气的额头深深一吻,眸色温柔,“累了吧?要不要先睡会儿,我守着你。” 春时摇摇头:“我饿了。” 陈天驰笑起来:“真是个贪吃鬼……要吃什么?让厨房去做。” 春时想了一会儿,勾起嘴角:“我想……吃小白菜。” 不知为什么,躺在这里,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她大清早爬起来,在热气蒸腾的大厨房里洗菜,新鲜的小白菜水嫩嫩的。而那个时候她满心想着的,都是怎样攒钱,然后回到大山深处的家里。直到蒋妈妈穿过人群,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带她走进陈家她从没接近过的二道门,然后走到他的面前。 当初在大厨房里洗菜的时候,她哪能想到有如今的境况呢? 小白菜? 陈天驰愣了一下,她都累的浑身发软了,居然想吃小白菜吗?难道想吃白菜豆腐锅?刚生产完的孕妇想吃这个真有点奇怪,不过这不是问题,他扬声道:“告诉厨房,夫人要吃小白菜。” 厨房当然不会只做白菜豆腐锅上来,端到春时面前的是一盅清鸡汤,面上的油被撇去,里头卧着荷包蛋,还有几株鲜嫩的菜叶,再有一锅白菜豆腐锅,看着简单,汤底也是有数十种材料加在一起熬成的。 “吃吧。”陈天驰把孩子递给奶娘,伸手接过碗筷,舀了一勺汤,试着不烫了,才往她嘴里送。 外面雪落纷纷,又是新的一年。 -------------正文完------------------ 表妹薄护卫 番外1 杞国有两富,一富淮阳陈,一富溧阳潘。十几年前陈家唯一的女儿嫁给潘家家主,婚事空前盛大,一直到十几年后,提起婚嫁,还有人啧啧赞叹。 可惜这两家巨富都有相似的困扰,子嗣不丰。陈家还罢,尚有三位男丁,十几年过去,陈二夫人更是又替陈家添了个男孩儿。可潘家自从娶了陈家姑娘,原本就稀少的子嗣更加凋敝,潘家家主努力了大半辈子,只在死前几年留下个庶子。 “听说他死的时候长叹一声,总算没对不起祖宗!”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街头巷尾还在议论。这议论声传到街边一个清秀英气的小公子耳中,只换来一个不屑的笑,接着手中折扇一收:“行了,去铺子里吧。” 小公子原本生得女气十足,这大步一跨,倒比他的长相多了些豪迈。一跨步跨到了潘家铺子前,忙着打算盘的掌柜连忙迎出来,诚惶诚恐:“公子怎么亲自来了?!” 第42节 小公子细细一看肌肤白皙细腻,咽喉处光滑一片,灯光下纤长的睫毛宛如轻蝶,原来“他”,竟是个“她”。 潘凤真迈步进了店,随意翻了翻账簿,一眼望去没什么问题,便搁下它道:“还没查出来?” 不是来查账的。 站在掌柜身后的账房先生松了一口气。小姐十四岁接管铺子,到如今也有两年了,从最开始的被人看不起,到每次都能稳稳扇那些人的巴掌,溧阳的人都知道,潘家如今主事的虽是个姑娘家,却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差。 每次小姐查账,一点细微的疏漏都能被看出来,而看出来的结果就是要扣工钱!账房先生摸着一脑门儿的冷汗,这次算是侥幸过关,回头还得再细细检查一遍才是。 他松了口气,站在前头的掌柜却暗暗叫苦,他哭丧着脸:“还没查到。” 自从去年家主去世,小姐在葬礼上被那人帮了一把,就一直惦记着人家。都说女追男隔层纱,他们家小姐许是太热情,失了女子的矜持,竟把人吓跑了。 跑了也不要紧,反正知道他是谁,以潘家的势力还怕找不到?知道那人是三皇子身边的暗卫,姓薄,潘家便立即暗中查探。可眼瞧着一年时间都过去了,除了知道这人叫薄峥之外,竟半分他的消息都无。 每半个月小姐都要来问一次,回回都以失望结尾。问了多少次,就失望了多少次。 望着潘凤真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掌柜汗颜,再这么下去,他这掌柜的是不是就不用干了?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自家小姐的耐心。潘凤真怔了一会儿,便握紧手中折扇,冷冷一笑,眼中闪动着越发兴味盎然的光。薄峥……你躲啊,躲得了一时,你能躲得了一世吗?! 时光匆匆掠过,一转眼又是两年。替丈夫守孝满了三年,潘夫人陈善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女儿,有没有要跟着她一道去外祖家看看的念头。 陈善问的小心翼翼,盖因女儿的性子她实在掌控不来。小时候的潘凤真被当作男孩儿一般教养,导致她虽然生得美丽,性子却是个十足十的男儿。女儿家的娇羞温柔她没有,男子的果断坚毅倒极为明显。这性子掌管潘家适合,做个内宅手握重权的主母也适合,保管叫底下的妾室服服帖帖大气也不敢喘,可前提是……她得愿意嫁人! 女儿不愿嫁人,想起这个陈善就头疼。一眨眼她就十七快十八了,快成了老姑娘,总这样耗着算怎么回事?凤真的心思她也能猜到一两分,多半是因为葬礼上碰见的那个冷面护卫。 想起这个,陈善头疼的越发厉害了。那护卫浑身杀气,一看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活,这样的人能是良配吗?能吗?! “前些日子你外祖母来信,说想念我们母女,还有你从小一道玩耍的三个表哥,两个都娶了表嫂,前两年你两个表嫂又生了女儿,如今陈家人丁兴旺,你不想去看看?”陈善笑眯眯地问,老三天驰还没娶亲,虽然他身子不大好,病弱了些,可他小时候生得就很好看,女儿从前还悄悄对自己说很喜欢三表哥呢! 趁着这机会把她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不是好得很么? 潘凤真凤眼一扫,就看透了母亲的想法。虽然觉得有些可笑,不过她在溧阳也待够了,能出去是件好事,便点头应下。 陈善大喜,生怕她反悔,连夜收拾好行李便带着她上了路。 到了陈家没多久,潘凤真就觉得她这趟来得值了。父亲是潘家家主,母亲是很有几分手段的主母,压得底下妾室大气也不敢出不说,子嗣也没几个。潘凤真作为唯一的嫡女,甚至是唯一的孩子长大,受尽宠爱,完全不知道还有像陈家这般的存在。 一个不愿放权的祖母,两个互相争斗的儿媳,孙辈表面和睦,一堆乱七八糟的妾室和庶子女,陈家真是乱得可以。 也许她的野心全部遗传自曾氏,是以看见曾氏的时候,她们之间莫名有些熟悉感。但也许是两个拥有相似野心女人之间的排斥,潘凤真很快发现,她和曾氏亲不起来。 即使表面上表现得再亲昵,她始终不喜欢曾氏,即使她很欣赏曾氏的手段。 住了没一阵她就厌倦了,在祖母面前装温柔的外孙女实在闹得她很不舒服。母亲在她面前没少夸三表哥,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怕自己老了嫁不出去了,自家有个现成的,就恨不得立刻让他们拜堂成亲呗。 不过三表哥长得……确实很不错。 陈善试探着问起她的时候,她说要仔细思量思量。望着陈善立刻高兴起来的面容,她回了房,真的认真思考起来了。 不过,想的却不是三表哥。 她九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一道学做生意。一年年过去,随着父亲身体渐渐差下去,铺子里的生意也逐渐移交给她。直到十四岁那年,父亲彻底病倒,而她也完全接管了潘家。 接管潘家之后她遇到过很多困难,每一次都面临两难的抉择。每一次都会有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她却每一次都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狠狠扇那群人的耳光。大家惊叹她思维的缜密,考虑得精细,但只有她知道,有很多次,她靠的不是这些。 她靠的是直觉。 她的直觉一向极准。直觉告诉她每次应该怎么走,她每次都走对了。直觉告诉她,那个冰块疙瘩脸上不显,心里却对她不一般。所以她相信一定不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就算一厢情愿又怎样,他人都给自己亲过了,难道还想不负责?! 先答应下来,说不定那个男人听见自己与人定亲的消息,会放松警惕呢? 到时候……呵呵。 潘凤真是生意人,即使动了心,也摆脱不了生意人的本质。虽然定亲只是权宜之计,可若是薄峥不出现,她就真的死心,安心嫁给三表哥算了。 看在他皮相生得还不错的份上→ → 这门亲事她当真放了些心思上去,便派了人去查查这个三表哥。这一查不要紧,竟叫她发现母亲口里除了身子稍微差一些,其余毫无缺点的三表哥,竟然私下偷偷宠着个小丫鬟! 爷们儿宠个别小丫鬟不是什么大事,谁家少爷二十岁了还没个通房?可听说二舅母居然要把这丫鬟抬成妾! 还在议亲阶段就抬妾进门,这不是在打她的脸么?! 再查下去,潘凤真惊愕地发现,底下人报说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查不出什么便是最大的问题!看起来无害的三表哥,私下怕隐藏着不知多少秘密。 而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发掘别人的秘密。 半夜睡得正香,潘凤真心头忽然一跳,从梦中醒来。 四周一片漆黑,芙蓉阁三面环水,夜里便不免有些幽幽暗暗的影子。蝉声清明,窗纱微动,月光似水,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常一样。 可她知道,有人来过了。 潘凤真再也睡不着,她起身推开窗子,四处一望,月光下湖里的荷叶摇晃,清影幢幢,映在墙上显得还有点阴森。 推窗的声音惊醒了外间睡着的丫鬟金宝,她迷迷糊糊地扬声问了一句:“小姐?” 潘凤真道:“无事,我口渴了,起身喝口水,你不必伺候。” 说着,她嘴角一勾。 金宝是她贴身丫鬟,从小花了大价钱,请了师父教她武功保护自己,寻常人等闲近不得身,一点响动都会被她发现。 能瞒过金宝来到这里又离开的人…… 潘凤真嘴角越扬越大。 薄峥,你终于忍不住了吗? 表妹薄护卫 番外2 亲事到底没议成,男女双方似乎都不大有热情,潘凤真一开始还有些不甘,为了个小丫鬟落她们母女的脸,她这三表哥未免太不给自己面子了。 怀着某种恶意的念头,潘凤真悄悄与三小院的丫鬟们有了些接触。和纵横商场许多年的潘凤真比起来,春时稚嫩得就像个婴儿,很快就对她亲昵起来。这一亲昵,她真有点不懂了。春时生得清秀可爱,却顶多只是个看得顺眼的小美人,她也没什么特长,绣活儿做的一般,诗书也不太通,谈起生意满眼冒星星,正是内宅里最普通的丫鬟。 三表哥喜欢的就是这么个人么? 但渐渐地,春明没了,春绣没了,周姨娘没了,提上去的明珠也被压了一头,三小院剩下的,正是当初她不大瞧得上的那个蠢笨小丫鬟。 她不得不把春时看在眼里。 看得久了,在最初的蠢笨外表下,潘凤真慢慢发现,其实这丫头一点都不笨,或者说,她笨得恰到好处。她知道什么不该她管,什么不该她听,于是就乖顺地守在那道线之后。她性子柔和,表面上看任人揉搓是个好欺负的,可实际上呢?柔中带刚,也许只有触及到她在乎的人的时候,她才会强硬起来。 她不会撒娇,不懂女人的妩媚处,可也不会故作姿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情莫名就放松了。 潘凤真慢慢叹了一声。 她觉得春时逐渐接受了自己,可自己何尝没有渐渐接受春时呢? 一柔一刚,她和春时最后求的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只是她的柔是装在表面上,而春时是真正柔在骨子里。 三表哥这样的人,工于心计,能做到数十年隐忍不发,怕最需要的,也就是这么一泓清流吧? 对薄峥……也许她该换一种姿态了。 继孔家小姐逃婚的新闻之后,沉寂没多久的淮阳又变得热闹起来,这一次不是陈家少爷,却也差不离。陈家出嫁的姑太太领了女儿回娘家小住,溧阳没有合适的人,便打算在淮阳选一门亲。 “这姑太太嫁的人可不一般!那是潘家!潘家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谁要娶了她,可不就一步登天了么?” “听说那潘姑娘打算招婿入赘,这……怕不好吧?” 迟疑的人是个有几分傲骨的清秀书生,可惜他话音方落就被一群人狠狠嘲笑一通。 “你懂什么?招婿入赘,生的孩子难道就不是你的了?娶了潘家姑娘,下辈子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还在乎什么姓吗?你清高,别人可不清高!” 字字句句传入街角一人的耳中,那人长相普通,放在人群中就会瞬间淹没,然而他身量高挑,浑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使得身边形成了一块方圆三寸的空地。 她要招婿了。 五个字蹦进脑海,那双一直死气沉沉的眼睛忽地闪了一下,却也只闪了一下,又瞬间恢复沉寂。 邺梁大乱,大皇子和二皇子相争,祸及三皇子。他拼死护送三皇子离开邺梁来到淮阳,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她。然而夺位正是关键时刻,哪有心思想这些风花雪月的事? 真没想过吗? 薄峥在心底悄悄问了自己一遍。 不待回答,他转身离开。 --------------------------- 夜凉如水。 薄峥一袭夜行衣,穿梭在茫茫夜色里。芙蓉阁远离陈家其余的院落,独居水畔,他来回数十次,闭着眼睛都能摸熟路线。 挪开屋顶一块瓦,他俯身朝下看。屋内没点灯,幽暗一片,却阻挡不了他极佳的夜视能力。隔着薄薄一层纱帐,他隐约看见床上躺着个少女,呼吸平稳,面色还带着熟睡中的淡淡绯色,时不时轻皱眉头,嘴角一动一动。 薄峥嘴角一勾,冷漠的眼里显出几分暖意。 睡着的时候,倒真有几分少女的影子,哪像平时,总爱做男装打扮?真难想象日后嫁了人她梳做妇人发髻,抚养膝下孩儿的模样。 嫁人…… 想起白日在外听见的传言,薄峥终于按捺不住,从房顶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明知道这样不对,他还是这么做了,就当是最后一次见她,日后就放在心里挂念吧。 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修长的身影伴着月光一道落进房里,屋内睡着的少女,和屋外守夜的丫鬟都没察觉。 他忍不住走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好看清她的脸。然而那层纱太密,他还是只能看个隐约,无数次想起最后一次这样的话,薄峥再次走上前,轻轻掀开纱帘。 心念一动,他转身就要走,身后却响起一声轻唤:“薄峥!” 那声音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男人身形一僵,本该往外走的身体不听话的停住。床上少女一把掀开被子,蹭蹭跑到他身后:“你总算愿意出来见我了?不躲了?!” “……” “你每次都不肯说话,好像是个哑巴,”少女站在他背后轻笑,声音有点发抖,“我已经答应母亲议亲了,你转过身看我一眼吧。” 薄峥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抖了起来,他僵硬地转过身子,整个人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月光下,少女的身子白皙如玉,一丝瑕疵都无。她光裸着站在那儿,只穿了个肚兜,泄出大片春光。她的脸白的好像透明的纸,双颊却呈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绯红。 薄峥窘迫得双眼不知该往哪儿放。他一向知道她大胆,却从没想过转身迎接他的是这么一副景象。 他耳根悄悄爬上一抹粉色,夜色下被遮掩得极好。因此潘凤真等了许久,看见的也只是他解下外衣,上前一步,披在自己身上。 第43节 他从来都不是个多话的人,不解风情是他的记号,可谁叫她被大雁啄了眼,偏偏看上这么根木头了呢? “你不敢看我,”她轻轻柔柔地一笑,“怕了?怕你承认喜欢我,对不对?” “……” 从头到尾,薄峥都没说过半个字。他内心翻腾的厉害。哪里是喜欢呢?他又爱又恨,爱她的聪明,爱她的大胆,连她出格的行为都爱,可他也恨她,恨她不懂放弃,恨她追了三年,赶了三年,还这样逼他出来。 三皇子对他有恩,他发过誓留在三皇子身边护卫他平安,再过几年他收个徒儿,不让这一身武艺荒废,一辈子怕就这么过去了,平平淡淡,到死的时候,葬礼上可能也不会有几个人。 而她是潘家的嫡女,受尽宠爱长大,这样的他怎么能给她幸福?可是听说她要嫁人的消息,他还是忍不住来见她了。 见就见吧,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迎接他。 “我要议亲了,”她今晚和以前不太一样,不再逼着他,要他说喜欢,说爱,说不分开的承诺,反倒温柔的不像话,她含着眼泪上前一步,“你抱我一下,抱我一下,我就死心,再也不烦你了,好不好?” “你抱我一下,我就真能安心嫁人了。” 薄峥一颗心都要化了,见不得她受委屈,见不得一向洒脱恣肆的她露出这样哀愁的模样。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诚实,心还在纠结,身体已经上前,一把将人拥在怀里。 唇上一痛,是她抬起头,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双唇接触间,有一丝血腥气弥漫开来。薄峥却不像往常一样把她推开,反倒把她抱得更紧。 就这样相拥了很久,直到怀里少女支撑不住,沉沉睡去,薄峥才把她轻轻放回床上,又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儿,附身在她唇上浅啄一口,转身离去。 察觉到窗户被轻轻关上,躺在床上的潘凤真蓦地睁开眼睛。 想起方才唇上轻柔的触感,她露出个笑,那笑,是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踏入她的陷阱时志得意满的笑。 她想起之前说过的话。 “你抱我一下,我就真能安心嫁人了。” 呵呵,怎么可能?! 这辈子她除了嫁给他,还能安心嫁给别人吗?而他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身子都被他看过了,还敢不负责么?! 三皇子发现自己的大龄未婚护卫薄峥最近脸色不大好。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到底和他有多次出生入死的情谊。想起之前派他去溧阳,他时间不到就提前回来,并且三年不再踏足溧阳一步,再联想到近日淮阳城里满天飞的流言,膝下孩子都有好几个的三皇子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孩子大了……开窍了啊! 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个忙,解决一下身边侍卫的婚姻大事,况且春雨才刚愿意他接近一点,他不想身边整日杵着这么个移动冰块→ → 所以尽忠尽职的薄护卫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无良的上司三皇子和同事陈天驰给卖了个彻底…… 表妹薄护卫 番外3 陛下自昏迷之中醒来,急招三皇子回京。薄峥旧伤未愈,只得留在淮阳。 三皇子的原话是:你留在这里,替我护送三公子。 虽然不知道陈三公子的安危为什么会比三皇子的安危更重要,但薄峥还是习惯性听从三皇子的命令。上路之后他才发现,三皇子果真是三皇子,做出的决断真是英明神武啊。明明他们走的时候极为低调,可一路上还是不断遇到围追堵截。 在拼尽全力护送体弱多病的陈三公子逃出包围圈之后,望着肩上新添的一道伤口,薄峥终于忍无可忍道:“三公子,麻烦你下次遇到杀手,自己躲起来就好,不必帮我的忙。” 陈三公子睁着懵懂无辜的眼:“为什么?薄护卫一个人保护我这么辛苦,天驰也想出一份力啊?” 你是越帮越忙! 忍住到了嘴边的骂人的话,薄峥沉着脸道:“不用,三公子请千万记住,躲起来就行了。” 他一辈子加起来的话也没今日说的多,说得他眉头直跳,总算让陈天驰答应会好好躲起来。 然而下一次望着眼前似乎永远都杀不完的敌人,和身后再次飞来的不明石块,薄峥愤怒地转过脸去,便看见答应他躲起来的陈三公子一脸歉意地站在某处,满脸写的都是“不好意思刚才失手了”。 看见最后一个人倒下,薄峥仿佛松了口气般,直直朝着地上倒了下去。 累的。 气的。 总之不是真受了什么重伤。 陈天驰愣了一会儿,上前轻唤一声:“薄护卫?” 没人回答他。 “薄护卫?薄峥?薄冰块?” 四周一片寂静,陈天驰这下能确定,薄峥是真的晕过去了。他上前一步,咳嗽一声,原本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一个个的都站了起来。 陈天驰轻描淡写道:“喂点药,把他抬回去吧。” 之前还在拼命刺杀他们的杀手此刻出奇的听话,薄峥被他们抬着一路朝淮阳方向走。而陈天驰拍拍身上的灰,一个翻身利落上马。 一路追,一路拼杀,他派来的人都是有几分功夫的,再加上他时不时的拖后腿,原以为半日之前就能把薄峥累趴下,没想到竟坚持到了这里。 他这未来的表妹夫,实力不可小觑啊! 眼睛还没睁开,鼻尖已经嗅到一丝清香。薄峥费力地转着脑子,难不成陈三公子又弄出什么幺蛾子了?比如带着他去青楼躲避什么的? 这种事他是绝对干得出来的。 不过他立刻在心里否定了,因为这香气十分清幽淡雅,不像青楼里的腻人脂粉,并且还隐约有一丝熟悉,好像很久之前在哪里曾经闻到过一般…… “醒了?” 淡淡的女声响起,薄峥淡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出所料地看见面前有张放大的人脸。凤眼柳眉,鼻梁高挺,一双诱人的红唇。 “……”一瞬间万千思绪掠过,他转过脸去,压抑住翻腾的怒火——对陈天驰的。 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薄峥默默下了决定,再见到陈天驰,呵呵……一定要把他揍得他妈都不认识! 潘凤真笑眯眯地趴在他身上,脸贴在他胸口:“我等了好久,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这次来了,我就不放你走了,咱们先成亲,你说好不好?” 薄峥无动于衷,心里明白上次的事都是在骗他。这么多年来他早熟悉了这个狡诈的少女,可每次靠近她,他还是会自动忘记被她骗过的事情,奋不顾身往上扑。 “不好。”薄峥冷着脸。 不过眼前的少女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自顾自道:“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我嫁衣都做好了,准备了这么多年,总算能拿得出手。” 她微微一笑:“别摆出这副不高兴的样子嘛,我要是不用点小手段,你现在能躺在我床上吗?咱俩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都睡了我,还不想负责?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薄峥眉梢一跳。 他从醒来就不愿承认的事总算被她戳穿,虽然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可他知道薄被下他们二人的身躯不着寸缕,而此刻她不安分的小脚悄悄攀上他的腿,正一路往上爬。 “你……”他浑身动弹不得,艰难地开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思绪万千,最终只憋出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可能吧,”潘凤真笑眯眯地道,“但是我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我才会后悔一辈子。” 说完,不待薄峥反应,她抬起头,吻在他唇上:“上次你亲我的时候,就亲在这里,你以为我不知道?” “薄峥,你得对我负责。” -------------------------------- 徐二娘做了一辈子的喜娘,还没操持过这样的婚事。 新郎浑身僵硬,一直被个小厮搀扶着,想是身子不好。新娘虽盖着盖头,可行为举止没有半点做新嫁娘的矜持,主动得连她这个娃娃都生了好几个的妇人都有点害羞。 没有父母,没有聘礼,没有嫁妆,甚至没有一个宾客,怕是私奔出来的。天地为证,一挂鞭炮还没燃到底,徐二娘瞧那新娘身段窈窕,忍不住劝了一句:“小娘子,这婚姻乃是人生头一等的大事,三思啊!” 她是一片好心,小娘子却淡淡道:“多谢了,我的事自有分寸。” 徐二娘一噎,但好歹她噎也是要抱孙子的人了,不与这小姑娘一般见识。一面心里叹着日后有她后悔的,一面扬声笑道:“礼成——新郎新娘入洞房喽!” 新房搭建的匆忙,便有些简陋,金宝跟在潘凤真身边,扶她一道进来的时候便不由道:“姑娘,你——” “嘘——”潘凤真心情极好,知道她是心疼自己婚事办得仓促,但这个情窦未开的小丫头怎么知道自己的满足?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就算此刻他们在乞丐窝棚里成亲,那也比嫁给皇帝做妃子强百倍,“今晚你先回去,替我瞒住夫人,知道么?” 金宝应声而去。潘凤真望着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的男人,心里虽然欢喜,到底还有些淡淡的失落。可悲么?强迫男人娶自己,连婚事都要如此委屈。可是她那么爱这个男人,从十五岁的一见钟情到如今她已成了个十九岁的老姑娘,四年了,她觉得自己对他都快生出一种执念了,如果得不到他,这辈子她都不会快活。 壶嘴里汩汩倒出酒水,潘凤真持了龙凤杯,缓步走到他面前,温柔笑道:“别黑着脸了,酒杯不大好,可这酒是我特意派人取来的女儿红,你尝尝味道如何?” 是她一出生就埋在杏树下的女儿红,十九年过去,味道甘醇,他喝了一定喜欢。 潘凤真苦笑一声,到现在她还舍不得委屈他:“你别生气了,知道你不能动弹憋得厉害,日后我慢慢向你赔罪,好不好?” 男人还是端坐不动,潘凤真知道他动不了,便费力地将他挪到一边,自己再坐到他身侧。做完这一切她不由感叹:“你也太重了……唉,把我累的!” 她低着头去寻酒杯,没注意原本绷着脸的男人嘴角露出一丝笑,在她抬头的瞬间消失无踪。 潘凤真捉住他一只手,塞进一个酒杯,用另一只手握住,接着身子扭曲,大约是想完成“交杯酒”这么个动作。可男人的手臂太重,她一只手根本抬不起来,于是整个人便扭出了一个十分诡异可笑的姿势。 她全心全意要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动作,却没发现男人嘴角的笑越来越大,最后逐渐扩大到了全脸。 “唉……” 一声无奈的叹,带走他过去所有的纠结和犹豫。有什么可生气的呢?对她,他永远都没办法。 身子一轻,潘凤真惊愕地发现男人主动伸出手,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朝她露出个僵硬的笑:“你不喝?” “哦……”大脑停止运转,她傻乎乎地照着命令去做。直到被人横抱起来放在床上,衣服都脱了一半,她在迷迷糊糊间才喘着气道,“你,你能动了?!” 不应该啊!三表哥说这药的药性能坚持三日不散,如今才第二日呢! 正埋在她脖颈间亲吻的男人浑身一僵:“嗯。” 他才不会说,早在他醒来半个时辰之后,药效就过去了…… 他不满地轻轻在少女的肩上一咬,惹出一阵娇呼之后,反倒自己红了脸:“声音小些。” 身下少女却千娇百媚地横他一眼:“人家就是要叫这么大声,你不喜欢?” 已经快三十岁的老男人面皮一红,她这种性子,难道他第一天知道么?可他偏偏就是喜欢这样胆大包天,狡黠如狐的少女。 这一辈子,他怕是就栽在她手里了。 ------完------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第44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