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娇纵》 第1节 ========================================================== 本书由九六城堡小说论坛为您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仅归作者所有,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若喜欢请支持正版! ========================================================== 偏偏娇纵 作者:兜兜麽 文案: 娇纵成性的公主远嫁和亲,陆晋奉命送嫁,初次见面相互厌弃。 没想公主没嫁成,京城已大乱,小公主便成了将军甜蜜的累赘。 一个不小心,她便陪着他走完帝王霸业。 本文轻松逗比向,写的是糙汉子和娇娇女的故事,汉子极其糙,公主极其娇。 女主萌软型,虽然说“娇纵”但大部分是男主对女主的娇纵吧,不是她自己性格上的。 好吧,我承认,女主是个吃货。over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主角:云意,陆晋 ================== ☆、送嫁 第一章送嫁 玉庆十三年春,远离京师晋江,特尔特草原的风还夹杂着一丝寒意,黄昏的天与地是燃烧烈焰,自地平线一路烧到眼前。 顾云意被陆晋死死按在山石后头,胸膛贴着湿软的草地,远处杂乱的马蹄声似鼓槌接连敲在心间,她紧张得想哭,睁大了眼盯着一只黑漆漆小蚂蚁从舒展的草叶一路爬到陆晋带血的手背,小将军一样挺着肚子抬起头,眺望另一端手持弯道凶神恶煞的北元兵马。 少不得要叹一声,老天老天,她是来和亲嫁人,又不是领军来战,好好的在马车里生着气骂着娘、恨着御笔朱批将她送到老虎口中的太子爷,谁知一眨眼功夫连问一声是谁都来不及,便被个臭烘烘的老兵油子紧压在地,瑟瑟缩缩躲追兵。 听莺时骂过,这人也就是个五品千总,加授武略将军,算个什么玩意儿?公主跟前耀武扬威。 现如今莺时亦下落不明。 她木呆呆地趴着,不敢说话不敢动,直到陆晋爬起来,啪一声折断了扎进肩胛的箭,只留半片破烂的尾撑在一片濡湿的血迹中间,从头至尾这人连眉毛也不皱一下,就像个没痛感的野人。 完事后也不搭理她,提着刀往山坡阳面走。云意来不及生气,一股脑爬起来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你去哪?” 陆晋径直往前走,头也不回。 云意着急,提着裙子往前追上两步,高声说:“你想清楚,丢了公主单你一个送嫁的人回去能有什么好下场?救了我只有好处,你不信?同为忠义王子孙,你大哥已请封世子,弟弟稳坐衙内,你却领一个可怜巴巴的千总镇日里泥地里翻滚,你放心,遇着本宫就是你的福气,西北找不到路子升迁,京城有的是机会,你要还喜欢打仗就去辽东去江北,京里有人,杀敌三百也敢报三万的功,抱着大树顺杆爬,千总、守备、参将、总兵一级一级往上跳,不到三十就是一品提督…………” 话太快步子迈不开,眼见他越走越远,云意急的满手心都是汗,“你爹不是总操心朝廷不给粮饷么?以为搭上个大太监冯宝就能讨着好处?得了吧,冯宝那人黑心又下作,吃了你们多少好处,两仪殿议事给你爹说过一句好话没有?倒不如换个人,司礼监老千岁又不止他一个,等我回了京城一封信就能让石阡开门迎你…………” 近处有马嘶鸣,陆晋终于回过头来看她一眼,颀长的身躯立在斜阳正前,挡住了血红惨淡的光,却给自己漆黑如墨的长衫镶出一道描金的边。远远有风来,吹开他鬓边散落的二三缕乱发,映着眼角一道老旧的疤,满身是天涯浪客的落拓不羁。 左肩的伤还流着血,他歪嘴笑,琥珀色的眼珠子里流出一股坏得让人咬牙的劲儿来,牵过马来说:“殿下,微臣不过是来找马。” 她提着裙子,气鼓鼓地瞪着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劝慰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忍了这口气。 通身油亮的蒙古马打着响鼻,陆晋勾着缰绳朝她一挑眉,“上马——”也没有尊卑先后,分明不将她万万人上的身份放在眼里,坤仪——单听封号就知尊贵,如不是今上病重太子作乱,怎么也轮不到她远嫁蒙古。 他搭手成她踏马凳,脚一蹬利落上马,月牙白的六幅裙沾了灰,小小一张脸却未染尘,蹙眉望着他,“咱们得赶紧回乌兰城去。” 陆晋显然有几分意外,牵着马优哉游哉往前走,“不去找肃王?阿尔斯楞这蠢货脑子不绕弯,不会再回头找一遍,公主大可放心。” 云意道:“百十来车嫁妆,分赃都来不及,哪有心思找人?再说了,哪有人逃命还手牵手等人齐了再开拔?将军逗我玩儿呢!” “唔——臣……遵旨谢恩。”好话也说得不恭不敬,嘴里掉一根绿汪汪野草,没一点儿正经模样。 云意在马上烦得要挠墙,怎么就跟着这么个流氓地痞一样的人落了单,怪只怪阿尔斯楞见钱眼开,额日敦巴日愚蠢无用。 回想起来,去年冬天她最不该做的就是应诏奉旨去了趟东宫,遇上了色胆包天的额日敦巴日,她还记得初见时他木呆呆盯着她发傻,一转眼求到父皇跟前,恨不能当即领了她回特尔特草原。原本也没人理他,谁知开春给了太子机会,头一件事就把她打发远嫁,摇摇晃晃走了一个多月眼看就要交人,阿尔斯楞却打跑了额日敦巴日甩着鞭子就要抢,两队人马叽里咕噜乱骂一通,我草你妈,他沫沫信(你妈的),也不知谁起得头,一支乱箭射中了公主车架,这可好了,哗啦啦一下打起来,马乱冲人乱跑,她跌下马满脑子只想捞住个厉害人物不撒手,因此于千千万万人中捞中了身边那个啃草根歪嘴笑的痞子。 天黑沉沉压在头顶,陆晋说“走不了了”,找了个小土坡找一堆马粪生起火就开始脱衣裳。衣襟敞开全落在腰间,露出结识遒劲的上半身,小麦色的皮肤篝火中跳跃,每一寸肌理都蓄满力量,一整块后背密密实实都是纹身,看得人一颗星砰砰砰乱跳,喉咙里发干,又上火,晕乎乎想睡。 云意还未回过神来,便撞上陆晋含着笑的眼睛,仿佛在笑她恬不知耻。她不认输,睁大了眼睛瞪回去,换来他一声嗤笑,令耳根子通红,急匆匆回过头看身前无聊又无趣的夜空。 哼,一身腱子肉。 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雪亮匕首,放在篝火上烧得通红滚烫。皮囊里一壶酒,喝一口,倒一半在伤口,继而持刀割肉,挑破伤口,牙根咬碎,翘出带着倒钩的箭簇,连带着牵扯出一块糜烂的血肉,看得人心惊胆战。他自己却只闷头做事,自始至终除了满头汗,只留下一声闷哼,带着刮骨割肉的痛诉予人听。 云意在一旁看得眼通红,双手捏紧了裙边,小声说:“我帮你…………” 原以为他没听清,等过半晌,终于等到他喘过了这口气,好半天才能从锥心透骨的疼痛里抽出空来搭理她一句,“劳公主再将匕首烧热。” 自己捏着带血的锋刃,手柄递到她掌心,她稳稳握住了,烧热了匕首挪到他身边来。陆晋说:“我手上没力,把刀按在伤口上,烧熟了止血。” 她亲眼目睹了刮骨割肉,又要来试验滚刀烧肉,他明明已经虚弱得喘不上气来,还能勾一勾嘴角露出个不正经的笑,冲着她没大没小,“公主再不赶快,臣就要流光血成干尸了,等一等惹来饿狼一群,臣一个人可不够吃。” “要死了还那么多话!” “劳公主看着点儿,别才挖出箭又让殿下拿匕首戳个血窟窿。” “闭嘴!”云意一闭眼,滚烫的刀背就贴上冒血的伤口,耳边是“兹兹”烤肉声。分明听见他嘶嘶吸着凉气,缓过神来就一嘴脏话,“操他娘的,真他*妈要命。” “行了行了!”陆晋一伸手推开她,拧着眉毛说,“再捂着半个手臂都要给你烧透。” 云意跌坐在一旁,直愣愣看着地面,一头一脸的汗,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受苦的不是她,受惊却也不好收拾。她这一辈子十六年养在深宫,虽得父兄疼宠,出入两仪殿横行乾元宫,所见男子莫不是儒雅守礼进退有度,哪里像眼前这个茹毛饮血自啖其肉的蛮人,旷古绝今。 委屈极了,要哭又忍住,一把抢过匕首来划破了裙底内衬,雪白的布条扔到陆晋头上,恨恨道:“用我的,你那破衣服早沾了马粪!”再瞪眼,“敢说出去一个字,立时就将你拖出去斩了!” 陆晋便扔了自己那块破布,上好的雪锻缠在肩上,顺势透了血,“搭把手——”这就是喊她,连个称谓都没有,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气冲冲听他话,埋头干活,末了还嫌不牢靠,再多撕一片扎紧,系出个漂亮的结。 陆晋看着她,笑笑不说话。 酒的醇香铺满地,鼻尖绕着一股生肉焦糊,云意不知怎的就脱了口,嘀咕说:“这味儿闻得人想吃烤全羊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开新坑啦,某兜写过的最软萌女主,最man古言男主!!!!! 快撒花~~~~~~~~~~~ ☆、狼群 第二章狼群 酒的醇香铺满地,鼻尖绕着一股生肉焦糊,云意不知怎的就脱了口,嘀咕说:“这味儿闻得人想吃烤全羊啊…………” 陆晋哂笑,“烤全羊没有,两脚羊(注)倒是有一只。” 云意疑惑,“两脚羊是什么玩意儿?竟还有两只脚的走地羊?好吃么?什么味儿好?红烧还是清蒸?” 陆晋斜斜瞄她一眼,并不答话,眼皮子底下藏着一股轻蔑,没想让云意琢磨出味儿来,瞪大了眼睛瞧他,暗地里磨牙。这倒让陆晋忍不住歪嘴笑,点亮他身后漆黑辽源的夜空与北来南去的风。 想来他多类其母,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翻来覆去找不出一丝中原人的温润,从内到外显露的都是游牧名族的狂野不羁。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笑,偏能让人咀嚼出一处撩拨的风情,可恨可恨,这人骨子里就是个老流氓。 他懒懒靠着小土坡,半躺着说话,“肉嫩皮鲜,生片了吃最好。” 云意望着他面前被晚风吹来荡去的一缕乱发,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觉得这就是头草原里乱窜的野兽,前一句话说完,后一句就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人。 胃空了,肚子饿得难受,她摸了摸香囊,只剩一只巴掌大的景泰蓝盒子,里头装着十二颗凝香丸,该是她喘不上气才拿来压一压的药丸,这一下饿得不行,也忍不住了,准备先吃一颗压压惊。 唔——不好吃,那就再吃一小颗………… “你吃什么呢?” “吃药啊!”云意回过头,手里头捏着的小白丸子半悬在口中,露出一段粉生生的小舌头,配着嫣红饱满的唇,又是个天真模样,勾得天上星星也酥半边。 陆晋看她这呆样,自己也未察觉便放柔了音调,问:“好吃吗?” 云意皱眉,“不好吃,又甜又涩的。”说完不好吃,又捏起一粒。 “不好吃还吃?” “是啊,不好吃就少吃点儿。” 陆晋半撑着身子仰头看天,星星铺了满眼,姑娘傻得冒泡儿。都说她爷爷爱财二十年不理朝政,镇日里就知道在玉清殿里摆摊卖货,私库里的银子早上起来点一遍,晚上睡前还得看一眼才放心,滇缅开战国库里没银子大臣上书求皇上开私库,那胖子怎么也不肯,抱着钥匙大喊,没钱就加税!凭什么用朕的银子打你们的仗!敢情这天下不是他顾家的。至于她爹,当兵的都知道,一个雷厉风行的暴脾气山大王,说砍你就砍你,谁求情都没商量,辽东那块一年能换仨总兵,一个接一个地掉脑袋。再看看她这样儿,估计往后也是个大胖子。 可是姑娘长得可真俊啊………… “今早不是才吃了糖蒸酥酪,怎么就饿了?” 云意这才想起来,那一盒子好吃的还是莺时逼着肖副将跑回乌兰城再快马加鞭捎过来,莺时一面伺候她吃,一面哭,“往后公主再想吃点儿好的都难了,这怎么就折腾人了?怎么就不能跑一回?一个副将算什么东西?能比殿下精贵?” 她咂咂嘴,仿佛在回味。 陆晋来了兴致,挑眉问:“三文钱一碗的东西就那么好吃?我看京城里多了去了,不见得多稀罕。” 云意给他一个“你懂什么你这个土鳖”的眼神,说起吃的来眼睛里都放着光,“水草不同风貌相异,产出来的奶自然也不同,又听说乌兰城的糖蒸酥酪用的是蒙古人的法子,有人说‘鲜新美味属北都,敢与佳人赛雪肤。饮罢相如烦渴解芒生齿颊润于酥。’自然是与宫里的做法大相径庭。总之粗有粗的做法,精有精的品格,各有千秋嘛。” 回头看,陆晋显然没能领会,狭长深陷的眼睛里写的都是“我天这姑娘病得不轻”。云意拧紧了眉毛,嘀咕一句,“乡巴佬——” “骂谁呢?” 云意一下怂了,慌慌张张说:“没有啊,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吃药呢。” “也对,是该吃点儿药。”显然带着笑,压低了憋着声笑她。 话过半晌,陆晋浑身发热,晕沉沉要睡。云意却似突然回过神来,咬牙道:“我怕你做什么?我可是堂堂坤仪公主,怕你这个乡巴佬?我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我。还有,什么你你我我的,没规没距!要叫我殿下!京城里什么样你怎么知道?你去过京城?奉谁的诏令?没听说过呀。”再吃一粒才把盒子收起来,喃喃说:“不给你吃,饿死你!” 陆晋笑,一双眼落着碎金似的光,转了话音,声息不稳,“话说回来,等回了乌兰城,公主心里可有章程?”出门遇劫,突生变故,又沦落到这个地步,事情传到京城,她的名声也基本完蛋,今上再偏心,也偏不过纲常伦理,天地教化。 云意答的理所当然,“还能怎么办,只当没出过乌兰城,再送我回京呗。” 第2节 陆晋习惯性地抬高眉峰,探寻道:“愿闻其详。” “这次出关肃王带了多少人马,你们忠义王府又出了多少人?让人打得七零八落的不仅丢了嫁妆,连公主也没保住,说出去你不嫌丢人?索性说早知道阿尔斯楞有逆反之心,此次出城只为试探,没想到他还真反了。至于我呢…………至始至终都呆在乌兰城内,哪儿都没去。只是遗憾不能为国效力,可惜可惜…………” 陆晋道:“此法难行,王爷不会答应。” “不答应也行啊……”她歪着头琢磨事,乌溜溜的眼珠子泛着光,活活一只干坏事的小狐狸,“回头我就说在王府瞧见王爷写给冯大太监的信,要在京城给小舅子谋个紧要差事,以策后事。冯宝跟你们忠义王府的关系那是千丝万缕一查一个准儿,这老太监又镇日里想着巴结太子。等父皇病愈,头一个就是收拾我那大胖子哥哥,你别看我现在落得这幅样子,要说宫里得宠的,我可是头一个,要不是那死胖子玩儿阴的,我能栽在这上头?说什么来了个稀奇的蒙古厨子,烤全羊炙鹿肉天下第一,谁知道一进门就遇上额日敦巴日这个色胚!哼……气煞我也!”顿了顿,缓过这口气来才说:“反正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不怕你爹不答应。” “仅凭你一面之词,何以为信?” 云意闻言侧过脸,眯着眼瞧他,得意道:“没有证据就现造,京城里…………我当家。再说了,眼红你忠义王府的人多着了,都不必我来开口,光透透风就有人上折子骂够你祖宗十八代。不过嘛…………到王爷面前晓以大义,还是要靠将军您呀。” 陆晋倒是不反驳,另说一句,“听闻有常有汉女殉节,你与我孤男寡女共处多时,就不怕…………” “没人知道就不算失节,再说了,我能为那个挂脖子上吊么?死胖子还欠我个蒙古厨子呢,宫里头还有凤尾鱼翅、红梅珠香、佛手金卷等着我,我可一定得好好活着!”回过神来又皱起眉毛发火,“什么你你我我的,不是跟你说了按规矩你得称我一声殿下嘛?你这人究竟读没读过书,懂不懂礼啊。” 陆晋只管闭着眼睛养身,根本不搭理她。 她气着气着,一会也忘了自己气的是什么,迷迷糊糊裹着披风靠着小土坡睡了过去。梦里她捂着肚子找吃的,饿得抓耳挠腮。不知怎的手臂疼得厉害,一睁眼撞见一张英挺无双俊俏脸孔,愣了愣才想起来这是谁,刚想问“你这臭流氓是不是趁我睡觉掐我肉”就被他捂住嘴,发不出声来,听他刻意压低了嗓子说:“有狼——” 这块地方靠近内城,鲜有狼群出没,但人一倒霉便没道理可讲。草原里四处游窜觅食的狼群追着血腥味围拢过来,虽然只是五六只一小波,但已足够活撕了他俩。 抬眼望过去,四周围都是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黑暗里一点点靠近。就像是大冬天里一桶冰水从头浇到尾,心都凉透。她不敢多话,任由陆晋扶着哆哆嗦嗦站起来。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柴送到她手里,低声叮嘱,“等我一动,你就上马往南跑,一定要快,听明白了没有?” 他的战马其格其还在一旁打着响鼻与狼群对峙,是个临危不惧的好小伙儿。而云意忙不迭点头,不知怎的眼泪一串串下来,止也止不住,身后浑厚的声线忽而柔缓下来,宽慰道:“乌兰城内有一名吃叫栗粉糕,又酥又甜包你喜欢,就算是为了这个你也不能死。”这人真是厉害,一下抓住她命脉,一时间眼泪止住了,满脑子都是快跑,一定要撒丫子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我滴个娘喂,简直没想到,第一章那么多留言还有好多童鞋给偶投雷,真的系感动死了。 这女主。。。吃货,大吃货,不过这样的我从来没写过,好怕把女主写得太蠢啊……………… 蠢吗?蠢吗?太蠢了一定要告诉我啊 ☆、遇险 第三章遇险 只剩下风声,似夜行的妖魔,要吓破你一颗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胆。云意脑子里跑马灯似的换画面,最清晰是城西落花胡同张大员外家藏宝贝的库房,末了又觉得自己庸俗至极,十几年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临死不是想吃就是想银子,没追求。好歹也想想王羲之的字李清照的词吴道子的山水赵孟頫的花鸟不是? 一闪神的功夫,就仿佛一头狼到了近前,贴着她后颈龇着牙喘气,吓得她登时汗毛倒竖,想回头又没胆扭脖子,一个“陆”字在嘴里转过一圈最终没能吐落出来,偏听见那声音从低喘变作威吓,像是狼群对峙,生死搏斗。她身侧就是陆晋,墨色对襟长衫沾了血显得越发深,只差融进身后苍茫无边的夜色里。 率先在前的头狼按兵不动,与云意一同盯着这只弓腰曲膝似狼又不似狼的怪物,黑夜里闪出同狼眼一样幽深犀利的光,饱满外凸的喉结稍稍一动,就是一声比狼嚎更瘆人的低吼,外围一两只年轻“猎手”都让他吓得不自觉后退。 陆晋与头狼对视,一瞬不瞬。 兴许就是一眨眼之间,一点点松懈,狼群就能扑上来咬断他咽喉。 云意听着看着,想着天兵天将立时就要来救她回城,忽然间发觉头狼稍稍往后退上一步,随即身后的三五只掉头往草原深处去,这头毛发灰白的狼仍盯上他许久,才不甘心地撤走。草原的另一边水草丰美,月下一声森冷嚎叫,听的人骨头都打颤。 一时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土坡还是土坡,马粪还是马粪,手上的火把没顶上用处,三步远的马儿已经开始低头吃草——心大胃也大。 说起来,她也是饿得不行了。一回头吓个半死,这厮扮狗子扮上瘾,谢了幕还没出戏,一双眼盯紧她,琥珀色的眼瞳上飘一层绿油油的光,没焦距又能紧锁她,慢慢地一步两步向前逼近。 “你你想干嘛…………我跟你说啊,我可不好吃,我…………我身上都是膘!不饱肚!”这眼神她熟啊,就是胖子见了五花肉,满眼放光满嘴哈喇子。 他刚说什么来着,什么两脚羊生片了吃最好……………… 她吓得一步步往后退,尖叫都憋在嗓子眼,怕又把狼群召回来。陆晋再上前一步,她与他贴得极尽,近得能感受到他鼻尖呼出的热气,滚烫像烧熟的水,两颊也红得怪异,云意瞪他的时候晃了神,琢磨起这人长得可真不赖,浓眉高鼻的,倒是不怎么像汉人。忽然间他便倒了,似一幢高墙轰然倒塌,因二人离得近,他倒下时干燥的嘴唇擦过她腮边,引来一点点酥又一点点莫名地疼,固然,她是没心思追究这些似有似无遐思的,一抬手捂住半张脸,就像是捂住个兹兹往外冒血的伤口,“老混蛋!”他二十四五,对她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来说,确实是老了点儿。 骂完了又怂,伸长了脖子观察老半天,见他直直倒下去半点反应没有,才又憋出老大一口胆气往他身上轻轻踹上一脚,“迟早斩你一万次!” 等了许久这人也没反应,倒是其格其一个响鼻把她吓得跳脚,“干嘛……小畜生看什么看,我就踩他了,你能怎么着…………哎哎哎哎,别吃我头发,我不弄了,我不整你老主子行了吧…………” 费了老大劲才从其格其嘴里抢出自己一捧光滑油亮的长发,现都沾了口水,一股子腥味儿,“哼,什么人配什么马!”都不是好东西! 陆晋还是没动,她叹口气蹲下*身去推他一把,近了才知道,好家伙,这人烧得浑身滚烫,竟是半点意识没有。荒山野岭的,她也没办法给他找大夫,只能靠自己,“得,真治死了也不知是算你倒霉还是算我命背。” 一摸香囊,好在凝香丸还剩不少,生息丸一颗不差,一口气给他灌进去,再拿帕子沾了酒给他降温,他脸上有血又有泥,却也丝毫遮盖不了张狂疏放的轮廓,眉与眼相佐,配得刚刚好。想来人人都是泥塑,只不过女娲娘娘造他时,必定多几分偏爱。 云意静静打量他一会,蹙眉道:“宫里顶好的两位药都到你肚里了,你可得争口气,不然你死了,我都不分不清东南西北,怎么回去?” 心底里还是害怕,捡着离陆晋稍近的地方裹紧了披风躺下,回想起自己在宫里是如何如何讲究如何如何金贵,眼下还不是一样就地成眠,可见从来都是装腔作势借与旁人,骨子里就一个字——糙啊。 也不知道莺时几个逃出来没有,再想想,要是梦里能吃顿红烧肉就好了,还是油滋滋的东西饱肚子。 最终肉没吃上她便醒了,实在是睡不安稳,一睁眼遇上日出,太阳从天边点燃一窜烈焰,烧得半山通红。她爬起来,伸手去探陆晋额头,显然烧已经退了,只不过人还需缓一缓,又觉着他是铁打的身体耐摔耐打,恁大一个血窟窿,睡一觉就好。 还是同样一张脸,睡熟后倒成了一副乖模样。云意想起昨晚上的事来,心不平,手上捣鼓了火堆里黑灰往他脸上抹,小白脸抹成大锅灰。“谁让你轻薄本宫,赐你死罪!”两边脸各一个“斩”字,好气魄! 没想到又被其格其发现,咬住她发尾就当干草嚼。云意恨得咬牙,“你等着,要不是马肉不好吃,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撒嘴,又糊我一身臭口水!” 这厢吵吵闹闹,陆晋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头一件是握住腰间□□,腾身巡过四周,未能料到撞进一副山水诗画里,弯弯曲曲河川如玉带,粼粼波光耀眼,碧绿的是蔓延无边的草原,苍蓝是广阔无垠天空,无以言表的是河边垂目梳洗的美人,葱尖一样的指头穿过乌黑的发,她嘴角浅浅一抹笑,便将最最寡淡无味的黑白两色衬出酒醉微醺的恍然。侧耳听,她似乎哼着小曲在唱,“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想去岁光景。描不成,画不成,添惆怅…………” 然而分明是听不清的,只瞧见她红唇开阖,已醉了半生。何况她回眸来笑盈盈对住他,便教人挪不开眼,脱不了身。 云意实在乐得不行,看他脸上做一个“斩”又一个“斩”,好似大仇得报,痛快一回,将昨儿结的仇都忘个干净。 “喂——吃了神医两贴药,终于醒啦?”头发洗干净编成辫子盘高,就怕再让其格其乱啃。 陆晋又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没头没尾地问说:“太子真是个大胖子?” “可不是么,起身走路都要一边一个太监驾着才挪得动,一条腿木桩子一样粗,一天恨不能能吃十八顿,袍子撑开来能当凉亭用。你说胖不胖?” 陆晋光听见那句一天十八顿,想了想说:“你们兄妹倒是挺像。”可惜了一张好脸,太他*妈能吃。 话到这,云意不自觉抬起脚尖轻轻踢他一下,撇撇嘴说:“我饿了…………”一双乌漆漆的眼亮得能滴出水来,倒让人想起咩咩叫的小黄羊,可怜又可爱。 可是没等陆晋出声,其格其已然横冲出来扯她头发,少不得要惹得她大喊,“陆晋,你倒是管管呀——” 他摸了摸这匹通身乌黑的蒙古马,笑笑说:“殿下见谅,其格其也饿得发慌。” 云意好不容易把辫子从马嘴里抢回来,气得两腮鼓鼓,活像只河豚,“你这马也忒好吃,从昨晚起一共啃了我三回,照这么下去我还没走回乌兰城呢,就让它啃成秃瓢了!改明儿我就红烧了它!看它还敢不敢跟我横!” “末将倒是有个好法子。” “你说——” 陆晋摸了摸下巴,饶有架势地说:“殿下不妨在发尾涂上马粪,其格其就是再饿,也不至于…………” “陆晋!” “末将在——” 她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开口什么殿下、末将,突然间讲起礼来绝对没一句好话,可怜她落难,什么都得忍着,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你等着!” 陆晋这厮忍着笑呢,惨白的一张脸还能装出个讨人厌的模样,“末将听候公主号令。” 她怄得,昨儿早上吃的糖蒸酥酪都要吐出来。 不行不行,还得憋回去,顾云意吃进肚里的东西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再气也得忍着。 显然老天爷没拨出时间来让她在心里把陆晋剥皮上灶,远处忽然间传来急急马蹄声,云意远远看了一眼,光看见满身白花花毛子,一颗心瞬时沉到谷底,来的是蒙古兵,最不济就是阿尔斯楞同额日敦巴日的人马也好,最怕是西边来的,还没跟朝廷换印通交,亮身份死得更快。 只好憋着嘴问陆晋,“怎么办?” 陆晋只顾着看对方人马,冷冷回她一句,“跑不了了。”给她判了死刑。 心如死灰—— 也就是喝口水的功夫,高头大马一列人讲他俩团团围住,为首的将领扎个小辫儿盯着她,只差将她身上烧出个窟窿,后头一群人赶着马在她身边来回绕,陆晋也僵着身子不说话,总不能还像昨晚似的让他扮老虎吓人吧,这群蒙古兵人壮马肥,就算真老虎在眼前也吓不跑,更何况陆晋还带着伤。 她想起来,每年开春两仪殿里内阁司礼监议事,总能提到蒙古人南下又抢了多少村子,拉走多少妇孺,汉族女人落到蒙古兵手里是什么下场,她多少知道些,如是普通人倒也能苟且偷生,然而她的身份…………… 头上的吉祥如意簪尾部锋利,她没敢多想,只怕过了这一刻就没这个胆量,抬手拔下来就往喉咙里送,心想着,永别了,糖蒸酥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写得那么慢那么慢那么慢,我恨我自己! ☆、归队 第四章归队 后颈受重击,云意无可避免地外头往下倒,落地前让陆晋长臂一伸勾住了腰,提包袱一样捞在手里。 后头有个瘦长脸的年轻人玩笑说:“巴音老哥,你特尔特草原的幽魂还是乌兰湖里的老鬼,才一见面就把小姑娘吓得抹脖子自杀。” 扎小辫的壮汉收紧了缰绳,抿紧嘴紧盯陆晋,恭恭敬敬喊一声:“二爷——” 陆晋点点头,算是应了。 “二爷给让谁赐了罪?怎么左一个斩又一个斩的,好大仇啊。”查干赶马上前,打量过歪在陆晋手里的顾云意道,“二爷从哪弄来个花朵似的美人,竟还能逃得过阿尔斯楞那个急色鬼?” 陆晋并不与他多话,拿袖子抹了把脸就当完事。其余人一并下马行礼,穿的都是齐颜卫独一份的甲胄,宽肩束腰牛皮靴子高头大马,再是个多么猥琐的人都能衬出凛凛威风,更何况这起子人一个个数过去一溜的大高个、高鼻梁、深眼廓,再有人扎个小辫儿多加个灰鼠皮子狐狸袄,也难怪云意将他们认成蒙古兵。只是没能料到,这姑娘平日里怂包似的,紧要关头真有几分胆气。 陆晋提着人,将她放回昨夜休息的篝火旁,扯了兜帽盖住她大半张脸,适才转过身来问,“阿尔斯楞过了乌兰湖没有?” 巴音道:“昨夜收到海东青飞回报信末,将即刻点齐人马出城,路上发现阿尔斯楞踪迹,未敢轻举妄动,由曲大人领一队人快马追去,末将寻二爷标记至此。”稍顿,试探道:“二爷身上可是有伤?” “无妨,阿尔斯楞跑了多远?” 巴音考量答:“离此处不出二十里。” “嗯——”陆晋皱眉不语,旁人不敢出声,老老实实等他发令。 末了等来他说:“查干——” “到!”小伙子声亮音高,听完上将吩咐就要冲进敌营。 未料陆晋看着地上只露出一张小嘴的云意,嘴角挂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去抓只兔子。” “啊?”简直不敢相信,他一身武艺抓野味儿? 人呆着,让巴音从后头狠狠踹上一脚,摔个屁墩才老实,屁颠颠去找兔子洞。 陆晋饮一口烈酒,人登时醒个彻底,问巴音:“肃王呢?” “路上没遇着,多半已经回城。” 陆晋道:“天黑之前解决阿尔斯楞。” “是——” 云意是让烤兔肉油滋滋的香气勾醒来,一睁眼就看见陆晋捏一块兔肉在她鼻尖勾她,兔肉往回收,她也仰着脖子往前追。 “想吃吗?”他当是逗小猫小狗。 “想…………嗯…………嬷嬷我脖子疼…………”姑娘没醒透,还当在宫里,对着奶嬷嬷撒娇,声音又软又糯,任谁也摆不出一副冷脸。 忽然间回过神来一个激灵指着陆晋道:“你打我!”回头一看,那群凶神恶煞的“蒙古兵”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有的吃干粮,有的在…………烤兔子………… 这会子她倒有点闹不明白,拧着眉毛望向陆晋,满脸都是疑惑,小小声说:“他们怎么不抓你?你…………该不会是蒙古奸细吧?”想来便气,抬手给他一拳,“你卖了我呀!”看的查干一双眼珠子都要脱框。 第3节 陆晋根本是纵着她,也懒得理她,淡淡道:“公主多虑,你回头多看一眼,旗上刀上都有齐颜二字,乃末将治下骑兵营。” 云意抬眼望过去,这群人扎小辫的不少,但大都已随汉人风俗将束发剃须,配的也是汉军腰刀。齐颜卫她略有耳闻,听说是十三骑起家,数年间发展成西北一纵猛军,又是忠义王辖下,兵饷资帛并不经朝廷统一配发,如今看起来,更像是陆晋的私兵游勇。 “那你不早来禀我,害我险些死在自己手里!” 怎么说她都有理,陆晋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径自将兔肉包在一小块馕里,递到云意跟前,单刀直入,“吃不吃?” 她这会放下心,矫情起来,撇撇嘴道:“这什么玩意儿啊,硬得崩牙,我…………我只吃肉来着…………”不知怎的忽然间气弱,光喜欢吃肉,这不算毛病吧。 陆晋把东西塞进自己嘴里,对她只有三个字,“自己整。” “什么叫自己整?本宫都快被你整死了!还让我自己整。陆晋,你等着,等我回宫…………” 陆晋回头,挑眉道:“等什么?等着看公主恩将仇报?” “我…………我…………”她咬着下唇,气得炸毛又没胆子真跟陆晋叫板,眼眶说红就红,不知是真委屈还是做戏,恰时听见身旁一阵闷笑,查干一面片着兔肉一面笑她怂包,谁知她当即瞪回去,“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拖出去斩了!不许动!兔子都是我的!” 最后她一个人承包了剩下的大半只野兔,吃着查干片得薄薄的兔肉,斜眼看陆晋就着清水嚼干粮,也学他挑眉,哼,瞧见了吧,这就是得罪公主的下场,噎死你最好。 可怜怂到最后只能发动精神胜利法。 查干从没见过皇亲国戚,茶楼里私底下传闻听得多了,也对这个大胖子家族十分好奇,抽空就往她身上瞟。云意虽饿极,但吃相依旧慢吞吞,于查干而言,从没见过吃饭也吃得这样好看的人,保不齐又要多看两眼。 酒足饭饱,云意变得极好相处,心里头把查干当成石榴裙下又一人,忍不住朝陆晋看过去,眼神里杀他,“瞧见没有?你个土鳖乡巴佬,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可惜陆晋与巴音凑在一块低头看地图,嘴里头叽里咕噜讲的都是蒙语,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只好转过脸调戏查干,“你伺候得极好,待本宫回城,一定大大的赏你!” 查干问:“公主要赏什么?”愣头青,居然真问出口。 “赏你白银一千两。”吹牛皮么,她可是个中好手,都说是“回头就兑现”,光“回头”两个字就能拖上三五十年。 “好好好!”查干点头如捣蒜,没学过汉人那套欲拒还迎,只管腆着脸继续问,“那公主还能不能赏个官儿让小的做做?” “好!就提拔你做五品千总,加授武略将军!”正好把陆晋的官职给顶了,哪个上司不喜欢狗腿子?回头就打发陆晋去挖矿,省得浪费他一身腱子肉。 “好好好,小的谢公主赐官。”乐得哈喇子都要淌一地,“还能给小的个美人不?” “行啊。”云意从善如流,“给你个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的汉人媳妇儿。” “好好好!”就差给她磕头。 查干美得不行,就觉着今儿遇上贵人捡着宝了,未来的日子那可是通天坦途,搞不好还能一路干到总兵都督,左手美人右手银子,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美梦做着呢,就瞧见大晴天里下冰雹,陆晋凉飕飕的话语飘过来,“忽悠完了?” 云意给他个大白眼,懒得答话。 “是时候启程,查干你领一队人继续向南护送公主回城,待拿下阿尔斯楞,咱们在城门外碰头。” 好不容易等着机会上战场,结果领一个伺候人的差事,查干虽有几分不情愿,但依旧老老实实领命。唯独只有云意不服,“不是说好了送我回城么?又去抓阿尔斯楞做什么?”万一你死了,谁给我作证? 陆晋反问道:“早知道阿尔斯楞有逆反之心,一打起来还丢了嫁妆不说,伺候公主的人也被抢得一个不剩,回头到了王府,能圆得过去?” “现如今这么多人瞧见…………”单一个人乱说,她扯出来的弥天大谎便遮掩不成。 陆晋道:“我自己的人,自以我陆某项上人头担保,至于其他…………”言下之意是肃王与其他送嫁之人。 云意道:“你放心,我这哥哥从小怕事,太监都能欺负到他头上去,两三句话就能唬住,至于从京城来的宫人,来来回回舟车劳顿,还是让他们就地生息为好。” “殿下英明。” “我总觉着…………”她上前一步,仰着一张美好精致的脸,皱眉看着陆晋说,“你有阴谋…………不过我还是不跟着你去啦,行军打仗跑死马,我又没那个兴致去看你削人脑袋。早听说齐颜卫骁勇善战无敌于西北,将军可不要让本宫、让朝廷失望呀。” “殿下放心,不该留的,必定一个不留。”这又与她打起了机锋。 云意深深看他一眼,踩上查干搭起的手腕,一个翻身跃上马背。回头看,草原依旧莽莽无边,急促的马蹄声震得地面颤动,陆晋一身黑衣跑在队前,似刀尖锋刃,利得瘆人。 她摸一摸头上那只戴了多年的吉祥如意簪,长长舒一口气,仿佛这一生生也是它,死也是它,波波折折都全然因它而起。 远远,听天空有雁鸣,排着长队飞过头顶,云意仰着头向上看,勾勾手说:“查干,你会猎雁子么?” 查干苦着一张脸,弯弓射箭,心想我还会抓羊羔子套山鸡打傻狍子,总不至于还没到城门口,这一大片草原就让你啃得寸草不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好难写~~~~~~~~~~~~~~~ ☆、回城 第五章回城 查干一路祈祷,草原上的生灵千万绕着走,不然公主瞧见一根毛就能让他挖开一片地瞧瞧里头住了哪盘菜。人家是指哪儿打哪儿,她是指哪儿吃哪儿。偏这茫茫原野就没有她下不了肚的东西,兔肉有三做,烘烤水漂盐焗;山鸡剥皮拆骨,皮肉连着脂肪下锅煎香,渗出来的油正好炸酥了皮煎香了肉;大雁撕掰干净上香料果一层油纸再裹一层泥按在火堆底下烤,一开封那香味能直接飘到乌兰城里。也亏老狍子这人带锅带盐,能跟云意搭到一处,一个是后方指挥,一个是沙场实战,一拍即合。 至于抓山鸡射大雁掏兔子洞这类活儿,不出所料还是落到他头上,没跑儿。 云意乐颠颠吃着皮焦肉嫩的野山鸡,觉着这片在她看来“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也变得可爱起来,果然是有吃万事足。过后欣慰地看着老狍子,感慨道:“看来陆晋军中,也是卧虎藏龙的嘛,老狍子不错,是个人才!” 老狍子饶有架势地抱拳跪倒,大吼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哎呀,还会成语。肝脑涂地用得好!不过我不爱吃猴脑来着,那东西咕滋咕滋冒泡怪吓人的…………” 不就做个饭,至于吗…………查干翻个白眼,很是不懂。后来想想,将军把老狍子这个万年火头兵留下来,深有其意啊。 这里飘香万里其乐融融,另一端血渗进乌兰湖,随碧玉川流向内城,前一刻忙着分赃庆祝的人已然身首异处,秃鹫寻着丝丝缕缕血腥味天空中盘旋,就等杀人者撤退,才要一拥而上抢光这顿美食。 生于草原,泯于草原,此地命运万物相同,人,并非例外。 陆晋的□□长而利,架在颤抖温热的脖颈间,贴着一寸急速跳动的脉,雪亮的刃映着西斜的光道出一场壮烈远去的大漠孤烟。他只问:“还有话说?” 阿尔斯楞面无血色,喉咙干得发痛,许久才找回原声,艰涩道:“今日死在大名鼎鼎的齐颜卫手里,也算值当。只不过…………” “额日敦巴日是生是死?” “我的好弟弟奔去冰天雪地的北方,生死只有天神知道。朝鲁,你抢走了公主,挖到了金矿,也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他突然间咧开嘴角,扯出一道极其诡谲的笑,“朝鲁,我的兄弟,愿天神保佑你。” 陆晋却道:“你的头颅将挂在我的马鞍上,你的女人与财宝将先给忠义王,而你的族人将成为奴隶,该祈求天神保佑的是你,阿尔斯楞——”刀锋闪过,身首异处,头颅上绣一双外凸的眼,还在惊诧世事多变,下一刻已死得干净利落。滚烫的鲜血溅出三尺高,吓得角落里的汉女惊呼一声,歪头晕了过去。 杀人的刀从来磨得锋利,没有丝毫犹豫。 日已偏西,广阔大地无处藏身。 陆晋将人马分作两队,吩咐巴音留下收拾人马财帛徐徐跟上,自领了一队人轻车简行,快马往南追。 最终找到查干并非因路上标记,而是锅里的山鸡肉实在太香。陆晋想,乌兰城外再没有人比顾云意能吃、会吃,大可说是哪里有吃的,哪里就有顾云意。因此碰面时看她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无奈,又想到阿尔斯楞临死前那一番突兀陈表,少不得多思,又思量着这人大约是个小麻烦不断的惹祸精,但大事或也没胆量去犯。 见着她,照例是老生常谈,“好吃吗?” “那是当然,我琢磨出来的做法能不好吃?”云意酒足饭饱,就这查干水囊里的饮水净过手,才要抬头视线便撞上陆晋马鞍上的人头,正是眼突面白的阿尔斯楞,就像个夜里索命的鬼,锈了半边的铜像,让她才落了肚的山鸡肉手牵手往外冲,眼看就到嗓子眼,赶忙捂住嘴往后小跑几步,弯着腰呕了半晌,搜肠刮肚的酸水都吐出来。身边人碍着尊卑男女也不敢上前,只查干领了陆晋眼色,递了个水囊过去。 她算是完了,什么倒霉样都让陆晋看了个遍,一张脸惨白如纸,视线左右飘,再也不敢抬眼与他对视,说话也磕磕巴巴不清不楚,“回…………回城吗?” “回——” “夜深宵禁,哪…………哪个门进…………进啊?” “西侧门。” “我…………我的宫………宫人呢?” “都在后头。”陆晋弯下腰,额前落下的乱发几乎要被风吹到她鼻尖,其格其动一下,他才向后退开半寸,依旧瞧着她,看她吓得手指哆嗦,兴味盎然,“公主结巴了?” “你才——结巴…………”火烧一半,弱了。她翻身上马,尽量避开他,“驿馆里没留人,回城我也没地儿去。你得领我一块儿去王府,最好悄悄走,别让人知道。” 陆晋笑,“好,一定不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这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整她的,一说话气得她脖子疼—— 西侧门的守军见了他全然恭谨,头领称一声“二爷”,不问缘由开门迎他进去,齐颜卫往军营去,只留陆晋领着她撬开王府东侧小门,看门的下人睡眼惺忪,睁眼望了许久才认出来,磕磕巴巴道:“二…………二爷回来了…………” “去,把二门的人叫醒。”门口只有黑漆漆一盏破灯笼,光从下往上,照得陆晋的脸,似地府索命的黑白无常,吓得人大冬天里出虚汗。他只管径直往前走,也不管身后跨个门槛都要两人扶的千金淑女,但云意总能找到乐子,这辈子从没踩过门槛,这会真站在他家门槛上过瘾,管它是不敬还是不吉呢,都算他陆家活该。 陆晋一回头,她还在门槛上玩儿呢,当即沉下脸来,皱了眉,低喝道:“下来!” 动作比脑子快,她当即乖乖跳下来小跑跟到他身后,嘴上仍说:“凶什么凶,一进门就好像鬼附身,王府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呀?” 陆晋头疼,这姑娘一时满世界冒傻气,一时又敏锐异常,内里究竟是什么模样,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二门的人见了他,一个个吓得魂都飞走。也没人敢对他身后面生的姑娘多问一句,听他边走边问,“王爷歇着没有?” 下人回,“王爷在书房呢,似乎…………有贵客。” 云意想起来,这人似乎没有将忠义王称作“我爹”“父王”或者“那老不死的臭酒鬼”,人么,都有爱好,譬如说忠义王爱喝酒,顾云意爱吃,她皇爷爷爱钱,她爹喜欢梗着脖子打仗,什么和亲称臣纳贡,甭废话,直接干!打得西北辽东一片瓦都不剩,还要节衣缩食继续作战到底。 讲起来是很有骨气,但骨气这东西哪里能当饭吃。 毫无意外的,一旦脱离险境,骄娇二气立刻冒头,云意跟在他身后嘀咕,“有镜子没有?好歹让我瞧一眼现在什么模样。哎,不成不成,你得找几个丫鬟伺候我梳洗,换过衣裳才好去见忠义王,可惜一套换洗衣裳也没留下,可别拿了你们家哪位姑娘的旧衣裳,我这人从没有‘将就’过,哪怕是沾了旁人的味儿,那东西我也不要…………叫你们家当家大奶奶来回话,该制百十来套衣裳,不然这几日怎么熬得过去?伺候的丫鬟要整齐漂亮,长得不好看又到跟前当差,会丑到我…………” 陆晋听得不耐,停步回头,压低了身子凑近了,接了身边人一盏白灯笼提高来就照在她身侧,一双苍鹰似的眸子倒映她略显苍白的脸孔,眼神刀子一样来回刮她的厚脸皮。 云意不由得往后仰,撑着方才的气势说:“看什么看?小心别把眼珠子瞪出来!” 陆晋道:“公主应知,如是美人,即便荆钗布裙也教人见之忘俗,相反,沐猴而冠,终究是猴。” 云意只觉得胸口一股气乱钻,肺都要气炸,憋了老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你骂谁母猴子呢!你大胆,放肆,明儿就诛你九族!” 陆晋道:“不用等明日,就现下,忠义王府二百多口人没一个落下,公主想怎么诛就怎么诛。” 云意想,那哪成啊,西北是你陆家天下,天高皇帝远的,她一个落难公主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这人就是那话堵她,想把她活活气死了了事。 “你…………你想借刀杀人,想让本宫帮你解决了你哥你老弟,本宫才不上当呢!”开什么玩笑啊,本公主恩怨分明,要诛也只诛你陆晋一个。 陆晋嗤笑一声,转过身快步向彻夜通明的书房走去。 这人一进王府就像吃了一肚子火炮,变个恶狠狠凶巴巴讨债鬼。 越往里越是戒备,离书房还有老远一段路就让仆役拦下来,通报过后才让了行。一进门陆晋朝忠义王拱拱手,余下无言,倒是见了双眼通红泪痕未干的肃王,才恭敬一声,“末将陆晋,拜见肃王。”分明她不比肃王身份低,怎么对着她就怎么凶悍怎么来,真是见了鬼了。 忠义王不出意外是个五十上下的美须公,照例见了她是不必行礼的,但也起身来迎,比他儿子懂事得多。但她回想起来,忠义王似乎与朝廷关系不大好,早两年西北战乱,忠义王八百里加急上奏,声泪俱下,人困马乏难抵元军,恳请后撤三十里,她父皇阅后大怒,批复说打不赢你就死那儿,后撤你就全家都死那儿,你自己挑一个吧。 她觉着她爹给她埋了不少雷,难办啊………… 再看眼红红声哽咽的肃王,迎上这个作诗作画做胭脂的好哥哥,她是很有必要哭一哭的………… 怎么觉着父王赐字“肃”是反讽呢?总不至于对自己亲儿子也这么狠吧………… “三哥…………”眼泪说来就来,声音颤得像寒风里最后一片叶,听得人心揪。 就连陆晋也有三分惊讶。 “三哥…………真是万幸,昨儿还在想,只怕妹妹今生今世都见不着三哥了…………” “云妹妹…………” 第4节 “好哥哥…………” “云妹妹受苦了…………” “好在哥哥无事,妹妹到现下才能心安。” 陆晋有点儿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夜要战一万,不然不够三万字周四上榜的……………… ☆、自裁 第六章自裁 两兄妹抱头痛哭一阵,守在门外的元大元二同事间打个呵欠证明双生子心有灵犀,忠义王陆占涛抬头熟梁上灰,陆晋垂目看桌角的痕,这俩人好不容易收声,肃王捶胸顿足悔不当初,“都怪哥哥没用,怎就扔下妹妹一个人逃了回来,若云妹妹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教哥哥如何有脸去见父亲!” 云意连忙拦住他,怕他真把自己捶吐血。早些年还在宫里的时候,他就曾经被五哥几句话哄得跑去吃石头,是个铁打的实诚人。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她亲哥在宫里怎么样了,要说玩心眼,五哥比那死胖子还差着一截。“哥哥快别这么说,若不是哥哥快马回城敬告王爷,只怕阿尔斯楞那贼子还要再追一步,若真奇袭到城下当如何?哥哥舍身为民,妹妹敬重还来不及,哪里会想其他。”吹牛皮拍马屁她自是个中好手,从小出入两仪殿,别的没学到,光从内阁几个老官油子手里学了一身拍马屁于无形、吹牛皮不怕顶天的功夫。 陆晋倒是想了些别的,昨晚生火时有个漂亮姑娘义愤填膺,“这算是哪门子的哥哥,一遇上贼匪撇下亲妹妹拍马就跑,一跑跑出三十里不带歇气。是不是个男人啊你说?亏我小时候还给他让过梨,父皇跟前帮他求过情,太傅手底下替他做过弊,简直忘恩负义、忘恩负义!”这气得,连说好几个忘恩负义,不过火光微弱,姑娘一身皮子白得晃眼。坦白说他跑过几万里草原,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白晃晃的底子。 而眼下他还需承认,从特尔特草原到乌兰城,欺下媚上的大小贪官也好,狐假虎威的衙内差爷也罢,还真没一个能比顾云意更会忽悠。 这人若是生作男子,投身富贵人家,往后就是当朝第一大奸臣,若仍是在皇家,她那几个哥哥弟弟估摸着日子都不会好过。 姑娘这会子开始忽悠他爹,“云意此番落难,多亏陆将军仗义相救,原就常听父皇说起,王爷义胆忠肝乃国之肱骨,如今看来,真真是虎父无犬子。现如今无以为报,还请王爷受云意一拜…………”话是这么说,但陆占涛哪能真让她弯腰,自己不便扶他,便给了肃王眼色,在她曲膝前稳稳托住,沉声道:“公主言重,臣生受不起。” 正要说话,外头来人通报,王妃来了。 帘子后头进来个鹅蛋脸妇人,身上穿的是团花暗纹夹袄,下缀金丝织锦马面裙,同心髻里穿插着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及金镶玉海棠簪子,通身的贵气,保养得宜。乍看去比忠义王更年轻个□□岁。云意笑着颔首,就算相互拜见过,垂目是瞄到她手腕上的碧玺十八子手钏,可算这一身最值钱的物件,但恰巧她手上也有一只,上百年的古物,早已经养得红艳通透,即便是外行人,也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高下。 她不着痕迹地将手钏往袖中藏了藏,没办法,人在屋檐下嘛。 “车马劳顿,殿下怕是累极。蘅芜苑原是家中姑奶奶住着,虽空了许多年,但时常打理着,早几日换了陈设清理出来,虽说简单了点,但胜在清净,时辰不早,不若妾身先陪殿下歇息去。”亲亲热热的,陆占涛是当朝头一号的异姓王,他夫人笼络人的本事可也不小。 云意一副怯生生模样,娇娇应一句,“谢王妃娘娘,我这…………恐多有叨扰,劳您受累。”仿佛屋子里随意碰出个声响都能将她吓得晕过去,十足十是养在深闺不见世事的千金贵女。 王妃便顺势来牵了她的手,宽慰道:“人回来便什么都好,旁的事情总不能再让殿下忧心。” 言下之意是你们家王爷能配合我胡闹?云意心中一动,回头仍是一朵小娇花,望向肃王,泪眼迷离,“三哥…………” 肃王即刻道:“妹妹放心。” 你跑了一次你还有脸跑第二次么?我能给你撒手不管的机会? 最后一眼落在陆晋身上,因侧着光,她恶狠狠瞪他一眼,提醒他——记得啊,咱们说好的威逼利诱! 陆晋这才觉得,顾云意回魂了。 女人走了,剩下三个男人身份地位差太多没办法相互吹牛皮,只好谈正经事。 陆占涛摆出一张“为难啊我好为难”的脸,欲言又止,“这事,恐怕不好办。” 屋子里一时静得出奇,陆晋抬头看了开才发觉,哦,原来是肃王终于哭够了,正双眼迷蒙,放空呢—— 陆占涛只管捋着胡须看陆晋,有些话不好他来说,只能让儿子出头。陆晋倒也干脆,索性拱手道:“末将有一法,不知…………” 陆占涛抬抬手,“但说无妨。” 陆晋便将顾云意那套瞒天过海假装没事的歪办法扯出来说,没想到陆占涛慢悠悠摸胡子倒有点正中下怀的意思,而肃王立即跳出来反对,“不成不成,欺君之罪如何可行?” 话音将落,王妃屋子里的大丫鬟凤仙便急急来报,“蘅芜苑出事了,公主以头触柱,怕是要不好。娘娘差奴婢来请王爷拿个主意…………” 肃王的眼泪不带栓,这一下哭喊着“云妹妹,你若去了让哥哥如何是好…………”奔了出去。 陆晋回头看了看自己亲爹,头一次觉得阿尔斯楞这狗娘养的说了句实话——顾云意就是个麻烦精。 陆占涛长叹一声,自黄花梨木高脚椅上起身,无奈道:“走吧,去看看——” 就像一阵风,肃王到院子里溜达一圈又奔回来,人扒在门上似乎早没了力气,哭着说:“天这么黑,怎么就没个人给本王带路…………” 陆占涛再叹,“是府中疏忽,臣——这就为殿下引路。” 遇上他们顾家的人,总感觉岁月催人老。 三人行至蘅芜苑,王妃素来利落,就这么眨眼的功夫,大夫、女医都让王府仆役带到府中,也不说瞧的人是谁,但凡看见那一锭白花花元宝就知道,这事必定说不得,一多嘴就要掉脑袋。 陆占涛父子都是外男,很是自觉地站在院中等消息,只有肃王捂着脸不管不顾冲进去,瞧见四柱床上额角染血面色惨白的顾云意,想起这几日所作所为,更是一股脑的伤心悔恨。只差跪在她床前猛抽自己,好在这人还知道是在别人府上,发起疯来不能像在自己家那么大开大合,放眼望去,忠义王府也没人买账。只坐到云意床前,擦着眼泪,抽抽噎噎说:“妹妹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炷香功夫没到就成了这副模样?人都已经平安回来,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你若去了,三哥还能苟活不成?” 云意偷偷翻个白眼,心想你也就是这会哭,回头见了漂亮美人照样乐呵。面上仍是虚弱,唇色发乌双眼无神——她是真疼啊。 “女儿家名节何其重要,云意在草原颠簸三日,虽说得陆将军相救,但到底男女有别,又无人佐证。这世上人言可畏,哥哥难道不明白?云意哪还有脸回京见父皇母后?倒不如就此死了,也免得他日受人非议,求死不能。”说到此,突然间激动起来,泪流了满脸,颤声道:“还请哥哥看在往日情分,成全了云意吧。就此干干净净地去,云意就算做了鬼,也记着三哥哥大恩。” 真对不住,不逼你入伙,她就只剩一条死路,大不了往后多补偿他就是。 “云妹妹说的是什么话,哥哥哪能眼见着你往死路上走。别的不说,五弟若知道了,头一个饶不了我。妹妹别再胡思乱想,当安心养伤才是。父皇母后最疼的就是你,若瞧见妹妹如今模样,定是有锥心之痛,哪里容得旁人多说一句。” 云意闭了闭眼,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缓上些许才开口说:“哥哥说的我都明白,父皇即便知道内情,也定然要帮忙遮掩,只不过这事传到京中,又哪里捂得住悠悠众口?只怕是…………就此去了倒也省事,只可惜,连死也死不成…………”恨极了,咬牙切齿猛捶胸口,让肃王拉住了,扯来扯去还顺带给了他两记王八拳。 “妹妹放心——”他长舒一口气,总算下了决心,“哥哥赴汤蹈火,也决不让妹妹受苦。” “好哥哥…………”眨眨眼,又是一行泪。 “云妹妹,答应哥哥,傻事千万做不得…………” 又是哭,陆晋在外头都听得头疼。 陆占涛皱着眉头,问:“里头究竟如何?” 王妃道:“瞧着满脸是血,怪吓人的。先头大夫已经诊过,伤口不深,上过药养几日便好。” 言下之意是装装样子罢了,死不了。 外头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哭成一对核桃眼的肃王出门来,头一句是冲陆晋说:“将军的法子甚好,本王今夜就上折子,一切听凭父皇做主。” 陆晋差点儿就要对顾云意刮目相看,想来她这点小聪明还有些用处。没成想下一刻就听见丫鬟青梅到廊下同王妃回话,他速来耳力好,听闻是——“殿下说血流得多了,要吃芝麻核桃阿胶糕,配一碗煮得透透的红枣薏仁汤。” “还说什么了?” “殿下说奴婢名字好听,生津止渴…………” 无论何时何地,她这人,遇上多大事儿,总是忘不了要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哦也,今晚再战一章!!!!!!!! 耶耶耶耶耶耶耶 ☆、夜谈 第七章夜谈 陆晋许久不曾回府,如今回来照例是冷言冷语残羹冷炙,倒是连吵架也懒得动嘴,索性就拎着两壶松醪酒坐到荷花池边破破旧旧小亭子里,没成想碰上老熟人。 蘅芜苑本与碧山居本就只有一墙之隔,这池子架在两院之间,前后又隔着高墙,极其僻静。他缓缓走来,远远瞧见个煞白的影,廊前一对亮堂堂灯笼,将她照得尤为纤薄。 风吹来,这段影似乎化作一匹纱雾,飘飘荡荡融进夜里。 “二爷——”青梅远远站着,并不敢上前来。云意闻声抬头,展露一张玉石打磨出来的皮囊,月下透着皎皎微光,宝石似的眼瞳里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层水光,让人疑心是将将哭过,又觉着大约她生来就有这样堪比琉璃的一双眼,看得人欲语又无言。 然而她额上缠紧的绷带提醒他,眼前是怎样一个小无赖,如此就将美都割开,留下个支离破碎的影子,不忍看。 “贵客上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这是自小在宫里养出的习惯,见人就有三分笑脸,即便是到了极度不待见她的皇后跟前,多半都能唬弄过去,何况是陆晋? 或是因春深,风也暖,水也清,荷花池里没景致,但总有风总有月,心中还有愁,足够长醉不醒。 他大喇喇走入亭中,将酒坛子扔在石桌上,在她对面落座,歪了歪嘴角笑道:“公主好兴致,夜里不睡跑来池子里吹冷风,这是要吟诗还要作画?” 她就知道,这人嘴里绝对没好话,也懒得同他计较,径自端了茶杯懒懒道:“要说吹风,前几天早草原我可是喝西北风喝了个饱,哪还看得上府里这点小风小浪。只不过夜里闷得慌,前路茫茫不知归期,心生忧惧罢了。只是没想到,二爷好不容易回趟家,竟还要一个人喝闷酒?听闻府上美人不少,二爷可别说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啦?” 陆晋不提自己,只管问她,“肃王不是已经让你逼得倒戈投降,王爷也已经拟好折子,明日一早八百里加急送到京里,再说城外,阿尔斯楞已死,额日敦巴日下落不明,特尔特草原没有能做主的人,还有什么可担心?” “我担心京里…………虽说我离京时母妃说父皇必无无大碍,但宫里的事情谁说得准?我那大胖子哥哥心里又不知想什么阴招,但你说真要他谋大事?我看他未必敢,倒是他舅舅陈国柱不是个好东西,早死了早清净。”她撑着下颌,这些日子颠簸流离的,竟圆了下巴,一张面皮白嫩嫩,像刚蒸好的小馒头,也许…………陆晋的视线往下,其他的更像。 云意继续说:“还有母妃同我五哥…………人说世事沧桑,一别永年,或许…………谁又说得清?” 陆晋道:“本以为你镇日只知道吃——” “谁说的?我肚子里,愁绪可多了!一会我就作诗作词,念出来,吓死你!”她生气起来瞪大眼,像只炸了毛的小猫。 他想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到底还是忍住了,端起酒坛一阵豪饮。落出来的酒顺着他高高仰起的脖颈一路流向衣襟,沾湿了墨色的底料,化成一双手,缓缓伸进衣内,抚摸他结识遒劲的胸膛。 云意呆呆望着他喝酒时突出的上下滚动喉结,没来由干咽了一回,连忙端起茶杯,匆匆饮下一杯隔年的君山,降火消灾。 “这什么酒?闻起来倒是清香扑鼻。”她手里紧紧握着莲花白瓷茶盏,好似握一块沉甸甸的金子。 陆晋随手擦了下颌,嘴角噙着笑,又是个狭长眼、刀锋眉,勾人得很,“松醪酒,尝一口试试?” 云意连忙摆手,“这怎么行,你见过谁家小姐大晚上跟人喝酒?传出去多难听,名声还要不要了?” 青梅吓得登时往后退上两步。 但她是个狗鼻子,闻着香就砸吧嘴,口中念道:“人说松醪酒,十分满盏黄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尘。眼下看来,倒是名不虚传。” 饮过酒,他的眼神越发亮,只笑笑看着她,并不接话,反倒看得她面红耳热,撇撇嘴说:“就知道你听不懂,早告诉你啦,做人呢,要少逛窑子多读书,将来能有大前途!” “这就是公主的诗?听起来倒还挺押韵,不过这逛窑子是什么?恕臣愚钝,思来想去不能参透,还请殿下点拨。” “都让你多读书了,这种粗浅至极的问题本宫不回答!”云意很不明白,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嘲笑他一回,怎么又让他噎回来,她的心受到重击,需要立时安抚一下胃。 看她气闷,陆晋笑得开,郁结了一夜,到此才算消尽,他只差笑出声来,但到底顾忌她姑娘家面薄——虽然事实并非如此,抬手抹了把脸,正好挡住嚣张恶劣的笑,低头看着她手中莲花茶盏的纹路,憋着笑说:“要不,末将明日向肃王请教请教?” 云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陆晋,本宫对你很失望,你这个人——实在太坏!” 陆晋道:“今儿夜里,公主总算说了句实话。” 她气得胃痛,从桌上雕花食盒挑出一块梅子蜜饯来放进嘴里,一时间满口清甜,气也懒得气了,连嘴角都上扬,原本就是精雕细琢的一张脸,瞬时让这点子小吃点亮,看得人都要跟着她傻笑起来。 陆晋估摸着,这姑娘最勾人的,也就是吃东西的时候。 手有点儿痒,又想摸她毛茸茸后脑勺。 嘴上却在感慨,“还真吃上梅子了…………” 青梅吓得缩了缩肩膀,又退后两步。 小丫头这晚上过得,可不是一般的糟心。 云意见他瞪着自己,来了一手小狗护食,把食盒往自己身边挪了挪,“看什么看,反正不给你吃。” 引得他也幼稚起来,“谁稀罕!甜不拉叽的!”说完端起酒坛,这一回喝空一坛酒,脸上却不见红,仍是个清明模样。 第5节 云意叹声道:“酒入愁肠…………愁更愁呀…………” 陆晋不屑,“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云意不服,“谁说我不懂啦,我懂得可多啦,我知道你为什么大晚上的借酒消愁…………”见对方凝神望过来,她便得意得背书似的摇头晃脑,“可是我偏不说,等我说白了你就知道,你那点子苦原算不得什么,还是让它埋在你心里头,苦得你夜夜惆怅才好。”这话语里带着笑,银铃似的一串接一串地响。 南来的雀鸟飞过,三三两两停在山间、岸边,风吹树沙沙响,夜深人静,入耳来,又像是低泣,又像是弦筝。 “你倒是什么都明白——”他声线喑哑,沉沉,仿佛就响在耳边。 “越是什么都明白,才越要装出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要不怎么说傻瓜好命呢?你还当人真傻呀?装装样子罢了。” 陆晋抬抬眉,视线落在她额角纱布上,忍不住问:“就为这么点事把自己撞成这样?值不值?” 看云意,伤在自己身上,反倒是满脸的无所谓,“我原想着上吊来着,但身边也没个能帮忙望风的丫头,万一没掐好时间,一踢凳子头一歪,上了吊可就拉不回来了。撞头嘛,至少分寸还在自己手里,不至于真一头撞死。”她摸了摸脑袋继续说,“还真疼,药也不好吃,你们家厨子没一个顶用,一碗红枣薏仁汤换了三回,就没一次能入口。不过话说回来,我那哥哥最是胆小怕事的,我不这么逼他一回,他能答应扯大谎瞒着朝廷?我这也是迫于无奈,菩萨知道了也会原谅我的。大不了回头多上点儿贡品嘛,什么金樽玉液、宫廷点心,摆满九九八十一道,菩萨一定会喜欢我的。” 她说起话来本就是娇娇的,夜里空旷更显得如此,不知不觉,便让人起了遐思。 一股子聪明劲,又有自知之明,开口就是一箩筐好话,难怪今上疼她。 陆晋告诫她,“菩萨不饮酒——” “哎呀,不小心说错了嘛,菩萨不会跟我计较的。”她歪着头,笑盈盈对住他,比他腹中松醪酒更醉人三分,“不过你这酒,好香啊…………” “尝尝?”他拖长了尾音,就像诱惑傻孩子干坏事。 “不好吧…………还有丫鬟看着呢?” 这俩人一道转头,直直看向已经多了大老远的青梅,小丫鬟脑袋都要埋到胸脯里,细声细气说:“殿下渴了,喝口水也无妨。” “你们家丫头可真聪明,看来王妃娘娘很回调*教人嘛。” 陆晋给她倒上半杯,多问一句,“这会儿不怕穿出去坏了名声?” “没人看见——” “就不算失节。”陆晋好心给她接出下半句。 “干杯——”她笑嘻嘻像只小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用力…………爱我!!! 终于完成了三更成就,是不是吊、炸、天! ☆、团圆 第八章团圆 酒,半杯下肚就面红,再多喝一口,都要将对面的落魄汉子看成武神再世。他额上两撇浓黑的眉毛恁地英俊,惹得星星月亮一个个都探出头凑到亭子里偷看,啧啧啧,俊男醉酒,最好看是外凸的喉结,烈酒烧喉,咕咚咕咚——你要跟着他的节奏咽气。 喂!领口太高有碍观瞻,小心拖你出去斩斩斩。 依稀记得他问她,“你看着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呀,自然是…………嘿嘿嘿……看你咯………… “喝醉了?半杯就醉?”他的尾音拖得高,表露出他简直不敢相信的心情。原本琢摸着她就是个官场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油渣子,谁知道是一杯倒。小姑娘双颊绯红,眼神又不聚焦,迷迷蒙蒙又娇又软,要换他大哥来,一定说,最好下手就是现在,还等什么?至多来一首有花堪折直须折,莫道无花堪折只啊大兄弟。 他却只想伸手摸摸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内心里油煎火烧一样纠结,手已经伸出去,他十指修长,生有薄茧,原本是持刀杀人的手,却在星月虫鸟的偷窥下小心翼翼触碰她圆乎乎的脑袋。然而云意眯着眼睛看着他,似乎什么也没明白。像只喵喵叫的小奶猫,又像某一年春天叼着他裤脚要跟他走的小狼。 灰扑扑,又亮晶晶,可怜巴巴小模样。 “咔嚓——” 他耳力极好,远远地青梅脚下踩断半根枯枝都听得仔细,一抬头是鹰一样的眼神扫过来,刀子似的扎进青梅胸口。青梅浑身止不住地抖,从陆晋紧绷的神情再看向他伸出的魔爪,眼睛里堆砌了十万分惊恐。他将将作势起身,青梅便吓得一溜烟跑过了长廊。 陆晋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喊,爷不是变态! 话没喊出口,倒是把云意震醒了,揉着眼睛四下看,“你们家丫鬟可真是不懂规矩,主子还没走呢,自己个倒先跑了,回头看我不教训她。” 陆晋看着她,欲言又止,总不能说青梅真让他吓跑了吧—— 青梅啊,这个锅最好还是你来背。 夜深,总有人来寻事。月牙门外头似乎有个老婆子,陪着笑问:“二爷呢?” 乔东来笑嘻嘻说:“咱二爷赏月作诗呢——” 云意冲他眨眨眼,小声说:“要不要给你捉刀呀?” “捉刀?公主打算写什么?逛窑子还是打马吊?吃喝嫖赌倒是样样全了。”往后谁娶了她,后半辈子恐怕难消停。 云意嘟囔说:“狗咬吕洞宾…………”话还没说全,就给他顶回来,“说谁是狗?”眼一瞪,凶神恶煞。 她当即就怕了,伸手指了指月牙门外同乔东来争执的老婆子,斩钉截铁地答:“就她!” 陆晋端起酒杯,对她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功夫十分赞赏。 但尽管乔东来开始信口扯淡,老婆子根本不听,直嚷嚷着要见二爷,仗着身壮肉厚,就敢硬闯。 云意端起自己那只盛着酒的白瓷杯,装出一副关心模样,起身道:“子曰,君子不听人深夜吵架,本宫还是先走为好。” 陆晋只管直挺挺坐着,眼睛里有盎然兴味,只等她继续胡扯,“噢?哪个子?末将却不曾听说过。” 云意已然捏着茶杯走进长廊,红红琉璃瓦,清清瓦上霜,她歪着头冲他笑,凤尾簪上长长的鎏金的穗子晃了晃,闪过少女酒后微红的唇,让人根本挪不开眼,教人忘了去听,她转身前说的是什么。 直到满脸褶子的秦嬷嬷闯到他跟前,才想起来,她似乎说的是:“就是你主子说的呀。”——又坏,又让人恨不起来。 “二爷!”老嬷嬷猛地一声吼,他适才醒过神来,看乔东来跟在后头一脸的不忿,暗地里骂他无用,又懒得跟个老婆子多说,只管起身就走。 秦嬷嬷连忙跟上,一身肥肉成了拖累,才几步路便喘得接不上气,“二爷大人大量,二奶奶绝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府里头原就是娇养着,现如今拧不过来罢了…………”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起“娇养”两个字,他便忍耐不得,压着火喊:“乔东来——” “奴才在——”立时迎了上来,要将功赎罪。 陆晋道:“明日一早你去郑大人府上,跟他们说王府庙小装不下郑家小姐,让他们赶紧接回去,谁愿意养谁养。” 秦嬷嬷耸拉着一张老脸,又哭又拜,“二爷,二爷不能啊您这是要逼死我们家姑娘不成…………” 陆晋寒着脸,阴恻恻如同地府阎罗,“说的是,王府里住的是你们家姑娘,不是什么二奶奶。”他要走她想拦,他不耐给她一脚,当即晕了过去,这一日闹到半夜,显然又要再起波澜。 子时,蘅芜苑。 云意坐在床上反省,不对劲,自从她遇上陆晋便再没有往日气魄,陆晋一句话就能让她转成缩头乌龟,就连本应该去院子里跪下受罚的青梅,都由她再三安慰才止住眼泪,安心自己还能或过今夜。 不对啊,明明我才是天不怕地不怕天地小霸王,怎么能输给那个文盲! 噢,想明白了………… 一拍大腿,“肯定是没有吃饱的原因!” 跪在地上伺候她脱袜的青梅茫茫然抬起头来,傻傻问:“殿下又饿了?” 云意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挥手说:“算了,我还是想想明天早上吃什么吧。那个栗粉糕你听说过没有?去把厨房叫起来,跟他们说我明儿要吃这个,让他们一早起来蒸。” “愣着干什么?去呀——” “噢——”青梅正要走,隔壁便闹起来,就像是一滴水落进油锅里,噼里啪啦一阵响。有人索性坐到院子里哭,“陆晋——你这吃人肉喝人血的蒙古蛮子!若糟践我一人也便罢了,是我郑仙芝命不好,活该嫁到你陆家受你折磨。但秦嬷嬷是我的奶嬷嬷啊…………上了年纪的人,你怎么下得去手!天地人伦老幼相亲,你有哪一条读过?你这未开化的野人,惹人憎的畜生!” 男人的声音极低,叽里咕噜说上几句,接下来又轮到女人哭。 这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得人窝火。云意急急忙忙屐上绣鞋招呼青梅,“快快快,快开窗——”赶紧的,听热闹趴墙根,天下大势为我独尊。 青梅却很淡定,“是二爷同二奶奶,回回见了面都要闹一场,总归是二爷受罚。”言下之意是,这个八卦不稀奇。 云意靠在窗前,同青梅道:“回回如此?你们二奶奶很是威风呀。” 威风?青梅很不赞同,“二奶奶心里也苦,咱们二爷…………总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青梅左右看了看,咽了咽口水壮了胆才说:“二爷那眼珠子,夜里飘着一层绿,跟野狗子似的,您说吓人不吓人?” “好啊,小青梅,你说你们家二爷是野狗,回头我就跟他说去,看他怎么收拾你。” 青梅扑通一声跪下,脸上苦得就跟判了她秋后处斩一个样,哭着求她,“殿下饶命,这话真不是奴婢说的,是大爷跟前当差的明达总嘀咕,奴婢才记下来。您把奴婢领到夫人、大奶奶跟前都好,可千万别把奴婢交给二爷,二爷手底下可从没留过活人。” “他就这么厉害?” “嗯——厉害极了!”青梅重重点头。 这会子二奶奶大约歇够了,能扯起嗓子来继续骂,“陆晋!你不得好死!迟早让城外那群蒙古狗烧熟了分吃!你以为你能杀人很威风?你以为你能打仗很得用?我告诉你,你就算吃多少谷米读多少书都盖不住你身上那股蒙古狗的腥臊!别说碰一下,就是跟你站一个院子说话我都恶心得想吐!” 相比之下,云意觉得自己很不懂讲究,不出意外,她可是要嫁到蒙古伺候蒙古老爷的,她怎么就从没想过嫌弃人家种不好呢?腥臊?烤全羊总是要带点儿腥才好吃啊!这人什么品位啊。 她纳闷,“你们二奶奶什么来头?骂人恁地厉害,回头我也找她学两招啊。” 青梅道:“二奶奶原是城西郑家读书人的闺女,听说家里是什么…………太仆寺卿,想来是京里大官了,到咱们乌兰,还是委屈了不是?” “太仆寺卿屁大官儿,进了宫门见了谁都得行礼,你让你们家二奶奶过来,她得给我下跪磕头。我想想近十年有什么姓郑的太仆寺卿没有…………呀,有一个,郑煜铮嘛,我记得,满京城掉书袋的货色,没成想混到这儿竟还能装起读书人——” 她的话止了,因隔壁院子没了哭声,只有低低一阵耳语,似乎在说:“你想死?为夫自然成全。” 吵架闹事是很精彩,但真动起手来就不好看啦,何况这下要出人命。 “青梅,咱们院子起火啦,快去隔壁叫人!” 青梅支支吾吾没明白,“哪……哪起火啦?奴婢怎么没看着?” “笨死了!”伸手把烛台一撂,帘子便着了,真是呼啦啦好大火——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二爷有老婆~~~~ 但素呢,还是很乖很clear哒 ☆、失火 第九章失火 青梅的台词不走心,每一个字吐出来都硬邦邦崩牙,“起火了,救命啊,起火了,救命啊。” 窗外月朗风清,随手罩上软毛织锦披风往外走,云意望着由远及近的人群,忽然间想念起叽叽喳喳一刻不停的莺时,毕竟这年头,像莺时一样尽忠职守且充满激情的丫鬟不多了。 迎面来,陆晋黑着一张脸,头上一团乌云罩顶,脚下一股谁来谁死的气魄,放个胆小的过来,当即就能给他吓晕过去。 “怎么回事!”眼一瞪,要吃人。 云意却很得意,低头玩着绑得松松散散的发辫,笑笑说:“天干物燥,起火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吼那么大声吓唬谁呢?”眼珠子一转你就知道,这厮又琢磨干坏事,真真恨的人牙痒痒。 第6节 陆晋心里原就攒着一团火,但如今顾忌她身份,偏只能生生忍了,压低了声音威吓道:“殿下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恕末将愚钝,还请殿下提点一二。” 又是殿下,又是末将的,显然气得不清。 “还能有什么事?只怪你们府里头年久失修,木头烂到心眼儿里,丁点儿火星就能着起来,我还让吓着了呢?一会儿看你们家王妃娘娘如何同本宫告罪赔礼。”她提起裙子往中庭走,留一袅浅浅背影,月光里让人莫名叹一声。 不期然,她转过脸来蹙着眉埋怨,“呆站着做什么?你还带算亲自去救火不成?过来,我这儿有金玉良言,你听完了必要谢我。” 还有那么点淘气,笑盈盈冲他招手,“过来呀——”白嫩嫩的指头让月亮镀上一层清辉,又细又软,谁能拒绝呢?还没回过神就已经被勾了魂,活像个呆木头似的立在她跟前听教训。 夜风带着凉意,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徐徐同他说:“你信不信,不用多久,你母亲就能衣冠整齐地领着人过来,又挑什么眉毛?我说哪里说错啦,就是你母亲呀,你心里再怎么不忿,也推脱不开。我还被皇后整治过不知多少回,见了面还不得低头曲膝唤一声母后万安?”她背着手说话,端足了长辈架势,“你这个人呀,坏就坏在这件事情上。明知道是这个样子,你还跟长辈叫什么劲儿呢?到头来哪一回吃亏的不是你自己?唉…………今儿只当我做好人,提点提点你。” 火,乔东来已然灭得干干净净,端着个木桶站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群人围成个圆圈静静看坤仪公主忽悠他们家二爷。 她双手一摊,要晓以大义,将朽木点化。“就拿今天这么个事说吧,你要真动手了,王妃立刻带人杀进来,好家伙,可抓着个现行了,管你气不气、是不是真要人命,这就是杀妻呀!立时往王爷屋子里一坐,眼泪说来就来,哭得梨花带雨,怪她怪她都怪她,不是她平日里没能下苦心教导你,不是她拉错了红线将二奶奶娶进门,不是她…………唉,头一昏,王爷啊王爷,惹出这样一桩丑事,妾身还是死了好,完了抹脖子上吊见柱子就撞,王爷伤心欲绝,你还在梗着脖子不认错?当即就给你八十军棍打死了了事。这下好啦,原本就是爹不亲娘不爱的,这下连名声都没有了,窝在这个忠义王府顶着天的西北,连个出头之日都没有,一辈子只能领着齐颜卫给他人做嫁衣,啧啧,真是惨惨惨哪…………” 陆晋冷声道:“没成想,让殿下听一夜壁脚。” “听壁脚多热闹啊,子曰,听壁脚论长短乃人之天性。人嘛,总是斗不过天的,况且,本宫听你壁脚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你呀,你说是不是?” 陆晋听着听着,反倒冷笑起来,肃然的面孔配一双歪斜上翘的嘴唇,没得教人害怕。“公主所言极是。” 云意一时眉开眼笑,她要是个男儿身,必定要拍他肩膀乐呵呵喊一声,大兄弟,我奏是你滴知己啊! “不过好在还没发生,千钧一发之时本宫用一床帐子换将军一生前途,哎,是不是很机智?”眨眨眼,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一股机灵劲。他这回是真笑了,总觉着捡了这么个大忽悠在身边,并不算坏,至少日子比往常有趣得多。 陆晋难得拱手行礼,憋着笑应她,“机智,自然是非同一般的机智。” 得了肯定,云意越发热切,“那要不这么着,一会儿呢本宫就帮你把那个讨人厌的老虔婆赶走,横竖咱们俩缘分不浅,也不必讲什么提泪横流磕头谢恩的虚礼,只不过…………”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呐——是这样的,你看啊,现如今我身边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外头有事也难报到我跟前,真真是双眼一抹瞎,坐井观天…………” 陆晋站在她跟前,就这么略略低头便能瞧见一张白玉无瑕的脸,鲜花似的唇,一会皱眉一会得意,笑起来眼睛里有光,足让人傻傻跟着她,一颦一笑、一悲一喜。可他偏就擅装相,仍旧板着脸,催她少废话,“时候不早,依我看,王妃已经在路上。” 云意撇撇嘴,戏没演全,老不乐意,“能不能给我往京城张大员外府里送封信?事成之后必有重谢,我这人可是很会玩窝里斗的,回头我给你支个招,保管能气得她呕血——”擅长窝里斗这种事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的,也就只有她了。 然而陆晋对这些全然不感兴趣,只问,“明日日落之前送嫁的队伍就能回城。” 她还有几分扭捏,雪白的手指绕着发尾,低头看着脚面说:“我的人多扎眼呀,交给旁人又不放心。我这不是看你厉害么?又能打仗,又能治人,麾下群英荟萃各有所长。也就是在家事上缺根弦,不过好在这不是在宫里,要换了地方,只怕你活不到成年啦。” 前半句听得很舒心,后半句又让人心里恼火。 “说话呀,到底答不答应,给个准信。”见他不说话,便踮起脚,仰着脸凑到他眼皮子底下,摆出一副委委屈屈小模样,“总不至于我说了这么久,你还不答应吧?我喉咙都讲干啦!那这样,我付你一锭金子成不成?两锭?…………总不能是三锭吧?那可都是我压箱底的东西。” “明日一早,我让东来取信。”懒得同她废话,转身就走。那娇滴滴模样多看一眼,多一夜烦心事。 云意三两步跟上去,又像是在草原,敌强我弱,不得不服,“那说好啦,不许告诉别人,谁失信谁是小狗……” 谁知陆晋猛地回头,迈出长腿上前一步,自上而下俯视她,逼问道:“末将走得急没能听清,殿下方才说谁是小狗?” 云意下意识地就伸手指他,过后被他这双眼压得腿软,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把那个孤零零指向陆晋的食指掰回来,弯向自己,扯了扯嘴角,皮下肉不笑,“我…………呵呵…………我是小狗…………喵喵喵…………是不是很可爱?” 陆晋不置一词,转身向外。乔东来憋红了脸,闷着头去追二爷。 云意仍旧不放心,冲着他颀长矫健的背影喊,“说话算话——” 然而他根本不理会,走过月牙门一转身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青梅凑上来,恳切道:“殿下,小狗汪汪汪,小猫才喵喵喵呢。” 云意恼羞成怒,“什么喵喵喵汪汪汪的,快哭!哭大声点儿,王妃这就要上门了,哭得不好不像,一准儿治你的罪!” “好…………好嘛,哭就哭嘛…………”青梅憋着嘴,越想越委屈,“来人啦,起火啦,命苦呀,烧屋子啦…………” 这回真走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进程好慢啊 写起来真心拖拉~~~~~~~~~ 这章少了点,就酱紫啦 ☆、归队 第十章归队 对付好面子爱装相的贵妇人素来是云意强项,三两句揭过去,是她大肚量不计较,王妃还得谢恩赔笑。要说璧山居闹什么?连声响都不曾听到过。 陆晋这一时终于醒过身来,将郑仙芝藏得严严实实,夜里不要说哭声,连猫叫都听不着。再而云意就杵在着瞪着眼睛口口声声说要送,王妃哪里找得到机会去璧山居,总不能大半夜当着外人的面去闯庶子的屋子。 哪怕是黄莲,也只能和血吞。 而她的信中只有四个字“守口如瓶”。虽说陆晋瞧着不像是个会暗地里拆人密信的人,但小心驶得万年船,非常时刻,谁都要提防。 好在他时辰掐得异常准,日头偏西巴音便已领着当日出城送嫁的车马回府,近身伺候的人都拉到院子里磕头,有人哭也有人笑,热热闹闹倒像是办酒宴庆丰收。 外男不好进内院,只好让陆晋陪着,立在杨树底下同她说话,“乱跑乱窜的不算,阿尔斯楞掳走的财帛人马都已经领回来,清点对账还看公主,或有遗漏,再差人去找不迟。” 云意今日扮的是温温柔柔世家闺秀,施施然迈出腿来朝陆晋行上一礼,轻声诉来,“能重逢已是万幸,全赖将军英明兵士勇猛,若再劳动将军出城涉险,让云意如何安心?即便回了京城,恐父皇也要怪罪。今儿若是将军不嫌弃,便让我做一回主,不过几两拿不出手的碎银子,只当给诸位将士添点子酒钱。”财迷总是有办法藏钱的,夹袄里一叠厚厚的银票,差人出去换了一溜元宝,光摆在桌上就让人眼晕,青梅看着,只差抱过来乱舔。 侧过身,半张脸藏进树阴里,露出一截纤长白腻的脖颈,从这角度看,她竟是瘦得可怜——啊,一定是幻觉。 “青梅——” 青梅捧着银子上前来,一掀红布,匣子里哪是“拿不出手”,分明是“大有可观”。 银子啊,白花花的银子啊,青梅紧紧攥住,眼神中与乔东来交战三百回,最终败下阵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银子交出去。 而云意仿佛是头一回赏人,竟还有几分面红,并不敢正视陆晋,只喃喃道:“一点心意,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他喉头发干,想来应当接上几句客套话,但话到嘴边全然说不出口,他或是仍不能习惯这样一天一张脸的小怪物。 气氛不尴不尬,全赖莺时及时雨似的一阵哭,让场子又热络起来。 或许是站着累人,她索性跪下哭,“呜呜呜…………奴婢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殿下,再也不能伺候殿下…………如不是等着这一天,奴婢早已经一头撞死了事…………” 云意琢磨这词,怎么这么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槐序倒是乐颠颠的,裙子上都是泥,脸上似乎也有伤,但她只管傻呵呵咧嘴笑,伸手从包袱里取出个四方四正的玩意,一张雪白的手帕包起来,递到云意跟前,“殿下快看,这可是蒙古人制出来的羊奶酪,煎茶做饼可好吃啦,奴婢估摸着殿下一定喜欢。临走也扒拉一盒,新的,可没人碰过。” 云意赶忙低头,闻了闻说:“好香呀,好浓的奶味儿。还是你贴心,知道我饿着呢…………” 陆晋心想,你什么时候不饿着啊。 第二排一个太监打扮的白面少年也凑上来,殷勤切切,“殿下,奴才这也藏了个好东西,您瞧这羊肉松,黄亮酥香,品质柔软,好吃得不得了啊!” 云意顿时眉开眼笑,连忙夸他,“好好好,德宝也上进了。” 然而季夏怎能甘居人后,一把将德宝推开,献宝似的把碎成了渣渣的奶皮子送上去,“殿下瞧我的,这奶皮子多香啊,就连几个蒙古将领都舍不得多吃。您尝尝,保管停不了嘴。” 也就剩玉珍嬷嬷的衣裳上算整齐,她容长脸,做妇人打扮,举手投足一派温和,行过礼才开口教训,“殿下这几日车马劳顿怕是受了不少苦,你们几个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该梳洗的梳洗,该干活的干活,路上怎么交代你们的,都扔到车轱辘下面不成?” 再看莺时,“好了,你没哭够殿下也听烦了,去,把要紧的箱笼收拾起来,赶紧的换了衣裳到里屋伺候。” 云意心里明白,莺时这个姑娘是有戏瘾的,这会儿没演过瘾,迟早见缝插针地补上来。再看陆晋,显是不耐烦配几个娘们儿叽歪,眉心皱出一道深壑,冷硬似一块顽石,“等京城来了消息,殿下即可启程。” 云意挺想回他一句,你以为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本宫愿意多待?但见他一副凶巴巴死样子,到底忍下来,转身时藏个白眼,却还是没能躲过高人法眼。陆晋无奈笑了笑,叮嘱道:“好好休息。” 云意听得明白,这话是警告她“老实呆着,少惹麻烦”,她心中不忿,躲在嬷嬷身后嘀咕一句,“要你管!”见陆晋没得反应,竟自顾自乐起来。 夜里关起们来说话,谁守门谁望风都有规矩。云意换了家常衣裳,斜坐在暖榻,手心里两只圆滚滚老核桃,拨来拨去的当做消遣。 德宝同德宝两兄弟,一人一只小圆凳,坐在脚底下回话,德宝弯着腰,揣着手说:“蛮子都当咱们听不懂蒙语,夜里酒喝多了话也多,奴才大略打听出来,他们同京城有往来,说什么快搜快找,真找到了,咱汉人朝廷要将乌兰城都划拨出去。” “梦做得挺美,想来那死胖子也是挺能忽悠,把阿尔斯楞忽悠得造反叛乱。他要什么?死胖子是后悔了?还是又从谁嘴里听上一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要拿我?”莺时将核桃砸碎,挑出肉来,她也懒得吃,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心里总是难安的。 玉珍嬷嬷抖开一件团蝶百花缂丝短袄搭在她肩上,宫里制的衣裳到底与王府里挑出来的不同,一层缎面一层纱,绣线花纹都藏在纱雾里,透出一股江南少女的婉约来。 “夜里风凉,殿下穿厚实些。”她手上不停,再换一盏热茶,低垂着眼皮,淡淡道:“恐怕是冯宝吐口了,您也明白,宫里头形势不明,总有人要‘弃暗投明、自寻前程’,要另觅新主手上怎么能没个筹码,图的事情,必是又说给东宫了。” 头疼得厉害,云意向后仰,索性靠在引枕上,垫着腰,更是惫懒,“原以为图在母妃手上,拿我的婚事要挟,结果人到了乌兰城外,又听说图就在我身上带着,再快马加鞭的催着阿尔斯楞抢人。这么看来,额日敦巴日倒是个好人,没让死胖子忽悠进去。” 心里闷得很,推开窗迎来一阵沁凉的风,树影月光齐齐透着暧昧风流。她抬眼向上,望见一对筑巢的春燕,一只搭了半边的窝,顿时云开雾散,拉着玉珍嬷嬷的袖口,伸手往外一指,“快看,燕窝!” 青梅原本坐在廊下打盹儿,忽然间惊起,哀哀切切求她,“殿下,燕子还小,不好吃的…………您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它们一家子…………” “谁说我要吃它?本宫在你心中就是个什么都能装得下的面口袋啊?看什么看,再看一口吃了你!”气得骨气腮帮瞪起眼,圆滚滚一团。 青梅立时闭上眼,忙不迭摆手,“不看不看,奴婢瞎了,什么都看不着。奴…………奴婢告退…………”一转身就是一声哎哟,真闭着眼睛往柱子上撞,撞坏了也不睁眼,继续摸着黑往前。 玉珍嬷嬷摇了摇头,感慨道:“这姑娘可真是个实心眼,说什么都信。” 云意却在看檐上春燕,“放心,不吃你们。我这个人,还是很有追求的,燕窝那玩意,送到我跟前儿来我都懒得张嘴!”回头喊人,“莺时,关窗!” 玉珍嬷嬷无可奈何,“殿下这是何必,跟两只燕儿见气做什么?” “气呀,怎么不气,就气它们肉少身小不好吃!”一甩辫子,理直气壮。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该启程回京啦,受苦的日子开始啦,俩人激情澎湃的日子也来啦 ☆、陆寅 第十一章陆寅 在忠义王府多停几日,总免不了交际应酬。这一日府中四姑娘红珊偏拉着她跑花园里捡桃花做胭脂,云意推脱不开,只能打起精神作陪。 或是水土不服,院中几株桃花树孤零零没能抖出几簇花,庭院里的草木也没个精细人打理,东一块西一块的热闹着,不明风雅。 云意手上捏一朵半开的月季,望着红珊开开合合的嘴唇,脑子里嗡嗡响,根本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管自顾自纳闷——唉,天底下居然能有比她还聒噪的姑娘,真是开了眼界。 “殿下您瞧,我这红珊瑚珠子亮不亮?年前及笄时父亲给的,说是应了我的名,讨个吉利,您说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么?她略略低头,撇过红珊亲亲热热握住她的手,“好呀,怎么不好?衬得人肤白貌美的,再好不过了。” “当心脚下——”玉珍嬷嬷上前扶她一把,不着痕迹地将红珊隔开。 红珊却似浑然不觉,又同她打听起京城里时新的衣裳首饰,“您手上那钏碧玺真真透亮,王妃那儿似乎也有一串,说的是什么稀世珍品,但我瞧着,可差得远了。” 云意满脑子黑线,得,知道你们不是亲母女,可有必要这么明目张胆地挤兑你娘么?丢开花,索性走到桃树下看莺时同青梅几个闲敲落花莺声笑语,想来这小半个月过去,宫里的旨意紧赶慢赶的也该走到西北,陆晋的人马若是能快一步脚便更好,又觉得不置信,原本是谁也不信的气性,怎么偏偏就觉得这黑面俏张飞可信呢? 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好? 不不不,本宫怎么会这么肤浅!我可是读书人呐。 不过…………还真别说,这人长得一股子野味儿,兴许宫里头鲍参翅肚吃得腻味,偏就中意山野奇珍呢? 好吧,晚上让人烧只野山鸡。 第7节 她一时出了神,树顶桃花簌簌落了满脸,却没来得及躲开,飘飘洒洒染一肩春末夏初的香。莺时忙不迭请罪,青梅呆呆立在一旁,望着她一个劲傻笑。 春末的桃花渗着一捧酒后微醺的芬芳馥郁,她倒是想起来,每年这个时候宫里都是要做桃花饼的,不过那东西太素,她不怎么爱吃。 “大哥——好多日没见着哥哥,没想今儿能在花园里遇上。哥哥近日可好?听闻哥哥到军中练兵,怕是辛苦得很。”红珊倒出满满一车话,陆寅却不似往常,他现下像是让人施了定身咒,分毫动弹不得。一双狭长丹凤眼,不躲不闪直对风吹落花下,闲闲静立一美人。他像是闯进古时仕女图,不敢进一步,不敢多一声,只怕惊扰了画中人。 云意被他瞧得后脊紧绷,下意识地往玉珍嬷嬷身后藏。这一幕落进他眼底,平添几分遐思,断定她是这样柔软怯怯地性子,蓦地惹人疼惜,怪只怪自己一时出神,唐突了佳人,实乃罪过。忙上前赔礼,“在下陆寅,见过殿下。久未归家,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云意侧着身,只留一片小小的影,细声细气说道:“世子爷言重——” 陆寅还要说上两句,没等他开口,便听云意道:“我这乏了,嬷嬷留下教教丫鬟们如何熬胭脂,莺时陪着我我一道回去。”再叮嘱红珊,“按例午后是要歇觉的,我这实在困得厉害,倒是要叫四姑娘落单了。” 红珊同她推辞一番,送她出了小花园才回。客套话而已,横来竖往都是那么一整套说辞,要不是住在人家府上,她都懒得应酬。 人去楼空,陆寅仍立在原地,脑子里想的是——竟不知世间尚有如此美人,一颦一笑莫不叫人心驰神往。 然而美人心心念念的却是——山鸡啊山鸡,我要吃山鸡。 (●w●) 路上四下无人,莺时的嘴便跟连弩似的突突突个没完,“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呀,老太婆镇日里显摆这个显摆那个,养出来的闺女也不像话,一个劲儿的啰啰嗦嗦没完没了,最可气是世子,一对招子灯笼似的亮,人都快凑到殿下跟前,这要在京城里,早给拖下去治罪,还有他说话的份儿?” 云意捏了捏眉心,累得慌,“好啦,人家家里做客呢,你收敛着点。” 莺时便乖乖闭紧嘴。 谁晓得才逃开一堆聒噪,又遇上麻烦事。这宅子建得没有章法,她同莺时两个绕来绕去绕进一处荒僻院落,莺时伸长了脖子嘀咕说:“这可是个幽会偷情讲秘密听墙根儿的好地方呀。” 话音刚落便听见女人哭,这俩人乐颠颠往拐角处躲,根本用不着打商量,光就一个眼神,“听吗?”“听听听!”立马都趴墙根底下。 屋子里,女人哭哭啼啼闹上一阵,作了半晌没说话,自然是有人哄着,末了总算委委屈屈说句人话,“这日子…………我可再也熬不下去了…………你想想法子,总不能真叫他…………若如此,妾身宁可一头碰死!” 那男人显然耐着性子,放软了语调劝慰说:“你放心,他这一趟出城,保管要他有去无回。” “可是…………他这是送公主回京,你难不成?那可不行,你这一下手,要牵连整个陆家,届时我又能往何处去?”唉,又是哭,呜呜咽咽无穷无尽,真是苦了观众,浪费时间。 好在奸夫废话少,只不过酸的人倒牙,“傻丫头,我怎舍得害你?自然是等他送完了公主,城外栈道,要让他死在蒙古人手里,到时候拉出关外祭了长生天,尸骨无存,倒还是成全了他。” “我就知道…………你总是想着我的…………你可千万要小心,他…………不好对付。” “傻丫头…………” 云意听见砸吧嘴嘤嘤叫,知道这是好戏开锣,余下的也懒得听,早几日听过她骂人,那声音粗不粗细不细的,听着忒没意思。同莺时对视一眼,拎着裙角偷偷摸摸溜了。 走下廊下,莺时很是兴奋,红着一张脸,得意道:“您瞧,奴婢没说错吧,那地方一张破门四面高墙,闲的没事不偷个情都是浪费。” 云意没搭话,在心里头把陆晋替换成绿晋,感叹人世间的情爱真是复杂,人长得好看、家世好、能打仗都不顶用,她要看不上你,你便是世上最绿的绿帽王。 云意琢磨着,还是山鸡好,山鸡一定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能让它死得其所,死有所用。 莺时啧啧两声,“要说陆二爷真是可怜,绿帽子戴得比天高,还要被奸夫淫*妇算计死。殿下,您说咱们要不要仗义执言、斩杀奸佞、匡扶正义?” 好不容易走回正道,她这会子是真困,只想赶紧的回房躺平。方才目睹□□的兴奋劲早过了,只剩下懒,“省省吧,管好你那张嘴。天底下谁家丑事不想捂死在屋子里?你要敢跟他说,保管他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听说当日杀阿尔斯楞你可是吓得晕了过去,还想拿自己脑袋试一试?” 莺时想起阿尔斯楞血溅三尺脑袋搬家的场面,只觉得眼晕,咽了咽口水,“殿下英明,那就让陆二爷一绿到底吧。” “行啦,人家的事情你操什么闲心?他要是真死在那俩偷情不关窗的傻蛋手里,往后也不必在官场上混了,迟早让人玩死。”这下想起陆晋,却想不起他的脸,脑子里浮现一只绿毛龟,“小绿绿,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给一顶绿帽,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呀。” 这一觉睡到日落才醒,她还懵懵懂懂的想着梦里平白长出一身绿毛的陆晋,德安便将火漆封口的密信送到玉珍嬷嬷手里。 云意抿一口温温的茶,眼风扫过帘帐,在外听候的丫鬟便都一溜退了出去。耳边静了一静,适才说:“拆吧,陆晋办起事来倒也牢靠,比官差还回来得早些。” 玉珍嬷嬷将信纸摊开来,只有一个等字。 她瞄上一眼就要发火,“家里怎么回事?就不能多写几个字么?等?是让我就地等,还是听旨意?等到什么时候?” 玉珍嬷嬷道:“殿下莫急,娘娘自然有娘娘的寓意,或是时候尚早,再等等也无妨。” 云意深深看她一眼,嘴角浮上意味不明的笑,讥诮道:“嬷嬷心里,娘娘的旨意总是要听的。”转而不等她回话,径直同德安说:“前儿你出去打听,不是说圣上已然病愈,难不成这里头还有隐情?” 德安道:“千真万确,陆二爷那头也这么说。不过江边上乱的很,顺贼四处起义闹事,或是朝廷顾及不过来。” 云意嗤笑,“朝廷忙起来,与内宫有何干系?总不能是娘娘要拿我的婚事给三哥加码,要争要抢拿什么不成,非得卖了我?嬷嬷也别着急说话,咱们家老早就不睦,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玉珍嬷嬷长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夜里槐序将她叫起来,喘着气说:“二爷那边差人递话,说是京里来了密使,打听出来是召殿下回京,择日启程。” 莺时高兴得一下跳起来,拍着手掌大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又能回京去!” 云意皱着眉头,想来是她亲娘要卖了她,她亲爹不同意呀。 作者有话要说:  逗比文比苦逼文难写多了………… 偶为什么要挑战这个 启程不知道咋写了,旅程制造啥困难,怎么让小绿绿扑倒小云云,让我歇一天。。。 ☆、启程 第十二章启程 时局并不好,顺贼吹着不纳粮食不上税的大牛皮一路淌过江北,直逼京师,但北边自辽东到西北原就屯驻百万兵马,因而从上到下人人都像蒙了双眼,心盲眼盲,一间屋子掉了半扇门,依然视而不见。 陆占涛不放心西北局势,企图将陆晋留下,这一员猛将,携领齐颜卫,进可攻退可守。但无奈云意坚持,如有一句推辞,她必然哭哭啼啼唱大戏。陆占涛碍着她的身份,奈何不得,只好通通“轰走”了事。 为免人多嘴杂,云意将大部分陪嫁的乐人工匠留在西北,塞给肃王。绸缎珠宝就地封存,留下一小半儿亲近宫人照料看管。最终轻车简行,上路的人同资财并不多,只捡了紧要的,务必尽快赶回京城。 启程那一日晴空万里,日头照得人要伸个懒腰哼起小曲儿。云意的车架在队伍中间,陆晋高头大马横在队前。将将要打马出发,鞭子扬起来,瞧见个畏畏缩缩的丫鬟小跑着冲到马前,其格其都瞪圆了眼,哇塞,好大一捧嫩草—— 模样他仍记得,一张瓜子脸,细长眉,是跟了顾云意大半个月的青梅。 她这回从头到脚一身翠绿,头上一根硕大碧玉簪子绿油油发亮,还没开口说话,先被其格其吓个半死,哆哆嗦嗦说:“奴……奴婢是来…………” 陆晋听得皱眉,她便猛地往后一缩,一面说话一面退,“是殿下差奴婢来递个话…………” “什么话?” 青梅偷偷看他一眼,咽了咽口水,想到来时公主叮咛,这话要是说得不好不够气势回头就让乔东来揍她,顿时撑起了胆,挺起胸脯大声说:“公主说,土鳖!老娘带你去京城浪一回!” 语毕,还没等陆晋回过神,转过身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个绿汪汪背影飘在巷子口。 查干骑在马上义愤填膺,“将军稍等,我去将那死丫头追回来!” 陆晋摆摆手,自己倒先乐了,万物萌发的时节,碎金似的日光铺了满眼,还有一抹无人可敌的笑,灿烂过一整个风清云朗的春天。 “小孩子家家…………”鼻尖轻轻哼上一声,高高扬起的马鞭终于落下,其格其打个响鼻,甩一甩脑袋整了整棕毛,似利箭离了弦,一马当先。 青梅站在巷口挥挥小手,阿弥陀佛,是她祖上积德,终于顺顺当当送走一尊大佛。 长长队伍缓缓向前,公主车架恨不能堆金砌玉。云意今日将头发挽作双螺髻,乍看去像个十二三的小姑娘,娇俏得紧。这一时如了意,更笑得开心,脸上两团红嫩嫩苹果肉,谁看了都想咬上一口。 阳光自窗户缝里落进来,穿过她的耳,将皮肤照得几近透明。槐序坐在小桌旁剥松子,心里免不了担忧,“殿下这样……真没事么?那个陆二爷生气起来可是会……咔擦!拧人脖子!” 云意指尖绕着一股小辫,嘴角弯弯,有恃无恐,“得啦,他还敢跟我撒气?我可是坤仪公主,父皇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宫里头就数我。谁惹我?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再说了,在忠义王府憋屈那么久,杀杀他威风总是好的。省得他嚣张起来,不记得谁是主,谁是仆。” 槐序连忙赔笑,“殿下英明!松仁好了,殿下用么?” 云意点点头,“就喜欢你机灵懂事!” 入夜,整顿人马至官府驿站落脚。乔东来敲门来递上热腾腾一碟栗粉糕,笑呵呵开口道:“二爷说这原是欠着殿下的,今儿才找着机会送上来,小门小户做得不够精细,殿下瞧瞧就算。” 这话说的有意思,好东西送到跟前,顾云意能只看看而已? 德安将瓷碟接过,切削一小块来让德宝尝鲜。云意盯着那块金灿灿黄澄澄的香糕挪不开眼,抽空同乔东来说:“替我多谢你们家二爷,这出门在外的,也难得他费心。” 乔东来道:“殿下哪的话,为殿下分忧解难原就是咱的本分,哪敢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都是应当。” 少顷,德宝摸摸脑袋咧嘴笑,“好吃,甜而不腻,栗子味儿满满,可得趁热吃。” 玉珍嬷嬷即刻劝道:“这栗子做得东西,夜里吃多了怕是要积食。” 云意两只眼睛瞪成了两只发着光的小灯笼,一挥手大大咧咧,“我的肚子,嬷嬷还信不过么?跟着我十六年,几时闹过脾气?” 乔东来行礼告退。云意吃着栗粉糕,老怀安慰——想来这一路没白调*教,生来逆反的小绿绿,总算上道了。 云意觉着,既然对方主动投诚,那自己就该乘胜追击力求一举拿下。 第二日夜里约上陆晋月下饮茶,四四方方且破破烂烂小院落,但凡吹过一阵风,都能带起老旧的门窗家具吱呀吱呀叫唤。 云意递给他一封未落收件人的信,眨巴眨巴眼睛,笑盈盈说:“我早同你许过诺,要给一封举荐信让司礼监九千岁开门迎你,这就是咯。正所谓投桃报李,你投我一栗粉糕,我报你一条青云路,是不是很划算?有没有很感动?” 不同于她的殷勤热切,陆晋捏着信,久而未语。这信轻而薄,里头或也只有短短三两句,但明白人说话仅此即可,不必长篇累牍拖累你夜里不睡早上不起,镇日瞎捉摸。 他勾了勾唇,奉献一回转瞬即逝的笑,照亮她身旁一大片杂草丛生的庭院。 信,再一次平放在花岗石桌面,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小麦色的皮肤压住雪白的信纸,让周遭的一切统统暗淡得成了落魄尘埃。 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他静静看过来,问说:“就为一碟栗粉糕?” “是的呀——”云意摊手,极其坦然,“你看,本宫就是这么单纯善良又可爱,是不是万里挑一百年一遇?” 陆晋莞尔道:“末将愚钝,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云意皱眉,很不买债,“陆二爷,你想想你这都是第几回跟我说这话了?咱能不能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晋随即跟上,逼得她无路可走,“那就请殿下指点二三。” 云意快让他气得升天,索性就摊开说:“你傻呀你,你要留在西北,那至多就是个三品四品威武将军,一辈子给人抬轿,你甘心我都看不过眼!倒不如换个地方,你有本事,能打仗,到哪不能建功立业?辽东就正缺二爷这样的人才。再说了,你是蒙古人……我说半个,半个蒙古人,让你领着齐颜卫那堆蒙古兵往死里跟北元干,你能下得了手?就算你下得了狠心,那朝廷还不放心你呢。你看啊,上头的人一般这么想,陆晋,虽有将才,立功二三,然则将其族人屠戮殆尽,绝非善类,不可轻信。好啦,这下完了,收拾收拾跑犄角旮旯里呆着吧,升迁的事情这么辈子都甭想。不过!去辽东就不一样啦,辽东那是打女真人,赢多少算多少,朝廷只会认为你功在社稷,心向大齐,哪管其他?” “再说了…………”她顿了顿,饮一口茶继续说,“咱不是在上头有人么?决不让人贪你半分功,千总、守备、参将、总兵一级一级往上跳,不到三十就是一品提督,到时候金山在府美人在怀,天底下还有能谁比你风光!” 她张开双臂手指前方,仿佛将寥寥落落夜空信手绘成壮阔蓝图,“你看,一个金灿灿黄澄澄的未来正等着你呀小绿绿……哦,不,二爷,呵呵,二爷…………” “小绿绿是什么?” “没……没什么呀,哎呀这不是重点啦,重点是…………重点是……二爷,为了你自己,为了齐颜卫,为了天下苍生,您要扛起重担呀!”眼睛只管往桌上信封瞟,这人怎么回事?喉咙都讲得冒火,还不接起来,大家感谢感谢,哪里哪里,而后各回各家,多完满结局。 陆晋不疾不徐,老神在在地继续品他的太平猴魁,放下茶盏才开口,“如此说来,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真让我陆某人遇上?” “那都是因为我啊!陆二爷,如今这世道,像本宫这样单纯善良又热心肠的人可不多了。进与退只在一念之间,但倘若二爷接了这荐信,不出三年,必定要磕头谢我。”鬼精鬼精小模样,偏要写“我是好人几个字”,越发的好笑。 陆晋侧过身去,笑够了才绷着脸转回来,仍旧是黑面神,能把小姑娘吓得跑出十里远。压着嗓子沉沉道:“君子之交贵在坦诚,殿下若不能如实相告,末将即便收下荐信恐怕将来也难有作为。” 威胁我? 云意细细打量他一回,尔后收起浮夸,认怂。小狗似的耸拉着肩膀,闷声说:“我就是想着,给我五哥找个能用的人嘛,凶什么凶。” 见他无话,又咕哝道:“天底下哪有当兵的不想去战场建功立业?也就给你个机会罢了,咱们互惠互利,有什么不好。” “好是好——”陆晋将信封收起来,淡淡道,“我就是见不得人费尽心思给自己戴高帽。” “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吧…………” 第8节 她免不了抱怨,但陆晋更了解如何击中敌军软肋,“路上若还有想吃的,差人去同东来说。” “好嘛,这就开始贿赂人了。” “不要?那算了。”一撩袍子,转身就走,没成想让人抓住了袖口,原本轻得不能再轻的力道,稍稍用力便可脱身,他却定住了,视线从一只皓白如雪的手背滑向少女俏丽无双的脸孔,她这一时认错求饶,扮的是可怜巴巴小兔儿模样,憋着嘴求他,“我错了还不成么?二爷行行好,别断了我口粮。” 不理她,又着急跟上一句,这回是一脸无赖,“我可是堂堂坤仪公主,陆二爷,多少给点面子啦…………” 陆晋没能撑住,忽而笑出声来,柔声道:“饿了谁也不能饿了公主殿,末将没有那个胆。” 云意皱眉,“嘲笑我?” 陆晋向后腿上一步,脱开身,拱手称,“更深露重,殿下早些休息。” 这就要走,云意还是满脑袋浆糊,分明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她忽悠不了的人。 陆晋回到屋内,灯还亮着,曲鹤鸣一身白衣坐于桌前,顺手接过他手中信,不问缘由,径直拆开来,展平后读来是,“此人纯直,可堪大用。”角落一排小字,“脾气不好,仔细顺毛。” 曲鹤鸣眼下轻鄙,讥诮道:“顾家还剩些什么?个顶个的荒唐!” 陆晋却道:“字倒是写的不错。” “徽宗的字,瘦而不失其肉,逸而锋芒毕现。难得难得,老顾家还有个能识字的。”抬头问陆晋,“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陆晋低头将信纸复又叠好,给了个废话似的答案。 然则即便他答应了最终也是白搭,将将要到城门底下,便遇上南逃的难民,谁也没能想到,顺贼这一仗打得这样急这样快,转眼功夫,城门失火,兵临城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张字数多不多?hia hia~~~~~~~~ 另,感谢上一章丢炸弹的清荷寒晓、一袖百罗衣、暗夜精、6v2 几位同志,谢谢打赏,偶会更加努力更文的! 以后不出意外都是每天晚上八点一更,大家不用老刷啦。 请假会打报告哒,加更是…………你懂的………… ☆、惊变 第十三章□□ 车马就停在龚州驿站,离京城二十里路程。陆晋的□□有半人长,与汉人将领不同,他的刀背在背后,腰间还有一柄蒙古弯刀。一身墨色劲衫短打,日光下泛着冽冽寒气,自院外一步步逼进视野。至厅中,站得笔直如松,望住烟罗裙绸缎衣的顾云意,低声宣告:“走不了了。” 云意抬头,略略瞧他一眼,“你照实说,我受得住。” “顺贼攻破通济门杀向内宫,城内王公大臣大都没来得及出逃,宫中未有消息传来,圣上情形如何,暂不清楚。” 云意唤,“德安——” 小太监穿得比将军富贵,一溜烟跑上前来跪在云意脚下,“奴才在。” “你同陆将军一道去,城破兵乱,顺贼一群乌合之众要将京师困成铁桶?他们还没那个能耐!路上总有零星逃出来的,你见的人多,瞧见那个眼熟的,即刻抓来问话。” 德安磕头,“奴才领命,但凡是宫里头打过照面的,必一个不漏。” 陆晋让巴音领着德安出去,余下仍有话未完。 “殿下如今有何打算?是等?还是撤?” 云意坐在正中,屋顶悬一枚匾额,上头写着“国泰民安”四个洒金大字。她垂着眼睛直愣愣望向地面,腕子上鲜红透亮的碧玺手钏退下来捏在掌心,凉沁沁都是汗。 玉珍嬷嬷见她许久不语,便要来救场,“将军可否等上一等,殿下毕竟是姑娘家,年纪又小,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怕是不好由殿下来拿主意。” 陆晋想了想也是,手落在腰间弯刀上,正欲走。忽然听见云意发声,“我要吃龙井松糕——” “殿下…………”饶是玉珍嬷嬷这样跟了她七八年的老人也要瞠目。 “箱子里有早一年的雨前龙井,其他的东西找管事要,去,我要吃现做的。” 玉珍嬷嬷身形一顿,虽有不甘,但到底依言去了。莺时与槐序亦不敢多待,拉着德宝站到院外。 屋子里一时静极,只剩下陆晋与她。 云意深深呼吸,缓过这一阵,压抑着喉咙里的颤音,强自镇定道:“我索性与将军交心,我以诚相待,还望将军勿有欺瞒。” 陆晋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父皇……我父皇是什么性子,你多少知道。城破也好,兵败也罢,他绝不会走出京师,南下避难。皇子皇孙们倒还能有条活路,内宫妃嫔、公主,恐怕一个也出不去…………”话到此处,哽咽难续,她捂着胸口,缓上一缓,极力忍过才说,“现如今宫里是何情形,我不敢多想。打仗的事情二爷比我清楚,顺贼孤军深入,辽东西北及江北四镇迟早要合力围堵,兵贵神速,与其一来一回的折腾,不如就在龚州静观其变,你看如何?” 陆晋略想片刻,回道:“龚州不是久留之地,顺贼攻下京师,迟早要向西取毕照、原山、龚州三镇,进可攻宣府,退可守函关,再向南拿下泽口,则江北四镇空有强兵,却无处渡河,合围之势土崩瓦解。” “二爷高看李得胜了。”她站起身来,面露鄙夷,“一群偷鸡摸狗的下贱玩意儿,一朝得胜必定头昏脑涨,哪的银子多往哪走,分赃发财都来不及,哪还能想得到出兵西北固守长江?”这群反贼她听得多,近些年从两湖闹到浙赣,再打打杀杀一路向北,期间曾有一时剿得七零八落,但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二爷若还有顾虑,只需听我这一句,李得胜身边可堪用的也就一个文泽昌,他原先是做什么营生二爷可曾听说?一个大街上叫卖胡诌海说骗人钱财的神棍,这一时抖起来,能有二爷远见?” 陆晋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只等十日,十日一到,即刻折返。” 她静静福一福身,没再多说。 他转身,走入门外灿烂如金的日光下,晦暗无光的厅堂只余下她一人,一个单薄的影,叹一声千古风流尽毁,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三百年基业,万万人舍身,一把大火,烧他个干干净净。” 又等三日,只听见零星消息,一个说左一个说右,似是而非,谁也不敢轻信。直到第五日子时,外头下着大雨,雷声轰隆隆就像炸在耳边。莺时发丝上沾着水,急匆匆跑进来将她叫醒,“殿下,外头叫人了,德安遇上个老熟人,说是坤宁宫里当差的,就在西厢房里问话。” 云意一下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便往外走,莺时同槐序跟在后头一个穿衣一个递鞋,玉珍嬷嬷也到近前来伺候她梳洗,云意却道:“嬷嬷年纪大了,倒不必捞这个心。” 一抬手推开正要来为她梳头的槐序,散着头发便往外走,到西厢房鞋袜已湿了大半,却不觉冷,推门看,陆晋同德安都在,左手边坐着清瘦书生一个,正是曲鹤鸣。 她自穿一件白底绿萼梅刺绣斗篷,乌黑的长发绸缎一般散在雪白布帛上,越发显得亮眼。走得急了,唇也微红,殷殷似血,稍稍一个侧脸便美得让人心悸。 “小得意?” 她尚存疑,堂下衣衫褴褛的少年郎霎时间嚎啕大哭,像是逃难路上终于遇上亲人,哭得撕心裂肺。“殿下……奴才总算见着您了…………奴才…………奴才…………” 云意眉间深锁,厉声道:“不许哭!问什么答什么,再哭立时拖出去打死!” 小得意顿时身形一震,捂住嘴再不敢出声。 云意道:“宫里什么情形?皇上如何?” 小得意瘫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圣上……圣上驾崩西去。” “说清楚!” “吊死在两仪殿议事厅横梁上。” 天边一道闪电爬过,屋子里刹那间透亮,云意的脸惨白如纸,陆晋纹丝不动不辨悲喜,唯独曲鹤鸣,一双三白眼,时时刻刻都是鄙夷。 轰隆——雷声炸响,雨哗啦啦倾泻而下。她握紧了拳,心中的痛忍过千万遍,咬牙问:“各宫娘娘去了何处?” 小得意哽咽着答道:“圣上御赐毒酒,各宫娘娘自领一盏,四位公主也都去了…………” 生生痛到极致,反而哭不出来,她忍不住嗤笑一声,呐呐道:“与其折辱于贱民之手,不若宫中自裁,走得干干净净。好啊,真是好,临死也要给皇家争脸面,合该有风光大葬。” 这一回不必她问,小得意继续说下去,“三位皇子自领了包袱与各家管事太监乔装出宫去,只不过奴才逃出来的时候遇上东宫来的红玉姑姑,听她说…………太子爷让李得胜一口大锅给煮了吃了!” 一个惊雷,平地炸开,吓得莺时一下跳起来,叫喊的声音就在咽喉,又让堵了回去。她看云意,已然是木头一样的身子,颤颤似风中叶。下意识便唤上一声,“殿下…………” 云意恍若未闻,直愣愣望着瑟瑟缩缩的小得意,“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小得意双眼通红,吱吱呜呜憋不出话。反是坐在一旁的曲鹤鸣凉凉插来一句,“他说身重二百余的太子殿下,让李得胜切成片放进锅里,赏给部下一道吃了!” 没人料到,他话音未落,云意抓起桌上一盏热茶便往他身上砸,按说他身手不差,这一回也让人打个措手不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烫得下颌、耳后一片片通红。 云意捏紧了拳头,气得浑身发抖,“你算什么东西,本宫问话,轮得到你来插嘴!” 他还要反驳,怎奈陆晋发话,“出去!” 曲鹤鸣气不过,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负气而走。 陆晋转而还要劝上几句,让云意抬手止住,她闭了闭眼,似乎连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随时要被窗外风雨打碎,“若父皇南下,或还有一线希望。如今……再没有念想。二爷自去吧,我也该启程南下,往江北投奔外祖,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 陆晋看着她,静默无言。 莺时哭着翻开她掌心,里头让茶水烫出一块伤,莺时哽咽道:“殿下怎就这样不小心,好在箱子里还有伤药,奴婢这就去取。” 云意淡淡道:“殿下?哪还有什么殿下。” ☆、贼匪 第十四章贼匪 暴雨一连下了三天,路上都是难民,谁也没敢出门,一个个都窝在屋檐下等天明,但谁知道等来的将是万里晴空,还是雷声轰隆的雨夜。 陆晋交代完巴音,提刀上楼来。曲鹤鸣正倚在灯下,将家乡来的信烧毁。问陆晋,“你怎么看?” 陆晋将一身沉重的装备卸下,轻哼道:“狗咬狗罢了,何须你我凑热闹。” 曲鹤鸣斜眼打量他,“你舍得?” 陆晋牵了牵嘴角,不置一词。 “楼下开会呢?” 陆晋道:“灯亮着,大门紧闭,看来是了。” “又玩花招?她不是还有个外祖父贺兰祉总领江北四镇,倒是尚有退路。” 陆晋端起杯,干掉一杯凉透的茶,或是因这辈子也没人提醒过,茶冷伤身。 一群人在外头等,里屋只有云意同德安,她坐在椅上,稍稍弯下腰,压低背脊同地上的德安说话,“时间紧迫,旁的话也不必多说。找机会混进京城,到张大员外府,徐管家有保命的本事,必定还在,你一切听他。怀里的信物交到他手里,你说国破家亡,财帛无用,全然从地里起出来听荣王发落。这回孙达同你一块去,他并不知你要去作甚,你听好,若徐管家与孙达其中一人有变,皆可杀之。听明白没有?” 德安点头,将信物收好,“殿下之命,奴才万死不辞。” 云意放缓了语调,轻声道:“出了这个门你便不再是我的奴才,事成,你是从龙之臣,功在社稷,往后只有他人跪你的份儿,再无需你磕头请安伏低做小。” 德安狠狠擦一把泪,俯首在地,“奴才谢殿下恩典,殿下千万保重,留得青山在,才能瞧见好日子。” “去吧,把你兄弟德宝叫来。” 她同德宝却说:“到了淮扬,见着贺兰将军,话不必多说,只需将这信呈上——”火漆封了开口,递给到他手中,“将军即会遣人入京与你哥哥接应,记住,你哥哥的命,本宫的命,全然在你手里。出去找莺时取了盘缠今夜就走,谁也别信,懂了吗?” 德安磕头谢恩,默默去了。 再召孙达,这人当初在锦衣卫当差,后来不知得罪了谁,被安插到送嫁的队伍里,如今也是个没着落的人,听凭安顿。 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云意站起身先向他施一礼,孙达连忙推辞,“不敢不敢,怎敢受殿下一拜。” 云意恳切道:“如此国家危难之际,于私于公大人都受得起这一拜。”她曲膝,要将这一礼周全下来,“大人恐怕已知一二,我五哥荣王现如今困在京城岌岌可危。然则朝中肱骨之臣势必要在江南重组河山,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已去,太子惨死,肃王出身低微,其余各皇子下落不明,如今唯有京城尚存一线生机,是成是败,一念之间。” 第9节 “这……小人微末之材,怎能堪此大任……” 要推?她挑中的人,怎容他退却。 将忽悠人的功法用到极致,不信他不上钩。“大人本就有将帅之才,无奈朝中无人,才籍籍至此。此事若成,大人便有从龙之功,朝廷正是求贤若渴之时,大人若至江北,必当领军百万重整河山。若败,眼下伶仃漂泊,还能败到何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大人以为如何?” 孙达让她说得面红耳赤,忽而抱拳,大声道:“大丈夫当以身报国,不求其他。” “你与德安一同入京,我与五哥有约,他必在员外府安顿。锦衣卫屯守京内,道路房屋你比谁都熟悉,如何出城,就看你的了。” “殿下放心,小人必不辱使命。” 云意面上带笑,勾起唇,上前一步,“旁人若有异心,皆可杀之。” 孙达点头,领命而去。 云意力竭,灯影下长舒一口气,缓缓向后,坐会老旧的红木椅上。 静上片刻,莺时挑了帘子进屋来,蹙着眉,担忧道:“殿下如此安排……德安德宝两兄弟也便罢了,那个孙达,奴婢以为并不可信,要不要再多派一个?” 云意瘫倒在椅子上,再没有半点仪容可讲,话语中全无气力,透出的是一股深深的绝望,“父皇自绝于两仪殿,南去的臣工势必要推举新君,没有什么比一个合乎礼法的继承人更能震慑宵小稳固朝纲。只愿外祖仁慈,立而不废吧…………” “那……咱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她自喃喃一句,停了许久,复又吩咐道,“你同玉珍嬷嬷一道,把轻便的衣裳、现银、珠宝收拾出来,带不走的埋在墙根后头。我记得压箱底的还有两件男装,拣出来,明日起我做男儿打扮,咱们也不是什么公主仪仗,只当是往江北投亲去。” 再眯起眼望向莺时,“你头上珠钗首饰也都收起来,衣裳捡旧的穿,逃难就要有逃难的样子。” 她实在累极,靠在椅背上,不自觉便睡了过去。 夜里静得出奇,她被莺时与槐序两个挪回床上,迷糊间能听见檐下滴水,滴答滴答踩着节奏,偶有人语,悉悉索索似在耳边。 突然间楼上板凳桌椅落地砰砰响,有人咒骂有人呼痛。 她掀开被子裹一件罩衫便往窗边去,莺时也醒了,二人交换眼神,预备翻窗出去。莺时的手还没碰到窗棱,窗户已然让人向内一把推开,窜出个高个黑衣人,手上一把雪亮长刀,一刀迫开莺时,随即向云意直扑过来。她退无可退,随手抄起妆匣挡在身前,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刀锋血雨,恍然间只觉得手背一热,那人将她紧握的妆匣丢开,长臂一伸把人捞到身前,低低道:“早先那股聪明劲呢?举个破盒子能挡什么?” 云意适才愣愣回了魂,低头看发觉自己染上一身炙热血红,地上黑衣人丢了一双手臂,虫子似的蠕动着叫喊,哀嚎如同崩坏的琴弦,震得人耳膜发痛。 不过眨眼功夫,不断有人往屋内闯,陆晋带着她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退后。锋利雪白的□□破开潮湿的风与寂寥的夜,断开了骨割开了肉,血似山泉不断喷溅,云意只看得清他的脸,月下苍劲而深邃的眉与眼,短短一个相聚,便要摧毁你心底层层驻防。 风破,他斩下一人首级,还能抽空同她玩笑,“看傻了?眼镜都不眨一下?” 云意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不慎被他一把推出去,撞回自己凌乱不堪的拔步床上,陆晋回身又是一刀,险险要将那人从中间截断。 她吓得叫都叫不出来,哭也无力。陆晋遇上个厉害人物,这两人能从门口打到她床上,一人抓她手,一人拖她腰,互相恨不能将对方砍死,但谁也没敢在她身上动刀子。 而陆晋的刀快过风,钻过空隙轻轻一划,那人持刀的手便从肘部齐齐断开,溅开一帐鲜血。 他伸手绕过她后腰,一把将人提起来,麻袋似的捞在手里,另一只手仍握紧了刀,听屋外渐渐静下来,曲鹤鸣慢悠悠出现,才收敛了满身杀气,将云意搁在桌上,歇一口气。 曲鹤鸣道:“外头的都解决了。” 陆晋扯过幔帐将刀身上温热的人血擦净,“留活口没有?” 曲鹤鸣探身向内瞧过一眼,摇头说:“看来也就你这留了几个断手断脚的东西。” 云意仍旧呆呆傻傻盯着地面,屋子里弥散着浓厚的血腥味,她一时忍不住,干呕起来。无奈搜肠刮肚的老半天,一张脸白得像鬼,也没能吐出什么来。刚一抬头便撞见曲鹤鸣满脸的不屑,鼻子里哼哼说:“惹事精,见点血,至于么?” 云意到底是霸道惯了,世上鲜少有人敢这么阴阳怪气地同她说话,腿还是软的,火已经窜上来,瞪大了眼同他对峙,“我吐怎么了?” “我不爱看!” “你知道本宫为什么吐?” “为什么?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一日三十顿,顿顿鸡鸭鱼肉猪肚肥肠,老王家养的老母猪都没能你能吃,夜里又灌下去多少?乌糟物从嗓子眼里溢出来,装什么装。” “你——你这贱人!”这人说话可忒毒了,云意让他气得要发狂,人都跳到桌子上,散着一头长发,带着一身血,乍看去就是个没人管的疯婆娘,一股气钻在胸口出不来,她这一时疯了止不住脱口而出“我怀孕了——”顷刻间屋子里静得骇人,她头皮发麻又无路可退,只好硬生生演下去,一把抓过来看好戏的陆晋,扬着脖子说,“你主子的!敢有不敬,立时扒了你的皮!” 曲鹤鸣冷笑道,“不可能!” 云意反驳,“怎么不可能,你又如何知道不可能?你试过?”转而也不等他回答,扯着陆晋说,“死娘娘腔说你不行,这事儿你能忍?他脖子葱尖儿细,你砍不砍?”说话间把搁在桌上的□□也递过去,“你不砍就是让他说中了,你真不行!” 曲鹤鸣恨得牙痒痒,“见天儿的上蹿下跳挑拨离间…………” “要你管,要换从前,敢这么跟本宫说话,早剁了你喂狗!” “你倒是试试——” 云意拿着刀跳起来,“试试就试试!有胆站着别跑。”将要提步,陆晋已握住她手腕,她使不上力,刀也落回他手里。她气闷,却发现黑夜里他笑得这样好看,眼底的暖意,能融尽一整个冰雪寒冬。 他笑着说:“行不行试过不就见分晓?” 呸,什么玩意儿! ☆、审问 第十五章审问 莺时从角落里钻出来,玉珍嬷嬷也领着槐序同季夏几个出现,云意深深看她一眼,并不多言。 屋子里闷着的血拼了命地往鼻尖钻,逼得人反胃作呕。陆晋将剩下几个能开口的拖到西厢房问话,门边还落着半只手臂,孤孤单单没有去路。 云意拨了拨乱糟糟长发,招呼莺时,“赶紧的,给我换身衣裳梳个辫子,这拨人明显冲着我来,我不去,万一问出什么来,难保他们不起歹心。” 莺时也不好受,整个人哆哆嗦嗦抖个不停,一根腰带系了半晌,禁不住担忧道:“殿下……殿下可还受得住?” “命都要交代在这里,还管什么受得住受不住?再而,明日出门,你的称呼就该改了,省得叫错了徒生事端。”囫囵穿好了衣裳,就着槐序手上的帕子擦了擦脸,这就匆匆去了西厢。 见了面,曲鹤鸣还是一副“全天下都欠老子一万两”的死样子,巴音与查干也在,一人压着一个尚能开口的贼人。陆晋负手立在正中,只留一道背影,及他身后入了鞘的□□,人与刀个个锋利。 曲鹤鸣冷着脸挂着笑,让人看一眼就想动手,凉凉一句话刺过来,便揭开今夜序幕,“正好,这人找你来的,不如你来问?” 云意眼皮子都不掀一下,径直走到陆晋身边,“二爷问出结果了没有?” 曲鹤鸣接过去,“早说了等你来,听不懂人话不是?” 云意道:“本宫不跟畜生说话。” “你——”他猛地站起来,就要同她一决高下。 云意却在直视陆晋,“都说人走茶凉,现如今大齐还没有亡,二爷就容得一个无名小卒对本宫言语不敬?若传扬出去,二爷将来无论要走哪条路,恐怕都无益处。” “哪条路?”他转过身来,昏黄灯光下一张俊朗无双的面孔,眼底映出她的愤怒与仓皇,“自然是忠君爱国之路。” 对上曲鹤鸣,“你是读书人,该知道分寸。” 云意道一声谢,见好就收。 陆晋转而对付黑衣人,冷冷问:“你是何人,因何而来——” 为首的人咬牙不说,陆晋递个眼色过去,查干便把将将熄灭的火把整个塞到他嘴里,当即毁了他半张脸。莺时吓得两眼一闭晕了过去,云意攥着衣襟,向后退上几步,跌坐在椅上。 另一人还是不说,巴音拉扯他右手,要削了这一只,刀在近前才求饶,哭得涕泪横流,“各位大人行行好,给个痛快。” 陆晋仍是原先那句话,“受谁指示,为何而来?” 这回不敢多拖,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小人奉顺天王密旨前来活捉戾帝女儿坤仪公主,前头那个就是南闯王周凤顺周大将军……”顺天王就是李得胜,这人觉得自己打几场胜仗就是顺应天命,给自己封了个顺天王的名号,就当是圣明天子可呼风唤雨号令天下。 天不明,夜有虫鸣,夹杂着嚎哭,使人烦闷。 云意冷然道:“什么顺天王?就是个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我大齐三百年总共也就二十来个王爷,这顺天王一路可封了三百多号人,听闻想不出封号还有新造字?什么南闯王,至多也就是个锦衣卫千总,值当什么?” 曲鹤鸣横插一句,“三百人算什么?” 云意道:“确实,怎么也比不上你话多。” 曲鹤鸣还要反驳,让陆晋不赞同的眼神止住,生生咽下这口气。 陆晋继续,“凡是有所求,要拿公主,为的是什么?” 那人摇头,“这个小人真不知道,听闻是顺天王当面下的旨意,也就南闯王知道。” 陆晋看向躺下被烫坏了口鼻的南闯王周凤顺,“去拿墨,让他写!” 查干取来纸与墨,周凤顺伸出手来沾了墨写下“五鬼图”三个字。 “胡说八道!”云意骂完人站起身,泄愤似的去抢那团墨。陆晋同曲鹤鸣趁着这一刻交换眼神,二人心照不宣。 “是耶非耶,何必跳脚?”曲鹤鸣嘴角上扬,尽是讥讽。 另一人多嘴接上来,“是是是,小人记得,一个叫冯宝的太监早前献过一幅图,又有人说缺了半边,皇宫里头找遍了都没踪影,皇子皇孙都死绝了,就剩个坤仪公主,要是连她都不知道,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图的下落。” 又是冯宝,云意简直恨毒了他。那该死的老太监拿住这个秘密还要害她多少回? 陆晋问:“图有何用?” 云意咬住下唇,屋子里没人能答得上来。 只有曲鹤鸣,一柄破烂折扇翘着桌面,优哉游哉说书一般,“要么是宝藏要么是龙脉,你们顾家祖上不是有个可劲搜刮的玄宗爷么?那多半是钱财了,埋在哪个深坑里,等着这顺天王掘开来厉兵秣马,稳坐江山。” 云意眼神一凛,一字一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曲鹤鸣亦然郑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之兴亡,肉食者谋。你们顾家江山,与我何干?” 风偷偷进来,带起烛火一明一灭,云意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最终只不过辩驳,“一个下作太监,三姓家奴,何以取信?” 陆晋摆摆手说:“拖出去——” 查干心里明白,二爷手底下,这样的东西没有活路。 “时候不早…………”他的话未完,云意却像是昏了头,细细的手指攥住他袖口,“陆晋…………”她咬着唇,说不出话来,眼眶里盈满了泪,偏又倔强地忍着,仔细看上一眼即可发觉,她几乎浑身都在颤。 一个字不说,他却也窥见全貌,“明日让巴音领一队人送你们南下,你放心,今天的事不会有人外传。”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要不咱俩拉个钩?”她伸出一根娇软可爱的小指头朝他弯一弯,他笑笑说:“别闹。”就像个心慈面善的长辈。 她很快换上笑脸,眼角一动,泪也伴着笑落下来,“我就知道二爷是好人,你放心,你的好我都记着呢,等我到了江北,一定想办法报答你。” 夜已深,莺时也自己醒了,跟在她后头往外去。经过曲鹤鸣身边时听他小声说:“你要死了就是报了大恩。” 云意抬腿往他身上狠踹一脚,比着口型骂,“滚你妈的蛋。” 曲鹤鸣跳起来,“嘿!嘴还挺脏!”又拉上陆晋,“你听见没有,死丫头让我滚你妈的蛋。” 云意懒得与他纠缠,快步去了,陆晋无奈道,“她还是个孩子,你收敛着点,捧高踩低不是君子所为。” “行啊,陆晋,人掉两滴眼泪装装可怜,你还真吃这一套?图不找了,人也不要了?回去怎么交差?” 第10节 陆晋却道:“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这一生都在为他人抬轿做嫁衣。她问我甘不甘心,我没应声。” 曲鹤鸣问:“如今天下大乱,朝廷分崩离析,你究竟什么打算?” 他笑一笑,望着雨后初晴的夜空,低声道:“人活着,总要搏一回。” 第二日云意换一身男装,与陆晋在渡口作别。她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雨过天青色直裰,腰间缀玉色丝绦,捏一柄火葵扇,加之眉眼俊俏,恰恰是个少年公子,风流蹁跹。 朝陆晋抱拳道:“经此一别恐再无相聚之期,二爷大义,某谨记于心,来日必当相报。” 陆晋动作迟疑,显然还有些不惯,亦然拱手说:“路上艰险,殿……公子珍重。” 这就该上船,然而她朝陆晋眨眨眼,再勾勾手,神神秘秘地说:“最后送您一句话,那个曲鹤鸣目露淫光,定有所图,二爷……您要当心呐。” 陆晋露出一个“我懂了”的眼神,切切道:“谢殿下提点。” 云意满意地点点头,末了装装样子真拍他肩膀,费了老大力气,到了他身上也就挠挠痒,一丝不动。 “二爷保重。” “公子一路顺风。” 她念叨着,“顺什么风呀,这光景顺着风要被吹到河套去。”啰啰嗦嗦的,倒也成了真。 两人各自启程,到半路查干自领了一路人向西而行,陆晋与曲鹤鸣另带一队快马折返,沿着渡口栈道往南,至狭窄处,很快见到河中飘摇的渡船。 曲鹤鸣闲来多问:“临走那死丫头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目光淫*邪,迟早要对我下手,让我当心。” “死丫头片子,谁救她谁他妈是孙子!” 陆晋看过来,目光平和,然而曲鹤鸣却怕了,说出来的话又给吞回去,“我救她,二爷岸上等。” ☆、落水 第十六章落水 “来了——”仿佛是陆晋这一声警告给了对方号令,河水翻涌,猛然间船底钻出一群黑衣“水鬼”,一个个飞似的上了船顶,船员跑得没影,船内外乱得不可开交,也就在这时,两处高地飞来铁索,锁钩扣住船栏,绳索固定在两岸大树,两处使力,生生将渡船定死在江面。 齐颜卫便顺着绳索滑行至甲板,刀剑相接,转眼间已占上风。陆晋仍在岸上观望,曲鹤鸣甫一落脚就往船舱里去,一面躲闪打斗一面高喊,“顾云意,你个死丫头你躲哪儿去了!给老子出来!” 迎面撞上一彪形大汉举刀就砍,他横出剑来格挡,身后留下空白,好不容易用藏在腰间的匕首解决了敌手,后脑勺却猛地挨了一下,回头看,一只大肚咸菜坛子滚滚滚滚到脚下,再看衣柜后头就藏着他这辈子最恨的一张脸,“顾云意你长本事了啊,能舞得动菜坛子了都!今儿想死这儿是不是?出来!” 然而云意根本不买账,“得了吧,在我跟前装什么好人,你来难道不是为了那张破图?” 曲鹤鸣气红了一张脸,恰巧这时船体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晃,他没时间废话,一把抓了人就往外跑,“那群王八蛋开始凿船了,这河段急流湍涌,沾了水就是个死,快走!” 出了船舱还有不怕死的以命相抵,不急着逃生全都留下来与他抢人,眼下看来对方又有增援,以寡敌众又带着个负累,他并无胜算。生死攸关之时居然把顾云意推出去挡刀,心想他们要的就是活口,因此推她出去绝无闪失。不想对方一时收不住势,眼看三尺余长的倭刀就要剖开她腰腹,她这时候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晓得闭上眼等死。 怎奈她命大,手上一沉,一颗新鲜热辣的头颅落到她怀里,是方才那黑衣人,脑袋搬家仍旧睁着铜陵一般的眼睛,透着沉沉杀气。 她吓得丢开人头,跑上前一下抱住陆晋。不知是几时习得的绝世武功,只当他是棵歪脖子老树,手脚并用地挂在上头一动不动,比起命来,脸算什么,不要就不要了。 陆晋左手横在她屁股下面向上颠了颠,姑娘生得好,真真压手。闲来勾唇笑,叮嘱道:“搂紧了!” 云意将挂在他腰间的两条腿更收紧些,夹得他汗都要逼出来,一咬牙侧身向前,抱着她在围堵的人群中闪躲突击。 耳道里灌满了风,又夹杂着哭声、金属敲击声、哀嚎声、还有近处他越发沉重的呼吸。云意的心就要跃出胸腔,但唯一的安慰是,她终于不必做旁人的盾牌,要死也与英雄葬在一处。 停了多日的雨又开始下,风狂雨骤,凿得破破烂烂的一艘船在风雨飘摇中下沉。 陆晋扛着她已然退到船舷,抓住绳索就能上岸,这一刻他突然看着她的眼睛,带着玩笑的口吻说:“丫头,以后少吃点儿——” 这就像是一句巫人咒语,刹那间船被浪掀翻,云意几乎是被人提起来再猛地砸进水里。迷糊间仿佛还听见有人喊,“二爷…………二爷…………”横竖不是叫她,双亲已离世,手足下落不知,按说她该整日以泪洗面才对,但直到今天,仍感觉一切尚在梦中,她并不清醒,也不想去认。 就这样吧,死了的,比活着的轻松。 水流湍急,巴音带着一大半人顺着绳索上了岸,却眼睁睁看着陆晋被冲走,也来不及想什么后果,分了一拨人留下看管再与查干一队汇合,沿岸去搜。 再说曲鹤鸣,他醒来时天已擦黑,四周围不见人烟,要么是泥沙要么是杂草丛生的河谷, 他爬起来尝试着向前走两步,又喊上两声,都没回应。再沿着河向下游走,没过多久便遇上横躺在岸边草丛里的云意。 他三两步赶上,把人从浅水里拖出来,扔在一片松软的高地上。见她身上带血,面色惨白,只怕她已经被浪涛拍死。探了探鼻息,虽然微弱,但尚有一口气在,说一句“得罪了”,便双手合握压她肚子,等她吐上几回水,人却并没有醒,气息更是时有时无。他脑中斗争一番,想说只当她可怜,为救她性命,少不得要牺牲自己。憋上一口气便要送到她嘴里去,可凑近了才发觉,这死丫头嘴虽毒,但两瓣唇长得极好,就像春天的菱角,嘟嘟着外凸,又鲜又嫩。 他一时看得失神,连背后遭人伏击都未察觉。一个不慎让人拎着领子往后一扔,丢出三五米远,爬起来才看清,这黑乎乎高山一样的背影,居然是陆晋。 劫后余生,陆晋并不着急同他叙话。眼见他俯趴在云意身旁,毫不犹豫地弯下腰——那唇是清晨沾着露水的樱桃,熟透了的甜,粉嫩鲜红的艳,一个低喘,一次呼吸,便让人忘乎所以,他想要去,探她的心魂,索她的神髓。 又想她平安无事,又望她慢些醒来,不要让一场梦,短得无法回味。 但好在她醒过来,见了陆晋就跟见了老祖宗似的黏糊上去,一把抱住他,呜呜呜地哭,“我该不会是死了吧,呜呜呜…………我要死了也不想瞧见你,你多凶啊,阎王爷,你得给我换个能做饭的陪我…………” 个十足十的傻帽,谁是大尾巴狼都认不清,活该被风浪拍死。曲鹤鸣在一旁气得要吐血。 陆晋笑容灿烂,轻轻拍她后背,没有一丝逃难的落魄。问云意,“伤着没有?” 她呆呆的,面色煞白,双眼发直,伸出左手来摸了摸双唇,惊声道:“我嘴巴疼……怎么肿了?” 没人说话,耳边只剩下哗啦啦流水声。陆晋咳上几声,敷衍过去,“再抬抬手,伸伸腿,没事我们就该动身了。” 云意尝试着抬了抬右手,稍稍一动便惹来“哎哟”一声,疼得脸蛋都皱成一团。“我手坏了…………”软绵绵的调子,哪个男人都要腿软。 陆晋伸手去探她手臂,她下意识地后缩。陆晋耐心道:“我看看是断了骨头,还是皮外伤。” 转过头冲着曲鹤鸣,“你背过身,站远点儿。” 曲鹤鸣心中拱火,但架不住顶头上司发令,不得已转过身,往远处走。心里头嘀咕,孤男寡女,勾勾搭搭,老子才懒得多看。 云意适才放松下来,让陆晋试探着在她右手手臂上轻轻按揉,依然是疼,但得咬牙忍住,今时不同往日,再怎么哭也没人心疼。 “疼得厉害?” “嗯——” “骨头没事,多半是被浪推得撞到石头积了淤血,晚些时候找到村子落脚再去给你找药。” 她点点头,乖得让人心疼。 “起来吧。”他忍住没去摸她后脑勺,只在她左手臂上掺上一把,打算将人扶起来,未料她脚下一阵剧痛,让陆晋伸手揽住后腰才堪堪立住。 “脚怎么了?” 云意疼出一脑门子汗,攥着裙角的手都在抖,“不知怎么的,一用力就疼得厉害,不行不行,太疼了,我要哭会儿…………” “哭吧哭吧,没人笑话。”陆晋哑然失笑,觉得这姑娘可怜又可爱,小心将她放回去,捧着脚踝端看,脱了袜她也来不及阻止。一只玲珑娇俏的脚出现在他眼前,小小模样还不够他手掌长。 他一点点按着她的脚,问:“这儿疼吗?” “不疼。” “这儿呢?” “有点儿。” “这样?” “啊!疼疼疼疼死了——” 曲鹤鸣远远听着,只觉得背后是闺房秘事,春香满屋,她叫一声,他魂都让吓跑。 “折了——”他握住她白嫩娇软的小脚,抬头看她。这姑娘显然不熟悉外伤,一时让他吓住了,呜啦啦哭起来,“二爷……你救救我……别让我残废……我……我还要嫁人的…………” 陆晋无奈叹一声,把曲鹤鸣又叫回来,指着人说:“他做错了事,让你打两下消消气。”说完只管捏着她脚掌慢慢绕着圈,曲鹤鸣头疼得厉害,当真弯下腰,把脸凑到她跟前,“打吧,机会难得啊我跟你说——” “呸!”云意恨恨道,“拿女人挡刀,臭不要脸,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脚!” 曲鹤鸣站直了,望着她嘿嘿地笑。 原本预备用在曲鹤鸣身上的花拳绣腿全给了陆晋,她红着眼,盯着陆晋,真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正骨复位,军营里待久了都会这个。自己试试看,还疼不疼?” 云意扯他衣襟,让他往身边挪,“你挡着点,我没穿袜子呢……” 这话把曲鹤鸣惹火了,“你以为我想看?” “你要敢看偷看,回头就让我表哥剜了一双眼珠子。” 曲鹤鸣冷嘲,“呦吼,还有表哥顶着。” 云意仰起脸来傲然道:“我表哥贺兰钰,两榜进士,出将入相,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碾死。” 这下轮到低头对付她脚踝的陆晋感慨,“呵……还有个表哥……”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成就达成………… 不软么?是我写过的最软的妹纸啦~~~~~~~ 只不过上一章气疯了嘛 加了点陆晋偷香的镜头 ☆、落难 第十七章落难 他转过身,留给云意一片宽广厚实的腰背。 云意支吾犹疑,“你背我?” “你左脚现在还用不上力,荒郊野外只能将就,自己搭把手,趴我背上。” “可是……”她咬唇,还在犹豫。 “可是什么?你想穿一身湿衣服窝这儿过夜?” 曲鹤鸣翻个白眼,显然在说,得了你就矫情吧你。 云意挣扎片刻,把自己劝服了,横竖死过一回,落难至此,还讲究什么。随即将未受伤的左手搭上他肩膀,陆晋反手拖住她后臀一使力站起身,她便牢牢挂在他背上,陆晋的手也从她浑圆挺翘的小屁股换到膝弯处。 她到底还是红了脸,身边没人指指点点背后说嘴,她却挨不住,往他肩膀后头藏。 两个人身上都让河水浸透,湿哒哒黏在一处,并不舒服。好在天气尚好,但入了夜吹着风还是有些凉。他便同曲鹤鸣说:“得赶紧找个村子。” “河川沿岸必有人烟,咱们往南走两步,沿路一根干柴都没有,估计全让村里人捡了。”曲鹤鸣折上一根木棍在草丛里来回扫动,怕开春时节蛇虫蜈蚣满地乱走。 路上泥泞,陆晋停下来往上颠了颠,让她往上挂。原以为走了这样长的一段路,她势必要过问两句,然而小姑娘依在他肩上蹭了蹭,头发乱糟糟贴在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但没来由地酣睡过去,趴在他背上倒像是回了家,没有丁点防备。 第11节 曲鹤鸣轻嘲说:“她对你倒是放心。” 陆晋道:“冤有头债有主——” “老话还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要我就这么一件衣服呢?” “开什么玩笑?这话你来说,谁信呢?”白眼要翻上天,两人是过命的兄弟,十几年下来,他什么样他能不清楚,这话耳边绕一圈,他都要笑出眼泪,“二爷,我劝你一句,这衣裳太贵,别买。” 陆晋一笑,不置可否。 云意醒来时身边已有了遮风的墙,湿衣服有人换过,穿的是平常人家的粗布衣裳,磨得手腕脚腕一块块红痕。或是怕她冷,连收到箱底的夹袄都翻出来,绿底红花的面子,肩膀襟口各镶一圈兔毛,过年似的喜庆又热闹。 一摸后脑,早上束得高高的头发也让打散,披在身后等着它慢慢干。 她从炕床上起身,天旋地转。身边一个梳双辫的小丫头睁大了眼睛看她,满满都是好奇。云意抚着额,尽量笑出一片亲和,“姑娘,与我一同来的那两个大高个还在么?” 小丫头没回答,仿佛听不懂她说什么。 云意只好将语速放慢,再问一遍,“跟我一道的,一个黑脸外邦人,一个白脸瘦骨精,这两人去哪儿了?” “俩个哥哥,一个虎头虎脑的在陪额老爹吃饭,一个瘦马个巾(山西话形容人很瘦)的在后院烧柴。” 云意觉着他们这话说起来有意思,于是拉着她闲聊,晓得小丫头叫翠兰,今年十四,花一样的年纪,正苦恼着她家老汉要把她配给邻村杀猪的许屠夫家小儿子。 陆晋掀开帘子进来时,正遇上云意操着一口奇怪的乡音同翠兰亲亲热热拉家常,这架势分明是他乡遇故知,三两句话打得一片火热,翠兰叽里咕噜的把全村八卦都同她分享,直到陆晋等不及咳嗽两声,她才灭了那股狂热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找她娘做事去了。 云意杏眼弯弯,望着他,“看,虎头虎脑的来了,瘦马个巾的还在干活?” 陆晋端着一碗高粱饭,一碗鸡汤,直挺挺站在床边。他有些恍惚,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只留下一个。往日走过海川山河,见识过许多颜色,现如今一个都记不起来。只看着眼前这张脸,才明白什么叫倾城殊色,一切脂粉珠钗都是累赘,即便身在陋室,她依然似明珠,风华不减。 他的失神也只在一瞬,下一刻已是一副正经模样,将碗筷搁在桌上,问:“伤处还疼吗?” “脚上木木的,手还是抬不起来。” 他叹口气,转身出去,没多久又回来,手里多一只银质勺子,一块干净布巾。“手动不得,总不能不吃饭。”说得像是痛定思痛,叠上布巾挂她领口,也学了句山西话,“来,系个盼盼(吃饭的围兜)。” 云意没能绷住,噗嗤一声笑开了,“二爷把我当奶娃娃养呢。” 他仍是肃着一张脸,眉毛都不抬一下,“救人就到底。” “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呀?” “有谁知道?” “瘦马个巾啊——” 陆晋抬眼看她,语有深意,“不是要让你表哥剁了他?怕什么。” “我表哥这人太厉害,哪能听我的啊。”云意撇撇嘴,似乎也不大耐烦贺兰钰,“鸡汤就不要了,我身上有重孝,碰不得的。” 陆晋没留心,忘了早两日她父母亲眷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因此再看她,眼神中比先前多出几分柔软。她这样孤苦伶仃的,与她那些死在宫里的姊妹相比,也不知是好是坏。 进不了鸡汤,云意只能就着翠兰家的腌咸菜下饭。 陆晋挥舞着小银勺,心底里有点莫名的小兴奋。眼珠子跟着她,动也不动一下。心底里又拍手又跳脚,哎呀你看她张嘴了,哎呀还会嚼东西,唉呀妈呀细嚼慢咽小模样真勾人。 顿一顿,空气骤热。狗*日的,吞了吞了吞了她吞了! 他心绪似海潮,被浪涛掀过来又覆过去,突然间,就在她下咽那一刻,海浪直冲天际再轰然落下,整个人水里火里走一遭,留下一脑门子汗以及永远也展不开的眉心。 自云意看来,这人的脸眼看着越来越黑,整个人就像是一把绷到极致的弓弦,稍稍一碰就要原地炸给她看。她迟疑,“你要不想喂……我自己来也行,我还有左手呢…………” “不行!”他高声厉喝,吓得云意一双眼瞪得圆圆,瞠目结舌。外头的翠兰听了,撸起袖子要来同虎头虎脑大兄弟拼命,“黑大个欺负额姐姐,额要打得他脑袋开瓢!” 好在让她爹拦住了,张大嘴喷她一脸烟,“你个球势(方言骂人)!你懂个屁,滚回去找你娘。” “不行——”他一手握着勺子,一手端着碗,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好在这一回缓下来,是个正常语调,“做人做事怎好半途而废,来,张嘴——” 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啊。 云意被他那句不行吓怕了,老老实实听他话,让张嘴就张嘴,他说慢慢吃,她便听话放慢速度。磨磨唧唧一顿饭足足吃上半个时辰,陆晋心满意足,还记得拿她领口上的“盼盼”给她擦擦嘴。虽说隔了一层,但那触感软乎得不可思议。他小心翼翼,面上便透出些可怕的神情来,因此翠兰端着热水同药油进来时,吓得只敢贴墙站。 “好了——” 谢天谢地,陆晋总算收工,起身时再多看她一眼,仿佛还透着不舍。云意没敢多想,目睹他又把翠兰吓唬一遍,分明讲的是药油该如何用,如何使力,哪个方向上要着重,但看着看着总让人产生一股他正逼着翠兰做掉自己的错觉。 等他撩开布帘钻出去,翠兰才老不耐烦地放下东西,抱怨说:“黑大个白长一张好脸,罗里吧嗦比额老汉还烦。家里月月要上山打猎,一点小伤谁去看大夫,还不是额自己整?” 外间,陆晋一出门就碰上沾了满脸柴火灰的曲鹤鸣,这人生个火差点把自己烧进去。 曲鹤鸣打量他,啧啧,红光满面一脸满足,不知道方才那顿饭喂饱的是谁,“怎么?真看上了?” 陆晋睨他一眼,懒得说话。他还沉浸在一股飘飘然的美好情绪中,不愿让曲鹤鸣三两句话戳穿。低头看了看沾了油的“盼盼”,瞬时春*色满面。他似乎觉得当人老妈子是个不错的职业,不不不,确切说,是当顾云意的老妈子甚有乐趣。小丫头虽然鬼主意多了点,但生得实在漂亮,一张妖精似的脸,奶皮子一样吹弹可破的身子,哪个男人不心痒呢? 下回让她吃点别的………… 光想一想,头皮都要发麻。 却不料听见哭声,陆晋与曲鹤鸣对看一眼,里头说:“云姐姐,额没下多大力啊…………” 隔了一阵才有人答,“不怪你,我只哭这么一会儿…………” 曲鹤鸣听不得女人哭,又跑去后院干活。陆晋就站在门口,隔着一层老旧帘布听她断断续续刻意压低的哭声。 寂静的村落,辽远的夜空,他需要一坛烈酒,而她想要的永远也追不回了。 ☆、镖局 第十八章镖局 第二日赶个大早,陆晋留下二两银子领她上路。云意又换回昨日男装,让翠兰帮着束了个不算整齐的发髻。小丫头遇上知心人,一路送到巷子口,千万分舍不得,握着她的手,泪眼朦胧,“云姐姐,千万记得回来看额。” 哭上一整夜,云意双眼红肿,但面上瞧不出难过,还能拍拍翠兰,玩笑说:“记得啊,猪肉脯给我预备好。” “好,宰了猪先给姐姐留一份。”翠兰郑重地点头,好比起誓。 “君子一言——” “捏妈的板机(山西话骂人)。” 两人击掌,盟约初定。 出了村口,翠兰挥着小手哭着告别,再三嘱咐她一定回来,额们村上漫山遍野都是好吃的。 云意坐在陆晋买来的牛车上,感受着上下颠簸的乐趣,听曲鹤鸣无所不在的讥讽,“呵……有意思,睡过一回还真把你当知己了?我看刚才要不是我拦着,那丫头就能钻牛车上来。”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说的正是区区在下。”指尖一朵无名小花,转来转去地解闷。她晕晕乎乎的,没听明白曲鹤鸣后头又说了些什么,左不过是刺她,听习惯了倒也无所谓。 醒来时又换一片天地,周围满是半人高的草丛一人高的树,一层层将她埋个严实。远处传来打斗声,是陆晋、曲鹤鸣二人在栈道附件与人搏命,敌众我寡,陆晋挥刀的动作渐渐迟缓,再这样耗下去,即便是铁人也撑不住。 好在她一贯运气佳,将将打个呵欠老天爷就来递枕头——路边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子瞧见了她,扒开草丛看上好一会,回头向横坐高马上的大胡子头领喊:“草里头藏了个娃娃,小得很,动也动不得。”语调拖上老长,唱戏一样。 云意眯着眼睛去看,路上一行人挂的是镖局的旗,马车上载满了货,一个个立马横刀十分威武。队伍里有人劝说:“累得要死,少管闲事。” 云意看领头人额宽眉窄,多有不忍,想来还需搏一把,试试运气。憋了一筐子眼泪,再捏出个最让人揪心的调调,望着大胡子,声泪俱下,“大锅救命!救救我们家老把式(老爸)!他们要钱我们割钱,何苦要我们滴命啊!” 她原想着还需求上一会,许个重诺方能可行,未想真遇上热心人,一句话便气得涨红了脸,要去找人拼命。“妈了个巴子,敢欺负我们四川娃娃,找死!”大胡子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留下一队人面面相觑毫无办法。 好赖还有副手在,拍着脑门唉声叹气,“早缩了不要管闲事不要管闲事,大锅就是不听,一个月走得完的路,走了三个月还在裹个烂地方打转,看啥子看!上去帮忙!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咧,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接了裹个单子,大锅你等一哈你慢点走,你跑过唠!在裹里打裹里打啊!你真是我滴大锅咧我跟你缩你帮错人唠,打肋个,打肋个长得丑滴!你看清楚你再打咯你,老子好不容易穿件好衣服哈割你搞烂唠!” 后头镖师一拥而上,情势很快好转,云意伸出大拇指来同身边的小哥示意,“你们大锅是这个……英雄……呵呵……英雄出蜀中!” 小哥淡淡瞟她一眼,很是自豪,“那当然,我们大锅打群架天下第一!” 云意扯出个不尴不尬的笑来,点点头,再点点头。“呵呵……呵呵…………”像个傻瓜。 未等多久对方已露疲态,心知硬拼不过,便接二连三冲过栈道来抢云意。 小哥抽出刀来挡下前两个,留出时间让陆晋赶来,一伸手抢先抱起她,又是小猴挂大树的架势,陆晋抱在手里颠了颠,玩笑说:“这两天倒轻了不少。” 分明事态紧迫,他抱着她左穿又突并不好过,却还要装出一副轻松模样来同她说话。她的手攥紧了他背后衣料,那湿漉漉的一大片,她再用些力大约就能拧出水来。 “我拖累你了……” 陆晋挡下当头而来的一刀,手腕翻转,破了那人肚皮,路上一地破烂血肉。然则从云意这个角度只看见他微微上翘的嘴角,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傻话,男人救女人谈不上拖累,都是心甘情愿。” “还差着半句吧?” “什么?” “必有所图——” 他趁乱拍拍她屁股,乐道:“小姑娘还是傻点儿可爱。” “嗯…………”她鼻尖微酸,莫名感动,余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悄悄收紧了手臂,将额头倚在他颈侧,软软的一团,教人想时时放在膝头怜爱。 他抱紧她,往曲鹤鸣身边靠,这一段人渐渐少,他大都在补刀,不留活口。抽出空来便想逗逗她,因而问:“害怕吗?” “不怕——”她摇摇头,雪白滑腻的肌肤蹭着他脖颈,酥酥麻麻,勾出一片转瞬即逝的甜,却让他想到冰肌玉骨一次,皮下一阵凉,又一阵热。 过后她又轻轻唤,“二爷…………” 他脑中一顿,从没想过二爷两个字会这样好听,听得他头皮发麻下*身紧绷,原本一块没骨头的肉刹那间膨胀成了外凸的石头,光天化日又没办法纾解,只能靠砍砍砍发泄,恍然间觉得热,不明白春天里太阳怎么能毒成这样,热得人浑身冒火。 最可恨是顾云意,全无知觉地说着让人越发窝火的话,她说:“二爷,你要是白点儿就好了,我喜欢白的…………” 气得他要吐血,“你懂个屁,黑的比白的好,白的不中用!” 云意傻愣愣的,不知他打的什么哑谜。 太阳至正中后回落,这一场厮杀搏斗或者说是声势浩大的群架也终于到了尾声。 曲鹤鸣解决了最后一个活口,冷着脸朝陆晋走来,一开口就是嘲笑,“嘿,您老杀个人,自己还喷鼻血啊?杀人杀少了没消火呢?” 云意还挂在陆晋身上,回头瞪曲鹤鸣一眼,真真烦透了这个竹竿似的东西,因此更觉得陆晋好,身边没帕子便扯了衣袖给他擦,一面擦一面絮叨,“我听嬷嬷说流鼻血的人体虚,我看你呀就是空有一身腱子肉,回去还真得好好补补。” 陆晋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曲鹤鸣憋着笑,去逗云意,“我听说腱子肉好吃,够劲道,有嚼劲。” “真的?”说起吃来,真是两眼放光。 “真的,要不你跟二爷说说,改明儿让他给你试一口。” “好了!”陆晋终于发话,看大胡子迎面走来,因而低声同云意咬耳朵,“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说你是我爹,咱们遇上抢匪,求他们行行好帮帮忙…………” “我是你爹?” “爹——”她望着他,一脸真诚。 曲鹤鸣憋不住,在一旁笑得打跌。 第12节 她不知安的什么心,还要说:“你别委屈啦,你这个年纪,够做我爹的啦。” 曲鹤鸣笑得岔气,“对对对,我看像,丁点儿破绽没有。” 陆晋觉得胸口这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被气死在这儿。 辛亏大胡子赶上来,来个江湖抱拳,声如洪钟,“在下长风镖局胡三通,西蜀人士,敢问尊驾大名。” 云意依葫芦画瓢,也行个江湖礼,脆生生开口道:“原来是胡大哥,幸会幸会。在下陆小云,祖籍太原,这是我爹陆大晋,这是我家看门的二狗子!今日幸得大哥出手相救,出门在外无以相报,小小心意,还请大哥不要嫌弃。”她自腰间取出一只香囊,里头满是金豆,大大方方送到胡三通手里,但无奈他不收,“哎,江湖儿女,不搞这些。小公子祖籍太原又是京城口音,这是要回太原投亲?” “正是正是,如今北边形势不好,家里想着还是回太原安全,没想到半途路上劫匪,搞成这幅样子。” “正好我们也要押镖去太原,我这跟小公子投缘,倒不如一道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云意回头去看陆晋,征询的神态让他满意之极,随即点头说,“若胡大哥不嫌弃,陆某求之不得。” 胡三通大笑,“不嫌弃不嫌弃,江湖儿女,不搞虚的!” 就这么定了,混在人群里,更容易躲过追杀。 陆晋抱着云意缓缓跟上,然而曲鹤鸣还在纠缠,“死丫头,凭什么老子是你们家看门的二狗子,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老子不当二狗子!” 云意装个委屈模样,朝陆晋求救,“爹,二狗子欺负我……” 陆晋一脸正经,“嗯,爹揍他。” 留下曲鹤鸣原地抓狂,心里头喊上一阵狠话,面上还得跟人交际,“你好啊二狗兄——”“幸会啊二狗兄!”“二狗兄身手不错啊,改天练练?” 满脑袋念咒似的只剩下二狗子、二狗子、二狗子………… ☆、  漏液 第十九章漏液 等走到无人处,陆晋才低声逗她,“跟着我姓陆?嗯?”末尾语音上挑,又拖长,一点点哑哑的低音,带少许成年男子的轻佻,偏你不觉得讨厌,只晓得那一刻心让他勾起来,随着他沙哑醇厚的笑声,又飘飘然落下。 像羽毛一样。 官场老油条顾云意,这一回居然也脸红了。 风轻轻,杨柳微醺。 入夜疾行,恰巧赶在在镇上落脚。无奈客栈芝麻点儿大,拼拼凑凑客房仍是不够。陆晋忧心夜里有人突袭,要与云意凑合着住一间,却把曲鹤鸣赶去跟镖师睡通铺。云意觉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不妥,但又想不出理由来争辩。陆晋只需一句话就让她哑口无言,“命重要还是名声重要?你放心,夜里我睡地你睡床,横竖我是你爹,我还能占我儿子的便宜?” 云意点点头,仿佛觉得有哪里不对,无奈说不上来,只好乖乖听话。 等到月上树梢,陆晋才端着一碗米粥、两根玉米棒子上楼来。他身上带着淡淡酒香,想来是与胡三通喝过一轮,男人酒桌上称兄道弟,什么浑话都说,或是因为云意,连他都听得耳热,但面上倒是不显,依旧是沉着眼,抿着唇,藏着一千万个秘辛。 进门来也不寒暄问话,放下碗便从包袱里翻出来一只银勺一块布巾,云意认出来,这就是昨晚上她在翠兰家用的,全让他收着了。 继而再看他,便多出几分诧异。 但陆晋不在乎,这是他期待了一整天的时刻,就是方才喝酒他都不大耐烦,暗暗骂胡三通话唠,耽误他上楼来当老妈子。 “吃饭——”径自舀上一勺热粥就往她嘴里送。 云意扛不住他眼底的狂热,壮着胆子说上一句,“我……我手好了…………” 他皱眉,她急急补充,“你看,我能抬起手了。”略略将手抬到桌面,显示自己四肢完好,能自理生活。 不过陆晋不大高兴,两根手指架着她的手腕往上抬,一直抬到她喊疼他才住手,教训道:“你这就叫好了?” 云意缩了缩脖子,不免害怕,“那……吃饭也用不着抬那么高呀…………” “吃饭也能随意敷衍?” “不……不能……呵呵,不能……”真是要给他活活吓死。 “手还疼吗?” “疼疼疼,特别疼,一点儿都抬不起来。” “嗯——”他适才满意,头顶雷云散开,晴三分,“乖乖吃饭。” 银勺贴着她嘴唇,她却往后缩,嘴里喊着,“烫,嗯,放会儿,放会儿再吃。” 陆晋的手停在半空,她又觉着自己做错事,“要不……就这么吃吧,也……也不是很烫…………” 见陆晋不说话,她简直要哭,“要么我先吃玉米?” 好在他良知尚在,啪一声放下碗,带着一股恶婆婆的气势,将玉米棒推到她跟前,“吃吧——” 吃个玉米棒居然成了天大恩赐。 云意抱着玉米慢慢啃,越啃越觉得委屈,觉着逃脱了李得胜的追杀也未必好,这个陆晋…………他妈的是个变态啊………… 再一抬头,整个人都愣住,“你……你笑什么呀?” 陆晋全当没听见,带着一抹诡异且满足的微笑,看着她说:“吃起来像只小老鼠,好吃吗?” 云意呆呆点头,“好吃——” 他伸手摸摸她后脑勺,“好吃就多吃点,粥放凉了,来,尝一口试试。” “哦……” “别漏下,底下还有,再舔舔…………” “舔干净了吗?” 他捏着亮闪闪的勺子,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听话,认真舔。” “这样呢?” 他便痴痴看着,一张樱桃小口,一段粉红小舌头,一双纯净不明所以的眸子,隐隐透着一袭暧昧又浅淡的香,教人欲罢不能。 他得找大夫抓点降火凉茶。 饭毕,他再将银勺、布巾一一收好,就像收拾他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固执与认真。 但却留给云意一个千古谜题,谁知道他刚才那一脸幸福的样子究竟是为什么? 这真是一个神秘的变态。 夜深,风吹树,吹成窗外鬼影,森森可怖。 陆晋找店家要一床破被,卷一卷就往地上躺,连个枕头都不必要。 云意有些过意不去,“夜里冷,你这样当心着凉。” 灯已经灭了,四周围黑漆漆谁也看不见谁,陆晋似乎在笑,低沉的嗓音像地底的河川,沉沉自有轨道。 “怕着凉就得睡床上。” 云意转个身面朝他,大半个脸全都藏在被子里,只留一双亮晶晶的眼,黑暗中不知望向何处。她咬了咬指头,未答他半句。 窗外一阵鸟鸣,衬得屋内越发安静,他悄无声息地弯了嘴角,自己解嘲,“放心,行军打仗比这还差的地方多了去了,男人生来骨头硬不怕这些。听话,早点睡,我守着你。” 他让她放心,无论何时,他总要守着她,且一路来他每一步都在守着这句诺言。云意的心震了一震,鼻尖一酸,堪堪就要落下泪来。 记忆中她身边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男人,宫里面多的是可男可女的太监,刁钻诡谲,需费尽心思周旋。而父皇是慈爱的,又是喜怒无常的,属于她的年幼时光,除却读书,大都都花在揣摩圣意上。 至于哥哥们,似乎有千百种面孔,但相同的唯有一张,即是野心勃勃贪欲满面。无论宫内宫外,女儿家,总是被看做物件,可以物易物,也可玉石俱焚。 思来想去,找不出一张与陆晋类似的脸,他是刚毅的、纯直的,又是像载满春风的凉夜一般,轻缓而美好。 虽然有的时候点变态,但他仍是好的。 他说会守着她,她便相信。 手指捏紧了被角,她轻轻哼一声,“好……” 他便笑,阒然无声,悄悄藏在阴影里,像个不与人诉的小秘密。 至半夜,陆晋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吵醒,床上的小姑娘闷在被里,咬着牙憋着声儿哭。越是小声越让人心痛,他鲜少被这样无用的悲喜勾动,然而今夜,或许是因为酒精,或许是因为云意。他叹一声,犹豫中已然坐到她床沿,掀开被,借着窗边月光看清她哭得一团糟的脸,沾湿的发粘在耳边,再有一点点抽泣声,脆弱得让人不忍触碰。 “唉…………哭什么?”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拂开她耳边乱糟糟缠成一团的头发,而她恍若未闻,兀自沉浸在解不开的伤心里。 陆晋想不出话来安慰,只能说:“别哭了……明天给买红豆糕好不好?” “不好——”嗓子哑了,带着一曲绵软的哭腔,突然间哭得厉害,蜷成一团的小身子一抽一抽,看得他难受,想张开双臂拥紧她。 最终仅仅是,“要不然吃玫瑰香饼?” 第13节 云意翻过身,红着眼对住他,委屈道:“你当我是猪呀,尽会吃。” 他心里总算松一口气,点头说:“唔,猪比你好养。” “你……你讨厌……” “嗯,我讨厌,讨厌的人不供吃喝。” “不行……”大约是成了习惯,她与他说话,若有所求,势必要拉住他衣袖服个软,恰恰他最吃这一套,“我想吃……我……我不喜欢吃咸菜喝白粥……”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丢人,急忙拿手背遮住眼,呜呜地哭,“我就是吃不了苦……曲鹤鸣说的没错,我就是矫情,我想回家,回宫里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没家了,再没地儿去了…………” 她恣意地哭,他心中也让她勾出一片萧索。 王朝颓败,山河破碎,史书中不过寥寥一笔,于她或是灭顶之灾。他伸出手,笨拙地去轻轻拍她后背,“有男人在的地方怎么能让女人吃苦?你生来好命,放心,一辈子都不必吃苦。” “什么呀?你还会掐指算命不成?” 她的手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唇便显得越发突出,时时刻刻抓人眼球。他看着看着,眼睛就像黏在她唇上,根本脱不开。喉头也发干,心痒痒,迫切地想要亲吻她沾着眼泪的嘴唇,尝一尝究竟是甜是咸。却终究是忍住了,哑然道:“是,我掐指一算,你此生还有后福。” “别骗我……” “骗你个小孩儿做什么?”再给她盖上被,真成了老妈子,“快睡,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 “说不了几句好话就发火。” “少罗嗦——” 窗边寂寥,月光皎洁,风吹来吹起一阵愁思,虽不知身在何处,却又有无限感怀,千头万绪不予人知。 ☆、行路 第二十章行路 夜里睡得晚,早上便起不来床。无奈窗边麻雀叽叽喳喳一通乱叫,她耐不得,揉着眼睛下床来,原来是陆晋抓一把高粱米,撒在窗台上喂麻雀。不料晨光温柔,悄然自他身前拂过,描绘出自鼻梁到唇峰一道几近完美的弧。凡人多看一眼,迟早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明明该是个满身戾气杀伐果决的人,却又带着不可言喻的温柔与慈悲。她偷偷抚了抚胸口,与她左胸砰砰乱撞的心脏说:“别闹。” 掸了掸手上的灰,陆晋转过身,把春光朝阳都遮在背后。因逆着光,云意不大能看清他的脸,但大抵想象,他眼中一定还有没来得及收敛的温柔。 就像大雪天里,一炉将将温好的酒,带着一股霸道烈性冲进喉头,瞬时便暖了全身。 “醒了?你准备准备,是时候。再有两日就到太原,届时再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船上的人还是没消息么?” “没遇上巴音,但多半都上了岸,应无大碍。”他随手将窗户锁死,目光落在她一头乌黑油亮却又乱七八糟的长发上。 怎么办………… 楼下喧嚣嘈杂,曲鹤鸣与漏液潜来的查干照过面,交代他直接带着人北上回城,不必多等。什么说辞什么准备全都嘱咐清楚,该怎么应对皆有章法,照做就是。又因等了许久还未等到陆晋下楼,这才跑上二楼,到了门口,手举起来却没敢敲下去,因他听见—— “嗯……疼……好疼…………”这是女儿家轻声娇啼,婉转多情,柔媚入骨。 “你自己抬高点儿……”可恨汉子不解风情,满是不耐。那……什么叫抬高点?抬哪儿?小屁股吗?曲鹤鸣只觉得尾椎骨上一麻,要命。 “你讨厌,你到底会不会呀,不会别闹我……”二爷不会?不可能啊。 “妈的,这个怎么插得进去?”我天,二爷您真不会?要不……他进去指导指导? 他正听得入迷,就听见蹬蹬蹬脚步声越来越近,陆晋猛然间拉开门,曲鹤鸣还在竖着耳朵听动静。撞见他眉头深锁满脸不耐,少不得要问一句,“二爷,这是怎么了?下面就要开拔,您这儿还闹着呢?” “你进去帮帮她。” “我?”老天,天上掉馅儿饼啦,砸中他?一瞬间两只眼珠子泛绿光,得得得,就今天下手,揣着一股猥琐兴奋劲儿跨进门里,桌前坐着的却是个再正经不过的童男子。只不过散着头发皱着眉,她只剩一只手能抬高,怎么也整不好这一头乱发。 见他来,立时将簪子递给他,“二狗兄帮帮忙,我‘爹’没养过儿子,连个头发都不会绑。再让他这么弄下去,我头发都要给他薅掉一大半儿。” 曲鹤鸣先头那股兴奋劲全散尽,余下就剩躁郁,“我早说了老子不是什么二狗子!” 云意点点头,扯出个笑脸,“是是是,二狗哥辛苦你!” “你还说!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啊!” “可是二狗哥…………你脸怎么这样红?大早上的喝酒啊?” 曲鹤鸣握着一捧绸缎似的发,耳根子一阵热过一阵,搜肠刮肚却无一语相对。 唉,怪他猥琐。 折腾了半天,汗流了一背才折腾出一个尚算可观的男子发髻。 镖师的队伍里不设载人马车,陆晋便将她仍在两只木箱中间,卡得稳稳当当,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件男子罩衫,给她从头到脚盖起来,面上说的是,“晌午日头毒辣,不盖着这个,必定活活晒成人干。” 云意受了恐吓,低着头老老实实缩进罩衫底下。 栈道坑坑洼洼并不好走,浓眉小哥骑马骑得合不拢腿,见队伍走得慢,决心下马来让两条大腿歇一歇。因而懒懒散散走在云意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闲聊。 小哥叫易安,也是蜀中人,上月刚过十六,打小儿跟着胡三通出来跑镖,天南地北都跑遍。但说起话来还是一口蜀中调调,“你还怕太阳晒哦你,又不是女娃儿。我们男子汉大丈夫风吹雨打都不怕!你看我,皮糙肉厚,刀子来料都不躲一哈!” 云意拿手撑着罩衫,露出阴影下唇红齿白的一张脸,让易安都呆了一呆,感慨说:“你要是个女娃娃,那肯定不得了!不得了啊!” 云意道:“我从小身体不好,比不上易安锅锅,你是少年英雄,我就是个小狗熊咯。” 易安得了表扬,胸脯都往上挺一挺,干裂的嘴唇咧开来,嘿嘿地笑,“我听老大说,你屋里有长辈是四川人,你才说一口四川话,我看你长得也蛮像我们四川娃娃,嗯,像女娃娃。哎,陆家兄弟,我问你一哈,你吃辣椒不?我在这边都吃不蛮习惯,箩兜里面还有一罐辣椒酱,你要不要试一哈?” “好啊好啊,我尝尝……” “易安兄弟——”陆晋骑在马上,冷着一张脸慢慢靠近,明明是跟易安说话,眼睛却看着云意,像是老先生考功课,抓到错处,横眉竖眼,“胡大哥叫你过去。” “啊?大锅又喊我做撒子!我累都累死唠!”易安怂拉着两撇眉,极不情愿,转头来同云意说,“那你等哈子我,我搞完了就回来,我跟你缩,我滴辣椒酱好吃,绝对滴好吃。” 可云意连笑都没胆,他倒是一溜烟跑个没影,留下个瘟神等她招呼,她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线,竟还腆着脸,陪着笑,甜甜唤一声,“爹……” 没成想适得其反,陆晋的脸又冷上三分,“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子,成日里跟男人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哟,叫他一声爹他还真端起老爷架势。不过这话云意只敢腹诽,没胆量说出口。 “可我现在是男人,男人就要有男儿气概。” “强词夺理!” 不讲道理的老男人!她懒得同他争辩,一拉罩衫盖住脸,缩进龟壳视而不见。 是不是真过分了?陆晋望着她蜷成一团的可怜样,也有些后悔,不知自己的无名火从何处烧起来,中了邪似的见不得她跟人说话冲人笑,笑什么笑,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冲着他反倒是苦大仇深。 这下也拉不下脸来求和,干干咳上一声,含含糊糊想要糊弄过去,“行了,想吃辣椒进城就给你买,拿别人的像什么样子。”而后不等她回答,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队伍前面吵吵闹闹,是易安不依不饶纠缠胡三通,围着他抱怨,“大锅,你冒事你喊我做撒子,我又不是那种会偷懒滴人。我跟了你五六年,大锅你还信不过我啊?我要是偷懒我能在队伍里偷吗?你还找人喊我,又没个撒子事情你找人喊我,人家陆大锅又不是我们滴人你看不得人家清闲究竟是个撒子毛病啊要不要找大夫看一哈,我缩大锅你慢点儿走,我话都还没讲完你就走…………” 胡三通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伙都这么嫌弃他。 太阳落山,队伍未能进城,又错过了村镇,只好找一块开阔空地,就地休息。 镖师行南走北风餐露宿已成习惯,也不兴搭帐篷打土灶,随便一层干草一顿馕饼就能糊弄过去。但陆晋还是同曲鹤鸣一道,捡柴生火,烧上一锅热水,将馕饼一小块一小块烫软了喂给云意吃。 胡三通在一旁看着,感动到眼眶泛泪,“真是父慈子孝,感天动地!” 云意趁机要闹陆晋,拉长了音调大声说:“谢谢爹!儿子今后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陆晋捏她脸,“少放肆。”好气又好笑。 他转身去收拾包袱,胡三通便来同云意套近乎,捋着胡子皱着眉,“娃娃,你裹个腿是咋回事?能走不能走?我看你们家老把子这几天给你背上背下滴好辛苦!娃娃要是能走就自己走两步,多活动也好得快。” 云意正想说没事没事,自己已经好了大半,平地还能上走几步,抬眼便望见陆晋顶着一张晚*娘脸缓慢靠近,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咽回去,露出个憨憨傻傻的笑,正告胡三通,“我脚疼,疼得厉害,动都动不了,不信你看……”真碰一下自己脚腕,“啊呀呀痛死啦,痛得活不下去。爹啊,亲爹啊,快来救命!” 陆晋面色稍霁,心知她演戏,也懒得多理,径直将人抱起来,往马车方向走。 一边走路一边哼哼,“什么人都能说上话,还记不记自己什么身份。” 云意心想,我当然记得啦,我就是个亡了国的公主,连员外爷家的女儿都不如。 她还真有点自暴自弃。 陆晋站定,马车上的货物已然搬空,木板上还铺着一床旧棉被,陆晋轻轻将她放下,还是一样没起伏的语调,通知她,“你睡这儿。” 云意拍了拍厚实的旧棉被,心底里又感动一回,面上仍是花朵儿一样的笑脸,捧出一对小酒窝来供人赏玩。不过她这人,煞风景也是一把好手,感动一把开口却说:“爹,你对我真好……” “爹个屁!”他伸手捏住她腮边一块粉生生的肉,毫不犹豫往外拉,惹来她红着眼,大喊救命。 哼,混蛋陆晋! ☆、太原 第二十一章太原 云意自半夜开始高烧,畏冷,满嘴胡话,一时叫嬷嬷,一时又找父皇,问她什么,全然听不进去,只晓得喊头疼,窝在他臂弯里孩子似的小小声哭。 陆晋抱着她,探了探她额头,触到一片滚烫,他只怕这姑娘再这么熬下去要烧坏脑袋。幸而曲鹤鸣粗通医理,到跟前来给她探过脉,望向她烧得通红的脸,止不住地发愁,“这丫头还是前几日落水积了寒气,咱们两个大男人没注意那些,到现在成了郁结不抒,攒着攒着攒到眼下才发病。” 陆晋催促道:“你想个办法。” “这地方也没个正经大夫,更捡不出一剂药,咱们还是得赶早进城。” “你看她这副样子,能熬到天亮?” “等等啊,你让我想想——”他望着云意,眼珠子转上一圈,有了念头,“小时候听我娘说,他们这些个贵人身上都挂着救命的东西,少少吃上一两丸,撑个两三天没大碍。要不你翻翻她腰上那十七八个破香囊,指不定就有药。不过照我看,一多半儿是金子。这丫头在龚州就算好了,要紧的东西都带自己身上。” 陆晋这一下想起来,乌兰城外,特尔特草原,她捏着药丸神气凛凛,睁圆了眼睛说,“哼,不给你吃!” 哪像现在,病怏怏没半点活气。还会拉他手,撒娇说:“嬷嬷,我想吃红烧肉…………”呵——嬷嬷,谁是你嬷嬷?个小没良心的,真当他是老妈子。身上带着重孝,梦里还想着红烧肉,操*他*妈的…………真真可怜,这几日颠簸流离将一辈子的苦都饮尽,怪不得要生病,想来初见时她两腮鼓鼓还是个小胖丫头,眼下却瘦得眼睛都大上两分。 最厌烦女人闹妖的陆二爷,照顾起人来竟不觉麻烦,也对,你看他脉脉含情,光只顾着心疼人,哪还想得到其他? 第14节 自然是他手把手把凝香丸送到她嘴里,就着水服下。 她嘟着嘴抱怨,“不好吃…………” 陆晋笑:“药哪还分什么好吃不好吃的。” 她翻个身又说:“我冷,嬷嬷给我捂被子。” 震得陆晋好半晌说不出话。 在曲鹤鸣看来,顾云意这姑娘懵懵懂懂的,倒比那些个花魁娘子还能勾搭人。要不怎么久经沙场片叶不沾的二爷都让她一句话定成木桩子,动弹不得。 他脑子里两股气打转,一股是看热闹瞧好戏的兴奋,另一股是酸……酸得掉牙。 猛然抬头,发觉陆晋正盯着他,顿时冷汗都要下来,“二爷,您看我做什么?眼下我也没法子飞进城找大夫啊。” 陆晋面色冷凝,辨不明情绪,“我看她比之前好受些。” 聪明人说话哪用得着挑明,曲鹤鸣当即应道:“我去树下躺会儿,万一有事,二爷再叫我就成。” 他滚远了,陆晋才将云意连人带被子一并搂紧,借着树顶漏下的月光,细细看她诗画一般的眉眼,桃花一样的唇,觉得自己膨胀到极限,过后又觉得尚可以等,等她再乖一点,听话一点。 思绪百千,他觉着自己不大磊落,竟庆幸李得胜造反,天下大乱,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却敢伸手去争。 静静,月亮藏进云里。云意在他怀里拱了拱,嘟囔说:“冷…………” 他收紧手臂,让她紧紧依在他胸膛。 梦里浮浮沉沉,却总算熬过这一夜。 镖局带着货,收拾起来总归是不如陆晋几个轻车简行方便,第二天天没亮他便向胡三通辞行,计划快马入城。 胡三通是个爽快人,没什么寒暄废话,骑着马送他们一程,途中与陆晋交心,“我想了一夜,还是觉得陆小兄弟说得对,如今国家战乱,民不聊生,某虽一介武夫,但也有匡扶山河之心。与其蝇营狗苟乱世偷生,不如投身军营为国效力。” 陆晋听着听着,简直哭笑不得,低头看自己怀里睡得晕头转向的小人,全然想象不出她是趁着什么机会,见缝插针地把胡三通忽悠得扔下镖局去从军。 “不过,要去投保那一路军,我还没想好…………”胡三通摸着胡子,十分苦恼,“我听陆小兄弟说,忠义王府制下西北军倒是个好去处,尤其是二公子陆晋,博古通今,用兵如神,有谢安之才、关羽之义,乾坤天下必有一番作为。陆兄以为如何?” 这一溜马屁拍得,再是他都要给她竖起个大拇指。 陆晋掩住上扬的嘴角,正色道:“若胡大哥决意投军,陆某在西北军中倒有几位熟识,可代为引荐。”继而望向曲鹤鸣,“二狗……” 曲鹤鸣咬咬牙,应了。一张白纸上盖上陆家徽印递给胡三通,“到了军营将此信函呈上,自会有人前来相见。” 胡三通道一声多谢,拍马返回营地。 留陆晋目光热切,垂目看着怀中双颊绯红的云意,再将方才那一句“博古通今,用兵如神,有谢安之才、关羽之义”细细体味,止不住弯起嘴角,痴痴傻傻地笑。 回过神来方认定,他怀里睡着的不是个豆蔻青葱的小姑娘,而是一尊大佛,朗朗天地间便没有她忽悠不了的人,就连他,方才也让她一句话绕进去,不能自拔。 “鬼精鬼精的……”他略略低头,在她微蹙的眉心上落下一吻,短暂而轻柔。 曲鹤鸣望着天,觉得自己再跟下去,迟早得瞎。 三个人,两匹马,巳正才至城门。入城查验,曲鹤鸣身上另备了一份通关文书,至此三人各自改了姓名,曲鹤鸣几乎要拍手欢庆,终于摆脱二狗子的阴影。 进了城,最紧要的还是给云意找大夫。 陆晋领着云意在客栈落脚,另花二两银子请掌柜家儿媳妇照料。云意用过药,又再捂出一身热汗,第二日显然好上许多,能一面喝粥,一面同曲鹤鸣斗上几句,远比想象中坚忍。 养到第三天,一大早起来她便闹着要洗澡,“折腾了这么些天,又是落水又是大汗的,臭死个人啦。还不赶快洗洗,谁受得了啊?” 陆晋正用饭,闻言指一指寡淡无趣的五珍汤说:“自己盛一碗,喝完了就放你回房。” 云意往碗里看一眼,里头都是山药、当归、党参一类苦哈哈的药材,因此噘着嘴,老大不乐意。 但无奈,陆晋的专长就是拿捏她,“不喝?不喝什么都不许。” 她恨得牙痒痒,但又奈何不得,只能端起碗认命,“得,你脸黑你说了算,干了就干了!”喝口汤好比盖世豪侠。 放下汤咂咂嘴回味,“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 “再来一碗?” “还吃呀?我都已经吃了一碗米饭一盅酥酪一碗药膳汤,还让我吃,真当我是猪呀?” “嗯,预备着年底就宰了你上贡。”这几日瘦了不少,肉不够称,抱在手里就不大舒坦。 云意说他不过,索性放弃,起身回屋。那媳妇子照例扶着她上楼,将热水备好,关上门,正打算伺候她脱衣,不料让人拿刀抵住咽喉。 太原属肃王封地,王府就设在城内,摆脱陆晋的机会仅此一次,她不能放弃。 二楼雅间,曲鹤鸣饮着茶与陆晋闲谈。 “二爷,您给透个底,您是真打算把那丫头交给王爷,还是趁着这回落水失踪把人扣下来,慢慢查?” “以讹传讹的事情,何必认真?” “不认真如何交差?”曲鹤鸣放下茶杯忧心忡忡,“王爷八百里加急让把公主带回乌兰,显然是动了心思。这个时候跟王爷对上,终究是不好。” “交差?”他凝神望着手中一盏青瓷茶杯,冷声道,“天底下几时有你我交不了的差事?” “唉…………”曲鹤鸣低低叹上一声,“这事既张扬出去,便不止王府一家,天底下想伸手的人不计其数,小丫头这一辈子,恐怕难熬。” 陆晋远眺窗外,沉默不语。 到头来,曲鹤鸣先起疑心,“你说顾云意怎么回事儿?这都大半个时辰过去还没闹完?那徐掌柜家的也不见下来,总不至于太原城里也有人下手吧,按说李得胜那帮子人跑不了这么远。” 陆晋虽认为突袭一事并无可能,但怕她一个昏头把自己淹死在澡盆里,故而打算上楼去问上一声,谁晓得推开门,里头早已经人去楼空。陆晋的脸便成了阴雨天的云,电闪雷鸣,连曲鹤鸣看着都后怕,少不得劝上两句,“这丫头跛着脚又生着病,二爷放心,必走不出这条街。您等着,我这就去寻她。” 陆晋望着空落落的房间,一股恶气钻出胸膛。这感觉就像是自己精心饲养的小猪,没打个招呼就跳河自杀了,吃他的用他的,末了连块好肉都不留下。 等他抓她回来,一定要吊起来打,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直面 第二十二章直面 太原城内街道房屋都建得四方四正,信步走上一段,便能闻见一股西北汉子的粗糙与大气。不过云意步履匆匆,没时间欣赏这些,她复又换回了男装,操着一口蹩脚的山西话一路打听,着急赶在宵禁之前敲开肃王府大门。 酉时三刻,老马替了许大头的班,窝在小侧门打盹儿。可怜眼睛还没闭起来,猛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伸伸懒腰,老大不高兴。 “谁呀?出门不看时辰啊?” 一开门,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亲娘喂,真真是万丈光芒夜明珠,灼灼闪耀红太阳。一拍脑门,哎哟喂,世上竟还有如此俊俏小郎君,要能献给王爷,那才真是大大的发达。 门外,她笑着弓腰拱手,又换回顺溜的京片子,“这位大哥,劳您通传一声。晚辈自京城槐花巷季大爷府上来,季老夫人有家书一封,嘱咐我务必交到季大管家手里。”再递上一两碎银,“一点点心意,劳您费心了。” 她自不提肃王,只说是找王府管家季平递个信,老马瞧她言语不凡,又是京城口音,已信了大半,连忙招呼人到耳房里喝茶歇息,转个身急匆匆跑去找大管家表功。 至此,云意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终于回归原始。她抚着胸口,庆幸能够摆脱敕始毖终的陆晋,却又觉得一切过于顺利。算算时间自她进屋到现在已是两个时辰有余,陆晋同曲鹤鸣不可能仍未察觉,她换了衣裳要去找谁,偌大一个太原府,她的目标尤为明确。可一路上未遇追兵,连个盘查的人都没有。 她只求是老天开眼,让她得一日好运。 敲门声响,再来迎她的人已不是弓腰驼背的老马,而换成了高挑婀娜的绿衣丫鬟,杏眼桃腮身段风流,不输旁人家中闺秀。这宅子里出了名的花红柳绿,无奈,她三哥这辈子也就这点追求。 云意跟在丫鬟身后,未作停留,径直走到内院书房,她便猜,或许是季平已知她来历,故而省去盘问,直接引她去见肃王。 至廊下与丫鬟道过谢,推开门往里一看才知自己天真。四四方方一间屋,抬头不见肃王,低头不见季平,眼帘中是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个黑脸的老哥哥面沉如水,一个白面的臭书生吊儿郎当看好戏。 她背上有汗心中有鬼,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闯进去。 曲鹤鸣坐在黄花梨木书桌后面,见她来,眉毛都不抬一下,只管端起茶盏来在鼻尖晃悠,深吸一口气,装腔作势,“明前臻品,洞庭山碧螺春,就这么敞着口扔书架上,你们顾家人倒是不吝好物。”再同她举杯,“公主不来尝一尝?”见她一动不动,只盯着背过身深沉无语的陆晋,便还来刺她说:“想来殿下在宫里,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大约瞧不上这些。” 于云意而言,方才那份逃出生天的快乐早在进门时被碾作齑粉,她现在绞尽脑汁只求保住小命。因而再看陆晋,便换了张娇娇怯怯地脸,捏着衣角小小唤他一声:“二爷…………” 原本这方法万试万灵,她软他硬,百炼钢也折腾成绕指柔。可惜有个搅屎棍,见不得人好,一听完啧啧出声,阴阳怪气地拿高了调子说话,“哟,这个时候知道叫二爷啦。刚我看你那小步子跨得,真真要飞起来。一个长巷子一溜烟就跑完,哪像是瘸了腿生了病的人啊,内什么,公主殿下,总不能您连生病都是装的吧?这苦肉计用得好,差点儿真让你给跑没了。我说殿下,您胆儿可真大,一路上挨了多少刀啊,还敢单枪匹马横冲直撞,您是关二爷再世,神武!小的佩服,佩服之极!” 云意见了他就心烦,因此眯起眼半步不让地硬顶回去,“行了吧曲鹤鸣,少跟我这拿腔拿调的。你什么东西自己不清楚?真要摊开了说?行啊,说就说,人李得胜派了这个王那个王的赶上来抢东西,你们俩救我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一个破图就把你们折腾得眼晕脑胀的,都想着拿了图挖了宝占山为王?我大齐还在呢,奉劝你,少见天儿的净做白日梦!” 她骂曲鹤鸣,素来带着一股狠劲,跟谁都不一样。仿佛是打心眼儿里厌恶,一刻也忍不得。 “哟,两个时辰不见,脾气涨了不少!你要真不乐意跟着,早两天怎么不死河里?爬上来还假模假样的又是哭又是笑的,我都替你害臊。按说你们顾家人个个如此,背信弃义是常事,不稀奇。” 云意耐不得他攀扯上顾家,上前两步,隔着一张书案,立在他对面,勾起唇来鄙夷道:“曲鹤鸣,你原不姓曲吧?” 就像是被刺中要害,曲鹤鸣猛地站起身,望定了云意,惊惧犹疑,“你说什么!” 云意目睹他一瞬间骤变的脸色,策略已从刺探转为攻讦,“打从咱们第一回会面你就是这副恨不得我就地死了的架势,一口一个顾家人,没得丝毫敬重,若不是藏着血海深仇,世间有几人如此?你说你与陆晋结识多年,又讲得一口漂亮的京片子,那便将时间往回推,大致是十年到十五年之间。□□岁的孩子,打小儿养在京城,即便将来换了地方,也抹不去乡音。” 她看着他,盯紧他,他紧抿的嘴角,收缩的瞳仁,攥死的拳头,无一不在告知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切中核心。 因而,她笑容更盛,似春末园中开得最艳的牡丹,红得潋滟,傲得刺眼。 “要猜出你是谁,本也不算难事。在龚州时,陆晋说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她笑盈盈将这三个字拖长了说,留着意蕴慢慢解,“读书人自古有两意,一指天下读书识字守礼重义之人;二则意在诗书礼义之家,硕学通儒,著脚书楼之士。这样的人原就不多,前后二十年,哪一家出过博学大儒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这样的家世还能让朝廷抄家灭族的,更是少之又少。容我想一想,早年间在两仪殿听冯宝提起过,你不知道吧,玉庆十一年,冯宝提议要将这些个逆反之臣写进书里,以儆效尤。当中似乎有一家人姓瞿,瞿文治你认不认得?咸通六年,玄宗爷御前钦点的状元郎,文渊阁大学士,内阁之中就属他年纪最轻资历最浅,也最得皇上看中。想来若再熬上三五年,首辅的位置除他之外别无二选。怎奈却在咸通十三年,因一句反诗,诛尽九族。” 她偏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他,拿捏着最活泼的语气来讲最残忍的话语,“说起来你也算不得老北京,你祖籍浙江奉化溪口镇,因你太爷爷中举博了身微薄功名才举家背上。世世代代深受皇恩,却怎知升米养恩,斗米养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唯独你瞿家碰不得?我这有一句好话赠你,曲鹤鸣,你娘个西皮!这是你家乡话,怕你听不明白,索性直白了说,意思是——曲鹤鸣,我呸!” 曲鹤鸣被她逼得双眼通红理智全失,昏了头拔了剑,就要在此刻手刃仇人。 “好一个牙尖嘴利刁钻狠毒之人,今日我便杀了你,祭我瞿家上上下下三百口人命!” 手腕向前一送,冰冷的剑锋就贴着她脖颈,紧紧压迫着一段透薄的皮肤下,奔流颤动的血。 而云意不过抬起下颌,轻蔑依然,他越是愤怒,她越是不屑,这红尘万丈谁人不苦,偏就你仇深恨浓夺人性命? “名利场上刀刀见血,句句要命,自己没这个本事,参不透玄机,无奈着了人家的道,丢了身家性命,提得上什么深仇大恨?想来你不懂什么叫愿赌服输,反倒来恨严令执法之人,真真可笑。你自领了官衔便没有全身而退这条路,若朝廷社稷是一盘棋,瞿文治这样的读书人就只能当个卒子,许进不许退。这一条通天之路,织锦的金线绒毯铺地,掀开了都是头骨。君要臣死,臣岂可苟活?唯有你…………” 她顿了顿,带着一股冷然又鄙薄的笑,刺向他,“你说,若是瞿文治底下有灵,瞧见家里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会不会气得从土里钻出来绑了你治罪?” “你找死!”曲鹤鸣暴喝一声,手腕施力当下就要取她性命。 云意不躲不闪,反还将咽喉迎上去。今日就算不死,他日被送回忠义王府,自还有千万种法子逼她开口,与其被宵小之辈折磨得不人不鬼,倒不如一剑封喉,图个痛快。 曲鹤鸣的剑上沾了血,她身体里泛起一波凉,女人的命原比纸薄,何况乱世初显,身似浮萍。她不恨谁,也不怨命,只求速死。 ☆、初吻 第二十三章初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诗里都是繁华梦,然则梦不见长安,醒来依旧是烽烟弥漫破碎山河。 陆晋握住曲鹤鸣的剑,问的是云意,“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死不成?” 第15节 剑锋破开了皮囊,她的血自锋刃流向剑柄,直到沾上曲鹤鸣指尖,依然藏着一片温热。陆晋的话她无法回答,害怕一出声就破了扯起来唬人的胆儿,再没有勇气撑起这一副傲然铁骨。不惧生死从来与她扯不上关系,她是贪生怕死的小鬼,只求乱世苟活。 “子通,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过是拿话激你罢了。”子通是他的字,这些年甚少被人提起,陆晋既说出口,必是郑重。 但曲鹤鸣仍是恨,恨得浑身都发抖,不能自持。顾云意有一张巧嘴,善言辞,能说的你飘飘然飞进云端,也一样能持刀杀人,言语之中,一片片将你凌迟。 她说的不错,他恨她,恨不得将她斩于刀下,解开他多年来夜不能寐、食不能安的很与仇。 闭着眼又算什么?是她好命,有陆晋作保,他的手渐渐失了力道,长剑入鞘,也不过瞬息之间。 陆晋叫上一声来人,季平便弯着腰快步进来。侍奉他如同侍奉肃王,“听候二爷吩咐——” “去取伤药来。”再看曲鹤鸣,“你换个地方冷静想想,等回了乌兰,自去军中领四十军棍。” 曲鹤鸣再看一眼云意,她仍闭着眼,睫毛上沾着泪,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他不知心中滋味,提着染了血的剑,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窗外更鼓声响,打更人扯着嗓子带着太原口音唱:“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 陆晋找丫鬟要了块帕子按住她颈上伤口,隔着咫尺之距,就立在她身前,能看得清她渐渐平缓的呼吸,以及羽扇似的睫毛接着烛光在脸颊上投下的影。 “好大一个伤口,流了我满手血,你还不睁眼看看?” “真……真的?”她是真被他吓住了,或许是天生如此,陆晋说起话来总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语调,对其他人倒还好,说的都是有根有据的正经话,偏到了她跟前,仿佛从没有一句话是真。 云意睁开眼,遇见的是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孔,眉似刀锋眼似星,鼻梁是乌尔山山脊,高耸且挺拔,唇中有一粒小小凸起,总让人想张嘴咬一口试试。 他眼睛全里是她的影,她被震得回不过神来。她一生读过多少英雄列传,一说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又曾称谢安兼将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负扆资之以端拱,凿井赖之以晏安,在她看来,或也都比不上陆晋。 他就在她眼前,最重要的是………… 生得俊朗无双。 便是那点疼也能抛到脑后,如不是他提醒,“再这么流血流半个时辰,你就能得偿所愿,与你姊妹兄弟黄泉路上团圆。”将她吓得魂不附体,眨眨眼睛便落下两行泪,“不要不要,二爷我不想死……我要是死了,天底下那么多好吃的可都没地儿去了…………” 陆晋哑然失笑,扶着她坐在炕床上,“你这是宰相肚皮,还能撑船游湖、建房砌楼。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吃!听话,脖子抬高,让我看看伤口。” 季平将伤药与纱布留下,转过身默默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敢抬头多看一眼。 云意却仰着头,还要偷看陆晋,“你别给我掏一大窟窿啊我跟你说,我死了你没法儿回去交差。当心你哥又坑你,你爹再打你板子,打得你屁股开花。” 陆晋笑,仍在专心致志给她上药包扎,“现在知道怕了?方才闭着眼睛闹什么?真不怕子通一怒之下,一剑削了你脑袋?” 她愣了愣,脑子里展出一幅剑锋过后人头落地的场面,撇撇嘴又想哭,信口胡扯了一句,“我那不是看二爷在么,二爷总不能眼睁睁看我死吧。咱们怎么说……也是……有缘人呐。” “我四岁时便认得阿尔斯楞。” “呵呵……呵呵……那怎么能一样,是吧,是吧?”她望着他,一阵傻笑。 “如何不同?”他扯着纱布在她脖上绕一圈,并不打算敷衍过去。 云意冥思苦想,终得灵光闪过,一脸的小雀跃,脆生生说道:“我长得比他好看!” 他低头,便瞧见两只乌溜溜眼眸,铺满了今夜窗外星星点点碎光。陆晋知道,她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你看啊,我这个人呢,虽然没有杨玉环丰盈,也比不过赵飞燕纤弱,但我脸长得好呀。我母妃说我唇红齿白大眼高鼻,还有这人中,清晰饱满,是旺夫之相,万里挑一。” 再冲他眨眨眼,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陆晋的笑都憋在肚里,再让她闹一回,就得憋出内伤。 “这会儿知道傻乐?方才是谁梗着脖子跟人拼命?” “那不是话赶话么?再说了,谁让他老欺负我来着。再怎么说我也是皇亲贵胄,几时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想起来又是烦,暗暗骂一句混账王八蛋。 “子通的身世,你几时猜中的?” “就刚才呀。我哪能那么厉害呀,凭着零零碎碎几句话就知道他是谁。怪就怪他沉不住气,我一开口,条条都中。我心里头捏着好几人选呢,就觉着瞿文治这个姓跟他有个谐音。谁想到他那么大反应,中了邪似的,就差张嘴吞了我!二爷,你盯着我做什么…………”她摸摸脸,有点害羞,想来还是该谦虚两句,“我这人算不上聪明,能把曲鹤鸣气得发疯,全然只靠运气。” 陆晋心底轻嘲,她要是算不上聪明,天底下恐怕再没有聪明人。 缓缓在她颈侧系个结,陆晋道:“玄宗爷诛他满门,他自京城流落至此,其中辛苦自不必提。有些话,你不该说。” 云意思量一阵,亦觉不妥,她这人擅长认错,从没有抹不开脸的时候,于是从善如流,“我那都是糊涂话,瞿大学士一家我是晓得的,都是清清白白读书人。但你占了内阁的位,便容不得你一人清白。天底下的事情大都如此,要与众人同流合污,才有机会名垂千古。海瑞那样的钻子,还不是让先祖用完了就扔。总之呢,官场上不分好坏,只分胜负而已。武将壮大就支使文官去斗,内阁翘起来就拿司礼监弹压,史书里一笔带过的事,却都字字带血。不过说到底,赢的从来不是独个的人。早先魏阉获罪,东林党人横行,没过多久冯宝又爬起来,朝廷两分,势均力敌,但如今连帝君都没人选。你说这世上,谁是赢家?”她说完就后悔,觉得自己话太多,迟早招人烦,思来想去再补上一句,“总而言之……我错了……我以后不理他就是……” 陆晋没接话,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顺手递上茶盏,垂目道:“喝口茶,润润嗓。” 云意接起来又放下,“茶凉了,不好入口。” 陆晋微怔,又将茶盏端开,谁知她来抢,“好嘛好嘛,我又不是嫌你。二爷给我的茶,就是下了鹤顶红我也仰头就喝呀。” 他止不住笑,将茶盏推开来,“油腔滑调,跟谁学的?” “六部尚书,司礼监秉笔、掌印,还有就是诸位阁老啦。”她看着他,唇角有一道弧,浅浅上翘,因此时时刻刻瞧见她,都是盈盈笑脸,教人莫不欢喜,“我可没骗你,我自小生得漂亮,因是女孩儿,母妃不大喜欢,反倒是父皇,时时将我带在身边。两仪殿里议事,我能前前后后乱跑。见得多自然耳濡目染,那一个个都是人精,跟他们比,我可不够瞧。” “你那一口四川话,连同苏浙口音,也是在两仪殿学的?” “二爷英明!”她顺顺当当拍个马屁,“礼部侍郎郑淮才好笑呢,一口的湖南乡音,偏觉得自己个儿说的是正宗京片子,他一开口,我父皇必要找石阡翻译,要不然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想起旧事,大约十分快乐,径自笑了一会,停一停,过后又是落寞。 “听说郑淮投了李得胜,也不知道他的湖南话,李得胜听不听得明白。” “你担心的事情倒是不少。” “哎呀,没办法啦,劳碌命嘛。”她有些无聊,伸手摸了摸颈上纱布,觉着这么裹着可真是热,没想被陆晋叫停,一抬手按住她手背,“别动,伤口又在流血。” “啊?那怎么办啊?我……二爷……我怕疼……”她红着眼像他求救,先前乱七八糟的说了那么一车话,现下他只记得一条,她说——我脸长得好。 可真一个字不虚,她低眉浅笑最是让人心惊。 陆晋安慰说:“不怕,按住了就好,千万记得别撒手。” “啊?那我今儿晚上怎么睡……唔唔…………” 她唇上一热,心中一凛。 陆晋亲她! ☆、探寻 第二十四章探寻 她骂曲鹤鸣不忠不孝,曲鹤鸣抽出剑削她,她受了伤,陆晋给她脖子上扎了个白圈儿,然后…………然后怎么走到这一步?简直像是隔空跳过,她睁大眼也没能看清,他究竟几时凑过来,低着头,尝她唇上胭脂香。 胭脂香?哪来什么胭脂,倒是出逃路上,她花三文钱吃了一碗豆腐花,蜂蜜伴着碎花生,香滑可口,就像…………就像他探过来的舌头。 炙热的,霸道的,将她原本清晰可辨的思绪搅和成一团浆糊。 手还得捂住伤口,她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乖得可怜,不敢后退不敢闪躲,仰着头奉上一双柔软而美好的唇瓣,任他采攫。 好似一朵花,静静在今夜,独独为他而开。 而他宽厚的手掌扶住她后脑,容不得她半点退却。唇上微微有些干,应着西北的气候,是属于男人的粗犷,一寸寸磨着她的柔软,一点点侵蚀着她渐渐混沌的神魂。 她惊惧、轻颤,因他轻轻含住她下唇,细细地抚弄着一段唇齿之间的旖旎□□。久久,他抵着她额头,声音沙哑,感叹道:“好甜,那碗豆腐花不错,爷再尝尝。”不等她回应,甚至不等她呼吸,瞬时钻进她舌底,去探一分醉人女儿香。 仿佛有热风,悄悄拂她耳,掀起一片绯红如云的羞赧。 他依然霸道,固执地在她身上占满了自己的气息。过后还存着坏心,多咬她一口,提醒她回魂,“怎么了?傻了不是?” 云意被他吻得晕头转向,两只眼迷离,目光落在他肩上,却又不像是看他。懵懵懂懂,孩子似的惹人怜。 陆晋心满意足,曲指在她耳根处刮一刮,玩笑说:“竟然红成这样,眼看要滴血。” “血?”她望着他,右手还老老实实按在伤处,眼睛里写着十万分委屈,“我的脖子,又流血了不是?呜呜…………我这就要流血流死了…………” 陆晋一时没能忍住,笑弯了腰,“傻姑娘,都是骗你的,伤口浅得很,早已经止住。” 云意不能置信,她居然被陆晋骗过去。他长着一张仗义可信的脸,干的都不是人事。无奈是她怕他,见了他皱眉就发憷,心里恨不能活撕了,咬牙切齿老半天,也只道出一句,“陆晋,你混蛋!” “好好好,爷混蛋。”他舔了舔唇,还回味着方才醉生梦死滋味,“你半路逃跑就不混蛋?” 她不接这句,一双手一个劲推他,“你离我远点儿,多久没洗澡,臭死人啦。” 陆晋却不觉得,“男人身上都是如此,走哪儿一股香的那是阉人太监。” 云意随口说:“曲鹤鸣就没这个味儿。” “他没味儿?行啊,回头就把他扔茅坑里。” 他发火,她也气不过,抓住身旁一只引枕往他身上砸,软绵绵力道,半途就让人截下。“臭流氓,我懒得同你多说。你把我三哥叫出来,我要见他。” “肃王不在太原。”他弯下腰,不顾她挣扎,横竖挣也挣不过他,大约是亲近过,定下心,越发的放肆大胆,眼下随意她左脚收在怀里,除尽了鞋袜,露出一只再好看不过的脚,细细嫩嫩的,比一般姑娘家的脸蛋摸起来还滑。不过她脚踝红肿,惹他皱眉,“脚还没养好就满地乱跑,瘸了坏了,有你哭的。” 云意心想,就是不想让你欺负才费尽心思周旋,谁想到你玩的是请君入瓮,结局是她脑子不够,自投罗网。 “你说我三哥不在太原,那他上哪儿了?这兵慌马乱的,总不会是去了乌兰吧…………天下无主,挟天子以令诸侯…………陆晋,你们要反!” 她一惊一乍,他成竹在胸。“你也说天下无主。” “可南京还有皇城,六部俱在,兵马齐全,人到了就能登基理事。” “人?哪来的人?” “就算不是正经皇子,翻翻族谱总能找出适当人选。东林党那群人,黑的也能说成白,还怕找不出由头?啊啊啊……轻点儿,疼死我了!” 到头来根本不必争,他取了药油来稍稍使劲,她便疼得眼冒金星,着急往后缩,可怎么也挣不开握在她脚踝上那只温暖粗糙的手。 陆晋专心致志低头揉她淤血红肿处,大约是亲过了,盖好章,就当她是所属物,因此脱了鞋袜见了赤足也不觉如何。“男人的事情自然有男人操心。” 云意撇撇嘴,原来在警告她少管闲事少操闲心。 再捏一捏她脚踝,“怕疼还乱跑,瞎折腾。下次还跑不跑?再跑,腿都折断你的。”他神色轻松,言语却不像作假。她甚至怀疑,方才他背过身任曲鹤鸣拿剑抵她喉头,眼看见血割喉却未曾变过脸色,便是当做她逃跑的惩罚。 云意心中一惊,止不住面红,见他松手,立刻将左脚收起来,胡乱套上白袜,嘴上仍是抱怨,“我要不跑,难道等着你们忠义王府来折腾?那我还是宁愿自己折腾自己。” 陆晋不与她多言,起身走出隔间,任季平伺候着净过手,再回来时云意已经是懒洋洋一团,趴在炕桌上熏然欲睡,见他来,还要撑起眼皮问:“要是你爹拿刀一片片割我肉怎么办?我是不是得预备□□,好让自己少受些苦。” “你不必去王府。” 他如此说,云意越发糊涂。想了想猜测道:“你该不会是想独吞吧?我跟你说,我虽然胆小怕痛,但这件事上绝不妥协。父王至死不愿南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要守着这份骨气。” 她面容肃穆,郑重非常,而陆晋只留下轻描淡写一句,“放心,总归不让你受苦。”从小桌上取过一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豆糕,因路上颠簸,已经碎了不少。 “早先在市集见你想买又没顾上,跑了一天该饿了,吃吧,垫垫肚子。” “你一直跟着我呀?倒显得我跟傻瓜一个样。”她莫名有了那么些微的过意不去,纠结一番将红豆糕分做两份,一份推到他面前,“你也饿了吧,要不咱们分着吃?” 陆晋看着她,明明想吃独食,偏偏要装大方,心口不一小模样蓦地可爱。又拿出布巾来递给她,“要不系个盼盼?” “才不要,我下巴上又没生窟窿,老系这个干嘛。” 他不管,自己动手,扯起个“盼盼”牢牢塞她领口,厚着脸皮说:“爷喜欢看。” 第16节 云意咬着唇,想骂娘。 幸亏季平有事来报,他二人出了书房,在院中说话。 云意但凡有了吃的,脑子通常想不了其他。等他回来,正撞上她偷偷摸摸扒拉另外一半,禁不住就要逗她,“那是我的——” 云意抬头,眼睛里还藏着对红豆糕的眷恋,然而又碍着面子,只好提议,“要不……你再分我一半?” 陆晋道:“不必,你都吃了吧。” 她欢欣鼓舞,临了还不忘拍马溜须,“二爷,您可真是大气!” 他笑,就这么坐在桌边看着她细嚼慢咽的把一包红豆糕都吃完,末了擦擦嘴,冲他一顿讨好地笑,两只眼睛弯弯好似天上月,一对酒窝带着甜,从眼帘晃到心底,全然是馨香软糯。 陆晋问:“吃完了?” 她笑眯眯点头,吃饱了便什么都好说,娇俏白皙的一张脸,此刻竟还红艳艳放着光,“吃完了呀。” “好吃吗?” “好吃,嘿嘿,比昨儿吃的山药汤好多了,那东西寡淡得很,我不喜欢。” 他上前两步,绕到她身边来,锋利的眉眼染上笑,则多出一丝温柔,“爷买的东西,一口没尝…………”他语速稍慢,像是老狐狸钓鱼,有足够耐心等她上钩。一段窄瘦的腰也慢慢下弯,越靠越近,逼迫她不得不仰起身子躲避,却恰好正中红心,“你说该怎么办?嗯?” 她眉毛打结,不断后仰,感觉腰都要折断,“那……要不我陪你钱?” “爷缺钱?” “不……不缺…………” 她撑不住,最终向后倒在炕床上,他随即压上去,将她禁锢在双臂之间,舌尖卷过她嘴角,扫起一点点碎屑,体味一番又觉不够,便再靠近些,吐着热气同她厮磨,“爷……就只尝尝味道。” 东西进了肚里还要如何尝?自然是到她嘴里尝。 她推他,他放开来,低声劝告,“脖子上脚上都有伤,你再动,当心连后悔都没机会。” 她戚戚然不敢妄动,他顺了意,益发嚣张。 端看他朗朗君子模样,谁知是个无耻下流胚。 ☆、第25章 埋伏 第二十五章埋伏 云意一夜没睡,想的都是他靠在近处的脸、带着压迫感的气势,以及灼热滚烫的呼吸。乐—文她参不透她与陆晋之间,萍水相逢各有所需的缘分,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那么亲密,又那么陌生。她脆弱得无法抵御,但又好像是半推半就的矫情。 或许从宫门失守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卑微的落魄王孙。五鬼图是她最后的尊严,然则似乎贞洁名声,大约都需视作烟尘。 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弥足深陷不能自省,陆晋这样的人,不动声色,谋段在心,她斗不过。 可是…………如何能逃得过呢? 答案依旧无解。 翻来覆去一整夜的后果,第二天统统写在脸上。连昨夜给她引路的绿意丫鬟都忍不住建议,“要不?姑娘抹一层珍珠粉?” 云意不大在乎,“算了,横竖也不去见什么厉害人物。” “二爷多厉害。”随手给她挽一头垂鬟分肖髻,再拿炭笔描出一对水弯眉,便成渌水亭畔,盈盈笑语一美人。哪还需要粉妆,憔悴三分,反倒惹人怜爱。推开门,就是恨了她一整晚的曲鹤鸣也免不了呆立庭中。 陆晋正低声吩咐曲鹤鸣,留下将后续麻烦清理干净,过后快马向北与巴音汇合。见她出门,即上前一步隔开曲鹤鸣视线,“用过早饭,我与你一道启程。” 云意抬眼扫过曲鹤鸣,他低着头直愣愣望着身边一丛矮树,木得像块石头。 “您是爷,自然是听您的。”她是笼中鸟,他是逗鸟人,她很能认清现实。 打发走云意,他与曲鹤鸣都十分默契地不提昨夜。曲鹤鸣仍有疑虑,“二爷,季平此人,是留还是……” “跟他说是王爷旨意,令他往乌兰城侍奉肃王,途中若有其他,谁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那…………” “她虽说是个烫手山芋,但扣下来远好过交出去。”他低头理一理袖口,不再与他多言,“回去恐怕就要出征,该提拔上来的,你要多留心。” “二爷放心。” 陆晋掸开肩上一片飞絮,沉默中转过身,往小花厅去。 他一来,云意连忙高举双手,“我没吃你的,一口都没有!” 他轻笑,欺身来刮一刮她嘴角,“知道了,公主再清白不过。” 她气得涨红了脸,无语凝噎。 好在太原离乌兰已十分近,一早起程,天黑之前就能落脚。这一回路只剩下云意与陆晋二人,他另找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车夫在外赶马,自己也找机会躲懒,与她一同窝在马车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我亲亲你…………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行走的糖丸,随时他都要来舔一口,砸吧砸吧嘴,眯着眼睛说不错,尚可。 她捏紧了拳头,好几次想提刀杀他。 杀他?这个念头闪过,似一粒种,落了地生根发芽瞬时拔出一棵大树。她的记忆清晰,同莺时趴墙根偷听的画面浮现眼前,那奸夫说,要在城外栈道上设伏送他归西。 不过眼下情势有变,她跟着他回来,又正是陆占涛下令搜捕之人。假设她是奸夫…………她用尽心力展开想象,视线落到闭目养神的陆晋身上,思绪当下拐个弯儿偏离轨道,她想的是,我如是奸夫,怎么也不会看上郑仙芝呀,她那么凶,吵起架来恨不能张嘴活撕了对方,其实和陆晋正相配,一个母老虎,一头草原狼,一个嗷呜嗷,一个汪汪汪。 嘿嘿……厮打在一起才好玩儿呢。 “公主笑呵呵的琢磨什么?”一剂醒神汤,醍醐灌顶。 “没……没什么……我想吃的呢!” “想来也是。”分明是瞧不起她,料定她只想着吃。 云意内心升起一股莫名得意,嘚瑟着想,等着吧你,我才不告诉你你长一脑袋绿毛呢。直到他从匣子里拿出一盒玫瑰香饼,她的瞎嘚瑟一转眼都变作崇拜,看他如同信女遥望神祗,溢满了崇敬之心,“二爷,你什么时候藏了吃的在身上?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 云意竖起大拇指,声音洪亮,“真是英雄盖世!” 陆晋冷哼,“这就英雄盖世?敢情你在眼里尧舜禹汤都比不上你们家胖厨子。” 云意闻一闻香饼,拧起眉毛来反驳,“二爷,您厉害了,也不能这么讽刺我呀。我也是读书人,我方才夸二爷英雄盖世,还说错了不成?” 陆晋复又闭上眼,慢悠悠说:“即是盖世英雄,自然想讽刺谁就讽刺谁,不然何苦当英雄。” 耳濡目染,陆晋胡说八道的功力见长,很快要赶超鼻祖顾云意。 云意气得头疼,心里念着,活该你戴绿帽,嘴这么毒,换她是奸夫,一样要砍了他泄愤。回过头来想,既然她的身份已算不上障碍,陆晋又是单枪匹马回城,杀了他,抢了她,正好去亲爹面前邀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二爷!”她忽然惊叫,陆晋也措手不及。 “怎么了?” “我肚子疼……”她立时捂住小腹,装个可怜样,“哎呀……要死要死……疼得不行……” 她目光游离,陆晋心里便已经猜中几分,狐疑道:“难受?” “嗯……”她忙点头,“要不这样,二爷您今儿先进城,我呢就在附近枫桥镇住下,您要不放心就找个人看着我呗,反正我怎么也翻不出二爷您的掌心呀。” 孤身一人,又带个累赘,怎么看也赢不了。不论胜败,反正不陪他一块儿倒霉。 陆晋久而未语,她继续追上,“哎……我肚子好疼啊……疼死我了……真走不了,一步都挪不动。二爷您行行好,让我休息一晚上再说。” “你歇口气,爷是铁石心肠,这些招数不顶用。” 她苦着脸,欲哭无泪。她觉着,自己在陆晋跟前被拆得七零八落,每一块都让他看透,没得花招可玩。 只有等,祈祷他真是盖世英雄,以一敌百。 等到暮色四合天地黯然,正是虎狼伏出夜鬼现身之时。马车行至双岔路,选上一条上坡险路,又窄又小,而另一条正是宽阔栈道,平缓通达。 马车停在一片高地,陆晋撩起车帘先落地,摊开手在近处等,等她探出头,一把横抱起来,往一处无人的茶棚去。 车夫也下了马车,自寻一张落满灰尘的桌,慢慢吞吞一遍接一遍擦他的戚家刀。 此处人烟稀少,棚内还有人开门迎客。一落座才知,端着茶壶茶具招呼人的竟然是曲鹤鸣。 他一身黑衣劲装,少了文气多了利落。随意倒满了茶,慢声道:“雨前龙井,二爷慢用。”最粗糙廉价的茶具,泡最精贵上等的茶。 暴殄天物。 陆晋解下斩马刀,砰一声,横放在桌上。 依旧冷着脸,皱着眉,猎豹一般浑身警戒。 云意抬眼看四周,都是辽阔旷远的黄沙高原,零星一点绿,遮盖不住裸露的岩石粗犷的地貌。斜阳将土地染成血,再一点点拖进黑暗。黑暗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张着口等,等愚人自投罗网。 不远处车马声渐近,云意认得,那是公主车驾。平地走的人,马上的将领,车前的徽印,每一处她都记得。 这就像一个巨大的陷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陆晋端着茶杯,望向远处,他在等,等利箭离弦,一声尖利鸣叫,划破耳膜。 来了! 人马分两队,自两处山坡俯冲,用的是蒙古骑兵的惯常战法。先把对方阵型冲散,再缓过身各个击破。 为首的人一到山底就觉不对,对方比他们更熟悉战法,压根不拘泥阵型,看似一盘散乱的沙,却能散开又合拢,虽人数不多,但也可勉力一战。 刀剑声、厮杀声、哭喊声都在脚下,云意甚至端不稳茶杯,摇摇晃晃抖个不停。陆晋在此时一把握住她手腕,勾了勾嘴角,笑容却未达眼底,“怕什么?” “我不喜欢看杀人。” “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 最后一个音落地,前后道路各杀出一队人,自两侧围剿。方才俯冲人马已无回天之力,杀光屠尽无需费力。 自然,还有三五人认出陆晋,一路狂奔冲上茶棚。 车夫头一个迎上去,来的人多了,曲鹤鸣也扔了茶壶拔剑相搏。 唯陆晋仍端坐在长凳上,悠悠然看人厮杀,以命搏命,就当看一场郎情妾意无趣无聊的戏。还能抽出空来关心云意,“怎么?肚子不疼了?” 她受惊,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眼看有漏网之鱼提刀来战,云意吓得跳起来往后躲。回头看,陆晋拔刀、出手,快如闪电。似乎动也没动,便已然斩下那人头颅。 霎时间,血如泉眼喷溅。那新鲜人头成了孩童脚下的皮球,自颈上落到桌面,再滚滚滚滚到云意脚下。 她吓得面色煞白,混乱间只管抓住身边人往他背后躲。 过后才知,被她捞中的人是曲鹤鸣,难得的是他竟没有甩手推开她。而是咬咬牙,忍着她瑟瑟缩缩躲在他身后抽泣。 第17节 陆晋手中的茶,凉了。 ☆、第26章 血腥 第二十六章血腥 夜风起,吹起烟尘模糊双眼。 他立在风里,自始至终仅出手一次,杀一人,斩一颗头颅。 云意却在落寞的夕阳里望见一尊杀神,所到之处,无人可挡;他遇神杀神,遇父噬父。 她从未认清他。 杀声灭,栈道上的人将尸体爹成小山,泼一层火油,烧得轰轰烈烈。 陆晋收起斩马刀,吩咐“车夫”,“府里缺只圆凳,捡起来,只当是下面人孝敬他。” 车夫将人头拎起来,那人虽死不能瞑目,硕大的眼球还保持着刀落时的惊诧,怪异外凸好似一只破损的铜铃。然而脸上一滴血也未沾,脖下伤口整齐利落,倒过来能看清陡然收缩的血管,以及白森森被斩碎的颈骨。 云意捂住嘴,攥紧了曲鹤鸣的衣袖,一声不吭。 但陆晋的眼风扫过,曲鹤鸣即刻让开身子,毫不犹豫。留下她,仿佛是孤身一人,在大漠孤烟里对上陆晋这样一个杀红眼的狂人。 “过来——”他招手。 “我…………”她害怕,退不敢退,进也没胆。 不过陆晋的话从来不必说第二遍,自有曲鹤鸣从身后推她一把,乱了重心,她好似投怀送抱,一头扎进男人胸膛。 她倚着他,闻到一股血与汗交叠的气息,像是启封一坛烈酒,熏得人莫名兴奋。 “怕什么?”他歪着嘴角,短短一瞬已从肃杀换回宠溺。 “怕你……” “好人也怕坏人也怕,世上还有谁是你不害怕的?” 她捏着他胸前染了血的衣襟,漆黑如夜的眼睛里攒一层晶莹水光,她是水中月镜中花,是琉璃碎梦,再是刚硬的心,也注满秦淮旖情。 “那……二爷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眸色深沉,粗粝的手指在她纤细柔嫩的脖颈上缓慢滑动,思量她如此脆弱,只需他一点点力,就能在最后一抹晚霞消散前将她捏碎,但再看她眼中秋水横波,又能读到坚忍、沉静、不屈。 女人的美好兴许就在此处。 他笑一笑,捏起她下颌说:“自己猜。” “我笨得很。” “笨还知道要留在枫桥镇?”他越是不拆穿,她越觉得危险。 “那个……我听说枫桥镇上风景好,嗯,对,风景好……” 陆晋懒得听她胡扯,自腋下提起她,物件一样搁在桌上。拿起刀,转身就走。“子通,你留下来看住她。岳翎与我同去,时辰不早,不可再行耽搁。”车夫一言不发,跟着陆晋向外去。 陆晋至棚外再回头看她一眼,与曲鹤鸣说道:“她脚好了,让她自己走。” 曲鹤鸣心里踌躇,二爷的醋劲不是一般二般啊。 得了令,他站在一旁冷眼相待,压根不想与她多待。 云意扶着桌角,原打算自己慢慢下来,一个不小心抓了满手鲜血,那血似乎还带着温度,叫嚣着烫她掌心。 这一下,先前人头落地鲜血淋漓的画面闪回眼帘,她闭上眼,却看得更加清晰。胃中翻滚,她忍受不得,赶忙跳下桌往外冲上几步,抱着茶棚立柱搜肠刮肚地吐。 早晨喝的粥,马车上进的玫瑰香饼,一个个都跑出喉咙。 更没有什么仪态可言,她涨红了脸,眼泪鼻涕都被呛出来,连整洁都谈不上。好在身边也就剩曲鹤鸣一个,他恨她恨到骨子里,再添一分厌恶也无所谓。 天黑了,月亮换走了太阳。她以为谁都看不见,双臂紧紧抱着棚柱,侧脸紧贴粗糙的圆木,从先前的压抑、克制,最终变为撕心离肺的嚎啕。 曲鹤鸣就在身后注视,看着她弯下腰、站不稳,哭得浑身颤抖,涕泪横流。 终于他等得不耐烦,握住她手臂将整个人都提起来。同时亦诧异,不知她几时瘦成这副模样,纤纤弱弱剩一把骨头,风大一点就能吹散。 “二爷早走了,你矫情给谁看呢你!” “用不着你管!”云意被他拖着,又走回棚内,她腹中酸水上反,呛得喉咙一阵重咳。她弯着腰,身体弓得像一只小虾。看得曲鹤鸣也担忧,“喂,你他妈要死别死这儿,回头让我怎么交差。” 云意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抽出帕子来擦干净脸,挑了挑眉,讥诮道:“我就是想死,要你多管闲事?” 他冷冷道:“一点屁事要死要活。昨儿是谁跟我说,做人做事愿赌服输,丢了性命只怪自己。你眼下是干什么?哭哭啼啼怨谁?怨老天还是你那横征暴敛昏庸无能的父亲?” “你闭嘴!” “我为何要闭嘴?当年我孤身一人流落西北,比你艰难千百倍,我死了吗?我如今堂堂正正就在你眼前,看着你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什么是报应?我告诉你顾云意,这就是报应!” “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才算手刃仇人,这血海深仇才算报得轰轰烈烈。”她双眼通红,眸中带泪,仿佛风吹雨打后一朵半凋零的花,顷刻间就要粉身碎骨。 他不明白,为何心头酸涩,为何想要去触碰她眼角藏着的泪。 “我杀你做什么?我杀了你,二爷不会放过我。” “子通抬举我了。” 曲鹤鸣道:“你把自己看的太轻,二爷不在,你大可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撒娇卖痴。”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直起腰,换一副笑脸。如不是眼底仍藏着血丝,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从未曾发生过。 “懒得理你!”哭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快步往回走。曲鹤鸣看她脚步,全然不是重伤初愈跛足难行。 他远远望着,于心中给自己一句警醒,这人是毒药,沾染不得。 再说陆晋,领着公主车驾再入乌兰城。忠义王府已成军机重地,里里外外重兵把守,他要入内院见陆占涛,还需搜身解甲,验明之后方可放行。 早几日便已报信,公主没了,随扈一个没少。他心知大哥不会轻易放过,眼下一见面便开战。进了门,陆寅还是老样子,天生一个白面书生,却费尽心力要在行军打仗上与他争长短。 “我记得二弟办事,从没出过纰漏,如今为了千万雪花银,也能有不慎之举,悔之莫及了?” 他坐在陆占涛右侧,手中一只圆山窑彩地金辰大茶盏,来回晃着青叶浮茶,话是轻描淡写,意却深在其中。 一个不慎,就是陆晋故意所为。 陆晋却全然无畏,语速平缓,专心自述,“李得胜派出两拨人来,儿于龚州就地斩杀南闯王周凤顺,次日于白狼河河口遭遇定西王赵智,赵智一行二百余人,熟识水性,凿开船底,使船沉于河心,公主顺流而去不知踪影。儿已派策那留守龚州继续寻找,自快马北上,将随行之人带回。” 陆寅道:“剩下几个奴才能有何用?打断了骨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陆晋垂目不言,他要说的话已经带到,信与不信并不取决于他与陆寅之间的口舌之争。 全赖陆占涛—— 他今日照例饮酒,至夜深便有些熏熏然不明就里。然则陆晋献策有功,京城稍有异动,他即遣人回城密奏,再三进言要将肃王软禁在乌兰城内。若依旧是顾家江山,便借口保护皇亲,若如眼下,乱行无主,则可挟皇子占尽先机。 更何况如今西北兵强马壮,京城里李得胜又是一群乌合之众,他那颗早年间让今上浇灭的逆反之心再次重燃。王侯将相做到顶,也该自己给自己往上升一升。至于宝藏,他倒不似陆寅那般热切。 他没有,旁人也得不到,这就是好消息。 即便陆晋私下有些小动作又如何?横竖一只泼猴,翻不出他掌心。 于是乎抬一抬手,让他们早散早了,“行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毕照、原山、龚州三镇,李得胜再狂,也别想碰咱们的地儿!” 陆寅轻易不肯甘休,当即起身,“父王!五鬼图一事关系重大,怎可如此轻轻揭过?” 陆占涛摸摸胡子,觉着酒劲又上来,有点儿晕,“行了,人都死了,咱们没有,江北与南京也都够不上,寅儿不必忧心,掂量起来还是咱们西北最稳。” “今日不知明日事!父王,传闻玄宗内帑多过朝廷三年税银,若能找到,则可扩兵养马,以图东南。” 陆占涛却道:“有肃王在,贺兰祉与赵谦也只得俯首称臣,否则即是乱臣贼子,天下皆可诛之。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东线三镇。” 陆晋上前一步,拱手道:“儿愿代父王出兵,与顺贼一战。” 陆寅道:“二弟将将败在顺贼手中,即刻出战,或无胜算。儿虽不才,愿领三万兵马会一会顺天王。” 陆占涛未做犹豫,定定道:“首战尤为关键,老二久在军中,又与顺贼打过照面,想来已知要领,令你月底之前,整顿出兵。” “儿领命。” 陆寅不忿,“难不成公主之死就此不再追究?” 陆占涛有些为难,视线在陆寅与陆晋之间逡巡游移,犹豫间其实早已有了答案,人的心都是偏着长的,随便捏个理,让陆寅平了这份怨恨就是。 “有罪当罚,老二明日一早去找孙管家领二十板子。” 他一身铜皮铁骨,早年间在军营里什么没挨过,二十个板子原也算不上要紧。 陆晋垂下眼睑,低声道:“是,儿遵父王旨意。”多余的,求情的话,一句也没有。 过后陆占涛与陆寅独处时才松快三分,揉着太阳穴劝道:“你何苦同他去争,他上阵迎敌,拼来的还不是成就了你?也就这个么个得用的兄弟,你啊…………先学着放宽心吧。” 这才是父慈子孝,有的人生来多余。 ☆、第27章 藏娇 第二十七章藏娇 再说曲鹤鸣。 他独自一人驾着马车至城西一处僻静民宅,门匾上的主人姓余,想来是名富商。但看曲鹤鸣轻车熟路模样,显然这宅邸与余姓老爷并无太大关联。 走近看,宅子称不上大,也就是间三进三节院,花木陈设尚算周正。于云意而言,只算是勉强可以住人。 曲鹤鸣引她自内廊绕进后院,院子里种着四季海棠、何氏凤仙,但或因无人打理,花开都透着一股寥落,星星点点没有章法规制。 花下设一处秋千,木柱上绕着彩绳,藤编的座椅上还夹杂着三五只绢花,秋千四周围都是开着花的海棠,显然是有心人所留。云意便装作随口一问,赞说:“这秋千好别致,难不成是你做的?” 曲鹤鸣看她一眼,打量她多半是无心,进而陈述道:“这宅子虽记在我名下,但都是二爷的东西。怎么用的,建了什么,问我也问不出答案。” 他推开门,侧身一让,“你现在此住下,有什么想要的都跟李总管说。外头那个圆脸丫鬟叫绿枝,能听不能说,独留她一个伺候你,先将就着用。” 说完朝院外招招手,绿枝面带羞赧,进门给云意行了个万福。云意扶她一把,笑呵呵说道:“好看,脸圆圆像个小汤圆,看着就开心。” 曲鹤鸣噎了一会儿,好半晌没能开口说话。又听她提议,“要不就叫汤圆吧,我喜欢芝麻花生馅儿。” 曲鹤鸣认为这样不妥,“想吃什么叫厨房给你做,乱改人名字是哪来的臭毛病。” 怎奈云意根本不理他,这厢握住汤圆的手,亲亲热热说:“汤圆,我想吃汤圆,你让厨房给我现做一碗成不成?” 你你你你要要要吃我啊…………汤圆害怕得内心里结巴。 第18节 云意很快得到了她想要的芝麻花生馅儿汤圆,还十分好心地指派汤圆盛一碗给曲鹤鸣。他本不耐烦吃这些又甜又黏牙的东西,但看她在桌前吃得面皮泛红,咬一口外皮溜一勺馅儿,黑与白分明,好比她长发乌黑肌肤雪白。 尤其她眼中还有挥不散的神采,熠熠生辉,教曲鹤鸣认为,当她口中食竟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 不知不觉,原本最不爱吃的东西,也跟着她的节奏,慢悠悠吃下肚。 一整日的刀光剑影、一整日紧绷的神经,也就在饱腹这一刻被莫名的满足感挤走,余下只有安然,以及,懒。 他开始有点理解顾云意对食物的执着与迷恋,世上生离死别天天上演,唯有美食可填补心中空缺。 隔着一张圆桌,她擦过手,笑眯眯问他说:“好吃吗?” 比她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美。 让他几乎有了,他们合该一桌吃饭的错觉。 “还成吧。”他放下碗。 云意道:“吃了我的东西,帮我一件事成不成?” 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他不知怎的有些恼火。 “一点点小事,曲大人那么厉害,肯定能帮得上的。” “先别着急戴高帽,你的事情我都要回过二爷。”他冷着脸,又藏着厌恶。他讨厌应对她藏着心机讨好的模样,无奈她那张脸,用得最多的就是眼下神情。也不知二爷是犯了什么毛病,看上她哪一点。 云意笑笑说:“我看卧室后头连着个小佛堂,想请你帮忙制一双牌位,供奉双亲。” “写什么?” “东篱居士吧,那是我父皇自拟的。母妃的,就刻先慈顾门贺兰氏,也不必如何,总归有我认得他们。” 曲鹤鸣的视线落在她唇角附近一对时隐时现的酒窝上,心口蓦地一窒,翻来覆去不知是何滋味,她原本享受着超然于世间的尊贵,而如今却要为双亲牌位陪着笑求他。 他不见得高兴,也说不上悲伤,想来人生起起伏伏,本就如此。 “这事我得问过二爷。” “那就劳您辛苦啦,要真能办成,这顿芝麻馅儿汤圆我也请得不亏。” “既不出钱又不出力,你请得哪门子客?” 又一句刺过来,她咬了咬牙,忍,“我的心意是好的呀。” 曲鹤鸣自嘲道:“你有什么心意?我又值得什么心意?”声音轻得要随晚风飘走,飘进云的缝隙、月的金边。 而云意只听见他哼哼一声,头也不回地逃窜出去。 她少不得骂一句,有病! 好在他办事快,第二天一大早就将牌位送上,又置办烛台蒲团等一应供奉之物。因此夜里陆晋突然到访之时,她还留在佛堂里念经,或者说这一整天,除开用饭,其余时间她都跪在双亲牌位之下。 陆晋仔细瞧她,也不像是哭过,见他来还能堆出个笑,捏起来团扇一柄,慢摇轻扇,真有几分宫廷女子的姿态。 他想起她的封号,坤仪二字,不必明说,已知其尊贵。 而今她见了他,也要捧出笑脸,因而白日里那些微的不快,便都成了过眼云烟。他斜着身体,半躺在炕床上,招招手,唤她到跟前。 她就坐在他身边,他目光沉沉,她任凭打量。 她今日穿的是梅花纹云纱上衫,腰间系百褶如意月华裙,发间只有她一路带在身上的吉祥如意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打扮。早起时她看汤圆打手势,打开衣柜,这屋子原藏着不少女儿家衣裳,但她不愿穿,非得指派管家到街上现买。乌兰城算不上繁华,衣裳首饰远比不上京城。但人长得好,挂块破布都一样好看。 灯下看美人,无声中透出一股朦胧情愫,勾的人心痒。 他捏着她尖尖下颌,皱着眉说:“瘦了。” 然而云意在他眼里读到了惊艳,大底男人再是英雄,也免不了被皮相迷惑。现下他再没有避讳,对她自然也不同。就好像猎物进笼,要吃要玩,都看狩猎人。 她笑笑说:“瘦了才好呢,瘦了好看。” 陆晋道:“要那么好看做什么?你是公主,用不着跟人比样貌。” 她垂目看向他腰间翡翠平安扣,轻声说:“我早已经不是公主。” “你会比公主尊贵。” 这话意味深远,若深究,能给他排出一连串罪状。她只当没听见,低头拿起他腰间平安扣,没头没尾闲扯一句,“这个未免太素净了些,我以为二爷要佩个雕关公的,嗯……得是墨翠才够大气,左边再佩一只黄玉弥勒守平安……或是梅兰争春也不差。” “武人不讲究这些。” “怎么不能不讲究呢?二爷要往上走,书 快 電 子书总归是要应酬这些的。这世上俗人居多,见面敬三分,敬的都是衣。” 因她低着头,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瞧见她小半张脸,烛光下白得通透,樱桃小口染着花间嫣红,一开一合将漫漫心事说与他听。 何处来潺潺春*水灌注胸前,他竟然沉溺在这样花开月明的夜里。 他轻声唤:“云意——”百炼钢终于也能温柔一回。 “嗯?”她终于肯放过平安扣,抬起头来送出一张白玉无瑕的脸。 他心上一动,缓缓靠近,只差一寸就要吻上他昼思夜想的唇。 可怕的是,她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二爷,你脸色不大好。昨儿又让你爹给坑了?你大哥又玩阴的了吧?” 陆晋僵在半道,顿了顿,有点想咬她。 “嗯……差不多吧……” “打你啦?”她歪着头,看着他,小猫小狗儿似的,充满了好奇。 他不说话,她便知自己猜中,“真打啊?都这么打年纪了,还打屁股呢?” “谁跟你说打屁股!胡说八道!” “那你怎么一晚上都歪着坐?” “爷乐意!”一口血梗在喉头,险些被她活活气死。 陆晋发了火,但凡一个屋檐下住着的,没人能逃得过。 云意举着药油站在床前,正在为她的故作聪明付出代价。 李管家是陆晋老仆,看云意这副坚贞不屈的样子,挽起袖子就要来帮忙。怎奈陆晋,裸着上身俯卧在床上还要讨人厌,“你出去,让她来!” 云意端着药油,只差跪下来求他,“我……我不看屁股!” 陆晋气得要呕血,大吼道:“谁让你看屁股!你他妈睁眼看看爷脱裤子了吗?” 李管家走得快,只听见前半句,心里担忧,二爷这些年在军营里混久了,难不成也开始……玩屁股? 要不得啊要不得。 屋里头,云意被他吼得双肩一震,惊吓中睁开眼,瞥见陆晋裸*露的肌肉喷张的背,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说:“二爷,您可真是久经沙场……” “怎地?” “落了一背的黑疤啊……” “那他妈是刺青,刺青!”他坐起身来,冲着她一连吼了好几声。“顾云意,你到底干不干?” 云意扛不住他黑云密布的脸,连忙点头,“干,我干,我这就干。” 让跑来送热水的李管家听见了,终于认定了二爷需要被人“干”的事实。 惊出一身汗,带着水盆,一溜烟跑个没影。 屁股,通知全府保护屁股! ☆、第28章 了了 第二十八章了了 卧室里灯光昏暗,悄然无声时将视线融成一团缥缈的雾。 云意洗净手,侧坐在床沿,望着一张遒劲的充满男人气息的背,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肤色略深,成小麦色。自肩膀到腰下诸多伤痕,大都是新伤,多半是这一回施刑的人下了狠手,才打成这副模样。 “二十板子按说也不多,我看啊,肯定是你哥找了二十几个壮硕汉子,接力来打。好在没伤着骨头,不然可有的养了。”她将纱布团成团,沾了药,轻轻往他背上抹,又怕他忍痛恼火,便还哄孩子似的夸奖说,“二爷是条真汉子!受了伤,忍着痛让我这样胡来,还能一声不吭,依我看,关二爷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 “你倒是会捡好的说。”他俯趴着背对她,让人瞧不见他那点子小得意。 云意上好了药,就等他干透。怕这人无缘无故生出歪火,也不敢挪步子,老老实实坐在身边同他闲聊。 “二爷谬赞,我笨就笨在这张嘴上,太爱说实话,所以呀,这一辈子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哼——”瞧瞧,有人傲得不像话。 “小孩子。”云意咕哝一句,他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不知怎的,灯影下月色里,他竟有几分雀跃,仿佛耳边拥来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乱跑乱跳。 不知从哪一处漏来晚风,催得烛火来来回回晃动。 云意心里打起了鼓,虽说非礼勿视,但这样扎眼的身体裸*露在近前,怎舍得闭上眼。悄悄瞄过去,男人宽肩窄腰,结实紧致,自后颈到胯骨,肌肉跟随脊椎弧度,从厚实慢慢迈向收敛,一道道横纹凹凸有致,无一不在诉说着腰身的健硕与力量。 最可怕是留下一段腰窝,深深内扣,再凸起一段后臀,呃……可惜让绸裤挡个干净。 等等,她缘何要用可惜一词? 忍不得了!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一汪下凹的腰背。 只差毫厘,他突然发问,“想什么呢?” 想你呀—— 她不敢答。缩回了手,两只手紧紧握住告诫自己要克制,要矜持,时时刻刻谨记她的身份与她该有的仪容,可是…………真的好想摸一下………… 她挣扎着,满脑袋线头,随口敷衍道:“二爷,您背上这只哈巴狗刺得挺好啊,栩栩如生的…………” “那是狼!”他坐起身,狠狠瞪她,“顾云意,你他*妈找死呢!” 云意愣在当下,看着他怒意横生的脸,很想令他转过身去,留给她一张裸背就好。 “呵呵……狼啊……我当然知道是狼啦,我这不是跟二爷开开玩笑,活跃活跃气氛嘛。狼,狼好!比哈巴狗能耐多了!” “爷迟早让你气死!”陆晋望着帐顶,心生绝望。 她过意不去,想要岔开话题,“那……二爷为何刺的是狼呢?我听冯宝说,那些个武将大多都刺个龙啊虎啊的,要么就刺精忠报国嘛,狼倒是少见。” 陆晋道:“蒙人以狼为尊。” 云意想了想,问:“二爷看起来不像是蒙人。” “外祖自北方罗刹国来,与蒙人并居,我身上…………算了…………” 他欲言又止,云意遂知其意,柔软了语调,轻声道来,“我母妃贺兰氏原也算不上汉人。此姓出自古氏北方鲜卑族,居于贺兰山下的鲜卑人,以山名为氏,故此绵延百年。又经孝文帝以汉姓代胡姓,故今贺兰氏为稀姓。因而说……就是堂堂坤仪公主,也并非正经汉人,天下胡汉之争着实可笑。不过当年我厉害得很,谁也没胆量拿这个欺负我。” 第19节 “如何厉害?” “有一回太子哥哥笑我是胡人蛮夷,我气不过,抓着手上的九连环就磕他脑袋。” 陆晋侧过身,颇有兴致,“没挨罚?” “没呢,我找父皇哭了好一会儿。太子来的时候,话都没说出口,就让领回去抄书了。”回忆往昔,记得的都是快乐,回味的全然是心酸。她笑着笑着,莫名落下泪来。一滴滴伴着上扬的嘴角、笑意未散的眼眸,无声中已讲完一段伤心旧事。 男人温暖粗糙的指腹抚过她面颊,拨开一滴咸涩的泪。他问她,“哭什么?” 她便笑,“我想着我那大胖子哥哥还欠我个蒙古厨子呢,我的烤全羊,到现在还没着落。” “明日给你现找一个,等过了孝期立马就能吃上。还想要什么?跟爷说。” 云意便掰着指头数起来,“想吃香菇面筋、鼎湖上素、菊花豆皮、三色银钩、八宝糖菜,还有……火烧赤壁山珍献寿、清蒸冬瓜蛊罗汉上素…………” 她背起菜名如数家珍,眼睛里透出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快乐,陆晋看着有些痴,忽而问:“你猜爷想吃什么?” “二爷想吃什么?”她当真停下,水汪汪的眸子望过来,粼粼波光里映的都是他的影。 “爷想吃你——” 他甚至不必起身,只需捧住她后脑往身前一送,便能重重地吻上她的唇。紧挨的唇齿间,他带着一股难以探寻的狠戾,粗暴地碾压她,纠缠她,一步步侵蚀她的心,立志要将她脑中所有与他无关的记忆都清除。 她必将属于他,就在此刻,就在她被侵入时,喉中溢出娇软嘤呤,逼得他几欲疯狂。滚烫的舌头追着她的,从里到外一一扫过,却始终不能满足。大手压在她脑后,按着她不断往自己唇上送,又是咬,又是吮。直到呼吸迷乱,他胸膛起伏不能自已,她双颊酡红似酒醉微醺。 他望着眼前被他吻得水亮嫣红的唇,哑着嗓子说:“爷为了你,忍得浑身都痛。” 云意低眉顺目,“我身上还有重孝。” “爷等不了三年。” “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也少不得三媒六聘。” 陆晋身上仍有余火未消,掌心贴着她后颈,缓缓地揉。 男人尝够了甜头,便也不似先前着急,能耐着性子与她慢慢说话。“想要什么?” 云意抬起下颌,眼底含情,脉脉似山涧水、天边云。 勾一勾唇角,整间屋都亮起来,“二爷取下李得胜项上人头,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她只说跟着他,对于名分地位一个字不提,或许是她已看透,求不来,便连奢望都不必。 陆晋轻轻摩挲她嘴唇,目光炙热,“你放心…………” 让她放心去等,还是放心他呢? 一切都是不定数。 这一夜他宿在厢房,次日一早就要赶回军营。云意也起得早,招呼两声,留他一同在花厅里用早饭。 她近日胃口不大好,吃的不多,红豆粥舀上两勺便搁了碗,静静看他一眨眼吃下一只奶馒头,说不上狼吞虎咽,可也不算好。“二爷身上有伤,切记不能沾酒,若是桌上有辛辣之物,也尽量少食,万一到了战场还有不妥,那可不好办。” “唔——”态度称得上敷衍。 云意不甚在意,自顾自说下去,“二爷平日在军营都吃些什么?” “灶头上做什么吃什么,不讲究那些。” “药还是要吃的。” “挨这么几下,还要吃什么药?麻烦!”陆晋接过丫鬟红杏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起身要走,“你安心住着,晚些时候让子通给你找个南方厨子。” “二爷有心了。”她起身相送,“不过一早我都交代过乔东来,让他守着二爷吃药,要是漏了、少了,回头我让二爷打他板子。” 陆晋道:“他一个奴才,还敢管主子的事?” 云意将红杏手里的披风接过来,递给陆晋,“身体是自己的,二爷还是小孩子呢,药也不肯吃,难不成回回都要哄?” 陆晋鼻子里哼哼一声,沉着脸去了。 天高的云淡,正是初夏好时节。 云意站在院中一阵恍惚,忆及闺中岁月,从前以为这辈子做不来的事情,如今竟能干得有模有样。老话说得好,人活于世,没有不低头的。 她低头了,亦不知前路几何。 傍晚曲鹤鸣上门来,白衣巾帽,自恃风流。见了面,一开口就没好事,吩咐汤圆,“给你们主子收拾收拾,把主屋让出来,给程姑娘腾地方。” 汤圆呆了一呆,打了个手势问他,收拾出来的东西要搬去哪里。 曲鹤鸣道:“都挪去西厢房,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再向内走,他不愿入佛堂见她供奉之人,便只在门外说话,“都听见了吧,赶紧的,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 云意来时也未带行囊,身无长物,要带的只有父母牌位与一本经书。她跪在蒲团上,手中拨着小叶紫檀十八子佛珠,念完最后一段经文。 走出佛堂,她一身白衣,素净至极。 又瘦了…… 曲鹤鸣忽然间心起晦涩,自初见那一日起,他仿佛在守候一朵花的凋零。 而她仍作无恙,笑笑说:“程姑娘是谁?好看么?” 他面无表情,答道:“名动西北的花魁娘子程了了,你猜如何?” 她一时发愁,随即释然,“看在程姑娘长得好看的份上,挪就挪啦,横竖也不是我的地方。” ☆、第29章 枯井 第二十九章相思 天黑时一顶小轿入府,随行的人与物都称不上多,也就一个丫鬟,一担木箱。乐-文-衬不上曲鹤鸣责令她腾地方的凶悍气势。 云意隔着海棠花与程了了初见,心念婀娜一词有了鲜活释意。她袅袅婷婷走来,施施然行过一礼。云意便觉着一脚踏进海棠花海中,幽幽然四周围都是香气。 “妾了了,见过夫人。” 嗓子也是灵的,若黄鹂清啼。 但她不是夫人,眼神扫过曲鹤鸣,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不好贸然否认,只能装个糊涂样子,点点头,“好好好——” 像个老将军点阅士兵。 程了了却像是见惯了的,比她还会讲场面话,“往后妾与夫人便能常在一块做伴了。”说话间就要来拉云意的手,让曲鹤鸣咳嗽一声,打了岔。 云意摸摸发髻,纳闷想,她确实是梳的双环髻,明眼人一看见知道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难不成……汤圆骗我? 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汤圆。汤圆退一步,感觉很无辜。 曲鹤鸣也觉尴尬,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程姑娘舟车劳顿想必累得很,还是早些休息为好。我等就……不打扰了……”斜着眼睛看云意,咬牙切齿“到底走不走啊你,傻登登看着比男人还急色”。 云意回瞪他,同程了了笑一笑,便径自往后院去。 曲鹤鸣朝程了了抱拳,快步跟上。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哎……哎……我说你,顾云意,你就不能走慢点儿啊你,步步生莲你听过没有?你这走路都带风了,不怕闪着腰啊?” 云意停步,在碧山亭里同他争辩,“你管得着么你?婆婆妈妈啰啰嗦嗦没完没了。” “行啊顾云意,叠字说的不错,看得出来小时候念过两年书。” “什么顾云意顾云意的,你再叫大点儿声,喊得隔壁都听见,打更的人还没来呢,王府的侍卫就都赶来拿人了。” 她稍稍侧着身子,留一片单薄侧影落进他眼里。头上只剩一只碧玉簪,衬得面如雪,发似墨,古人说绿鬓如云,大致如此。 他脑中闪过一丝懊恼,不知为何昏了头要追着她闹到后院。 他竟然不能自控,眼看着又要说后悔的话,却全然不能阻止,不知何时成了个没脑子的疯人。 “程姑娘心地好,又和二爷是旧识,你可别欺负人家。” “我欺负她?”她简直要被曲鹤鸣气到无话,“我如今这个样子,旁人不来欺我已是幸运,我打哪儿来的本事去欺负旁人?” 她一跺脚,气呼呼跑回窄小逼仄的西厢房。 曲鹤鸣仍留在亭中,好天色已晚,谁也看不清他。他似乎长吁一口气,回想起昨夜二爷在酒桌上一句玩笑,“女人再好,也就是个玩意儿。”不知怎的,陡然间恨起来,一拳砸在红漆立柱上。 砰的一声,路过的汤圆都要替他疼。 陆晋于三日后出现,一来便好大阵仗。 小花厅里,云意正跟着程了了学琵琶,在宫里时根本摸不到这乐器,更别提学,人人都觉着这东西不正经,恨不能都烧了砸了,以示清贵。 但人分善恶,乐器是死物,哪有好坏之分,都不过时牵强附会罢了。 程了了细致温柔,毫无轻浮之态,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昆曲评弹也能信手拈来。这样的人才,亦可说是世间少有。 可惜陆晋出来煞风景,他吃足一锅呛药,现身就沉着脸,拿眼刀子扎她,“这是你该碰的吗?” 云意站起身,将琵琶还给程了了,木呆呆没能看清状况。 倒是程了了,比她伶俐,迎上陆晋那张阎王脸,笑意不减,“妾身见过二爷,二爷这是从何处来,用过饭没有?妾这就叫厨房加菜。” 再提云意,“夫人年纪小,瞧着有意思便拨弄两下,还望二爷多多包涵。” 陆晋怒而拂袖,“算了,你准备准备,一会儿有同僚上门,你留下陪着唱一段。” 再看云意,“绿枝呢,过来把她领到井里去。” 喊了半晌也不见有人来,云意支吾道:“那个……绿枝让我改了名儿了,眼下叫汤圆…………” 陆晋觉着头晕,“你干脆把红杏也改个名字叫粽子得了。” “那也成啊,反正就快到端午了,叫粽子指不定添多少福呢。” 真真是个厚颜无耻的。 陆晋只好亲自动手,握住她手臂就往院外拖,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当着程了了又多一分扭捏,因此与他纠纠缠缠好半天才到后院一口枯井旁。 对着他那一脸阴霾,难得云意还能抖擞着胆量同他玩笑,“怎么啦?终于忍不得了,要把我扔井里一了百了啊?” 汤圆一路小跑跟上来,主动坐上木桶,慢慢往井里降。等她落了地,老仆再将木桶提上来,就等云意。 陆晋双手撑在她腋下,抱孩子似的将人提起来,放进桶里。 云意拉一拉他衣袖,求道:“二爷可别忘了给我投食啊,我肉少,经不起饿。” 他拉开袖口雪白细嫩的手指,安慰道:“放心,里头有吃的。”同顾云意相处,有一条需谨记,什么时候都别忘了给她准备吃的。 他不放心,替了老仆的活儿,亲自送她入井。 井里黑漆漆一片,四处飘着一股干稻草味儿。好在汤圆力气大,在井底稳稳接住她,再大力摇了摇木桶,上头的人便放下心,收起木桶到前院迎客。 这井底掏出一道门,门内偌大一间石洞,里头一应生活器具都在。手拂过桌面,一点灰都不沾,显然是时常有人打理。 第20节 云意走到尽头,靠墙放着一张大立柜,里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兴许为的就是遮挡视线,再往前必定别有洞天。 总不能是陆晋琢摸着挖个地道连通忠义王府,好半夜里提刀去砍他大哥吧。 那也太简单粗暴了点。 云意还在犹豫吃梨还是吃桃,前头已经热闹起来。 今日来的都是老早就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旧友,因此席上并不拘束。他置办这座宅子算不上秘密,自打投身军营,他便鲜少回王府,即便后头结了亲事,一年也难回去一回。大多数时候都住在此处,至于为何姓余,还有一段旧事。 酒酣耳热,程了了正唱《百宜娇》,“看垂杨连苑,杜若侵沙,愁损未归眼。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翠尊共款。听艳歌、郎意先感。便携手,月地云阶里,爱良夜微暖。” 她嗓音清亮,通篇无一丝媚俗之意,不由得让人高看一眼。 再唱“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至此处,恰有不速之客漏夜前来。 哐哐哐门敲得似鼓点,又急又凶。李管家开门相迎,来客端的是好气魄,陆寅手下一员副将冯继良领三十甲胄齐备的一字军列队阵前。 陆寅自视为一,一为原始,因而新练的亲卫军改了名号都称一字军。 李管家本要争辩两回,但瞧见自队尾拾级而上的陆寅,便老老实实闭上嘴,弓着腰引他入府。 而陆晋等的人也正是他。 他悄声吩咐,让程了了退席。 陆寅绕过照壁至正厅,离个老远就已经高声笑道:“二弟呀二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喝酒也不叫上哥哥,该罚、该罚啊!” 人家说了一长串,他只一句,“大哥。”没了。 陆寅多少有点尴尬………… 好在席上的人他都打过照面,这下交往寒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但该来的,终归是要来。 陆寅的笑从来都在嘴上,没进过眼底,装起兄弟情深,戏不算精。“听闻二弟近日有美相伴,怎的不请出来,让大哥过过眼,到底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迟早是要回王府的。” 陆晋道:“她身份低微,不敢拜会大哥。” 陆寅拍他肩膀,“既跟了你,自然是一家人,哪还讲究这些。快快请来,不然大哥可要自己去找了。”言语之间,威胁之意甚浓。 陆晋状似为难,令红杏去请人。众人于厅中等上些许,聊的都是不痛不痒的话,无非是女人、军营、时局。 红杏只身回来,支吾道:“姑娘不肯出来。” 当即正中陆寅下怀,放下酒杯,瞬间变了脸色,厉声道:“如此不识抬举!爷倒真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来头!” 不必再与陆晋周旋,他踏出门槛,自有一字军跟上,闯陆晋府邸似入无人之境,一间间屋子逐一搜过,抄家拿人也不过如此。 陆晋于其后缓步跟上,时间拿捏得刚刚好,他踏进中庭,陆寅方闯进正屋,被抚琴自怜的程了了惊艳当场。 知其人,投其好,一举数得。 他进门来,佯作不知,责备程了了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来见过大哥。” 程了了遂放下琵琶,轻移莲步,至陆寅身前福一福身子,轻声道:“妾了了,见过世子爷。” 她似清水出芙蓉,衬得世间无人不俗。 陆寅看着,竟有些痴了。 ☆、第30章 莺时 第三十章莺时 云意在枯井中等到天黑,怕漏光,下面石洞不敢点灯,只好抹黑吃饭。 侧耳,隐约后院有了人声,多人争执渐渐靠近。汤圆拔刀守在洞口,一副谁来砍谁的架势。 云意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庆幸自己胆小,没敢再跑第二回,不然汤圆一个手指头就能制服她,丢人又丢份儿。想来这府里人虽少,但大约个个都是心腹,陆晋严密控防,将她周围守得跟死牢没差别。 难道就这么一辈子给人当小老婆? 以她现在炙手可热的程度,估计不大可能。 黑暗中汤圆的眼与耳,看的听的,却是她。 二爷不放心夫人,她得看紧点。 陆寅在房中与陆晋叙话,冯继良尽职将前前后后所有犄角旮旯都翻遍,最终一无所获,只得安静退场。陆寅沉浸在美人如玉的梦幻中,出了门都还像是踩在云里,久久未能抽身。 井底的时间好比面团一样向两端无限拉伸,漆黑暗影下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井边三声长短不一的金属敲击,汤圆已凑到跟前,拖她到井底,将人上了木桶。 木桶一点点向上拉升,她仰头望见井口大的天空,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有黑漆漆一团,夜幕沁满了水,重重压下来,逼得人胸口一窒。 渐渐她看见陆晋的脸,他眉心藏隐忧,不知为的是什么。 程了了也在,慢一步站在陆晋身后,温柔和善是只依人的小鸟。 陆晋伸手要抱,云意瞧了瞧程了了,莫名的抹不开脸,错开陆晋,提起裙子跃出井口。 陆晋的脸色又是一沉,好在有程了了,或许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再一次想来拉住云意的手说话,半途想起曲鹤鸣的动作,只好停住,两只手合握在身前,然而面上的笑容一丝不减。“时辰不早,夫人没能用饭,怕是饿了吧?厨房里灶头还热着,夫人想吃什么,妾去与厨房说。” “这倒不必…………” 陆晋掐了她话头,“叫厨房做四样素菜,再进一盅虫草汤。” “大晚上吃那么补啊?” 陆晋根本不管她说什么,拉着她便去了小花厅。 先前的酒席早早撤了,但云意进来时还能闻到酒气与脂粉香交叠的味道,你说是温柔乡、销金窟亦不算夸张。 云意看不透眼前莫名焦灼的气氛,他落座,她并不上前,仅站在六扇骏马屏风前,轻声说:“我听见琵琶声,程姑娘曲艺俱佳,真是个妙人。” 陆晋睨她一眼,淡淡道:“她待不了多久…………站那么远干什么?爷还能吃了你?过来!” “那可说不定……”她慢吞吞移到他身边,别别扭扭勾在一起的手让他一下握住,男人手上粗糙的茧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背,他叹一声,皱眉道:“怎么又瘦了。” 云意道:“姑娘家忽胖忽瘦是常事,改明儿我胖成个肉球的时候你可别嫌弃。” “你还是胖点儿好,胖点儿好生养。”捏来捏去,手上都只剩骨头,乍看之下倒像是府里苛待了她。害他在厅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厨房里当差的都记着板子,明天一早拖院子里人人二十板子跑不了。 “虫草汤一早就在灶上温着,夫人先用一碗,垫垫肚子可好?”程了了走过长廊穿入花厅,云意听见声音就跟遇上抓奸一个样,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把陆晋甩开,一双手藏到身后去,退开一步才敢去看程了了,呐呐应一声,“好——” 就连陆晋也没能明白过来,出现了个程了了从未见过的呆样。 这场景,像是色老爷调戏丫鬟,让正房夫人逮个正着。 不由得往云意脸上瞧,正是一副做了坏事赶快藏好的架势。可这算哪门子坏事?当即伸手一捞想将她捞回来,没想到这丫头真敢躲,一下就闪到对面去,佯装无事地坐下喝汤。留下他手臂高举,面色僵直,不知所谓。 程了了只当没看见,摆上碗筷服侍她用餐,“这汤补身,夫人趁热喝。” “哦,好好好——”她埋头喝汤,无奈,对美人最没辙。 美人眼波泠泠望向陆晋,怎奈莽汉不解风情,挥手道:“这儿没你的事,回去等着。” 程了了看看云意,再看一眼陆晋,福了福身子,退了场,没半句怨言。 只剩两个人的时候,陆晋就想干点坏事。 于是怂怂地搬起凳子坐到云意身边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爷喂你。” “啊?”这下终于肯从汤碗里抬起头,看向身边有着变态嗜好的男人,“可我都好好的呀,我能自己吃,唔……你干嘛…………” 他懒得听人啰嗦,拿了骨瓷汤勺就往她嘴里送,她送上身的那点子拳头,全然可以忽略不计。 “爷喂你你还不乐意啊?” “你讨厌!”她抬手捶他肩膀,一句抱怨激发一段旖旎。他笑着问:“谁讨厌?” “你!就你!” “谁?爷叫什么?” “陆晋啊!”她百思不能解,他是不是脑子有病,一阵一阵的,见了她就病发,药石无灵。 “乖,再叫一声。” 她想喊他绿毛龟,但到底忍住了,咽下一口满是药味儿的汤,试图将话题引入正陆,“方才是谁来了?要找的人是我么?” 陆晋放下碗,正色道:“不错,来人正是陆寅。” “他还想着图呢?你在王府那没能过关?” “他在白狼河下游已找到女尸一具,与你的样貌、身材、衣饰都相符,但他若不来这一趟,必不能安心。” “那你想要么?”天底下人人都想抢的东西,她不信他能分毫不动心。 “喝汤,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家家的少打听。”又塞给她慢慢一勺汤,喝得云意腻歪得不行。 她推他,没能推动,“你烦不烦呀你。” “爷是挺烦的。”一碗汤眼看见底,他将碗底的药渣都舀起来,“爷还讨厌么?” “讨厌!”她答得斩钉截铁,“拿开啦,底下的东西我都不吃的。” 他二话没说把剩下的都送自己嘴里。 那勺子她用过………… 云意摸了摸面颊,莹白的皮肤下面透着一丝丝的热。 这顿饭吃到月上中天才收场,云意自顾自起身,预备回屋休息。未料到陆晋就在她身后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到哪儿他也到哪儿,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 西厢房本就小得可怜,他来了,恁大一个人,毛熊似的壮硕,往炕床上一坐,长腿一伸,更显得屋内狭小。 云意折腾一整日,已有些不耐,“二爷跑我屋里来做什么?还占了我的床,真要让我睡屋顶啊?” 他抓她手,快很准,就像军营里跟人练拳脚,握住了就往身边拖,不给半点逃脱之机。“坐这,爷跟你说两句。” 云意动弹不得,只好就范,“二爷想说什么?我会的不多,四书五经棋艺经略倒是能聊上几句,琴歌风月却是不能的。” “谁跟你说那些,不过,你这话正好起个头。”她站他坐,他一只手足够箍住她双臂,将人牢牢控制在身前,跟牢头审犯人一个样,“爷让你去主屋跟程了了搭话了吗?琵琶那破玩意儿是你该碰的吗?” 云意摇摇头,“不是,以后不学就是了。不过一个屋檐底下住着,我总不好见了面把人家当物件摆设吧。” “有什么不能的?她不就是个物件摆设?” “二爷…………” 第21节 “有话直说。” 她犹豫一阵,末了还是没能忍住,“我看程姑娘对二爷情意匪浅,二爷如此待她,恐怕暗地里要伤心的。” “…………”陆晋连提都懒得提,捏着她的手指说,“你还记得自己什么身份么?这样的东西也用你费心?” 云意摇头道:“世上人人都有不得已之处,推己及人,我不愿如此。二爷素来纯厚,何苦如此对待亲近之人。” “呵……你倒是大度。” “大度称不上,就是……程姑娘杭帮菜做得好,旁人投我以木瓜,我总得报之以琼瑶吧。” 陆晋又让她气住了,忍不住捏她腮边肉当惩罚,“迟早你要为两口吃的卖了爷。” “别呀,什么两口,一口就卖啦!”说起来顺溜极了,毫不知耻。 陆晋道:“别的不管,先让爷亲一口再说!” 隔上三五日不见,心里想得不行,夜里睡在硬邦邦木床上,想的都是她的脸孔,她的身子,想得浑身都痛。但都抵不过这一刻的甜,甜得整个人都在云上飘,做着美梦便不愿醒。他捧着她的脸,吮着一片湿滑小巧的舌,下着大力气,仿佛要吃尽她舌尖上一小点儿春末浓香的花蜜。 而后撩出一身火来,又不能撒在她身上,简直自作自受。 之后云意赶他出去,还觉着舌根子疼得厉害。 次日,陆晋走后,轮到曲鹤鸣登门。 又是黄昏时分,暮色四合,曲鹤鸣身后跟着个褐色上衣的仆役,肩上扛一只布袋,一进门便往客房去,把布袋解开了,原来是个血淋淋的姑娘。 “莺时!” 曲鹤鸣道:“人让世子爷打死了扔进乱葬岗,赶到时还剩一口气,能不能活就看她自己了。” 话音一落,老李便急匆匆闯进来,“夫人躲一躲,冯继良又来搜人。” “哼,疑心病从没好过。”他嘱咐云意,“你带着这丫头去井底,我来会一会这个什劳子冯大将军。” ☆、第31章 秘密 第三十一章秘密 云意又被送回井底,这一次即便多一个病号,也能算驾轻就熟。 藏在角落里点上小小一根蜡烛,云意借着光把莺时身上的伤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大都是针刺篾片之类的小伤口。显然是受过重刑,但要说性命之虞,或也有几分言过其实。 她悄悄唤一声莺时,眼见她眼皮底下稍稍一动,但人未醒,依然迷迷糊糊发着高烧。 再出来时瞧见井边小径上一滩鲜血,云意扶着曲鹤鸣站稳,好奇问:“这是哪来的?你杀人了?” 曲鹤鸣眼珠子看天,不屑道:“我用得着跟冯继良动手?三句话气得他吐血,灰溜溜跑了。” 云意道:“你这样,不怕他又跑世子跟前儿告你一状,没得惹一身麻烦。” 曲鹤鸣浑不在意,“冯继良那厮,给他三分好脸他照样告黑状,还不如力争到底。” “除了骂人,你还可以想法子坑他嘛。” “如何坑?” 云意往后退上几步,给莺时腾出地方,踌躇一番,“这可不能随便说,你要学会了,我还坑谁去?” “行啊,敢情您就专坑我一人儿是吧。”嘴上虽然倔强,但心里怎么有点小雀跃呢?她只坑他一个,真是大大的光荣。 “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她弯下腰去看莺时,这丫头面色蜡黄,嘴唇干裂,闹了两三个时辰,药也服下一剂,依旧是昏迷,“莺时病成这样,如何熬得住?要不然再换个大夫试试?” 曲鹤鸣却满口笃定,“放心,明儿肯定醒。再说了,你以为眼下找大夫容易?随便进来个人都要查到上三代。”进而感叹,“你可真是个麻烦精。” “那你千万离我远点儿,省得招惹麻烦。”她守着莺时,往内走,把病人安置在拐角一间客房里。回过头看,曲鹤鸣还跟尾巴似的跟着,处处招人讨厌,“别老跟着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你管我!” 云意思量片刻,想来这时节不应当得罪他,于是说:“你要再来,记得给我捎一套善琏湖笔、一刀四尺单生玉版、一刀四尺冷金宣的‘澄心堂’,再来三尺棉连蝉衣,这个要多多益善。” “怎么,您这是要作诗还是画画?” 云意道:“都不是,我要抄经。” 抄经用这么一两银子一尺的东西,可真能造。 莺时到次日午后才醒,先拉着云意哭够了才说话,“奴婢这不是做梦吧,竟真能见着殿下!殿下平安无事,奴婢就算死也甘愿。” 云意坐在床边,轻轻拍她后背,温声道:“好了好了,这不是都好好的么?千万别再提那些个要死要活的话,养好身子要紧。” 莺时捂着脸,又是一阵哭。云意向窗外望,这座宅子里当差的人并不比宫里差,汤圆面上耿直,内里心细如发,但凡她有意想要支开人的,根本不必开口,汤圆便能曲膝告退,但私底下究竟去了哪儿,这倒是不得而知了。 她少不得需安慰莺时,“别哭了,再哭当心哭坏眼睛,到时候嫁不出去,可别后悔。” 一提起嫁人,莺时立马止住了,带着满脸泪,委屈地望向云意。“殿下也受苦了。” “我这里并不算什么,倒是你们。陆寅穷凶极恶,为了拿到五鬼图,多半是无所不用其极。好在老天垂怜,遇上曲先生菩萨心肠,好心将你救回。不然,你我主仆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她说每一个音,都未曾放过莺时神色,然而莺时并无破绽,“奴婢还好,只是玉珍嬷嬷同槐序季夏几个,身子骨熬不住,怕是不成了。” 云意叹一声,心中涩然,“你细细说与我听,自我落水之后,你们去了何处,如何进的忠义王府。” “当日殿下落水失踪,奴婢无法可想,只好随查干大人先行上路。至于为何是向西,而非南下,奴婢这等身份,确实不敢开口去问。好不容易到了乌兰城外,却突然遇上劫匪,奴婢躲在马车下面看他们杀得满地是血。杀完了人二爷才现身,二爷同嬷嬷说,水流太急,没能追上殿下…………嬷嬷听完,当即便晕了过去,队伍里哀声一片的,大家伙都觉得没了活头。只得跟着二爷进城,谁知进了王府就像入了诏狱,任是什么样可怕的刑具都往人身上试一遍。熬不住的胡说八道,熬得住的,好几个都咬舌自尽了…………”说到此,悲从中来,眼泪流干了,便只剩下抽噎。 云意长叹道:“是我害了你们。” 莺时咬咬牙,继续说:“奴婢当时想着殿下既已去了,奴婢若真说些什么,往后就算到了下面也无颜相见。奴婢…………奴婢就算死,也一个字没说…………” 云意握住她布满疮疤的手,安抚道:“你死里逃生,我又怎能再疑心于你?即便是有人受不住吐口,也无妨,这样的世道,能保住性命我便替他们高兴。” “殿下放心,即便有人挨不过大刑,也说不出什么要紧的东西。公主落水,是多少双眼睛看着,编也编不出来。至于图的事情,世上活着的还有几个人知道?哪能让奴婢这等人晓得?招出来也都是胡话。” 云意道:“那……德安与德宝,一个南下江北,一个去往京城,这事…………” 她看得十分清楚,她提到德安与德宝两兄弟时莺时瞳仁猛然一缩,埋藏在伸出的慌张与无措突然闪现又突然消失,让人猜不透这里头藏着什么秘辛,谜底究竟是什么。 莺时流着泪,一个劲摇头,“奴婢什么也没说!奴婢发誓,但凡多说一个字,都让奴婢天打五雷轰!” 誓言说出口,反倒让云意无地自容,她连忙劝慰,“你我私下说话罢了,何苦立下如此重誓。” 她心中烦闷,嘱咐莺时专心休养,便不再过问其他。 但她未能料到,深夜有客登门。 程了了梳着温柔妩媚的堕马髻,发间缀银凤镂花长簪,上身穿烟霞色的牡丹纹褙子,腰下是五彩缎面六幅裙,天渐渐热,她却一连三日都穿着荷花立领,将一段雪白纤长的脖颈遮得严严实实。 这一身光彩照人,风流艳丽,与她往日装扮大相径庭。 挑了帘子进来,头一件事是告罪,“深夜前来,多有打扰,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云意觉着好笑,只管望着她,耐着性子等她演下去。 她自寻了一张圆凳落座,随她来的圆脸丫鬟抱着琵琶低着头一言不发立在她身后。 听她说:“早几日在席上唱过一曲,听闻夫人好奇,便想着弹上一曲唱与夫人听。” 自哪一处听来?这府里一个个都是锯了嘴的葫芦,谁又有闲心背后传话嚼舌根呢。 云意微微颔首,露出些许笑意,“程姑娘有心了。”她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是宫里应酬人时惯常的做法。你要自轻自贱是你的事,横竖她从没开这个口。 程了了捧起琵琶,一手拨弦,应声唱道:“无限风流疏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日闻津鼓,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长见。” 这一曲只唱半阙词,便有人间纤素手,将琴音落定。 半生愁苦仿佛都随琴声,缓缓袭上心头,她静静看着座上碧云之年的少女,一时更觉苦涩,因而低眉轻吟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她这一生,仿佛已在这一阙词里诉尽。 “姑娘有心事?”云意低声问。她手里捏着一柄小团扇,慢悠悠摇着风,团扇上豆蔻年华闺中女正提着绣球逗弄一只虎斑猫。 看清后才知讽刺,心似琉璃,慧极必伤。程了了抱着琵琶,如同抱紧此生仅剩一点依凭,发出声来,依然美妙,“妾身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今夜实则是来辞别夫人。” 云意道:“人生路漫漫,姑娘保重。” 程了了心有不甘,“夫人不想知道妾身要去何处么?” “自来处来,往去处去。万事自有因果,何须深究其中。”云意胡乱捏出一段禅语,仿佛已将话题说尽,又仿佛什么也没说。 程了了显然让她噎住了,酝酿多日的说辞也没机会再出口,只能无奈笑道:“夫人是有大智慧的。” “曲是好曲,词是好词,可惜我不是曲中知音。”云意摇一摇团扇,勾唇浅笑,程了了纤细指尖一时出力,险些被琵琶弦割出血。 她长舒一口气,摇头叹,“二爷低估了夫人。” 云意挑眉,坐直了身子欣然道:“程姑娘走后,恐怕我在再也吃不到那样道地的杭帮菜,想来着实遗憾。” “此一别,妾与夫人恐再无相见之日,万望珍重。”她盈盈起身,抱着她的琵琶,远离伤心地。 ☆、第32章 局势 第三十二章局势 至此,程了了此人仿佛乘风散去,来时也匆匆,去时也无需留,似烟尘亦如落花。 而云意坐在院中,对着满地的海棠花,呆呆静立一转眼就是一天。 兴许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临近夏至,天气越发湿热。 云意要的东西,曲鹤鸣很快送来。恰好她桌上还有几张旧帖未来得及收拾,让他抢到手里翻来覆去琢磨个透,到最后心服口服,“你这字写得,真跟徽宗一个模子。怎么练出来的?” 抽回他手里一沓字帖,一一叠好了都收进檀木匣子里,云意适才转过身来说道:“早年间父皇痴爱徽宗文墨,我为讨父皇喜欢,就这么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练出这么不伦不类的一笔字来。学得再像又如何?总归不是真的。” “要真能临一帖,再寻个厉害匠人将纸张作古,你这字……啧啧,定能以假乱真。”他就这么信口胡诌的一句话,云意也不曾放在心上。因心中念着京城局势,总忍不住要打听。 “你们近日都忙些什么?我看二爷好几日都不曾现身,忙着要打仗不成?” 曲鹤鸣道:“月底出征,要去龚州会一会顺贼兵马。” 云意神色一凛,“京里如何了?南京要立新帝了吗?” “早着呢,各处都在闹,要么真刀真枪实干,要么就隔江骂娘。哪哪都不消停,你要想打听事,晚些时候直接跟二爷说,我要说得多了,还得挨板子。”他站起身,衬着她愣神的档口,再深深看她一眼,如同久旱逢甘霖,满足至极,“得,事情办妥,我得走了。万一撞上二爷,又得挨骂。” 云意笑着问:“二爷骂你做什么?” 他一时无言以对,硬扯出一句,“骂我偷懒不干活呗。哎……你是不知道,近几日军营里忙得晕头转向,一开拔更是要命。算了算了,跟你啰嗦这些干什么,走了。” 第22节 匆匆忙忙的,像是有追兵在后。 将近月底陆晋才出现在宅内,他来时云意正窝在自己的小卧房里,慢慢细细喝着绿豆汤。他身上衣料早让汗水湿透,大大咧咧坐到她身边来,抢了她手里的青花小碗便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末了还说,“再叫厨房盛一碗来。” 汤圆依言退下。 云意靠着小桌,回头看他面色潮红,满头热汗,便捏了团扇来轻轻给他扇风,没想到扇子也被抢过去,真是强盗一样的做派。 他一面扇风,一面绷着脸同她说话,“你倒是逍遥,大热天的,这间屋有绿藤遮着,比别处清凉不少。” 鼻尖绕着他身上汗味儿,倒也不觉得熏人,云意懒懒挪一挪腰,离他稍稍远一些,“二爷这是从军营里来?累成这样,要不然先洗洗,换身衣服,人舒坦了再用晚饭。” 恰在这时,汤圆端着碗呈上来,陆晋仰头又是一阵牛饮。这一回记得夸她,“你这绿豆汤与别处不同,哪里不同爷倒是说不上。” 云意道:“这里头掺了青梅、金桔饼、佛手糖萝卜,又有糖水莲子、糖桂花,早上我看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得好,便也采上两朵一并熬煮,算是应了时节。夏至一过,暑湿便涨,这汤最解湿热。我看二爷苦夏,营里也可指人做上一锅,倒不必如此麻烦,一勺绿豆一锅水,煮开了就行。” 陆晋听她说完这一段,心都让熨平了,再也燥不起来。便来握了她的手,脸上也有了一丝笑,“这话说的,比人唱的还好听。”他难得听劝,真回了正房沐浴更衣。 云意唤汤圆来,将帘子敞开,把屋里的汗气散一散。再吩咐厨房,准备几样陆晋爱吃的荤菜。傍晚餐桌上分出楚河汉界,陆晋这一方“花团锦簇”,云意身边却是“寡欲清心”。 她早先喝过绿豆汤,眼下没什么胃口,好半天才进一块素三丝,权当做陪。 陆晋先囫囵吃上一轮,略饱后才擦了嘴,配上一壶酒来细品。赞道:“这厨子大有长进,也不知是板子打得好,还是你调*教有方。” “自然是二爷的板子厉害,我也就单凭一张嘴,出出主意罢了。”再看自己的翡翠汤,好半天也不曾动过一口,她的心思早已经不在吃上,“二爷要出征?” “不错。”陆晋抿一口酒,缓缓说,“明日开拔,去往龚州,计划驻军毕照、原山、龚州三镇,巩固东南防线。” 云意心生疑惑,不解道:“不去泽口么?泽口临近龚州,又是两江交汇之地,漕运往来集散,就是往后…………”她晓得自己犯了口舌,连忙打住。 怎奈陆晋朗声大笑,似遇知己,举杯相邀,“你在孝中,不能饮酒,爷单敬你一杯。”言罢一口气饮尽杯中酒,再倒置来与她看,“一旦拿下泽口,粮食补给便有了保证,进而向南可图江北,退,又能以此相挟,向朝廷邀赏。公主高见,在下佩服。” 云意双肩耸拉,愁闷道:“横竖你已经想好了,何必把这功劳扣我头上。不过你可小心,王爷没想到的事情,又是出战攻城,若由你来说,恐怕成不了。” “嗯,这事比攻城难办。” 云意想了想,出了个歪主意,“王爷不是好酒么?不如为王爷寻一位酒中知音,这些话都趁着半醉不醉的时候说,说不好就是玩笑话,说得好就是锦囊妙计,最好不过。” 陆晋问:“何谓酒中知音。” 云意答:“就是个会酿酒又会忽悠的呗,二爷手底下人才济济,还能找不到这样的?” 陆晋看着她,好一阵乐,继而含笑道:“还缺一样。” “什么?”她好奇。 “忠心不二。” 云意不服,“世上哪来的忠心不二,人人都有脑,趋利避害人之天性。” 陆晋定定道:“然则人人都有弱点,只看你抓不抓得住,抓住了,便老老实实一生为你所用。”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如重重镣铐,一层层施加在她身上,她想起莺时,又想起肃王,不由得遍体生寒。 “二爷这一仗要去多久?” “少则一两月,多则三四月,时间长了府里也放心不下,与其临阵换将,不如快刀斩乱麻。”酒至半酣,他扬眉,玩笑道,“如何?舍不得不是?” 后头那一句,云意只当没听着,“依我看,顺贼那帮子乌合之众,打个三五十日便都逃回京城享乐去了,拖不了那样长。到时何人驻军,二爷可想好了?恐怕齐颜卫的人是用不上的,二爷想要在战事上有一番作为,还需组起一支汉军来,恰逢战事四起,趁着征兵的机会,要组军不难,只是,万事还需过王爷那一关,不然下头告一状,罗织个了不得名头,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陆晋颔首道:“依公主看,如何是好?” 云意一派轻松,“说来说去,二爷还是缺一个能在王爷身边胡说八道的人。我记得玄宗爷身边就曾有个厉害道士,能呼风唤雨掐算天命,不过后来让我父皇给削了脑袋。当年就是他一句话,害得我父皇险些丢了太子之位。” 陆晋闻言眼光一亮,剩下的什么都不必说,一切自明心底。又不得不佩服云意,她看人猜心,天下少有。 过后警醒,与她相处越久,便越容易深陷,蒙住双眼让人牵着鼻子绕着菜市口走上一遭,千刀万剐了,回头还不自知。 “外面局势如何?公主不想知道?” 云意撑着下颌,笑意盈盈,“我有二爷护着,担心那些做什么?再说了,二爷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跟我说,着急顶什么用呢?” 她双瞳似琉璃珠一般清澈透亮,多看一眼,不自觉便被推进梦里,以为她天真纯善不谙世事,无需诸多防备。继而陆晋思虑不周,说出了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一句话,“江北有了荣王的消息,现如今西北、江北、南京各自为阵,朝廷想要再统江山,只怕难如登天。” 云意在桌下攥紧了拳头,极力压制自己心中不断涌现的兴奋与激动,她的哥哥还活着,是因为她吗?是因为德安德宝不辱使命顺利将他送出京城? 哥哥活着,她便还有一线生机。 为情也好,为利也罢,外公与哥哥必会遣人搜寻。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应付对面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陆晋。于是举起茶杯,与陆晋隔空对饮,柔声道:“情势复杂二爷才有时间徐徐图之,不见得是坏事。” “于你呢?”他眉心微蹙,紧紧锁住她一举一动。 “自然是好的,哥哥活着,我心中自然多一分想念,从前那些个不要命的事情,再也不做了。”她的回答近乎完美。 陆晋略略点头,“如此便好。” 她偷偷蹭一蹭掌心,紧张得全是汗。 ☆、第33章 出征 第三十三章出征 天未亮就需启程,寅正,整个宅邸被灯火托举成一颗明珠。 陆晋肩上甲胄沉重,有寒光冽冽,比窗外被烛光照亮的夜更多一分深沉肃杀。他发髻高悬,长刀在侧,越发显得英挺过人。 云意鲜少在这个时辰起身,但今次清醒异常。陆晋即将出行征战沙场,而她还有最后一场仗,最要紧也最可怕。她面对陆晋,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做到从容自如。 也许是源于心不静,万物都似夏夜躁动。 月亮在门前露出半片影,此夜静谧无声,却又危机四伏。他就在她身前半步距离,高壮颀长的身躯挡住她所有视线,她幻化成大树旁细弱娇柔的藤蔓,仿佛唯有依着他才有生存之望。 他捧起她的脸,双手握住她脖颈两侧,大拇指来回抚弄着她嫣红柔软的唇。他的视线低垂,她的面庞向上,一个掠夺,一个奉献,姿态与心态全然清晰明了。 他看着她的眼,仿佛要透过漆黑水亮的瞳仁,一并看进她心里去。言语也是热的,是占有的狂热,“此一役杀北王于秋梁,下一回入京城剿杀李得胜,你说过的话要记牢,爷耐性不好,等不起。” “我骗谁也不敢偏二爷呀,即便是谎话,二爷也能将它做实,不是么?”她由衷佩服自己,在这样逼问审视的目光下,还能换出一张毫无破绽的脸,与他谈笑之中将谜底揭穿。 他是几时开始在她面前自称“爷”的? 大约是自太原起,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情态变化,心也跟着起了波澜。 他终于满意,在她唇上小啄一口,算是额外奖赏。他眼中渐生迷蒙,透出一股对眼前少女的迷恋,兴许暂且可称之为迷恋。 禁不住婆妈起来,叮嘱她,“乖乖等着,等爷回来,该有的体面总会有。” 她过了头一关,而后便放松起来,笑一笑调侃道:“难不成二爷还要八抬大轿娶我过门?那我可一两银子陪嫁都没有。” “爷只要你——” “程姑娘也不要啦?”她说这话时眨着眼睛带着笑,小狐狸似的灵动又可爱。 他捏一捏她腮边肉,紧绷的情绪终于松懈,“这就醋上了?” 她便笑盈盈望住他,眼瞳里藏着秋水藏着春光,美如诗画,却又一个字不说,等他体味。 他一时心痒难耐,但苦于出行在即,最终只能忍下,“乖乖的,多吃点,等着爷。” 云意笑,“保证吃成个胖姑娘。” 他放开她,不再留恋于儿女情,走得又快又急。 云意只送他到外院照壁下,听凭他披星挂月,奔赴远方。 她滞留在此,四方四正一座院,墙不算高,宅不算大,却已经足够锁住一个俗事不知的顾云意。 大约是站得久了,连红杏也忍不住上前,问说:“夫人,夜里风凉,当心身子。” 不想云意一改往日和善,回过头来目光凛冽,吓得红杏以为她半夜撞邪。 “哪来的夫人?” 红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片刻功夫,她又换了面孔,笑笑说:“你扶我回房去吧,这个时辰闹起来,睡也不好睡的,还是将就着坐一会儿吧。” 红杏让吓怕了,只得低着头,草草应是。 远远传来更夫醇厚悠长的喊声,叮嘱家家户户仔细闭门,当心火烛。 哪里是什么战乱纷争,分明是个富贵太平年。 云意就着这身衣裳,独自蜷缩在春榻上。支起窗来向外望,天边已有微光,云与月都成了别样风光,刹那便是风吹云散远游四方。 她摊开掌心,莺时在手心写下的字仍历历在目。 肃王—— 她仔细观察过莺时的眼睛,有紧张也有急迫,但莺时受过刑、死里逃生,心中藏着隐秘,这便混在一团不好分辨。 那一日莺时在她耳边,咬着又细又轻的音调说:“奴婢之所以能逃出生天,还是多亏了肃王。专看管奴婢们的,有一个叫吴先贵,是肃王的人。奴婢让打个半死拖出来,也是因他一句话,若不然还要医官来验,那必然是出不来的。” “肃王他…………” 莺时道:“奴婢听吴先贵说,肃王那看管得并不十分严实,到底是一字王,总归是要捧着的。” 云意疑惑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意?” 莺时道:“奴婢看殿下在此处,并不十分顺心,奴婢便想着,若想出去,倒不如求助于肃王。王爷毕竟是王爷,手底下多少还有得用的人,或许能帮上一把。” 云意随即笑着拍一拍莺时肩膀,“你有心了。” 不说好,也不否定,剩下无穷余味全丢给对方琢磨。 最可贵的是时间充裕,她等得起。 三日后,她在书房等来曲鹤鸣。他穿一件月白袍子,绣墨竹松涛,花中君子。大约是这几日净过面,又修过容,见面时便显得十分清俊,再赏玩折扇一把,更平添三分才子风流。 但她不爱看,依旧低着头,写她的千字文。 可有人就是讨嫌,非要凑过来看,看过之后啧啧称叹,“你这字,真跟徽宗的差不离,我记得千字文徽宗也曾有一帖,但不过如今下落不知。如能现世,必要震惊四方。” 云意落笔不缀,淡淡道:“子通这句话,我暂且当夸赞收下。” 曲鹤鸣道:“我夸人损人都是真心实意,你也大可不必如此作态。” “二爷出征,子通竟没能一道上路?” “二爷让我留下来组织招募兵勇,顺带看着你,省得你又欺负李管家老实,眼珠子一转就给人下了套。”他待她,恍然间生出无穷尽的熟悉感,越接触,越是心有感念,仿佛这一生曾在某年某月某一段苍茫岁月里,与其深交,而今不过再次重逢,却又相距甚远。 第23节 云意不怒反笑,略略偏了头问他,“原来我这样厉害?真是要与我自己说一句失敬失敬。”面如桃花声如铃,少女的娇俏尽藏其中。 曲鹤鸣楞得像块木头,隔了半晌才回过神,刻意转了话题,“你这字,世间少有,何况是女儿家练出来,若非亲眼所见,我定是不能信的。” “瞧不起女人?” “岂敢岂敢,不过是惊叹。” 他这一日尚算正常,没能见缝插针的拿话刺人。云意原不过闲着无聊与他多说几句,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扯到书画造诣上,两人都喜徽宗,一来一往,一言一语的不知不觉便聊到太阳落山。 曲鹤鸣意犹未尽,握紧了拳头,兴致盎然,还要与她再讨教几句。让她一句话打了岔,听她感叹,“我从前也写过一帖,让冯宝拿去找个了厉害人物,作假成了百年旧物,拿到父皇跟前,竟连内阁诸位都分不清真假。” 曲鹤鸣拍手,快意道:“你这功夫藏着掖着岂不浪费?倒不如现下也做一帖,让西北的官老爷们开开眼。你这假的现世了,弄不好就能有真迹的消息。” “这主意不错,你可有相熟的师傅能做这事儿?”云意也来了兴致,大眼睛忽闪忽闪,看得曲鹤鸣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拍拍胸脯保证,“你放心,西北这块地儿就没我办不成的事情。” 她眼底流露出情不自禁的赞赏,点点头,藏着笑说:“没想到二狗哥还有几分本事。” “什么二狗子,你给我安这么个名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怎么算账啊?我可没银子。”她搁下笔来笑盈盈望向他,一对酒窝里藏了蜜,光看一眼就能甜得心儿颤,曲鹤鸣顶不住,故作镇定地向四处张望。 “总之……总之这事儿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城里就能为这张字帖炸开锅,到时候引来了真迹,给你看上一眼就是。” 云意笑,“那就先谢过二狗哥啦。” 他走时匆忙,仿佛身后有恶狗穷追,逃脱不得。 留云意坐在窗下,再提笔抄上一段《楞伽经》,这一回换成卫夫人的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与徽宗笔墨自不相同。 她放下笔,默念道:“我名为大慧,通达于大乘,今以百八义,仰谘尊中上。世间解之士,闻彼所说偈,观察一切众,告诸佛子言。” 心有无限恨,又有无限愁,只影向谁。 次日她问莺时,“我想见三哥,你可有办法?” 莺时咬唇,想过片刻才说:“他们对奴婢,远不如看殿下那样严,奴婢或许能想想办法,先找吴先贵通通气,联系上肃王再说。话说回来…………殿下近来可有什么想吃的?一定要奴婢亲自上街采买。” 云意道:“我听说四海风华的素斋做得好,我的口味你知道,你去挑上一桌菜来,让他们送到府里。” 莺时点点头,“奴婢去求李总管。” 稍顿又问,“殿下可需捎带书信?这么口传过去,恐怕不妥。” 云意道:“无妨,你只问他一句,肃王可愿见一见眉婉。”眉婉是肃王奶娘,早已经不在人世,这两人之间的隐秘,世上知道的人不多,云意且能算上一个。 “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办好。” 云意握了她的手,她掌心温热带汗,“自己小心。” ☆、第34章 迷局 第三十四章迷局 四海风华的菜式在西北算得上一等一的好,到了云意这也只得一句“尚可”,已算恭维。 身边的人都让支使的远远的,只留下莺时立在桌边为她布菜,要装得若无其事,神态从容,入了戏,半点破绽都不允许。 莺时低着头,小声说:“奴婢先前听吴先贵说过,他们家在平凉大街上有一家米粮行,奴婢若要寻他,可到铺子里找掌柜说话。奴婢今儿遇上掌柜,已经将殿下的话带到,想来用不了多久便有消息,过个三五日,奴婢再寻个由头出去一趟就是。” 云意也没什么兴致吃东西,随口道一句“辛苦”,便让人撤了一桌菜,剩下一个整个下午依然照旧跪在小佛堂内诵经念佛,她的咚咚咚木鱼声,莺时都要听得耳朵起茧。 三日后,消息如期抵达。 云意坐在窗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与自己对弈。 莺时道:“王爷说既已知殿下下落,要见面倒也不难。但须徐徐图之,若有消息自然会想办法送到,殿下大可安心。” 云意放下一粒白子,占了星位,淡声道:“知道了,暂且等着罢。” 盛夏的日头毒辣,就连落在地上的日光都亮得灼眼。曲鹤鸣来时她的棋局还未完,黑白子在琥珀木棋盘上杀得正酣,曲鹤鸣不过稍稍看上一眼便忘了来意,禁不住诱惑,抓过白子来便与她对上。 他下棋落子,眼和心都是痴迷。 而云意尚有余裕,能拨出空来想一想,他方才风风火火匆忙前来,意欲何为。 多半是抓住莺时的错了,顺着杆儿查下去,没有猜不到的。 转而开始思量该如何让棋,你输一点点才有兴致继续,输赢悬殊太大,大多数人都颓丧放弃。那可不成,这棋局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她不能错过。 不过说到让棋的功夫,天底下她说第二,绝没有人敢称第一。 到最后,她掐算精准,只赢他一子半。 曲鹤鸣满脸兴奋,心底不甘,但需极力克制,他摇起折扇来,瞥见她一派从容,禁不住感慨,“小妮子棋下得不错。”连他都甘拜下风。 云意不甚在意,慢慢将棋子收回棋笥里,“算不上什么,也就比二狗哥将将好那么一星半点。” “呵,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能开染坊了,你这人就是经不起夸。等明儿我再来,就不信赢不过你。”曲鹤鸣到现在已经懒得反驳,什么二狗子什么子通,爱叫什么都随她。 她摊开手来,轻笑道:“随时恭候。” 适时,汤圆自屋外送来冰镇好的酸梅汤,云意先以小勺略尝上一口,觉得还算过关,才吩咐汤圆再去盛一碗来给曲鹤鸣。 她喝汤时动作极慢,捏着瓷勺像捏着万年一见的宝贝,勺与碗之间绝没有磕碰之声,两唇之中也不过一条小缝,一举手一投足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悠然。 他摸摸嘴角,怕自己犯傻犯得流出哈喇子来。 好在汤圆动作快,他终于能喝上一口酸梅汤,浇灭他肠子里乱窜的火气。 饮过之后通体舒畅,忍了又忍才克制住不去求她再多施舍一碗,到底还需赞一声,“此汤甚美。”砸了砸舌头,品过绵长余味,才带着几分憧憬说道:“平常人家做酸梅汤,也就是酸甜两味,这一碗,却让人说不出个中滋味儿。” 云意笑眯了眼,很是愿意与人谈吃,“乌梅之味,山楂之酸,乌枣之色,甘草之中和,桂花之香气,是如此汤。” “恁地讲究,我看二爷在你身上花的银子,足够养一个营。” 云意并不与他较真,两腮仍有笑意融融,娇俏可爱,“这里头还有二钱豆蔻。” “豆蔻是何意?”他不解,这一下目光直直像个书呆子。 云意笑而不语,留个绵长深意令他雾水满脑。 适时汤圆端着小茶盘上来,云意接过茶盏,再看一眼一动不动的曲鹤鸣,怪道:“你这是要如何?我眼下要漱口,你还要坐着傻看不成?当心我告诉二爷,再打你二十板子。” 曲鹤鸣这才醒悟,一拍桌子想起有正事未办,“我这厢正好有事要问。” 云意蹙眉,复又放下茶盏,对于打破她日常习惯的事情,不怎么欢迎。 “你那丫鬟一来,你是不是就有旁的心思,昨儿她出去溜达,七弯八拐的四处生事,最后跑进一家米粮铺子。那铺子好查得很,夜里把掌柜得一抓,连他前前后后共有过几房妻妾都交代清楚,你想见肃王,恐怕是难成了。” 他几乎要迷恋上这种感觉,是权力,将所想之人牢牢掌控在手心,难怪二爷会那样费尽心思挽留她。 越是倔强的马,越值得费心耗时。 然而云意的回答,全然出乎他意料,他自她眼底找不出一丝惊讶,她似乎早已经猜到,又或者始终在等,她不疾不徐,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眼角微微上翘,反诘道:“子通将莺时接进府里,难道从未想过不妥之处?” 曲鹤鸣一时怔忪,难解其意。 她伸伸腿,换个姿势继续道:“换做你,千方百计抓来的人,眼看就要问出名堂,就这么一句话,打死了扔出去?你信么?” 曲鹤鸣却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别人我不信,但世子手底下,这样的事情出过不少,也就见怪不怪了。” 云意接不下这一句,还是只能按图索骥,照着预先想好的说辞继续下去,“至于我三哥,外头的事情我大多数连听都没听说过,究竟是个什么形势,我并不了解。但倘若他有事相求,又是我亲哥,我自是不能说不的。但又怕给二爷惹麻烦,毕竟忠义王府,世子爷是何打算,对三哥又是什么态度,实在难猜。” 曲鹤鸣手握折扇,思度道:“你的意思是,闹不清这事究竟是不是肃王与世子串通,要引你现身?” 他这话说的极其直白,云意艰难地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 “这个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试出真假。若真是肃王相求,你…………” “我自是想要与他相见,你放心,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说。如今情势如此,我三哥在忠义王府怕也不好过,若真是他,只怕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势必有要事相商,我这里,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她神色急迫,坦然相对。 曲鹤鸣似是挣扎一番,末了叹息道:“罢了罢了,就当是输了棋局,帮你这一回。” “当真?”她身体前倾,不觉就去攥他衣袖。 他记得这个动作,她与二爷撒娇讨饶多是如此,现如今用在自己身上,惶惶然不知是何滋味,翻来覆去,都似在天上云里,飘飘飘然不明所以。 他的男儿气概升华膨胀,向她许诺,“你放心,真要安排你们相见,其实不算难。总而言之,先查清楚是不是世子暗地里作祟再说。不过我看这事儿不像,世子那人虽然多疑,但脑子不怎么好使,更何况他现如今得了美人,正忙着…………我看是没空干这个。” 云意站起身来,盈盈朝他一拜,温柔如水的眼神与音调,施过这一礼,“无论如何,我这里先谢过子通。” 他手足无措,忙不迭想要站起身来,一个不小心被身边的小圆凳绊个正着,扑倒在地。哗啦啦带翻了两盒棋笥,瞬时间嘈杂一片,玛瑙棋子全落了地,还有一大半砸在他身上。他撑起上半身,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满眼的茫然,狼狈又可怜。 云意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瞬他撞见比星河落日,松山云海更加美丽的风景。仿佛有人在他心头重重揉上把,又酸又涨,留下一段无比疯狂的念想——倘若这一生为她丢了性命,也值得。 而云意呢,她身在迷局,打量每一步都是陷阱,却又无法停下脚步。 只能赌。 陆晋的队伍已在龚州城外驻扎多日,毕照快速拿下,原山如囊中之物,唯有龚州由顺贼之中能征善战的西王彭偲镇守,成了块极其难啃的骨头。 若能令此人归降,比拿下几座城池更有远利。 不过,相较行军打仗,更难得到的是人心。 今夜寂寥,帐外偶有几声虫鸣。他伸长了腿,背向后仰,摆出个极其惫懒的姿势。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身边空旷寂寥,让他发愁的彭偲,焦灼的战事,如云意在身边,尚有个能说的上话的人。从前一人独往从不觉辛苦,如今忽而远行,竟也有了念家之心。 脑海中慢慢勾勒出她的脸,或哭或笑都是娇软可人,或喜或悲都成他梦中模样。再而是一双香软甜腻的唇,一段曼妙婀娜的腰,一双雪白修长的腿………… 叹一声,渐渐已不能自控,将军营帐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带着一片黏腻的欲念,让人忍不住杂念横生。 ☆、第35章 密道 第三十五章密道 陆晋不在,曲鹤鸣来的格外勤。这一日突然间狂风骤雨,他留在屋内与她下棋,云意还是照旧只出五分力,对付他已是游刃有余。 期间曲鹤鸣啰啰嗦嗦没停过嘴,一个劲跟她描述,那千字文挂在古玩斋里有多轰动,每日有多少富贵人挤破了头想来瞻仰一二,还有抛出连城之价的,根本没人能辨出真假。 云意落下一子,颔首道:“显然是二狗哥的裱字师傅找得好,能做成这样,可算得上世外高人了。” 曲鹤鸣的脸皮兴许在来时路上被人削薄,居然也有挂不住的时候,能谦虚两句,“哪里哪里。” 的确难能可贵。 两人又聊上一段诗书画艺,云意嘴里说的都是曲鹤鸣最最乐意听的。如此激发出知己相逢的澎湃与兴奋,他甚至想要与她把酒言欢秉烛夜谈,但回到现实又只能按捺克制,隐忍不发。 第24节 他忍得久了,思绪飘忽,便不能专心对弈,这一回下的太烂,云意要让也让得不体面。 他这人大约就是这个习惯,要把最要紧的话留到临走才说。黑白子都分拣干净,曲鹤鸣推手展开折扇,细洒金扇面上题“道儒”二字,置于胸前轻摇慢晃,“前几日里里外外查个底朝天,肃王倒不像是与世子爷通过气的。只是……容我再多问一句,如能安排你与肃王相见,你可愿意?” 云意道惊喜交加,站起身来手足无措,“若真能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自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 “好。”曲鹤鸣啪一声收起折扇,干脆道,“今夜子时,后院枯井。” “大恩不言谢。” 他走后,她脸上的感激与惊诧也一并散去,留下的是一片惨淡愁云,疑虑重重。 到午夜,云意再一次往枯井底下去。这一回谁都不让陪,她径直与曲鹤鸣说:“有些话你们怕是听不得,听见了恐怕二爷都放心不下。再而,我哥哥啰嗦的很,怕是一时半会讲不清楚,要不你们开一桌宵夜边吃边等?” 曲鹤鸣明白她指的是人人想夺的五鬼图,思量一番,最终连汤圆都拦下,告知她如何开门如何点灯,再亲自摇绳将她放进井底。 云意至井底,往石洞中去,将空荡荡的大立柜推走,再拧开门边一道圆形机关,沿低矮小道再向前走上二十米,便有一处扩宽洞穴,如茶室小屋,有桌有椅,灯火齐备。 她猜得不错,这地道直通忠义王府,因她在此处见到久违了的肃王。 “三哥——” “云妹妹——”他回过身来,望见她瘦削的身子,憔悴的脸,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噗噗簌簌一串又一串,哭得像是走失的孩子。 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云意,他原比云意高半个头,现下竟然靠在她肩上,哭得她满耳朵都是呜呜声,再想不了其他。 大致是,“云妹妹,哥哥过得好惨,呜呜呜…………他们竟敢如此欺辱本王,一个个的都是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我迟早要一个个活剐了他们!” 他的泪都窜进她衣领里,惹得颈间湿哒哒一片。云意的伤心事早过去多日,现下要哭也哭不出来。只得扮个豪气万丈的角色,伸手拍他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这不都还好好的么?咱们俩都还活着,便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无奈肃王根本不听她说话,只管哭自己的,等他哭够了,蜡烛都烧得只剩一半儿。 好不容易能坐下平心静气说话,肃王接过云意手中的帕子,擦着眼泪哽咽道:“妹妹受苦了,原本胖的跟小猪儿似的,如今竟然长出人样儿。看来陆家老二也不算什么好人,死抠死抠的,丁点儿好东西不给,真是小气!” 云意觉着,两兄妹好不容易碰面,实在不大适合用来埋怨人。再而说,什么小猪,什么人样,要不是看他哭哭啼啼可怜样,她真要拿着烛台往他脑袋上招呼。 长舒一口气,缓下来,“我还好,只是三哥如今怎样?看这样子忠义王府藏着逆反之心,不论将来局势如何,哥哥千万要小心,离开乌兰城才是上上之策。” “离开?离了这儿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已非王土。” “三哥难道甘心受人辖制?” 肃王摇头,长叹道:“如今社稷动摇,手中无兵,何以自立,更何况他们…………” “如何?哥哥有话不妨直说,已到这步田地,你我之间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肃王扼腕,“陆寅那贼人,为了个什劳子宝图,居然将晗儿扣下,逼得我…………若不说出宝图下落,恐怕这辈子也难再讨回亲骨肉。怪只怪我无用,连至亲骨肉都不能维护周全。当日想尽办法放走莺时,也是想着若妹妹当真不在人世,尚有可能知道宝图线索的也就剩下她一个日夜伴你左右的小宫女了。只是没想到老天开眼,妹妹福大命大,咱们兄妹二人竟还能相见。父皇若在天有灵,想来亦感欣慰。” 晗儿是肃王长子,唯一一根独苗,看得眼珠子一般珍贵,陆寅如今为了一张图,是全然不顾脸面了。 然而又是五鬼图,云意心头微涩,一咬下唇,一时之间红尘五味都翻滚在胸膛,辨不清是喜是悲,该忧还是该愁。想来全心全意本就难得,又何必苛求这些自小在宫里长大的皇子皇孙,自出生起,她生存的第一要务,就是斗。 肃王想到伤心处,又哭上一会,抹了抹眼泪继续道:“我若当真知道,哪有不说的道理。别说金山银山,就是要拿我的性命去换,我也绝不犹豫。但妹妹你是晓得的,从前在宫里,我就是个说不上话的人。宝图这样要紧的东西,能让我知道什么?这真是没法子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晗儿被他们磋磨死,是我无用!是我无用!”字字泣血锥心,捶胸顿足,声嘶力竭。 他在逼她,一步一步,要与他人合力,一并将她推向深渊。 肃王低着头,并不敢看她,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哭诉道:“我已走投无路,不然也没脸来向妹妹开这个口。好妹妹,你就当可怜可怜三哥,三哥就剩这么一点儿血脉啊…………三哥求你,三哥求你…………”话到此处已然声泪俱下,什么尊严、自矜统统丢到脑后,他站起身扑通一下跪在她脚下,拦也拦不住,疯了似的给她磕头,磕得地面咚咚响,每一声都仿佛砸在她心头,砸得她浑身上下无一不痛,无一不难过。 她受了惊,楞在当场,隔上一会才醒过神来急匆匆去拉扯肃王。怎奈他不肯起来,拼了命求她,“是三哥窝囊,三哥该死!求妹妹看在你小侄儿份上,救他一命,那图……天底下除了父王,也就只有妹妹一人见过。妹妹行行好,透露一句两句的,哥哥这厢给你磕头了…………”连着又是咚咚咚好几个响头,震得自己眼冒金星。 云意拉他不起,只好与他一同瘫坐在地。 她遇上无解谜题,又被高高吊起,油锅下烧火的是她的骨肉同胞,流着泪求她,跳吧,跳下来人人都得解脱。 她闭上眼,满心苦楚,却流不出泪来。她不是圣人,也并非恶棍,乱世中只求自保,但未料竟如此艰难。 “玄宗爷攒下的东西,自然要留给新君,以求他日重整河山,匡扶社稷…………” “难道我就不是玄宗爷子孙!什么新君,哪来的新君?怕是妹妹心中早有了人选,不论江北与南京如何争辩,妹妹早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宝图留给老五。”他想来恨极,一时间理智全无,冲着云意大吼道,“什么哥哥妹妹,什么重振河山,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鬼话!妹妹心中远近亲疏有别,宁愿守着这个秘密带进坟堆里,也不愿意透露出来救晗儿性命!既如此,今日何苦来见,你只当三哥死了就是!” 云意哑然,“三哥何必如此…………” 肃王道:“哥哥何曾想要如此逼迫于你,哥哥实在是…………不得已啊…………妹妹退一万步想,如今这情形,陆晋还能放你去江北么?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人,你要如何将宝图下落告诉老五?还不如拿来帮三哥一把,三哥这辈子都感激你。” 人人都有不得已,仿佛唯有她能有选择余地,能一言一语定人生死。 但她的喜忧生死又有谁关心? 她只能安抚肃王,“三哥……容我想一想。” “好!好妹妹,三日后哥哥再来与你相见。” 云意看着他转悲为喜的神色,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相携着站起身来,双双皆是狼狈。 跃过井口,曲鹤鸣仍旧待在原地,看她双眼通红面白如纸,心底里揪上一把,却不敢来扶,只能在心里祈祷汤圆与莺时千万稳住,别让她再有闪失。 “你……可好…………” 云意擦了擦眼角,笑他大惊小怪,“我自然是有十二分的好,不过子通,你一直没挪地方,就这么傻站着?” 曲鹤鸣张口就是否认,“得了吧,我赏月呢!谁稀罕等你!” 云意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夜空,颔首道:“真是的,这月亮怎么也跟二狗哥一样怕羞。” “你你你你说什么呢你!” “你你你你结巴什么呢二狗子。” 曲鹤鸣楞成块木头疙瘩,面红耳热,竟然当真害羞起来。 世上最能苦中作乐的,当属云意。 ☆、第36章 联系 第三十六章联系 云意心中压着大石,面上分毫不显。这是她打小儿练成的功夫,将悲喜都藏在面皮底下,绝不轻易表露于人前。 因而就连莺时也未曾瞧出端倪,猜度她已与肃王谈妥,接下来的日子只需安安心心等事情完结即可。 曲鹤鸣大约是忙于募兵,一连几日不见踪影。云意闲得无聊大多数时候都爱在后院绿萝藤下乘凉。院子中央大片大片的海棠花已落了大半,本不是秋风萧索的天气,却因这一片凋零的花期牵扯出浓厚的离别之意。 莺时躲在荫庇处打络子,让午后的阳光照得昏然欲睡。迷糊间听见软绵绵的猫叫声,她懒得睁眼,依旧是半睡半醒模样。未曾想让花猫打翻了针线笸箩,才做好的活儿全然付之东流。想来窝火,当下即卯足了劲要去抓猫。 云意在一旁看着,觉着有趣。那虎斑猫圆滚滚胖乎乎,肉多身壮,却极其灵活,逗着莺时在院子里跑过一轮,连尾巴都没让莺时碰着。末了要等汤圆来,一个箭步飞上,探手便抓住它颈后肉,这下莺时得意起来,拿个络子扇它,嘴里头嘀咕,“死肥猫,臭肥猫,总有人能治得了你。让你跑,让你跑,说!你还跑不跑了!” 虎斑挂在汤圆指尖,除非真成了精,否则也只能回她一句,“喵…………” “我瞧瞧——”云意自躺椅上坐起身,抚平了腰间褶皱,伸手来想要抱这只肥咕隆咚的虎斑猫。 汤圆不肯撒手,莺时也忧心道:“殿下小心,这不知哪里来的小畜生,脏得很。” 云意指了指它脖上红线穿出的铃铛,摸一摸它圆滚滚的大脑袋说:“你看它这只铃,还是个簇新的小玩意儿,定是有主的,只不过跑错了地方,误打误撞惹恼了咱们莺时姑娘,才成了阶下囚。” 说话间便将小猫儿挪到自己手里,汤圆眼中仍有疑虑,云意笑道:“放心,我自小与猫儿狗儿有缘,你看它,还舔我手指头…………怎么样,凤仙花汁好吃么?”她跟一只误闯进来的猫儿玩耍,竟比与人相处更开怀。 莺时站在近处,许久未曾见过云意如此畅然模样,心中一酸,眨一眨眼,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你主人呢?小胖子可真是沉甸甸的压手,一天要吃多少小鱼干才够。”她乐呵呵逗猫玩,忽而仰起脸,吩咐汤圆,“去厨房拿点吃的来,我看这小胖子喵喵乱叫,定是饿得发慌。” 再看莺时,“傻站着做什么?没看针线撒了一地,连这也要汤圆帮着,你当自己个是来做客的不成?” 她这话说得重了,莺时委屈得不行,但再有委屈也只能吞进肚里,依着她的吩咐,老老实实蹲下身把零零碎碎的针线络子都归拢起来。 云意抱怨日头太晒,抱着虎斑猫进了西厢房。 这只小胖子到了她手里便乖得异样,她拾起铃铛来细细看过,自妆匣里抽出一根细簪插*进铃铛末端,这就像是钥匙入了锁孔,吧嗒一下,铃铛的开口变大,露出里头一卷极小极细的纸条。 她摊开来看过一遍,用眉笔在纸条背面写上几句要领,复又塞回铃铛里,合上锁扣,丁点痕迹不留。 恰时汤圆端着食盒进来,小猫儿吃上两块腊鱼,再奔到屋外绕着莺时跑上一圈,冲着这“恶人”亮一亮猫爪子,一眨眼功夫就闪进墙角,跑个没影。 莺时跺了跺脚,恨恨道:“这猫真讨厌!” 云意却认为,这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一只猫。 胖有什么要紧,得用就行。 转眼就到三日之期,这一日深夜,宅内迎来胡子拉碴满身疲惫的曲鹤鸣,他见了她,原本眼皮子都睁不开的人,突然间清醒起来,像是让人兜头浇上一盆凉水,醒得痛痛快快。 云意看他那呆呆傻傻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你是从哪座山上下来的野人?傻看着我做什么?没见过仙女儿呀?” “你你……你算哪哪哪门子的仙女儿?”完了完了,他神色如同白日撞鬼,根本不能置信,来时路上还好好的,嘴皮子利利索索把手底下偷懒的人说得无地自容,怎地见了她就成了结巴,这是什么毛病。 “我我我我就是九天玄女呀,小结巴。” 他这下又有了新名字,也不比二狗子好多少。 心里苦得像吞了一斤莲心,但有些话,即便顶着被嘲笑的风险也要说,“你……自己小心……” 云意莞尔,“放心,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扛。” 分明扛不住重担,却偏要逞强。这比梨花带雨,软言相求更叫人怜惜。但他除了忍耐,再无他法。 该做的一件也不能略过,他送她下到井底,似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离别,伤感从心底钻到眼瞳,他一忍终须再忍。 还是老地方老场景,肃王看上去比前几日消瘦不少。大约是日夜煎熬,苦思苦想,时时处处不得安稳。 云意亦不见得好,进一步是悬崖,退一步是深渊,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最孤独苦痛莫过如此。 “三哥……”是她先开口,开口亦无言。 肃王拉不下脸来,同样沉默。 一条藏着万千隐秘的地道,一间狭窄逼仄的洞窟,静得能听见一片叶落下井底的细微声响。 到最后是她先开口,既然下了决心,又何必拖泥带水,索性敞开门径直说话,“图不在我身上,想来你们都已经猜到,这样要紧的东西,绝不可能让我随身带着。” “这个自然!”肃王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手腕上的经脉因拳头的用劲而兴奋得鼓胀暴起,“但宝图究竟在何处,还请妹妹指条明路。” 云意叹一声,将要开口,又忽而犹豫,把肃王急得面红耳赤,碍着身份不好催促,等得心跳加速血脉喷涌。就是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云意都能清晰地听见他胸膛里心脏猛烈跳动的节奏。 “在西陵。” “西陵?” “不错。”她深呼吸,郑重道,“就在西陵,却并不在玄宗爷墓穴里。图并不是半边,而是完整的一张,藏在李贵妃墓中,贵妃像裱褙两层之间。” 肃王惊诧,“居然不是玄宗墓?” 云意道:“确实不是。人人都说玄宗墓机关重重,易进难出。多半都猜测五鬼图藏在玄宗爷身边,但玄宗墓的建造图未能留存世间,若找图的人进去,必定是有去无回。玄宗爷留下宝藏本就为扶济子孙之用,怎会将图藏在奇险之地?” 第25节 她站起身来,背对肃王,缓缓说道:“李贵妃乃玄宗爷宠妃,贵妃墓就设在西陵,离玄宗爷也不过一里路,墓中结构简单,道路通达,因陪葬不丰,想来即便王朝落魄也鲜少有人偷盗,贵妃像画师名不见经传,并不值什么。如此一来,最危险,也最安全。” “可是,那宝图究竟如何辨认?五只赤眉老鬼如何能看出宝藏所藏之处?” “这就要等冯宝手上那张,两相对比,自然有痕迹可寻。” 肃王怅然若失,“竟还要等到拿下冯宝才知结果,岂不是还要入京?” 云意定定道:“不错,不过冯宝此人自有自保之法,谁占了京师谁就是他的主儿,图自然要再献一次。”yz 肃王道:“听闻宝图已落入李得胜之手…………” “那便杀了李得胜!”提起李得胜逃不开满腔恨意,恨不能拆其骨,食其肉。 肃王不疑有他,屈膝跪地,长拜不起,“三哥今生欠你的,唯有来世再报。” 云意坐在椅上,他跪地,因此错过她眼底的挣扎与不忍,她深呼吸,闻到井底闭塞的空气与眼泪交织的气息。自起身来扶起他,“一家人,何苦如此。” 他再要说谢,便已被她摇头拒绝。剩下的话都不必说出口,心知肚明即可。 夜渐浓,曲鹤鸣照旧在井边苦等,她低下头错开他关切眼神,无颜相对。 远在千里之外,陆晋的攻城之战已近尾声。彭偲啃光了城内树根泥皮,已经开始杀人烹肉,易子而食。几位副将在帐中议事,敲定最后的攻城战法。末了汉人将领都守着规矩各自回去,留下巴音、策那、查干几个,围着炉火叽里咕噜拿蒙语闲吹牛皮。 查干摸着下巴回味,昨儿夜里里长献上来个嫩汪汪的雏儿,那小模样生涩得很,问了才知道,今年才十三,战事中死了爹妈,舅舅姑姑又没个善心人,正好里长要挑女人巴结驻军,舅舅便将她推出去。 趴在床上只会哭,没甚趣味。唯独一身皮子长得好,稍稍用点子力气便红一块紫一块的,看得人兴奋异常。 不过轮到他手里定然不是第一回了,好在蒙人不在乎这些,瞧她可怜,往后带回去养在家里也不算坏。 男人聊起来荤素不忌,不多时帐内已是嘻哈声一片。 忽而帐外有小兵来报,咽着口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军,顺贼降了!” ☆、第37章 夜奔 第三十七章夜奔 前些日子热到顶了,过了大暑忽然暴雨连城,好不容易晴上一个下午,云意伏案的小窗边迎来不速之客。 “喵呜…………” 莺时听见猫叫,登时打起精神同它对峙,小心翼翼走近来,叉着腰挺着背,活像个大茶壶,“好你个小畜生,打你你不怕,今儿还真送上门来!看我不收拾你!” 小猫儿当她耳旁风,嘴里衔着一大块风干肉,不晓得从那家屋檐下偷来,一路跋山涉水叼到云意窗台。 莺时惊呼,“呀,这小畜生还知道报恩呢!” 云意伸手摸了摸小猫儿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叹声道:“多数时候畜生比人更懂得知恩图报。”她有无所指,莺时分辨不清,然而人一旦心中有鬼,便时时作祟,听不得见不得,猜忌犹疑都似藤蔓疯长。 她心有愧,只想逃过眼前。云意挠着猫下巴,斜睨过来,“去厨房找几只鱼干来,投桃报李,我也该知恩图报不是?” 莺时连忙应是,匆匆跑出小院。 分明为露破绽,却胆量全无。 云意照旧将铜陵打开,纸条上约定了时辰,需阅后即焚。再找来篆刀,将风干肉剖开来,里头藏着一只白瓷小瓶,她紧张得四下环顾,见无人偷窥才将瓷瓶收进腰间香囊。 小猫儿没等来鱼干便掉头家去,可说是尽职尽责。 云意摊开掌心,等凉风吹过,*都是汗。 “咦?那小猫儿这就跑了?”莺时真端了一碟子鱼干进来,闹得满屋子腥味儿。 云意摆摆手,不耐烦,“拿出去拿出去,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莺时心下委屈,又不敢抱怨半个字,便就端着一盘子鱼干躲到墙角去哭。 早几日听曲鹤鸣说,陆晋已然进驻龚州城内,按说不日就该折返,但至今消息全无。当时曲鹤鸣不阴不阳地刺她说:“怎么二爷才走了两个月你就等不得了?” 云意根本不接他话茬,捏一柄樱草色缂丝团扇,与他谈起张君度的《栖霞山图》,现如今正挂在玉清殿内,只是不知李得胜那群泥腿子会不会又昏了头,拿诗画经书烧柴煮饭。 这事儿他们在安徽已经干过不少回,真真教人扼腕。 曲鹤鸣赞张君度景与人俱佳,形神皆精,散聚得宜,皆具天然逸趣。 两个人少不得将“吴派”诸位都讲评到位,曲鹤鸣中意文徵明,因其书画俱佳,乃本朝之冠,所书《千字文》四体,楷法绝精工;云意则偏爱仇英,布局宏大繁复兼具明快清朗,绘建筑工致精确而不刻板,山石勾勒中兼施皴擦点染,规整中见放逸。 每每不觉日落,好在云意将吃饭看做天大事,半点耽搁不得。若不然真得聊得个废寝忘食,通宵达旦不可。 这一日曲鹤鸣怀里揣着一只镂空雕花的金丝楠木画匣,兴冲冲跑进院里,一个不小心便被人点中穴道,半步也挪不出去。 绿萝藤下泛着温柔谜题,美人倚在斜背躺椅,一只丝面猫戏春团扇遮住了脸,只留下娇艳欲滴的唇,日光下晃花了他的眼。 他傻傻呆呆成一块烂木头,等到莺时惊呼才能解封。 莺时连忙行礼,“奴婢见过曲大人——”再回头担忧地向云意身边望,暗暗骂这群西北乡下人,半点规矩不守,没个通报就往姑娘家院子里闯,换做从前,定要拖出去打个半死。 可恨今时不同往日。 “我……我来找你家主子说话。” 云意挪开团扇,自午后小歇中醒来,人还是懒懒的提不起劲。瞧见他,才稍稍露出些许笑意,玩笑说,“咦?小结巴今儿不结巴了?” 曲鹤鸣难得一次不与她回嘴,急着将怀里的画匣打开,一幅《湘君湘夫人图》缓缓展开。云意激动得登时就要跳起来,团扇遮面,遮住半张脸的惊呼,“这……这你如何得来?” 他面含得意,手却止不住颤抖,“费了老大力气找人借的,就让咱看一眼,明儿一早见了面就得还。” 两人的脑袋都凑在一处,带着澎湃敬仰顶礼膜拜。 很快就是黄昏催傍晚,红霞伴日落。云意难得开口留人,吩咐莺时上一盏碧潭飘雪,又亲自点了菜名儿,“要一道糖醋藕排、五宝鲜蔬、翡翠白玉卷、香筋豆腐,嗯……再要一个一品百灵菇,让老崔头盯好火候,烧得老了,不鲜了,可不许上桌。” 再同曲鹤鸣说:“快尝尝这茶,用的是荷叶上的露珠儿,花个三五天也就能喝上这么两盏。就当我谢你观画之谊。” 他便端起青花茶盏来,一口接一口地抿。一时开心,一时又难舍。明面上什么事也没有,暗地里欢喜悲苦都经历透。 偶然间抬起眼,却发觉她正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注视着他,也许是温柔,也许是怜悯,或许还有三分愧疚。他参不透,但人性如此,看不透时便填补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竟也壮起胆去猜,认为她对他是有情的,她与他之间琴棋书画无所不谈,聊到深处自然有心意相通之时,比之二爷,可称知己。 而人间知己难觅,他心中可还忌讳她出身?不不不,他在心底摇头否定,他卑微得无法将这份感情说出口,何曾谈得上忌讳。 云意一时静默,晚霞的光在她脸上渲染出壮烈的红,她大半个身影却都隐匿在角落。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出轮廓。 直到莺时与青梅将菜色上齐,云意今日心情颇佳,将这两人都打发回下人房里用饭,并不必身边伺候。 曲鹤鸣喝一口茶,禁不住脸红,莫名不知所以。 心里反反复复咀嚼着,她…………她该不是要同我表白吧………… 那…………那我该如何是好………… 背叛二爷与她一道远走高飞?想到这一处简直要猛扇自己十几个耳刮子,二爷对他恩重如山,他怎能背地里挖他墙角。 但…………若是两情相悦呢?想来二爷从不缺女人,自不会在云意这里与他过不去。 再偷眼瞧一瞧她,光一个夹菜的动作,就能体会出花容月貌品行高洁,于他而言,世上再没人能越过她。 “子通——” 怎……怎么?要表白了吗?天哪,他的头发光不光亮,衣裳有没有褶,就这身板,猛吃了大半个月还算能看,唉呀妈呀,光顾着胡思乱想,差点被一口热汤烫死在桌上。 “咳……咳……”他呛得面红耳赤,幸好有云意隔着桌递来一张白帕,解他燃眉之急。捂着嘴咳嗽还要问,“你……你说什么?” 云意纳闷,不解道:“我想劝你尝一尝翡翠白玉卷,我这里的做法与四海风华的又有不同,原先宫里有一名厨,叫毕亭威的,做起素斋来天下一绝,可惜如今城破,不晓得流落到何处。” 曲鹤鸣嘶哑着喉咙说:“你要想吃自然找得到,毕亭威是吧,我记下了。”他原想说,这话找二爷提一提,一准儿给你找来,但话到嘴边,犹豫再三全都咽了回去。 “哎,你怎么不吃?” 云意道:“我吃得慢呀。” 他吃着宫廷素斋,一溜都是清淡可口的味儿,不知怎的脑袋越来越沉,暗地里咬牙,喊着号子让自己千万抗住,不能在云意跟前丢份儿。 但仍旧抵不住浓重的睡意,他听见筷子落地的声音,晕眩中双手撑住桌面,整个身子歪歪扭扭摇摇欲坠。 不知是在梦中,还是梦醒,他似乎听见一个极其冷静的女声,就在近处说:“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仇英,也看不上文徽明,四式千字帖,我写得比他高精。” 他没等来两心相印,也没等来静若流水,无力中等到的是轰然落地,黑暗像浪涛,瞬息之间已将他湮没。 她放下竹筷,静静守候一个人的花厅,一个人的桌。 不见欢喜也未有难过,甚至说不上遗憾,她约摸着下人房里的药性也该起来。下午她饶有兴致地去了一趟厨房,说是要叫老崔头做佛手酥,又说是宫里独一份儿的做法,不许外传,因此将莺时也打发出去,好在只呆了那么三句话的时间,否则汤圆与红杏那恐怕不好糊弄。 药粉便在那个时间倒进水缸。 她解下曲鹤鸣腰间匕首,独自一人将整个宅邸巡过一遍。 只有莺时还醒着,虽然闭着眼倒在桌面,但听见脚步声还是忍不住动了动眼珠。 她抽出匕首,抵上莺时喉头,“你是要自己睁眼,还是等我割了你的眼皮子。” 莺时的眼泪止不住,刷一下涌出来,即便是求饶,也吓得不敢睁眼,“殿下…………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死…………” 云意端起桌角,红杏饮过的半杯水,赛到她嘴边,“总不必让我来伺候你用茶。” 莺时适才跟着她的动作,慢慢直起身,端着杯的手抖得惊人,头也不敢抬,弯着脖子饮尽这半杯水,喝得急了又呛住喉咙,把眼泪鼻涕都激出来,咳得涨红了脸,把喉咙往匕首上送,惹得外皮破裂,流了她一手鲜红温热的血。 “你不该自作聪明——”话音落地,莺时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她没来得及擦手,孤身走到后院墙根下,学着小猫儿叫上几声,这回不是汪汪汪,是像模像样的喵喵喵。 即刻就有男子跃过高墙,一行七人一并跪倒在她脚下,这一刻一切又仿佛回到从前,她仍是高傲的从不必低头的坤仪公主。 “不必伤其性命——” 为首的人拱手领命,另派三五人领她自侧门出,小巷中一辆青布马车已等候多时。云意由人扶着迈进车内,瞧见个面白如玉,眉清目朗的俊俏郎君。 一时呆立,等那人开口责问:“六斤!你的肥肉都去了哪?” 此声如山涧淙淙细涓,清而润,亮而洁。 ☆、第38章 表哥 第三十八章表哥 那人朝她望过来,目光似山涧风,水面漪,清清朗朗遗世独立。乐文小说网 世人说翩翩浊世佳公子,如今大多时候成了恭维人的俗烂话,见了他才知此话不假,字字非虚。十五御前钦点探花郎,未继官职代父出征,扫荡江南江北各处顺贼,二十出头孤身北上,征战辽东,本朝谈起出将入相,总少不得他贺兰钰。 云意愣了一愣,人留半边挂在车帘处,语声呐呐,“表哥…………” 第26节 “哼!”又冷又傲,像雪山上万年不化的冰。 云意忍不住撇撇嘴,看他那副老子天下无敌你这个乡巴佬你快滚开的表情,知道在心里已经被贺兰钰嫌弃了八百回,简直无处容身。 “傻站着干什么?进来!”一面厌烦,一面伸手来捞她,抓住她带血的手,一个皱眉把人抓到身边。摊开来看自己沾了满手的血,又忍不住嫌弃,“你一个姑娘家,怎得这般不讲究。帕子呢?给我!” 马车走起来,穿过漆黑寂静的街道,遥遥奔向远方。 云意摸了摸袖口与襟边,无奈道:“走得急了,没带上。” “六斤!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出了门,可别说我是你表哥。”索性就将沾上的血迹都擦在她石青色的云纹半臂上,自己这只手擦干净了,再握住她的往她自己身上擦,“这都一身什么破玩意儿,你脚底下一口楠木箱子,里头给你备了好些东西,下了车立马给我换了,这又怂又土的,我见了心烦。” 甫一见面便从头到脚被贺兰钰嫌弃一通,她心中那一点点涌起的泪意,一瞬间都憋回肚里。现下只想翻个白眼,再拿笔架子敲他脑袋,敲到他跪地求饶为止。 风声带来虫鸣,夏夜拐角都是热闹。明明是逃亡夜奔,但贺兰钰浑不在意,对手家中虏人,与出门遛弯没差别。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依然牢牢盯着云意,仿佛要将她放进水池子里刷上三五天才甘心。 “六斤——” “做什么?早说了不许叫我六斤!” 她打小儿就胖,落地过称,刚好六斤,是个肚圆头圆的小胖子。六个月时头一回见贺兰钰,他正是讨人嫌的年纪,见了她第一眼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说风凉话,“哎呀,妹妹怎么这么胖?” “妹妹的手脚好想肉包。” “妹妹多重呀?生下来六斤?好嘛好嘛,表哥以后就叫你六斤了。” 这往后,无论长辈们如何教训,他就是不愿意改口,两个人都大了,在宫里见面,隔着老远也是一声“六斤!”闹得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贺兰钰依然故我,伸手去捏她腮边肉,可惜只剩下皮包骨,从前肉嘟嘟的小胖子一去不复返。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堆起恶劣至极的笑,捏着她的面皮晃悠,“六斤啊六斤,你肥肉呢?才多久没见,这就都跑没了?” 云意起先只是觉得疼,与他推推搡搡却根本躲不过,后来不知怎的,这些日子里受过的委屈突然间手牵手袭上心头,一时间鼻尖酸涩,眼眶通红,一把抓住贺兰钰手腕,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大哭起来。 事到如今,已无所顾忌。反正无论她做什么,总归是要被贺兰钰嫌弃的,索性就放开了哭,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落,本就瘦弱的身体经不起这么大起伏的震动,抽抽噎噎就快要厥过去。 贺兰钰少不得要坐到她身边来,慢慢拍着她后背替她顺气,心中晦涩,面上却不显,依旧是天底下唯我第一的讨厌模样,“好了好了,本来就是我们贺兰家长得最难看的,再哭,连你那个大胖子哥哥都比不上。” “表哥…………” “行了行了,侬则港度(松江话:你个傻瓜)表哥给你发糖啊…………”他祖籍松江,家里两个奶嬷嬷都是松江人,小时候学了一口的吴侬软语,因着这个没少受她奚落。 “表哥!”她就这么顺着他的手,整个人都扑进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呜呜地哭,“表哥……他们都欺负我…………呜呜呜…………我好害怕…………表哥,我想回家…………” 贺兰钰默默收紧了手臂,任她在怀里哭闹任性,“京城有什么意思,表哥带你回安庆,那儿遍地都是好吃的,吃三天就把一身肥肉吃回来。”再抱着她掂一掂,满怀遗憾地感叹道,“可怜可怜,我们家六斤去年还过百了,今日一见恐怕八十都够呛。” 云意箍住贺兰钰后颈,这一时根本记不得男女大防,只晓得哭,“这里的东西都不好吃,老是什么馍馍馕饼的,讨厌死了!” “是吗?你这可委屈大了,回头表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云意瘪瘪嘴说:“我想吃粽子。” 贺兰钰道:“端午都过了多久了,还没吃上呢?” 云意抱怨道:“甜的不好吃。” 贺兰钰与她志同道合,“可不是,粽子自然要蘸酱油吃咸的。北方这群土鳖懂什么?囫囵一口大锅乱炖也能叫名菜。” 不知是不是又触到伤心处,这一时念起粽子来,又能哭一场,“呜呜……我想吃肉粽,咸肉粽……大肉粽…………” “给你买,给你买一屋子咸肉粽。快别哭了,再哭又得瘦三斤。” “表哥喜欢胖子啊?” “表哥喜欢肥猪!”贺兰钰扯着她的衣角擦她的脸,皱着眉头,还是一脸嫌弃。“为着个肉粽哭成这样,至于么你?没出息。” “至于至于至于!” “快别说了,赶紧的,把脸擦干净,擦完了离我远点儿,脏死了。” 云意堵着气,坐到他对角处。 马车摇摇晃晃定远门关卡,车夫与守城士兵低语一阵,也无人来查。贺兰钰一行人便在夜色中顺顺当当出了乌兰城。 云意忍不住问:“守门的人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的。” 贺兰钰手握折扇,一派从容,“自然是都已经打点好。” 稍顿,又道:“陆晋岂非平庸之辈,为了救你出来,我可在乌兰城住了小半个月。那宅邸周围品字形三户人,都是用来看住你的。先解决了他们,再来寻你,不然你以为,事情真就如此简单?” 他给过来一个眼色,云意就知他要的是什么。于是乎堆起笑拍起掌,“表哥好厉害!” “那是当然。”贺兰钰转过头,对她的恭维不屑一顾。 马车一路疾行,次日天没亮已经过太原。 云意想起肃王,到底是有心结未解,不由得长叹,再看贺兰钰,眯着眼好似一尊玉像,高洁无瑕,可见红尘万丈一张皮囊可骗过多少人。 “五哥可好?” 贺兰钰依旧闭着眼,答道:“吃的好睡的好,端午还吃得上肉粽,比你不知强多少倍。” “那就好……”云意点点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员外府的银子都运到了吗?” 贺兰钰终于肯斜她一眼,认为她明知故问,“我亲自督办的事情,能出纰漏?” “噢,反正表哥最厉害。” 贺兰钰侧过脸去背对她,忍过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得意,才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说:“六斤,这世上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怀疑表哥的能力。” “不许叫我六斤!” “六斤六斤六斤。” “不许叫不许叫不许叫!” “六斤六斤六斤。” 赶马的车夫身心俱疲,万万没有想到,文武兼济少年英雄的小少爷,居然能幼稚得与他家中三岁稚儿一个样。 此事不宜外泄,否则队伍要散,人心不齐。 夜里凑合着在路边吃上一顿,云意在贺兰钰的逼迫下躲在马车里换上一身银纹蝉纱丝衣,翠蓝襦裙,头发散了身边没个能帮忙的人,便只能潦草编成三股辫,各自垂在左右肩,看着要猜是隔壁家的小妹妹,可爱得紧。 连贺兰钰也忍不住扯她辫子玩,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苦中作乐,“西北军与咱们的人在泽口对峙,不过陆晋被你骗去西陵,大军阵前无将领,无甚大用。船已经在等,一旦过了永度河口,任他有通天本领,也奈何不得。” 云意轻叹,总是甩不开忐忑心绪,“但愿如此吧,一切都凭天意。” 贺兰钰嗤笑,不屑道:“你怕什么?天意自然在你我这一头。” “表哥倒是成竹在胸。” “那是自然,你表哥这辈子未有办不成的事,何况是带着你,必然要尽百倍努力,与老天争命。”他话语轻松,听起来句句都是玩笑。 “多谢表哥,劳表哥亲自走这么一趟,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感动吧?”贺兰钰顶着一张俊过潘安宋玉的脸,厚着脸皮问她。 云意点头,乖得让人忍不住想在她脑袋上揉一把。 贺兰钰却换上一张嫌弃脸,“感动也别哭,千万别哭,你一哭河水都要翻腾起来。” 云意闷声道:“要哭也不哭给你看。” “哟,方才是谁哭得哇啦啦乱叫,鼻涕都留到我身上,毁了我一件好衣裳。” “赔给你就是了。” “你拿什么赔?拿你自己赔?”他半眯着眼,守住她一举一动,“看在姨母的份儿上,我也只好勉强接受。” 云意瞥他一眼,恨恨道:“才不赔给你。” 贺兰钰当即坐直了身子,竖着眉头,分不清真怒还是假装,“不赔?你还想不想吃粽子了?你以为我想要啊?瘦得竹竿儿似的,顿顿猪蹄怕是也难补得回来。你现在不该叫六斤,我算算,大致只能改个名儿叫三斤二两了。” 两人一路斗嘴,赶上三天三夜,终于抵达永度河口。 尚离得远,贺兰钰挑开车帘,指尖向外,“瞧,那就是咱们的船。” 或是由于两军对峙,以往繁华喧嚣的渡口如今人烟寥寥,江面上只飘着小船二三只,其中一艘极不起眼的就是贺兰钰所指之处。 但云意的视线更多的落在他手背,精致得无法形容的一双手,恐怕任谁也不敢说属于操刀上马,迎阵在前的贺兰钰。 她不由得,将双手往身后藏。 贺兰钰沉稳的声线仿佛从远方来,最后在她耳边静默。 他说:“你看,上了船咱们再不回头。” 天高地远,风清云朗,这岁月无法回头,似乎也不必回头。 但未来如何仍未能握在手中,无法掌控的,终究被称作宿命。 ☆、第39章 渡口 第三十九章渡口 天与地就要连成一色,只差江面最后一道红光,溺水者一班死死抓住白昼,始终不能甘心离境。 马车就停在山路拐角,隔着一座大石的遮挡,如同隐匿在画面之外,与危险、生机遥遥相望。但奇妙的是,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等一道光的垂死,等一个契机的降临。 “嗝——”云意连自己都吓住,祈祷无人发觉,立刻捂住嘴,慌慌张张四下环顾。 贺兰钰的眼光扫过来,明明憋着笑,却还要佯装正经,皱着眉嫌弃她,“你这是做什么?外头跑两天,就真成野丫头了?” 云意臊红了脸,别扭道:“我……我就是饿的,饿了就打嗝儿,从前也没这么饿过…………” “六斤——” “好啦,别说啦,我忍着还不行么?” “哼!”他鼻子里哼哼一声,转过脖子留给她一个黑漆漆后脑勺,依旧全神贯注看着窗外。 四周围一点声响也没有,男人们又都如此警戒,连带云意也竖起寒毛,刀悬心头。按说她一贯来对自己这点小聪明十分满意,图在西陵的消息透给了肃王,但凡是正常人,都放不下心叫属下去办,是必要亲自拿到手才能甘心。 但陆晋…… 他本身就是变数,她没把握。 突然间眼前一张放大的脸,深黑的夜里泛白光,吓得云意止不住往后躲。看清才知道,原来是贺兰钰回头,顶着一张世间无双的脸,皱着眉问她,“六斤,你吃素包吗?” “啊?” “匣子里还有一屉素包,你先吃两个垫垫肚。” 云意感动得就要落泪,何为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不不,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知音,继而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第27节 “表哥你对我真”好这句话还没跳出喉咙,就听见他凉凉道:“省得还没渡江呢,就饿死在车里。” “…………” 她不能跟自己的胃斗气,压下这股委屈,老老实实翻出来一盒凉透了的素包子,油纸上还有四海风华的印,定然是专程买来哄她的。 但表哥真好这四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嘴里还叼着白乎乎的包子,肚子填到一半不算饱。 远处忽而传来一声又轻又短的鸟鸣,继而是一声长,再是一声短。 贺兰钰伸出手来抓住她手臂,“走吧——”连拖带拉的把人带下马车,不经意撇过眼,瞧见她还在吃,又一脸的不耐,“好了好了,这破玩意儿吃它做什么,船上什么都有。” 不吃?不吃他才要闹脾气不理人吧。 在他面前,真是怎么做都讨不来好。 云意由他领着,往渡口方向走。黑衣死士成两列,分布左右。 夜幕沉沉,有两座高山撑起,不至于死死压在头顶。今夜无星又无月,不能点灯,只能凭直觉在黑暗中穿行。 她听见他沉重的呼吸,连脚步声都黯然让位,他的呼吸自平缓到急促,最后骤然停滞,云意不明所以,转过手腕反握住他汗蹭蹭的手心。 也就是在一瞬,拉住她的手猛然使力,他低喝一声,“跑!”便拖住她拼了命地冲向渡口码头。 云意根本来不及回头,也没时间反应,跟着向前跑,一切全凭本能。 马蹄声,俯冲声,自道路两处山坡向下逼近,这一刻连风都被弓弦拉紧。他如同伏击的猎豹,耐心、谨慎、计划周全。藏身隐匿,船上下来的探子便发现不了,到他们现身才亮出刀刃,图的就是一击即中。 两条腿的人怎么跑得过四蹄马,更何况还带着云意,她就是再拼,也是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锦衣玉食了十几年,出门就是轿,上坡有人抬,哪里这样跑过?没多久便脚下打滑,眼下还能迈得开步子,全靠毅力支撑。 近了,近了,离甲板只剩一步之遥。上了船顺流而下就到江北,从此与陆晋再无交集。 可是,包子掉了。 白嫩嫩的半个包子,落了地沾了灰,又被人踩在脚下,瘪得不成样子。 云意去看包子,又仿佛在余光中看见身后快马赶上的高壮男子,黑色的影,又比夜幕深刻,他停了马,拉满了弓弦,箭簇上寒光一闪—— 这一刻她想起他的脸,俊朗的、粗犷的、充满野性的,也曾经有夜深人静时安慰她别再掉泪的温柔,或者是在小宅院里圈养她的高傲与自大。 哪一个,都不像现在,他的弓与箭都指向她。 没有分毫犹豫。 耳边传来利刃破空的呼啸,快而准,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只觉得一阵凉意透心,箭已然埋入血肉,扎进腿骨,她应声倒地,两只手茫然无措地抠着石头满布的地面,划得手腕手背四处是血。 而箭尾处连着纤细而坚韧的绳索,他收紧绳索赶马向后,她便只能在锥心刺骨的痛楚中不能自主地后退。 “云意!”这是贺兰钰的惊呼,难得他终于不带着浅浅的嘲笑喊她“六斤”。 他冲上前,拉住她双手。安慰道:“别怕,别怕,表哥救你。” 一个眼神,就有死士提刀上前,要将绳索砍断。同时陆晋弯弓,第二箭对着贺兰钰,这四周荒芜一物,避无可避。 云意别无选择,唯有奋力向前,一把抱住贺兰钰,挡在他身前。颤声道:“贺兰钰你听着,他不会要我的命,我留下至多就是多养几天,没什么大不了。你不同,你必须走,你绝不能落到西北军手里!” “表哥说过要带你走,就一定带你走,让开!且让我会一会这蒙古鞑子!”他不答应,即便眼前齐颜卫五百人齐装满员,他身边只有不到三十死士,也要推开她,去摸腰间佩剑,一心要与陆晋决生死。无奈她在绝望与疼痛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牢牢横在他身前,誓死不让。“你知道我一向聪明,必定能想到办法再回江北找你。我求你了,表哥,走吧…………你为我舍命,教我如何有颜面去见外祖!” “你让开!男人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操心。” 云意见劝他不住,转而看周围死士,与头领说:“他要的只我一个,你若还不快走,不但你的性命保不住,你主子的命也要舍在这里。孰轻孰重,自己掂量,你看清楚,前头的人还能撑多久?还有什么时间由得你苦思苦想!” 那人刚毅果决,一个手刀打晕了贺兰钰,扛上肩膀就往船上去。 身后,陆晋见云意孤身留在码头,亦放下弓,任他们上船逃窜。等到江面平静,秋水澜漪,才点亮火把,将这如诗如画的风景收进眼底。 他轻夹马腹,牵引着其格其一步步慢悠悠向她走来。 已是掌中物,又何须心急,自然是慢慢来。 马蹄踏在散乱的石头上,蹬蹬地响,在这样沉默得令人窒息的夜里,显得突兀而诡异。马蹄声越来越近,敲在耳边,似丧钟催命。 最终她听见马儿响鼻,辫子被扯起来,是其格其又开始吃她头发。 可惜这一回,再没力气骂它“畜生类主”。 天空积攒着厚厚的云,今夜又有大雨。 她的血似乎流了一地,小腿上湿湿黏黏,身上也一阵阵发冷。她俯趴在地,狼狈不堪,他横坐于马上,垂目俯视。 久久,无人发声。 其格其嚼完一只,觉得不甚好吃,又去啃另一只辫。 雨到底什么时候来? 陆晋问:“真以为爷舍不得杀你?” 身体是虚幻的,血是冷的,她渐渐陷落于无底的梦境里。 ☆、第40章 折磨 四十章折磨 云意是被疼醒的,一路被挂在马上,颠来倒去的,险些将夜里囫囵吞进肚的半个冷包子都颠出喉咙。身上一遭冷一遭热,反反复复交替,没完没了地折磨。 而后走过黑漆漆小道,不晓得是星月出山巅,还是灯火亦倾城,隔着厚重的眼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阵光的耀目,遍地都是雪白。 疼——不能抑制。 她成了砧板上半死的银鱼,被一根长钉钉住鱼尾,再也动弹不得。她喊,“嬷嬷,嬷嬷,我太疼了…………嬷嬷救我…………” 到生死关头,喊的也不是娘亲,是嬷嬷。 然而天下之大,谁又能力挽狂澜领她逃脱苦海? 最终只得靠自己,疼醒了,睁开眼,樱草色的床帐上绣满了并蒂莲,六柱床又精又巧,她迷迷糊糊看见一个白色的影,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头儿按住她右腿伤处,拿刀割开了皮肉,企图在兹兹冒血的伤口内挑出银白锋利的箭簇。 她呆了一呆,疼痛再一次席卷,甚至不知道疼在何处,已然被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下意识地蹬腿,想要甩开令她疼到无法忍受的刀锋,然而身边仿佛有无数只手,将她死死按住,一动也不能动。 “嬷嬷……我疼啊…………我真的疼…………让我死了吧,死了吧!”再哭着喊,撕心裂肺,听得小药童都红了眼。但他身后的陆晋依旧无动于衷,环住她身体的手臂,未见丝毫松动,任她似一尾将死的鱼儿挺动摇摆,他至始至终面沉如水,没有怜惜,也没有心疼。如同杖责麾下逃兵,要杀一儆百,更要破了她的胆,令她永不再犯。 刀划得深了,皮肉拨开,筋骨都在眼前。军医的刀快,一个起,一个撬,扎进了腿骨的箭簇终于松了口,离开她虚弱无力的身体。 雪白箭簇磨得通亮,其中一侧还刻着齐颜卫的蒙文徽印。 剩下的都是收尾工作,原本似无暇白玉一样的身体被破开一道狰狞的口,疮疤上了药,扎上纱布,老军医手上的血也都洗净,留下床上一个仿佛已无声息的云意。 天与地都静下来,她的呼吸从急喘到平静。疼痛未减,但不必承受再一轮的割肉之苦,已是老天恩赐。 至于她背后依靠的人,就是有再多的愤怒,再多的厌恶,也无力反抗。 她舔了舔上下唇,都已经干得起皮,她实在是渴,捏着一把破锣嗓子同陆晋说:“给我倒杯水,要温的——” 陆晋不动,她索性闭上眼,“行啊,不喝就不喝,索性死了干净。” 环住她的手臂瞬时紧绷,她能从身体接触中感受到他的怒气,但那又如何?她眼下再没有虚与委蛇的兴致,凡是一击未中,再攻无望,她决意破罐破摔,快刀对乱麻。 等上少许,仍是陆晋低头,叫来个十二三岁嫩生生的小丫鬟,给云意倒了水端到嘴边。她就着丫鬟的手,饮下这杯温热的水。过后仍闭着眼睛,讥诮道:“这是哪一家的小姐闺房,又是哪来的粗苯丫鬟,就这么见了我,不怕又走漏了风声?” 他的手穿过她纤细的腰肢,玩闹似的拨弄着她苍白冰冷的手指,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两军对峙前佯装出的漫不经心,“怕什么?一把火烧了就是。” 云意道:“真真是心狠手辣。” “成大事者莫不如此,公主难道不比末将清楚?” “原来你还知道,谁是主,谁是仆。上下尊卑有别,他日秋后清算,定要你千万倍偿还。” “哦?听起来,你倒是恨不能三千六百刀菜市口活刮了爷。”他莫名地歪嘴笑,捧起她的手送到嘴边,一个个慢慢亲吻她指尖,尔后眯起眼,像是余怒未消,又像是享用过后的满足,“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小玩意儿。” 云意最听不得这几个字,休息一阵存着一口气,也要反手往他脸上抓。他猝不及防,让她尖利的指甲一抓,在嘴角留下两处血红的印子。 这一下云意的腕子也被他拿住了,反锁在身后。他嘶嘶称叹,“蚍蜉撼树,何必如此?” 云意反唇相讥,“哪一个是蚍蜉,哪一个是树?真真狂妄小儿!” 说话间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都颓败下去,就好似一朵怒放的花在瞬息之间枯萎凋败。她面色惨白,双唇乌青,额上还有一层未干的汗,被风吹冷了,将额角碎发都黏成纠结的一缕一缕。 谈不上美好,更谈不上娇艳,与初见时光彩照人的顾云意有着天壤之别。而他却在眼前苍白而寡淡的景象中突然间兴奋起来。他更中意现在这个内心充满愤怒却又无力反抗的她,像碧潭里含苞的莲,小心翼翼却终究被风雨打碎,一片片落了,随水四散。 他换个姿势,将她横放在膝头,方便他稍稍低头,便可去尝她一双柔软又脆弱的唇。胭脂色褪尽,只余下失血过后的乌青。可他如同品着世间美酒,舌尖一点点往内,挑动她,撩拨她,进而吞食她。 又带着对她逃跑的愤怒,于是越发的狠,肆意地凌虐,吮得她舌尖发疼,再放开来一寸寸向下,拨开了衣襟,露出一大片莹白的肌肤,每一段都被他的唇舌膜拜,最终一口咬在她锁骨处,留下一对见血的牙印。 期间她不断挣扎,骂他“疯子”“放肆”立誓要将其“千刀万剐”,但他恍若未闻,他沉浸在少女芬芳迷离的毒液里,就在他发了狠劲咬她锁骨时,早已经“死”过一回。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一双眼望过来,寒星似的眼眸里尽是迷恋。男人粗糙温暖的手指拂过额前,拨开湿黏的乱发,他抵着她额头,一近一远地吻着她的唇,仿佛仍有余韵未消,再看一眼,再吻过一遭,又要翻天覆地海潮翻覆,迟早要死在她身上。 他的指腹拨弄着她的唇,他弯起嘴角眼神明亮,笑起来就像是刚吃饱的孩子,感叹说:“真美——” 云意正要反驳,就被他的食指点住唇风,男人呼出的热气带着粗犷又野性的药力,勾的人无法动弹,“嘘——”他不许她说话,不许她破坏这一刻于他而言的美妙奇景,“乖,听话。” 她含着泪,张开嘴,恨恨咬他食指。 陆晋却开心极了,任她咬出一口鲜血的铁锈味儿。再趁着她晃神的档口,把手指伸进她口中,来来回回勾着她湿软的小舌头,还要问:“好吃么?爷这里还有更好的,公主尝尝?” 无穷无尽的羞辱,她的尊严被他踩在鞋底,一点点碾成粉末。现如今不再多想,只求速死。 忽然间天旋地转,他翻过身,将她压在绣床之上。男人宽大壮实的身体似一片巨大阴云将她牢牢拢住,她闭上眼,拒绝与他相对。 三更天,万物寂寥。 陆晋不疾不徐,粗糙的手指自她敞开的衣襟向下,打着圈儿慢慢勾上她的猪头三,逗得女儿家嫣红娇嫩的猪头三立时紧缩起来,他闷声笑,一把握住了柔软丰盈的猪头肉,感受着滑腻腻的触感,不得不满足,不得不喟叹,眼前这对猪头肉比他尝过的任何一人都要好。不愧是皇家养出来的姑娘,这一身皮囊,已可称是价值连城。 “为什么跑?爷对你不好么?忘恩负义的小东西。”他反反复复揉搓着手中一团猪头肉,如此弹滑丰盈的触感,哪个男人能舍得放开?除非是老阉货。 男人迷恋猪头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云意咬紧了牙关,不肯回答。 “不说?不说连裙子爷也给你扒了!”他用指甲轻轻抠着猪头三,惹来她躁动嘤咛。男人对女人,总是有无数下流办法。 云意猛地睁开眼,狠狠瞪着他,含着泪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灵动,让他忍不住赞叹,“爷最喜欢你这双眼珠子,星星似的透亮。” 云意恨恨道:“什么叫对我好?拿住了我身边两个最紧要的人来骗五鬼图,这就叫好?你与你大哥有何分别?不,你更卑劣更无耻!” 陆晋不怒反笑,一把扯开她衣襟,将一对雪白饱满的猪头肉奉献眼前,因力道大了,还带着水纹一样的波动,看得人头昏脑涨血液上涌。 “真美…………” 再看她悲愤欲死的脸,愈发欢喜,“人也聪明,爷喜欢。小傻子,跑什么呢?又是作假又是传讯的,折腾了一个多月,能翻得出爷的掌心?” 第28节 他的手掌向下游走,握住她被纱布缠紧的小腿,低声说:“早跟你说过,再跑要打折你一双腿,真把爷说过的话当耳旁风?右腿不行了,索性左腿也废了吧,省得你总想着要跑,断了这念头也好。” “不要…………” “你说什么?” “不要,求你不要…………”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几经挣扎,最终自己将尊严抛却。 她害怕,怕得浑身发抖。 他满意地抚摸她漆黑如缎的长发,用最温和的嗓音命令道:“乖,现在过来,让爷好好亲一回。” ☆、第41章 妄语 四十一章妄语 绝望如潮水湮没头顶,往日的尊荣与高贵已不可追,如今只不过阶下囚。命有几分重,尊严又只多少斤两?她无心计算。 腰间,一双手攥紧了裙摆,手指手背都自通红转向惨白,她深呼吸,恳切而悲恸,“你一定要如此折辱于我么?倒不如……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爽爽快快给你一刀?” 云意咬紧牙关,双睫带露,不肯应他。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已然久到让枝头上夜行的鸟儿入梦。恍然间耳边传来一声长叹,带着男人的温柔与无奈,而他呼出的湿热的空气恰巧扑打在她耳畔,传来一阵醇厚酒香,一呼一吸之间已教人迷醉不知。 他似乎在反复摩挲她的唇,炙热的目光从未有一刻远离,反问她,“你既那般聪明,索性猜一猜,爷究竟舍不舍得?” 云意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要如何对付我,从来与舍不舍得没有关系。” 陆晋朗声大笑,“好,好一个厉害丫头。”笑过之后余下怜惜,“小云意,你如是肯傻一点,绝不会受此一箭。” 云意不以为然,“但凡我我活着,就要活得体面,但凡我死,也要有死后哀荣。” 他笑,拢住一只圆润饱满的猪头肉,细细把玩,“倔丫头,着实不讨人喜欢。” “你索性将我扔出去自生自灭。” “把你锁在宅子里都能翻出天大的浪来,若真扔了出去,恐怕不是自生自灭,而是翻天覆地了。”他看着她,目光不曾离开她双眼,眸色却透出让人痛恨的歪邪。他慢慢低下头,慢慢向下,慢慢游向她雪白的猪头肉,伸出舌,如同毒蛇嘶嘶吐着蛇信,慢慢,慢慢,绕着她的猪头三游走舔舐,再在猝不及防的一刻一口含住挺立的猪头三。 她咬牙苦忍,他就能用牙碾磨,逼得她呼救,娇软似春末的杏子,咬一口来,酸酸甜甜,满嘴汁液。 一面拨弄,还要一面调笑,“这对猪头肉,真真人间至宝。爷恨不能一口吞了它!” 云意偏过头,羞愤难当,“你去死!” 他面皮厚过城墙,答她说:“爷不死,爷要死也死在这对猪头肉上。” “陆晋,你不要得意太早,他日我哥哥定会为我报仇!” “报仇?你是爷的女人,爷吃你的猪头肉是天经地义,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 他压迫在她身前,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容不得她一分一毫的逃避与退却。眼见她内心痛苦,他反而心满意足,转换了温柔姿态,缓缓亲吻她毫无血色的唇,循循诱哄,“跟爷说说,怎么联系上贺兰钰的?” 云意转过头,不看他。 陆晋不急,轻笑道:“不说?不说爷就吃下面的。”说话间真要往她身下去,半途被一只柔弱的手攥住肩头穿得半旧的衣料,听她颤抖着声音求饶,“不……我说,我说就是了。” “乖——”好似奖赏,他再赐她深深一个吻,搅得她呼吸紊乱,几乎连腿上的伤也忘了疼,这一息命绳都系在他指间。 她红着眼,蹙着眉,细声细语说着,“那幅字本就是拿出去给我哥哥瞧的。徽宗千字帖真迹就藏在母妃宫里,知道的人不多,我与哥哥时常凑在一处琢磨,他自是晓得的。而天底下能将徽宗的字仿得天衣无缝的,不出意外只我一人。字拿出来,比战时消息还传得快,哥哥与外祖只需派人查一查,便能追到曲鹤鸣身上。那些日子我约他饮茶对弈,他来得勤,表哥找到我,并非难事。” 他勾勾手指,轻轻拨一拨她的猪头三,果然瞧见她神色一紧,似痛苦又似迷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惹人怜。 “几时发觉肃王与莺时有假?” 她咬牙忍过这一轮,慢声道:“我身边人,说话做事稍有破绽便逃不过我的眼。至于肃王,即便他是真,我也是这么个说法,天地顷刻翻覆,我已无暇他顾,人人还需自求生路。只不过没料到,你心心念念的宝图唾手可得,竟未亲自北上西陵。这一回是我失策,我顾云意愿赌服输。” “难得——倒有几分真气魄。” “自然好过真小人,伪君子。” “牙尖嘴利——”陆晋俯下*身去,吮她耳垂,“恨我?” 云意冷冷笑道:“恨你?你还不够资格。” 陆晋猛地坐起身,牢牢盯住她清亮幽深的眸子,读完她眼底毫不遮掩的鄙夷。这一时怒极,恨不能将眼前人杀之而后快。 然而他握紧了拳头,用了全力,狠狠砸向她,却最终落在床柱上,砸得实心楠木都要折成数段。 “好,好得很!” 他受不了她眼中的鄙夷,她可以恨,可以怨,但绝不能用如此轻蔑的眼神对待他,他受够了轻视,忍够了鄙夷,这个错谁都能犯,唯独她不行。“你骨头硬?好得很,且看能不能硬过爷的手段!” 话到此处,整个人都让一桶凉水浇透,醒个彻底。迈开长腿,扔下她独自一人,带着伤,守在一间空无一人的陌生屋子。 窗外有风声肆虐,吹过树梢,留下夜鬼低泣。 云意闭上眼,斜靠在床头,隐约听见他吩咐下人,要封门封窗,吹灯灭火。 与他斗了一整日,身心俱疲。她实在是累得睁不开眼,就这么裹着被子,蜷在角落,潦草睡了。 第二日醒来,分不清白天黑夜,身边一束光也没有。门窗自外部由木板封死,令白天如黑夜一般沉闷无光。身边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一点点声音也听不见。桌上只有半壶凉水,右腿的伤口也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到让人无法忽视,无法思考,一切注意力感知力都倾注于未能弥合的伤口。 疼痛,无以复加。 更可怕的是孤独与无助。 喝水这样简单的事情,从前只需一个眼神,自然有人殷殷切切双手奉上,还要问你水温是否得宜?仔细观察神色,一个皱眉便惹得人两股战战惊惧犹疑。 眼下她单凭自己,根本够不着水壶,连挪一挪身子都疼得大汗淋漓。但张口喊人,无论有没有人应声,就是低头认输。 她倔强起来不分轻重,即便处在崩溃的边缘,也要守着这口气。不管这条腿今后如何,她竟能扶着床柱靠着左腿站起来,但没能走两步便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扑倒,连带着扯落了桌布,茶壶落地,尖利的瓷片炸开来,落了满地。好在老天爷见她可怜,没让她直接扑倒在碎片上。 只不过这一倒,便再也站不起来。伤口锥心刺骨地疼,小腿一阵濡湿,大约是伤口裂开来,血流不止。 云意干渴难耐,外加失血眩晕,眼前是黑漆漆看不到边的绝望,倒不如就此昏睡过去,也求个混混沌沌人事不知。 不知是不是窗外始终有人在等,等过一炷香时间,唯一留着的一扇门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推开。 男人颀长高大的影就在门边,遮住了自院内逃窜而来的跳跃明亮的光。 他就如此立在原地,久久未能迈出一步。 最后只余一声叹。 云意醒来时又回到床上,小腿的纱布、身上的衣裳都已经换过。一个壮实老练的仆妇躲在角落,听她起身,便上前来伺候她饮水,再喂她一碗浓黑涩苦的药。过后半句话没有,径直带上门出去。 身边又只剩下黑暗,她有些害怕,不由得双手向后抱紧了自己。 比疼痛和饥饿感更让人恐惧的,是蔓延无边的孤独,探出手去,甚至不知会触到什么。 他在等她低头,等她彻底臣服,他的心思,她看得透底。却又在最紧要关头算错了他。 她想起来,临走那一日他似乎自信满满地同她说,人都有弱点,抓住了,便能忠心一辈子。这是他的手段,也将会是他的致命弱点。 陆晋—— 她渐渐平静下来,没有太多愤怒,她太饿,太虚弱,更需要集中精神仔细思量。 第三天,第四天………… 府尹的私宅不输王府,因文人大都将就虚名,又爱随手赋诗歌咏情怀,这里头一草一木都下了苦心,好在聚会时显摆一二。最好是连一块石头都能讲出个久远故事,才显出自己出身于百年世家,即刻与寒窗学子分出高下。 这几日,陆晋并不好过。莫名成了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食不能安,夜不能寐,心心念念不知是什么,兴许是魔障,兴许是不甘,那感情太过复杂,他无心分辨。 仿佛是在想她,又仿佛不是。 每一日都说,算了算了,饶她这一回,好好劝一劝,受了这些苦,回去自然听话。 但见她疼到极点也不肯唤他一声,又恨意难挡,恨不能活活掐死了她了事。 他那日装模作样令她猜一猜,他是否真舍不得要她的命。 但答案不言自明,根本无需揣测。 好在第四天夜里,下人来报,她终于开口,原话是,“我饿了,叫陆晋来,我要吃饭。”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却卸去他肩头压了多日的重担,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冲进漆黑密闭的房间,他期待的,是一个彻彻底底被驯服的金鹰。 而她摸了摸袖中冰冷的瓷片,浅浅勾起了唇。41 ☆、第42章 斗狠 四十二章斗狠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勾勒大体轮廓,令焦灼的心瞬时安定。 一小片银白的月光,穿过缝隙,落在她脚边,映出绣鞋上精巧繁复的芙蓉花。不见其人,已知其妙。 不知因何而起,他内心积攒着一腔莫可名状的雀跃,鼓舞他,催使他,一进门就想将她拥进怀里。而她坐在厚重的夜色中,默然将一切心绪掩藏。 沉默向四周绵延,不知不觉已覆盖眼帘。 寂静中包裹着不能平静的心跳,他虚掩着一阵快而急的咳嗽声,为今夜的对峙拉开序幕。 “身上好些了?” 仿佛投石入海,脱手的一刻起再无法掌控。 她静静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他或许有周祥计划,欲步步为营,占尽先机。可惜到此刻万般算计都成泡影,想要说的话无法自声带震向她耳膜,不能说的话却都成了哗啦啦倾覆的豌豆,嘈杂得让人无力阻止。 索性什么都不说,他中意这样的沉默,在沉默中他是无尚强者。 陆晋低叹一声,提步走到她身前,弯着腰还与她有着一段距离。正是极其明确的强弱对比,令他甘心曲膝,几乎是半跪在她脚边,抬手抚上她白皙无暇的面庞,这一刻的温柔不知要带走多少少女芳心,他带着淡淡的鼻音,问:“怎么了?” 料不中,云意根本不急于讨一口吃的,饿了三四天的人,伤痛中咬牙忍过的人,即便全靠意志支撑,也能撑出一张虎皮,与他沉稳周旋。 云意问:“听说你打了胜仗?” 他略有惊讶,不消片刻便淡然答道:“一群乌合之众,胜败本就在意料之中。” “活捉了彭偲?” “不错——” 第29节 “他倒是个人才,云意这厢恭喜二爷了。”她的手藏在袖中,食指指腹轻轻拨弄着锋利的瓷片。白瓷的温度是如此透骨的冷,大约永远也捂不出一丝人气。 陆晋回道:“此人确有将才,但能令你高看一眼,想来值得多加重用。” “二爷眼里,如今看的都是江山万里,风云际会。”云意勾一勾嘴角,黑夜里他望见她明亮的眼瞳,似寒潭秋水,总叫人心驰神往。 他呆立,透出些许单纯又脆弱的感情,一眨眼烟消云散。想来握她右手,她却向后一躲,依旧是拒绝。 他苦恼,挫败,却也后悔起来。 我眼里只有你——这话藏在心里,没能说给云后的弯月听。 他觉得可笑,又觉得儿女情长毫无志气,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应有的气魄。 只好换了说辞,结果换来一句十足十的蠢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云意笑,“是我燕雀不思鸿鹄之志。” 他稍稍仰起头,看着她的眼,沉沉道:“跟着我,胜,我与你同享;败,我保你平安。” 这似乎是乱世之中最最了不起的情话,无奈说在这个时候,成了秋天的扇,雨后的伞,一一皆是无用。 “胜,我是前朝公主,无所依仗,锦绣堆里依旧任人宰割;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京城陷落,看见我有过一天安心日子?” “那便生死与我偕同!”他声线沙哑,说出的话如重锤,字字震在她心上。 生死与共,何其艰难? 但她答:“好——” “你说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毫无意外地逼近了,想要听清她开阖的双唇之间吐露的是怎样撼动他的字句。 可惜他等来的不是肯定的答复,而是尖利的碎片,携着她仅剩的些许气力,毫不犹豫地朝着他的咽喉刺来。 但他身手灵敏,反应极快,或许是野兽天生有感应危险的能力。只隔着半寸距离,他先一步错开身子,瓷片漏过了咽喉,仅仅在他下颌处划开一道血肉外翻的裂口。 一击不中,她的杀人凶器反被他握在手中。 下颌的伤口不断地往外冒血,鲜红刺目的颜色令爱与恨益发浓烈。而他根本无心搭理这一点点皮肉的疼痛。他愤怒到了极点,胸中澎湃汹涌的恨逼着他走到癫狂的边缘。 而她高扬着脸孔,毫无畏惧地迎上一个咆哮的失控的陆晋。 这一刻胜负已分,她高唱凯歌,他才是阶下囚。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他握紧了手中瓷片,企图在锋刃划破皮肉的痛苦中获得一分一毫的解脱。不过一切都是徒劳,他咬牙问:“恨我?恨不能杀了我?” “难不成我该爱你敬你侍奉你?陆晋,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告诉你,王侯将相不在血脉,在气节。我不能这么活着,苟延残喘,不如殉节而去。”她居然还能扯出一抹笑,眼底闪烁的泪光透出的亦是绝望。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仿佛就此将一腔怒火都卸个干净。剩下的有颓败,也有无奈,他没办法了解她,又无力征服她,这是老天爷给他出的最大一个难题,难过他一生中任何一个激烈残酷的战场。 叮咚一声响,带血的瓷片被他抛向墙角,再弹射到地面,得了个粉身碎骨下场。 男人粗糙厚实的大掌握住她脖颈,将一张莹白娇俏的面庞呈送眼前。鲜红温热的血亦沾染在她脸颊,为精致无双的美人脸,添一抹癫狂妖冶的颜色。 他亲吻她,吞食她,用几乎野蛮的方式,企图在唇舌之间令她臣服,令她恐惧,令她颤栗,令她彻底放弃。 而他在她嘴里尝到自己的血,弥漫着痴恋的痛苦与求而不得的绝望,像个懦夫,无用,无力,无计可施。 仿佛又回到儿时,他自草原来到忠义王府,衣衫褴褛,话语不清,被下人瞧不起,被兄弟欺负。可恨自己年幼懦弱,每一个沉沉如水的夜里,捏紧了拳头,恨不能杀尽天下人。 此刻,她是得胜回朝的将军,而他是战败沙场的死士。最终连自己也不能继续,唇贴着她的,鼻尖也贴紧了她肌肤,但仍觉不够,咫尺之间却相距万里,是怎样一种无法靠近的爱与恨。 他拒绝睁开眼,决拒绝面对。伸手攥住她的,按在自己不断起伏的胸膛上,他的心与她的手就隔着一寸半寸,逼着她感受他疯狂急促的心跳。 “你回京城,我就杀进京城。你回江北,我便去取贺兰钰项上人头。你若死了,我定要挖出你的骸骨夜夜相伴。你说!你还能去哪!” “放开,放开,放开!”她不断地挣扎,想要甩开他血流不止的手掌,更想远离他扑通扑通震动的胸腔,她恐惧他所呈现的一切,她恨他,更恨自己。 “你死了这条心吧顾云意,要么你就找个爷去不了的蓬莱仙境藏一辈子,但凡你在人间,爷绝不放过你!” “你去死!” “爷不死!爷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一身好皮子,舍不得你这张能气死人的小嘴儿。”陆晋仅仅颓丧了那么一小会儿,缓口气,睁开眼,又是个皮糙肉厚的野汉子。不懂尊卑,不理人伦,就是个癞蛤蟆也敢日日肖想天鹅肉。 “你无赖,你无耻!” “爷这辈子就对你无耻无赖,怎么着,高兴不高兴?” 她的怒气都撒在个没脸没皮的蛮人身上,一字一句都成了废话,不痛不痒,“你滚!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称爷?” “你尽管闹,爷想通了,爷忍得。” “你这个…………你这个…………”她气得浑身发抖,涨红了脸,紧咬下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陆晋却能换个姿态,当先前的事情从不曾发生过,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沉下心来与她周旋,“你放心,爷说话算话。剿杀李得胜之前绝不动你,自不会食言。” 云意冷笑道:“这倒是,说打折我的腿,真一箭射过来。二爷说话一言九鼎,让人不得不佩服。” 陆晋道:“箭只给了三分力,费尽了心思躲过筋骨,不过是皮外伤,养几日就好。你若气不过,爷让你再划两道就是。” “如此说来,我还该应当多谢你法外施恩?” “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一切都会有的,你想要的一切,我保证——” 或许连陆晋自己都未能察觉,他这些话语里流露出的卑微祈求,如同垂垂老矣的人离世前最后一点心愿,带着绝望,也藏着希望。 可是她不想要,他在某算中想要给予的一切,她全然不屑与此。 但又不知因为什么,这一句埋在心口,未能化作利刃,刺向他此刻毫无防备的心。 她累极了,思绪渐渐飘向远方。 恍然间忆起某一个沉闷夏夜,纱帐内,母亲的手轻轻拍着她入睡。也唯有在寂寂无人的深夜,母亲几乎完美的伪装才能破开壳,露出一丝丝平凡人的怅然,想念曾经失去的,或是从未曾拥有的,母亲说:“人这辈子,犯的错都因强求二字。莫强求,误人误己,贻害无穷。” 那一刻,母亲又曾想起过谁,悔恨过什么呢? 她再没能参透,也再没能回到那个夏夜,那个高墙围绕的皇城。 ☆、第43章 归路 四十三章归路 云意与陆晋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瞧不出坏。不咸不淡的像是一对两看相厌的中年夫妻,却又因为责任、名誉、骨肉亲情不得不绑在一处,将就过活。 大多数人都在将就,你与我莫不如是。 陆晋此人,做人做事通通近乎恶霸。打进了龚州城,就将府尹老爷一家人都赶出去上工做活,自己霸在府尹家里办公。前院自天亮起,进进出出的都是武将,要么是申报战功,要么是奔来求救。至午后,便大多是文书往来,陆晋身边有个现成的厉害师爷,哪能空置不用,自然都搬到后院书房来。 云意休养得宜,昨儿夜里烧过一阵,天亮就好,药也没吃一剂,许是磋磨多了,人也糙起来,经得起摔打。 府尹家的厨子也是极好的,就从她桌上那碗澄澈清浅的碧玉羹就能看得出来。 一间屋,他批折她喝汤,一切自有因缘。 无奈他人讨厌,话也多,读一篇奏本就要问她一回,没完没了惹人烦。要不是她腿脚不方便,真恨不能立时跑到院里吹风受凉,也好过同他一道胡扯。 这一时发愁粮饷,“银子不在自己手上,打起仗来总归是束手束脚,却也没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难不成让爷自己派人去掘矿采银。” 喝完了碧玉羹,云意饮茶漱口,擦了擦嘴角才说:“哪一日你爹给你拨满了粮饷,你才要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呢。按说骗军饷是最容易不过的,三百人的仗你给说成三千,三十日能打下来的城池,你说浴血奋战仍不能敌,当然,总得要把握好限度,省得上头窝火,也能干出临阵换将的事儿来。再说了,你留着泽口不就是为了以此要挟好在陆占涛跟前儿耀武扬威么?可见帮人做事,必然心不在此。” 陆晋捏着薄薄一沓纸,整个人向后倾,全然倚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坐无正形。但他稍稍弯一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已足够夺走世人眼球。 “话说得难听,倒是句句在理。” 云意接续说:“再不成你找几个老兵油子办成江北游甬到城外挑衅,最好去吓唬吓唬你爹亲近下属,保管银子哗啦啦就来。” 陆晋笑道:“这法子不错,留下备用。” 云意捏起杯盖,轻轻拨着漂浮的碧螺春,垂目道:“我只管胡说八道,用起来灵不灵,我可不负责。” “爷就喜欢听你胡说八道。” 云意掀一掀眼皮,瞪他一眼。分明是怨愤与厌烦,他却能在这一眼里读出娇艳媚人的风情来,咂咂嘴,兀自沉醉。 美人如玉,世间难求。 “你留下泽口,不就是为了留个后手,以便他日再请出兵?恐怕当日,就算表哥落到你手里,你也要悄无声息地放人,省得两边打起来,胜是功高震主,败是无用之臣。倒不如留下来,徐徐图之。我猜的对不对?” 陆晋讳莫如深,“是耶非耶,他日再见分晓。” 云意道:“这步棋不算好,但若老天爷肯帮你,它自然大有妙用。” 陆晋成竹在胸,“那就等着,看老天爷究竟站在哪一方!” 她心中涩然,如此狂人,如此气魄,由不得你不信。 一切且看天意。 再谈到今日快马飞信,陆占涛一连三回催他班师回府的消息。 这几日伺候她的丫鬟只有一个圆脸胖丫头,似乎是叫童珊,眼下端着又苦又腥的药,送到她桌上。云意不肯吃,要放凉了再用。如此只好拨出时间来同陆晋说:“你再不回去,陆占涛恐怕就要亲自来请你。” 陆晋浑身都懒,架着腿,仰着脖,闷闷不乐,“这才打几回仗,便生怕爷领兵不回?也不看看留给爷这三万人,能斗得过哪一方。” 云意道:“所以才要‘朝中有人’,旁人见你行军多走二里路,回头就报备,说你有逆反之心。下面大头兵路边捡了个瓜,他就能参你治下不严。这么下去,你能担得了多少污名?” 她的话完了,老老实实端起碗来喝药。 他捏紧了手中书信,目光落在她腕上红粉透亮的碧玺珠上,久久未能言语。 过后她苦得皱眉,他却说:“明日启程北上,你与我一道回去。” 云意笑着问:“留守龚州三镇的人选拟好了么?既不能是你的人,也不能是你大哥的人。呀,应当说乍看之下不能看着是你的人。再而回城之后你又是如何打算?想好如何对付你大哥,如何一劳永逸高枕无忧了么?” 陆晋朝她挑一挑眉毛,调笑道:“他先机占尽,爷也有诸葛军师,鹿死谁手,如何可知?” 哪来的诸葛军师,狗头军师还差不多。云意摸了摸碧玺钏子,不再多言。 三日后全军开拔,一早云意已坐上马车跟着大队伍上路。陆晋领着队伍走上一阵,便钻进马车来躲懒。车内因多了一个身长肉厚的男人,显得狭小而拥挤,赶路时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能撞到一处。 云意干脆闭上眼,一路装睡。 陆晋跟着车身慢慢摇,倒也随她去。 总得有人留下来扫尾,巴音细致谨慎,就成了不二人选。 府尹宅邸都让清得干干净净,他这就要启程复命,绕过小花园却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往里看,是同侪徐功平正纠缠着丫鬟童珊,两人语速极快,叽里咕噜浑说一通。让巴音听得一头雾水,只晓得童珊一个劲地哭,想来无非是男人女人那些龌龊事。只好咳嗽一声,提醒徐功平,“老兄,该上路了,这丫头该去哪去哪儿,不是你能留的人。” 徐功平显然吓了一大跳,那一瞬血色褪尽,僵立在原地,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堆出个丑兮兮的笑来,与巴音说:“放心放心,弄干净了,这就来。” 巴音点点头,“别耽误太久。” “明白明白。”徐功平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松快。 第30节 ☆、第44章 凯旋 四十四章凯旋 世界就是如此不公,许多人的生死去留根本无人关心,比如童珊,又比如说徐功平。想来徐功平也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感激自己的“庸庸碌碌、毫不起眼”,就像栈道上的扬尘,河滩上的沙粒。提起来,甚至没人记得徐功平长成什么模样,只晓得那人在血统不正,跟着巴音在齐颜卫里做事。 仅此而已。 再回到车马喧嚣的古道。 班师回城应当比来时更快,怎奈陆晋有意拖慢速度,有心摆出姿态慢慢悠悠“战胜凯旋”。云意嘲笑他:“用不用绑一身纱布,杵个拐杖,让人架起来送到城门口,才显得你‘尽心尽力,浴血而归’。” 陆晋懒洋洋坐在云意对面,长腿一伸,靴子架到云意身边,还嫌不够邋遢。 摸了摸下颌处一道新鲜粉嫩的疤,感叹道:“妙哉妙哉,末将还须谢过公主,尽心尽力‘锦上添花’,助某‘一臂之力’。” 离城门还剩二三里路,陆晋临走压着她乱啃一通,提前下了马车跨上其格其马背,其格其闻到陆晋身上的味道,很是轻蔑地打了个响鼻,哼——那个长辫子女人可越来越不合口味了。 云意也靠着车壁暗自咬牙,迟早要把这匹好吃贪色的蒙古马做成油煎、清炖、红烧三吃。 这一人一马积怨已深难再调和,陆晋是有眼难辨,蒙在鼓里,一夹马腹,利箭一般冲到队首。 而云意这厢留下一小队人,自岔道口与其分开,自小西门摇摇晃晃进入乌兰城。远远似乎还能听见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足以想象将军百战回城,是何等热闹场面。 在人前,他又是高头大马,凛凛威风,仿佛一个眼神已可堪制敌。 她一生最得意之处是能用双眼丈量旁人,但这一回,她看的清清楚楚,结论也跃然眼前,然则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承认。 她也落尽俗套死结,开始玩自欺欺人的把戏。 云意咬牙,转过脸,宁愿去面壁,也不愿多看他一眼,“我只恨自己不是‘见血封喉,杀之后快’。” “你要练刀,尽管来就是,包你半个月出师,所向无敌。” 云意阴着脸,一个字不肯多言。只觉得这人聒噪极了,光是不说话杵在跟前儿都烦人。 而他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想尽了办法非逼她发火。眼下就跟街头巷尾的无赖小儿一个样,捡起来一张纸,一条条撕碎了揉成团,一个接一个的往她头上扔。 这人弓马娴熟,耍起无赖来也是个中好手。纸团子个个命中,还有零星几个砸中她侧脸,逼得人忍无可忍。 “你放肆!”云意回过头,一双杏眼狠狠瞪他,恨不能活撕了眼前这个混账王八蛋。 他居然点头附和,“嗯嗯,末将放肆,末将大胆,末将该死。” “你——” “怪只怪你自己——”咚,又一个纸团命中。 “你混蛋!” “谁让你不搭理爷?爷跟你说话,你那双眼睛往哪儿瞧?”他亲力亲为,真捏住她下颌把她的脸强行扭过来,正对自己,“你得看着爷。行了,这样正好,开始吧,有什么想跟爷说的?爷都听着。” “我——”想说的话没能出口,他已然拿起“武器”作势强攻,她便只好偃旗息鼓就此作罢,心不甘情不愿地与他闲话家常,“又到乌兰城外,你就不怕再有天降悍匪?” 陆晋不屑道:“人头都送到手里,当即吓得尿裤子,窝在家中半个多月不敢出门,再来?量他也没这个胆。” 他如此说,云意反倒来了兴致,难不成他早就知道自己绿云盖顶,却仍旧忍辱负重甘心低头,甚至就是他拱手相让玉成其美? “你知道上一回杀来的匪徒受谁指使?” 陆晋见她眼珠子晶晶亮,也学她那副好奇模样,手撑着下颌,坏笑道:“你说呢?” 云意垮下脸来,“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虫,我哪知道。” “末将以为公主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人不晓,什么文徽明的字,仇英的画,左一派右一派,中间还有和事老找不着队伍,按说把这群什么什么派的人都抓出来,一人发一柄长枪,打死了了事,也不用往后几十上百年海各自骂骂咧咧没完没了——”他这话实在酸得掉牙,偏又乱七八糟浑说一通,让当世文豪通通操家伙干架?这样损的招数,也亏他想得出来。 云意让他几句话带进去,一时没能绷住,扑哧一下笑出来,“胡说八道,那都是隔着辈儿的人了,打什么打?面都见不着。” 陆晋双手抱胸,好整以暇,“那你中意哪一个?看不上文徽明,又瞧不上那什么仇英,你这么个堂堂读书人,总得有个挂着画像磕头上香的对象吧。” “什么磕头敬香,什么读书人?都哪来的混账话。”云意听得头疼,只觉得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重高山,请了愚公来,三生三世也未必挪得干净,“我心里从来只佩服我自己,书画双绝,天下第一。” 她信口胡诌,没成想他却当了真,抚掌大笑道:“正巧,爷也觉着自己行军打仗从无敌手。爷与云意果真知己。” 要不是还得顾忌着女儿家的体面,她真想学学萤时,当下就给他个白眼。 男人无耻起来,果然是无边无界的。 她忽然间觉着,陆晋看起来,比原先蠢了不少。 离城门还剩二三里路,陆晋临走压着她乱啃一通,提前下了马车跨上其格其马背,其格其闻到陆晋身上的味道,很是轻蔑地打了个响鼻,哼——那个长辫子女人可越来越不合口味了。 云意也靠着车壁暗自咬牙,迟早要把这匹好吃贪色的蒙古马做成油煎、清炖、红烧三吃。 这一人一马积怨已深难再调和,陆晋是有眼难辨,蒙在鼓里,一夹马腹,利箭一般冲到队首。 而云意这厢留下一小队人,自岔道口与其分开,自小西门摇摇晃晃进入乌兰城。远远似乎还能听见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即便山长水远,也足以想象,将军百战回城,是何等热闹场面。 在人前,他又是高头大马,凛凛威风,仿佛一个眼神已堪破敌军。 她安身立命之术,不在权谋也不在聪颖,在于一双眼看得破世间百态,谁人如何禀性,如何前景,她只需一面就能猜中七八分。对于陆晋,她亦早已经明澈于心,只不过连她自己也入了迷障,玩起了自欺欺人的把戏。 但现实从来不是你遮住眼,就能如你所愿。 天黑时再次回到囚了她多时的宅院,后院秋千下,海棠花已落,风吹月桂像,谁算得准时光飞逝,转眼就是初秋。 不回正房,她仍旧住在那间简单窄小的厢房里。屋内陈设一应不便,唯独多出一个跪地长泣的莺时。云意自坐上往下看,只看得见小半张带着泪珠的脸,泛着微微的红,低低得抽泣。 她有些厌烦了,这一场场无聊又无趣的戏,要做到何时为止? “别哭了——” 这就是让莺时适时收声,通知她,座上的人已新生逆反。 莺时扯着袖子擦脸,哭哭啼啼求饶,“殿下明鉴,奴婢当真是逼不得已,况二爷说过,绝不伤害殿下一分一毫,奴婢这才…………奴婢苦啊…………殿下,奴婢当真没了法子…………” 云意根本懒得听她争辩,径直问:“陆晋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拿住你把柄了?” 莺时呆立,下唇颤抖,挣扎许久才说:“奴婢……奴婢根本就没进忠义王府…………” “什么?” “进城当日二爷就将奴婢留下,说是念在奴婢忠心事主的份儿上,让奴婢自己挑,是捡了二爷麾下百户赵永进嫁了,还是领上四十两银子自寻出路,奴婢……奴婢想着殿下都没了,奴婢孤身一人还能去哪儿?倒不如嫁了男人还有个依靠,谁晓得…………奴婢被曲大人接进来时,已经有了身孕,现下都快四个月了。赵永进虽是个粗人,但对奴婢…………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害了殿下,是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不知是委屈自己,还是委屈这世道,眼泪又涌出来,她咚咚咚地磕头,求一个无法自保的人饶她一命,说来亦是讽刺。 “你起来罢,有了孩子,更要仔细身子……”云意叹一声,反思起来,她输给陆晋并非意外,恐怕早在龚州他便已然铺陈后路,当时她在做什么?伤怀国破,感叹身世?难怪要受这一箭。“你既已嫁人,便不必再来伺候,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才是应当。现如今我落魄至此,身无长物,也只能凭空说一句,愿你与赵永进相携一生,白头到老。” “殿下!” “事已至此,你我主仆缘分已尽,去吧,多说无益。”她神色淡淡,像个没甚感情之人。 莺时虽有万般不愿,却也只能如此,低下头,默默去了。 似乎总算松下一口气,但门边还有个观望多时的,阴着脸不肯迈步又不肯抽身。 是曲鹤鸣,又瘦了,传个石青色道袍,真成了个仙风道骨的方外术士。 ☆、第45章 闲话 四十五章闲话 “你骗我——” 曲鹤鸣的怨愤出人意料的直接,反倒让准备了一肚子话预备与他迂回周旋的云意吃惊不小。她皱着眉思量如何应对,右手下意识地去摸左手手腕上的碧玺钏子,这是她紧张或焦灼时的惯常动作。 见她静坐不答,曲鹤鸣更是气愤,他日夜煎熬,等上如此漫长时日,终于等来她——一个囚徒,一个罪魁的归来,他有多少恨,多少难耐,难以细说。任何一种结果他都能接受,唯独承受不起沉默无言。是轻蔑?还是根本懒得应对?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让她耍的团团转,还在满脑遐思,心甘情愿自欺欺人。 “你为何要骗我——”简直成了怨妇,她不答,他就能问到天荒地老日月无光。 这一刻,云意的手已然离开碧玺珠,重新交叠在膝头,端一个亲切和蔼的笑,开口道:“曲大人,我几时骗过你?我怎么不记得?” “你——”要说她骗他文徽明不是书画泰斗,还是仇英并非天纵英才?她骗了他什么?竟说不出一件具体的事,难不成真让他扯着嗓子大吼,你骗我,你骗了我的感情! 然而她几时说过对他有意?半个字都没有,全是举手投足眉眼浅笑中的暗示,星点证据都不留。 她才是各种高手,肯与他周旋,竟能算是他半世修来的福气。 “我什么?”她一派从容,酒窝里藏着一朵芙蓉花,娇过三月初春风吹花雨落。 他要问什么?难不成扯着嗓子大声吼,顾云意,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一丝丝的喜欢?哪怕是绿豆大的一小点儿呢?但凡她点头,他必然要抛却前尘,再一次落进陷进里,仍旧甘之如饴。 真是疯了,发了疯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他捏紧了拳头,带着一身孤勇,站在狭窄的小屋中,成了一尊直立的塑像,将他的情感永远定格在最最浓烈那一刻。 他恨她吗?还是痴恋不改?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楚。 最终等来云意作结,“你我本就萍水相逢,更谈不上赤诚相待。你奉二爷的令,要用肃王与莺时逼我就范,而我为求自保,顺势而为,才有了今日。唉……往常种种全因各有所求,既抛不开前尘旧事,倒不如做陌生人,往后相处两两轻松。” 缓上一口气,再补充道:“当然,你若放不开,坚持要杀我报仇,我还是不能应的。想来,我的生死你主子自有考量,你若莽撞行事,他恐怕不能轻易放过。” 她的话说完,曲鹤鸣仍呆立在原处,痴痴傻傻一言不发,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回过神来满心羞愤,等了片刻又成死灰,捏紧了拳头同她说:“好,你说的对,合该就做陌生人。” 云意欣然微笑,“好歹你不曾落井下石,亦称得上英雄。” “我不是——” 她侧耳去听。 听见曲鹤鸣提高了音调,愤然道:“我不是英雄,我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大狗熊!”说完也不看她,更不等她反应,一甩袖子跌跌撞撞冲到院外。一路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摔跤,好在让小童扶住了,像个大病未愈的耄耋老人,失魂落魄地逃出伤心地。 云意有时也认为自己太过残忍,软刀子使起来,比真刀枪更让人疼。但这一切正是她自小学来的本领,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用,几乎已成本能。 月上中天,陆晋深夜才回。 放着正房里的高床软枕不用,非得钻到她这一件小屋里来,顶着鬓角旁满布的红痕,靴子不脱,衣裳也不换,带着满身臭烘烘酒气,将自己重重摔在绣床上,黑熊似的恁大个人,一下子占满她一整张床。 偏他讨厌,喝醉了还爱瞎嚷嚷,一只手捂着脸,皱着眉头大喊,“头疼……爷头疼!有人没有!都死光了不成!上茶,上水,伺候爷松松脑袋!” 汤圆与红杏俱在门口张望,探头探脑不敢上前,直到云意微微颔首,才端了水盆布巾等物快步上前。 云意早换过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家常衣裳,缎子似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再简单不过的发髻,只留着一只白玉簪子,素净得如同将将折下的莲。 她坐在灯下,拿着金镊子自顾自翻书,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渐渐的,陆晋也懒得嚎了。他打小儿就把马奶酒当茶喝,庆功宴上那些个寡淡无味的酒水哪能灌得醉他。至多是塞塞牙缝,挑起些许醉意罢了。 酒要喝最烈的,女人也要挑最美的。 第31节 他仰躺在床上,隔着昏黄熏然的光静静看一尊美人玉像,一时间仿佛到了云山雾罩的仙山,遇上了千万年容颜不老的神仙妃子。 喝得不算少,单单看一眼也能发痴。 “过来——”他傻笑着朝她招手,见她不动,紧接着变脸发怒,“傻登登站墙角做什么?爷还能吃了你?让你过来你只管来就是。”说了老半天,还是不动,他怒意冲天,“爷有话跟你说!你若不怕传出去,大可以隔着大半间屋子对着吼。”正生着气,未留意从身后飘来个冷冷清清声音,问他,“你要说什么?” 他猛地回头,撞见身边坐着个衣衫柔美,身段纤弱的云意,那前头那个是什么?定睛一看才知道,原来方才都吼给墙角大花瓶去听。 陆晋有几分尴尬,又有些不知所措,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信手就开始耍无赖。搂住了人往床上一滚,一身的酒气都传给她,没丁点儿讲究。 “大半日不见,想爷了没有?都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天底下也就剩下他,随口问一句,也能没脸没皮到这个程度。 云意被他强行塞在怀里,动弹不得,尔后彻彻底底放弃,任他胡闹揩油。 她不搭理他,他倒也没所谓,慢慢揉着她的耳垂说:“今日见着子通了?” 云意道:“见到他如何?不见又如何?” 陆晋啧上一声,居然嫌她粗鲁,“好好说话,那么大火气做什么?” 她闭上眼,只想睡过去了事。 “都说什么了?谈的又是什么书画对弈,什么风花雪月?”怎奈他不甘心,虽说底下人都一五一十地到他耳边报备过,但无论如何,他要听她亲口说出来才舒坦。 对于这个问题,云意答得格外谨慎。许多时候,男人的自尊心就是如此,似娇花一般脆弱。“又不去考秀才,镇日里讲这些做什么?曲鹤鸣在我这总共也就说了三句话,没头没脑的,我哪记得住。倒是莺时,二爷好生厉害,龚州城外就打起了主意,一步步的,不成功不罢手。” 陆晋莫名得意,还需将这份得意藏得严实,便只能再将她抱紧些,让她侧脸紧贴他胸膛。无意间瞥见她发髻上的白玉簪,顺手拔了拢在袖中,低声道:“就要安寝了,还带这个做什么。” 云意道:“怎么?二爷怕了?” “爷不怕,爷只怕你一不小心伤了自己。” “二爷思虑慎密,云意佩服。” 陆晋捏一捏她耳垂,玩笑说:“爷就不喜欢你这点,话里话外的挖苦人,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好好说话?何其难。就是数十年的夫妻,相敬相亲的母子,或许也难做到。何况是一对心怀暗鬼的红尘男女,怕是今生今世都没这个机缘。 酒后话多,没隔多久他又问,“腿还疼么?” 云意有点儿不耐烦,反问道:“你说呢?” “噢,那看来还是疼。”他呆呆的,没了平日里人前的厉害模样,弯着腿同她挤在一张小床上,戾气尽褪。没多久开始自鸣得意,“你都跟爷一张穿上睡过了,往后还能嫁谁?注定是爷的人,没跑儿。” 云意懒得跟他东拉西扯的聊废话,指着他脸上的新伤问:“这是哪位姑娘留下的?好生别致。” 陆晋摸了摸伤处,没说话。云意便猜中了谜底。看他一张花花绿绿的脸,忍不住笑,“你这一生或是种满桃花劫,误了多少女儿家,人人都找你拼命。” 陆晋不以为然,“谁管她们!要上吊爷给她系绳子!” 云意苦口婆心,“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爬得越高,越要学会演戏,关起门来怎么舒服怎么过,但到了人前,总是要装装样子的。” “哼,可就是有人给脸不要脸,连装样子都不肯‘纡尊降贵’。”谈起这些,他带着一股狠劲,比之陆寅,更恨之入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云意只好就此打住,再问其他,“你预备几时出兵,拿下京城?” 他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辽东虽说不弱,但无主之兵,难成大器。南京隔得远,江北碍着南京的面子,新君登记之前不敢轻举妄动。你想要独霸京师,也唯有眼下这个时机。但还需想清楚,杀回京师,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陆晋朗声大笑,“别的都不必说,就算是为了能跟你洞房,爷也要出兵东征!” ☆、第46章 暗涌 四十六章暗涌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话换个人来听,恐怕当即就要泪雨凝噎以身相许。无奈她是顾云意,听母亲说,情到浓时父皇连皇后之位都曾许过,到头来还不是样样落空。 男人天生健忘,大话连篇。 但她都藏在心里,从不在言语中戳破,有些话摊开来,除了伤人,并无他用。“京城里,想来李得胜也已经搜刮得干干净净,泥腿子进了花花世界,光顾着醉生梦死奢靡享乐,哪还有什么力战之心。但他手底下不缺悍将,二爷若真要出战,绝不可掉以轻心。” 谈到正事,陆晋亦收了玩笑之意,肃然道:“你看彭偲如何?” 云意不屑道:“贰臣罢了,三姓家奴,有何可取之处?” 陆晋忍不住笑,“看来你对此成见颇深。” “那是自然,我又不是当世英主,必要有容人之量。”她这话可谋深意,令他想起曲鹤鸣,她愈看不上,他愈发觉得妥帖。 “此人擅守,胡三通倒是个猛人,若东征,他为先锋再好不过。” 云意思虑道:“想来来陆占涛已有此意,今夜找你秉烛夜谈,评点天下局势?” 陆晋迷迷糊糊的,有了困倦之意。强打精神说道:“各处都是心怀鬼胎,就连你外公也不见得忠心耿耿,荣王也好肃王也罢,更不要说南京那群书呆子从穷乡僻野挖出来的什么狗屁福王,没一个顶用。天下既乱,拼的都是兵马,即便你立出一百个一千个新君,又有何用?” 她听后涩然,追名逐利权力倾轧的事情她再熟悉不过。残酷冰冷的现实摆在眼前,却总是撇开眼给自己造一个虚幻的梦。 希望,有时就是如此容易破碎的琉璃镜。 陆晋打个呵欠,继续说:“该送到父王身边的人已经找好,许了他好处,又拿住他妻小,再赠他金银美妾,上上下下都是爷的人,总不至于还能让他翻出花来。” 云意感叹,“你办事倒是简单。” “最简单的法子往往最有效,人人都有弱点,只看你抓不住得住。” “那二爷的弱点又是什么?” “爷?爷不是凡人,哪来这些东西。”不是凡人,是实打实的狂人妄人。 一只鸟雀落在树梢,引来树叶沙沙响。 他曲着腿,囫囵入睡。环住她的手臂渐渐松了,云意坐起身来,静静看着,眼前壮硕却又柔软的男人,心底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或许只能默然。 他拿下她的簪子是对的,她这样的人,但凡给半分机会,都能掀起来惊涛骇浪,不可收拾。 “唉——”夜梦中,她离开他,余下悄然一声叹。 郑仙芝与陆晋闹过一场,虽说占了上风,但到底心意难平。夜深了,仍旧锁在房里哭。嬷嬷劝了多少回也不起作用,女人跟男人斗的哪门子气,管你在不在理,吃亏的终究是女人。 郑仙芝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当年乌兰城内人人夸赞的郑家大小姐,一等一的才情,一等一的样貌,就因着宗灵观里臭道士信口开河的一句话,就被祖父送到忠义王府,嫁给了陆晋这么个大字不识的混血杂种。 若放在未出阁前,他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就这么个粗俗不堪的蒙古蛮子,竟还敢处处折辱于她,这叫她如何忍得了?三句话不和又是大打出手,闹得整个院子都沸起来。只不过这一回王爷王妃不再为她说话,这蛮子身负战功,自然要给他几分薄面。 可怜她身似浮萍,命如草芥,早知如此,断断不能苟活至今。 母亲还要劝她放下身段,求他回头,若能有个孩儿傍身,便能江山永固。 真真可笑,从来只有陆晋来求她,怎有她低头那一日。 好在尚存有情郎,舍得三更天翻山涉水来相见。 自窗户跳进来,那人急急问:“这又是怎么了?不是才跟你说过,切勿与他硬碰,且让他得意一段时日,等他放松戒备,你我再另谋他策的吗?” 原本弱下去的眼泪,让他这一句话通通勾出来,哗啦啦流个痛快。一拍桌,背过身去,赌气道:“你忍得,我可忍不得,你看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恶心样子。你眼里,他是战胜归来自当得意,依我看,他是在外头又有了人了!说不定孩子都落地,故意到我跟前显摆来。” “心肝儿,你这又是从何说起?他连多年的老相好都献出来,活生生是个乌龟王八蛋,你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她抹着泪,恨他不懂女人心,“你们男人懂什么!我眼里瞧见的,还能有假?一个一文不值的莽汉,竟还在我跟前耀武扬威。他若真在外头另置一室,有多少下贱女人都不管,我只管他会不会自外头抱来个野种叫我认下来当亲生子!” 素来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能与旁人偷情幽会,却容不得陆晋另觅佳人,你说毫无感情,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那人自身后来,握住她双肩,安慰道:“管他做什么,咱们俩快活就成。” 她抽噎着,别扭道:“快活快活,你就只顾着这一时的快活!万一我肚里有了,该如何是好?” “爷早说了,有了就生下来,让他陆晋给爷养孩子!” “那要如何行事!我与他…………自是从没有过,他如何肯认。” “总有法子逼他,让他不得不认!” “你这是要我去自荐枕席不成?你这黑心肝儿的混账东西!你…………”那人也懒得再哄,用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让郑仙芝有口不能言。 屋子里一时涨满了悉悉索索呜咽声,流出了一地低*贱的情与欲。 小半个时辰折腾过去,他抽身离开,抓起地上揉皱的红肚兜,擦了擦身下那块腥臭的肉,脑后有灵光闪过,再问她,“你说陆晋外头有人,这话有几成把握?” 郑仙芝面色潮红,满足地半躺在小圆桌上,睨他一眼,懒懒道:“一成都没有,全是胡乱猜测。”见他皱眉不快,便再补上后半句,“但女人疑心男人偷腥,自古以来便没有一回不准的。” 那人在她裸*露的身体上揉上一把,心满意足地翻窗去了。 留给她的,依旧是无尽的空虚的夜。 今日一早,鬼使神差一般,她换了衣裳带了兜帽,也站在云雀楼上,与等候的百姓一同,远远看着他,一身铠甲,横刀立马,潮水一般的庆贺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却遮不住他的英武气概,似战神,不似凡人。 她不由得,恨他,越发地恨。 同是忠义王府,陆寅待程了了如珠如宝,却也没能给她个名分,连姨娘都不是,下面人见了她都叫程姑娘,听得人一头雾水。好在她并不在意,也从不在陆寅跟前讨要这些。如此,愈发惹人怜爱。陆寅若留在府中,大多时候都歇在她屋子里,鸾凤颠倒,红浪翻飞,自无需细言。 这一日出奇,陆寅在书房留到深夜,却未唤她上前红袖添香伴读书。 程了了独自在镜前枯坐,丫鬟也坐在门口打盹儿。夜里静悄悄仿佛没人烟,忽而听她吩咐,叫厨房炖上一盅燕窝,要快,要急,好不好都在次。 小丫鬟闷头闷脑的去了,短短一炷香时间,程了了端着滚烫的燕窝袅袅娜娜走到书房外。陆寅身边两个亲近仆从正一左一右守在门外,见她来,脸上虽带着笑,但话语间不肯相让,“世子爷正忙着,要不……姑娘回屋里等一等,等世子爷忙完了,自然要去的。”横竖没一句要紧的话,什么都不说满,真是个人精。 她福一福身,浅笑道:“您说的在理,不过妾既来了,还劳您将这盅燕窝送予世子爷。世子爷今日肝火稍重,合该吃一盅,调理调理身子。” 她与人门外周旋,掐准了时辰,里头有再多的话,听见她与仆从的争执之声,到此时也该散席。 果不其然,她迎面撞上个灰扑扑人影,再平常不过的一张脸,扔进人堆里,转眼就再也找不出来。 但陆晋送她进来,自然将万事都卜算周全,她该认得的人,并不比陆晋陆寅少。 那人行色匆匆,头也不抬便消失在月牙门后。 她端起燕窝走进书房,这一回再没有敢拦。陆寅站在书桌后头,捏着檀木香珠,嘴角藏一抹刁诡的笑。 她发觉,自某一个角度看去,他与陆晋确有几分相似。 说到底,都是野心勃勃乖张狠戾。 九月初,秋风渐冷。邻居家的桂花树,隔着园子还能飘来丹桂香。云意难得穿上一件秋香色半臂,仍旧是半旧的六幅裙,头上只一根吉祥如意簪。陆晋叠起信,忍不住皱眉,“怎么还是这样素?” 这话像是老夫老妻,带点嫌弃,带点关心。 云意笑笑说:“嫌我?那我出去了。” 他连忙拉住她,抿着唇,不说话。 她便问,“怎么了?信上来了坏消息?” 第32节 陆晋道:“别走——” 云意不解,“走?二爷在这儿,我能走到哪儿去?” “父王改了主意,爷要提前动身,领六万精兵与李得胜一战。” 云意远比想象中沉着,平静道:“此战艰难,无论如何,二爷记得带上齐颜卫全军,再而是这一回曲鹤鸣招募来的汉军,一来拉到战场上练一练,二来,也提防有人趁乱下手。” ☆、第47章 陷阱 四十七章陷阱 她为他出谋划策,思虑深远,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令他抓心挠肺食不能安的糟心事。 许多时候知己知彼,反而徒增烦恼,因你不知对方究竟是倾力一搏,还是虚晃一枪。一次误判,很可能输掉全盘。而程了了又有几分可信?他多疑的性子并不比陆寅好。而云意说的不错,自古以来,最难掌控的就是人心。 她疑惑不明,被他看得纳闷,禁不住摸了摸脸,问说:“傻看着我做什么?即便是昭君再世,也要让你吓得跑回长安去。” 换来他板着脸教训,“哪来的昭君,爷只瞧见个嫩皮小胖子……”坏心眼地伸手来捏她脸上弹滑的肉,“脸皮倒是厚的很,能挡风能遮阳。” “放开……疼死人了…………”恨恨瞥他一眼,活生生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未染俗尘一般,娇软可爱,而他却猛然间变了脸色,伸手大力一揽,将她紧紧按在怀里,让人措手不及。 就如同突然间发病,巨大的失落感与急迫感重重压向胸腔,逼得他几乎窒息。而她就是他的药,是一口吊命的空气,唯有紧紧护住了才能安心。 云意被他箍得生疼,惶惶然不知说错了什么,陆晋怎就突然间发起疯,劝也劝不住。 “二爷……这是怎么了?” 他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从哪捡来的离愁别绪,都是一生难解的谜题。暗地里还有更多的话羞于启齿,无论如何拉不下脸来同她说,这一回出征不同以往,他心中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后怕,焦灼、疑虑,如临深渊。 踌躇不前,进退两难,与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陆晋判若两人, 但,转念又想,如她再次出逃,他的箭还能否似毫不犹豫地离弦而去? “陆晋……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跟爷一道打仗去?” “二爷这是说的什么话,男人打仗,哪有带上女人的。让我去做什么?让下面人见了,名声还要不要?军帐里的女人可没有一个正经的。”她轻轻拂开他发髻上飘乱的头发,对着眼前这个双肩垮塌,满身颓丧的大男人,觉着自己更像是在哄孩子。 陆晋歪着头,枕在她肩上,闷声说:“万一你要再跑了,爷怎么办?” 云意腿上的伤已然痊愈,但他提及至此,仍旧是牵扯出一丝丝的透骨的疼。她大约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希望与绝望交叠的夜晚,他兴许也不能释怀,失去又寻回的滋味。 余下一声长长久久的叹息,她心墙崩溃,一败千里。 她只恨自己没能早早死去。 “就按二爷说的办,打断了腿,扔进牢里了事。” “爷舍不得…………”他没完没了地放任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感情,这一回居然也轮到他胡闹,孩子似的胡搅蛮缠,“爷辛辛苦苦去打李得胜,赶回来头一件儿就是跟你洞房,爷能把你腿打断?你那腿,爷能玩一宿不带眯眼。” 云意忍不住抬手捶他,咬牙道:“你怎么就那么浑呢!” “爷是盖世英雄,英雄都他妈混蛋。”他混得理直气壮。 遇上这么个不讲道理的流氓人物,还能如何对付?总不能抽一本论语孟子,满口的之乎者也,冲着他念经。 “天底下有你这么无赖的英雄么?” “当然有!你读的那都是史官拍马溜须留下的狗屁文章,背地里,但凡战功彪炳的英雄人物,个个都比爷混蛋。” 他抱着她,就是不肯撒手,旁人路过瞧上一眼,怕是觉着陆二爷返老还童,拉着漂亮姐姐满院子撒娇卖痴。 他不嫌丢人,云意都替他臊得慌。 她等得不耐烦,“好了没呀,我肚子都饿空,你话还没讲完。” 他又开始横眉竖眼,“你要敢再跑一回,当心爷——” 欲言又止,云意反而挑眉相对,“如何?二爷要活活掐死我不成?” 他似乎让她一句话堵回去,当下真真无计可施。但一转眼坏得让人咬牙,露出个邪邪坏笑,凑到她耳边来,压低了嗓音同她说:“还跑,爷还吃你!” 她一把推开他,教人羞耻难看的画面浮现眼前,脸上不知是气还是羞,娇娇红了半边。犹似白蕊雪晶上一点桃花红,静静不语,已足够美丽。 “你这浑人!尽会说些下流话!他日必要割了这舌头下酒。” 陆晋笑嘻嘻没正行,“爷这舌头,云意还是留着日后慢慢嚼吧。” 她气急,再不理他。 翻过面上热闹,露出内里惨淡,他的疑虑半分未减。 陆晋心中清楚明了,眼前她的语笑嫣然,她的鲜活羞赧,有几分真,几分假。若有机会,她定然要离他而去,半点犹豫都没有。 思及此,晚霞火红的光通通都被临行的斜阳抽走,留下屋檐下的昏暗,他低垂头颅,莫不黯然。 既然程了了来信,徐功平已向陆寅告密,则云意的下落再也遮掩不住。走?稍有风吹草动,陆寅便要追查到底。按兵不动?他一走,余宅势必也保不住。 他最终下了决心,要在出征前将云意送走。远了也不放心,就安置在城郊一座小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的家具陈设,丫鬟仆从,一一都是上品。 照例留下曲鹤鸣,若换人,少不得又让她三两句忽悠得找不着北,曲鹤鸣与她仇深似海,她又是个极固执的人,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一辈子关在一处也仍旧是看不上。 如此反倒能放下心,让曲鹤鸣照应。 庄子建在山脚下,极其安静。云意估摸着,陆晋这些年行军打仗没少搜刮东西。譬如她屋子里的密宗“八吉祥”宝瓶,显然是打更西边抢来的东西,早年间她也就在父皇宫里见过一回,听闻是传世达*赖朝宗念法用,可称传世珍宝。 如今就被他随手一扔,规制在寝居里成了个落魄摆设。 她叹一声,想起今早出出进进四辆青布马车,末了轮到她,竟是打扮成丫鬟模样,跟着管家,乘着牛车到了这座僻静庄子。 汤圆与红杏仍留在余宅,她身边又换了人,走马灯一样来回交叠,乃至于她已经懒得去认人。 转念想,必然事态紧迫,否则陆晋必不会冒险送她出城。 但她的命运,自国破一刻起,已不在掌握之中。人说身如飘萍,她如今才能深深体会。 日头偏西,饿了,要吃,吃饱了要睡,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必想。 外头风风雨雨争来斗去,她反而作壁上观,任他。 陆晋十月底出征,秋日风霜凋敝,西北军打的是勤王的体面旗号,显得忠义王的忠义二字所言非虚。 可笑的是陆氏父子不接受四方外援,亦不与辽东汇合,双面夹击。此一役出师迅猛,已然将京城视作囊中物,又生怕旁人横插一脚前来抢功。 攻城之战,陆占涛与陆晋达成共识,要快、狠、准,最好留一部分残军,全都赶到辽东去,既让辽东总兵心烦,又抵住女真部,成了京城与辽东之间一道坚实缓冲,如此一来,才算得上大捷大胜。 陆晋出了乌兰城,各方人马便像是得了号令,四下动作起来。 是日,陆寅正因找不着人而大发雷霆,桌子拍得震天响,“废物”“无用”一句接一句,下面的人只敢低着头听训,半句也没胆多说。 陆寅背过身去,连看都懒得看,只觉着花着大把大把的银子白养了一群废物点心,屁大个乌兰城,连个女人都找不出来。还敢说什么尽力什么无果,办不好事还需什么理由?就该通通拖出去活刮了干净。 “爷不管你是明着挨家挨户地搜,还是私下里掘地三尺地找,三日之后,爷要见到坤仪公主活生生站在爷面前!办不到?办不到你也不必来回,自己找个清净地方了结了就是!” 那人吓得忙不迭跪地磕头,这比登天还难的差事,也只得应了。不应?那不必等到三日后,现下就有人拔刀。 世子爷这院子,拖死尸也不是头一回。 “依我看,倒不如换个法子……” 陆寅偏过头,去看匾额下歪着身子斜坐的陆禹。他摇着一柄湘妃竹姑苏扇,莺啼春的扇面,带泪斑的竹,再而是一袭宽大的松花色道袍,费尽心思要扮出一身吟风弄月的才子派头。 对上大哥的眼,他啪一声合上扇,站起身来,慢悠悠开口道:“老二出征,总要留下个信得过的人前后照看,与其捡着那破宅子里的下人一个接一个地查,还不如去追他留在乌兰的几个厉害人物。仔仔细细跟上三五天,不信他不漏破绽。” 陆寅觉着此话在理,吩咐冯继良照办。过后避开人与陆禹说:“只怕老二已经把人带出乌兰城。” “带走?他一路行军能带到哪去?出了龚州要再打起来怎么办?公主就是个木头做的不会趁乱逃跑?”他又将扇子打开来,冻得人得穿夹袄的天气,他能扇着风说话,“你放心,老二那样的性子,咱们想到的,他脑子里早就琢磨完了。只要坤仪公主在他手上,势必是藏在乌兰城,绝无例外。” 他信心满满,这一回立誓要让陆晋赔个精光。 次日深夜,云意才换了衣裳要上床歇息。忽而门外响起来嘈杂人声,丫鬟顶着一张煞白的脸,推开门急匆匆跑到她身边来,“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庄子里起火。夫人赶紧起来,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云意却不急,慢悠悠地下了床,再慢悠悠梳妆,换一身艾绿的团花褙子,月白的马面裙,穿戴整齐了才扶着丫鬟出门去。 如此一来,将小丫鬟记得满头汗,只怕陪着这个麻烦夫人要被活活烧死在庄子上。 院内火把通明,匆匆一面的故人于马背上细细将她打量。稍顿,敷衍着拱手,算是行过一礼。“微臣陆寅,见过坤仪公主。” 她勾唇浅笑,微微颔首。不见惊,亦不见急,更像是意料之中,早已恭候多时。 ☆、第48章 做戏 四十八章做戏 曲鹤鸣再度赶回山庄之时,只瞧见满眼火光,整个宅院都被埋在烈火之后,在哔哔啵啵的声响里毁了个彻底。 小丫头发髻散乱横倒在路边,好不容易盼来救兵,当即按耐不住,一把抱住他衣角,嚎啕大哭。 如此,曲鹤鸣那颗狂乱跳动的心终于能平静些许。丫鬟虽哭的喘不上气,但好歹把话说清,云意并没死在漫天的火海之中,她已然在半个时辰之前被世子接走。 陆寅得了她,并不作掩饰,预备堂而皇之的安顿在忠义王府,大喇喇等人来抢。 即便是陆晋战胜归来又如何?有图不献,欺瞒父王,随随便便捏一个道罪名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此事亦有意外。陆禹虽说平日里荒唐过了,但尚有小才。派出去的人一连跟了曲鹤鸣小半个月,总算捞着了这么个藏人的好地方。 他回头看,远远已看不见燃烧的火光,山与夜都静得出奇。走过一段寂静小道,陆寅心中感叹,老二这个泥腿子倒是懂享乐,宅子是顶好的,女人也是一等一。 难怪心甘情愿把程了了送到他府上,原来是遇着了新鲜的,老了,腻了横竖发愁没处安置,赶巧儿他收着,乐呵呵地当了回乌龟王八。 越想越是气闷,若陆晋在场,他自是恨不能劈了他泄愤。 而云意枯坐车内,身旁还有个吊睛白额虎似的姑婆,鼓着眼睛恶狠狠监视她。仿佛稍稍眨一眨眼,她就能飞出车外,一冲五十里无人能敌。 她双手交叠在膝头,努力让自己呼吸平静,能有一分空余,思量应对之策。 陆寅未将庄内的下人都杀尽,也没趁机端了曲鹤鸣一帮人,便也算不上什么厉害角色。 对手破绽百出,她还须拿捏他禀性。 陆晋急于出征,加之根基不稳,城内势力远不如他大哥,否则,此一役倒不至于输得如此惨痛。 留下曲鹤鸣能做什么?还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王爷身边没个能说得上话的厉害人物,总归不是办法。她慢慢回想,不知陆家还有几位长辈尚在,若能拉来个爷爷辈儿的人物,往后出了事,关键时刻,也能压一压陆占涛。 她这一下想得太远,愣了愣,再将思绪拖回自己身上。临行前陆晋郑重其事,问她是否无论如何都不肯交出五鬼图。她点头应是,图是她最后的的尊严与底线,她宁愿死,也绝不妥协。 还记得当时陆晋的眼神,有无奈有不甘,还有着她从未在他眼中遇见过的钦佩。 第33节 如此一个狂人,竟也有心悦诚服的一日,实乃千金难购。 不知现如今,他已行军到何处。京城高阔的城楼,还有汹涌磅礴的护城河,样样都说明了易守难攻,若不经苦战,怎打得开城门。 然则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刀一枪拼来的功名富贵,她这样一落地就得万千娇宠的人,又如何能体会? 苦,自然都由男人来扛。 自年初与北元残部开战,乌兰城内依然执行着极其严苛的宵禁。天一黑整座城便陷落在诡异的寂静中,唯剩下城东一小片花红柳绿的逍遥世界,仍开着门,接着达官贵人的车马,迎来送往。 五年前,程了了便是在姹紫嫣红的小阁楼上遇见当时满身匪气的陆晋。 那个时候的他,那个时候的程了了,原可以是一桩绝妙姻缘。 浩浩荡荡一队人一并停在东侧门外,静静等陆寅下马,挑开车帘去接云意。“臣请殿下下车入府。” 无人应答,身边的空气阒然一窒,陆寅的手伸向她,双双僵持。 陆寅的手修长白皙,并不似武将,追根究底他生来尊贵,陆占涛嫡长子,十二岁请封世子,即便跟前有个陆晋时不时扎眼碍事,但也可说是一路平顺,前程无忧。但怎知朝中大乱,战火四起,给了他机会,也带来重重危机。 短暂而又压抑的沉默,人人都在等她发声。 因而她不负重望,扮演这世间最不识时务的娇纵公主,仍是上对下的口吻,问陆寅,“闹了半宿,就为把本宫再拉回王府?你们陆家可真厉害,一个塞一个的折腾。无非是欺负本宫落难无人帮,见天儿的糟践人,也不怕天打雷劈!” 这话连冯继良听着都冒火,更何况是陆寅,这辈子只有旁人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来讨好他,几时用得着他来受气?但想一想,又是美人,又是宝图,眼前就是江山美人尽在手,还有什么委屈受不得? 故此方能耐着性子劝说,“殿下稍安勿躁,舍弟鲁莽,冒犯了殿下,微臣自当替他领罚。不过时候不早,殿下不若先进府中歇息,有事明日再议。殿下身边随扈,及所有嫁妆行礼一箱不落,全都在库里存着,明日自当悉数还与殿下。” “真的?” 这就上钩了?二两银子就能收买的当朝公主,看来顾家连个富贵员外都比不上。 陆寅唇边笑意似涟漪荡开,“微臣岂欺瞒殿下。” 马车里的人轻哼,“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起身落车,却并不理会陆寅递到眼前的手,侧过身子错开他,扶着那位凶巴巴虎姑婆慢悠悠落了地。 看也不看陆寅,径直往前走,当他是鞍前马后的仆从,潦草吩咐说:“本宫的人是不是都让你们陆家扣住不放?王府里的丫鬟各个都粗粗笨笨,瞧着就不讨喜,我的人呢?原样儿给我带回来,若少了一个半个的,本宫要你们好看!” 陆寅使个眼色,跟在他身后的于正本立马去办。那群陪嫁的太监宫女早就从地牢里提出来,一个个遍体鳞伤的也不给药,就这么熬着,熬得惨兮兮的正好让公主知道知道利害轻重。 云意进了屋,陆寅随即跟上,全然不知避嫌。 她站在厅中四下环顾,仿佛极有兴致,雀跃道:“呀,没成想又住回蘅芜苑,这屋子陈设倒是分毫未改。你瞧墙根那红柱,当日我从城外回来,想着和亲一事横生枝节,此生无颜再见世人,倒不如死了干净,便一头撞在这圆柱上。那伤养了大半个月才好,若不是三哥力劝,我恐怕还要找根绳子吊死了了事。” 她语气轻快,神情自然,如同无心之语,不过是与人闲话家常,即便换个人在此,她的语调措辞也一样不变。 但陆寅心头警钟大作,这世上最难对付的就是贞洁烈女,你不过口头上占那么星点便宜,她就能投河上吊以死相抵。 谁死了都不要紧,但她身上藏着人人探寻的隐秘,她若想不开再撞一回,他的江山大计如何施行? 不如退一步,天高海阔。 “公主节烈,微臣佩服。” “我若节烈,早该死在特尔特草原。不过说起来,陆晋确是真英雄,一言九鼎,说一不二。许诺要以李得胜项上人头为聘,如今当真领兵东征,也不知这仗,打得如何了?”她回过身,浅笑嫣然,盈盈望着陆寅,令他方才整理清晰的思绪一瞬间都打成了结,千头万绪的,只能顺着她的语意往下走,“只可惜身份上,到底是差了一截,再怎么折腾,封个三品的武授将军也就到头了。” 这话陆寅听得顺心,恨不能点头附和。一个低贱野种,有什么能耐处处与他作对?且熬过这两年,他日定要他伏在脚边,追悔莫及。 转念又想,老二可真是个蠢货,如此娇花一般的美人放在身边,竟还去许什么杀人作聘的重诺,当然,没有陆晋发傻,怎轮得到他来尝鲜。只不过这美人贞烈,不大好下口。 看得见,摸不着,心痒难耐。 “说来惭愧,舍弟软禁公主,为的是那副闹得满城风雨的五鬼图,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云意并不着急回应,施施然坐在桌边,低头理一理衣袖,将袖口流云花边都看个仔细,留一段不长不短空白,任他思来想去捉摸不透,最终仍需将目光投向她。 一切的谜底,一切的答案,一切他们所需所求的东西都在她身上,她的筹码比想象中沉重。 云意笑,“世子爷如此坦率,云意佩服之极。” 陆寅道:“何须如此,不过是见不惯他使得那些手段,为公主抱不平罢了。为人臣有为人臣的本分,这本就是臣的分内事。” 云意眯着眼,偏着头打量他,眉眼之间他与陆晋兄弟二人确有相似。但陆晋骨子里的疏狂倨傲,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不像陆寅,真真假假,虚伪造作。 她已然看腻了官场上虚与委蛇话里套话的做派。 “世子的忠心,本宫都记着的。” “岂敢岂敢,臣担当不起。” 话到此处,于正本恰巧领着一队灰衣仆从,将玉珍嬷嬷并云意身边几个贴身丫鬟架了上来,一个个的衣衫染血,面如土色,凑近了看,浑身上下仿佛没剩下一块好肉,扔在地上就成烂泥一团,扶也扶不起,倒也难倒得平。 ☆、第49章 交代 四十九章交代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云意惊呼,半真半假。她早先料到玉珍嬷嬷等人留在忠义王府,日子绝不会好过,却也没料到,当真毫无遮拦地放在眼前,又是另一番冲击。都是跟过她好几年的老人了,因着她的缘故,被陆寅磋磨成如此模样,她心中对陆寅的恨意又添上三分。 陆寅道:“当时公主下落不明,微臣一心想要找回公主,情急之下不得已对此悉知内情之人略施刑罚。微臣赤诚一片,还请公主恕罪。” 云意上前去,扶住奄奄无力的槐序,视线扫过她满是鞭痕的手背,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伤心落泪。 咬紧牙关,云意极力稳住心绪,与陆寅说道:“世子一心为本宫着想,若再降罪于你,岂不显得本宫不近人情?不过,她们都是打小儿跟着我的,受了这些苦,也总不能就这么熬着,还请世子延医诊治。” “这是自然——”她弱下去,他的气焰便涨上来。一切本应如此,她是阶下囚,而他胜券在握。怎容得她来放肆? “时候不早,殿下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正事要办。” 再说另一方,陆晋已行军至定安城下,与京城相隔不过四十里,破了定安,拿下京城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但不料西边传来迷信,金鹰直飞三百里携信而来。一封二十字不到的消息,他反复读过无数遍,却仍旧无法置信,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凡是人,总有失算之时。他本无需如此自责,可丢的是明珠至宝,一生难求,你让他如何不怒,如何不责? 恨不能当即杀回乌兰城,为红颜一怒,令浮尸千里,江山失色。 但京师就在眼前,大战在即,美人与江山又该如何抉择? 他抚额,闭目不语,心中已有了计较。 “哪来的正事?” “殿下无需心急,明日便见分晓。” 云意牵一牵嘴角,勾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霎时间姹紫嫣红都开遍,平乏无味的一间屋,也能生出春末浓香落英缤纷的妍丽。陆寅眼中的惊艳不加掩饰,云意心底的鄙薄亦表白于世,只不过有人忙着惊艳,沉溺于女色,再想不了其他。 心痒痒,如何能收场。 魂魄都要丢在她一汪笑靥中。 见他呆愣着不走,云意挑眉道:“世子还有话说?” 陆寅终于回过神来,心中感叹,这样好的样貌,就是个哑巴聋子他也要拖进帐里去,更何况眼前这个刁钻任性,倒比他屋子里的那几个,更有风情。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眼下还需演好忠臣良将,总有机会让她心甘情愿上他的床。 “无他,微臣告退。” 走时痴心妄想,幻想着她若能出言挽留,那今晚就能玉成美事,啧啧,连五鬼图也能丢到脑后,心中只剩下倾城佳人。无奈一路走到院外也没人发声,只好仰着头长叹一声,与婆娑树影共此良宵。 云意在屋中回想起来,陆寅方才看她那眼神,就跟她瞧见糖蒸酥酪一个模样。想起来,陆晋这厮还不知欠了她多少好吃的,若就此别过,岂不白白便宜了他。 夜深,戏中人各自歇息。 云意让人从库里翻出了自己的衣裳,终于能穿一件与她身份匹配的青绸料子,二十两银子一段的好东西,给她拿来做宽大寝衣,襟上蝴蝶扣镶着一应大小的南海珠,袖口上描的都是平滑如缎的暗绣蝠纹。然而最好的料子都用在袜子同内衣上,不求旁的,只求暗里显贵,自然与一开席穿金戴银的“新贵”显出差别。 今夜她自行捧一盏烛台,掀开漂浮的纱帐去见小床上挨挨挤挤咬牙苦熬的人。似乎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除却叹息,已说不出多余的话。 末尾,她只好红着脸,照实说:“我帮不了你们,你们也不必再心心念念的要与我献衷心。说到底是我无能,护不住你们几个,到此,咱们的主仆缘分便都断个干净,往后只能自求生路,若有机会能出了王府大门,切记,将前尘往事都忘个干净,再也不要回头。” 其余人静默不言,为由玉珍嬷嬷突然间用尽全力死死握住她手腕,病中浑浊的眼,烛光下亮得惊人,大约是回光返照,全因心事未了。 “殿下想做什么?殿下公主之尊,万人之上,何以如此糟践自己?” 云意垂下眼睑,避开她狂热又卑微的目光,淡淡道:“国破家亡,何谈尊贵?乱世求生,只求不让祖上蒙羞。不过嬷嬷放心,决意自戕?这样的蠢事我又如何会做?不过是见事态艰难,预先与你们几个交底罢了,倒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答应嬷嬷,决不去学陛下,一招玉石俱焚,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呀殿下…………”泪如泉涌,语带哽咽,她一生所剩精力,都用在这一句话里。话音落,再也分不出力气去握她的手。 累了,人生太苦,无力支撑,好在心愿已了,能见她最后一面,了却她半生寄托,终能安心离世。 烛光的影,暖融融催人睡,不知不觉,仿佛置身梦境。 云意为她掖一掖被角,温言道:“嬷嬷安心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我这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怎还能劳嬷嬷替我操心。”再看仰着头一脸懵懂的槐序,天真无知才是幸运。她一时涩然,勉强挤出个安抚的笑,“快睡吧,小孩子家家的,睡得好才能长得高,千万别学玉珍嬷嬷,这样要得少白头的。”什么小孩子家家,她自己也不过比槐序大一岁,已然独撑一片天。 临走,槐序拉住她衣摆,喃喃道:“可是奴婢还想跟着殿下,伺候殿下。” 云意无奈,“傻孩子,你原也不能伺候我一辈子,女孩儿总要嫁人的。听话,到时候找个老实人嫁了,再认了嬷嬷做干娘,替我给嬷嬷养老。” 玉珍嬷嬷捂着脸,低声呜咽,双肩颤抖,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悲恸。 槐序依旧是个傻模样,好奇问:“那殿下知道莺时姐姐去了哪儿么?” 云意的神情刹那间冷下来,告知槐序,“她死了——” 槐序一时惊诧,愣在当场。 无奈风停,心未静。 第二日云意彻底变了态度,陆寅邀她赏花她便吟诗附和,与她下棋她便让他一子半,再从琴棋书画聊到朝廷社稷,她忽悠人的功力又见长,字字句句都说到他心坎里。陆寅自以为终于寻到此生挚爱,秦腔梆子戏都唱出来,快活得走路都打飘。 ☆、第50章 挑拨 五十章挑拨 陆寅有美人在手,连对宝图的热衷都消减殆尽。如今日夜琢磨的唯有如何让美人从了自己,娶了她便成了驸马,再没有比此更加名正言顺的“勤王”义旗,还能趁机联合江北共商战事。再看南京,还有什么反抗之力? 一时间天下都成囊中物,今日出师,日行万里,明日就能拿下万里江山。 男人的自信心膨胀,欲*望也跟着高涨,竟想出个法子让世子妃去探云意口风。 云意陪着这个病怏怏的王府夫人东拉西扯一下午,本就厌烦,好不容易等到她入正题,却偏偏选了最令她不喜的措辞,先同她分析天下大势,再宽慰她国破家亡之苦,最后劝她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孤影自傲,红尘飘零,倒不如抓住机会,给自己找个终身依靠。 还是那句嚼烂了的老话,女人嘛,总归是要嫁人的。 谁晓得她挑眉轻笑,不给对方半点脸面,径直说:“本宫是绝不做妾的,世子若有意,大可以停妻再聘。届时本宫点不点头,再另说。” 这话抛出去,只看你敢不敢接,又敢不敢一字不差地说给陆寅听。 世子妃徐氏,祖籍太原,祖父曾在礼部为官,又是世代书香,家学渊源。只看陆家三位少爷娶的都是谁家姑娘,就知道卢占涛对于读书人有多么狂热。 第34节 徐氏懦弱,听此言,当即就红了眼眶,看云意刁钻古怪的气势,又不敢真哭出声,只能默默擦着眼泪,演一出恶婆婆磋磨小媳妇的老旧戏码。 云意觉着无聊,捏着眉心,下逐客令,“好了,时候不早,本宫也乏了。” “那……那臣妾告退……” 蚊子似的嗡嗡声,还没等她应一声好,徐氏便埋着头,逃命似的跑出蘅芜苑。 云意撑住下颌,看院外风霜骤起,萧索肃杀,渐渐有了独孤求败之感。 无敌于天下,想来竟是寂寞。 徐氏是否将她的话带给陆寅,此后不得而知。但玉珍嬷嬷终究没能熬得过凛冽含霜的秋风,去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连肚子都内凹,身上还带着未能愈合的伤,触目惊心。 生时风光无二,去时只有一只薄棺,一处枯坟,无处话凄凉。 “人总是要死的——”云意安慰槐序的话还在耳边,夜里却也按捺不住长哭不止。只不过此时再没有人能掀开厚重的被,拂开被泪水沾湿的乱发,拍着她的背同她说,别哭,给你买糖吃。 而陆寅,因着心中那些个汹涌澎湃的情意,又或许是徐氏的话让他愈发的痴心妄想。他竟换了法子,要迂回曲折旁敲侧击,却不敢直面顾云意,追问宝图下落。 这一回他想到的人选,与陆晋一般无二,还是肃王。 云意依旧平心静气地抄她的楞伽经,深夜与肃王再次相见,她眼中不见期许不见惊讶,只留下些微的无奈。 肃王站在桌前,垂目不语,生生是个犯错领罚的幼童。 云意只好搁下笔,绕过宽大的书案,走到他身前来,轻轻唤一声,“三哥哥——” 肃王的头埋得更低,耳根子泛红,羞愧难当,“哥哥没脸见你。” 云意却不再宽言细语与他寒暄,压低了声音说:“陆寅叫你来当说客,要劝我交出宝图?” 肃王悄悄看她一眼,随即点头默认。 她摆摆手,示意他开口。 肃王便将准备好的话一骨碌全倒出来,无非是劝她识时务,还要腆着脸,劝她嫁给陆寅。 云意面无表情,“我还是那句话,我绝不做妾。至于宝图,他若许我正妻之位,交予他也无妨。” 肃王神魂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隔壁偷听的陆寅喜不自禁,立誓许诺有何难,哪个男人不曾毁约?指天誓日发个誓给谁听,老天爷可没空管你。 接下来的话倒不必听了,这两兄妹谈起故国旧事,抱头痛哭,都是无用之言。 小孔中漏出的光转向黯淡,低低一阵脚步声。云意与肃王交换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肃王适才收了眼泪,低声道:“王府有密道,陆晋托我带话,明日子时,自有援兵相救。” 不想,等来的不是感激涕零,而是对方审视目光。云意静静看着他,问:“陆晋许了你什么?你竟对他如此尽心?” “他可保晗儿一世平安。” “国破家亡,人心不古,他又如何可信?” “听其言观其行,如若世有枭雄,则非陆二莫属。” 云意不悦,讥诮道:“什么枭雄英雄,三哥,别忘了你的身份!” 肃王难得正色道:“天下三分,南京一群乌合之众不值一提,江北,贺兰家虽兵强马壮,又有五弟坐镇,但到底,贺兰钰缺一分魄力,既非开国之臣,更难成开国之君,而陆晋,云妹妹,我不信你心中不曾想过,他有惊世之才,开疆拓土不在话下!” “你…………你何来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她固执己见,不能苟同。 肃王却难得地坚持,“云妹妹,睁大眼看看吧,哪还有什么国,哪还有什么朝廷社稷,天下早已经不是顾家的,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她心中大恸,不由得闭了眼,将涌出的泪全然逼回眼底。“不必他来救,你跟他说,即便他战功累累,也改不了混杂的血统,低贱的身份,远比不得他大哥。将来若陆占涛拥立有功,王府也轮不到他来承继。嫁给陆寅本就是委曲求全,更何况是他?你教他收收心,别再痴心妄想!” “你——” “我如何?” “这都是你的真心话?” “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三哥回去吧,这样的光景,本就难熬,何必来管他人闲事。” 原本就该是肺腑之言,他配不上她,世人皆知。但当真说出口,却留的满口苦涩,也不是痛,也不是难舍,竟然是挣扎与犹疑。 她恨她自己,也恨陆晋,他害了她,毁了她,令她偏离轨道,蓦然远去。 肃王无言相对,只能沉默。忽而握住她双手,沉沉道:“你素来聪颖,你要如何,三哥都无话可说。只求你,千万保重。” 云意粲然失笑道:“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以为我要慷慨赴死不成?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活着,比谁都快活。” “保重——”他用力握她的手,似诀别,因他与她心知肚明,乱世一别,恐怕经此一生再不能相见。 “哥哥也是,千万保重,这世上云意也只上下三哥与五哥了。” 痛到心头还须微笑,微笑,是最美的离别。 次日一早,陆寅兴高采烈地来与她饮茶。着急呈表他对美人的拳拳之心,一套套老掉牙的说辞都是早先对徐氏说过,对程了了亦背书一般诵读,还有里里外外娇妻美妾无数。今生今世还没过完,先许了来生来世,再不成就是三生三世,听的人双耳滴油,耳后起茧。 云意却还需陪着他演下去,装出个娇羞模样说:“那图是我救命的东西,怎能轻易予人?除非…………” 眼珠儿一转,灵得好似山间狐。勾得人口干舌燥,只差豁出去扑上来,要了卿卿性命。 “除非什么?” “除非…………”还要卖关子,拖长了音,笑盈盈逗他。 陆寅等的不耐,趁这机会一把握住勾了他半晌的雪白柔夷,这一时得了满足,心底里无比熨帖,还记得方才追问的是什么,早已经浑然忘我,眼睛里只剩下她了。 “心肝儿,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明白么?还要除非些什么?真要等我将心挖出来送予你验上一验?” 云意掩嘴偷笑,弯弯红唇似桃花粉嫩,声音也娇,吐出来每一个字都沾着蜜糖,“除非你立誓,得了宝图,必要八抬大轿名正言顺娶我过门。” 陆寅欢喜得魂魄都要跑出天灵盖,冲到云霄浪一回。从前与徐氏的山盟海誓立时跑到脑后,从来只见新人笑,更何况这“新人”带来的将是无穷无尽的好处,那糟糠妻也就只能“大肚让路”,退居幕后了。 云意冷眼看着,现下似乎将男人的卑劣与无耻都读尽。无怪有人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天底下男人也一样坏。陆寅岂止是坏,简直教人作呕。 她缓缓站起身,借口要与他避嫌,匆匆回了蘅芜苑,否则只怕忍不下来,给他一口唾沫。 夜深,无人私语。 云意躺在床上,直直看着帐顶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心中愁云未散,一切都顺着预先计划的轨道前行,但不知为何,心中惴惴,始终难安。 偶然间想起他,说什么当世枭雄,私底下就是个无耻无赖的大狗熊,二十五六还长不大,真日里缠人,不知羞。 叹一声,指尖滑过光滑的锦缎。一双眼望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怔怔出神。 “谁!” 她撩开床帐猛然坐起,守夜的丫鬟昏沉沉人事不醒,那人一路走来,如入无人之境。 云意认得这身形,冷冷笑道:“我的话三哥不曾带到?你怎还有脸来此处?停下!再敢往前一步,我便开窗叫人!要你今次有来无回!” ☆、第51章 夜闯 五十一章夜闯 夜风悄然捧起翻飞的纱帐,也吹开他垂落的衣角,剑尖映着月华,折射出壮士不归的萧索壮烈。 要站在山巅,吟一曲七阙歌。 衣裳的宽大,越发衬出身体的瘦削,他的脸藏在月光之后,看不清容颜。 “看守之人都已晕厥,你来,我领你自密道出去。” 风来,云起。 云意却稳坐帐中,挑高了眉,冷声道:“走?出了王府再往何处去?依旧让你们找一处小宅院看管起来?等你主子回城,再心甘情愿给他做妾?” 提刀的手,紧了又紧,他一忍再忍,终究抵不住胸中翻滚的情谊,咬牙沉声道:“我带你走,离了这是非之地,我与你天涯海角,自由自在。” “私奔?你如何对得起陆晋?” “二爷的恩义,唯有来世再报。” 隔着重重黑暗,她于寂寂清辉中,仔细将他研读。 他站在暗影里,如赴生死一般焦灼难耐。 云意蓦地站起身,三两步朝他来,一抬手,重重给了他一耳光。似陶瓷落地,把一整个宁静安然的夜晚都撕碎。 她带着莫名的升腾的怒火,呵斥道:“叛主潜逃!这话你如何说得出口?曲鹤鸣,你本就是罪臣之后,如无陆晋提拔,你这辈子读再多书也就是个摆着摊替人写信的落魄书生。他如此信你,你却还想着带着他的人远走高飞?什么天涯海角什么自由自在,你想去哪?西到高昌不毛之地,东往东瀛化外之方,还是下南洋屯荒开疆,北至蒙元茹毛饮血?” 曲鹤鸣攥紧了拳头,低着头,用最后一丝勇气喊出来,“我就是喜欢你,我想带你走,想带你去过好日子!再没有什么宝图,也没有世子与二爷,就我们两个,男耕女织,白头到老,难道不好吗?” 直截了当拒绝才是正道,于己于彼都好。但他僵直的身体,颤抖的双肩,却无一不让人心生怜悯。 她无奈叹息,低声道:“在你眼里,天下就只剩下儿女私情?” 沉默随黑夜满眼,本以为僵持不下,等不来任何回应。过了许久,竟听见他说:“我眼里只剩下你——”隐约带着哭腔,卑微得让人心碎。 他是疯魔了,中邪了,明知道不能爱不能碰,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越是苦涩,越是期待,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与她相见,哪怕是厉声呵斥冷眼相待,于他而言,亦是甘甜。 “你走吧…………”她转过身,背对他。脆弱的情感与卑微的心,一切的一切都令人不忍淬读。 “那你要如何?你不愿意跟我去,我无话可说。但你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真跟了陆寅,你让二爷怎么办,你自己又怎么活?” 云意道:“我的命,我自己看顾,就不必曲大人操心了。此处随时有人查问,我劝你,先走为妙。” 曲鹤鸣不应,“我奉命要带你出去,便由不得你胡闹。” “由不得我?”她悠悠然转过身来,反问道,“你最大的错是没能将我与丫鬟侍卫一道药晕了了事。”说完不等他反应,便提起裙角迅捷地推开窗大喊,“刺客!有刺客!” “你——”曲鹤鸣气得要呕血,这一下再去拉她也晚了。便只能在与她的短暂对视中找寻谜底,结局仍是遗憾,他与其余死士分头逃窜,陆寅的人追出十里地,拐个弯躲进山里才甩脱。 回想起她方才所言,一颗心一时沸腾滚烫,一时冰冷刺骨,翻来覆去苦痛折磨。 他靠着山石跌坐在地,仰头看漫天繁星,内里却痛苦得想要就此死去。 “云意…………” 他甚至不敢唤她姓名。 回到忠义王府,陆寅趁机留在蘅芜苑安抚云意。又是老掉牙的说辞,不怕不怕,爷在这,爷一定护着你。 云意嘤嘤嘤哭得好生别扭,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偏偏陆寅买账,听得心疼肝疼,立志要将贼人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一时凑到她近前来,正经问道:“来者究竟是何人?公主可曾看清他样貌?” 隔着眼中水雾,怯怯望他一眼,流转的眼波里盛满了婉转风情。她说什么,他自然都照单全收。 “是…………是曲先生…………早先专职看管我,这下终于逃出来了,没想到还是这样不依不饶…………” “狗东西!敢到爷跟前来抢人!必要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他气得拍掌大喝,过后又怕惊吓美人,少顿,再换个表情轻声细语安慰,“公主放心,我与公主保证,此事决不再有。只是没想到老二贼心不死,为了宝图穷追不舍!真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哪!” 第35节 家门不幸?陆寅几时当陆晋是一家人?她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世上无耻之人何其多,陆寅为居榜首也必然在三甲之内。 云意轻声开口,语带犹疑,“那东西,原本就不是我的,如今人人都想抢,我这里…………真不知如何是好…………”语意深深,最后一个音落地,莹莹目光都转向他,一个眼神就将他塑造成匡扶社稷、拯救百姓的神武英雄。任她说什么,刀山火海,他也要拍胸应承。 “这些东西本就应该男人来扛,公主若不嫌弃,倒不如说与我听,我若得了宝藏,自然为朝廷涉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 她仍有疑虑,陆寅便猜她是为今后担忧,当即指天誓日,“我陆寅对天起誓,今后若有负公主,必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个时候,她是不是该捂住他的嘴,柔柔切切说,不不不,你我何须如此?只求情郎托付真心,不求日后荣华富贵。 可她偏就想等他将恶报都说完,过后含着泪说:“宝图的下落,还是当日父王服下‘仙丹’,糊涂时说与我听,要不是冯宝在殿外伺候,恐怕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事你听过之后,再不许告诉第三人,任是什么亲兄弟、亲父子,也绝不能透漏半个字。” 陆寅忙不迭点头,“这个自然,公主只管放心,我定然守口如瓶。” 云意适才开口道:“想来你也已经听说,宝图分两部,一张藏在两仪殿,让冯宝拿了,献给李得胜,剩下另一张埋在西陵地宫,玄宗爷棺椁之下。要找到宝图,一来需拿下京城,二来必定要入西陵下墓穴。” 未完的话陆寅已明晰,西陵地宫机关重重,有进无出。倘若要派人下墓,谁人可信?万千宝藏在手,谁能忠心不二? 这就是为何,当初云意判断,陆晋听到消息,必然会亲自北上,而不是留守龚州,遣人去办。 如今就看陆寅,是否仍在她掌握之中。 她放缓了语调,温言道:“我听说西陵地宫艰险异常,世子可不能以身犯险。” 陆寅眉头深锁,愁上心头,“难办,此事难办啊…………” 云意便不再言语,只做壁上观,任他发愁。 去与不去,他心中必然由此思量,然而亲兄弟亲父子都不能信,还能选谁? 他想到陆禹,次日就毁约,与其书房详谈。 陆禹身处对岸,看得比他透彻,“依我看,这女人诡计多端,分明就是设下陷阱引君入瓮。西陵地宫听闻连最最老练的摸金校尉也不敢下斗,更何况侍卫将领,进去就是送死,哪还能找什么宝图。大哥三思,此女绝不可信。” 陆寅虽说沉湎于情爱,但力谏之言并非不能入耳。西陵地宫凶险非常,他左思右想仍无上策,似乎就是老天爷有意落到他头上的千古难题,根本无解。 陆禹见他为难,悻然道:“不如请她到此,让我会她一会。若她心怀不轨,自然有破绽可寻。” 陆寅认为此法可行,当即派人去请云意。 她款款而来,落落大方。连陆禹这样挑剔的人,也忍不住暗地里称叹,人说云泥之别,仿佛是见了她,才知云是何物。恍然通晓,原来从前所见所闻,都是地上泥,俗不可耐。 可惜剪水双瞳,看的都是大哥,他甚至心意不平,不愿多理。 陆寅双双引荐,直入正题。 陆禹抛出来都是质疑,云意自始坦然,“你若不信,我大可以陪着世子一同去。有祖宗保佑,想来必不会在路上为难你我。” 陆寅感动得要落泪,不能置信,“此话当真?” 云意娇羞点头,“你若不信,我真不知还要如何是好。” “你不怕么?” “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一低头,娇不胜羞。 陆禹再问,她回回都能完完整整挡回来,越说,陆寅的眼睛越发的亮,就像是十七少男落进情网,再也没办法抽身。 陆禹想,眼下即便顾云意指着悬崖让陆寅跳,他也能蒙住双眼奔过去。 但陆寅出事,对他而言,也未必不好。何须如此尽力? 西陵之行,各怀鬼胎,终究成了无归之路。 ☆、第52章 帝陵 五十二章帝陵 十一月初七,卜卦出行。 深秋时节,天与地肃杀一片。陆寅领三百人,浩浩荡荡出发。自己一马当先行在队首,与几个老练盗墓贼一面说话,一面急速行军。云意仍旧坐在车内,由之前那位铜陵眼虎姑婆看住,无事可做,只好眼对眼发呆。 一路胡思乱想不停,越发的厌烦自己。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满脑袋想的都是,他若来了我该如何?他若不来,我又当如何?他到底来不来?几时来?如何来? 不不不,于男人而言,江山社稷永远重过儿女情长,他怎会舍下战事孤身涉险?他若当真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她还能看得上他什么? 末了感慨,女人真是难伺候,你好也不行,歹也不愿,横竖她总能挑出理来,让你烦心让你忧。 西陵离京城近,离乌兰远。陆晋这一仗显然打得极为顺利,因陆寅一路向东畅通无阻,过了龚州三镇,临近京师也未遇上散兵游勇,让你不得不佩服。陆晋虽是个昏头昏脑的泥腿子将军,但打起仗来难遇敌手,即便是顺贼最精锐的保民军,也让他在定远附近打得七零八落,通通逃回京师,去求醉卧美人膝的顺天王李得胜。 不知能不能布阵作法,请天兵天将前来助阵破敌。 云意摸了摸腰间鼓囊囊的香囊,里头一袋沉甸甸金锞子安了她的心。 路,走上三天三夜。靖安山于太斗山之间正巧横着一座恢弘壮丽的西陵,西陵本为合葬墓,以玄宗墓为主墓,四方又有皇后墓及四妃墓,离主墓最近的是当年与太子争位的齐王,因玄宗偏爱,便在近处留下一块地,分给爱子。 守墓人白发苍苍,跪在入口处一座五间六柱十一楼的牌楼下,请诸位老爷回头是岸。 当兵的也没兴趣跟个半身入土的老头子纠缠,一左一右把人架开了扔到荒草里,这一扔,再难起身来。云意看得心酸,倒上十几只金锞子指派虎姑婆下了马车,递给守墓人。 可叹满朝文武,竟不如一个守墓人尽忠职守。 天底下文臣武将,有谁不可杀? 她放下车帘,再不忍多看。余光瞥见一位大胡子老兵,分明是挺拔如松的身形,却腆着鼓囊囊一只大肚,成了个火头兵似的大胖子。 哑然失笑,她收了心,静静等,等马车走过番邦使节跪立像,眼前又迎来高耸入云的牌楼一座,再往上便就是玄宗墓地。 为首的盗墓贼翻身下马,率先上前一探,未过多久又是愁眉苦脸的回来,与陆寅耳语一番。 云意心里清楚,此墓七纵七横、共十四层青砖,要开墓必须避开墓顶。西陵地宫的传闻遍布于民间,南来北往多少盗墓人想要入地宫一探究竟,要么是根本找不着入口,要么是有去无回,抱财而死。因此西陵守备极少,数十年来也未见被盗。 而陆寅征召此人,正是因其父兄都死在西陵,只剩他一个人逃出生天。眼下正轻装下马,接上云意,跟着盗墓人去找他们曾经掘开的入口。至于云意,既是她提议,是凶险还是平顺,她都应当陪侍在前。再而,皇室藏着多少秘密,外人了解的都不过是冰山一角,她既然敢来,势必有她保命的办法,带上她,总是有益。 不出所料,入口在陵墓西侧,已然填上土,埋实了。又得重新开掘,好在土松,人多,两个时辰便都通开来,挖出一个能通人的小道。盗墓人点一盏松油灯走在最先,冯继良与左右护卫次之,继而是陆寅与云意,身后再跟三十人,其余都留在入口处,谨慎戒备。 墓中憋闷,又湿又冷,云意不禁收紧了身上披风,上前两步,紧跟陆寅。 无声前行,很快遇上被凿开的石墙。云意粗略看了看,那石墙厚度足足有一臂长,只让人从中心凿出一块缺口,一次只能勉勉强强钻过一人。陆寅问:“这个洞你们凿了多久?” 那人答:“三个月有余。” 陆寅沉默地穿过石墙,未在言语。 走过一段狭窄小道,眼前豁然开朗,陆寅一行人大约是头一回领会到皇家气派,一座地宫一处墓穴亦能雕栏画栋金碧辉煌,这才不过是第一层,离真正的玄宗棺椁不知还有得多远。难以想象,再往下还会是如何壮丽景象,奢靡繁华。他回过头看云意,心念道无怪乎人人都要舍了性命往上爬,向上,才能有最豪华的宫池,最娇媚的女人,用以装点男人的英雄盖世。 云意却在苦思回想,这一处为首层正中,那么向右就是继续往下,至二层,向左一样是通路,但设有机关,不死上十几二十个,决计到不了下一层。 她仔仔细细,将眼前景象,与在两仪殿见到过的西陵地宫详图一一对应。 因父兄死在左巷,盗墓人选右,推开石门,长明灯见风即燃,将一整条迂回曲折的巷道照的通亮,顿时让人心安气顺。盗墓人迎头向前,陆寅与冯继良各自跟上,云意正要提步向前,猛然间发觉,那个大胡子火头兵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但倘若陆寅在侧,他又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她不明就里,索性不再深思,先顾眼前。 路上无惊无险,畅通无阻,大多数人都开始放松警惕,想来大名鼎鼎的西陵地宫也不过如此,轻易就让人下到二层,见识了陵寝广阔,一个巷道,绕出四座中殿,往殿内去,又有左右各一支小道,再往里去就不知将会被引向何处。好在盗墓人经验老道,领着陆寅一行人,始终未曾绕开中心。 二层通往三层的道路漫长,云意知道,无论他们选哪一条,总归是要死人的。 她回头看一眼,大胡子又到了她身边。 巷道只能容二人并排,陆寅在前,云意在后,她走得慢,没几步便被落在后头。 冯继良与盗墓人在前方探路,远远传来一声低喝,“不好!”陆寅脚下猛然一停,拽住云意便往回跑,身后是是铺天盖地的呼喊声,无数支利剑自两旁射出,冯继良成了肉刺猬,盗墓人也去了半条命,逃出来的还剩二十,全都在中殿内吓得两股战战。 云意站在一尊青铜鼎器附近,望着灭了灯的黑漆漆巷道,怔怔出神,她甚至听见里头一声哭喊,喊的是“娘啊,娘…………”听声音也不过十七八,正是青葱少年郎。 然而她没时间扼腕叹息,陆寅在惊吓之余,将怒气散播到她肩头,一拉一扯,便粗暴地将他带到身前来,“你祖宗建的东西,你既知道宝图在西陵地宫,必然也知道如何脱身是不是?” 云意的手腕几乎要被他掐断,她强撑着,解释道:“我能知道宝图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我一个女儿家又没可能继承大统,怎会晓得西陵地宫如何分布?世子且冷静片刻,静下心来仔细思量,总有解困之法。” 陆寅气急了,一把推开她,令她后背撞上凹凸不平的青铜鼎,疼得她弯下腰,咬牙闷哼。大胡子的目光投过来,欲行又止,再转开,匆匆躲进角落。 而陆寅行到此处,自然不愿意回头,再清点六人一队,为先锋,去试右道。被选中的人如丧考批,留下的也未见轻松。因你清楚知道,很快便轮到自己以身犯险。 时间是燃烧的炭,哔哔啵啵作响,不断催促着脚下步伐。 又是撕心裂肺的呼喊,似乎要将墓顶撕开一道裂口,供人求生。石门自头尾落下,活生生将六人锁死在里头。 这一回陆寅也愣在当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难不成要原路返回?再看来时路,已然落下石门,再没办法推开。 一时间又急又悔,冲上前来拉扯云意。 怪她,都是她! “贱人!竟害我至此!”一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男人在盛怒之中,力道大得惊人,云意半张脸登时没了知觉,牙齿磕到下唇,嘴角都是血。人也被这一巴掌带出去,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正巧跌在青龙石柱上。撞开了龙*首,引来轰隆隆一阵闷响,身后一道石门,自两面退开,留出一条康庄大道为君开。 陆寅绝处逢生,欣喜若狂,抓起云意便往门外冲,“果真玄宗皇帝认得你,你一哭,立刻开门来迎。”走到近前又后悔,使个眼色,又令部下拿命去拼。 一人走进门内,在偌大个厅堂中绕上一圈,随即点头。 陆寅适才带上云意往内去,这一处四壁堂皇,挂的都是或坐或卧的飞天像,画上仙女个个是倾城绝色,看她眉眼,已如坠梦中。 可惜前方无路,云意四下环顾,抬手擦了擦嘴角血迹,轻声道:“每幅画各有不同,机关可能就在画中。” “不错——”陆寅颔首,望见她红肿的脸颊,心下有愧,便转过身去寻机关。 云意慢慢向后退,退到敞开的石门边。有人伸手去碰唯一一张闭目相向的美人图,她当即转身,迅捷地回到中殿,将青龙石柱推回原位,两扇石门随即向中心合拢,其余人都在专心查探,离石门尚有距离,唯有那位大胡子老兵猛地冲出来,在石门合拢之前蹿出必死之地。 云意急急后退,自龙*首处抽出一把蹭亮宝剑横在身前。 门内骂声一片,门外,云意与这棕熊一般高壮的男人,刀剑对峙。 然而他从未将她手中剑放在眼里,叹一声,猛扑向前,夺了长剑,抬手向后一抛,随着金属的清脆落地声,重重吻上她的唇。 他日思夜想,终不能忘的人……… ☆、第53章 迷宫 五十三章迷宫 他的唇炙热,似一团燃烧的火,要在此刻将她湮灭,将她的一切烦扰复杂的心绪通通焚毁殆尽。 她卯足了劲推他,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接二连三地砸在他身上,却换不来片刻松缓。他不断侵入,进攻进攻再进攻,如同战场上攻城略地,不给对手喘息之机。仿佛就要在此刻,叼着小小一段湿滑美妙的舌,尝尽芬芳,抚慰一连几日烈焰灼心之苦。 但他装扮过后,身躯庞大,恁大一个肚子不方便动作,他拼着一股蛮力,干脆将她端起来,分开双腿,架在在肚上,如此一来高度将将好,他只需转过身将她压在石壁上,便能痛痛快快吻个过瘾。任她呜呜咽咽呼叫,任她龇着牙小兽似的张嘴来咬,他更能趁机抵开她牙关往里去探。 第36节 一个狂热的亲吻结束,双双气息不稳。她被他高高架在石壁与身体之间,眼瞳中蒙着一层雾,面颊也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云意抬高手重重锤他肩膀,呸呸两声,抱怨说:“你这混蛋,害我吃了一嘴臭胡子!” 陆晋抹了把乱糟糟的胡须,想笑,又刻意敛容正色,“你这混丫头,西陵地宫也敢闯,不要命了不是?” 云意根本不认错,只管踹他一脚,娇声道:“你顶着我了…………” 闻言,陆晋更是坏心肠地用力往上一顶,顶在她身体敏*感柔软处,引来她咬着唇,细细绵绵一声低呼,听得人身子也要酥半边。 按说禽兽就是禽兽,发起疯来不分场合,这样命悬一线的时刻,满脑子想的竟是红浪翻飞*巫山的场景。不由得喉头吞咽,外凸的喉结忽而攒动,预示着他那颗不肯安分、砰然跳动的心。 然而视线落在她高高肿起的半边脸上,到底还是心疼,小心翼翼抚上去,到半寸距离又停住,不敢身手去碰。他素来粗犷,只怕自以为的小心谨慎依然会伤了她。“疼得厉害?” 云意下意识地摇头,过后又说:“疼疼疼,疼死了!都怪你这破胡子,让开,放我下去!” 陆晋道:“谁让你不听话,要你走你不走,还扬言要嫁陆寅?就你这小样,嫁过去一天打三回,打得你亲爹娘都认不得。” 云意扶着他的手落地,闷声说:“我亲爹娘早已经不在世。” 陆晋不依不饶,“那爷是什么?配不上你的泥腿子?敢情儿打一辈子胜仗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你认为如何?” “亲也亲了,摸也摸透,山洪大水也发过了,不配也得配。”他就是个十足的市井无赖,什么脏话臭话都能从嘴里倒出来,半点脸面也不顾。 云意转过身,抬手就要扇他,可惜被他轻轻松松截在半道,两根手指掐住她手腕,足够令她动弹不得。他面上得意,坏笑道:“爷为了你,前线战事都不顾,刀山火海走一遭,如今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出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东西,就这么回报爷?” “我没求你来!我同三哥说,让你有多远滚多远,你来做什么?作死么?”也不知矫情什么,突然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憋着嘴,含着泪,不识好歹,怪他自己不该来。 “好了好了,你这又是哭的什么劲?”他拉拔拉拔腰带,把肚子上的熟牛皮,连带棉絮与四只水囊通通扔在地上,扶了她的肩就将哭哭啼啼的小人儿抱进怀里,这一下终能安下心,庆幸她还在,虽然矫情了点儿,但女人没一个不麻烦,忍忍就好,“脸疼?要不你开门,爷帮你揍他丫的。” 云意缓过神来,又记起她与陆晋之间不能抹开的“一箭之仇”,当即推开他,“用不着你出手,里头指不定什么模样呢。” 那一幅闭目飞天图就是机关所在,一动,立时有迷香四散,引出你脑中幻象,引出屠戮厮杀。 自作孽不可饶,她静立在石门前,心硬如铁。 陆晋撕了胡子,疼得龇牙咧嘴,再将水囊扛在肩上,捡起来一团撑肚子的破棉絮,转向云意,问:“你冷不冷?” 云意皱眉,嫌恶地摆摆手,“谁稀罕你那破东西。” 陆晋大喇喇说道:“爷知道你稀罕爷呢,就是脸皮薄,开不了口。要不怎么一看见爷,脸也不疼了,腿脚也利索了,别以为爷没瞧见,方才你偷偷瞄了爷好几眼,怎么?想爷想得浑身难受了不是?哎,我说云意,你在肃王跟前说话糟践爷的时候,是不是心里头特难受特委屈啊?你放心,爷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爷知道你心里头巴不得一辈子跟着爷过呢。“ 这一连串的恶心话,云意听得头疼,只想求他行行好,要点儿脸。 似乎他在身边,即便是阴森森古墓地穴,亦不觉害怕。 但她怎么能忘记,那一箭锥心刺骨的疼,那一夜羞愤欲死的折辱。她无比地厌恶自己,向左向右成了无限矛盾的个体,不知哪一条路才是正途,不知往何处走才能心甘情愿。 也许,没有一处不后悔。 她这厢纠结痛苦,敌不过陆晋人傻心大,已经绕着四面墙走过一遭,企图找到破解之法,另寻生路。“你爹能跟你说宝图所在,就没告诉你路要怎么走?这不是存心让你来送死么?” 云意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来,“当初建西陵的工匠都被埋在入口,世间无人知其构造。方才开门也不过是误打误撞,兴许,你我就此葬身西陵,也未可知。” “你运气倒也不错。这么说来,骗陆寅下西陵,你打算与他同归于尽?” “为一张图争来斗去,但凡活着一日便无一日安宁,倒不如死了干净。就此捡一处清净地躺下,亦不必曝尸荒野,好过我几位妹妹,死无葬身之地。”她面容沉静,语音柔缓,惊心动魄的字句说出来,比咆哮嘶吼更令人胆寒。 他无奈长叹,“多少人苦苦挣扎只为多活一日,你倒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尽想着死。” 云意不以为然,“什么好日子?哪来的好日子?你给的好日子,我不愿过。” 陆晋也蹿上火,反诘道:“锦衣玉食,香车美婢,你要什么爷掏心掏费地给,自龚州起,没让你受半点委屈,这还不算好日子?你想听听你二姐现下如何?嫁了人也一样被李得胜抓出来,扔在后宫里,给他那一众天王地王的轮着个伺候。你这小没良心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就可着劲地作吧。爷也是中了邪,明知你一心寻死,还陪着你下来。这下好了,走不出去,爷肚子饿,回头就把你当两脚羊煮了吃。” 她也开始耍横,“行啊,倒不如现在就一刀了结了我,也省的二爷烦心。” “杀就杀,你以为爷真舍不得?”拔出刀来,银光一闪,她下意识地闭了眼,他再一次欺身向前,唇贴在她纤长如玉的脖颈上,落下一串细细密密的吻,手也不老实,拨开了衣襟往里去,一下握住她饱满滑腻的猪头肉,下了狠手撩拨,“爷饿了,先嘬一口垫垫肚。” 云意被他气得头脑发晕,身手便扯他头发,撕他脸颊,“你滚!不许你碰我!” 这个时候的呵斥顶什么用?那样好的触感攥在手里,搓够了再碾,挑出来揉捏,下半身紧绷得随时要爆炸,他往上挺一挺腰,威胁道:“再闹,瞧见没有,这才是‘宝剑出鞘’,定要‘见血封喉’,一会就要用这把剑封了你的口,看你闹是不闹!” “你混蛋!” “爷就混,还有新词没有?再换一个,爷听腻了。” “乌龟王八蛋!” “乌龟脑袋有一个,蛋有一双,你喊乌龟王二蛋才够贴切。” 他蹭来蹭去的闹够了,终于将衣衫散乱的云意放开来。舔了舔嘴角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爷懒得做鬼,也就不着急去采牡丹。” 云意委屈得不行,一手抓着衣襟,一手捂着眼睛,止不住地哭,“你这人…………真真坏得透顶…………” 见她掉泪,陆晋也是牢骚满腹,“又哭?顾云意,怎么到了爷跟前你就可劲地矫情,敢情儿你就只跟爷一个人瞎矫情是吧?” “无耻无赖无聊至极!” 她这辈子再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一时好得让你感动落泪,一时又坏得让人咬牙切齿。她擦干泪,撇过脸,眼不见为净。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陆晋仍无头绪。二人被困在中殿,出入无门。 她靠着中央一座莲花观音像坐下,石雕底座刻的是千瓣莲花,莲花周围被浮动的液体围拢,造出园林山水的秀美意境。陆晋扯出个包袱来,里头藏着风干的熟牛肉,他席地坐下,撕开牛肉分给云意。“先吃着吧,这会子想走出去,恐怕是难如登天。” 云意一条一条撕着牛肉,疑心道:“这会子难,几时容易?” 陆晋道:“只能等,等外头的人觉出异常来,下墓救人。” 云意冷哼道:“痴心妄想。” “你如何断定?” “我什么都知道。”她忽然间站起身,大怒道,“这什么狗东西,难吃死了!”抬脚猛地一踹,把一整个装吃食的包袱都踢到莲花座下无波无澜的池水中。 “你他妈疯了!”他伸手就要去捞,然而云意说:“这不是水,是浮油,你再捡上来吃,必死无疑。” 陆晋抬头,愤怒地看向她,琢磨着她是不是也中了迷药,无缘无故发狂。 ☆、第54章 饥饿 五十四章饥饿 云意拧着眉头,也学他,怒目相对,“横竖都是要死的,何不死得痛快些?” “你——”他气急了,站起身来高过她一个头,虎背熊腰气势惊人。 可惜云意见惯了他这幅模样,加之身处险境,便不似往常畏惧,一应都给他顶回去,“我什么?也跟你那个窝囊废大哥一样,想给我一耳光不成?” 陆晋牙痒痒,脸都憋红,一忍再忍,忍得额上青筋暴现,到头来只得一句,“行,你厉害!”灰头土脸落荒而逃。 四下寂静,灯光昏暗,他的呼吸声如此清晰,一收一放近在耳畔。 空旷的殿阁,轻叹似乎也有回音。 云意也再没有力气闹下去,他转身,她颓然无力,跌坐原地。 她是主,他是仆,照理说,即便他为她丢了性命,也是应当,上位者不过演一演惋惜扼腕,空余时写一道挽联已算莫大恩宠。她又凭什么感激,凭什么感动?内心咕嘟咕嘟冒泡的,又是哪一种缠绵依恋? 她真是疯了,居然对一个不学无术满口脏话的下贱武夫频频侧目。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她对于身份的固执追求,都去了哪里? 陆晋气过了,平心静气找出路。只当她心里窝火,使小性子胡闹,哄一哄就罢。毫无头绪之时,突然听见她在身后说,“你试试莲花座底,观音慈悲,福泽世人,若有逃生之路,势必在此。” 陆晋闻言向观音像走去,口中说:“别是万箭齐发,射个透底就成。”卯足了力,将观音像像东推到底,东面一座麒麟像便挪了位置,露出一条狭窄逼着的小径。 “走吧。”云意提着裙角就要上前。 他扛起仅剩的水囊,再深深看她一眼,绕过她,走在最前。 巷道漫长,一路无话,算时辰已至深夜,两人走到一间四方四正的屋子,正北方一整面墙挂的都是《抚远将军饮马图》,图上草原辽远,斜阳破碎,将军一人一马,眺望远方。殊不知故国已不再,胜败转头空。 云意疲累不堪,扶着石桌坐下小歇,问陆晋,“北边的战事如何?” 陆晋小小饮一口水,一句带过,“不算好,也不算坏。” 她抚了抚垂落的长发,轻声说:“我觉着你一定能赢。” 她的话藏着深意,需仔细咀嚼,但陆晋显然想到别处去,“怕爷打赢了仗回来拉你洞房,所以跑去投靠陆寅,来个同归于尽?你出嫁和亲前宫里头没人给你瞧过春*宫图?你怎么就那么怕洞房呢?” 三句话不离床上事,还能怎么说?她只好自顾自把腹中话说明白,他听不听得懂,她却是顾不上了。“三哥说你是乱世枭雄,我面上否认,但心底里是知道的。看你做人做事,行军打仗,不必等十年二十年盖棺定论,窥一斑而知全豹,若老天不去偏帮旁人,你——自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他愣在当下,听她字字句句不吝夸赞,不能相信这是坤仪公主说出口的话。 “你这是…………傻了?” 云意瞄他一眼,嗔怪道:“说你坏你怄气,说你好你却半个字也不信。这事你不该来,即便没有图,你也必定能成事。何苦执迷于此?” 陆晋嗤笑道:“放屁,你少睁着眼睛说瞎话,爷是执迷于图吗?爷是中了邪发了疯执迷于你!” 她无奈,不知该羞赧,还是力拒,似乎怎么选都是错,违背她今生所受教诲,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不由得哀叹,“你若不来,本有大好人生,无限江山。待他日功成名就,何患无妻?” “呵——”他怅然,冷嘲道,“别拿你那套糊弄人的说辞敷衍我。” 起身来,面对饮马图上的壮阔山河,留一席背影的寥落,他长长久久叹息,话语间载满了无可奈何的甜蜜,“有什么办法…………爷一想到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了,就觉着眼前这江山、权力、地位,通通都没了乐趣。”转过身,勾着半边唇,满脸的无赖,“你以为爷想来?爷也是被逼无奈。以身涉嫌,全都是为了这个小弟啊!”说话间,流氓似的把腰胯往前送,一等一的不要脸。 “你这人…………我就不该跟你说话…………”云意扭过脸去背对他,双手捏住耳垂,整个脸像是在沸水里煮过,滚烫滚烫。平静过后,喃喃自语,“你这样的人本不该有私情,更不该被我拖累。” “爷是哪样的人?”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似春花娇艳的脸,将一间陋室衬出九重宫阙的风华流岚。 “英雄,枭雄,征伐天下,名传千古,万世流芳。” 她嗓音清灵似钟磬,于深埋的地宫,湿冷的墓穴,激荡开他胸中澎湃浪涛,仿佛下一刻骑马狂奔,便要杀尽天下不臣之人。 他在她眼中窥见江山万里,八方朝贺,太极殿上龙袍加身,一抬手权倾天下,一提笔掌万人生死。 从来没有,任何一人,在他面前如此坚定地告知他,你可以。那个梦并非天方夜谭,你的野心也并不是白日做梦,你可以,陆晋,你一定能做到。 两个绝无可能的人,因命运翻云覆雨手相遇、纠缠、分离,不可思议,充满离奇。 在热泪盈眶之前,他预先抱紧她,感受着她瘦小却又充满力量的身体,他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如此神奇之人,让你在天堂地狱之间快速轮换,让你欢欣鼓舞,让你忧愁难耐,最可怕的是,这一切你全然甘之如饴。 他快乐、欣然、兴奋,又开始害怕、恐惧、畏缩。 他不能失去她,至少在这一天,这一刻,绝不能放手。 而她眼中一样闪烁泪光,她看见他辉煌壮丽的未来,也曾目睹这条路的血荆棘坎坷,没有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她张了张嘴,未能发出声。 也许我该杀了你………… 第37节 “跟我走——”他扶着她的腰说道,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能去哪儿?” 他看着她,令她乌黑晶莹的瞳仁中都是他坚定异常的脸,“杀,杀回京城,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云意莞尔浅笑,伸手拂开他额上乱发,指尖滑过他饱满的额,高挺的鼻,最终停留在微微凸起的唇珠上,稍稍向下压,抵在他双唇中央,“我原先心心念念的,如今已经不想要了。”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也一样疯了,昏了头了。” 陆晋咧嘴笑,“那正好,跟着爷一道胡天海地疯一回。” 她紧咬下唇,含着泪,未能言语。 天高海阔又如何,她与他之间横一道深沟,她不愿放下尊严随他去,他不肯放弃宝藏豁然抽身。 总归是死结,她宁愿就此困死在墓中,再不必入世,面对现实。 接下来的时间绵长蔓延,陆晋在她偶然提起的“指点”下,始终在二层绕圈子,走上一天一夜,最终又回到《饮马图》下,云意疲累至极,靠着墙根倒头就睡。朦胧中陆晋又出去走上一遭,她醒时陪着他将二层机关都试过,想来应当无事,而通向三层的道路,他这样一个粗心大男人,她估摸着也难发觉。 实在是饿极了,又困得难受,再顾不上许多。 昏昏沉沉不知睡过去多久,睁开眼,陆晋正背对她站在窄巷入口处。落下石门的机关就在她手边,将他隔开,他此生或再无法离开西陵地宫。 他死后,西北无人,贺兰家拥立三哥或能逼迫南京称臣,再联合南京对阵西北,掘开宝藏,扩充军队,并非没有胜算。 杀了他,换一个江山永固,划不划得来? 她的手抚上铜环,久久未动,叹一声,最终颓然落下。 江山倾覆,历史重演,又怎是一人之力能力王狂澜?国破是必然,战乱是必然,陆晋是必然,就连她也是必然。 上下千年,历史长河浩瀚无垠,当下重于泰山不能释怀的,翻过这一篇,也成轻飘飘羽毛落地。 她扶着石墙,缓缓站起身来,远远唤他,“二爷…………” 他回头,眉眼英俊,神采斐然。 将近两日未能进食,她显得十分虚弱,扶住他伸出的手,淡笑道:“我陪二爷四处逛逛,女人心细,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 陆晋皱眉,“再往下恐怕更难逃生。” 云意道:“反其道而行之,或能柳暗花明。” 经她提点,二人顺利下到三层。 这一层相对集中,没了先前令人精疲力竭的漫长巷道。但穹顶高阔,由四大天王塑像撑住四角。 云意饿得发晕,无力前行,便在中心平地处躺下。虽说三层留一线生机,但依然叮嘱陆晋不要走远,她害怕他不能回头。 昏睡中被一阵肉香勾醒,睁开眼便望见他,笑得一脸灿烂,开她玩笑,“真真是个狗鼻子,闻着好吃的就睁眼。” 可是深埋地下的宫城,哪来的烧肉香? ☆、第55章 诀别 五十五章诀别 她脑中一阵阵眩晕,嗡嗡似有蚊蚋绕着脑门飞,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她触到他鬓角的汗,以及他微凉的指尖。听他耐着性子骗她说:“吃吧吃吧,刚逮的大耗子,肚子上最大一块肉都给你了。赶紧的,吃饱了好赶路。” “地宫里没有任何可食之物,哪来的无头老鼠会窜到此处等死?”她怔怔地望着他,脑中空白,已无法去想过去未来,恩怨情仇,他带给她的震撼,足以撬动她脑中坚不可摧的城池。 陆晋笑笑说:“正巧与上一只傻头傻脑的,跟你一样。” “我不傻…………”袭上身来千百种委屈,但最该委屈的人根本不是她。 “又哭?放心,乌龟王二蛋都还在。”他无奈叹息,“扯几句玩笑话你也当真,看来这是饿着了,脾气也坏。” 她瘪瘪嘴,浓重的鼻音里都是哭腔,“我不傻,你才傻…………” “行行行,爷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他爽快承认,将一块巴掌大的熟肉递到她身前,压低了嗓音轻声诱哄,字句之间承载着前所未见的温柔,“傻姑娘,快吃吧,省得饿晕了又拖后腿。” 那块救命的东西,她根本握不住。指尖在颤,身体在颤,一颗心被人攥在手里,揉碎了又抻平,苦涩与酸胀漫延于心,悄然化成了咸涩的泪,自眼眶落下,一颗接一颗坠在他手背,润泽他几近干涸的胸膛。 男人的指腹粗糙,抚过她眼角,带来少许不能言语的疼。 “别哭了…………爷是男人,这点事儿算什么?男人就不该让女人受苦,要不爷可就真成窝囊废了。” 她极力控制,害怕自己会突然间失控,大声嚎哭。她的呜咽声始终压抑而沉重,点头说:“好,先放着,等我真饿极了…………饿极了再说…………” 他半跪在她身前,伸手摸一摸她散乱的发髻,瞧见她头上熟悉的簪子,玩笑说:“你这玩意儿多久没换过?等出去了,爷给你打一套赤金的,亮闪闪吓唬人!”三句话就露馅儿,永远离不开土财主的一贯禀性。 “你过来些……”她的声音轻得像夏夜的风,暖暖熏人醉。 他便贴过来,乖得像只讨赏的大狼狗。 她伸出手来环住他后颈,再仰脖送上双唇,四瓣唇贴在一处,她的柔软他的干涩,他僵立当场不能动弹,脑中回想起某年某月某一日行军之夜的篝火旁,一群粗糙莽夫围在一处吹牛,那个满脸胡渣的老兵说,世上最好的姑娘,身子就跟蜜一样甜。 他当时不信,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腥不臭的。 直到遇上她,整个世界都颠个个儿。就像是老天爷存心戏弄,成了他此生越不过翻不开的劫。 她迷蒙着双眼,懵懂无知好似幼童。傻乎乎问他,“陆晋,你怎么不亲我?” 就像炭火落在秋后的草原,一瞬间星火燎原。他忘了腿上血淋淋的疼,也忘了封闭逼仄的墓穴,他炙热的目光里只剩下她。再将人往上一收一抬,整个人拥进怀里予取予求。 这一吻缠绵似水中月,稍起波澜,便随水流散。 她悄悄将腕上碧玺珠塞进他厚重夹袄。 陆晋浑然不觉,捧住她的脸,胸膛上喘息不定,咬牙道:“不等了,出去立马洞房!爷忍不了了!” 云意抿着嘴偷笑,侧过头靠在他肌肉紧实的臂膀上,轻声说:“你扶着我起来,咱们再回头看看,总有出路的。” “嗯——” 那块肉就揣在她怀里,不敢去碰。 如若没有这些纷繁复杂的爱恨羁绊,她本该利落出手,将这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诛尽。 然而把牛肉踢进莲池是她第一次起杀心,在二层出口是最后一次动念,此后她彻底放弃,听天由命,却没料到他能为她割肉续命。 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愁肠百转,心动心伤。 如若从未遇见,是否能不再以泪洗面。 她深呼吸,全心全意靠在他身边。时不时提点,指引他走向三层边缘。 二人走上小半日,终于走到一间狭长形的屋子,屋内昏暗,只有四角各一盏侍女像长明灯,高挂一幅玄宗农耕图,两侧石壁中央分布十二生肖头像,最末一位龙*首,缺了一双眼珠子,显得阴森可怖。 陆晋弯下腰仔细去看,缺口处还有许多复杂雕纹,一内凹,一外凸,显得格外诡异。 他还招手唤云意来瞧,“你看这龙眼睛,好像生生让人抠走了,光留下两只洞,这是有什么寓意?你祖宗要挖了盗墓人的眼珠子练功?” 云意倚在龙*首边,问他,“练什么功?” “还阳功。” 又开始胡说八道。 他绕着屋子走上一圈,最终宣布,“得了,又是死路,看样子还得往回走。” 云意依旧靠着龙首,同他说:“累了,歇一会再走。” 陆晋点点头,席地而坐。 空气中飘散着血的腥甜,自云意这方望过去,他脏污的长袍上沾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向内,还不知如何惨烈可怕的伤。她不敢,也不愿去看。只能透过薄薄一层鹅黄暖光,细细看他俊朗无双的脸孔。企图在这一刻,将这些几近完美的轮廓刻进脑中,藏进心底。 “二爷,我有话要说……” 陆晋抬头,望向她,粲然一笑,“都到这个时候,你想说什么都成。” 笑不出来,面无表情,她只能清了清嗓子,将心中思量许久的话语,柔声诉与他听,“工部尚书刘明德,玉庆三年进士,为人清廉正直,却过于迂腐,其下又有工部侍郎曹平让,擅工事,有大才,却贪于女色,难堪大任,这两人,你今后仍将其留任,工部尚书另选亲信,令他二人共事,互为监督,各展所长。可在河工、官道、宫城各处大有建树。再有吏部侍郎赵德渝,郎中荀有珍,此二人贪腐,若投诚,必杀之。” 陆晋望住她,不明所以。“你这…………说的都是什么?” 云意道:“自然都是好话,你只管听,我随口说而已。”顿了顿,整理思绪,继续说,“兵部沉疴难返,此中所有人都不可用。另有定远侯长子孙达,曾率三千人大胜女真于北交河,年纪尚轻,他日或可当大用。户部只有一个平织周可用,改革税收,补全‘一鞭法’,为后世谋福祉。定朝之后,需重用礼部之臣,与四方交好。此番国破,在于兵弱人散,吏治不清,更在于孤军奋战,未有外援。再有一人,玉庆九年告老还乡的于阁老,天下之才三分,他占其二。” 陆晋怅然,“我与你共赴生死,绝不会丢下你一人在此。” 她抚着胸口,长长舒上一口气,平缓过后才说:“你的身份、血统,始终是大忌,任何时候随意捏出证据来,处处都是致命伤。你听着,待你入京,务必秘密拿下冯宝,把我常带的碧玺钏子给他,逼他交出传国玉玺。冯宝看着我长大,与我情分非同一般,他见了碧玺,又思量前程,自然倾力相帮。待时机成熟,你只需造一个祥瑞献世,拿了玉玺你就是天命所归。真天子,任他们说什么也没作用。” “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莞尔笑,卸下包袱,远比先前轻松,“你信不信,我还会看相算命。” 陆晋皱眉,“那你说,咱们这回能不能出去?” 云意摇头,故作神秘,“是耶非耶,天命已定,又如何有你我置喙之地。只不过我看得见你眉心有字,你猜是什么?” 他挑眉道:“总归不是‘王八’两个字。” “天命所归——” “你又来抢道士的活计。” 云意笑得无奈,“只求他日战场相见,二爷大发慈悲,给顾家留一条血脉,北上高丽也好,送往南洋也罢,天高海阔,山长水远,再不踏足中原故土。” “你越说爷听得越糊涂。” 她将身子稍稍前倾,伸出食指来轻轻点一点他鼻尖,笑容似雨后初初绽放的莲,带着未来得及消散的露水,与新生的一抹娇羞。 含着笑,又是嗔,又是娇,“傻子……” 他就像被施了定身咒,除了呆呆看着,别无他法。 “瞧瞧你这呆样,傻登登的。”她抬手向后一指,指向玄宗农耕图,“要不你去给我皇爷爷磕个头,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 “你真当爷傻呀!” 云意眼珠一转,狡黠道:“你要娶我,还不得给我祖父磕头下聘呀?” 陆晋皱着眉发愁,“真要磕?” 她点头,“要娶就得磕,不娶了就拉倒。” 他蹭一下站起来,说起话来恶狠狠像在下战书,“磕就磕!”大跨步走上前,跪倒在大胖子种田图跟前。 云意背过身,趁机将路上拆散的吉祥如意簪,两颗硕大宝石镶进龙*首,他咚咚咚磕头,她便将龙*首转向东南方位,随即身后死路大开,留出一道极其狭窄的小径。 陆晋立时小跑上前,将她护在身后,纳闷说:“磕头真有用?还是顾云意,你搞的鬼?” 第38节 “是你孝感动天。” “爷孝什么孝!”还要反驳,被云意捂住嘴,故作神秘的地说:“你嚷嚷什么?万一闹出大动静惊着了我祖宗爷爷该如何是好?” 那认真神情,真将陆晋唬住,只管看着她,不说话。 她指了指狭窄小径说:“这道太小,转个身就跑不动,我俩一块过去恐怕不成。” 陆晋点头同意,“你在这等着,爷去探个路就回。” 云意颔首,临走仍叮嘱他,“千万当心。” 他摆摆手,稍稍弯腰走入小径。 云意便站在石门边,静静看他走远,听见他一面走一面抱怨,“哪来的这么多灰?吃土都吃饱了。” 等到距离足够一扇门合拢,足够道一场生死决别,她才柔声唤,“二爷…………” 他回头,英武非常的脸上带着脏污,也还留着假胡子沾过的红痕。他远远望见她温柔似水的笑,突然间莫名惊心。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必开口,眼泪落下来成了最后的祭奠,甚至没有分毫犹豫,她再次将龙*首推回原位,机关启动,石门缓缓下坠。 他始终记得她的声音,柔媚中带着无人可敌的坚韧,她语速极快,最后一次叮咛他,“石门关闭,顶上的泥土逐一塌陷,陆晋,你只有一炷香时间,跑出去,向上爬,到顶就是出口。” 不,不,不要………… 他甚至没能喊出口,也顾不上生与死,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还在门内,他必须回去,必须同她作伴。 于是把腿就跑,流着血的伤口溃烂撕裂也不要紧,他只求能老天爷能多给一次机会,让他回过头陪在她身边。 不,求你,别这么残忍………… 她流着泪说:“愿你他日成帝王霸业名垂千古,不负你一身旷世之才,而我随前朝皇室一并葬身于此帝陵之中,亦不算辜负顾氏祖先。” 最后一个音落定,石门也轰然到底,隔开一对有情人。 他在石门外捶打哭喊,“你开门!顾云意!你他妈给老子开门!” 她提裙转身,默然往墓穴深处去。 而他精疲力竭,已换了说辞,“云意,我求你,求你开门…………我求你……我求你开开门…………” 然而再没有人听见。 松软的土一段接一段向下掩埋,落在他头上、肩上,埋了半截。 ☆、第56章 情殇 五十六章情殇 一切仅在一瞬,一切轰然倒塌。 他脑海中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如刽子手一般,一刀刀将他凌迟。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抽身离去,他却只有一个理由挽留——他爱她,未能说出口的,卑微而又自负的爱。 他回头,她低语。 快,仅在一瞬, 慢,又似旧年回忆无限延伸。 他始终记得她的脸孔,悲伤伴随着决绝,唱进耳里,仿佛带着心撕裂的声音。最清晰的竟然是她眼角晶莹澄澈的泪,自眼角滑落到下颌的时间,已足够讲述一段缱绻悱恻的爱断情伤。 再回想临别时她说过的话,什么定策之后,什么庸才人才,他一个也不想听,他宁可听她打骂,他是乌龟王八蛋也好,流氓无赖也罢,只求当她发上簪,日日常相伴。 透过石门渐渐收拢的缝隙,他目睹她转身的决然,要走,就没有分毫犹豫,不给自己任何退路。 初见时只当她是娇纵蛮横的皇室女,一夜过后,知道她懵懵懂懂嗜吃如命,回程路上颠沛流离,她一时的退让令他作出误判,以为她真是“识时务者”肯心甘情愿“委曲求全”,哪知道她内里藏着铮铮傲骨,任你乾坤倾覆,她却从不屈服。 小小一个人,脆弱得如同初春枝头一朵六瓣绿萼桃花,谁能猜到,她装着一个王朝的兴盛,一个氏族的气节,一种苦难与屈辱都不能磨灭的坚持。 他恨她,恨她的绝情决意,恨她的倔强固执。又忘不了前一刻在墓中她叮嘱他的话,字字句句都在为他,似乎将未来二十年都算计周全,唯恐他受难。在这一刻,为了他,她已然背弃了皇室,背弃了初衷,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只有他。 既如此,又为何要选择生离死别,将痛苦与折磨都留给他一人承担。 紧闭的石门上沾满了血迹,连带着细碎的皮肉通通来源于他。胸中的痛苦无处发泄,全然爆发在此处,疯了似的猛捶,要拿血肉之躯与刚硬岩壁分胜负。结局如何?无非是再多一身伤,怕什么?反正已然痛得没有知觉。 从最开始的咒骂,到最后的哀求,他的尊严,自傲,一一付流水而去。 几乎是跪倒在石门前,任落下的尘土将他埋葬,男人的眼泪不过一两滴,却是他成年后唯一一次伤心至此。 “你开门…………顾云意…………我求求你…………我求你,求你开门…………”这一刻甚至抱死了要与她一同归葬的念想。 等出去的路被尘土掩埋大半,忽然间脑中闪过一念,她绝不会轻易死去,这一定又是这个狐狸似的丫头又耍诡计,出去,一定要出去,她去江北,他就杀到江北生擒贺兰钰,她再南下,齐颜卫铁蹄势必跨江而去。 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只要他在一日,她就别想有一日安宁。 心定了,即刻狂奔而去。她说的一字不差,跑过狭窄小径就是登天的梯,再往上攀爬求索,黑暗处猛地一蹬,乍然间天光大亮,秋后的艳阳没了层云遮挡,遍洒大地。 陆晋带着满身尘土爬出洞外,被日光刺得眯起眼,茫然望向四周,脑中一片空白,一时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客从何来。 再回头,路已被填满,若再来一场大雨,泥土混作一团,便再也瞧不出痕迹。 他向西走,走到一棵粗壮杨树下,曲鹤鸣及另三人挂了一身烂衣裳扮作乞丐正在杨树下苦等。看见陆晋,曲鹤鸣头一个冲过来,急急问,“二爷,公主如何?怎的就二爷一人出来?” 陆晋看看他,再看看扯了烂衣裳朝他拱手抱拳的三位部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再转回一脸焦急的曲鹤鸣,呐呐道:“她死了…………不,她没死,顾云意她没死!” 曲鹤鸣听不明白,也觉着陆晋这模样问不出个所以然。探头向前看,陆晋身后并无追兵,“世子可曾发现?” 陆晋不答,曲鹤鸣越发焦灼,“是走是留,还请二爷拿个主意。” “走?走什么走!要救她,把地道挖开,爷要救她出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完,陆晋转身就跑,仆从闹不明白这场景,却也别无选择只得跟上。 谁料到天边轰隆隆一声炸雷,暴雨如注。倾泻而下的雨打得人狼狈难堪,陆晋浑身湿了个透底,伤口发炎,浑身烧得滚烫,却还在执着地疯了一样去挖早已经填埋严实的小道。 曲鹤鸣看不下去,自身后抱住他,企图将他带离这块泥泞不堪的湿地。他却不肯,挪走了又爬回去,那土成了他最后的依托,拼了命也要挽留。 曲鹤鸣无法,扑通一声跪在水洼中,黄泥水把白衣染成脏污的土色,大雨扑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他苦求道:“二爷,不能啊,你不能如此啊!前线还有千千万弟兄等着你,公主即便还活着,你这样挖,要挖到何年何月才能成事?世子爷遇难,转眼王爷就要派人来,到时候遇上二爷,该如何解释?临阵逃脱,理当问斩啊二爷!” 他弯下腰,在陆晋脚边重重一磕,“这些即便二爷都可以不管,但二爷想过没有?老夫人泉下有知,见二爷如此糟践自己,岂能安心?老夫人忍了一辈子,二爷辛苦奋斗半生,难道都如此付诸东流了吗?” 见陆晋稍有停顿,他立刻趁胜追击,“二爷只管去京城督战,此处自有属下看顾,一定挖通地道,遍搜方圆三百里,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二爷!曲鹤鸣立誓在此,绝不辜负二爷所托,只求二爷保重身体,大事为先啊二爷!” 陆晋立在当下,缓缓转过脸来望向他,漆黑的双眸布满血丝,带着污迹的脸上流淌着的,不知是泪还是雨。 曲鹤鸣惊诧震慑,无颜相对。 见及此,他的那些倾慕与相思,便如琉璃易碎。而陆晋的从未言说也从未发觉的心动,才是最难瓦解的城邦。 人痛到极致,大约是麻木无感,茫然若失。 战场上谁在等待?没有她,他乡又岂是归处? ☆、第57章 征程 五十七章征程 陆晋烧得浑身滚烫,双眼迷蒙,转过身跌跌撞撞往密林深处去,一个不小心栽倒在泥水里,吃了满嘴土腥,又溅了一身脏污。衣裳早已经湿透,头发也打散了贴在侧脸,眼前情景就像是西楚霸王被逼到绝境,虞姬自刎,战败南逃,如今他未尝败绩,却也要唱一声虞姬虞姬奈若何。 曲鹤鸣从没见过如此落魄狼狈的陆晋,印象中他始终如朗朗艳阳,未有落下的一日。更未到颓败如斯的境地——凭一块突起的岩石就能将他绊倒,一处低凹的水洼就能让他埋头苦痛俯趴不起。 曲鹤鸣隔着厚重的雨帘向外望去,陆晋趴在泥水之间失去意识一般一动不动,然而颤抖的双肩泄露了心事,告知世人陆晋的软弱与不舍。好在雨下得狂乱而急促,掩盖了不该有的痛哭流涕,也埋葬了转瞬即灭的爱恨缠绵。 无人发声,无人上前。天与地静默无声,唯剩下雨打双肩,重锤心头。 只能靠他自己。 踉踉跄跄爬起来,一步一停地往前走。高烧令人头脑昏聩分辨不明,他亦是撑住最后一口力气翻身上马,同身后呆立的曲鹤鸣说:“你留下,我回城,战,就要胜。攻,必要克。我不管你是向天借兵还是入地索魂,即便拆了西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二爷放心,属下誓不辱命。” 雨势渐渐收拢,再没有先前的倾覆之态,陆晋一夹马腹,利箭一般飞驰而去。余下另有两人匆匆拍马跟上,这一行三人,极快地消失在官道上。留曲鹤鸣孤身一人,面对天地山水,幽冥地宫,无言相顾。 陆晋日夜兼程,风雨不怠,三百里路半分不歇,活活跑死了胯*下西凉马。到营地时到头就睡,军医撕开旧衣,查探伤口,他推测一块碗口大的疤,历尽辛苦,已然流脓发溃,血肉模糊。难以想象他一连三天是如何在马背上度过,每次马蹄跃起,坚硬马鞍摩过伤口,都是锥心刺骨之痛。但一切都抵不过失去她那一刻轰然落下的苦痛折磨。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仍止不住梦中呓语,混乱的画面让人头痛欲裂,离去的身影又似利刃划过心头。突然间他抬起手,茫然想要抓住身边的一切,结果抓住红了眼的巴音,依然固执地不肯放手,“留下……留下…………求你……求你了顾云意…………” 睡梦中求过她多少回?是否多过他二十年来总和,无人得知。 只晓得眼前是他一生中最卑微又最脆弱的时刻,如若有可能,他或许宁愿跪下来挽留她。 军医为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喂过药,甫一睁眼,恢复清明,头一件事就是将各军将领召集帐中,把这几日前线事态一一问清。 中间只隔一张破草席似的屏风,军医用烧红的刀为他将腐肉一点点割下。 他咬紧牙,眉心紧锁,自始至终没能为此吭上一声。 不知道的还当他帐中有娇人,需隔出一道屏障,不便示人。 问起战事,并没有一处好消息。四处狼烟并起,李得胜死守京师,三百年的老城墙高耸入云,致使强攻无策。围城?京内屯粮百万,又有无数只待宰羔羊,围城之战若久拖不决,陆晋失去后援,最终只能落败而归。 剩下只有一条路,攻,集全军之力强攻破城。 但是如何攻?从何处入手? 眼看主帅病在帐中颓靡不起,谁人可横刀立马与顺贼一战? 但陆晋眼前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赢。仿佛打赢这一仗,时间从此倒流,一切回归原始,她还在余家老宅里等着他提着李得胜的人头,凯旋归来。 十一月十九,夜。 顺军游勇今夜大有斩获,抓住一名自主帐向西营送信的小兵,一百零八道酷刑还没过个零头,便哭爹喊娘招供,西北军部署,调度周边各军,欲在十一月二十五申正之时,猛攻东面承安门。 承安门建成最久,最是薄弱,那小兵身上有印信又有红封密信,无一不是佐证。第三日见西营异动,李得胜便坚信西北军必攻承安门。守城军力因此打乱,大部分都集中在承安门,只等陆晋出战,便要给他迎头痛击。 谁知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烽火狼烟,只有一两股西北军左右骚扰,一击即收,片刻又来,周而复始,拖得人心烦意乱。直到身后小兵大声疾呼,“将军!定远门破了!”当即才知受骗,却追悔莫及。定远门坚不可摧,又有猛将唐涛坐镇,换个正常人来,也绝不会挑中此地。可他偏偏棋出险招,先一记调虎离山,再走旁人所不能及,打一个毫无防备。 城门破,兵败如山倒。 唐涛长须长眉,真作关公再世。于城门处甲胄加身,□□相待。正欲骂一声贼子,再污他居心叵测,话还未出口,就见他恶狼一般冲上前来,颀长的□□空中一挥,连动作也未能看清,血便溅出三尺,凌空冲上又颓然落下,刀锋过处,人头不保。 陆晋掉转马头,横刀身侧,冷冷看地上已然身首异处的唐涛。没了主人的战马仰头嘶鸣,吁一声跑个没影。四周混战的士兵自觉让出道路,留下宽宽绰绰一片空地,无人有胆再来应战。 鲜血自刀刃处一滴一滴落下,他从来不管什么阵前喊话,也不管是何来的厉害兵法,草原汉子,打仗生来就是本能,更何况他师从蒙古狼,心中唯有一念,就是杀,杀,杀。 任你有千万种道理,他只与人刀下见真招。 各大营均有部署,他眼下只管领三千齐颜卫在城内扫荡,一路杀得鲜血满地,直取宫城。前方又有探子回报,李得胜已领家小亲眷自承安门出,向东而去。陆晋当即拍马,疾行去追。一个是携妻带老合家出逃,一个是乘胜追击兵强马壮。路上虽遇到李得胜麾下三元大将徐一朝、田枋、齐杭,一个个都已经封王拜相耀祖光宗。再是打过多少胜仗的威武将军,到陆晋这头猛兽跟前,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三十招之内必有分晓,要么是人头落地,要么是跌马被俘,他意在追拿李得胜,只求速战速决。 至此,顺贼军中十二天王,已有四位折在他手中,不知应说顺贼无用,又或是陆晋神勇。 陆晋不管不顾追出百里,最终在两山之间遇上传说中的顺天王李得胜,能为自己取“顺天”二字,已可知其狂妄无知。 第39节 他自不远处弯弓,拉满了弓弦,对住狂奔逃命的“顺天王”,瞄准时心有杂念,欲问这天地,是否真有天意,若有,是否真该顺其意。 放—— 弓弦震荡,利箭奔出,当真就在眨眼之间,箭尖猛地扎进李得胜咽喉,人群中一阵惊呼。队伍就此乱了,齐颜卫赶马追上,不过瞬息。 精锐对残兵,胜负毫无悬念。李得胜的娇妻美妾当即被瓜分干净,儿子孙子也懒得带走,只留下长子一人,其余就地处决。 一时间哭声震天,享乐也无边。 李得胜的马仍安安静静留在原处,这位撞破旧山河的顺天王却已经倒地不起。陆晋只管上前去取他的箭,脚尖一蹬,将李得胜尸首翻开来,他的箭直插咽喉,快如闪电。留存这人临死前最后神情,惊诧、恐惧,或许还有悔恨,但这一切都因这一箭化作尘埃远去。 这一夜烧尽,新一轮朝阳就要在山巅升起。 第一抹晨光落在他刚毅的侧脸,一缕凌乱的发丝飘在额前,发尾沾了血,将落未落,吃吃不决。 他抽出腰刀,宰羊一般割下李得胜新鲜热烫的大好头颅,挂在马前,如一顶新鲜装饰。从前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如今拿在手里,也不过尔尔。 无上的荣耀就在身前一步远,他却感受不到欣喜与快乐。腿上的伤口结痂,最终脱落,长新肉,覆一层新鲜的皮,不药自愈。 但心上的伤,要几时才能休止? 简短粗糙的庆功宴之后,陆晋独自一人回到两仪殿,殿内空旷,久无人声。只留下满地酒香,杯盏倾覆,瓜果散落,看得出前一刻寻欢作乐美酒奢靡,是怎样一番浮华景象。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排烧香春,便就坐在台阶上一坛接一坛地喝。 人说酒是最好的疗伤药,醉过去,万事皆休。 他记得她说过,她自幼出入两仪殿,听那些个阁老、尚书、太监们吵吵嚷嚷议事,任是哪一个都有乡音,还有的两个同乡吵起来,骂的都是家乡话,在场的只当他俩唱戏,每一个听得懂。 曾经有那么多争执吵闹,甚至于你死我活,到最后他脑子里留下的只有她娇俏的脸,浮着花一般的笑靥。 “云意……你回来…………你回来…………” 迷蒙中他似乎看见了她,在飘摇的纱帐后,一段窈窕婀娜的影,似她,又相距甚远,再眯起眼仔细看,分明就是她,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如天上云,是他此生都遥不可攀的风景。 他站起身,急迫地往前冲,拉开重重纱帐,在夜风中,薄纱后,望见一张似曾相识得脸,一段写满旧事的长发。 “云意……你回来了…………” 她跪在他身前,牵起他的手,将男人粗糙温暖的掌心贴与脸侧,闭上眼,垂目时的温柔令人沦陷。 她说:“是的,二爷,我回来了。” 一切美妙得如镜花水月。 巴音在殿外与查干商量,“唉……要怪就怪我…………” 查干连忙说:“怪我怪我,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二爷到时候要抽筋扒皮都找我一个人。” 夜里冷,巴音搓了搓手,长叹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二爷这样,咱们二爷,心里苦啊…………” 查干附和道:“可不是吗,咱们二爷是有情郎。” ☆、第58章 回忆 五十八章回忆 女人的皮肤,带着春末浓香,也如同花瓣一样柔软易碎。他掌心紧贴她侧脸,厚重的茧摩擦着薄透的肌肤,带来一股搔在喉咙末端的痒和疼。 她将他当成救世主,是黑夜里唯一一束光,是汪洋中飘来的小舟,是她救命的法宝。 然而这些缠绵的情与爱还未来得及萌芽,他倏然远离,甩脱她,就像丢掉一件破衣裳。 耳边传来长刀出鞘的铿锵,利刃划破浓厚的夜,刺破风,似一支离弦的箭,直刺咽喉。 雪亮的刀锋扎在眼底,就停在她咽喉半寸距离。她眼中还有未诉的情,已全然被他阴狠的眼神碾得粉碎。 陆晋右手持刀,身如松柏,立在殿中。扬起的纱帐缓缓落下,不慎擦过锋刃,无声中裂作两段,再飘飘摇摇依依不舍落地。 陆晋的目光似赢,牢牢锁住她,她却始终专心致志地关注着一段轻纱的飘摇人生,让人猜不透,道不明。 “你是何人?因何在此?”可恨他的□□无情意,悍然再往前送上三分,锋利的刃便直抵她脖颈,划破了雪白无暇的皮囊,勾出鲜红耀目的血。陆晋勾唇冷笑,“不说?杀了你!” 她适才了解,至此退无可退,只得仰起头,露出一张纯净无暇的脸孔,已足够勾起他对昔日、对云意,无法抹去的回忆。“我是顾云音,这里……是我的家。敢问将军,又是何人?” 那两个蒙古兵同她说,若想要活着,便扮成小六儿,与眼前这位蛮夷长相的外族将军赴巫山共欢乐。短短一句话,已足够她将内情猜个通透。小六儿从来是什么都不缺的,身份、地位、宠爱,如今是良配。 “你因何来此?” “逆贼已死,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夜间闲游,偶然至此。” 陆晋收了刀,向后退上半步,酒意未减,脚步踉跄。他不屑,“偶然至此?你当爷是李得胜那帮傻子?”转过身再回到酒堆里,要醉死方休。 仰脖猛灌,半坛子烈酒下肚,打个嗝儿眼神失焦,落魄如同街头乞儿,“顾云音?爷记得你,云意的二姐。二姐有什么用?人都死了,还让我建个府邸把二姐供养起来?” 不管顾云音作何反应,他自顾自摇摇头,咕哝说:“不成不成,她瞧见了,梦里也不消停。爷不会哄人,男人不兴做这个。” 云音默然浅笑,抬手抹去颈上血污,任初冬寒风撩起她单薄的纱衣,施施然起身来,缓缓走向他。 夜深,酒香浓艳。 “那…………她有乳名没有?”他牢牢抱着酒坛,傻傻问。 “正经的倒是难找,只记得贺兰钰见了她不论人前人后都叫六斤。她听了发火,回回见面都要闹上一场。”她坐得腰背挺直,而他几乎是瘫软在地,于是她望向他时需稍稍地头,本就温柔的眼神里便多含一分长辈的宽容。 仿佛只当他是顽劣少年,胡闹完了,终有一日要回头是岸。 “哼——这算什么狗名字。” 云音柔情脉脉,细语道:“依稀记得父皇为她拟过小字,一说叫观音婢,一说叫明月奴,都是从古意,说来拗口,云意自己也不大喜欢,后来便再没有提起过。”她轻声低叹,大约在自怜身世,“这世上也就只她一人,敢对父皇说不好、不要。旁人若得了好字,谁不是千恩万谢的?小六儿打小儿就与我们不同。” “她就是如此…………”陆晋陷入迷乱的回忆里,他记得她说过,因着父皇宠爱,宫里头人人都让着她,连太子也不例外。但她说这些时,脸上并不见得意,他窥见的是深深的落寞。 “她出生那一日,老齐王就藩的旨意宣告天下,父皇的太子位稳如泰山,小六儿便被视作祥瑞,常伴父皇左右。我们这些个…………自然是极羡慕的。我记得有一回,太子抢了小六儿的南海珠,被父皇责罚呵斥。宫里头便再没有人敢同她起争执,就连皇后…………恐怕也要让她三分。” 陆晋恍然,“难怪…………”难怪她宁可葬身地宫,也不愿同他一道出来。她与她父皇之间的孺慕之情,他无法体会,也不能想象。他似乎,永远也参不透她。 云音说:“出嫁前,她是万人之上,坐拥无人能及的尊贵。现如今…………不能怪她。” “她住哪儿?” “春和宫,淑妃院落。” 子夜时分,他跟着云音往内宫深处去,按图索骥,找到故人旧居。院内花落,冰霜寥寥,门庭苍凉。云音领着他,走入女儿香闺。 被顺贼占了这些时日,却还能瞧出往日的秀雅清新。 云音随手指向一只汝窑瓶,叹惋道:“从前满屋子都是□□之物,如今……全被那帮子匪贼抢了个干净。” “她…………可有心爱之物?” “从未听她提起,即便有,也绝不会诉与人知。”云音淡淡一笑,“她呀,也就光喜欢吃吧。就为这个,宫里头南北厨子比玄宗爷那时候多一倍。父皇那,要做什么都随她。” 陆晋坐于绣床,轻轻抚过半旧的床褥,却已经找不回她的影。 他站起身,走到荒芜的园中,寒冷夜风里吹上半晌,酒醒了,也没了先前的恍惚劲。 双手背在身后,问云音,“你可有打算,日后将去何处?” 她扶着门,半个身子倚靠在门框上,眉目间依旧是云淡风轻,应他说:“我早已经无处可去。” 陆晋道:“你选一处宅院,选定了就是你的。” 她含笑道:“当真?” 他背对她,沉默不语。 云音说:“我选这里,春和宫。” 陆晋道:“此乃宠妃居所。” 云音便只是笑,即便面对的是一袭遥不可及的背影。 直到他说:“是我想岔了,装得再像也不是同一人。” “她就那么好?” “她坏……坏得让人…………无可奈何…………”他叹息,带着深深的落寞与孤独。 云音想起驸马,那个在李得胜刀口下吓得尿裤子的男人,从前也是温柔才子翩翩少年郎,到头来都是无用。她要的,是苍松柏杨一般屹立不倒的男人。 滴水穿石,她想要的,总会有的。 第二日起,再没有时间供他伤春悲秋。京城乱得一塌糊涂,虽有强兵进驻,但礼法混乱,米粮稀缺。陆晋只得遣人去,把原先内阁与六部的人通通拉回衙门。 为避嫌,他并不与内宫沾边,一切衣食住行,办公议事都在顺天府衙门内。原先六部高官,如今也只能将就着一间小屋围着炭火争来吵去,争的都是民生民策,脑袋吊在裤腰带上,总算沉下心为破落河山办上一两件实事。 陆晋眼前,当务之急是为京师周围五州十九县定下驻军之衔。带来的人已将原有的十六营接收整编,各处官员、将领人选他自当拟好纪要送回乌兰,请陆占涛定夺,但眼下已将亲信人马以暂代之职深入各处,这一来二去的,等正式名单下来,他已然对各处掌控周全,来了新人,自然把暂代列为副职,该效忠于他的,依旧归他。 这一日,巴音终于在城郊一间民宅内搜出了大太监冯宝,当即遮掩着,私底下带到府衙。 大门紧闭,陆晋坐于顺天府大堂“清正廉明”四字金匾下,见冯宝一身清瘦书生打扮,面如冠玉,眼似寒星,乍一见便要当他是翰林院满腹经纶大学士,风度翩翩,才华满腹。只不过因常年弓腰作揖,背挺不直,比寻常人略弓。 他不躲不闪看向陆晋,略带几分书生狂傲,问:“你是何人?” 陆晋坐于书案之后,沉声道:“在下陆晋。” 冯宝扬眉,“哪一个陆晋?” 陆晋微微笑,不再正面作答,“很快你就会知道,陆晋是谁。” 冯宝道:“好一个狂人!” 陆晋讥讽道:“比不得冯大人。” 冯宝双手负在身后,略略侧身,视线向上,并不将对方放在眼里,“陆将军请杂家至此,有何事要问?”未等陆晋开口,他便挑衅道:“左不过是为宝图,那般紧要的东西,李得胜逃命时必定带在身上。听闻将军一箭射死顺天王,想必宝图已然到手。如今再见杂家,倒是让人猜不透了。” 李得胜将宝图藏在胸前,斩下首级,人剥个干净,图早已经快马送回忠义王府。 陆晋从怀里掏出一串浅红澄澈的碧玺珠递予冯宝,冯宝只瞥过一眼,已变了脸色,高声质问道:“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是她亲手交予我。” “何时何地?” “十一月初十,西陵玄宗墓。” 冯宝上前一步,将手钏我在掌心,反复摩挲,闭上眼,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她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传国玉玺。” 冯宝哑然,“这丫头,为了你,竟什么都肯说。” 陆晋恍然失神,“她落下石门,自封于地宫之内,到如今还未有半点消息。” 第40节 “她死了——” “我不信!” 冯宝睁开眼,定定道:“我也不信。” 陆晋惊异,“你是何意?” “杂家亲手叫出来的丫头,书画双绝,才情横溢,会为了你这么个……”他琢磨措辞,最终放弃,“这么个人自戕?谁能信?” 陆晋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握住了最后一线希望。 但冯宝说:“你想找宝图,她便已经投胎转世。你若单单想找她回来……杂家也只能说,她必定已经葬身西陵。横竖,她在你眼里心里,就该是死了个彻底。” ☆、第59章 道姑 五十九章道姑 陆晋当下急迫万分,绕过书案走到冯宝近处来,追问道:“此话怎讲?” “此话怎讲?”冯宝捏着嗓重复,并未将其放在眼里,轻鄙道:“你是下辖百万雄师的一品都督,还是权倾朝野的内阁大员?杂家因何要向你解释?你不必多言——”他一抬手,制止陆晋,“你爹忠义王去年给杂家上贡的二十万两白银如今还在库里锁着,你一个不入流的什劳子将军,西北来的土人,倒敢跟杂家吹眉瞪眼。” 陆晋一时噎住,无话可说。念及云意,想来她那套堵得人心窝窜气的功夫,必然师从冯宝。 冯宝再瞧他一眼,依然不改的装满了轻蔑。 “真不知那丫头是中了哪门子的邪,竟为了你这么个莽夫要死要活。她要真死了,杂家定要去地府一趟,阎王爷跟前把人抓回来。”语毕,一甩袖,带走了碧玺手钏,潇潇洒洒自顾自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临出门撂下话,“你放心,皇城在此,命在此,杂家绝不出城,你若要寻人,依旧到落花胡同来。至于什么传国玉玺,你瞧瞧你现如今这身份,拿到了又顶什么用?甭跟那丫头学什么旁门左道,专心犁你的一亩三分地才是正理。” 这一时屋内只剩下陆晋一人,呆呆望着冯宝远去背影,久久无言。 不得不感叹,跟顾云意混在一起的,个个都是奇人。 午后巴音来报,乌兰城内传来好消息。 “郑,怀上了。” 陆晋停了笔,抬眼问:“老三的?” 巴音撇撇嘴,不屑道:“总不能是门口马夫搞出来的。” 郑仙芝尚算谨慎,始终按时按量服用避子汤,但架不住底下人偷偷换药换方子。陆晋思度着,这一对奸*夫*淫*妇可真打得火热,自他出征起停药,算算不过三四月,这就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恰好他出征在外,此二人还如何能污到他身上。 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但他怎能放过良机,必定要乘胜追击,令老三血债血偿。 “你叫那老婆子继续撺掇她,卯足了劲去闹,一定要把老三逼得无路可退。” “是。”巴音领命,匆匆去了。 城东,落花胡同。 一座精致小巧的宅邸,一砖一瓦一树一花莫不藏着主人家的巧妙心思。冯宝径直入了后院,至小花厅里歇息片刻。解下披风,有一貌美肤白身段婀娜的妇人来接,嘴角挂着温温柔柔的笑,问他,“今日如何?那武人可曾为难与你?” “你放心——”冯宝目光和煦,拿手背蹭一蹭她面颊,温言叮咛道,“我有一件旧物要交予你,你且稳住,答应我,再不能像从前,再哭眼睛就不顶用了。” “好,我听你的。” 冯宝这才从袖中将碧玺手钏递到她眼前,听她掩嘴惊呼,“小六儿!”退一步,又上前一大步,攥住他衣袖,焦急问道:“你有小六儿下落?她人呢?去了何处?可曾……可曾受苦?” 冯宝无奈,双手扶住她肩膀,尽量以沉稳可信的语调来说,“听那武人说,那丫头将自己锁在西陵地宫,到如今已有月余,那人猜测她已不在人世。不过你放心……”他握紧了她的手,置于胸前,“西陵地宫什么构造,通路几何,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清楚,那丫头惜命,绝不会自戕于此。” “我苦命的六儿…………” 他细心拭去她眼角的泪,叹息道:“你呀…………不是才答应我忍住不哭的么?六儿无大碍,依我看,她多半是偷偷跑回江北,投奔他五哥与外祖。到了那,总是比困守在京城好些。” “可是路上凶险,她一个姑娘家,该如何是好?” “你自己的女儿,你还不清楚?她既然决心要去江北,自然已经想好退路,这丫头鬼精鬼精的,不是你我可比。” “都是你教出来的!早说了女儿家温良贤淑即可,你却…………” “好了好了,怪我,都怪我。儿孙自有儿孙福,生逢乱世,谁人不苦?”他环住她双肩,黄昏凄凉的光晕中抱紧了相思一生的心上人。 转眼到八百里外另一处。 隆冬岁末,辞旧迎新。 都督府内烟花绚烂,人声喧哗。小孩子推推搡搡凑热闹,围着长辈领压岁红封,府里头欢声笑语一片,早已经忘了身处乱国战起之时。 江北这块地方,不南不北,说起来算不上冷,但冬天湿气重,北风刮过来,寒气都钻进骨头里,冷得人牙关打颤。 贺兰钰今日多穿一件夹袄,身上披着太婆送来的玄狐领斗篷,单单领着冯春一个,提着食盒往后山停云观中去。 盘旋的小径蜿蜒曲折,冯春跟着贺兰钰也算养尊处优,好些年没爬过这样难走的山路。好在道观建的并不偏,算起来,也就在都督府大院内,离九重天千万里,跻身红尘三千丈。 来人轻叩门扉,咚咚咚。一个不小心,惊扰了雪天红梅。这晚来天青,山寺寂寥的清雅风光,仿佛都让他鞋底的灰,染了俗。 小道姑改了名儿叫玉心,并不似前辈一般清冷肃穆,见着冯春,当即眉开眼笑,“冯春大人到了——”向后让一让,才发现贺兰钰,瞬时红了脸,要屈膝行礼,却让贺兰钰抬手拦下,“你如今是出家人,倒不必与我行俗礼。” 贺兰钰迈过门槛,缓步向前,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红漆泥金雕花食盒。 玉心连忙上前去接,半道让冯春拦住了,使个眼色,压低了声音说:“甭费心了,大少爷非得自己提着,不让人碰。” 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前头贺兰钰已在问,“她……近日可好?” 玉心快步跟上,“大少爷放心,吃好睡好心情也好。今儿起得晚了些,到现下精神头还足着。” “嗯——”他淡淡应一声,未作多言。 玉心却瞧见他低头时温暖和煦的笑,似寒冬天里春风拂过,吹得整个人都飘飘然落进云里,不知今夕何夕。 至门前,贺兰钰略停上一停,深呼吸,进而抬手轻叩。 那手生得修长精致,又如玉一般细腻无暇。玉心刚入师门就动了凡心,人愣在雪里,呆呆被一只手勾了魂魄。 门半掩着,有人自内敞开来,扶着门框盈盈相待。 贺兰钰瞧见她弯弯似月牙的眼睛,便也止不住勾起嘴角,陪她在月华满地的深冬寒夜里傻笑。 “岁岁平安,万事如意呀表哥。”她一身石青色缎面道袍,头戴玉女冠、浅青色道巾,反倒显出一份不染俗尘的天真妩媚,似忽来暗箭,直刺心头。 贺兰钰微怔,见她双手合拢作揖,娇声问,“表哥空着手来呀?我的压岁钱呢,怎不给一个?真真小气。” “调皮——”他伸出手来,捏她鼻尖,带来屋外微微寒意。侧过身绕开她进屋来,食盒搁在小桌上,自袖中抽出一张红封来递给她,“多大个人了?还来讨这些?” 她接过红封在手里掂量掂量,实在是轻得打漂,不由得抱怨,“这是给的什么呀?你的字我可不要,我写的好着呢。” 贺兰钰瞄她一眼,“是银票。” “呀,表哥好大方。我瞧瞧有多少……”说话间就要拆了红封拿到眼前来分辨,被贺兰钰握住了手,抢走了红封往书案上一扔,冷哼道,“越发的没规矩,府上就是缺个厉害人物见天儿的整治你。” “表哥好凶…………” “顾六斤,你过来些…………” 她不乐意,“我如今道号妙清,你该叫我师太才是。” 谁知贺兰钰根本懒得搭理,只管拆开了食盒,拿满桌鲜美诱*惑她,“想吃吗?” 她点点头,乖得像满山乱蹦的小兔儿。 贺兰钰便问:“是不是六斤?” 她点头,毫不犹豫,“哎呀,我就是六斤,表哥,山高水远,别来无恙呀。” ☆、第60章 山寺 六十章山寺 “瞧瞧你那小没出息的样儿。”贺兰钰两指绷紧,轻轻弹她额头,嫌弃说,“这辈子就没硬气一回。” 云意摸着眉心,不服道:“横竖我样子难看,难受的又不是我自己。”眼珠子往房梁上瞅,就是不敢看他,“不爱看别看。” 贺兰钰闻言轻笑,“这句话倒算得上硬气,你看看你这样儿,瘦了就再也补不回来,真想把你往油缸里塞,不喝完不许冒头。” 云意不以为意,依旧涎脸涎皮,“那你记得再给我塞点儿酸菜,油喝多了腻得慌。” 他摇头叹,“无药可救…………” 云意笑嘻嘻浑不在意,“药又不好吃,我才不稀罕。” 贺兰钰亲自将饭菜摆上桌,再把象牙筷递到她手里,招呼这个面嫩貌美的小道姑坐在身边。“一个人过年还没个好吃的,我瞅瞅,躲在犄角旮旯里掉金豆豆没有?”说着真凑到她眼前来,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眼睛没红,脸红了。咱们六斤总算有一分姑娘样儿。” 云意忽而面红,忍不住推他,“做什么呀,大过年的就不能对我好点儿?就知道取笑人。老这么六斤六斤的叫,人都给你叫俗了。” “倒宁可你俗一点,如此便能下山来,配我这天下第一大俗人。” 他这话说得极轻,等云意将专注目光从琳琅菜色中挪开来,问:“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他却是不肯说明了,不过淡淡一笑,就此揭过。 另起一句,问说:“腿上的伤好些了?” “风雨天还是疼得厉害…………”话未完,注意力已然挪了地方,“呀,这狮子头带荤腥,我怎么能吃?你拿来就为让了馋我呢?” 贺兰钰握住她手背,沉沉道:“是表哥不好…………” 云意反来安慰他,“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非万能,总有顾不上的时候,要怪也不能怪你。” “只恨祖父偏安一隅,不容我渡江与他一战!” “打仗有什么好的?我看呢,能不打就不打,安安心心过日子才是正理。不过这狮子头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说是不说呀?” 她不停不休地问着,仿佛只有吃,才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大事。 没想到贺兰钰颇具深意地问她另一事,“狮子头就那样重要?” 云意点头,理所当然。 “国仇家恨和狮子头,孰轻孰重?”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答:“国仇家恨可以慢慢来,狮子头这餐不吃,隔一夜就要坏啦。” 他忽然间沉下脸,眉心有乌云重重,显出满腹心事。 “陆二与狮子头作比呢?” 云意想也没想,当即开口反问:“陆二是谁?” “好,最后一问,我与狮子头,选一样。” 第41节 “那自然是表哥重要啦。”这一回答得又快又急,还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但无论出发点如何,贺兰钰听在耳里,熨帖在心中,仿佛重要过一颗汁多肉美的红烧狮子头是件极其荣耀的事,值得一表再表。 没料到她后头跟着一句,“有了表哥才有狮子头,无穷无尽的红、烧、狮、子、头!” 瞧她那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忍不住手痒要去拧她圆鼓鼓的腮边肉。 “臭丫头,就知道吃。表哥还不如一颗肉丸子。” 云意好不容易躲开来,揉着面颊,委屈抱怨,“大过年的,能有一回不欺负人么?” “过完年脾气见长,说不得也碰不得了?十五的枣泥馅儿汤圆还想不想要?” “想…………”没骨气,撑不住半刻,自己个主动把粉生生的小脸蛋凑上来,“要不,你再捏一回?” “没出息。” “好嘛,躲你就要饿肚,凑上来又是没出息,左右都讨不得好,你可比太上老君还难伺候。” 贺兰钰见她忍着气无处发,蓦地好笑,“你同太上老君还有交情?” “有啊,太上老君让我问问你,这红烧狮子头是荤是素,若带了荤腥,我这小徒孙可不能沾。” “你这本事都是跟谁学的?胡说八道起来面不红心不跳。” “家学渊源,怎么,你不知道?” “胡说八道!就不怕你祖宗老爷听了去,放雷劈你。”筷子指一指桌面,招呼她,“吃饭,这是豆腐面筋汆出来的丸子,你只管放心吃。” “我怕表哥坑我来着……”她夹起一颗圆滚滚狮子头,小猫儿似的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 “呵——只怕表哥坑你,就不怕表哥动手揍你?” “都多大人啦,还跟我闹呢,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难怪老大个人了还娶不上媳妇儿,劳动舅妈日日操心。” “犟嘴?” “不敢。”她老老实实低头吃饭。 窗外月明星稀,大雪衬着红梅,一派清雅古意。 贺兰钰看她慢悠悠吃得香,只当赏景品花,别有意趣。不知不觉也让她勾起了腹中馋虫,心心念念想与她分一碗粟米甜羹,将将伸手去碰汤勺,就让这只护食的小狗儿瞪了回来,“咦?表哥不是在园子里陪舅舅舅妈吃过了才来?怎么这就饿了呀?” 贺兰钰被她问得一窒,找不出什么好理由来打发她,只好说:“我就是想吃。” 可她犹犹豫豫老半天,才不舍道:“好吧,看在咱们俩打小儿认识的份上,分你一勺。” “顾云意!”恶狠狠喊她全名,这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云意只好撇撇嘴,再割肉,“好嘛好嘛,分你一碗总好了吧。” 他适才咽下火气,感慨说:“看着能吃得很,怎么就是不见长肉?” 云意愣了愣,偷偷低下头去瞄自己突然间变得鼓囊囊的胸脯,再佯装无事地弓起背,继续埋头喝汤。 贺兰钰看在眼里,一样默不作声,但这一回轮到他脸红心跳,胡思乱想。 夜深霜重。 吃过这一顿加餐,云意挪了座位,与贺兰钰对坐两端,捧着热茶,细细品。听他说:“图还缺着半张,这些日子荣王都在琢磨这个。” 她当日关上石门,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胆量,独自一人去往地宫四层,找到玄宗棺木,翻出来另半张五鬼图。之后另寻一条通路,在夜色中逃出西陵,与山下苦等的贺兰家死士汇合,一并到了江北顺安都督府。 人人趋之若鹜的五鬼图,自然也献上去交予五哥。她的重担总算卸下,却因心中有了孤坟一座,忽而起了看破红尘的心思。但五哥无论如何不答应她另居他处,只勉强同意她在家庙中修行。 如此,她便成了今日的妙清。 一口气闷在心口,到底是不能舒坦度日。她垂下眼睑,无奈道:“宝藏谁人不想?五哥执着于此,也是人之常情。” “唉……人之执念,最最可怕。” 她呆呆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水,默然不语。 过片刻,贺兰钰试探着问道:“往后如何,你……可有打算?” “我打算正月十五吃枣泥馅儿汤圆。”她没头没尾地胡扯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闻弦歌而知雅意,贺兰钰已知她刻意回避,便不再多问。 两人各自饮过这杯茶,这一夜相聚,便到分别之时。 云意送他到院中,她停在一树红梅花开处,听他细细叮嘱,“照顾好自己,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嗯,表哥也保重,月前听舅妈说,开春就要给表哥说亲了,不知说的是哪一家的姑娘,表哥自己可要留心。” 贺兰钰怅然,“是谁都没所谓。” 这一句几乎将心思剖到她眼前,而她却只当从未过耳,依旧是笑盈盈模样,瞧不出分毫破绽。 他只能认输,“我走了。” “路上小心,冯春,扶着点儿。” 一轮满月在天边,照得雪夜似白日。 开春,忠义王府挪进了京城永安侯府,永安侯阖家南逃,剩下个空空院落无人管,正巧陆占涛又没胆住进皇宫,唯恐挑明了心思再无退路,便只好在城内挑一处宅邸暂住。 陆晋为迎陆占涛,忙活了一整日,到夜里累得一进屋便横躺在榻上。眯着眼还没养上半刻,就听见门外乔东来小心翼翼通报说,曲鹤鸣到了。 他只得起身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看曲鹤鸣磕头请罪。 “一座山来来回回搜了不下三十遍,还是一无所获,山上山下的人每一个都仔仔细细盘问过,依然没有半点消息。属下无能,属下该死,请二爷责罚。”他似乎带着泪,弯下腰,重重磕头。 陆晋疲累到了极点,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问:“派去江北的人有消息了吗?” 曲鹤鸣道:“跟了两个月有余,还是找不出痕迹。” “罢了,罢了…………”他撑住额头,似乎绝望至极,未过多久复又抬起头来吩咐,“继续跟着,里里外外进进出出,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属下领命。”斩钉截铁之后,再带着犹疑问,“那……西陵地宫,还挖么…………” “不必了,父王挖了一个多月才挖开一道门,真要挖通,恐怕等得我须发全白也等不到。你自去吧,记着用心做事。” “是——” 屋子里又空了,剩下他一个,缺了酒,梦也不肯来。 ☆、第61章 丧妻 六十一章丧妻 三月浓春,顺天府五州十九县已日渐安定,陆晋与陆占涛面前的首要之事已从驻军转向民生民计。留在京城的六部官员多数都在顺天府衙门内办公议事,而陆占涛忙于宫内藏酒、娇妻美妾,衙门来的少,反倒是陆晋镇日相伴,判文决断大都仰赖于他,四方四正一间老旧的屋子,慢慢建出了小朝廷的架势。 然则,即便整个王府都搬来京城,陆晋仍旧固执地孤身一人住在顺天府衙,根本不去沾染郑仙芝。因而再等上小半个月,眼看郑仙芝的肚子就要显怀,不料未能等来撕心裂肺的争执,却等来郑仙芝的死讯。临死前先一碗落胎药打掉了腹中未成形的孩子,下毒也下的巧妙,连大夫验尸,也验不出蹊跷。 顺带将知晓内情却叛变投诚的秦嬷嬷也一并推入井中溺死,处理得干干净净,正巧替陆晋省下后顾之忧。 心狠手辣,行事缜密周全,这个老三,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陆晋回府准备丧事,再吩咐巴音仔仔细细地查,把证据都搜罗起来,不管是捕风捉影还是故弄玄虚,全都送到她大哥郑怀秋手上。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 说起来,郑怀秋称得上“有意思”三个字。先前陆晋依照云意的歪点子去寻懂酒爱酒之人,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郑怀秋,虽说中间隔着个不肯安分的郑仙芝,但男人的天下,女人的角色总是被黯然弱化。他与郑怀秋交往,其中并无障碍,恰巧郑怀秋又是陆占涛最看得上的“读书人”,正是送去陆占涛身边的不二人选。 但要他彻底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方,施恩相交是基本,耍耍手段也必不可少。 不出所料,郑仙芝的丧期过后没几日,郑家便派人来同他说项,想把嫡出小女儿送到他府上,又是嫡出的姑娘塞过来给他一个五品官作续弦,显出对方十足十的诚意。 可惜他如今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说起来,简直是心如死灰,若天下太平无仗可打,他恐怕要爬到嵩山顶去落发修行。 但命运每每如此,总是在你心灰意冷之时,给一点甜头,引诱着,继续盲目地、奋力往前冲。 就在郑家得不到回应,一门心思想要从王妃处入手时,南边传来消息,贺兰钰要娶亲,迎的是南京兵部尚书余勇之女。这本是两方合谋的表白书,但在陆晋看来,这就是他妈的顾云意在转换身份故弄玄虚,费尽心思假死脱身就为嫁给她那个弱鸡似的表哥。 当然,旁人听来大都认为这就是陆晋的臆想,日有所思,再日有所梦而已。 即便是曲鹤鸣,苦苦挣扎多日,也不能全信,“咱们派驻在江北的人,没一个有消息。要说公主真藏在都督府,恐怕并不容易。更何况是偷梁换柱,李代桃僵,这样大的阵仗,如何能做到一丝纰漏都没有?” “爷不管!肯定是她!死丫头跟爷玩一出金蝉脱壳,转眼就去江北嫁人!什么表哥表妹卿卿我我,爷早就看出来贺兰钰没安好心,行啊,趁着爷外出打仗,这就挖墙脚了不是?最恨是顾云意,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你可千万求神拜佛别让爷抓住了,等见了面,看爷怎么收拾她!”简直是疯魔了,咬死认定新娘就是云意,不容旁人多嘴。 曲鹤鸣听得满心疑虑,“二爷………莫不是打算…………” “去顺安都督府!管他是两方合意还是冒名顶替,爷偏要搅了这场婚礼。爷还是鳏夫呢,他贺兰钰凭什么成亲!”吼得门窗都要噼啪响,粗人就是粗人,说起话来只顾自己痛快,半点道理不讲。 曲鹤鸣忍不住暗自腹诽,人家娶亲,你激动什么?还要千里迢迢乔装改扮赶过去,不知道的还当你和贺兰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要冲进喜堂抢亲劫人。 话及江北,顺安都督府喜气盈门,四处挂满红绸红布,人人忙得脚不沾地,都为四月初九的婚礼献一份力。 阖府上下只剩贺兰钰一人闲着,还能抽出空来悠悠然爬上山,去会一会山中素衣雪肤的小道姑。 天气渐暖,衣裳也清减许多,今日他身上只见青、白两色,青是雨过天晴的春日,白是月华满地的银霜,远远自山道中走来,至此凄凄芳草、烈焰□□都成了远去的背景。世人眼中独剩一位翩翩公子,陌上惆怅。 他来时,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云意正在院子里,拿一把小剪给一树一树的茶花剪枝,见他静静立在柴门之后,便将剪子递给玉心,净过手,迎上前来,“表哥来啦?喜事临门,怎还愁眉不展的?” 而贺兰钰就像是入了定着了魔,只管呆呆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云意被他看得一头雾水,不由得疑惑道:“你怎么了?傻看着我做什么?我今日可是穿得整整齐齐,没给你丢人呀。” 没成想,贺兰钰冷着脸说:“见着你就心烦。” 云意退后一步,“那我回屋了,省得招人讨厌。” “不许——” “你怎的又发小姐脾气……” 他依然不肯开口,目光直直撞过来,看得人蓦地发憷。 只好由她去哄,厚着脸皮拉他手背,“好了,又跟舅母闹脾气了?” 贺兰钰一抬手甩开她,带一声冷哼,再没有多话。 那小样,就是一只梗着脖子等人顺毛的猫儿,傲得人哭笑不得。 云意耐着性子继续猜,“要不就是为了婚事?” “哼——” “难不成你没吃饱也找我撒气啊?” “臭丫头。”他憋着一股无名火,气起来恨不能当下就揉碎了她,到底不忍心,只出手偷袭她耳垂,捏在手里拧了半晌,任她如何求饶也不放手。 过后她揉着红彤彤的耳垂,委委屈屈说:“疼死人了,你这又是闹的什么?无缘无故欺负人!回头我就告诉舅母去。” “别去——” “怎么?终于知道怕了呀?”她抿嘴笑,带着星点小得意。 第42节 怎知道贺兰钰会突然间剖白,不遮不掩,径直说:“不错,我方才在山下同母亲争执,我说我想要的人自始至终只有表妹一个,什么余家小姐,任她是玉皇大帝的女儿我也不要…………” “玉皇大帝可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一个凡人,你又不是董永…………” “顾云意!”他大声呵,把云意吓出一个激灵。 “好嘛好嘛,你说,我不打岔就是了。” 最后一丝光逃到山的另一边,天漆黑,玉心将屋檐下一对灯笼点亮,映着贺兰钰柔和俊俏的侧脸,带来一抹隔世的恍惚。 “回回与你说到正题,你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现如今余家小姐就在路上,表哥明明白白问你一句,我自幼便定了心要娶你过门,此心,相识十七年未曾有一日更改。你嫁了我,表哥自然一心一意对你,绝无虚言。六斤…………” “这个时候能不叫六斤么?” “你…………”贺兰钰胸闷,差一点被她气晕过去。好不容易缓过来,按捺着,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不论长辈们如何看待,只要你应了我,表哥自然有法子让他们不得不点头。眼下我问你,云意,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 点一点头,一生的命运都改换。 一扇简陋小门,她在门内,他在门外,咫尺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再难逾越。她弯弯嘴角,笑一笑,温柔婉媚的模样,是她又不似她。 听她柔声说:“可是,我心里有人了…………” “陆二?” “不错。”她大大方方点头。 “他给过你一箭!” “他也为我,险些死在墓中。” 贺兰钰依旧无法理解,“他除了会打仗还有何可取之处?不要说琴棋书画,恐怕连千字文都认不全。” “嗯,我都晓得的。可是…………有什么办法…………我这辈子,再不想嫁人了。”她垂目看着脚尖,轻声说,“对不住,表哥,承不了你的情。” 于他而言,虽早知结果,但总要来闯一闯,撞上南墙才肯甘心。 他长舒一口气,终将胸口大石卸下,“侬则刚度…………从小到大都这么傻不愣登的,难不成这辈子就守着太上老君的丹炉,炼丹修道,肉也不吃,哥哥也不要了?” “外头太吵,我就想一个人待会儿。” “任性……” “反正我就是不想嫁人。”她咬咬唇,真耍起脾气。 自然,耍小性儿这事儿上,贺兰钰也是不让人的,“呵——你以为我真想迎你过门?就照你这么个吃法,不到二十就能吃成个三百斤大胖子,过门都能把门挤坏!” 云意不忿,“真该给你找个厉害媳妇儿,治一治你这张嘴!” “臭丫头——” “臭书生!”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就算把贺兰钰的寂寞心事一笔带过。夜深,白头翁歇在枝头。云意将他送出山门,转过身微微叹息,默然回到属于她的简陋宅院。 而不远处,梅树下,大石后,潜伏的西北汉,早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 ☆、第62章 重逢 六十二章重逢 鸟儿扑腾翅膀,树枝压弯了又回弹。夜幕沉沉下压,最终被屋上悬山顶撑住了,才免于垂落,摔个粉身碎骨。 云意合上门,独自坐在妆台前,将高高束起的长发拆散。抽出白玉簪的那一刻,乌发如瀑布一般散落肩头,西洋水银镜里映出一张柔媚的脸,黑发红唇,早已经褪去稚气,染上风姿。 忽然间门外似有重物坠地,她心声疑惑,唤一声,“玉心?”久久不见回应,便只当是落石,平常事而已。自己梳通了长发,也习惯了不需旁人伺候,站起身解了衣裳往床边走。 突然间,就像是山间闹鬼,不知何处吹来一道阴风,灭了烛台上跳跃的火焰,黑暗突然间罩上头顶,落了地再向四周漫延。周围漆黑一片,一丝光也不剩。 云意心中警醒,只怕今夜有贼人到访,心中暗作打算,准备去寻藏在枕头下的短匕首。但没走两步,不知何处闪出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一把将她抱进怀中,双臂收紧,箍得她呼吸艰难,浑身发痛。 她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震得脑袋发翁。卯足了劲推他,却如同推一座厚实的墙,她费尽了全身力气,他自岿然不动。还要将她翻过来,托着臀,双腿架在身体两侧,手掌卡住她后颈,企图在沉沉黑暗中寻找她柔软芬芳的唇。 云意急的要落泪,害怕今夜在劫难逃,就要被个山野村夫污了身子。 混乱中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只管张口就咬,两排贝壳似的牙下了狠劲,往死里啃咬他肩头肉。春夜里衣裳单薄,很快就让她咬破了皮,渗出了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无奈,那人未再动作,不过是维持着先前姿势,端着她的小屁股,任她撕咬。 她尝到满嘴血腥,他终于开口,那声音落在耳里,如平地惊雷,让她愣在当场,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咬够了?爷的肉什么滋味儿?好吃不好吃?” “陆晋…………”她喃喃絮语,抬起头,在黑夜中与他对视。茫然与混乱中猜不中他狂热而又脆弱的痴恋,他从何处来?又为何突然至此?无数谜题压在肩头,无人解答。 “现在轮到爷了…………”不管她作何反应,他只管顺着心意吻下去,哪怕是天荒地老,哪怕一夜白头。他的思念入了骨,他的痛苦渗出了血肉,他想她想得浑身都在颤抖。 没有什么比得过唇齿的交融,身体的依恋,唯有拥抱才能感受真实。他不断地想要以舌尖探寻她那颗隐藏深处的心,逼迫她承认,逼迫她臣服。紧紧相拥的身体,他的掌心感受着她身体的柔软与皮肤的温度,鼻尖萦萦绕绕的是专属于她的浅淡芳香,这一切都令他无比安心,无比畅快,她任活着,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再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 横在她腰后的手臂再一次收紧,男人结实紧绷的肌肉只隔着薄薄一层睡衣,灼烫着她本就被悬在半空的心。他的喉结,他的宽肩,他窄瘦的腰,以及粗壮的双臂,无一不在诉说、甚至于叫嚣着一个男人的野性与魅力,甚至于这一片黑暗中四处都弥散着一股致命的诱*惑,这诱*惑属于苍茫草原,属于广袤牧场,属于他——一匹从未被驯服的野马。 这一吻穿过特尔特草原的相识,带入眼前的黑夜相拥。她在这场缠绵里落下泪,他也同样感触至深。 陆晋放开她被问得红肿的双唇,却仍旧不肯离开。宽阔的额头抵住她的,两个人在余*韵中喘息,相互呼出的空气纠缠难分,四瓣唇一时近,一时远。如同酣饮过后,剩下小酌怡情。 “云意…………”声音从心底来,带着他的痛楚以及失而复得的欣然,五味杂陈。 “嗯?” 陆晋咬牙,带着恨,又掺杂着浓浓的不舍,说起话来也断断续续,到最后竟然是哽咽,“你吓死我了爷知不知道……你这个……你这个…………爷险些就信了你,这辈子都只当你死在西陵…………” 他抱紧了她,眼中的泪自面颊滑过,坠在她颈侧,一颗颗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皮肤,烙上一个个无法磨灭的印痕。云意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日。从前给她一箭都不带犹豫的硬汉,竟然会在重逢的夜里,为了一个吻,一场拥抱,落下眼泪。 她从来听闻男儿流血不流泪,何况是陆晋这样死要面子,素来嘴硬的“大男人”。 大约只有痛到极点,欣喜到了极点,才在冰与火的交叠里无法自控。 他强忍着、压抑着胸中沸腾的情绪,因此只能咬牙,无法言语。而云意也未从震惊中醒来,眼下情形,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顺从本心,伸长手臂,轻轻环住他宽阔坚实的后背。 陆晋得了鼓励,将她抱起来搁在书案上,要同她慢慢算账。 “你以后想过什么日子,爷都答应你,只不过再不许拿生离死别开玩笑。” “那我想嫁人…………” 陆晋气得捏她双肩,“嫁谁?只能嫁给爷!” 云意坦然道:“自然是想嫁谁嫁谁,除了你。” 他气得头脑发昏,管不住嘴,信口就说:“你怕不是还想着你表哥贺兰钰吧?那你方才拿什么乔?索性答应了他就是,明儿就抬轿娶你过门,当你的贺兰夫人岂不美哉?” “我的事情不劳二爷操心。”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着实气得不轻,前一刻听壁脚时的兴奋昂然一瞬间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远山深处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劝自己冷静,千万冷静。“你方才同贺兰钰说,你心里有人了,说的是爷?” “不是!”她否认得又快又坚定。 “什么不是!你诈死逃生,骗得爷险些死在西陵,你倒好,同你表哥玩一出千里相会,爷还没找你跟你算账!你等着,今儿就要让你也死上一回。” “放肆!你信不信我这就喊人来……唔唔……放开…………嗯…………陆晋,你做什么!观内三清九圣在上,你岂敢胡来!” “爷就胡来,什么玉皇大帝菩提老祖都睁眼看着,看看爷是怎么钻被窝生儿子的!”他这回下了狠心,要占了她,让她再没有后路可退,“李得胜杀了,京城也夺回来,这就是该洞房的时候。” “你敢!” “爷有什么不敢?你都跟贺兰钰门里门外卿卿我我共诉衷肠,爷就不能跟自己媳妇儿痛痛快快搞一回?就是三清九圣路过,照样也得给爷让道。”他胸膛里一团火在烧,忍不得了,当下就要吃了她。 云意挣扎打闹,混乱中给他脸颊颈侧都抓伤,留下三两道渗着血的猫抓印,每一处都带着红鸾香帐的暧昧。 陆晋叫喊着,“你就省省吧,八斤,顺了爷,万事好商量。” “谁是八斤,少胡乱攀扯。”她抬脚就踹,书 快 電 子书没成想正中他下怀,一把握住脚踝往前一拖一拽,小小一个人便牢牢控制在身前,任他予取予求。 他压低了身体,将她困在书案与胸膛之间,忍得额上青筋一根根凸显,敛容正色道:“你表哥不是叫你六斤么?爷比他多两斤,以后就喊你八斤。” 说着,低下头来再缠她舌尖,一面吻一面大放厥词,“八斤,爷保证让你快活。” “滚!” “爷不滚,乌龟王二蛋也舍不得滚。” 接下来,陆晋脱掉了云意的那啥那啥,摸了她的那啥和那啥,揉了她的那啥那啥啥,再亲了她要命的那啥啥,最后一低头看到了自己鲜艳的红领巾,想到这是用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不由得产生了愧疚,没能做到最后,只不过蹭了蹭她的那啥啥,最后那啥啥了一回结束。 云消雨歇,云意衣衫半落,精疲力竭。嗓子也哭哑了,人也没了力气,只能软着骨头靠在他怀里,与这个不要脸的臭流氓一道,斜靠在床榻上。 他不住地亲吻她后颈,从身后搂住她,沙哑着嗓音说:“别哭了……这不是没洞房么…………” 她心里委屈,恨他恨得怒意横生,一张嘴咬他手背,一腔恨意全都发*泄在他手上。 陆晋懒洋洋的,只当她挠痒,“咬吧咬吧,你是吃爷的肉吃上瘾了,回头找个地儿也吃乌龟王二蛋一回,爷这辈子对你也就无所求了。” “混蛋!”她哭着,万般无奈。 “爷混蛋,爷自己心里清楚。”他再一次翻过身来,覆上她,没羞没臊地缠着人再吻一回,末了腆着她水光潋滟的双唇,咕哝说:“小人儿怎就生得这样美,怎么亲都亲不够。” “你别碰我…………”喘着气说话,细若游丝,愈发地惹人怜。 陆晋却突然说:“你嫁我吧,别搭理贺兰钰,白面书生一看就知道不顶用。” 云意冷哼,“如何嫁?堂堂坤仪公主,嫁给你陆二爷做妾?” “爷现在鳏夫一个,你不来,有的是姑娘排着队求着喊着嫁进来。” “那你去找她们。” “不。”又耍起无赖,“爷这辈子就中意你一个,死活赖定你,你不肯洞房,爷就给你守寡。” “胡说八道。” ☆、第63章 细语 六十三章细语 乍暖还寒时候,入夜渐凉。云意床上还留着厚重锦被,但今夜有个火炉捂在身上,只觉得热的慌,不知不觉捂出了薄薄一层汗,掺杂着她身上原有的香,越发的浓艳馥郁。陆晋只管埋首在她颈间,细细地闻,深深地嗅。时不时舔一舔,久久回味,若觉不够,立时张嘴咬上一口。惹得云意嫌弃地推他脑袋,“哪来的习性?怎么跟狗儿似的,见人就咬。” 陆晋这才从一片软玉温香中抬起头,手上却半点不放松,依旧握紧了那团宝贝猪头肉,半个身子重重压在她身上,厚着脸皮恶声恶气,“敢骂爷是狗!你好大的胆儿!看爷怎么收拾你!” 云意皱眉瞪他,“你奈如何?”想起来他对”狗“这一词极其敏感,闹不好当场就要发火。 谁知他突然间转了笑脸,下巴枕在她锁骨处,色兮兮地说:“爷就算是狗,也是没断奶的小奶狗,天天饿着找姆妈。” 第43节 云意心道不好,这人又要耍流氓,还没能扭过身子挣扎,就被他一把叼住了猪头三,砸吧砸吧嘴,吃的啧啧有声,没得让人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碍着身体里无法自控的情念,似潮汐翻滚袭来,让人避无可避。不自觉遭遇风吹浪打,小舟飘摇,任他,通通都任他。 又一回,松柏似的男人轰然倒下,终于能伏在她身侧歇上半刻。双臂仍不肯离了她,依旧揉着猪头肉,心满意足地说:“小丫头终于长成大姑娘,这鼓囊囊的,爷稀罕死了!”再撑起上半身在她面颊上重重亲上一口,声音响亮,揉一把猪头肉,笑得牙不见眼,一脸的没出息样儿。 眼不见为净,她只管闭着眼不搭理人。但架不住他脸皮厚,凑上来又是亲又是揉,明明一把低沉沙哑最是勾人的好嗓,偏偏用来耍无赖,嘴唇贴着她耳廓,吐着热气说:“姆妈怎么不理人?”再坏心眼地捏她的猪头三,缠着她叫唤,“草木枯死的隆冬天,什么都没得吃…………” 从耳根到面颊,云意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拨出空闲来哄他这个身强体壮能征善战的七尺男儿。 “好了,你别闹了…………” 陆晋在软乎乎的猪头肉上咬上一口,死皮赖脸,“你把爷骗得去掉半条命,爷闹你一回怎么地?就闹,非闹得你也死一回活一回!” 这人一贯的吃软不吃硬,云意实在被他闹得没办法,思量着换一张脸孔,收起燃烧的怒意,换上秋水鳞波的温柔,葱管似的指头细心拨开他垂下的乱发,看着他的眼睛说:“好了,别闹了,咱们好不容易见上,就不能好好说会儿话么?非得回回都闹,闹得人哭死哭活的才罢休?你怎么就那么坏呢!” 温软的话入耳,他才能有一时半刻离开猪头肉,身体向上挪了挪,恰好与她平视,望着一张粉白细嫩的小脸,忍不住又亲下去,缠了她半晌才消停,“行,爷就陪着你被窝里头说话。” 黑夜静悄悄无人赏,山风带着寒气吹散了树上叶。 拨开沉沉乌云,一枚弯月撩起面纱,透过窗,将霜雪似的清辉洒在女儿家白皙无暇的身体上,令她于静默中透出别样的纯净,总让人不忍触碰。 她睫毛浓密,忽闪似羽扇,借着月光在面颊上投下长长的影,乌黑透亮的眼瞳中呈现的都是他的轮廓。他看在心里,莫名满足。 她笑着说:“不许你再爷呀爷的满口自大,我不喜欢。” “怎的不行?老子不是你的爷?” “你自然不是我的爷…………”前半句答得极快,后半句又拖着尾音。陆晋等不及就要发火,“你——”你你你好半天,想不出辄来治她。 云意不紧不慢,指尖轻轻拨弄着他胸膛上茂盛的毛发,嘴角藏着狡黠的笑,故意为之,“你呀…………不是我的爷,是我心上的人呀…………” “我……我…………我那什么…………” “你你你,你哪什么?” 甜头来得太多太快,他根本分不清真假,也没精力去逼问她是玩笑还是真心,只晓得这一刻这个西北壮汉内心里扭了秧歌跳起了舞,包起头巾唱起了高原号子咿儿呀………… 看他呆呆的一句话不说,云意坏笑着捏他一把,”二爷,您结巴个什么劲儿?我可什么要紧的话都没说。“ 她喊他二爷,必然是动了歪心思,设套,等他钻。 陆晋抿着唇,望住她,久久不语。 他半裸着上身,紧实遒劲的肌肉展露无遗,小麦色的皮肤上纵横着或深或浅的伤痕,无一不是他的丰碑战绩。脸侧还有新长出来的须根,配着一张鼻高眼深的脸孔,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来自草原的粗犷霸道。 微微的汗湿、衣裳上的皂荚香、属于男人的独特的腥甜,混成一股让人沉入碎梦、翩然欲死的香,比陈年的酒更醉人。 云意伸出食指,细嫩的小指头在他胸口上画圈,没能闹上一回就被他一把握住了攥在身下,沉沉问:“爷……我问你,方才在门外,你拒绝贺兰钰的说辞,是不是真心?” 她眨眨眼,故意同他绕圈子,“我说了什么?记不清了。” “你——”他恨得牙痒痒,抓住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掌心里揉搓,“你说你心里有人了,那人就是陆二,为了他,你能代发修行遁入空门,怎就不能好好跟我说一回,让爷……让我也安安心。” 他的眼神泄露了忐忑心事,云意忆起在地宫时他的剖心剖肺,到底心软,怜他凄苦,指尖抚过他脸侧,怅然道:“嗯,一个字不差,都是真心话。” 陆晋握住停留在他眼角的手,强迫她贴着自己面颊,反反复复,细细摩挲。他闭上眼,深呼吸,好不容易按耐住身体里汹涌咆哮的情绪,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拥抱她,吞食她,占有她。 但最终选择了忍耐,轻轻啄她手心,轻斥道:“臭丫头…………”带着怜爱与不舍,丢掉了所有包袱,全心全意献上一颗赤诚之心。 “你别得意,我就是说着好听,可什么都没答应呢。” “我不得意,我就是高兴。”说着,当真咧开嘴,傻笑起来。 云意伸着指头点他额头,撇撇嘴,咕哝说:“一脑门子傻气,什么鳏夫?你又惹事了?” 陆晋便将郑仙芝的死与她说清,没成想她头一个反应是,“你竟然杀妻?” “放屁!他俩珠胎暗结密谋嫁祸,坏事做不成,一个要鱼死网破,一个要杀人灭口,奸*夫送淫*妇上黄泉路,关爷什么事儿?爷才是绿云盖顶深受其害!” “又是爷…………” “我,我绿云盖顶,成了吧!”生气起来好大火,掀开被站起身,气得满屋子乱转。 云意懒得同他争论,便转了话题,问另一事,“你今日来,打算何时走?” “爷不走!”气呼呼一屁股坐到床边,震得整个六柱床都要散架,醒过神来再补上一句,“我不走,明儿一早我就去见你那些个表哥亲哥姥爷祖宗。” “你疯了?你不走,外公见了你岂能放虎归山?” 陆晋架上腿,乐得看她着急,老神在在故作神秘,“你不是不愿意给爷做妾么?明日一早我就跟你姥爷提亲,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你过门。” “外公绝不会应你,五哥也容不得你放肆。” “你且等着,明儿就要贺兰钰磕头求爷收了你。” ☆、第64章 对峙 六十四章对峙 云意披上衣裳起身来,推搡他,劝他走为上策。“你留在顺安做什么?要和还是要战,你尽管回京城,拉齐了双方使节隔江对谈,用不着如此以身犯险。” 陆晋顺手揽住她肩膀往怀里靠,大喇喇说道:“怕什么?爷这辈子以身犯险的事情多着了,不差这一回。冒一回险能捞个漂亮媳妇儿,也值。” 一个劝离,一个不肯走。一个衣衫半落,一个赤条条露出精壮劲瘦的身子,背上拓开一张咆哮的狼头刺青,每一年加固革新,令这头狼鲜活得仿佛随时要越出皮肉,咬住你咽喉。 地上零零散散落着女人的肚兜男人的亵衣,风吹树影,月落天涯,这情形像是潘金莲与西门庆,安通款曲,厢房私会,从来不将武大郎放在眼里。 陆晋道:“你急什么,男人的天下自有男人来操心,你就乖乖吃饱喝足在家等着上轿过门吧。” 云意伸手拧他腰间一块腱子肉,“你说娶就娶,可曾问过我答不答应?” 他当真转过脸来,郑重其事地开口问道:“顾云意,嫁给我,你可愿意?” “不愿意!”她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陆晋气得跳起来,昏暗的房中走上一圈,又走回原处,半跪在她身前,攥着她的手,急切道:“又怎么了!方才不是说的好好的,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你这女人!太他妈要命!” “我不嫁,我就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在这山里了此余生。” “你敢!”瞪起眼来,好凶悍。 “有何不可?” 他胸口憋闷,要被她一句话气到呕血,“你疯了你!出家?你那乃儿那屁股,那腿!都他妈白瞎浪费了!” 他口不择言,她也听得拱火,就不知怎的,见了他就爱耍脾气瞎矫情,明知故犯,“那就给旁人!” “给谁?你表哥?想都不要想,爷现在就下山去砍了他!” 云意冷声道:“下山?山下有江北百万雄师,你不要命了?” 她的眼神斜睨过来,撞上陆晋的怒目横眉,一个冷一个热,半空中相遇,电光火石。 陆晋忍得不耐烦,毛熊似的扑上来,将她按在床上,“你这女人,就是他妈的□□,爷要是早先就破了你身子,绝没有后头这杆子屁事。你也甭瞎想了,今儿就洞房,看你还能怎么矫情。” “你这野人,讲不讲道理!” “爷不讲道理,至多跟你研究房中事。” 这一回下定决心,要让她无处回首。(此处省略一千字)末了依然是毫无意外地败给她,□□,却偏偏见不得她掉泪,一颗心能让一滴泪烧成灰。 陆晋心中含着几分挫败,抬手用指腹拭去她眼角泪痕,“唉…………你赢了,还哭什么?顾云意啊顾云意……你就是老天爷派来治我的,我这条命,迟早交代在你身上。” “不许胡说……你一个南征北战的人,怎地开口就是死不死的,当心菩萨听见,犯了忌讳。” “这下知道心疼我了?再这么闹一回,爷的小二蛋还不知挺不挺得起来。”他心里担忧,小心翼翼低下头去拨弄,心底里长吁短叹,唉……看那焉了吧唧的样儿,肯定是被折腾坏了。、小二蛋啊小二蛋,让你受委屈了,是老哥没用,哥哥对不起你。 她抽抽噎噎仍未哭完,“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见了你,总要胡搅蛮缠闹一场才肯甘休。” 陆晋低叹道:“你就是喜欢折磨人,嫁给我有什么不好?世上还能有谁比爷更宠着你?” “有啊,我表哥、五哥、外公、舅舅、舅妈…………”她一本正经地掰着指头数给他听,没数完就让他一把攥在掌心里,皱着眉头不耐烦,“行了行了,爷跟你保证,往后一定比这几个合起来都对你好,百倍千倍的好,成不成?” “爷?” 陆晋一锤床,认怂,“我,我对你好,保管是掏心掏费的好!成不成,嫁不嫁一句话!快说!” 云意眼神闪躲,再起犹豫,“无论怎么说,你都算不上良配,有郑仙芝在前,忠义王府又从来容不下你,王妃就已是顶顶的难对付,还有哥哥弟弟虎视眈眈,再而打仗哪有稳赢的?你这样的情形,一输就没退路。而你…………从头到脚坏得流油,谁知几时就变了心,换了人,再去割肉剔骨掏心掏费讨好旁人…………唔…………你走开…………嗯……讨厌,我嘴上疼呢…………” 陆晋立定决心要亲个彻底,堵了她那张刁钻的嘴,乖乖张开来任他吃个尽兴。 过后拉上锦被,把个双眼微红,身段婀娜的小人塞进怀里,“睡觉!明儿谈拢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没得商量!” 她不习惯与人大被同眠,这一夜睁着眼看帐顶浮华,彻夜未眠。而她身边那位,泥地里草垛上睡过不知多少日夜,少年时,高床软枕于他而言已称得上嘉奖,更何况有失而复得的她倚在双臂之间,总算能安安心心睡一觉。 云意稍稍侧过脸来,看着咫尺之间,一张英挺非凡的脸孔,不知不觉渐渐入了神。尤记初初相识,他与眼前之人大相径庭,她脑中停留的他是粗野,也曾温柔,但更多的是隐匿在面具背后的算计与阴狠,她始终没能忘记渡口那一夜,他带着鄙薄反问,是否真以为他舍不得下手要她性命。 从来不似眼前,全然不设防,满心都是直来直往的孩子气。 睡着了也憨憨傻傻,哪还有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夺人气魄。 她以指尖顺着他轮廓追索,轻轻描绘他英气勃勃的脸,惹得他面颊上微微的痒,忍不住按住她右手,再往怀里拖。闭着眼呢喃一声,“乖,别闹。” 她突然间伤心感怀,却也夹杂着温情脉脉,仿佛这一生已到末尾,他与她早已经相携半百共此余生。 云意对自己多少是有失望,但正如同她在门前与贺兰钰相诉,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一颗种子落了地,自然生发,等到发现时依然根深叶茂,要彻底拔除除非将一颗心也剿灭。 她从不曾如此犹疑不定,反反复复,自我折磨。 到天亮,枝头鸟鸣,朝阳东升。玉心终于从迷药里脱身,一睁眼浑身酸痛,揉了揉肩膀才看清,原来在柴房里窝过半宿,身边两个嬷嬷还横躺着昏沉沉。想起要紧事要紧人,再顾不得头疼脑热,跌跌撞撞爬起来就往主屋跑,见门半掩着,想也没想就往里闯。 一声尖叫,惊走了枝头鸟。 玉心几乎是被人临空提起来扔到屋外,那男人高他一头半,肩宽腰瘦,浑身上下只穿一条墨色绸裤,可怕的是绸裤松松散散挂在胯间,露出腰腹上搓衣板一样平坦起伏的肌肉,还有裤头下遮不住的卷曲毛发,慢慢散开来,向下延伸,引出你无限遐思,只想伸手勾一勾他裤头,看清“后续”,是“重头戏”还是虚有其表。 玉心眼前一阵阵眩晕,忘了要逃,也忘了尖叫,山间冷风也未能吹醒少女旖梦。 “下山叫人——” 他扔下这四个字,眯着眼睛带着睡意转身回房,再露出一张被狼头占满的背,给玉心带来的冲击不能以言语概述。 她木呆呆站在院中,看他一勾脚把门带上,想了想,魂不守舍地往山下去。 陆晋复又躺回床上,钻进被窝,硕大个脑袋往她猪头肉上蹭,一双手环紧了她腰身,带着睡意嘀咕,“再睡会儿,爷抱着你。” 云意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一会表哥进来,撞见了,成什么样子?我的名声还要不要?” 陆晋有起床气,“老子睡自己媳妇儿,玉皇大帝都管不着,他什么东西,还敢说嘴?” 云意推开他自顾自起身穿衣,“他是我娘家人。” 他心知赖不了多久,只不过就爱看她一件一件穿衣,一直到梳头、挽发、洗漱休整,一举手一投足,莫不让人欢喜向往。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他也起来简单梳洗,没料到云意会走到他身后来,捏着玉梳为他将昨夜散乱的发髻重新梳拢。 第44节 鼻尖绕着她衣裳上的熏香,她纤长细嫩的手指穿过他浓密的黑发,指尖擦过头皮,仿佛捏住了他的神魂。 他一时紧张得口不能言,酝酿许久,只得一句,“你还会做这个?” 云意说得十分平静,“世事无常,总要学着点。” 尝尽了苦头,才知何为世事无常,这当中暗含多少艰辛多少苦,非一笔能书。 陆晋拖起她的手置于唇边,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放心。” 留下短促而又郑重的誓言。 没能持续漫长温情,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陆晋轻哼,“来得不少。”见云意的手突然收紧,他便扯出个微笑来,安慰道:“不怕,爷厉害着,黑脸的不怕白面弱鸡。” 门开,贺兰钰一身青衣束腰,提剑而来。 二人会面,一个说“幸会”,一个说“久仰”,故作深沉。 直到贺兰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顾云意,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第65章 贺兰 六十五章贺兰 云意看贺兰钰沉郁神色,略有犹豫,但到底挪动步子往他身边去。绕过陆晋时被他拖住手腕向身后带,她回头看,他正经危坐面带不愉,扣在她腕间的力道在克制中收紧,“云意调皮,一个没留意便赌气离家出走,这些日子多亏贺兰公子照顾,陆某感激不尽。” 贺兰钰右手持剑,长身玉立,明明是同陆晋说话,视线却落在云意身上,“陆将军说笑,都督府本就是表妹安身之所,家在此处又何来离家出走一说?倒是听闻表妹在西北颠簸流离,身负重伤,其中……恐怕还需多谢陆将军,若无将军提点关照,表妹弱质女子,何至如此?” 陆晋坐,云意站。他抬眼睨她,见她懵懵懂懂傻模样,不由得心生悔意,早知道在渡口就不该死要面子,还问什么舍不舍得?分明就是舍不得。 只好囫囵略过,“家中琐事,不敢劳贺兰公子操心。” 家中?贺兰钰冷笑不止,望向呆立其中的云意,“过来,山下灶头上热着一品百灵菇、红油云丝、东坡豆腐,年前的梅酒启开来,给你温上一壶可好?” 她眼睛发亮,显然是动心了,被陆晋捏住的手腕晃了晃,又犹豫说:“可是……我不好饮酒的吧?” 贺兰钰倒是很开明,“那就闻闻过瘾。” 云意撇撇嘴,“闻闻不过瘾的。” 贺兰钰笑道:“饮上少许又何妨?表哥都给你掩着,保管没人知道。” “那…………”她回过头看陆晋,被他一皱眉,瞪回去,好家伙,掂量掂量自己,他也就值三道菜一壶酒,臭丫头为了吃的,转眼就能卖了他。 他索性站起身,牢牢攥住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将她带到身后,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同贺兰钰对峙,“恰巧肚饿,不如由贺兰公子引路,陆某与云意一道去。”厚脸皮的功夫天下第一,分明是不请自来,也能当自己是受邀登门。 说完也不等贺兰钰回话,自拉着云意往外走。 但遭遇贺兰钰上前一步,握紧了手中剑,将他拦在院中。 陆晋手无寸铁,却似成竹在胸,对比贺兰钰,像是将优劣对调,或者这也是不要脸*其中致胜一招——装相。“贺兰公子这是何意? “都督府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之地?更何况…………”他看向云意,脑中斟酌措辞,最终未能说出口,再对上陆晋,“两军对峙,你既有胆前来,必知其后果。来人!拿下他!” 外圈围拢来的黑衣家奴听令上前,云意紧张之下没往后躲,反而向前一步,似乎是刻意将身长体壮的陆晋挡在身后。 贺兰钰的攥紧了拳头,面有难堪,最讨人厌是陆晋,居然站在云意身后得意不止地朝贺兰钰挑眉,拿了甜头便开始耀武扬威。 嘚瑟够了才走上前,两人的手至始至终紧握,未曾有片刻分开。他勾唇浅笑,一派从容,“陆某与贺兰公子同为我朝之臣,同为社稷尽力,公子何至于此?” 贺兰钰不屑为伍,冷哼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冤枉,天大的冤枉!”他突然间起高声,把站在近前的云意吓得一颤,再看他,已入了戏,要装六月天的窦娥,哭倒了长城的孟姜女,“忠义王府举勤王大旗,倾其所有只为讨伐逆贼,收复河山,进京之后不沾财税,不入宫城,只等新君临朝,潜心归顺。只不过陆某听闻,南京与江北都督府对新君之争尚未作结,南京六部拥立楚王,而江北自是…………唉,拥立之事关系重大,陆某一家纯直之臣,不敢多言,还需府上多多用心。” 一句话把脏水都泼到贺兰家身上,他反倒成了忠义仁孝肱骨之臣。恨得贺兰钰心眼发花,手中剑柄紧了又紧,但他所言有一大半是真,南京旧部因在太子与荣王之争中大都叫嚣着维护正统,估量着多半得罪了荣王,若再立他,于己有害,一群酸腐读书人不顾朝野大局,只知党同伐异,什么君君臣臣社稷天下都比不上眼前利。埋着脑袋翻遍了皇族家谱,从个犄角旮旯里挖出来楚王之子,这孩子才过十二,他爷爷是玄宗爷六弟,也是个不得宠的王爷,才被分封至蛮荒之地。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来争帝位,说到底还是因为某某人的司马昭之心。 然而贺兰家有好上几分?还不是相同把戏,都是狼子野心。 贺兰钰耍无赖刷不过流氓祖宗,被逼的无言可对。云意看陆晋的眼神也变了样,觉着这人真乃当世奇才,她惯用的招数,他不但学会了,还学得融会贯通无人能敌。 她心中缓慢爬升起一股紧迫的危机感,做戏皇冠在手,绝不能轻易让位。 陆晋慢悠悠上前来,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说:“一张图换一顿饭,这买卖不知贺兰公子有没有兴趣坐下谈?” 这一回不止贺兰钰,连云意也愣在当场。但也就是眨眼功夫,她便将宝图、夜闯、婚事牵连起来,勾勒出一幅自己也无法相信的计划图。 旁人或许无此胆量也无此手腕,但陆晋……凡事落在他身上,要紧关头,她没一次猜中。 宽大的袖口下面,陆晋捏一捏她手背,再朝她眨眨眼,无声无息中庆祝“奸计”拉开序幕。 日近午时,停云观下都督府。 陆晋说吃饭,就是真吃饭。拉开席面,与云意共坐一桌,一边是大鱼大肉鲍参翅度,一边是清粥小菜素净寡淡。陆晋就像个无脑莽汉,坐下就吃,也不管是身在敌营还是落进陷阱,全身心相信贺兰府,绝不会以小人之姿投毒陷害。 云意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席间忍不住偷偷问他,“你把真迹扣下了?” 陆晋牛饮梅花酒,抽出空来答她话,“爷打小儿就老实,偷天换日以假乱真的事儿,爷干不出来。” 云意撇撇嘴,忍着忍着,告诫自己怒大伤肝,“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跟你说,我舅舅这人又与表哥不同,不是谁都能糊弄的,你不让他骗了去已是万幸。” “怎么?担心我?” “怕你误入虎穴,事到临头还装相儿。” “放心——” “我就是不放心。”她放下筷,为一桌不能下肚的精巧素斋扼腕叹息。 陆晋抬起头来嘿嘿地笑,“乖,听话,男人的事情女人少操心。”一脸的所谓“大男人气概”,答不出话来,就知道拿这一句顶,万试万灵。但男人的事究竟是什么?范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还都靠男人界定。 云意满心烦恼地饮茶降火,再也懒得理他。 直到外头进来个白胖中年人,大肚滚圆,大耳朵扇风,笑呵呵像是从壁画上走下人间的弥勒佛陀。 云意连忙站起身来行礼,轻声唤:“舅舅——” 贺兰澍笑呵呵虚扶她,“好好好,难得意儿下山来,怎么样,吃的好不好?饭菜合不合胃口?还想要什么尽管说,舅舅一定办到。” 云意稍稍摇头,双手交叠,颇为紧张,“什么都好,劳舅父费心,云意愧不敢当。” “什么费心,本就是年头年尾的日子,也没什么可忙。意儿何须与舅舅客气?只要意儿一句话,星星月亮舅舅也给你送来。”接着一连串哈哈哈、哈哈哈,没甚可笑,偏笑得中气十足绵延不断。跟在身后的贺兰钰面容肃穆,似怒目金刚,与他爹这笑面佛差着八千里长距。 再看陆晋,就像是当真进了屋才知他在此,满脸惊异,“哎呀,陆将军,久仰久仰,早就听闻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哪!将军上座,上座。” 什么将军?没得朝廷嘉奖提拔,仍旧是个五品官,上不得台面,与贺兰澍太仆寺卿的相比,实乃云泥之别。 陆晋沉稳,与其客套一番,依旧不动声色。 二人相谈之下很是投缘,便要去正厅细说,不过将云意安排去福寿园陪夫人看花,但这个时节分明无花可赏,为支开她,理由也太蹩脚。 “陆晋——”云意皱着眉叫住他,欲言又止。 陆晋欣慰,同她颔首,只道:“放心。” 但她哪能放心? 贺兰钰神色黯然,低下头陪着笑呵呵乐颠颠的亲爹,退了出去。 ☆、第66章 和谈 六十六章和谈 照常理,两军对峙,阵前和谈,总该该有浩大声势,机锋无数,退一步说,也该是主公将领分列左右,唱完了鸿门宴再奏破阵曲。无论哪一种,都不应是三个男人凑作堆,关起门来唱戏。 贺兰澍有神功,最尴尬的档口还能嘻嘻哈哈傻乐,逼得你不得不转过头,迎上来,陪着他傻笑。南方人登门奉茶,北方人来了饮酒。这回换上陈年松子酒,配一桌下酒菜,要酒过三巡面红耳热才来说正事。 贺兰钰无聊作陪,看父亲与陆晋你来我往相互恭维,心中有不屑,有轻鄙,更多的是无法参与的不适。 贺兰澍放下酒杯,捋着一撮小小山羊胡,眯眼说道:“京城正是热闹时候,将军怎想到抽空来顺安游玩?” 陆晋道:“京城已定,闹得厉害的都下了黄泉地狱,轮不到陆某操心。倒是想起来还有件事儿,早早应了人,却迟迟未能着手去办。” 贺兰澍换一副探究神色,脸上的肉抖一抖,层层叠叠牵连起来都在动,他身子前倾,皱眉道:“噢?何事如此棘手,竟需将军亲自来办?” 陆晋也十分配合,开始长吁短叹,准备掏心窝子诉衷肠,“唉,说起来,情之一字,着实要命。陆某曾在公主面前立誓,他日必以李得胜项上人头向她提亲,无奈先皇殡天,公主孤身漂泊,陆某虽已为朝廷收复京师及顺天府州县,但着实不知这门亲事该向何处提,如此才耽搁下来,唉…………”长长一声叹,眼睛却看向装模作样万事不知的贺兰澍,见他打算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少不得多提一句,“恰巧此番入京,得了个什劳子五鬼图,听闻公主为此吃了不少苦,陆某便想将此物当做聘礼,谁知…………罢罢罢,我既亲身至此,已算得上仁至义尽,今生无缘,陆某也莫可奈何,莫可奈何啊…………” 贺兰澍显然在听到五鬼图几个字时变了脸色,一双被肥肉挤压的核桃眼闪出精光,这顿酒席终于要在酒酣耳热之后入正题,就连无聊之下出了神的贺兰钰也抖擞精神,目光如炬。 这世道,任何时候,只要抛出宝图,必成制胜法宝。 贺兰澍试探道:“将军言下之意是…………” 陆晋此刻也不再拐弯抹角浪费时间,敞开来坦然道:“开启玄宗宝藏的五鬼图,你我各藏一份,若僵持下去,恐怕百年内都没可能找到宝藏之所在。” 贺兰澍却摸着胡子打哈哈,“将军说笑,五鬼图乃以讹传讹之物,不可轻信,不可轻信哪…………” 陆晋抬手扶于桌面,一张写满大漠豪情的脸,肃容深沉道:“贺兰大人不必着急否认,您若毫无兴趣,便只当陆某酒后胡言,您若有意于此,陆某再与大人详谈。”顿一顿,低声道,“宝藏究竟多大数额,大致位置在何处,想必贺兰大人心中早有估量。现如今五鬼图一份藏在京师忠义王府,一份被公主交予荣王。如今天下态势,恐战事旷日持久,手中若无钱粮,岂不是早一步落了下乘?倒不如将两张图凑在一处,找出宝藏,由忠义王府与江北都督府共享。” 贺兰澍再看陆晋,又比先前多一分深究,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只管等对方把事情挑明,这种时候,越是沉默越是占尽先机。 而陆晋并不在乎出言先后,空杯捏在手中,反复品玩,视线落在青色兰草图样上,状似散漫。“忠义王府已点头默许,如今就等大人与荣王,拿个主意。” “将军如此,必有所求,不若说来一听。” “公主,我只要公主。”他答得坚定,未染犹豫。听得贺兰钰握紧了剑,额上青筋鼓动,当即就要挥剑斩了他这么个肖想公主的癞蛤蟆。 贺兰澍笑意未减,缓缓道:“我若不应?你当如何?” 陆晋大笑道:“不过是引颈待戮束手就擒,还当如何?” “好好好——”贺兰澍抚掌赞道,“将军好气魄,不愧是将门虎子,好得很!将军既已至顺安,就是贺兰家贵客,某自当以礼相待。”前一刻的表情仍是冷凝慎重,下一刻便换个彻底,成了憨厚热情的好客之主。招呼贺兰钰务必要招待好陆晋,绝不能有半分怠慢,自己告了罪,退到院外,看他步履匆匆,多半是着急去与贺兰铮及荣王商讨宝藏之事。 银子送上门来,有谁不想要呢? 陆晋摊手耸肩,朝贺兰钰作出个无辜模样,“这年头,娶个媳妇儿真真难如登天。” 贺兰钰强忍怒气,“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陆晋嘴角含笑,自斟一盏,朝贺兰钰举杯相邀,“不早不早,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堪折直须折嘛。”没人碰杯,就只好一仰脖子灌下去,满口都是酒香。 贺兰钰最看不得陆晋这类底层摸爬滚打五毒俱全的兵痞子,分明不是个玩意儿,却总能让人怒从心起,无计可施。 更何况云意今日态度,着实令人心灰意懒。 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听命做起向导,领着陆晋去客房休息。 陆晋心中算不上胜券在握,但至少有半数把握。夜里月明皎皎,无心睡眠。静静将时光倒回半个月前,他出发之前在换了牌匾的忠义王府与陆占涛陆寅二人商谈,他提出来两图合并共分宝藏之事,面黄肌瘦“脱胎换骨”的陆寅极力反对,反倒是陆占涛半眯着眼睛靠着太师椅慢慢琢磨。说起来,陆晋其实更类其父。二人都是绝对的实用主义者,在利益面前,气节、尊严、义气都可以先放一放,缓一缓,等兵强马壮再拿来叫嚣。 陆占涛更关心的是此一计的可操作性,“若当真拼出了地图,万一宝藏落在江北……” 第45节 陆晋道:“儿不敢保证,但估量着宝藏不出顺天府。玄宗爷没可能把万千雪花银从私库里运出,再送到千里之外的江北掩埋,最有可能的,就是在京郊某地。” “那……贺兰家能答应?贺兰澍那个胖狐狸能放心把宝图交出来?” “互遣人质,两军交界之处共赏此图,若不成,搅了贺兰家与南京的联姻也是好的,如今天下三分,江北与南京并不弱,如让此二方联手,无论从何处看,对咱们都不是好事。” 陆寅却问:“你怎知真假?” 陆晋答:“冯宝就在城内,我自当领了冯宝前去。” 陆寅进一步逼问:“你说互为人质,依你看,应以谁人为质?” 陆晋上前一步,朝陆占涛拱手,郑重道:“儿愿亲自前往顺安都督府,事不成,必不归。若成,势必要以贺兰家长孙贺兰钰为质,才能拿住江北命脉。” “噢?你去?”陆占涛心有疑虑,眼光沉沉,将他仔细打量。脑中响起酒友郑怀秋口中之言,他曾于酒后断定,陆晋乃当世英豪,有大将之才,却输在鲁莽冲动,难成大器,如此说来,真真一字不差。但此事若成,于江山万世大有裨益,若败,想来陆晋也自有金蝉脱壳之计,不必忧心。 一挥手,着令去办,“你心中若有把握,倒不妨一试。” 陆寅摇着折扇,冷笑道:“只怕二弟此去另有所求。” 陆占涛连忙做和事老,“哎,老二一心为家,奔波劳累,你又何必如此。” 陆晋拱手领命,看陆占涛还欲再言,多半是催促他再续一房,便不敢多留,匆匆去了。 再回到都督府的不眠夜,开春的风冷飕飕带着花草香,陆晋辗转反复不能入眠,折腾得烦了,一锤床坐起身,想来那位婀娜妩媚的小道姑今日必未上山,还留在都督府内赏花陪聊,他这颗心便安定不下来,只想着去撩一撩他日夜相思的风流小道姑。 于是乎开门翻墙,一人一马战千军的功夫,全拿来偷香窃玉。 ☆、第67章 犹豫 六十七章游离 云意双手抱膝,尖尖的下颌磕在膝头,瀑布一样的长发铺了满背,望见他落寞神情,到底硬不下心肠,放软了语调同他说:”你傻呀,除了这儿,我还能去哪儿?” 陆晋不信,“你神通广大赛神仙,谁知一眨眼你又飞到哪座山头。我…………我找你都找怕了…………”前半句调侃,后半句捧出来一颗赤忱真心,留一段余音,慢慢讲述失去她的日子里,他经历着何种煎熬,又尝尽了几番烈焰灼身之苦。逼得她不得不咬牙,列出承诺,“成日里满街跑,我不嫌累么?” 陆晋握了她的手,寒夜里捂热她冰冷的指尖,“要实在忍不住要跑,也先告诉我一声。” 云意憋着笑,“告诉你还跑得了么?” 话音落,身子便顺着手腕的力道一起,被他拖进怀里,牢牢抱紧了,让她听他胸膛下面心脏跳动的节奏,血液流窜的声音。安安静静,无人打扰,难得好时光。 无需缠绵,亦不需言语,紧紧相拥,默默依靠,已足够美好。 然而他脑中晃过今日场景,忍不住说:“明日你哥哥舅舅来找你说话,你听完了若是心里难受,可不许跟我闹脾气。” 云意抬起头,从头到脚将他审视一通,已经拿得出管家婆的气势来问话,“又想坑人呢?要么就现在你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等明儿我从旁人口中听见了,再一赌气,说不准又跑到南京去。” 陆晋听她威胁,也不生气,自顾自地笑,伸长了手捏一捏她气鼓鼓的面颊,“夫人在上,小得只好遵命!”被云意啐了一口也无妨,当真老老实实把换图之计说与她听,末了笃定道:“万千金银都是浮云,爷……我只要你一个。” 听起来是动人情话,但眼下她的心思全然陷在这一宗天大的买卖里不能自拔,再看陆晋,也不禁讶然,“你好大的胆子…………此事若成,即便挖出了金山银山,你也分不到半个子,你这…………今后十余年的粮饷都不要了?” “嗯,不要了。”他微微颔首,低头慢慢揉捏着她纤长细嫩的手指,懒懒散散豪不挂心,“你别恨我拿你当筹码同你哥哥舅舅做买卖。若无一计傍身,说来我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独闯江北。” 云意仍有几分呆愣,呐呐道:“舅舅的意思…………是要卖了我?” 陆晋点头,“看来不止要卖你,连同你表哥一道送出去也没所谓。这笔生意好谈得很,一听是玄宗宝藏,激动得连价都不还,今儿晚上正院没吹灯,估摸着贺兰家男丁一个个的都在里头绞尽脑汁地想辙儿。” 过后见云意老半晌没回话,不由得疑心道:“真生气了?你这人可真没劲,说话每一句当真的。” “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觉着……心里难受。” “有什么好难受的?女人不都这样?你爹让你和亲还不是拿你做买卖?嫁给爷,还不比嫁给额日墩巴日那个傻子强?”见她犹豫,少不得满心不忿,站起身来挡住一片月,遮住半片天,急吼吼说道,“像爷这样威武雄壮的汉子,你以为街上走两步就能捡得着?爷告诉你,爷可是千里挑一,万金难求。” 云意盘腿坐起来,淡漠道:“四字成语用得不错,看来还是得多读书。” 陆晋照旧还是那句话,“反正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抹脖子上吊,登高跳河都没用。” 她叹一声,换了脸色,朝他伸出手,不必等多久,床边一条大头鱼自动上钩,握住她,再稍稍带一点力,他便乖乖坐回原位,挺直了腰背听教训。 云意道:“我不过是因父母兄弟难过而已,并不与你相关。”陆晋能做到这一步,已是难得,人人都是凡夫俗子,她不敢强求。 陆晋叹声道:“你辛苦难过,只因一事。” “何解?” “想得太多吃得太少。”他正经严肃地断症下药,再摸一摸她尖利的小下巴,不甚满意,“再胖点儿,胖点儿好生养。” 她已经懒得同他争执,“还不走?坐在这儿等我表哥来亲自请你出去呀?” 陆晋没脸没皮耍赖,“好多日子没在身边,这也就来了半个时辰,哪够?你要想睡你只管睡,我就看看,绝不动手。” 云意缠他不过,没得选,只能陪他胡闹。 “你孤身在外,离京多日,王府恐生变数,你在京城留了人没有?” 陆晋道:“郑怀秋,读了满肚子旧书,没成想读出个浪荡酒鬼,老头子那如今最信任的就是他。” “姓郑?” “不错,郑仙芝本家大哥。”他说得坦然,从没打算瞒她。 然而云意根本无心去醋,转念问:“他若知道此一计还连带着你我婚事,会不会另起他念?” 陆晋道:“世上没有牢不可破的同盟,自然也不存在一击就碎的关系,男人的事情鲜少被女人左右,更何况在旁人看来,我娶你为的是与江北联合,破了江北与南京暗中牵线的关系。再趁机自抬身份,装成个人人称羡的驸马爷。” 云意眨眨眼,明知故问:“那二爷你,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陆晋厚着脸皮说:“等洞房洞得天雷勾地火,爷再告诉你。” “…………”她已经被他演练得视之平常,面不红,更不需提心跳,平平静静赠他冷眼,“第一眼瞧见还当你是揣在肚里的坏,没成想到今日才看清,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泼皮无赖。” 陆晋还有话说,“爷就算无赖,也只在你一个人跟前无赖。” “那……我还需多谢你?” 陆晋捏她脸颊,“你就知足吧你。” 最后是她摇摇晃晃支持不住,也顾不得身边有一个他,野狼似的瞪着眼睛等她放松警戒好一逞兽*欲,禁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就这么睡了过去。合上眼之前还闻到他袖口淡淡皂角香,莫名冒出个念头来,认为这人知错能改,应给嘉奖。 不知看了她多久,直到连自己都心生后怕,感叹这世上哪来这样一个人,有着这样一张脸,怎么看也不觉得腻味,只想长长久久守在她身边。 临走,他似乎弯下腰,于她额心轻轻落下一吻,被北风摧残了一整个冬天的唇,干裂崩开,擦过女儿家娇嫩肌肤,带来一阵涩涩的疼。 “好梦。”他的祝福同亲吻一样,透着一股西北汉的粗犷大气。 不出所料,次日,云意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亲哥哥。 午后,她的经书才抄到一半,就听见丫鬟通报,说是荣王爷来了。奉茶的紫环又惊又喜,激动得茶杯也端不稳,碗碟之间打架似的一通吵闹。云意将将搁下狼毫,就见帘子后头走来一位清俊少年郎,面如冠玉,眼含明珠,集齐了先皇与淑妃二人之所长,是个极其俊俏的小郎君。见着云意,先陪笑,等她肃容正色,他适才收起笑,拱拱手赔罪,“阿意——” 云意不过瞥他一眼,再没有其他动作,更不要说行礼问安,自始至终没有半点礼数可讲,但她与荣王相处,素来如此。荣王性子宽厚,便惯得她无法无天。 “生气了?”他侧身绕过书案,凑到她跟前来,小心翼翼试探道。 云意依旧低头翻阅抄本,看也不肯看他一眼,权当他不存在。 “好妹妹…………” “有话直说,何必同我绕弯子?”她放下手中抄本,终于肯转过脸来,同他面对面说话。 荣王这一下又让她噎住了,犹犹豫豫,踟蹰不前。 云意看不过眼,索性替他说:“决定了?今儿就要卖了我?” 他点点头,抗不过她灼灼目光,当即又忙不迭摇头。 云意轻叹,适才缓和神情,淡淡道:“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如今这样的情形,咱们俩任何一个,为了有个活头,都得卖得毫不犹豫。既然彼此都点头答应,你今次来还扭捏什么呢?照实说就是了。” 荣王适才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开口道:“哥哥知道你好不容易才从陆晋手底下逃出来…………” “照直说——” “陆晋拿五鬼图上门提亲,我得应他。十日后贺兰钰过江为质,江北大军开拔,你与我一道赴同州。两军压上,营帐之中交割宝图,那东西你比我熟悉,真假还需由你去瞧上一眼。” “然后呢?” “恐怕就得跟着陆晋回北边儿,你放心,他日若有所成,哥哥一定领你回来。” 云意却道:“哥哥同舅舅既已有了决断,云意无不听从。只不过哥哥今日需记得一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已是覆水难收,哥哥往后或进或退,都不必顾念我。顾家留着哥哥一人,就是万幸。” 荣王低叹,“我愧对你,愧对祖宗。” 云意摇头,轻声抚慰,“乱世求生本就艰难,何况你我?只求哥哥一生平安,余下的功名利禄江山社稷,说到底,都是虚名。哥哥无需将责任都担在自己肩头,百年转眼过,是非转头空,你看今日王朝兴衰,命运起伏,他日回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湮灭文史之中,何须执着?” 她看透了,其他人却还身在此山,迷途难返。 ☆、第68章 报复 六十八章报复 荣王垂首,自叹弗如,“妹妹若生为男子,哥哥就能轻松了。” 云意轻笑,“傻话,哪有那么多‘若是’、‘如果’,哥哥如今艰难,我自当体谅,今日的话句句出自真心,绝不是虚假推诿之言。至于舅舅一家…………”她有着些许不忍,斟酌措辞,最终点破,“舅舅虽好,却不能尽信,你懂我意思么?” 他一样有万般无奈,但也不得不点头承认,“你放心,我另有打算。” 她安然落定,“如此最好,毕竟咱们的身份,由不得你不谨慎。如今我远嫁西北,都督府只剩下哥哥一人,还请哥哥千万保重,哥哥好,云意才能立得住。” “我明白,此去一别,恐…………”话到此处自然哽咽难续,两个人都是隐忍的性子,心中即便有千般苦,面上依旧是从容自得,不与外人道,“罢了,只多说一句,当日张大员外府内千里相救之情,哥哥此生不忘。余下的,已愧不能言。” 云意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父皇母妃早已经不在人世,如今就只剩下你我相依为命,但凡是为哥哥好,云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此去也不见得就是刀山火海阿鼻地狱,哥哥还不了解我么?到哪儿我都能过得好的。母亲不是说过么?宫里的姑娘个个都是富贵花,只我一个是墙根草,给点水就能活。哥哥只管放心,可别再闹一出临别落泪的两厢不舍,我要嫁人,自然风风光光高高兴兴,往后才能过的顺心,你说是不是?” 荣王受她安慰,也未见得能就此放下心大胆去,“你从来是如此,从不让人忧心。只求你好歹改一改,多少人的心疼浮于表面,却也远远好过充耳不闻。” 她欣然应承,弯曲膝盖,低垂下颌,笑盈盈向他行上一礼,“是,云意谨遵王爷旨意。” “唉…………” “还叹气呢?才比我大一岁半而已,你瞧你那眉头皱得,就像个小老头儿。” 看她善解人意故作轻松,他心底反而更不好受,撑在桌面的手止不住颤抖,眼眶红红也要闭上眼一忍再忍,“你千万……千万保重…………” 云意玩笑说:“如何保重?上称足百才算过关?”见他仍旧萎靡不振,无论如何劝不会来,她便刻意换了话题,问:“表哥出质于西北,忠义王府派谁来?”昨晚陆晋就已经说明,她这就算明知故问,另有所谋。 荣王浑然不觉,仍旧一五一十作答,“自然是陆晋。” 云意状似为难,“留他?恐怕不妥。” “如何不妥?” 第46节 云意道:“据我所见,陆占涛并没如何看中他。陆晋出身低微,一无舅家依靠,二无父亲疼宠,在西北就是个无根之将。虽说打仗厉害,但西北军中猛将如云,并不缺他一个。如此看来,你说他会不会根本就是陆占涛布下的一枚弃子,可有可无,任凭发落。” 荣王惊醒,“表兄却是贺兰家长子长孙,如此一比,岂不是早失先机?这当如何是好?” 云意自然有后话等着,“陆占涛还有一长子陆寅。我在乌兰数日,已见陆寅得封赏无数,听闻陆占涛就算遇上一盘可口炙肉都想着送一道给陆寅。五鬼图如此□□之宝,为表诚意,陆占涛合该将陆寅送到都督府为质。” 荣王抚掌道:“此话在理!我这就去与舅舅说。” “我不过是提一句,哥哥心中早有打算。云意一介女流,还是该少说多做。” 荣王会意,“我明白。” 她目送他离去,时间定格于他立在门中的背影,午后疏漏的光为他的双肩腰背描一层细碎灿烂的边,令她想念起曾经的年少时光,榕树下许过的愿,被姊妹气哭的少女,如今都随国难一去不返。 无论是她,或是荣王,无论是如何费尽心思苦苦支撑,终究避不开被时光掩埋的命运。 约定的日期不早不晚,如期到来。 两军皆是大军压阵,屯兵于同州南北两侧。桃花源里出来的,乍见此场景,多数要以为仍是三国乱世,魏吴两家倾力而战,你说多少宏图霸业,乱世英雄,都在其中。。 陆占涛为了宝藏甘心割肉,应了都督府所求,另派陆寅为质。于是在阵前,就有陆晋与贺兰钰,优哉游哉骑着马儿去换陆寅一人。 而云意坐在帐中,慢慢嚼着不负盛名的同州酥饼,先吩咐德安晚上要吃同州烩面,让他去找个厉害厨子到跟前儿来做。德安德宝两兄弟原跟着荣王一路南下,如今云意回来了,人自然也要送回她身边。 饮过茶才想起,昨夜又有采花贼翻墙过来,掐着时间同她腻歪一番,末了夸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要不就此…………他眼神一暗,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云意简直认为眼前人吃错药换了脑,不然怎么能想得出这一招,这不是杀陆寅,是给自己找罪。“两方为质是谁的主意?陆寅若是死在江北,你过后如何交差?五鬼图还要不要?丁点儿侥幸都不要存,陆寅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爹头一个收拾的就是你。可别忘了,除掉陆寅,还有你三弟陆禹,当日我与他言语交锋,便知其厉害。”再瞧他一眼,见他面色不愉,无奈再补一句,“自然,论心计才能,陆禹不及你万一。” 陆晋听得受用,打心眼里熨帖,却还要再自夸,“长得也不如爷英武豪迈,个小鸡仔儿似的身板儿,不顶用。” 云意撇撇嘴,觉着陆晋这人,一天比一天不要脸,临走还不依不饶地在她脖子上“盖印”,逼得人不得不穿立领,将一段雪白的脖颈遮得严严实实。 她略略出了会神,想到陆寅,心中早已有了算计。 等两方人质交换完毕,陆寅到了江北大营,头一天就落到云意手里。 他原本住着一等一的大帐篷,喝着好差好酒,起床、更衣都有仆人侍奉。下午喝了半晌茶,正巧将满肚怨愤都消化干净。这厢似乎是脚步声都没听清,就见一个清清瘦瘦白面少年打起帘子来,再往后退一步,迎了主子进门才弓下腰,垂目塞耳当木头人。一举一动,都是宫中内侍做派。后头再跟四个棕熊一样的壮士大汉,列两排,门神一般挡住布帘。 定睛一看,迎来那人笑盈盈的一张脸,眉眼轮廓早已经刻在他心中,恨不能日日夜夜千刀万剐,但到了跟前来,竟无计可施,只能呆坐榻上,任她耀武扬威。 “西陵一别,未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在人间想见。世子爷,别来无恙啊。” 陆寅一手攥紧了膝盖,心中有无限恨,全然都附着在怨毒的目光中,直直射向她。 云意却似浑然不觉,一身袅袅婷婷轻快春装,侧过身,裙摆摇曳,装作疑惑道:“世子爷是明白人,怎说见了本宫却不上前行礼?难不成忠义王口中的忠君爱国,都是唬人的谎话?”自然都是谎话,但这又是不得不认,不得不写在义旗上高歌长吟的弥天大谎。 来者不善,陆寅握紧了拳头,死死盯住她。她笑得越是灿烂,他心中的恨,便越是浓烈。 然而云意想得很简单,她这样瑕疵必报的小性子,怎么也忘不了地宫里他抽过来的响亮耳光,她这辈子还没挨过一个指头,即便是落难,也未曾如此受人糟践。 你要她忍?委曲求全? 她还不屑对陆寅如此。 ☆、第69章 耳光 六十九章耳光 陆寅僵在原座,进也不是,退又无路,只能借着眼神投射恨意。想起被困在地宫,求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吃人肉喝人血苦苦支撑的日子,一股凉意自脚底板升向天灵盖。他恨,恨不能当下就张开嘴,撕了她这层虚伪的皮,生吃了解恨。 他不动,云意也不着急。嘴角仍挂着笑,招呼身后壮汉,“屈平屈正,世子爷没进过宫,不懂宫里的规矩,你们俩上去好好教教他。” 两人一同拱手弯腰,齐声道:“是!小的领命!” 一迈步,先把在陆寅跟前伺候的小仆吓得躲到屏风后头。他神色一凛,又要赌她胆量,偏偏碍着面子不肯挪动半分,只拿眼神恐吓,“我是忠义王世子,都督府贵客,谁敢动我?” 屈平屈正是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模一样的孔武有力,晃荡在眼前,压迫感也翻了个翻儿,何况他本就不是大胆无惧之人,等屈平到近前来伸手抓他肩膀,当即向后躲,但右边有屈正拦下后路,一左一右将他摁死了再架着双臂抬起来,眼看就要拖到云意身边,逼着他给个黄毛丫头下跪磕头。 德安最上道,进屋就给云意找座。搬来一只四出头官帽椅,仔仔细细擦过了才敢请她落座。屈平在后,猛地踢一脚陆寅膝弯,再是傲气自负又如何?还不是应声而倒。她稳坐高椅,他跪地在前。 两人视线,一个俯瞰,一个仰望,情势与在乌兰之时已是天差地别。 陆寅怒不可遏,盛怒之下身体也多几分力,抬脚向上,双肩猛冲,就要起来。让云意凉凉一句,“本宫叫起了么?”屈平再是一脚踹过去,踢得他老老实实跪回原处,心中恨得要呕血,两腮憋红,两只眼外凸鼓胀,如同河岸边斗气的癞□□。 云意瞥他一眼,不屑道:“不懂规矩……” 陆寅满腔恨意无处去,咬紧了后槽牙,愤然道:“顾云意,你好大的胆子!你最好时时谨慎,不要有一日落到爷手里,否则必要你求生无门,求死无路!” “放肆!”柳眉倒竖,面含愠怒,是上对下惯用的脸孔字句。再看德安,“你去,按规矩,教教他什么是尊卑贵贱。” 德安倒像个多年修禅的老和尚,时时刻刻都能入定,青白的面皮上没半点多余表情。主子让他上前,他便甩开拂尘,挽起袖子走到陆寅面前。 陆寅目眦欲裂,望向云意,眼底是熊熊燃烧的愤怒与仇恨,“顾云意,你敢!” “有何不可?”她半分不惧,吩咐德安,“掌他的嘴!” 屈平屈正将陆寅死死按住,德安六岁就进宫当差,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晓得改如何使劲才打得响亮,又打得人半边脸都痛得没知觉。不过这一回用的,既不是戒尺也不是篾片,力道吓得猛了,震得自己手心也一阵麻,更不要说被左右开弓抽上二十个耳刮子的陆寅。这一生未曾受过如此屈辱,在他看来,云意此刻的得意,屈平屈正的轻蔑鄙夷,以及德安木讷无声,都将是他此生此世到死都抹不去的记忆。 恨一个人恨到极点是什么感觉?就像高*潮,巅峰过后,反倒无力再续。 他顶着一张高高肿起的脸,双颊通红,嘴角已裂,血成小注沿着下颌落向地面。再对上云意,已然没有了先前气焰,打服了,羞辱够了,只剩下失败者的痛苦喘息。 云意适才站起身来,慢悠悠说道:“你说世事难料,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但即便是‘楼塌了’,本宫也不是你这种下*贱东西能轻易作践的!” 捏着团扇轻挥,屈平屈正一并退开,陆晋即便没了束缚也没能站起身同她对峙。 “何必委屈?如不是你贪得无厌,又怎会中计困于西陵。如不是你当日出手折辱于我,又怎会有今日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惜施暴者永远看到的是自己所受责难,却从不对过去所犯罪行存有分毫悔意。”然则更可怕的是,多数时候连围观者都以满腔“正义”指责为自己讨公道的受害人,若分君臣尊卑,她今日即便要了陆寅的命又如何?且不要说区区几个耳刮子。云意稍顿,继而道:“今儿本宫心情好,留你一命。他日要报复寻仇,尽管来。不过瞧你这副无能又无用的模样,本宫便连跟你过过招的兴致都没有了。赶紧儿的,眼泪鼻涕擦一擦,不是口口声声忠义王世子么?好歹也给你爹留点儿脸面。” 语毕,朝着木木呆呆的陆寅勾一勾嘴角,留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转过身领着人走得干干净净。 陆寅颓然伏于地面,整个身体蜷成一只垂死的虾,额头磕在地面,脸深深埋于胸膛之下。屏风后的小仆听见轻微的压抑的抽泣声,过后是拳头捶地的闷响。 到头来,也从不认为自己做错,父母兄弟都罪该万死,只他一人无辜受累。 出了营帐,德安尚有许多不安,忍不住问:“殿下不日就要出嫁忠义王府,而今如此得罪王府世子,就不怕…………” 云意没甚所谓,全然未将陆寅一事放在心上,“我害得他被困地宫,为了求生,什么脏东西都往肚里塞。受过这样的苦,你以为我再给他下跪请罪,他能原谅我年少无知,就此既往不咎?” 德安摇摇头,“不会,此人气量狭小,又自视甚高,恐难释怀。” 云意笑说:“如此一来,倒不如先出一口恶气,逞一时之快,也好过窝囊半生。小德安,你说是不是呢?” 她含着笑看过来,眼神闪闪烁烁如天上星,看得德安也一怔,连忙低下头,呐呐道:“殿下说的句句在理,奴才……好生佩服。” 云意拿团扇轻轻敲一敲他头上*一统帽,轻笑道:“晚些时候给你主子准备一套厚实衣裳,咱们天黑出营。” 德安傻傻问:“天黑外出?这荒郊野地的,殿下不怕么?” “怕什么?还怕有吊睛白额虎,嗷呜一声吞了你呀?” 德安弯腰盯着自己脚尖儿,有点害羞,“要不,还是找荣王殿下借一队人马?” 云意道:“还真怕上了?放心,我带你去见你干爷爷,他那人神通广大,还怕老虎么?” 四月的天,夜里多少还是有些凉。云意身上多加一件织金雀金裘披风,织了满身的孔雀翎。想起来还是她存在京城张大员外府的私藏,阴差阳错跟着荣王南逃的队伍抵达江北。传说织金的手艺在前朝就已经失传,这可算是天底下独一件的好东西。从前见了总要欣然快意,如今穿在身上,也觉不过尔尔。 或许这就是年华老去,心也跟着长成一棵老树。 此次外出,她已与荣王报备。自领了一队人马,行上几里路,就撞见陆晋带着三十几个近卫,还有一位玉色长袍,翩然如风的世家公子在远处相候。 云意踩着德安双手搭成的“马凳”落了地,离对方尚有一射之距,便再不肯挪动步子,只等着对方上前来同她见礼。 陆晋坐于马上,同身边那人小声说:“她这性子是你教出来的?这不自找的么。”眉眼得意,装的全是幸灾乐祸。 那人抿唇不语,下马自行,步行至云意跟前。弯腰一拜,这礼行的一丝不苟,“微臣冯宝,见过坤仪公主。” 云意紧绷的面色,适才有了少许缓和。此番会面,原就是她私下请陆晋安排。她知冯宝来此,为的就是宝图一事,但有些事情势必要在正式会面之前探听清楚。 “本宫有话问你。” 冯宝略略弯腰,恭恭敬敬站在她身前,沉声道:“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意轻嘲,“倒不必如此,只求冯大人高抬贵手,别再算计本宫。” 冯宝慢声道:“岂敢岂敢。” 云意根本不信,开门见山,“我娘呢?” 冯宝闻言抬头,看她一眼,眼神又迅速闪回脚尖绿地,沉默片刻,才坦然回答,“二小姐在京城,落花胡同。” “二小姐,不是淑妃娘娘也不是夫人?冯大人,您可真乃当世奇人。你与他如此这般…………苟且于人后,如何对得起父皇恩宠!” “难不成,依殿下所见,微臣就该眼睁睁看着二小姐死于先皇剑下?” “你——你这人,好生刁钻。我问的是生前事,你却来与我谈假若如何。” “微臣不敢。”冯宝面色不改,依旧是从容不迫,耐着性子同她慢慢说,“殿下颠簸流离,已知世事艰辛。小姐自苦多年,唯剩此愿。殿下何不放开来,皆大欢喜。” 云意手中捏紧了马鞭,愤然道:“谁跟你这不臣之人皆大欢喜,若不是你,本宫何至于此?” 冯宝随即接上,“若不说殿下清楚五鬼图下落,尚有可用之处,那时候国破兵散,殿下还能投身何处?宝图是致命毒,也是救命药。” “呵——我还需谢过冯大人,谢你思虑周全,保我一命?” “一切都是殿下自己的造化,微臣不过尽心而为。有些话,本不该说,但事到如此,微臣斗胆一言。十几年来,辰与殿下的情分,亦师亦友,亦父亦…………” “你闭嘴!”她忽然惊叫,恶狠狠逼近冯宝,咬牙道,“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本宫亲手杀了你!” 冯宝道:“殿下是主,微臣是仆,殿下要取微臣性命,说句话即可,不必亲自动手。” 云意气得胸口憋闷,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晕在此处。心口难受,她转过身绕着德安散火气,想不明白,从来只有她气人,没有人气她,唯独冯宝这个讨厌鬼,三两句话就能把她的怒气挑起来,害得人将预先计划着要说的话,通通抛到脑后。 她绕够了,气顺了,再回到原地,冷声道:“今后如何打算,你想好了没有?” “还能如何?不过是苟且偷生。” “你身在局中,便觉没有抽身那一日。” 冯宝终于抬头看她,疑惑道:“殿下此言,是何喻意?” 主动权又落到云意手里,这一回她不疾不徐,低声诉来,“忠义王府,陆占涛身边正缺一个能言善辩、玲珑心肝儿的冯大太监。你不是投过李得胜么?再投一次又如何?” ☆、第70章 逼迫 七十章逼迫 冯宝面容沉静,依旧半弓着腰,保持着一贯的卑微姿态,细细低语,“臣投敌,不过危难时机为求活命。宫城内外纷纷扰扰,臣已厌倦,如今只想一方小院,一顶破瓦,了此余生。” 云意不以为然,轻嘲道:“你同旁人如此说,可能尚有人相信。同我说?冯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本宫会不清楚?只恨我娘眼盲,看中你这么个…………”说到最后,明明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吐不出重话来,到最后气的依然是自己。 第47节 冯宝难得加重语调,郑重道:“殿下此话,臣不敢当!臣对对二小姐一片赤诚,绝无转圜。” “你以为,你明儿一露面,哥哥能认不出你来?我猜中的事情,哥哥会一无所知?你与她之间……这事我能忍得,哥哥尊荣显贵,天子龙裔,他能忍得?杀不了你,也必定要亲手断了后患。”冯宝抬眼看过来,云意挑眉迎上去,“看我作何?咱们家血刃手足的事儿还少么?何况哥哥如今唯一的凭仗就是皇室血统,若有疑义,那些个野心勃勃的表亲立时就能吞了他!话说回来,苟且偷生?自你决心入宫那一日起,便与苟活于世这几个字离了八千里没可能回头。手上沾满了血,却还想要全身而退?冯大人,你未免太天真。” 四下寂寥,只有风吹草叶细微声响,悉悉索索似在耳畔。 “唉…………”冯宝长叹一声,心中颓然无力,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殿下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云意道:“我可不是逼你,我是为你指一条明路。南京?六部官员里有多少恨你恨得入骨,还没靠近南京城他们就能活剐了你。江北?五哥不但杀你,还要取母亲性命,永绝后患。你留守京城,还算不傻。但陆占涛、陆寅与本宫,你投哪一方?不着急,给你三天时间自己慢慢琢磨。” 冯宝道:“怎不是说陆占涛、陆寅与陆晋三方?” 云意上前一步,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望住他,“暗地里斗人设陷这类事本宫全然师从冯大太监,怎还须劳烦二爷?”收了笑容,正色道,“他只需在前头打好仗,其余的事情,自然由本宫一一料理。” 冯宝心下微凉,“殿下长大了…………” 她慢悠悠捏着一缕发,轻笑道:“从前冯大人不是日日盼着我长大么?怎么,如今终于成人立本,大人如此哀声叹惋又是何意?” 冯宝深深看她,如同故人相逢,又似素未谋面。如今才明了,从前养的不是漂亮小猫儿,而是吃人的虎,如今须爪齐全,转过头来就能咬住他咽喉,取他性命。“若微臣不应,殿下当如何?” “冯大人这样顶尖的人才,若不能为我所用,一时心软,则徒留后患。更何况你与…………简直龌龊至极!如不是见你尚有可用之处,你以为本宫不想当即了结了你!可怜我父皇半世英名,竟…………罢了,你细细想,想明白了就去同二爷说。你记住,一旦点头,你就是过河的卒,到死不退!” 冯宝含笑自嘲,“臣别无选择。” 云意却道:“至少你还可以选择死,我的许多姊妹,连求死都无路。你身上藏了太多秘密,或许,陪着父皇死在两仪殿,才是最好的出路。” 冯宝不禁摇头,不知是伤心寥落,还是痛苦失望,若是在人后,真要忍不住仰天长叹。 “殿下心机谋断远胜微臣百倍,臣——自愧弗如。” “我记得冯大人同我说过,人生争来斗去,要紧的不是赢,而是愿赌服输。早年间死在你手底下的无辜性命有多少?怕是连你自己也数不清。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不择手段往上爬?如今换了输赢,你难道不该认命?还是说,你冯大太监的命是命,旁人家里的小姐公子御史侍郎就不是命?”再换了语调,收起了轻鄙,肃然道,“我没有输过?国破家亡,从天顶摔落泥地,与人虚言周旋,我认不认?我早就认了。他日若再输,不过是一死,比死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死又能算什么?” 冯宝低头长叹,无言以对。当年在他咿呀学语的小姑娘,已然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他认不清的模样,也再不肯如幼时与他亲近。 天空辽阔,星辰满布,似乎踮起脚就能触到闪烁的明星,然而长大了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然。 不远处,陆晋早已经等得不耐烦,随手抓出一个壮实少年,让小兵许大有冲着不远处的云意与冯宝喊:“到时候啦,再叨叨天都要亮了早饭还没着落呢还样不样银活了!”忘了提,这小兵从辽东流落至此,张嘴还是一口的东北大馇子味儿,威武洪亮,掷地有声。 冯宝使个眼色,德安立刻扯着嗓子吼回去,“嚷嚷啥嚷嚷啥!再嚷嚷老子他妈削你啊!”呀,原来是老乡见老乡,撕你没商量。 陆晋听得皱眉,问许大有,“他说要削谁?” 许大有转过头来看看陆晋,哑着嗓子说:“好像是你吧…………” 真是反了天了! 陆晋拍马上前,恰好云意的话也告终了。两人各退一步,面色如常,只当方才的争执从未曾发生过。 但对上陆晋,她未能照旧装出笑脸,但凡遇上他,总要多出三分姑娘家小性子,想闹一闹脾气,诉一诉委屈。 冯宝适时而退,行过礼,得了应允才倒退着向后。 陆晋翻身下马,其格其摇摇脑袋打个响鼻,把阴着脸的云意吓得往后缩。陆晋朗声大笑,拍了拍其格其的脑袋,玩笑说:“爷在这儿你还怕什么?真是个老鼠胆子。” 云意不忿,只管拿眼睛斜他。陆晋乐呵呵举高了灯笼仔细来瞧,瞧见灯下美人如玉,明艳动人。再把灯笼凑近些,明亮的光,将她整张面皮照得几乎透明,总让人忍不住想去亲手试一试,是不是当真如古人所言,是一张“吹弹可破、触手即碎”的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眼中的小人被墨绿泛光的孔雀翎衬得肌肤如雪,陆晋欣赏之于禁不住开口赞叹,“不错呀,今儿还穿了身鸟毛,够新鲜的。” 鸟毛?云意低头看一眼肩上织金孔雀翎披风,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豁然,身外物无所谓好坏,她弯起嘴角来顺着他说:“可不是么,刚从鸟身上薅下来,还有一股热乎劲在。” “真的?爷不信,爷摸摸。”说话间就要伸长了手,往她披风里钻。 云意懒得同他闹,啪一下打他手背,这“大狼狗”学乖了,当即收手,但还要隔着披风揽住她,抱个满怀才安心。“什么要紧事半夜三更叫出来说话?” 云意抚了抚他胸前衣襟,淡淡道:“这事晚些时候再同你说,只是冯宝此人,你务必留心。” 他听得心情大好,当着繁星淡月两方近卫,还能厚着脸皮同她说:“知道你心里有我,放心放心。”再捏一捏他细嫩的面皮说:“晚些时候再回去,先陪我走几步,我有话跟你说。” “晚了,再拖下去哥哥就该出营来找人。” 陆晋废话不多,只说短短一句,“不说话就野*合。” 云意红了脸,“那还是说话吧…………” ☆、第71章 心意 七十一章交心 眼前是旷远星野,身后是莽莽大地,两方人马都留在原处,整齐好似两道高耸的墙,沉默中被夜色染成模糊的影。 她稍稍慢他一步,缓缓走在他身后,不经意间瞥见他宽广厚实的肩膀,忽然之间心念随夜风骚动,想知道男人的背脊究竟是否如她眼前所见,能扛住荆棘坎坷沉重难捱的未来。 辗转,只有呼吸声,静静似一首缠绵悱恻的诗。 天地寥落,放眼望,仿佛就剩下她与他二人而已。陆晋缓步在前,双手负在腰后,略略低头,自她看去,是个深沉思索的模样。隔了许久才慎重开口,“碍着老大,你我的婚事不能大办。”陆寅被云意困在地宫的前情后续,陆占涛都自陆寅口中得知,此次陆晋两方说话都不相同,与贺兰家是威逼,同陆占涛提起时又说是贺兰家为求一时安稳,以姻亲结盟。 陆占涛远观大局,虽然点头应允,但到底对云意心存恨意,婚礼办得过于隆重,只会给她招惹麻烦。 云意停了步子,站在原地,披风下摆拂过草叶,一阵沙沙响。 “二爷大半夜的不许我回营,为的就是说这个?” 陆晋没能转身,但也停下脚步,保持着前一刻先前慢步的姿势,脚底长出来一份在他身上鲜少出现犹豫,憋了好半天才说:“一半是为这个,一半又不是。” “还有一半是什么?你要再拖延下去,天都要亮了。” 陆晋叹一声,不知是对她的莫可奈何,还是对自己的失望懊丧,转过身来,视线却落在她价值连城的孔雀翎上,“我知道,于你而言,我并非良配。” 话音刚落,云意的耳朵都要竖起来,全然无法相信,素来骄傲自负的陆晋会说出这样一番自贬的话。不由得神色一凛,今夜妖风大作,看来是有大事发生。 看她怔怔模样,陆晋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说:“我心里清楚,如不是天下大变,宫城易主,你也决计看不上……爷这样的人,爷也懒得理你这类娇纵任性的公主郡主。不过,变天了,遇上了,人也看对眼,到头来也只能凑合过了。”说到这,自己也觉得满嘴胡话,没一句中听,想反悔把话都收回,又碍着面子要死撑到底,趁她不注意偷偷瞄她一眼,瞧见星光下面,一个唇红齿白俏佳人正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过来,让他的落寞心事一瞬间无处可藏。 这还是厚脸皮没廉耻的陆二爷头一次面红耳热想逃走,手心里紧张得流汗,狭长凤眼也转着圈儿往四周花花草草刀鞘箭翎上瞄,故作轻松地提议,“要不……你就死了心好好跟我凑合过呗?” 等来等去等不到她回应,他心里头那些许的希冀都成了泡影。甚至听见她说,“不,才不要。”声音一词一句敲进他耳里,震得他瞬时就要碎成千万片。 心凉之后,又听见她说:“我同二爷哪里是凑合,应是天赐良缘,要百年好合,白头到老的。”她嘴角弯弯,带着一股小狐狸的机灵劲,明明把他耍得团团转,一会儿心灰意懒,一会儿又兴高采烈,天堂地狱里来回蹿,七尺男儿都要气得晕厥,但看见她唇角梨涡,巧笑嫣然,却不知怒要从何处起。 他彻彻底底败给她,败得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迟早要把你吊起来打一顿。”捏她鼻头,语带宠溺。 “箭都中过,还怕这个?” “得了,这事儿得让你说一辈子。要不现下就给你磕个头,你满意了,咱们就一笑泯恩仇。”说得像是两个粗鲁莽汉破酒楼里碰杯,满身的江湖气。 过去的事情点到即止,云意这里还有一番道理,“什么叫凑合?我从来最恨这两个字。我与你相识相交自是缘分天定,既已走到这一步,何谈凑合?自然要和和美美,认认真真做夫妻。宏愿倒没有,只求家宅难宁,仕途顺利。吃什么都不胖,一辈子不老。” “你也学歪,两句话没完就开始胡说八道。” 没料到,云意竟然上前一步,拖住他的手往身边带,仰着脸说:“若不是二爷,云意遭逢国难无所依凭,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我心里,是知道冷热的。”这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话出口时正是他寻寻觅觅苦苦等待之时,成了及时雨,雪中炭,根本顾不上分辨,狂喜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一把抱住她草地里转圈,转的人头昏脑胀发髻散乱,她晕乎乎像被扔进颠簸的马车里,颠得眼冒金星,等落了地依然脚软,不得不靠着他才站稳了,缓过一口气才拧着眉毛抱怨说:“你这又是闹什么,晃得我现在看人都带重影。” 陆晋大笑道:“爷心里高兴。” 云意佯怒道:“傻乐什么?” “爷捞着个漂亮媳妇儿当然高兴!” “傻样儿…………” 陆晋满脸的无所谓,又将她拦腰抱起来,双臂之间就想拎着个棒槌要舞的虎虎生风,“不要紧,家里有一个聪明顶事的就够,我啊,以后能懒就懒,费脑子的事情都留给你去想。夫人,你看如何?” “不如何……”她板起脸来,推他手臂,“快放我下来,原本就不该私下见面,你还这样不分轻重的,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那就让他瞧,都过来看看,爷这媳妇儿可美了。”话音落,自己就觉着不妥,反口说,“不成不成,爷的媳妇儿只能爷一个人稀罕,谁敢多看一眼,爷砍了他脑袋当凳子用。” “可别,你啊,安分点吧。” 他揽住她后腰,静静看着她,满脸的纠结,欲言又止。 一会儿“我——”一会儿又是“你说——”思来想去也开不了口,但云意难得耐着性子,顶着一双清灵灵的眼睛等他慢慢思量清楚。 原处起伏的山峦,近处低语的小虫,一个个都在侧耳听。她的唇轻轻开合,温柔地呼唤着他的姓名,“陆晋…………”已是莫大鼓励。 他咽了咽口水,心怦怦调,耳根子也通红,想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说:“要不…………要不就咱们两个,就两个,好好过?”说了就像没说,听上去没意义,但你细细琢磨,隐约又 话说完了,都不知道自己焦灼难耐的等的是什么,只晓得一定要仔仔细细看牢她,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是少女噗嗤一声笑,掩着嘴,浸满了春水的眼睛望过去,望见一个傻不愣登的陆晋,痴痴呆呆木在原地等赏,背后大约还掺杂着几分莫可名状的委屈。 她于莞尔中轻声道:“傻子…………” 他便真是傻了,成了个三岁幼童,她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这一刻,天空是真的,云是真的,他的誓言也是真。 ☆、第72章 拼 七十二章拼图 两个人绕着两方队伍绕圈,傻呆呆漫无目的。陆晋其实话不多,云意要匀出期间来想冯宝的事,便都低着头沉默。唯独云意的手还让他牢牢握住,拖着她慢慢往荒原深处去。天边夜色渐淡,云也翻出鱼肚白,云意走得两条腿打颤,少不得要问他,“走完了么?千里行军都够里程,真把我当小兵操练?” 陆晋为难,“要不,我抱你去?” 云意不买账,“还要走多久?再走下去天就亮了。” “我就想跟你一块多走走…………” “这话你一个时辰前早已经说过。” “你记得倒清楚,你这人就是爱记仇。” “再不回这就给你记一笔。” 陆晋没办法,只能求饶。认命地弯下腰背起她往回走,无奈放弃了拉着她走到天明的愚昧行动,二人同乘一骑,一直送到江北营地外,陆晋才扶着她下马,临走还要叮嘱,“千万别乱跑,乖乖等着喜轿来接,要再敢跑,看爷怎么收拾你!” 云意撇嘴,“知道啦知道啦,您老安安心,明儿一早还要对宝图,一溜的大事儿等着要办,可别光盯着我一个。” 陆晋心中快慰,但凡想起不远处的洞房花烛夜,就激动得不能自已。简直想要仰天长啸,才够纾解胸中意动。 然而相较他的不能抑制的快乐,云意转过身来,反而是愁苦。 在内,忠义王府就是个深不见底的大泥潭,里头勾心斗角陷害倾轧的事绝不会比宫中少;对外,天下三分,各不平静,陆家霸住京师又如何?辽东屯兵二十万,江北、南京各自不容小觑,往后走势如何,尚未可知。 不知不觉,她已主动走进以命搏命的大赌局,除非身死或登极,否则绝无退路。 想起来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顶着眼下一圈黑青穿衣洗漱。走到主帐,荣王与她舅父贺兰铮及余下重臣都已穿戴整齐,云意来时要交代的话估计早已经说清,荣王只朝她微微颔首,便领着人出帐去,各自上马,主将一声令下,齐齐开拔。 双方相会的营地就是枯水期快要断流的二光河,土了吧唧的名字,水也混得惊人。河岸边打个破草棚,北风呼啦啦刮得棚子瑟瑟缩缩发抖。几位即将左右天下的厉害人物全都集中在此,为这一张宝图,心甘情愿喝一肚子西北风。 第48节 云意戴上观音兜,往棚内看,陆占涛与陆晋陆禹都在,身旁还跟着一位负责“鉴宝”的冯大太监,她抿着唇,未发一语,静静跟在贺兰铮身后,看这两方迟早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人,草棚里坐下来,谈忠君爱国天地豪情。直到恭维的话听得你耳塞,才有人清了清嗓子将事情带入正图。一张图在陆禹手中,一张由荣王近卫高高捧过头顶。云意瞧见荣王嘴角一抹嘲讽的笑,心知他又在嘲笑陆家人土包子不懂规矩。 幸好还有一张旧桌,任两人将两幅图在一处摊开来。人人都在好奇,要看名传天下的五鬼图究竟有何玄妙之处。没成想,等来的是大失所望。两张图几乎一模一样,哪能看出宝藏所在。 但好歹有知内情的人在,围拢在桌边的人都自觉让出空位,云意与荣王交换眼神,便与冯宝一齐走到桌前。冯宝先开口,“此事隐秘,冯某只知一二,内情如何,还请殿下赐教。”不敢称臣了,因没了皇帝,不知自己是谁的臣,又是谁的奴,生怕触了谁的忌讳,要一辈子倒霉,只好谨小慎微,当自己一介布衣,蝼蚁贱民。 镇纸压住四角,风来也吹不动,只吹动她的茜色披风。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只赤眉老鬼,长须长眉,面目狰狞,云意皱眉思索,其余人亦然耐心等,只有陆禹上前一步,凑近来,似乎只要能看清谜题,凭他的脑子就能推算出谜底。 云意侧过身,斜斜看他一眼,已然心生不快,可有人偏偏招人烦,你退一步,他就往前,闹得她烦了,把拎起来的画卷往桌上猛地一扔,吓得周围等结果的将军王爷煞白了脸,还有一个心急,就要作势来接。 谁也没能料到,云意会在这个时候撂挑子不干。耸拉着嘴角闹脾气,“不看了!” 荣王反应不及,“这是怎么了?” 云意回头瞄陆禹一眼,同荣王说:“你让他离我远点儿,长那样儿丑到我了。” 一是寂静,无人发声,一个个都忘陆禹脸上看,要琢磨这位穿着打扮都藏魏晋之风的少爷公子是为何入不得公主的眼。 陆禹气得面红耳赤,这就挺起了胸膛要与云意驳上一回,一个你字还没出口,就让陆占涛截住了话头,“禹儿不得无礼!” 他双眼鼓鼓似恶鬼投生,云意老神在在半点不急,“得啦,你们看,本宫给他吓得什么都记不得了,今儿没意思,明早再议吧。”说话间转身就走,也不管后头留下多少人瞠目结舌不明就里。 但好在陆占涛不傻,即刻命令陆禹,“你去与公主告罪,先行退下。” 陆禹多少不忿,但碍着陆占涛肃然的脸色,不留转圜的语气,不得已只能认。 垂着肩,拖拖拉拉走到云意跟前,收了扇子拱手行礼,“臣方才多有不敬,还请殿下恕罪。” 她的眼睛望天上看,偏偏不给他一个正眼,隔了半晌才敷衍说:“行了,本宫大人不计小人过,下去吧,甭在这扎眼了。” 陆禹咬牙,“臣——告退。” 人人都在等,等她气消了,正正经经宣布谜底。哪知道她一道眼风扫过来,人人自危,都在暗地里琢磨,难道是我长得丑?只有陆晋一人安心,怕什么,爷爷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嫌弃谁也不能嫌弃爷啊。 云意一转眼珠,轻嘲道:“都杵在这做什么?人多我见着厌烦。” 明眼人都猜到是怎么回事,该走的走,该留的留,云意一转脸看向贺兰铮,笑着问:“舅舅赶路辛苦,怎不去好生歇着,还要劳您一旁守候,云意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贺兰铮看云意,再去看荣王,两人都在等,已然是打定了主意逼他出局,但凡有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此,她必定不会开口多说一个字。 无奈,最紧要的筹码在她手里,如何能有骨气不低头? 贺兰铮悻悻败走,只余下陆占涛,眼光扫过陆晋,平平稳稳开口道:“能开始了吗?” 云意上前来,根本无需多看,她面朝陆占涛,低声道:“都以为两张图一模一样?凡人的眼,除了美人皮相还看得清什么?只需将两图重合,多出来的线条就是地图轮廓,西起□□,东至定远,宝藏究竟埋在何处,你们自行分辨。”她长嘘一口气,恍然道,“从此五鬼图与我再不相干,至于地底下究竟如何,我一无所知,是好是坏,都不要再牵扯我。” ☆、第73章 婚事 七十三章婚事 五鬼图的构图与线条并不复杂,荣王与云意两兄妹双双精于书画,但有荣王在,是不必云意亲自动手的,他自然将两幅画在脑中重合,再提笔勾勒于纸上,未过多久,人人拼了命要抢要争的宝藏地图便跃然纸上。 云意上前一步,默默看着这张再简单不过的地图,心中藏着千万分感慨,无处诉。只能悄然将人生五味都咽下肚,再是艰难,也要挺起脊梁活着,可是这个曾经被她视为人生最后的尊严、顾家最后一块遮羞布的宝藏,也即将被其子孙亲手撕裂、烧毁、永不复回。 云意首肯,冯宝也仔细验过,将不同之处一一指出,让陆占涛听个清楚明白,免得日后算账又怪他们顾家人刁钻歹毒,故意瞒骗。 荣王落笔的纸张摊开,最终看清了,标记之处就在西陵向南三十里,两山之间的谷地。离普华最近,属陆家所占之地。陆占涛喜形于色,捋了捋长须,只差抚掌三赞,好,好,好。他这一方又多多少筹码,不言而喻。 云意心中早先已有预感,此刻倒也不至于大失所望。来之前已与荣王交过底,凡涉及玄宗宝藏一事势必不能让贺兰家全盘掌控,她支走贺兰铮不许他听到最后,也是为荣王留最后一张牌,越是故弄玄虚,旁人越是敬畏警醒。 至于陆占涛说不说,想来他也不至于蠢到如此程度,送上门去跳贺兰铮那老狐狸的坑。 她思量下一步棋如何走,陆占涛却突然出声,在她看来已称得上老而浑浊的眼睛突然间被点亮,似熊熊的火,燃到极致,又在瞬间寂灭。 “府中已算好了日子,公主与晋儿的婚事就顶在下个月初七,公主千金之躯,自宫内出阁才算得宜。”稍顿,再看向荣王,“殿下以为如何?” “下个月初七,眼看不到二十天,着实太过匆忙。还请忠义王另择吉日,也让本王与六妹准备妥当。” “哎——好事自然要快快办。” “既是良缘天赐又何须急于一时?” “既是城下之盟又如何一拖再拖?”城下之盟?谁的城下?自然是谁弱,欺负的就是谁。 荣王还欲再争,被云意拦下来,他满心疑惑地看过去,却见她上前一步,不卑不吭,先朝陆占涛曲膝施上一礼。 “岂敢岂敢,公主快快请起。”话虽如此,但陆占涛自始至终挺直了背站在她身前五步远,不上前也不动作,心安理得受了她的礼。 云意带着笑,半点心事不显,“劳您费心,原是云意的不是。但若说到婚庆迎娶,我一个姑娘家着实不能多言。幸好好在有哥哥在,哥哥疼极了我才会如此不舍,但说到底,也不该枉费了长辈们的一番心意。”她的眼神看过去,荣王已知其心意,挣扎许久,终是无奈妥协。 现实如此,人人都需低头,任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凡夫俗子,宝藏之事只差临门一脚,与其被旁人割舍,倒不如由她自己下此决断。 荣王喉头艰涩,同陆占涛说:“就如此,三日后,本王亲自送妹妹过河。” 陆占涛总算满意,一连说上三个好,只差乐呵呵抚掌大笑。 云意瞥一眼躲在一旁装摆设的陆晋,暗地里想,他们父子俩都是一个德行,干的尽是趁火打劫坐地起价的买卖,从没有仗义一回。 双方再将开掘的时间、地点以及到场人马都在桌面上摊开来谈,这一回叫上了贺兰铮来拿主意,届时江北究竟派多少人,主将是谁,挖开了宝藏如何运输,两方将于何时何地交换人质,事无巨细一一核对清楚。 贺兰铮的老狐狸本性发挥至极,原本只需带三千人,他不费吹灰之力谈到五千,还附带一千工匠不算在内,车马辎重都未详谈,贺兰铮必定要让精兵扒了衣裳装工匠,战车拆了当马车,哪个犄角旮旯里再藏几个,最后不凑满一万人不算完。 男人们讨价还价,云意已经早一步回江北大营。德安德宝两兄弟一进屋就开始收拾行装,云意方才的聪明劲过去,现下没来由地一阵接一阵的恍惚,木呆呆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想起来,三日后就要入京,她却连嫁衣都没能来得及准备。 小时候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没有任何一场梦能与眼前场景吻合,德安翻开了樟木箱,德宝将珠钗都收进妆匣,哪像出嫁,分明是逃难………… 如是吻合,那也一定是将人吓出一身冷汗的噩梦。 她像是入了定,任身边人如何忙碌,耳边如何吵闹嘈杂都醒不过神,就连荣王挑起帘子进来也没发觉,自顾自沉湎在梦境与现实的落差里,不能自已。 “唉……”他叹息,她才眨眨眼睛回了魂。 “哥哥怎么来了?” “来看你。”他站在她身前,遮住了门口的光,然而她再一次晃了神,迷糊中认为这样的光线用来午休最值得。 她半眯着眼睛仰着脖子望向他,“看我做什么?平平常常的,有什么好看。” 荣王轻轻叹息,“往后想看也看不着了。” 云意摇头道:“人生总有聚散离合,但又有诗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望明月皎皎,便知哥哥念我之心。” 还是叹息,该是翩翩少年郎,无心之中担起重担,往后只剩下忧愁痛苦,为了所谓的“大业”,将今生情,全然割舍。 “傻姑娘,哥哥是舍不得你。”犹豫挣扎,终于将这些帝王不该有的红尘情愫剖开来示于人前,若是外祖听见,又要骂他软弱,一拍桌子一瞪眼,开始叨念成大事者事事都能割舍。亲情算什么?你要往上走成大业,就要遇佛杀佛,遇父弑父。 云意这一时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哭着说:“你不必挂念,我去了,自然是要过好日子的。我……绝不会委屈自己…………” “你一个姑娘家,本不该承受这些…………” “受了就是受了,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若总是想着‘不应该’,这辈子要如何活?事事都苦,这命本就是‘不应该’。”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感叹道:“我不如你,我如今是身在此山,浮云遮眼,不知前路茫茫,几时才是解脱。” 同病相怜,心怀凄苦,到最后无人再言,只因一开口就是人间苦,苦不堪言。 “好了,不说这个。”荣王让开一步,朝后稍稍伸出手,就有小太监平乐将一只半旧的木匣送到他手中。他再转手递给云意,“这是陆晋托我交予你的,他已事先与我说清,里头都是田契地契,银票资财。知道你匆忙出来,手中缺一两件应急的,嫁衣首饰都已经准备好,夜里拖过来,权当是从娘家带进京。” 云意讶然,未想过陆晋这样大大咧咧万事不探的莽汉,也能有心细如发的一日。 荣王道:“他对你……倒有几分真心。” 云意轻轻摸索着木匣上凹凸不平的雕纹,轻轻说:“但愿这真心,能比旁人的多出三五日,也不枉我费心劳力,辗转难安。” ☆、第74章 离别 七十四章离别 荣王再叮嘱她,“本该由哥哥给你准备的嫁妆,因这回走得匆忙没能带上,只能先清点少许。这厢已经令人快马回府,嫁妆人马即刻出发,必定能在你成亲之前送到。至于舅舅,老头子虽精,这个上头总是不能少的,你放心,有哥哥在,即便是补,也要让他补个透底。” 云意却不认同,“哥哥留着些,往后有的是要撒银子的时候,我这里…………”她轻轻摩挲着木匣子,怅然道,“他出手必然可观,钱财上头,哥哥倒不必担心我。” “是多是少都是我这做哥哥的一份心,你只管收下。”他心中有愧,自然卯足了劲要从钱财上弥补,似乎只有多给一些,才能多一分安心,以此证明他不是为名为利不择手段的下作人,证明他磊磊光明与陆晋与贺兰铮之流并不相同。 云意推辞不过,只能任他。 荣王忽而想起今日所见,忍不住问:“冯宝是怎么一回事?又投了陆家?” 云意看着桌脚细痕,轻描淡写地说:“谁知道呢?良禽择木而息罢了…………” 他脸上难得露出浓烈表情,眉心深锁,极为不屑,“三姓家奴,一个没根的阉人,指望什么?”啐一口,停了停才疑惑道,“宫里头……真就一个都没逃出来?” 云意没敢抬头看他,只胡乱点个头,就算糊弄过去,“没听见消息,大约是没有了,即便有,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隐姓埋名才能保命。” “唉……各安天命吧…………” 人世沧桑,到头来一句话揭过,半点痕迹不留。 然而云意自己的命呢?挣扎半生,最终也没能握在自己手里。 三天后如约出行,一走就是一生。队伍寥落,车马依稀,与她当日和亲出塞的阵仗有着天差地别,心境也换个彻底。当年是初出茅庐,有懊悔有怨愤,却也埋头学蒙语,要为自己争命。如今五味杂陈,祸福难料,反倒说不清道不明,眼前迷雾重重,脚底虚浮缥缈,谁知前路几何。 荣王送她到狭窄断流的二光河,平日浪涛汹涌的河口,如今只剩下没过脚踝的水懒懒散散追海而去。 两方人马隔着河川对望,齐颜卫的铠甲寒光冽冽,送嫁的队伍人心恍惚。陆晋一人一马立于队首,高大的身影仿佛一柄利剑悬在天与地之间,远远透出大漠尽头的苍凉旷远。 云意就坐在马车里,透过两门之间的缝隙远远看他。又与她一贯来的所见所知不同,亲近时他多出一张孩子气面孔,人前时他是勇武无人敌的铁血将军,她可以憧憬这样一个战无不胜的陆二爷,同时更中意那个无赖得可爱的陆晋。 他的蒙古名叫什么?她偶然间听巴音说过,似乎是朝鲁。 荣王停马驻足,望向对岸威震西北的齐颜卫,不论旁人如何,他自小养在宫中,鲜见如此,多少要受几分震撼。心中暗想,若朝廷兵马能如对岸勇猛威武,或许也不必落到今日下场。 他调整方向,正要领着车马从桥上过,突然间陆晋一夹马腹冲向前,马蹄蹬蹬淌过几近干枯的河床,也不管前头拦着多少人,一心越过重重阻隔,绕到车前,将紧闭的小木门推开,长臂一捞,捞出个秀色可餐的江北美人。 她今日为了应景,难得找出一件压箱底的艳色衣裳,是樱草色的褙子,藕荷色的裙,衬得人越发的肤白如雪,乌发如云。陆晋连看都没看就将她一把捞到马上,男人的手臂似铁铸,硬邦邦横在腰前。 他一拉缰绳就要折回,云意下意识地寻找荣王身影,到这时才发觉泪眼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景象。忍住哽咽,她唤一声,“哥哥…………” 陆晋皱眉,却也没再赶马回头。 荣王迎上来,握住她伸在半空的手,她在颤抖,他亦未能幸免。两个人都有泪,被酸楚弥漫的胸腔一阵阵绞痛,无能为力、莫可奈何,悲伤且挫败的情绪到这一刻达到顶峰,即便两个习惯了隐忍的人也再也承受不住。 “哥哥……哥哥千万保重…………你我……来生再见…………”一句话分三段,好不容易忍住眼泪说完整,已知这一走就是人世永别,若有相见之日,必是兵戎相对之时,谁胜谁败,于她而言都是锥心刺骨之痛。 他两手合握,紧紧攥住她冰冷的右手,脸颊憋得通红,始终在努力控制着不断翻涌的情绪,“保重!”最后只有这两个字,多余的,再不必说出口。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甚至连看着她出嫁的机会都不能有。 其格其闪电一般冲出去,眨眼间已回到原处。 第49节 陆晋调转马头,让她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再看一眼兄长,再看一眼曾经心心念念的避风港,从此山长水远,永不相见。 她闭上眼,一滴滚圆的泪自眼角滑落到下颌,她同他说:“走吧——” 那便立刻启程,伴着齐颜卫震天的欢呼声,以及比草原狼山中虎更加凶恶危险的猛兽气息,她倚在陆晋怀里,等离别的眼泪收干。从此她孤身一人,披星戴月,奔赴沙场,回程无期。 陆晋用披风裹紧了她,一路上不曾多言一句。也许这个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陪伴。 五月天,槐花满地。 陪嫁的队伍在后头慢慢跟,陆晋已经带着她,以及三百齐颜卫奔回驻军营帐。 云意被他抱进一间浅棕色高大帐篷里,内里陈设一应俱全,榻上铺着一张完整的虎皮,硕大的虎头还留在最前端,余威犹在。 陆晋将她放置在厚厚的虎皮上,看她顶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同他抱怨,“都已经是快入夏的日子,还铺这么厚一层皮子做什么?” 陆晋也靠在她身边坐下,进来时就洗过手,用来提刀杀人的左右手齐齐给她剥松仁。一面笨手笨脚伺候人,一面慢慢悠悠说:“怕你冷,我听人说,女人不能受凉,怕将来养不出孩子。” “听谁说?” 陆晋瞥她一眼,顿了顿说:“横竖有人说。怎么,你好了?不哭了?” 云意不答他这句,转而问,“二爷夜里住哪儿?” 他捏着小小一粒松仁,语气不大耐烦,“住隔壁,离得近好看牢你。” 她不甚在意,“这几日都不干活了?光守着我一个人?” “父王要令你先行回京,在宫里头待嫁。但京城里就剩下那个面慈心狠的老姑婆,我哪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只怕没过几天,你这副小身板就让她啃得骨头都不剩。不过……你这小没良心的东西,爷昨儿为了你担心得一宿没睡,今日一早就去求父王,好话说尽,才勉强将你留下,等掘出宝藏之后再亲自送你回城。” “二爷是不是同王爷说,此行诸事未定,比照西陵地宫一事,令公主同去才是万全之策。”她撑着下颌,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陆晋清了清嗓子,答:“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 “没你这样文绉绉。” 云意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红肿的眼睛带着水光,盈盈看向他,无声中流淌的都是女儿家的温柔媚态。 他握紧了拳,克制着转开脸去看桌上一套青瓷茶具,木呆呆说着,“话说回来,你如今还在孝期么?” 云意点点头,“三年孝期,这才过了多少?” 陆晋显得有些懊丧,“成婚嫁娶,本就不该在孝期。” “原来二爷心里清楚。” “灶头给你炖了鸽子汤,晚上喝一盅补补身子。你瘦成这个样子,爷看了心疼。”他伸手揽过她肩膀,轻轻抚着她瘦削的背脊,沉声说,“尽孝不在于一时,听话,养好了身子才要紧。” “养好了身子又如何?” “生儿子!”两人说到一处,只不过一个是兴奋期待,一个是全不耐烦。 “要生自己生,天不早了,二爷请回吧。” 她闹脾气下逐客令,陆晋却全然不觉,在传宗接代这样的大事上,他是绝不会认错的,退一步说,他已到了这样的年纪,心急也是应当。于是放好了最后一粒硕大滚圆的松仁,功成身退,“早些休息,别再哭,嫁人是件好事儿,何况是嫁给爷呢。眼泪擦一擦,三日后还要与你舅父一同启程去普华,路上颠簸劳累,风餐露宿,你得先吃饱能熬得住。” “我知道,二爷也仔细身子。” “我是铁打的身子,你何须担心,头等大事是你。” “我怎么?” 他深深看她,艰涩开口,“我总是害怕…………”后头似乎跟着绵长无尽的话,不能亲口说给她听。 云意莞尔,“我哪也不去,咱们这辈子注定了要绑在一起,生死相随。” “好,生死相随。”他坚定地,重重地点头。 云意笑,“那你可得惜命,比我大那么一截,可别拖累我。” 陆晋咬牙,凑到她耳边来,恶狠狠说:“你等着,等洞房花烛夜你就知道究竟是谁拖累谁!” 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边,一切美好如梦幻泡影随时寂灭。 云意在帐篷里住上三天,便再次随大军启程,连带还有江北的一万人马,被西北军一前一后看得死死,要深入敌军腹地,去抢世人梦寐以求的玄宗宝藏。 然而宝藏是否真如梦中所想,是金山银山,取之不竭? 唯有挖开了才知道。 这一天,云意就坐在马上,裹紧了她的孔雀翎披风,见证了最最滑稽可笑的一幕。 ☆、第75章 宝藏 七十五章宝藏 她始终记得,那是五月初七,端午刚过,天气一日闷过一日,太阳探出头又躲进云后,有人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干活。掘土的铲不断挥动,已经是开掘的第八天。 直到铁锹触到顶盖,人群骤起欢呼。 她抬头看,云层密布,日光被遮挡,雨渐渐透出。这是一段命运的结束,也是另一场旅途的开始。 所有人都凑上前去,想要知道传说中的玄宗宝藏究竟是何样貌,够不够一年军饷,还是能保万世长安? 突然听见“哎哟”一声,有人跳进深坑里捡起一块银锭来,对着光打量,“怎么都黑了!” “什么?” 人人都惊,陆占涛派了副将下坑,光是挖开的坑洞就有五米宽,里头层层叠叠堆砌的都是黑乎乎不成样的银锭子。 副将捡出几个还能看得过眼的送上地面,陆占涛拿来细看,因藏得不够严实,银子已经锈化发霉,表面坑洼不平已成蜂窝状,还有的锈到了里头,根本看不出是金是银。他一怒之下合起掌心,两只银锭子或是因锈到中空,一使力就在他掌心里碎个彻底。 他不信,吩咐属下,“挖,往下挖,埋了那么多,总有好的!” 身后,有都督府来的文臣低声感慨,“咸通九年,河南大旱,饥民无数。百官奏请圣上开私库,赈济灾民,未允。河南河北饿殍遍地,易子而食,惨不可闻。又咸通十一年,辽东战事频繁,国库空虚,兵部侍郎曹凤召跪求圣上拨付粮饷,圣上道,私库的银钱绝不能轻易予人,后辽东二十年不稳。如今千万雪花银,都成了石头都不如的东西。可悲,可笑,可怜,可叹啊!” 隔得太远,云意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想象他脸上悲愤无奈的神情。她这一生未曾做过百姓,不知百姓如何苦,却也能从他们一张张悲苦的脸上寻找对皇家对世道的恨。 为何有人荒淫无道却能纵情到老,为何有人生来命贱苦苦求生。 这都是未解的谜题。 顾家没有了,下一个轮到谁?又该有什么样嗜血好杀的开国君王,接下来又是如何荒诞不羁的昏君故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没人想过要就此结束这样无穷无尽的循环。 她拉一拉披风,在这样没有风的午后,裹紧了自己,头一次认识到,她原来是罪人,她饮酒作乐,满身珠宝,宫外万千人无米下肚,横死街头。她背负着属于皇权的原罪,不可抹杀,不可原谅,却又无人审判。 云意低下头,同身边的德安说:“去告诉二爷,我先回营地。若是不放心,叫巴音跟着就是。” 走出一里地,似乎还能听见身后众人悲喜,争来斗去,谁能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宝藏在此,银子在此,却令人失望绝望不能自已。 有没有人哭呢?为这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钱财。 她独自一人,闷闷坐上一下午。等陆晋回来,已是入夜时分。 他拖着满心疲惫,未等她开口,便自行说出结果,“捡过了,能用的也就一万两,其余都烂透了只能照旧埋进土里。” 云意未能答话,依旧呆呆似一尊玉像。 陆晋找来一只圆凳坐在她身边,喝着桌上半凉的碧螺春,面无表情地说:“明日启程回京,你还有没有话要同你舅父说。” 云意摇摇头,“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来日兵戎相见分出高低之后,再见不迟。” 陆晋似乎没能听进耳里,弯腰弓背,整个人没剩下多少力气,长叹一声,问道:“你如今,心里想些什么?” “我?我在想一连倒了三顿的鸽子汤,是不是太浪费。” “你心底里在笑我傻吧,处心积虑,结果都是无用功。”他的目光直直看向地面,言语中充满了颓丧之意。 营帐里只点了一盏灯,孱弱渺小,不堪重负。 云意低眉深思,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过轻或过重,都要令人心结难解。她转而去谈过去,“我从前恨你入骨,如今也放开去。人生本就被执念左右,你我都非圣人,又如何能够跳脱红尘?也许正是因为执念、贪欲,才令你我挣扎着活到现在。” “万事到头一场空。” “几时到头?未死之前就不能停,一停就是死。”她伸出手来,搭在他宽阔厚实的手背上,定定道,“人在路上,身不由己。结果不算坏,一人分上五千两,皆大欢喜,满载而归。” 陆晋抿着唇,不说话。 不能理解,他为一堆腐化发霉的东西,无数次对她下手,无数次卑劣的表演,无数次恶毒的计谋,都用在她身上。 到头来拼拼凑凑一万两,她却成了他的妻,何其讽刺。 他握住她脚踝,轻轻去碰曾经的伤处,低着头,压着嗓子说:“回京城,咱们就成亲。” 她却说:“你爹什么都没得到,陆寅也没半点好处,该靠你还得靠你,这结果比先前预料的任何一种都好。你又何必…………” “我恨……我逼肃王去套你话,毁了你们的兄妹情,再为阻你脱逃,一箭射穿左腿,落得阴雨天疼痛难忍的毛病,过后害你落进陆寅手里,孤身闯进西陵,最终,连成婚也是以物易物。我是恨我自己,口口声声要对你好,到头来做的一件件都是错。”他低着头,红着眼,不敢看她。 她勾起唇,浅笑低眉,温柔似水,“肃王想要的东西我没能给,我受过伤,你也为我割过肉,人生在世总有鞭长莫及之时,我不是三岁稚童,不知自救。至于婚事……确实不甚光彩,二爷千万记得,要一心一意对我。否则,我可不是好惹的,我是河东狮,山中虎,吃人不吐骨。” “好——” “若世上还有先祖宝藏该如何?” 他抬起头,终于能坦然与她对视,“金山银山都比不过你,云意,你才是世上最可贵宝藏。” “那五鬼图是什么?” 他愣了愣,没能答上来。 云意笑着指一指老天,“是命呀,费尽心思指引着你这个坏心眼的木头脑袋找到我。” 陆晋道:“五鬼图还是五鬼图,我的欲引导我按图索骥。我却走错无数岔路,更没能看清这一路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云意张开双臂,轻轻环绕在他肩头。 今日换她以保护者姿态,抚慰他落空又被填满的心,“你的路还很长,不过不要紧,我会陪着你一起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论前路多少荆棘坎坷,你要记得,还有我。” “好,我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山长水远,有女诸葛一路同去。”他亦回抱她,下颌靠在她瘦削单薄的肩膀上,前所未有的心安。 依旧是这一夜,陆占涛未能入眠。 手中捏着千挑万选一锭完好的银元宝,心中恨玄宗昏庸,横征暴敛为充私库,子孙后代无一堪用,万里江山拱手让人。而今居然连银子也藏不好,千万雪花银全成了无用之物。 “昏君昏君昏君!”猛地一扔,银子砸中屏风,滚落在地。 第50节 他不能接受,挖空心思费尽手段,到头来居然是这么个结果,五千两?好似故意羞辱,讥讽世人贪心不足,痴心妄想。 怎么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定要抠出好处才能安心。 但从何处下手?江北都督府?亲儿子还在贺兰家手里,他岂能轻易动作。眼前顾家人就剩一个,还成了儿媳。他这一腔恨意不知从何处起,满身乱钻,激得人坐立难安。 总有一日要还给顾家,这羞辱,迟早双倍奉还。 却忘了这一切都是他自找。 普华镇太小,容不起大军常住。好在此处离京城已不远,走了不到三日,云意便随陆家重回京城。 马车越过承安门时,记忆似潮水一般齐齐涌入。她再次回到生养她的地方,梦中心心念念的故乡,心境却不如预想激动。 人马入宫,她照旧住在淑妃宫中,原就属于她的小院,大约时常有人打扫,旧陈设多半已被闯入宫中的顺贼抢光,眼前摆设都是陆晋重新差人置办。 自江北出发的送嫁队伍因未在普华停留,次日就已到达京城。嫁妆办得丰厚大气,与留在忠义王府的和亲嫁妆总在一起,她已富国一地藩王。 身边人也多起来,江北送来的丫鬟不好贴身用,只能日后再挑。 日头尚好,午后懒洋洋欲睡,清清冷冷的院子突然起了人声。小宫女挑了帘子进来通报,“殿下,东裕公主到了。” 她不得不直起背,打起精神来应付宫里最最难产的二姐云音。 她不大喜欢二姐,二姐也不怎么喜欢她,但外人眼里,她二人却是亲近好姊妹。 因而,感情都是假的,做戏而已。 ☆、第76章 重逢 七十六章重逢 他乡遇故知,离散的亲人相聚,应是泪痕满面泣不成声。哪像眼前两位,云淡风轻,各藏心计。 顾云音身上穿得素淡,或也是因为没了父母又死了丈夫,身处热孝,一身白衣,却穿出了梨白娇杏的妩媚,反倒衬得云意过于苍白。 “二姐……”她低着头,手捧茶盏,静静看着杯中漂浮的叶。也不管身边何人,突然间就出了神,去天边去云里,想十年二十年后,志得意满,广纳美人的陆晋。 她习惯了,即便想象如画卷一般清晰,也没能激起她多少怨恨。她看顾云音,终于回复往昔的神采,“姐姐近来可好?” 顾云意稍稍直起了背,不过细微动作,轻声道:“不幸中的万幸,但总归称不上一个好字。” 她的事,云意多少有过耳闻,那样灿烈的过去她无法接受更无法想象,作为一个女人,能熬过来已算奇迹。她不由得叹声问:“姐姐如今住在何处,一切可还顺当?” 她抬头看,顾云音眼中透出清光,泠泠看向她。语调却是柔缓至极的,轻声道:“托二爷照顾,我如今住在城东公主府,原就修得差不多了,自二爷进京来又日赶夜赶的,总算能主人。” 什么城东公主府?不就是父皇早年间为她修的坤仪公主府邸,如今倒成了陆晋的私产,说给谁就给谁,顺带玩一出金屋藏娇,享齐人之福。 再看顾云音,她的眼神已变了样,疏离中透着警醒,她始终猜不透这位二姐,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只一晃眼的功夫,顾云音便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不能抽身。她直直看着她的脸,目光毫不遮掩,默然无声的空气中亦流淌着莫可名状的暧昧。 她像是沉醉在云意的一双眼眸中,窥见儿时的嬉闹,亦回味苦恋的甘甜。不知不觉,纤长的手指已爬上她面颊,指腹下面飘着轻微的绯,似春末的一点红,时时刻刻撩拨着不能落定的心。 她柔声感慨,“六妹妹还是如往常一般,明艳动人。”再轻轻撩起她的发,食指沿着下颌的线条向下,身子也凑过来,欺近了,吐气如兰,“跟姐姐说,路上是不是受苦了?皮子都不如从前滑嫩。” 云意往后退上半分,正要开口,门前便传来一声暴喝,震得窗纱都在响,“你做什么!” 云意抬眼看,原来是甲胄为卸的陆晋,正黑这一张脸,怒气恒生。 顾云音慢悠悠站起身,只当没事发生,斜斜瞥一眼陆晋,勾起唇来,又是个温柔如水,迷人眼的笑。“二爷来了,军中艰苦,二爷可是累着了?赶紧换身衣服,坐下休息才是。” 俨然就是一家之主,留的陆晋与云意两个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云意是在想着秋后算账,而陆晋呢?他被前一刻的画面战汉,到此仍未能醒过身来,眼下满脑子龌龊念头一个接一个地钻,根本没办法分辨哪一个真,哪一个是假。他只能看向云意,期望她能给一个答案。 云意看着他,摇了摇头。等他转过身去怔怔出神,再趁虚而入,捏住他腰上皮肉用力一拧,这假传绝学便学得灵活通用,万试万灵。 他揉着侧腰,忙不迭推开要伺候他卸下盔甲的顾云音,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连人带桌子都推倒,哗啦啦好大声响。 因云意两姊妹关起们来说话,屋子里本就没留人,这下陆晋出现,更没有丫鬟敢跨进门来,一个个躲在院子里,唯恐受罚。 无奈,云意连忙起身去扶,将要碰到地上横卧的人时被陆晋一把拖回来,沉声道:“我来!” 云意却说:“男女授受不清,姐姐摔了,怎好由你一个外男来扶。” 陆晋中气十足,“也不许你去,你……你两个也说不清楚。” “那怎么办?” 总得拿个主意。 等啊等,地上的顾云音早已经等得不耐烦,自己个拍了拍衣上尘,扶着桌椅站了起来。 ☆、第77章 花烛 七十七章花烛 任是如何忐忑难安,该来的终究要来。 三日后,陆晋期待已久的婚礼如期而至,因碍于情势,并未大操大办。好在都督府出的嫁妆多,被扣在乌兰城的和亲队伍也送到,因此自皇宫出嫁时,浩浩荡荡红绸红布几乎要挂满一整条御安街,多少能称得上十里红妆,风光出嫁。 自战事起,京城许久不曾如此热闹过,人人都生活在战战兢兢的惶惑里,连上街都没胆量,更不必提大肆集会。因此即便装着胆子偷摸出来瞧,也是满脸的谨慎小心,唯恐再起祸端。 京师的阴云并未因一场热闹婚礼而烟消云散,荒诞的天意始终笼罩头顶,猜不中几时就要跳出来吓得你手足无措。 云意安安静静坐在十六人抬的大轿中,火红的盖头遮盖了视线,沉甸甸的凤冠压弯了脖颈,她只能低头望着自己拧得发红的指头,去怀想曾经某年某月明媚星空下,亭台殿宇中,她曾经想象与憧憬的婚礼。 最后少不得要叹一句,命运弄人。 放眼去什么都是红的,像火,燎原。 陆晋骑着通身乌黑四蹄雪白的其格其走在队前,教你习得何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路边好几个围观的小妇人红了脸,快看快看,那领头的新郎官好生英武,另一个说,看他深眼高鼻,倒不像中原人。 这时候要有年长的来解惑,可不是么?就是个外族夷人,骑马打仗最是厉害。听说啊,这一回连婚事也靠抢。 大姐,这话怎么说? 这里头又是一段风光旖旎缠绵悱恻旧事,再添油加醋,传唱千古。 到头来她与他之间的纠葛纷争都成了茶余饭后小点心,供小妇人消磨寂寞时光。 到了。 喜轿停,新郎下马。云意由两人搀扶着再换一顶红色小轿,自正门抬入新落成的忠义王府。一路上躲不掉喜娘泼洒“吉利果”,打在轿顶哗啦啦响,好生热闹。 而轿子里,红色四壁为她隔出一方闭塞天地。仿佛热闹都属于旁人,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又无比落寞,眨一眨眼睛,似乎就有泪落下,然而却连一个能抱着哭的长辈都没有。 她的婚事将为忠义王府与江北都督府带来一段暧昧不清的时期,江北与南京的联姻自然破灭,忠义王府不必面对两方合击,江北也在夹缝中获得少许喘息之机。她嫁给陆晋,他就是驸马,再要征战南北便是名正言顺为国为君,将来即便肃王有何不测,忠义王府还有她这张牌来为赤*裸*裸的弑君□□盖一层漂亮遮羞布。 她有时候厌恶自己的清醒。 肃王来了,无论是作为或有可能被送上大位的储君还是女方兄长,他来此好歹为她撑一撑场面。 至院内落轿,挑起轿帘,给世人一只雪白柔夷,骨肉均匀,纤长细致,将将一只手已足够诉尽满身风流。 他心中一紧,喉痛攒动,忍不住想去握紧了攥在掌心。 喜娘扶着云意跨过马鞍,再跨过火盆,稳着步子慢慢靠近,令立在门边的陆晋越发的神情紧张。绷着脸,如临大敌。 两人行过礼,将天地长辈都拜过,云意便被喜娘引进了后院,陆晋仍旧留在喜宴上一杯接一杯去喝寡淡无味的酒。 京城里万事万物一样虚伪,哪比得上乌兰城、特尔特草原,姑娘最美,酒最烈。 院子改了名,听说是陆晋亲自提的,叫蘅芜苑,同她在乌兰城里将就过的小院一个名。她大约是在那时曾与他共饮松蓼酒,邀他来五哥麾下去辽东谋职。 如今想来确实可笑,他哪里需要谋职,他要的是江山万里,征伐天下。 她累了,满头珠翠压得人要弯下腰去求饶。 而陆晋喝倒了一大片殷切拍马的人,自己却不带半点醉意,踏着稳稳的步子,在周围人的哄笑中往后院走去。 树影遮拦的小路上,他遇上阴森森似鬼的陆寅,自江北回来,陆寅越发的诡异,瘦得面颊内凹,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听说内院也不清净,买了人来都是活生生进去,死得透透的被抬出来,身上的伤更是不能看。 不必说也猜得到,无非是那些个龌龊事,男人那股劲起不来,总要从别处发泄。 “大哥。”他面上微红,人却还清醒。退一步说,再是昏昏欲醉的人,遇上陆寅也得被吓出一个激灵。 陆寅阴阳怪气,“二弟这回得意了?” 陆晋道:“人遇喜事,自然得意。” 陆寅冷声道:“你以为她还是冰清玉洁处*子之身?到了手的东西我能放过?早在乌兰就弄过,不怕告诉你,她也不过是瞧着好看,里头无甚趣味。” 他出言挑衅,就是要看好戏。陆晋春风得意他如何忍得,定要往他胸口上刺一刀才顺心。 然而陆晋的反应出人意表,按说他这样烈的性格,眼下就该照着鼻梁骨给一拳。可他竟然是笑,背在身后的手勾一勾,乔东来便猫着腰绕到陆寅身后去,不声不响地敲晕了两个随侍。 “大哥醉了。” 陆寅道:“哪里是嘴,不过是告诉你,用完了,若是觉得无趣,倒不如你我兄弟两一起玩玩,说不定又有另一番趣味。” “好得很。” “你说什么?”陆寅以为听错,还更凑近一步。 陆晋出手干净利落,一击即中,一拳砸在陆寅左侧太阳穴上,当即就晕了过去,躺尸似的横在路中间。sw 胡说八道胡乱恶心人的东西,就该得个教训。 陆晋吩咐乔东来,“扔到亭子里,问起来就说喝醉了酒,正要去找世子妃来接人。” 乔东来忙不迭点头,犹疑道:“那二爷…………” 陆晋瞥他一眼,淡淡道:“爷还用得着你管?” 乔东来想了想也是,这条通往新房的路,人二爷就算爬也得爬回去呀,哪用得着他来操心。 红彤彤的新房里,云意已然等得昏昏欲睡。陆晋一进门就瞧见个歪歪斜斜的身子,摇摇欲坠。便不等喜娘啰啰嗦嗦说完吉祥话,自抢了喜秤来挑起盖头,还没看清脸,迎头就接上她歪倒的身子,好在靠在他身上,安安稳稳无大碍。 陆晋顺势在她身边落座,扶正了,替她揉着酸软的后颈,低声问:“怎么了?见了爷就晕呢。” 云意眯着眼睛,又累又饿,“等你等得难受,凤冠也顶不好,再不来我就被头上十八颗大东珠压垮。” 陆晋笑,心疼她劳累,这就要叫喜娘来给她拆头发。听见旁边人支支吾吾提醒,“二爷,还有交杯酒没喝呢。” 云意瘪瘪嘴,要哭,“可是我饿得慌。” 喜娘便端一碟莲子花生送她嘴里,她嚼了一嚼才抱怨,“生的。” 第51节 几个喜娘乐呵呵大笑,“生就好,生就好,公主顺顺当当,早生贵子。” 她偷偷看一眼陆晋,见他恰好带着笑望着自己,忽而害羞,耳根上爬满了红云,又娇又媚的模样好生惹人爱。 他没能忍住,伸手刮了刮她绯红的面颊,“听话,喝过酒就放你。” 云意只好答应,从托盘里接过酒,环过陆晋手臂,一仰头喝个干净,想要潇潇洒洒结束,没成想凤冠太重拖着她往后倒,要不是陆晋眼明手快,她就要在一屋子下人跟前闹个倒栽葱。 陆晋一阵闷笑,手臂揽住她后背,将人托稳了,“成了亲反倒迷糊。”再叫喜娘来服饰她拆头发,洗脸换衣。 他自己仍横坐在床边,看她在妆台前忙忙碌碌,一举手一投足,莫不是一副精妙仕女图。 终于打散了头发,卸了妆,连厚重的嫁衣也褪去,只留下一件绯色袍子,露出胸口一大片莹白肌肤。 她侧过脸来,带着烛光的柔媚,笑着问:“你欢喜什么呀?” 他莫名微醉,有些话不能说,比如远远看她已足够欢喜一生。 衣裳穿得随意,头发也散落在肩头,这副模样对着他,她到底羞赧,只好低着头不说话。直到丫鬟端了两碗鸡汤面上来,闻着香她才放松警惕。与陆晋一人一边对桌坐下,拿起了筷子又犹豫,试探着同他说,“那我吃了啊…………” 陆晋笑,“吃吧,爷也正饿着,正好咱们俩一块吃。” 她早已经饿得双眼发昏,连配菜都没顾上,便囫囵吃完一碗面。 陆晋笑着问:“还想要么?” 她傻登登地点头,也就等吃的时候能傻一回,蓦地可爱。 陆晋从碗里夹出一筷子给她,她还瞪着眼睛眼巴巴望着他,“能不能多给点儿啊?” 陆晋道:“叫声好听的。” “二爷…………” “这个没意思。” 云意蹙眉,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小小声说:“好哥哥……” 陆晋颔首,“不错,再换一个。” “老爷?” “还差着意思。” 她只好一咬牙,豁出去,“主子…………” 陆晋终于满意,把一碗面分了她一半。自己慢慢回味着主子两个字,已足够饱肚。 可怜云意,为了半碗面,面子里子都不要了。 不知不觉,屋子里伺候的人已走了大半,等她吃碗面漱过口,丫鬟端走了碗筷,便只剩下她与他两个人。不知哪来的风,吹动了红烛,一明一灭,撩得人心痒难耐。 陆晋沉着脸,问:“吃饱了?” “吃……吃饱了。”她捏着衣角,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那好……”他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她靠近,就像蹲守已久的猎人收拾猎物,一只手臂横过她曼妙腰肢,勾过来紧紧贴在身前,再低下头在她颈间深深吸上一口女儿香,睁开眼向她宣告,“正好,吃饱了好洞房!” 一把扛在肩上,大步往红鸾帐里去。 ☆、第78章 早起 七十八章早起 云意疼了一夜,也哭了一夜,身边欢欢喜喜的只有通体舒畅的陆晋。因有了她坏了早起的规矩,直到丫鬟婆子在门外商量着要来叫起,他才迷迷糊糊睁眼,长臂一伸,顺带把窝在角落的小人再带进怀里。她身上松松散散挂着一件小衣,而他是大喇喇地裸着,没羞没臊。闭着眼睛拿鼻尖蹭她锁骨,脑袋埋在她胸前半点不安分,“别理,再睡会儿……”说话间带着浓重的鼻音,扑面而来的都是属于成年男子的气息,还捎带着一点点撒娇的意味,让人没能力抵抗,只有沦陷。 云意迷迷糊糊的,不知几时就落到他身子底下,让他捏住了紧要的东西,反复摸索。因哭上一整夜,如今眼皮还肿着,眼底也是一片红,故此演一个万分委屈的新媳妇儿可算信手拈来,只需眨巴眨巴眼睛,放软了语调求饶,“别闹了,一早还要拜见父母,你看我这幅样子,下地都迈不动步,回头到了前厅,肯定要被婆婆妯娌取笑,你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谁管她们?明儿爷就带你另辟一间宅子单个住。” “别说孩子话,二爷,你起来,我真是疼得厉害。” 他把人拢住了,头枕在她肩上,重重地喘着气。 云意轻轻推他,娇声唤,“主子爷,好歹也体谅体谅我。” 他愤愤的,去咬她嫣红娇嫩的嘴唇,吮够了才说:“小骗子,就只有痛吗?昨晚上是谁手脚都缠过来,哭哭啼啼求着夜不许走的?睡一觉就都忘了?爷累了一晚上全算白忙活?” “你胡说……我才没有…………”她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也就是在闺房话题上,陆晋能占上风,“我是真疼呢,你怎么能坏成这样,要了人命了。” “可怜可怜,指怪你家二爷太勇猛,换了人,人该烧高香谢祖宗,就你娇气,还嫌三嫌四的闹脾气。”陆晋笑呵呵自鸣得意,伸手往被子里探,稍稍钻进去些许,“真是,肿得厉害……” 见她面红,再起坏心,上前些许,嘴唇贴着她的耳,说话时的轻微响动能震得人耳鸣眼花,尤其是他说那一句,下流至极,听得人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云意恨恨道:“快起,耽误了时辰,看我怎么收拾你!” 陆晋撑起上身来,高声大笑,“好得很,河东狮要发威,爷得赶紧赔罪。” 云意扯着领口坐起身,闷闷道:“别闹我了,再说我可真生气了。”不敢抬头的小模样落进他眼里,可真是招人疼,他没能控制住,猛地亲了她一回,才算过足瘾,能安安分分起床梳洗。 陆晋自己个套上银灰色绸裤,裸着上半身坐在床沿,就等丫鬟进来伺候。 自云意的角度望过去,视线恰好都落在他宽阔厚实的背脊上,还有一头龇着獠牙威风凛凛的草原狼,铺了满背,随着他一起一伏的动作,换着角度瞪她。 她莫名其妙气不过,心想着你主子欺负我,你个小畜生也敢乱瞪眼,一张嘴咬在他后背上,给这头狼多加两颗牙印。可惜陆晋连头都不回,单单问她,“好吃吗?”再把手伸到背后,一左一右拉着她两只手环到腰前,这小人就只能老老实实贴着他后背,咕哝说:“不好吃!臭死了!” 陆晋嘿嘿地笑,“下次给你个好吃的。” 门开,丫鬟们鱼贯而入,云意一早要洗一洗身上脏污。陆晋倒也不避人,就着眼下姿势起身来,再捞住她往下掉的小屁股,背着人送到屏风后头。 云意面薄,短短一段路也忍不住同他闹,“放我下来,丫鬟都瞧着呢。” 陆晋道:“放心,都低着头呢,再说了,爷背自己媳妇儿,有什么不能看的?” “你讨厌——” “我讨厌,就你香,爷就稀罕你。” 他这样油盐不进的,云意也没辙,只能随他闹,总归也就在自家闺房里,并不怕传出去难听。 等她自屏风后头绕出来,已换上一身樱色莲花纹褙子,月牙白的六幅裙,虽未施粉黛,已足以淹没身旁颜色。陆晋早已经穿戴整齐,墨绿的长衫开出浅色的君子兰,腰间玉带左右挂香囊、玉佩各一只,云意眯眼看,原来黄玉上雕的真是长须横刀的关二爷,瞪着眼睛好生威武。云意与他目光相撞,又迅速低下头,莫名好笑。 陆晋也在笑,扬手招呼她,“快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我就光会吃呀?”她笑着抱怨,随丫鬟一同坐到妆台前,绾发、扑粉、上胭脂。红玉手巧,单螺髻挽得又快又水灵,发间配的是红宝石簪子,赤金的凤翘,脖子上再多一只沉甸甸镶满宝石的璎珞圈,眼前便走来一位光彩照人的新夫人。 “看什么呀,傻子。” 陆晋却只管笑,想着到了夜里她的身子也该养好了,说不定下午就能关上门弄一回,横竖这院子被他安排得密密实实,一句话也透不出去,何况她的陪家里也没有啰啰嗦嗦老婆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这么一合计,早饭也多吃两口。 云意心不在焉,陪着陆晋随意吃了一些,眼看时候不早,她心里虽不愿意,但知道迟早要过这一关,面上还需欢欢喜喜作陪。 两人一路行至正厅,表情都像是远赴沙场,多走一步多一份凝重。到后来自己都觉得好笑,云意掩着嘴角安慰他,“放心,这场面我见得多了,拿手得很,一定护着你。” 陆晋笑,“少胡说,男人还能躲到女人后头?” “行啊,要不然我一个眼神,你过去一人一拳打晕了了事,二爷以为如何?” “甚好。”几乎要抚掌击节,“好一对贼夫妻。” 正厅里人马集结,拉开阵仗,等的就是待宰羔羊。 可惜羔羊不服输,高昂头颅要与之一较高低。她一进门,一个眼神,忠义王妃就知道,这丫头从前在乌兰城全是装出的懦弱无力,因此也收敛了笑意,稳坐高位等她行礼。 然而她不过弯一弯膝盖,已算给足脸面。“见过王爷、王妃,二位万福。” 还指望她跪下磕头行大礼?简直痴人说梦。 陆晋照旧不懂规矩,拱一拱手这“礼”就算周全过去。王妃看陆占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窝囊气,这时候还能笑呵呵受了这不高不低的礼,连声夸好,再把红封如意赏下去,她等了多日的机会就如此放过? 再想到如今不成模样的陆寅,她如何忍得,回头看一眼世子妃徐氏,逼着老实人开口,“公主……按理……按理还得…………” 意料之中,云意抬起头,笑盈盈对着满脸挣扎的徐氏,循循善诱,“大嫂有话要说?” “是…………”她看一眼婆婆,被瞪回来,再看丈夫,陆寅也未将她放在眼里,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说下去,“按理,公主该去灵堂给郑氏磕头上香,继室进门,就该执妾礼……这……这是规矩,不好不守的。” 陆晋气盛,就要与她争上一回,而云意先他一步开口,字字句句出乎意料,“大嫂说的不错,规矩,总是要守的。”听得人人都讶然,她却忽而话锋一转,另起一头,“既然无规矩不成方圆,那我便斗胆,受了诸位这一礼了。”说完向后退上一步,似乎就等着座上的人一个个站起身来跪下磕头,高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妃皱眉,面含愠怒,“公主这是何意?” 云意笑得很是无辜,“按规矩办事,当先行国礼,再执家礼。我这厢早早受完了国礼,才好去给郑姐姐磕头上香呀。您说是不是呢?王妃娘娘。” 她这笑容里藏着刀,一刀一刀要人命,仗着身份欺负人。徐氏窝囊地望向婆婆求助,陆占涛也不站在她这一方,那眼神瞧过来分明在嫌她多事,但这一口气如何忍得下,再瞪一眼徐氏,由她去呵斥,“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叫父王母妃向你行礼。” “比不得嫂嫂,本宫千金之躯,万人之上,可从没有给一民妇行礼的道理,按说王爷义盖云天功在社稷,合该是天下万民表率,嫂嫂做出如此不合规矩之事,不怕传出去拖累了王爷威名?” “好了!”收尾由陆占涛出来和稀泥,“高高兴兴的日子何必说这些,来来来见过你几位叔伯兄弟。”陆寅与陆禹她是一早见过的,这回还来了好几位穷亲戚,憨憨傻傻一个劲赞叹陆晋好福气。只陆寅还是那一副白日见鬼的怪模样,送她一双金镶玉的绣花线,大小正好,放在旁人眼里,写满了意味不明的暧昧。 碍着人多,陆晋好歹忍了这口气,没能冲上前去再给他一拳,把他那根多事又无用的鼻梁骨打歪。 而陆禹换了脸孔,摇着扇子装风流,殷殷切切嘘寒问暖。云意听得不耐烦,接了他那两柄破如意,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吵吵闹闹一上午,各怀鬼胎的会面总算结束。陆占涛也懒得再演父慈子孝家庭和睦,摆摆手出门寻欢,徐氏怕了云意,任王妃再瞪眼也不敢来招惹。云意与陆晋对视一眼,生出一股只求一败的孤独感。再叫来红玉,“去取五千两银票送到世子妃手上,就说是见面礼,谢她照顾。” 陆晋做个老夫子拷问学生,“说,谁是坏蛋。” 云意老实招认,“是我是我,好了吧。二爷今儿出门么?” “哪都不去,就在家陪媳妇儿。”陆晋挽了她的手,一道往外去,走的却不是回蘅芜苑的路,而是向西,越往深处越觉荒僻。 “去哪儿?” “带你见个人。” 他不肯说,她便也不再追问,乖乖跟着他去到一间雪洞似的小屋。 ☆、第79章 生母 七十九章生母 云意跟着陆晋慢慢走到一处幽静窄小院落,院子里的花期没能续上,到初夏的时候也种满了深秋的寂寞萧索。乔东来与红玉几个都在院外等,照着规矩不进这座供奉故人的宅院。 含苞的蔷薇花旁坐着晒太阳的老阿婆,苍老的仆妇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讲着拗口的汉语向云意问好,“见过……见过夫人……”阳光落在她满布皱纹的脸上,在眼前书写时间的残酷与无情。 陆晋扶着老妇人,弯着腰同她低声寒暄,说的都是蒙语,讲的快了云意便听不懂,无奈放眼打量周围陈设,心想着留出这样一个荒僻简陋的院子给陆晋,王妃暗地里估摸着也难咽下这口气。 女人么,头一件事就是爱跟女人斗,管他是死是活。似乎扫清了眼前这一个,自己就能称王称霸就此舒心顺意,哪知道还是一个样,生来就苦,什么希望什么未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再往里去,陆晋自行推开门,再退后一步扶着云意的手带她跨过门槛。入了门才发觉,这屋子朝向不当,窗户开着也不够敞亮,阴沉沉能把晌午变作黄昏。 第52节 不出所料,云意被领到一座牌位跟前,鎏金的笔记写着陆门齐颜氏,余下便再没有其他。 陆晋熟门熟路,自顾自点燃了三炷香,一甩袍角跪在蒲团上,正正经经拜上三拜。云意自始至终站在他身旁,思量着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放下身段也随他行上一礼,但再抬眼去看,那牌位上连个落款都没有,一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又可说是外头掳来的奴婢,到底受不起她这一拜。 好在陆晋并不勉强,上过香,木呆呆冲着牌位说话,“阿妈,儿子带媳妇儿来见你,阿妈放心,有了她,儿子一定能吃饱穿暖不受欺负。” 云意瞥他一眼,摆明了不赞同,“瞎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地主老爷,嫁进来保你吃喝。” 陆晋咧嘴笑,“阿妈你看,她凶得很啊,以后阿妈再也不用担心儿子受人欺负,她会替我一个个都骂回去。” “我可不是河东狮。” “好,你不是河东狮,是宝贝疙瘩。” “肉麻——” “又嫌弃爷?” 云意忍着笑转过脸正对香火牌位说:“阿妈你管管他,老这么爷啊爷的,我听得别扭。一家人哪能怎么说话,关起门来还分高低,如何亲近的起来?” 她肯随他喊一声阿妈,平平常常毫不做作,他心中波澜骤起,猛地握住她手背,按耐住,小心翼翼不轻不重地捏上一下,望着身旁如花笑靥,久久才憋出一句玩笑话,“这才几天,就学会背后告黑状了?” “你应过我了呀,男子汉一言九鼎说到做到,这事究竟该罚谁,你叫阿妈来评评理。”乌溜溜的眼珠镶了水润润的边,她说起话来语调软软,不自觉就撒起娇,谁来也没辙,只剩举手投降一条路。 陆晋笑着认错,“末将有罪,还请公主宽恕则个。” “不恕。” “好歹给个面子。” “不给。” “不看僧面看佛面。” 云意抬眼打量他,审慎为上,“可以考虑。” 陆晋开始加筹码,“一顿烤全羊如何?你不是一直叨念着要吃么,这都过了一整年了还没吃上,为夫的心里过意不去啊。” 她心中一动,念起烤全羊兹兹肉香,止不住的臆想翩翩。自出嫁之日起,她便不再守孝茹素,忽然一下说起肉食荤腥,她砸吧砸吧嘴,仿佛眼前已是幕天席地广阔从草原,熊熊篝火上烧着一只皮香肉滑的羊。但嘴上仍倔强,守着体面,“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当我是猪呀。” “带你出关去特尔特草原齐颜部玩两天。” “真的?”她听得眼睛都发亮。 陆晋抬手轻轻刮一刮她鼻梁,有点可怜这个打小关在笼子里的小金丝鸟,“真的,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若要反悔……” “你是我大爷。” 这誓言对得绝妙,两人都忍不住相视而笑,再由云意像模像样地举起手,挑眉道:“你我击掌为盟。” 陆晋看一眼那只对他而言小的可怜的手,带着无可奈何地笑,伸出手来与她在空中对击,啪一声响,震得她掌心发麻,转手就被他握住,攥紧了不肯放。他高挺的鼻轻轻蹭着她侧脸,口中呢喃着,“小傻子…………” “才不是呢……” “总该要带你这个小傻子出去见一见草原风光,长河落日,还有我自小生长过的地方。” “还有狼?”她眨巴着眼睛,问得一派天真。 陆晋点头,故作深沉,“有,多得很,夜里一个不小心就被狼叼走,葬身荒原,骨头都不剩。” “那…………”她心生恐惧,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出这趟远门。 他却笑嘻嘻说:“不怕,夜里抱紧了我就好,什么手啊脚啊的都缠我腰上,缠紧了,卡稳了,谁来都叼不走。” 云意面红,忍不住推他,“你还要不要脸了?当着阿妈的面也能说这些。” 陆晋道:“这就是当着阿妈才只能用嘴说,背地里早就干上了。” “呸,下流!” 陆晋把另一侧的脸伸向她,“再来一个,这边儿还没呸上呢。” 云意停了停,咬着唇忍着笑,把一双红唇送上,轻轻在他线条刚硬的侧脸落下短促而轻缓的吻,就像羽毛划过,轻且痒。 他的嘴角弯了又弯,三月的春光也比不上他嘴角浅笑。 云意脸上挂不住,催促他,“该回了,闹了一上午,都这个时辰还没吃饭呢,饿得人难受。” “末将遵旨。”陆晋辞别生母,心满意足地领着她回蘅芜苑。路上经过陆寅的萧山居,远远就瞧见一身黑衣寡素的陆寅从院内冲向长廊,后头跟着仓皇无措的随侍,一溜烟消失在长廊尽头。 云意看了看陆晋,心里估摸着陆寅多半是被她送去那五千两气得够呛,他处心积虑险些把性命都葬送,最终就分得宝藏五千两,如今她捏着这一条故意刺他,也难怪他沉不住气四处撒火。 再往前走两步,远远传来女人压抑的抽泣声。大约是闹得凶了,来不及回屋里关起门来哭诉。世子妃徐氏背对院门坐在凉亭里,身边站着一位袅娜佳人,定睛一看才认出来,原来是久未谋面的程了了。此时正捏着帕子,俯身细语地安慰徐氏。 地上还有一具冰冷女尸,盖了白布却遮不住手臂上青紫可怖的伤。两个麻利的老婆子将人抬起来这就要送出府去处理干净,陆家在京城里只手遮天,如此草菅人命之事也做得丝毫不避人。 陆晋伸手遮住她双眼,叮嘱道:“别看——” 云意在这件事上头仍是懵懂,一只手扶住陆晋手背,傻傻问:“平日里瞧不出来,原来世子妃这样厉害,惩治内院丫鬟也是说打死就打死,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嗯——”陆晋随口答,抬眼向内望,与正巧盯着长廊方向的程了了对视一刻,双双沉默无语,各有各的心思。 等这些个血腥脏污的东西都抬走,他才将手收回,身子稍侧,企图挡在云意与程了了之间。然则这一回她却问说:“我方才瞧见程姑娘了,她如今可好?陆寅那厮可不是好相与的,想来她也受了不少苦。” “你管人家做什么,管我就成。”陆晋老不在乎地答她。 云意好笑道:“我管你什么呀?” 他答得理所应当,“吃饭喝酒睡觉,特别是睡觉。” 得,绕来绕去,又绕回老话题。 好不容易盼到好菜上桌,她坐下想吃的时候却犯了难,“怎么只有一副碗筷?”想要吩咐绿枝去取碗筷,忽而发觉花厅里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只剩下木呆呆的她以及低着头忙忙碌碌的陆二爷。 他拿起一只小巧透亮的银勺,端起碗,笑眯眯像个诱人犯罪的老滑头,“来,二爷喂你。” “我又不是伤了手,哪用得着——嗷呜……”用不着等她反驳,他已然送出一勺鸡丝银耳到她嘴里,一脸严肃地望着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把吃食嚼碎了咽进肚。一双小兔儿似的眼睛望过来,又娇又怯,百炼钢也要被看做绕指柔。而他更是心生怜意,抽出空来摸摸她后脑手说:“还想吃什么?明珠豆腐好不好?要不要先吃口饭?” 云意瘪着嘴求饶,“二爷……能不让我自己吃?” “知道了。”陆晋正色道,“原来你想吃琵琶大虾。”再半勺米饭一只虾,配得刚刚好,送到她嘴边,就等着小乖乖听话吃下去,“张嘴——” 好严肃啊………… 云意被他盯得有点儿害怕,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下陆二爷的“盛情好意”。 而陆晋呢……内里越是澎湃,面上越是正经。当老妈子的幸福感再一次袭来,他对自己发誓,这一回绝不轻易放手。 只是苦了云意,看他这填鸭式的喂法,不出三个月她就要胖成一堵墙,谁来都推不动了。 烦人!陆晋到底打哪儿学来这么个癖好! ☆、第80章 新婚 八十章新婚 吃得多了,难消食,云意夜里没能按时早睡,随意挑上一本词选便靠在榻上闲翻书。而陆晋交代完巴音,自书房回来,推门瞧见的就是春榻上慵慵懒懒一美人,拆散的乌发铺了满背,三千烦恼丝,丝丝缕缕都惑人。 不经意间已自觉摒弃了外界纷扰,放软了一颗心,自背后将她拥住,下颌磕在她瘦削的肩上,去看美人手里究竟翻的哪一部书。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他难得认认真真读一本伤春悲秋的诗词选集,这会子忍不住低声吟出来,薄薄的双唇就贴在她耳畔,声带的震动也传来她耳廓中一阵嗡嗡声。 云意轻声接完了这阕词,“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陆晋耐心听她细细绵绵吟诵,室内昏黄的光在她面颊上晕开来,带着融融暖意,总让人一个不小心就入了神、丢了魂,满心满眼就只剩下她眼底似秋水横波的温柔,以及轻轻开阖的娇软红艳的唇。 “这诗写的什么?”要问也不过是为应个景,因她略略侧过身,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就这样看过来,便让他那些个龌龊心思一瞬间都散个彻底。 “是苏子瞻的《昵昵儿女语》,写的是琴声激荡,高低起伏。” 陆晋却咕哝说:“听名字倒是香艳得很,怕不是你会错了意,解错了词吧。” 云意合上书,懒得同“文盲”争辩。转而问:“现如今京城布防可好?依我看辽东还是不大稳当,要当心,可不要给女真人捡了漏子。” 他的手从后环绕,捏住她细长柔软的指头细细把玩,皱眉道:“总归出不了大乱子,方才在书房就是交代巴音,东边还要再派兵力,至少要将定远守住,再隔个三五月把西北的新兵蛋子练好了,也该是时候出关去会一会辽东总兵余世有。” “又要打仗啊…………” “傻姑娘,不打仗哪来的太平日子。” 云意纳闷道:“这话不对。”越打仗越是祸乱四起,民不聊生。 陆晋将她扶正了对住自己,饶有兴致地问说:“如何不对?” 她想了想,继而蹙眉道:“好像你也说得在理,但好像又不大对…………” 她歪着脑袋琢磨事的样子实在可爱,他看得心痒痒,凑上去猛亲一口,羞得云意连忙捂住被他亲过的地方,四下看了看,见屋子里没丫头守着才放下心来推他一把,“又闹什么呢,我……我难受着,不行的…………”说到最后自己先羞得低下头,耳根子绯红,伸手掐一把就能滴出血来。 陆晋笑个不停,抬手捏一捏她饱满圆润的耳垂,再勾一勾尖细的小下巴,活生生是个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地主恶霸,“不闹不闹,咱们俩就凑在一处说说话,谈谈心,你看可好。” 她撇撇嘴,不大乐意,“我跟你可没什么好谈。” 陆晋道:“你教我吟诗作对,我教你观音坐莲,怎么就没话可说?” “观音坐莲是什么?上阵杀敌的厉害功夫么?”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问得一脸傻气。 陆晋顿住,还真做出个仔细琢磨的样子,隔了一阵才点着头说:“嗯……确是一种厉害功夫,不过你如今修为尚浅不应操之过急,不如先学学基础招式。” 云意将信将疑,“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好事…………” “天地人伦,休憩生养,怎就不是好事?” 这回她总算听明白了,咬着唇气呼呼说道:“我就知道从你嘴里出来铁定没好事,尽在这臊我呢!” “别气别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陆晋连声告饶,为避重就轻,便开始攀扯其他事,“早几日冯宝来过。” “他来做什么?现如今他在王爷身边如日中天,本就该避嫌,不与你私下见面。他亲自找你说,恐怕是为了我吧?” “公主英明。”他拱手作揖,一副正经回话架势,“他说有一故人日夜忐忑想与你相见,只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冯宝虽未点破,但“故人”是谁她心中透亮,一时间沉下脸来,涩然道:“你说什么了?” “我问他是男是女,是男人就没得说,绝对不行。女的么,倒还能考虑考虑。”他正说着玩笑话,不经意瞥见她越发难看的脸色,不由得身形一顿,问说:“这是怎么了?不想见就不见,没什么可为难的。” 云意缓上些许,终是没能忍住,多嘴问上一句,“冯宝还有别的话没有?” 陆晋道:“只说那一位身体不大好,看了许多大夫也未见起色,若不然也不会如此相求。” 她心下一片酸涩,闭上眼忍住泪,深呼吸时能够感受到他突然收紧的双手,他的担忧透过指间力道传进她心底,她睁开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眸,同他说:“不见,见了面也没话说。不过余下的我不能透露,只能告诉你,绝不是男人。” 闻言,陆晋牵了牵嘴角,故作轻松,“得了,这么招我就放心了。” 第53节 “二爷,殿下…………”门外红玉试探着问,得了陆晋一句“进来”,适才挑起帘子与绿枝一道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送上桌。 云意当即就开口推脱,“我这可饱得不行,再吃要吃坏了。” 陆晋笑,“是我差厨房现做的,前一阵跟巴音说得心烦,就想着回头来吃碗面垫垫肚子。怎么,要不然你也尝一筷子?” 云意伸长了脖子去看,一碗面做得汤清油亮,上头撒着细细的葱花、薄薄的鸡肉,正蹿着香喷喷热气变着法子勾你腹中馋虫。她看看面条再看看陆晋,犹豫了一会才说:“尝一口倒是无妨,只不过……我可受不起二爷再亲自动手了。” 他便招招手,吩咐红玉,“再给你们主子拿个小碗来。” 于是她与他在初夏寂静安宁的夜里,有了分食一碗热汤面的缘分与幸运。陆晋的一大碗都下了肚,云意的小碗里还剩着面汤,被他端过去仰头就喝个干净,再擦擦嘴,大大咧咧站起身,绝没有剩一口的习惯。 他吃饱喝足,端起杯慢慢饮一杯高粱酒,还能灯下赏美人,再惬意不过。“三召回门,肃王与你二姐都在宫中,咱们见一见走个过场就回。” “二姐也在么?”她盘腿坐在榻上,一只手撑着侧脸,半眯着眼睛,吃饱了就开始犯困,“我还真有点儿怕我二姐。” “怕她做什么?”他嗤之以鼻,浑不在意,“她算哪根葱?” “她是我嫡亲的姐姐!”云意蹙眉,声音也发冷,“再不许你这样说她。” 陆晋没所谓,认错态度一流,“关起门来你最大,自然都听你的。我这里再不提她,总可以?” 云意道:“说起来我倒还忘了问,为何我的公主府一转眼成了二姐府邸,这事儿可没人来问过我,谁做的主,二爷可清楚?” “这……”他抬眼看四周,瞄过了花瓶、盆栽、多宝阁,就是不去看云意,见她没打算轻易略过,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那时候你下落不明,我这里……一多半都以为你不在人世,哪还有闲心去打听一座没修完的公主府,好心帮她一把也不过是看在你的面上,替你照顾家人罢了。” 这事深究起来大家脸上都无光,不如轻轻放下,就此了结。云意低头笑了笑,站起身来绕过他往床边去,撩起一阵浅香,清新似窗下开出的小茉莉,莹莹一片雪白。 于是乎,他就只能窜进隔间里冲凉水,大晚上的闹醒了精神头,上半身湿哒哒没擦干,下半身只穿一条银灰色长裤,大喇喇走出来,半点不避讳。 云意小小一个团,抱着膝盖窝在床上仔仔细细打量他。男人的身体矫健如猎豹,每一寸肌肉都蕴藏着亟待爆发的力量,轮廓的起伏是令人痴迷的遒劲壮硕。但凡目睹一颗水滴自他凸起的喉结滑过平坦的胸肌、肌理分明的小腹,最终落进一丛茂盛蔓延的毛发里,已足够令人神魂颠倒、身心沦陷。 他坐到床边来,云意伸出食指贴着他滚烫的肌肤,描绘他前胸上,自腋下到侧腰的一道长疤。她的手还没能到达他左腰,就把他一把抓住了,不能动弹。他凑得近了,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皮肤上蒸腾的水汽,他眯着眼睛说:“别闹。” 她喃喃,“好长一道疤…………” 他歪嘴轻笑,“心疼你们家二爷呢。” “还能活下来,可真是走运。” 陆晋噎了一回,继而道:“若不是走运,怎么能娶到你呢。” 她想起往事,有着些许恍然,“我记得头一次见面你就中了一箭,当着我的面拔箭剜肉再拿匕首烧红了止血,那时候我说什么来着,好像是闻着香就惦记上烤全羊了。” “亏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是个傻姑娘。” “现在呢?” 他想了想说:“现在看来是真傻,要不怎么钻了我的套,成了我的人?” 可真是,志得意满,夫复何求。怎就不认为,是她心甘情愿,且甘心做陪呢? ☆、第81章 回门 八十一章回门 初夏的天气已然称不上凉爽,陆晋日常习惯稀里糊涂,就这么光着膀子往床上躺。云意被挤到里头,转过脸就对上他背上凶神恶煞的狼头,牙雪亮,眼外凸,一眨眼就要越出皮肉来张嘴吃人。 “陆晋——”灯只留了屏风后头那一盏,因此昏昏暗暗看不清,她伸手戳一戳他后背,提醒他竖起耳朵认真听。 陆晋没回头,大约是睡意朦胧,“怎么了?要水?” “你管管你背后这头狼,它老爱瞪我!” 话音刚落他即刻转过身来,瞪着眼比恶狼还凶,“不想睡了?想干点别的?” 她轻轻抠他胸膛上老旧的疤痕,咕哝道:“我有话要问。” “问——” 她扭捏起来,“你转过身去我才问。” 陆晋没办法,即便是满脸颓丧也只能照她吩咐办事,老老实实转过背去,留他背后那只时时刻刻凶恶警醒的狼面对她。 而云意呢,将要问出口的话还没想好,她其实就是想碰一碰曾经在余宅里,勾得她动了凡心的撩人背影,还有顺着脊骨往下,男人窄瘦的线条与内凹的腰窝。 视线落在男人肌肉结实筋骨有力的背上,她的手离他小麦色的皮肤只差半寸,想要下手却又隔着面子,挣扎时才想起来还有话没问,便随口说:“若我当真死在西陵——” “胡说八道!” 他凶起来当真吓人,云意只得换个说法,“假若你始终没能找到我,那你……会娶哪一家的姑娘呢?”一双眼珠子仍盯紧了他后背,借着昏黄的光,追寻他起伏凹凸的线条,渐渐往下,瞧见裤腰处突出的胯骨,以及一小点外漏的春光。 心里想着,臭流氓,光着膀子不盖被,镇日里不穿衣服乱勾搭人。 她这样心心念念馋涎欲滴的,哪还有心思去管他答什么。 正经的居然是陆晋,面对着半落的红帐冥思苦想,到最后也没答案,“不知道,找不到就继续找,一年找不到找两年,两年找不到找十年,到死才算了结。” “唔——”云意小心翼翼,慢慢把侧脸贴向他后背,期间还能抽空回他,“找我的时候还收不收美人娶不娶新娘子呀?” “心死了,跟谁都一样。”意思还是,该娶谁娶谁,论起男人的“望门寡”可没意义。谁知道背后一热,竟引来她破天荒的主动一回,自背后将他环抱,小小馨香的身子贴上来,顿时让人口干舌燥浮想联翩。 他咽了咽口水,握住她横在自己腰上的手,痴痴问:“你这是……感动了?想要以身相侍?” 云意哪管他说什么呢,她终于抱上了梦寐以求的后背,只想安安静静地体会一番,没闲情同他说话,“嘘——” 嘘什么?越是安静他的感官越是清晰,她胸前的柔软紧紧压在他背后,令他在脑子里勾勒出完整轮廓,多想一刻都要上充血下也充血,可恨她抱上来便再没有其他动作,仿佛说了一箩筐废话就为找个空挡“袭背”。 “怎么了?哭了?”他的关心换来河东狮的呵斥,严令他,“不许转身也不许回头。” 她要好好享受,难得的惬意时光。 而陆二爷今晚有点儿挫败,想不明白他英武非凡如潘安再世的容貌,居然顶不过后背的吸引。末了得出结论来,顾家的人,个个都有怪癖。 他觉着,下一步是该好好保护小翘臀。省得她眼泛绿光,饿虎扑食。他就要贞洁不保,名誉扫地。 这一夜只剩云意一人享受,抱紧他后背,睡得心满意足。只可怜陆晋,怕吵醒了她,动也不敢动,僵尸似的挺到天亮。 到如今才明白,“断袖”原非传说,无论是男是女,“断袖”源于内心的温柔,因而不忍触碰,不去打扰,唯恐惊扰了她梦中的云和月。 陆晋照旧在府里办公,算起来,他前二十六年正经待在王府的日子,合计起来恐怕还赶不上这一段。似乎只要有了她,身边其他碍眼的人都不再重要。无趣又烦闷的日子,也因有了她而变得鲜活可爱。 他有了牵绊,亦多了依恋。 而云意趁着这两日将院子里得用的人都理清,陆晋除了乔东来与乔西平两兄弟,就没在府里留人,更不要说郑仙芝早先用过的,一个个或是被他送回郑家,或是安置道京郊养老,空荡荡一个蘅芜苑就等她的陪嫁丫鬟来填满。好在不缺这些,即便没有能拿主意的老嬷嬷,多提拔一个厉害丫鬟就是。退一步说,德安德宝打小跟着冯宝做事,皇宫内院都能横行无忌,更不必提一方小小宅院。云意估摸着还是让德安来担这个责,一来他稳重内敛,行事谨慎,二来他曾在宫中任职,好歹有着官老爷的体面,压服众人自不在话下。 不过云意当家做主的头一件事,还是改厨房。规矩体例都交德安去办,全依着从前她在宫里独一份的小厨房来配置,南北厨子、帮手采办,一个也不许少。 要过舒服日子,先从厨房开始。 转眼就到回门的日子,因父母高堂已不在,或在也避而不见,云意回到宫中依旧平常,连多一个笑都没有。 遇上肃王,双双尴尬,从前亲近的兄妹,如今只能如陌生人虚伪寒暄。再看二姐云音,座上摇着团扇冷眼相待,仿佛等着看她的凄凉的下场。 内宫人丁寥落,草木枯索,处处皆是凄凉之意。陆晋与肃王在兰芷江汀里饮酒,云意却被顾云音拉着往御花园深处去,她今日照旧是一身寡素,却在首饰头面上下了功夫,用的都是澄澈透亮的和田玉,色淡而温润,足够撑得起皇城内院公主之躯。 她捏着团扇缓步在先,云意稍落些许,紧跟在后。末尾还有一连串太监宫女,组成浩浩荡荡一串赏花游园队伍。 走到半开半掩的牡丹园,顾云音抬起了美人团扇,把随行队伍都留在身后,一伸手拖住云意往游风亭上去。更问道:“瞧你着模样,想来是过得极好。” 云意后退一步,答得礼貌而疏离,“多谢二姐关心,有祖宗保佑,又有哥哥姐姐护着,我自然是好的。” 顾云音轻轻摇着团扇,语带嘲讽,“你这话倒是跟冯宝学得一个样儿,京城都给你们绕上十全八圈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真真滴水不漏。” 云意道:“姊妹之间哪还讲究那些,都是直来直去掏心掏肺说话。” “掏心掏肺?我怎么敢当?”她望向身边一朵怒放中的“昆山夜光”,眸色沉沉,“原以为你自幼聪慧,又在两仪殿跟着父皇长大,自当见识非凡,没料到还是一样,嫁了人便将国仇家恨通通抛到脑后,我看你这架势,就是铁了心要助他窃国,以己代之,是也不是?” 云意平静依然,“我不知天下要乱到几时,也无心与你立誓作保,但二姐,我只问你一句,天下真是我顾家一人之天下么?若真是,为何父皇殉国,子孙飘零,而天下依旧是天下,未曾见山河倒转,乾坤颠覆。却见日月轮转,百姓如常?二姐可曾听说,玄宗爷宝藏重见天日,千万雪花银宁可葬在土里烂个透底,也不予百姓,不予将兵?天命所归,天下之主,就该是如此作为?” “放肆!”顾云音怒不可遏,当即就要抬手掌她的嘴。而云意仍不知收敛,进一步说道:“始皇志在千秋万代,然秦二世而亡,前朝东征西战疆域无边,却仅仅支撑六十载。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什么天命所归,都是糊弄人的鬼话,党争、政斗、战火,从来不是你我可以想象。我也劝二姐,回头是岸。” 再争下去也无意义,顾云音收敛了脾气,捡回温温柔柔脸孔,摇头不止,“你太令人失望。” 云意笑,“人一旦活明白了,总归是要被世人所弃。” “到头来庸俗的是我?” “是我。” 两人的机锋禅语都透着决绝与诡异,仿佛这一回并非平常相遇,而是生死永诀。远远有人来,云意将泄漏的心事藏好,再往远处看,原来是年长未衰的陆占涛,大约是入宫来与肃王会面,因宫里人少也就没什么规矩可守,径直捡了御花园捷径穿廊而过。 碰了面,云意先行一礼,原本三两句问候就该错身而去。然而恰恰是不经意间的相遇,注定要掀起惊涛骇浪,暴风骤雨。 陆占涛向身边玉洁冰清的美人多投一眼,便再也没能将她团扇下娇柔入骨的神情抹去。 云意看着眼前春心浮动的画面,无力阻止,也无心向前。 直到陆占涛消失在视野中,她才试探着唤一声,“二姐……” 顾云音嘴角含笑,鄙夷道:“你瞧见了?男人,呵……”只需一个伪作眼神便能轻易拿住心魂,没一个顶用。 算起来,这辈子她只在一人身上失算,那人却………… 再看云意,她的目光越发深沉。 ☆、第82章 草 八十二章草原 原本该是热闹欢喜的回门礼,云意过得心烦意乱,二姐心藏利器迟早伤人伤己,肃王全然听命于陆占涛,已然入主两仪殿不知收敛。 前路茫茫,波云诡谲,万幸她转过身,背后还有个在马车上昏昏欲睡的“大老爷”,仰头晃得难受,索性半躺在车内,头枕在她膝上,舒舒服服大白天里补眠。云意低头望着一张俊朗无双的脸孔,愁肠百转,久久无言。 反而是他,闭着眼睛先开口,“怎么了?你二姐欺负你了?” “不是……”她隐约有着预感,顾云音与陆占涛的因缘纠葛绝不会仅止于此,但与陆晋她却不能言明。轻轻抚平他锁紧的眉心,云意转而问,“不知哪一日启程出发,该预先备下什么,二爷与我说说可好?” “没什么可预备的,倘若到了关外还跟京城里过得一个样,那跑上几百里地不都是白费?” 云意点点头,“这话倒也不错。” “带你去见见养育我的额布格(爷爷),齐颜部一大帮兄弟姊妹,还有夏天的花,满地跑的兔子狐狸,你喜欢什么色的?猎一只来给你做毛领子…………”说着说着,自己却歪过脑袋落进梦里。 梦里有她衣角熏香,带着春天的甜蜜,草长莺飞的勃勃生机。 月内择一日清晨出发,云意身边有了人便越发的娇气,一早起不来床,让陆晋一件披风裹紧了抱紧马车。等队伍出了定真门,她还靠在他怀里睡得天昏地暗。陆晋并不吵她,他心中有愧,昨儿夜里折腾得太过,以至于眼下她那一双眼儿还红通通惹人怜,姑娘家身娇肉贵经不起风吹雨打,光是将她叠起来就闹个够呛。 他摸了摸颈侧,被她抓破的皮肤还留着些微的疼,蓦然间弥散着丝丝缕缕的痒,让人忍不住、等不了,当下就趁她入睡玩一招“偷香窃玉”,吻得她没办法呼吸。醒来依旧迷糊着,半眯着眼睛正正经经看他一会儿,漆黑的瞳仁沾满了水,就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猫,还能张嘴喵喵叫唤两声,再是个草原壮汉也要让这眼神看得心神荡漾,更何况她还不明所以地再往他怀里蹭一蹭,当即逼得人缴械投降臣服跪地。 第54节 “睡够了?”他刮一刮她睡得发红的面颊,笑着问。 云意偏过头,躲开他,瓦声瓦气说道:“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陆晋笑呵呵没脾气,“敢问公主几时才可赏光看在下一眼?” 她没好气,“放我下去,谁乐意做你身上,热死个人了。” “我乐意…………”开始是玩笑嬉闹,到后头渐渐成了压抑的抽泣与告饶,摇摇晃晃浮浮沉沉,长发沾了汗,全然黏在她光裸的肩头。马车的颠簸中她被抛高又落下,命都要折在他手里。好在她理智尚存,咬紧了下唇没让细细绵绵哭闹传进随扈耳里。 太阳落山时才近驻地,他乐滋滋握住一只莹白如玉的小脚,布满老茧的手指摸索着纤细玲珑的脚踝,脚趾头圆圆似贝壳,一个赛一个的可爱。他捏在手中仔细端详,直到看的她面红耳赤无地容身,才放下来将这一双世间稀有的宝贝穿进袜里。她越是羞赧,他越要撩拨,低下头在她小腿肚上亲上一口,抬头来洋洋得意对住她,“老天爷可真是偏心,怎就将你造得样样都好,样样都惹人爱。” 云意瞪着眼睛,气鼓鼓不说话。 这一回没叫红玉绿枝,衣服鞋袜全赖他一人整理,也收拾的有模有样,唯独散乱的发髻是大难题,最后还需仰仗丫鬟。 云意阴沉着脸,自此没再搭理过陆晋。 草原上水草丰美,牛羊栖息,齐颜部大多数都生息于亚金湖边牧马放羊为生。陆晋轻装简行,不过百余人的队伍,除却云意身边人,其余都是齐颜卫里挑出来的年轻小伙,好不容易能趁着公差回一趟家乡,离亚金湖还有十几里路,老早就开始欢呼雀跃,兴奋异常,很不能赶上快马,眨眼间就冲到阿妈怀里。 天黑前总算望见洒满金光的湖水,远远已有人列队相迎。再走近些,便能听得清迎客的曲,自蒙人喉头震入耳根,带你去夕阳下的雪山顶,晨曦中的荒原后。 老态龙钟的族长格尔木佝偻着背脊留着长须翘首以盼,金发碧眼的维吉老头满脸皱纹也一样朗朗勃发。年长的生了孩子的妇女窃窃私语,谁还记得朝鲁?整个齐颜部最俊俏的小伙,十余年过去,终于回乡探望。 陆晋下了马车直奔族长而去,与亲人久未相见,拥抱过后忽有泪水盈满眼眶,他单膝跪地,向两位老人行过部族传统之礼,维吉老头操着一口流利的蒙语说:“终于回来了,我的小朝鲁,额布格要盼你盼得星星月亮都老得没办法再动弹。” “都是孙儿不孝,让额布格操心,孙儿有错。”他深呼吸,忍住泪,脸上只剩下久别重逢的欢喜,而不见人世沧桑的感怀。 格尔木族长道:“朝鲁,快把跟你一起来的额和呢尔(妻子)领出来,让大家见一见,瞧瞧我们小朝鲁找了个多好的姑娘,让特尔特草原上的花都嫉妒得没了颜色。” 身边几个相熟的年轻人便都开始起哄,维吉老头也满脸期待等他动作,似乎此地与世隔绝,没人知道陆家在中原已是何等威风,也没人知道马车里娇羞的新媳妇儿是何等来头。 陆晋这才想起来,原来他把云意落在马车里,一晾老半天,他估摸着,她这会子还不知道如何赌气。 硬着头皮转回去,权当没事发生,挑开车帘右手伸向她,“来,见见几位长辈。” 云意从善如流,扶着他的手稳稳落在地上,松软的土地连带着翻折的草茎,踩在脚底就知身在异乡。再抬头,脸上已没了先前发火赌气的紧绷模样,在外是一张亲切温和的笑脸,随着陆晋上前,与两位老人行过礼,又见过他自小一块长大的兄弟,有两个已经胖成一堵厚实门墙,往前一步能遮住日光,闹个天狗食日。 最后是苏日娜,草原上操劳的生活令她过早老取,但仍能称得上异族美人。只不过见面时带着两个孩子,大的十岁羞涩不语,小的才三岁,被苏日娜抱在怀里,叽里咕噜说着没人听得懂的字句。 再见故人,陆晋神情闪烁,僵了许久才问:“你还好吗?” 苏日娜摸了摸长子的脑袋,低声道:“挺好的,托你的福,样样都好。” ☆、第83章 旧时 八十三章旧时 蒙人素来热情,小姑娘叽叽喳喳围着云意唱歌献舞,一碗马奶酒下肚,立时面红耳热心起澜漪,再有个大眼睛姑娘冲上前来叽里咕噜说上一通,她只听清额各期(姐姐)几个字,就被人硬塞上满满一碗马奶酒,左右看,身边人拍这手起哄,催她快快干了这碗。而陆晋呢?还在跟苏日娜扭扭捏捏诉衷肠,多看一眼都气人。 她肚里拱火,一时任性,仰头就灌下去,再睁眼整个人都飞上云端,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好在陆晋还有点良心,在她倒地之前迎上来,接住个艳若桃李、身段袅娜的小酒鬼。 云意脑中嗡嗡作响,再是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周围。好在耳力尚存,听见他低声责备,“娜仁托雅,你太不懂事!” 敢情老的小的都不放过,还称不上功成名就,后院里眼看就要塞满人,她背地里哼哼一声,倒头就睡。 醒来时天已经全黑,典型的蒙古包里塞满了从京城带来的摆设用具。帐子里只留着一盏不大亮的蜡烛头,红玉捏着团扇坐在床边赶蚊子。 云意睁开眼,仍是头疼得厉害。让红玉扶着一股脑喝了两盏茶,才慢慢缓过劲来。人还是木呆呆地坐着,听红玉叨念,“这儿的蚊子可真厉害,长得拳头那么大个儿,把绿枝那丫头吓得直哆嗦。好在咱们带了熏香料,炉子里一点上,来得就少了。”十*岁的管事丫头,生生长了一张老婆子的嘴,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语调平平,内容琐碎,听得人昏昏欲睡,“殿下饿不了?外头正热闹着,您要想吃重油的,外头就有。您要想吃清淡的,奴婢这就叫白霜去做。” “梳头,咱们出去逛逛。”云意提不出热情来,但远道而来不露面说不过去,只能再装一装热情,演一演羞涩,去捧陆晋的场。 这一回没让红玉费力,只简简单单编个长辫,脸上的妆也早早卸了,换上浅草绿的半臂,芙蓉纱织就的襦裙,扶着德安慢慢走向远处吵闹的人群与噼啪作响的篝火。 又是歌又是舞,欢声笑语不断。 眼前都是穿蒙古袍带高帽或编小辫儿的外族人,连陆晋也换上右衽道服领,深紫色窄长袖的地道长袍,正抱着苏日娜的长子大笑着往天上抛,而苏日娜呢,则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浅笑相待,眼睛里写满了对这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的温柔宠溺。 云意闹不清楚状况,探究的目光在陆晋与小男孩两方游弋,越看越觉得眉眼相似,神态相类。想来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至此,她该摆出哪一种态度来应对?吃醋使小性儿,亦或是大度相迎,可惜的是,哪一样她都没兴趣。 一旁还有今日将她灌醉的小姑娘娜仁托雅,夜里带了满脖子的珍珠玛瑙,娇滴滴凑到陆晋身边来喊着,“朝鲁叔叔,也带娜仁托雅玩一回嘛。” 陆晋难得耐心,一只手抱着满脸孺慕之思的男孩,转过脸来同娜仁托雅说,“你是大姑娘了,玩不了了。” 娜仁托雅撒着娇不肯依,“不成不成,朝鲁叔叔偏心,只疼恩和不疼娜仁托雅了。” 正是闹得不像话的时候,托赖陆晋一双好眼,人群中瞥见独在一旁看戏的云意,却全未发觉她僵直的嘴角,以及笑容背后的愠怒。他眼下只顾着自己,兴冲冲抱着恩和走到她身前来,伸手就要来探她额头,不料她身子向后,躲过他沾染酒香的掌心,而他只当她在人前害羞,并没放在心上,继而问:“好些没有?头还疼不疼?怎就那样容易醉,一口马奶酒也能睡上一整天。” 云意笑一笑,没答他这一句,转而去看他怀里被养得两颊通红的小男孩,或许是自小跟着母亲的缘故,相较满地乱窜的同龄孩子而言,他显得羞怯胆小,更不敢与她对视,只匆匆瞥过一眼便低下头去,紧紧靠在陆晋肩头。 而陆晋脸上的兴奋劲还没褪,见云意看恩和看得入神,便抬手颠一颠手臂上的小男孩,让他坐直了,哄着孩子说:“快叫阿布格额格其,你看她,是不是跟仙女一样好看。” 叫姑姑不是叫额吉(阿妈)吗?云意挑眉,不动声色。 恩和顺着陆晋的眼神望向云意,只一眼便扭过头逃开,一双小手环住陆晋肩膀不放,不知是怕生还是单单害怕她一人。 云意自腰间解下一只爽脆滴绿的玉佛牌,“头一次见面也没能准备些什么,听你名字本就是取平安祥和之意,这佛牌恰恰应景儿。”这就要递到恩和手里,可惜孩子不买账,偏当她是吃人的精怪,死抱着陆晋不肯撒手。 陆晋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语带责备,“臭小子扭捏什么呢,快道谢。” 恩和极其委屈,不明白为何对他千依百顺的朝鲁阿爸会为了个披着人皮的妖精呵斥自己,当即便呜啦啦扯着嗓子哭起来,原本为着篝火热热闹闹的族人也都转过头来看,多少人乐得看戏,多少双眼睛等着下文。 玉佛在云意手里已染上温度,带着涔涔的汗,滚烫。她看陆晋,陆晋却只顾着哄孩子,没将她的窘迫与无奈收在眼底。 苏日娜爱子心切,嘴里一连串的蒙语问的怎么了怎么了,一双狭长上挑的丹凤眼,眼睛里只容得下陆晋。 苏日娜将孩子从陆晋手里抱回去,满心满眼都是心疼,“恩和怎么了,告诉阿妈,为什么哭?” 陆晋有几分无措,“小家伙胆子小,跟外人说几句话就吓得要哭。” 外人? 两人说的都是蒙语,又快又急,而云意仍旧装个听不懂的模样,保持着一贯的笑模样,冷眼看他们父慈子孝,合家美满。 等孩子的哭声不再如先前刺耳,这两“夫妻”才想起眼前还有一个被晾了半晌的人,好在她自始至终都陪着笑,识时务、会做戏,才不令场面尴尬难堪,无法收场。 “夫人……”她操着一口艰涩的汉语,上前一步同云意说道,“恩和是小孩子……他不是故意的……” 还没等云意开口,陆晋便抢先一步替她和解,“好了好了,几句话而已,闹成这样干什么。恩和快看,纳尔德要和查干比射箭,不想去看看谁赢谁输?” 恩和止住眼泪,身子向陆晋这一方倾斜,张开双臂,要抱。 陆晋倒是没想其他,一把将孩子接过来,抱去人群里看热闹。没料到回过头来赠给她抱歉目光的是苏日娜,仅在这一个瞬间,在云意眼睛里,她神采焕发如豆蔻少女,毫无遮掩地以一种隐晦而嘲讽的方式,昭示着她的胜利自得。 云意低头将玉佛递到德安手里,勾了勾嘴角,轻嘲道:“有意思……” “殿下……” “嗯?” 德安试探着问,“要不还是回帐里吧。” 云意答,“不回,为何要回?看看热闹也好呀。”如此再往人声鼎沸处去,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查干与另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真因着哄小孩儿的一句话而拉开架势,漆黑不明的夜空下比准头。 陆晋见她来,忙不迭挥手招呼她坐到身边来。而他膝头照旧坐着幸福满足的恩和,另一侧自然还有为了照顾孩子勉强落座的苏日娜。这一日谁也比不上他得意,衣锦还乡,满载;旧爱新欢,满怀。 云意淡淡瞄他一眼,侧过身去与满头白发的老族长格尔木闲谈,或许是经历得多,无论是战事还是商户往来,与汉人打交道频繁,老人家汉语说得极好,只有少数几个词需要她专心去猜。一时间自咸通年间两地战乱,到玉庆初年的灾荒大旱,无论关内关外、汉人蒙人,老百姓都是连片饿死,民不聊生。再而说起关外生活的头一件大事,即是盐。汉人商贩没良心,一袋盐能抵一两金,灾年更是往上提价,管你是死是活。 汉人活不下去好歹有官府开仓赈灾,草原上没得吃便只能献给长生天,随风去。 陆晋未透露她身份,云意便撇开立场只管顺着他说,没过多久便已结成忘年交,欲以知己之礼待之。 到陆晋片下油汪汪的烤全羊,先喂过恩和,正要连着小刀送一片给云意时,却发觉身边空出了半个座,原来她整个人都已经偏向格尔木,两人一言一语不曾停过。他“哎哎”两声,没人理,自讨没趣,只好张嘴喂给自己。 再看眼前,娜仁托雅在热闹与欢笑中献出一舞,回过头来找她的朝鲁叔叔,却瞧见他心心念念只望着汉女背影。气不过,上前来出言挑衅,“额各期也来跳一曲,草原上能跳舞的女孩儿才是最美的花,额各期不要害羞呀。” 云意静静看着她,不说话。娜仁托雅觉着这人半点面子不肯给,越发要拉她出来,一赌气便伸手去拽,当即让德安握住了手腕猛地甩开,厉声呵斥道:“放肆!好大的胆子,敢对殿下不敬!” 娜仁托雅听不明白,只晓得受了欺负,要去找阿爸、找朝鲁叔叔诉委屈。 没等陆晋说话,云意已伸出手来,由德安扶着施施然起身来,带着笑,冷冷分给娜仁托雅一眼,便侧过身去看老族长,“舟车劳顿,着实乏得厉害,云意这厢先行告退,还望族长见谅。” “哪里哪里,身体要紧。” 云意微笑颔首,再不看陆晋一眼,转身便走。 他远远喊上一声,要跟上来瞧,被云意一句,“你不许过来!”钉在原地,场上能听懂汉语的再没一个敢出声。 回到帐中,云意问德安,“玉佛呢?” 德安从袖中取出玉佛来,递到云意身前。 “扔了——” “是。” 她再问,“我记得你干爹身边原有几个特能孝敬的大盐商,北边如今还有人走动么?” 德安道:“有的,奴才记得有个叫王进原的,就是做南北买卖。” 云意道:“回头让他抽空走一回特尔特草原,给几袋子盐把方才那个娜仁托雅买回去,事成支会你干爹给他讨个官职,多往关外走动,往后有的是好处等着。” 德安垂下眼皮,应道,“奴才遵命,这就去办。” ☆、第84章 假装 八十四章假装 齐颜部位于京师与乌兰城之间,北边正对北元蒙人,位置特殊,战略上敏感之极,应为兵家必争之地,换个说法,则是多灾多难夹缝求生之所。 因而在此地生息繁衍的齐颜人性坚忍、勤而善,虽不与北元为舞,却也撇不开身上蒙人血缘,歌舞骑射生成本能,马上马下风姿绝艳。 云意就是听着这样绵长悠远的歌声,缓缓梳着发尾,静静入了神。头一次,她羡慕起陆晋,茫茫人世间,苍苍岁月里,尚有一处净地,一个遥远故乡,可用以期盼、怀想、憧憬,以及在茫然无措或走投无路时逃避藏身。 而她的家乡成废墟一片,高高宫墙再也筑不起寂灭的心房。 他们欢笑,他们起舞,他们歌唱,而她在喧天的热闹里陷入前所未见的孤独,无力感像是漆黑浑浊的水,一点点将她湮没,一寸寸逼她窒息。在灭顶之前,她留着最后一口气令红玉与德安退出帐内。 帐中只剩下她一人,深入骨髓的孤独令人无法呼吸。她坐在妆台前,攥紧了衣襟,眼睁睁看着西洋镜中苍白脆弱的女人慢慢被命运击碎,她灰败、凋零、急促喘息。 他们在唱什么?特尔特草原的花朵,美丽的琪琪格,天上明月地上溪流比不上你璀璨笑容。 眼泪无声低落,一颗颗坠在红木台面,化开,再化开,分流四散,各自飘零。 她被莫名袭来的疼痛折磨,疼得蜷缩了身体,低伏在妆台前,佝偻好似一瞬间老去,留人间一具枯槁干涸的身体。 自始至终她没发出半点声响,因此疼痛益发剧烈,伤口更显深刻,她的痛苦无法弥合亦无人可诉,孤独似阴云笼罩,如影随形。 “都站门口做什么?你们主子呢?” 第55节 “殿下嘱咐要一个人待会儿……” “让开,还拦上爷了!” 云意听见声响,早已经擦干泪,洗过脸。除却眼眶微红,声音浑浊,再没有其他破绽。 陆晋不顾阻拦撩开帘子走进帐中,云意的发尾已然梳通,略侧了身子轻声问:“都散了?” “散了。”他懵懂中已觉出不对,无奈慧根不具,参不透女人海底心。 “那便歇着吧,我叫红玉绿枝进来伺候。”她站起身,绕过陆晋,没能给他多一分关注。 就是在男女情爱上再如何迟钝,这会子也得幡然醒悟,一把握住她手臂将鸭青色睡袍下面娇小可怜的人带进怀里,捧起她的脸,他半眯着眼睛,仔仔细细读过一遍,以一把极其诱惑的低哑嗓音贴近了问道:“哭了?” 云意垂目看他被酒水沾湿的襟口,淡淡道:“风沙大,揉红了眼罢了。” 陆晋却不信,陪着小心试探道:“是我做错事了?” 她咬着下唇,不说话。 他继续追问,不肯罢休,“你叫我停在那儿不许走,我该追上来才是?” “这话不妥,原不该在人前如此任性,云意这厢向二爷请罪,还请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这一回…………” “我不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睛,写满了愁绪与无助的一双眼,令人心酸,“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喜欢你生气,你发火,你咬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撇过脸,依然淡漠,“二爷喝醉了。” “知道你不喜欢,我现在都是量力而为。总不能喝个烂醉,回头来折腾你。你经得起么?”他话语中已带着玩笑,企图化解她眉心驱不散的哀愁,不想到最后只是徒然。 她强颜欢笑,“确是经不起,谢二爷体谅。” “顾云意——” “二爷能放手了么?五六月热得很。” “你——”一股气胸口里乱钻,他深呼吸再深呼吸,几乎就要被她轻轻巧巧一句话气得胸膛炸裂。他有火没处撒,不得不傻兮兮绕着帐子绕圈。等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再看云意,竟已经歪倒在榻上,半梦半醒。 好家伙,他今晚非得跟她掰扯清楚不可。当即找了个小马扎坐到床边来,把歪倒的小人扶正坐稳,拿出师傅考学生的架势来,困住她双手,严正以待。 “跟我说说,今儿究竟为什么生气,又为了什么躲起来一个人哭,不说清楚今晚上咱们谁也别睡。” 云意掀起眼皮,不耐道:“这点子事也要说明白,就没见过你这样烦人的,自己想!” 他若是能自己想通关节,又何必追问于她。 再要问,她一个字不回,留下他冥思苦想,求解不能。过不多久灵光闪过,一拍腿,“吃醋了?情歌都是旁人唱,我可一个音没开口,就等唱给你听呢。” 云意歪着头,抬了抬眉毛,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他便退开三步,单膝跪地,张开双臂唱起来,“斟满了马奶酒轻轻的举过头,扭起折腕舞挥动红彩绸,你百灵鸟似的歌声甜透了春秋冬夏;姑娘啊,骑上白鬃马跟着风儿走,我愿做你身边一只小羔羊,愿做你手里的格桑花,愿做你□□白马,陪你去天涯…………” 他的声线低沉,伴着帐外未能休止的马头琴,仿佛真能飘去天之涯海之角,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但,今日握得紧紧的两只手,能共此日夜多少年,谁也不知答案。 她看着他笑容灿烂的脸孔,不知为何泪盈于睫,心中盛满了不能言喻的情感,是酸也是甜,是苦药也是蜜糖。 “怎么了?”他变了脸色,匆匆站起身,长臂自她腋下穿过,将她整个人都抱起来,一手垫在臀后,一手扶住背脊,如同今日对待恩和。“唱得不好,把你吓住了?” 云意摇头,眼泪自此落了满腮,她不说,他还要问,她便一把环住他肩膀,小脑袋靠在他颈上,眼泪湿润了男人干燥粗糙的皮肤,她哭得越发伤心,止也止不住。 他全然无措,思来想去,末了当她是奶娃娃,一边拍着背一边绕着帐子走,用低哑醇厚的嗓音哄着她,“别哭,哭什么呢?外头听见了全当我欺负你呢。” “就是你欺负我…………” “好好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究竟错在哪里,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她抽泣着,带着哭腔说:“再唱一个……” “还唱呢?” “怎么?不乐意?” 陆晋忙不迭答应,“乐意,乐意之极。” 随即清了清嗓子,正正经经唱起来,“两只小山羊,爬山的呢;两个姑娘,招手的呢;我想过去呀,心跳的呢;不想过去吧,心想的呢;两只小山羊,吃草的呢;两个姑娘,在等我的呢;白天过去吧,有人看的呢;晚上过去吧,狗咬的呢——” 唱完得了个判词,“下流又无耻。” “好好一首歌怎么又下流了?”陆晋不服。 云意靠着他肩膀,娇声道:“就是下流,一个姑娘不够,要两个,大白天里不去,夜里去,图的什么?可不就说的是你么?” “你要冤我,我还能去哪喊冤?” “你闭嘴!我现下听不得你说话。”刚哭完,凶起来也没气势,软乎乎更像是小孩子闹脾气。 陆晋抱着她走完一圈又一圈,却也不觉得累,更紧了紧手臂,悄声问:“那要不……再唱一个?” “谁稀罕——” 他扬手拍她屁股,“你可真不好伺候。” 云意回敬道,“比不得你。” “比不得我什么?到如今我还不知道你究竟生的哪门子气。” 云意直起背来,双手仍环住他后颈,这个高度恰好使得她能与他平视,不至于战鼓还未响起就已经输了气势。“你能把你那位亲亲小侄女拖出去赏一顿鞭子么?” “娜仁托雅?她不过是个孩子,看在她父亲卓力格图的份儿上,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今年该有十四了吧,我又大她多少?” “你是长辈…………” “我就不该同你说话,放手!放我下来!”她挣扎着要下地,半道又被陆晋一把捞回去,仍旧稳稳托在双臂之间,“好了好了,明儿一早就让她滚蛋,保管不再出现在你眼前,成不成?” 云意冷笑道:“怎好让二爷忍痛割爱。” “割什么爱,只有你是爱,别的都是母熊精。” “放我下来……” “不生气了?” 她闹得不耐烦,“我要睡觉!” 他适才放下心,轻轻将她放回床上,再坐回自己的小马扎,摸着她的脑袋说:“生气一定跟我说明白,别躲着自己一个人哭,多可怜。” 云意咕哝道:“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陆晋唉声叹息,“说到底还是嫌弃人。” 她抬头望向他,忽而勾勾手,令他欺身凑近了,再抱住他宽广厚实的肩膀,细嫩的小脸在他颈间磨蹭,细声细气地说:“我害怕……” 她的难过他永远不会懂,但好在她依然贪恋他双肩的温度,足够忍耐苟活。 他回抱她,心中瞬时酸胀难耐。 “再给我唱一个,唱那个小羊吃草。” 帐篷里飘起浑厚悠远的歌声,不远处恩和问苏日娜,“额吉,谁在唱歌?” 苏日娜愣了愣,没回答。 ☆、第85章 小病 八十五章小病 金黄的馃子酥脆甜香、小麦粉做的羊肉馅儿包子皮薄馅大,沙葱饺子汁多肉厚,温热的奶茶透着淡淡一股腥,一大早原汁原味的关外餐点就摆了满桌,团团圆圆凑在一处,勾的人肚子里馋虫大动。 云意先醒,身上的鸳鸯锦被自京城捎带来,到了夜凉透骨的草原,便显得过于单薄。她掀开被坐起身,远远瞄上一眼散发着腾腾热气的早餐,正要叫红玉扶她起来,一不小心便被身后尚在迷蒙中的男人环住了腰,滚烫的掌心紧贴小腹,紧接着右肩上多一颗硕大头颅,再而侧脸一热,男人略显干燥的唇凑上来,睁眼头一件事就是吻她,先起的人又被捞回怀里,倒下陪他继续懒着。 红玉一眨眼已逃去帐外,嘱咐绿枝与德安德宝留一人在帐外听差即可。 “闹什么呢…………”她被迫对着他壮实的胸膛,眼前鼓胀的肌肉,与她白皙的皮肤作对比,衬得娇柔的越发娇柔,刚硬的更显刚硬。 陆晋照例裸上身,带着她一起转个向,将她整个人放置在自己身上,裸*露的胸膛做了她的枕,低头便见她满头长发瀑布一般铺了满床,衬得一张笑脸唇红齿白,更引得人心潮起伏、欲念窜动,深深,不能自控。 “再睡会儿,早着呢……”嘴上说着要睡,手却不肯老实,已从她小衣下摆窜进去,来回摩挲着光滑细嫩的背,眯着眼,仅凭指尖滑腻的触感便已足够想象一片雪白光裸的后背,自瘦削的双肩、微微外泄的圆弧、再到忽然收紧的杨柳细腰,再往下………… 想着想着,掌心亦虽念而动,接下来再没办法细细表述,只能隔着毛毡侧耳听,听衣物摩擦悉悉索索声响,听她被强迫着翻身的轻呼,那些沾着蜂蜜的抱怨到了耳里都成靡靡之音,牵引着一颗澎湃起伏的心,探索、找寻,最终在沉默中爆发。 “疼呢……” “就知道喊疼,我伺候你,轻轻的,嗯?” “不好,不要你伺候。” “没得选,小姐落魄,身边就剩我一个放马奴,我不伺候谁伺候?” “再敢放肆,当下就发卖了你。” “不敢不敢,给小姐亲亲,亲亲就不生气。” 云意抬脚踹他,恨恨道:“恶心巴拉的,肉麻死了。” “亲亲娇小姐,这小脚儿生得比别人家的脸还要好看。”一只莹白如玉的脚,恰巧让他握在手里,只有个巴掌大,可爱得紧,真真教人爱不释手。 她挑眉,刁难道:“别人家是谁家,敢情二爷还比对过不少?” 他无言以对,只得闭上嘴,低头耕耘。但愿伺候好了,能让她快活得忘了这段。 好在是早晨,他还知道分寸,只闹了小半个时辰就叫红玉绿枝送水来。云意身上多了不少红痕,用水时非要避着他,躲在屏风后头收拾。等到换好衣裳慢吞吞走到桌前,他已然穿戴整齐,自己动手将奶茶再温一道,筛出来一小杯送到她手里,招呼说:“趁热吃,馃子见过没有?今儿这顿做得好,多吃两个。” 云意小小抿一口奶茶,再看满桌油腻,没来由地反胃,木头似的愣了好一会儿。连陆晋都看出异常,伸手将她披散的头发往后梳,担忧道:“不舒服?” 云意摇摇头,“多半是受了凉,见不得荤腥。”再看红玉,“换了。” 余下的吩咐不必她说完,自然有绿枝退去厨房做事。 陆晋擦过手,抱着她坐到膝头,心里有几分无措,亦掺杂着几分愧疚,忧心道:“是不是让我闹的?出了汗又吹了风,才闹着这样。”说着抬手去探她额头,未见发热,但她两只眼迷蒙无神,呆头呆脑的样子让人看得心揪。 “头疼……难受…………”云意垂下眼睑,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肌肤上投下晦暗的影,可怜巴巴活活是一只没人要的小猫儿,小小一团,娇柔易碎。 他心疼地轻抚她后背,装了满腹愧疚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剩叹息,“唉……怪我怪我,整日犯错。” 他今日照齐颜部习俗,未做汉人打扮,而将长发向后梳成发辫,鬓边绷得紧紧,越发显出异族血统,与常人不同的深刻五官。云意看得入神,指尖轻轻滑过他高挺的鼻梁,想着中原人鲜少能生出如此挺拔深邃的轮廓,若人间铸战神相,应以他为本。 慢慢地,葱管似的食指落在他鼻尖,轻点,“你说说,你怎么老犯错呢?” 他没理由狡辩,诚心认错,“是我没分寸,总想着一定对你好,却回回办错事。” 第56节 她笑,似三月春风拂过面庞,轻缓温柔,“你再说说,你怎么就那么笨呢……” 莫名不知被那一股热切而又柔缓的情绪催动,她细软的尾音落地,他眼眶一热,险险就要涌出泪,被眼前如梦境如诗画的美好感动,他甚至已经想不起遇见她之前生活在何处。自三月初见,便再也逃不开甜蜜魔咒、甘心沉沦。 “那……你教教我,可好?” 忽而抿嘴笑,女儿家的羞赧爬上面颊,头虽晕着,心却未停,微微低下头,贴着他的耳,悄声说:“不好,你还是继续傻着吧。”不必谁人来懂,只需读,无需体会,人人生来孤独,她也无法全然读懂他,何须强求事事透亮。 “小坏蛋——” 她顺势依靠在他肩上,蹭了蹭,找到自己熟悉的位置,熟悉的气息,不能离开的温暖,“我病了,你不许说我。” “原本是恃美横行,而今是恃病逞凶,总归是你赢。” “我从没想过要赢你——”她已染上鼻音,因此平平常常并无深意的一句话,便显得极其委屈。 陆晋久久不语,回身将她抱到床上才说:“我知道。” 他要走,被云意攥住了衣袖,“你去哪儿?”紧张得如同随时要被抛下,扔进孤独的冰冷泥潭。 “去给你找大夫。” “叫德安去,你留下。”她曲肘撑起上身,挣扎着要抓紧他,“我病了,你得陪着我。” 他被她这一句又霸道又可爱的命令引出满心温柔,交代完德安再回床边,便不许她躺平,而将小小人抱在身前,拥着她香软如玉的身子,自发顶亲吻到唇峰,徐徐膜拜,细细品尝。任她推拒,“我病着呢,当心都传给了你。” 他偏不听,吮着她花瓣似的唇,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扶着她后颈,令她仰起头,毫无保留地将自己送达他舌尖。 他一点一点,带着满腔温柔爱怜,要将口唇的依恋纠缠化作对心底的探索找寻,他小心翼翼,他懵懂无知,多么迫切的心想要了解她深藏背后的苦痛挣扎,想要敲开她尘封紧闭的门扉。无论前路再多颓然,也无法撼动这一刻他坚定如山的心。 静默,耳边只剩下沉重的呼吸,昨夜的烈酒未能令他晕眩,今晨的亲吻却让他选择长醉不醒。指腹来回抚摸着她嫣红欲滴的双唇,陆晋沉沉问:“你教教我,教教我该拿你怎么办?” 云意笑得弯弯的眼睛里带着泪光闪烁,取笑他,“你不必学,慢慢来,不会也不要紧。” 陆晋挫败,“在你面前,我就是个该死的傻瓜。” 云意道:“在人前你是威风凛凛大将军,万万人敬仰,受四海臣服,引江山折腰。” 陆晋道:“昨儿夜里不是唱过?好姑娘,我愿做你胯*下白马,随你去天涯。” “驾——” “吁——” “你也傻……”他看她笑,忍不住再吻一回,湿热的呼吸、缠绵的舌尖,成就一段旖旎时光。两个人缠缠绕绕不停歇,他尝到她舌尖的苦,而她几乎要被融化在这样炽烈澎湃的情感里。 最终分开他们的是千里赶来的曲大夫,微微弓着背,依然瘦高的身体,提着一只小药箱跟在德安身后。 云意将长发拨到一侧,躲在陆晋身后避嫌。陆晋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反是让了座,同曲鹤鸣交代,“她昨儿受了寒,今早便头疼没胃口,你来看看,常用的药都带了不少,你尽管开方子。” 长久未见,曲鹤鸣似乎苍老不少,自进门起便没能抬头看她一眼,直到她伸出手腕等他搭脉,才见他悬在半空的手顿了一顿,却迟迟未能落下。 然而不过片刻,不过小小一寸皮肤的接触,他承受了她温凉体温、平缓脉搏,心间掀起惊涛骇浪,摧枯拉朽,将来之前的所有设想与防备通通摧毁。 陆晋说:“子通留在西北练兵,这回从乌兰赶来,一则是与我谈新兵入京之事,二来要在齐颜部挑选新人,扩充齐颜卫。” “是吗?”云意慢悠悠将目光自陆晋身上移开,落在曲鹤鸣深埋的头顶,“辛苦曲大人。” 曲鹤鸣咬着牙,一语不发。 ☆、第86章 盐商 八十六章盐商 这两人许久不见,再相见关系也没改善,照旧是争锋相对,三言两语把场面拉扯得尴尬异常。一时间没人开口,直到查干兴冲冲进来问陆晋是否照常行猎,陆晋没能正面回答,继而欲言又止,大约是有些事不方便当着云意或曲鹤鸣说,随即一同走出帐外。 称不上宽敞的空间里只剩下云意与曲鹤鸣,至于德安红玉,都是习惯了眼观鼻鼻观口的木桩子,两人都没声响。 曲鹤鸣旗号低头将小木箱往肩上套,意料之外,等来云意一声冷哼,正告他,“从前的事情我都当没发生过,也请曲大人认清情势,别再头脑发昏连累了旁人。” 他将右手藏在身后,握紧了拳,依旧不肯抬头看她一眼,“你放心,我分得清。” “你明白就好,守住冲动,省去麻烦,人人都好过。”她稍稍颔首,神情冷凝,分毫不见先前的温婉娇羞,眼下就是个铁面人,没温度也没感情,无论曲鹤鸣是何等的情真意切卑微可怜,也没闲心分出半分怜悯。 她在多余的情爱上,显得尤为自私,也极其冷血。 未过多久,陆晋只身返回帐中,见云意与曲鹤鸣之间隔了一丈远,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他却只当是他俩素来不和,没大碍也没新意。难得细心一回,吩咐红玉翻出两床厚被子,要等她饮过姜糖水捂紧了发汗。 再看隐忍不发的曲鹤鸣,“外头等着,招兵的事还需查干说给你听,到时候拟个章法,好即刻去办。” 曲鹤鸣闷声应是,缓缓退了出去。 陆晋又坐回他的专属小马扎,皱眉问:“又跟他吵嘴?” 云意转个眼珠子,爱搭不理,“我闲的慌呀,跟他吵什么?我只顾着头疼。” 他考量一番,进而劝道:“他是可怜人,你……多包涵。” “那我不是可怜人?” “你有你二爷,还可怜什么?” 云意心想,有了你才不知多可怜,比往常多出千万倍烦恼,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脱不去甩不开,难有解脱。但这一句没能说出口,她缄默,他理所应当认为她已默认,心里头蓦地得意起来,早先被她那些难猜难言的小心思折磨得不上不下的心绪全然被抚平,又是个生龙活虎万事不知的陆二爷。 等到绿枝端上热腾腾的姜糖水进帐来,他自然要大显身手,趁机揩油,重新担起老妈子一职。这回学会了先舀上一勺吹口气,谁晓得用力过猛,热烫的姜糖水全吹到她脸上,烫得她面颊一块又一块的红斑,早上刚刚保证过再不做傻事折腾她,立马就犯错。 眼睁睁望着她捂着脸哎呀哎呀喊疼,手足无措。 万幸红玉还没被他赶出去,能在紧要时刻搭把手,帕子浸了凉水湿敷她脸上被烫伤的皮肤。等到她缓过劲来不再喊疼,他才紧张地搓了搓手,试探道:“还疼么?” 疼倒是不疼,但她琢摸着是该给他个教训,省得他镇日里想着要做老妈子、老嬷嬷,把剩下那点儿男儿气概都给磨得精光,往后还不知要衍生出什么可怕又怪癖的喜好。倒不如眼下一回治住了他,省得往后糟心。 于是演得夸张些许,暗地里挤出两滴泪,委屈道:“这真是……一口气让你吹成丑八怪,二爷比太上老君玉皇大帝都厉害。” 陆晋神情尴尬,双手背在身后,凑过来细细看她侧脸,到底过意不去,“我这也是一时失策,公主莫怪,莫怪。” 说话间就要去拿碗拿勺重新开张,当下就让云意叫住了,不满道:“怎么?还没闹够啊,非得把我整张脸都毁了才罢休?” 她伸手接过,端起来慢慢喝。“还是我自己来,不至于傻得烫了自己个儿。” 陆晋嘿嘿笑两声,手上没活儿便仔细看她侧脸上被烫红的皮肤,纳闷说:“我看也没怎么的啊?” “内伤懂不懂?二爷这般不怜惜人,我的心都要碎。”说着眨眨眼,不知是不是借了姜糖水的热气,瞬时眼眸里蒙上一层雾,水意朦胧。 陆晋打心眼里佩服她,回想起初回乌兰城,她在肃王跟前要死要活那场戏,感叹她为戏中高手,所向披靡。 姜糖水暖了肚,继而浑身发热。云意想起来昨夜与格尔木的絮絮谈话,双手捧着白瓷莲花碗,将腹中话语娓娓道来,“草原上生活,盐始终是个大问题。如今边疆互市不开,商路不畅。我看齐颜部的牛羊物产也算不上丰厚,南边儿手眼通天的大盐商在江南江北一带捞钱都来不及,怎会想着千里北上来齐颜部做生意。小的零散商贩,为了蝇头小利或也不甘心,我听族长说,一袋子盐出了关,没了官府整治,便要翻上十几倍,赶上年成不好的时候,更没人买得起。” 陆晋仔细听完,思量一番才问:“你若有法子,不妨与我一说,只当咱们夫妻二人关起门来闲话家常,但凡传出去的,都算我头上。” 云意斜斜瞥他一眼,嘴角隐隐含着笑,“从前是在西北,凡是都有掣肘,如今二爷战功赫赫,稳居京师,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只管放胆来做。官场里手黑心黑的难不成就你一个?内阁与六部哪一个不是堂上君子,背后小人。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钱从哪里来?官老爷可是要脸面的,绝不沾商路。员外爷再风光也是下等人,不能科举不得入仕,永世挺不起腰杆儿。” “你要我……收管盐路?” “不错。”云意颔首,对他的一点即透十分满意,“每年商贩孝敬诸位官老爷的钱财没人统计,但约莫一猜,也只数额之巨,远超赋税。本朝卖官鬻爵并非罕见,原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冯宝私底下就干过不少这类卖官敛财之事。咦?你说冯宝的银子都藏哪儿了?他做的可都是我们顾家的买卖,早该把他的私房挖出来才是。” 陆晋性子急,受不了她一时东一时西的,忍不住提醒,“说正事儿,冯宝若是立功,自然要放他一马。你那些个小心眼子也收敛着点,他对你可算尽心尽力。” “哼,说的是,可在没有比他更挖心掏肺的了。”她这是讽刺,可惜陆晋不知内情,听不明她言下之意。 “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你,连个葡萄都咽不下去。后头呢,你这是教我贪赃枉法不忠不义呢。” 云意倒不急,慢悠悠咽下一口温热的姜糖水,感觉额上都沁出了汗,长舒一口气才说:“如今二爷坐镇京师,照我原话将六部与内阁组起来,既然头一回议事是经二爷领头,衙门又暂设在顺天府内,二爷常进常出,自然熟悉。而顺天府周边重镇也都换上二爷的人,要干点坏事又有何难?冯宝原认得几个江南盐商,都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人物,倒不是出主意让二爷编个名头当即就给人抄家灭族,只不过赏点甜头,给个他个一官半职,只要成了自己人,往后办起事来便容易得多。” 陆晋摸着下巴发愁,“说起来,我倒没跟商人打过交道,从前只觉得无奸不商,全是些脑满肥肠尖刻下作之人。” 终于喝完了姜糖水,云意放下碗,耐心劝道:“二爷要成事,自然要为人所不为。陆寅费尽心思要五鬼图要找宝藏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子,将来进可冲做军饷,退可驻防世镇西北。而放眼当世,银子都进了谁的口袋?南京原就拨款少,现如今小朝廷全靠江南富商捐税苦撑,都督府私藏众多但无进项,忠义王府……我不说二爷也清楚,次次出征次次发愁。然则盐路从来是头一等的油水,而已只需拢住二三个南北大盐商,何须再忧心银钱?将来事成,再给封上一个两个闲散侯爷,顶个名头而已。两相欢喜,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陆晋依然不语,人分九等,他自己虽不在顶层,但也多少拘泥于此,不似云意,自己是千尊万贵的身份,却能做到为达目的,不吝低头。 云意道:“二爷若不愿意亲自去打交道,我这里倒有一人推荐。” “谁?” “德安呀,他打小跟着我,现如今我身边最信得过的就是他。他又认了冯宝做干爹,家学渊源,此中奥妙,何须我再多言。” “你说得倒也不错…………” 陆晋动了心思,眼下虽没给准信,估摸着不过三天就能想明白。云意藏着笑,揉着太阳穴,掀开被要睡。德安是个没根的太监,若真有大作为又如何,骨子里还得依靠旧主,将他推出去,于她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第87章 恩和 八十七章恩和 没了先前的说话声,帐子里悄然安静。陆晋没能应查干催促急于外出,反而是耐着性子隔一层厚重棉被轻轻拍她后背哄她入睡,只差压低嗓音唱一曲宝贝安眠,就足够顶替冯宝职责。 云意亦睡得安然,梦里没了纷争,依然回到小时候,红宫墙琉璃瓦,梦是轻的,吻是香甜,母亲的怀抱近在身边,无忧无顾忌的生活未曾走远。恣意过,快活过,剩下的都是命运的渣滓,残忍无情。 越是珍惜,越是想要握紧,却倔强着不肯坦白。 她的珍珠藏得太深,磨坏了*,剖不出至宝。 迷蒙中耳边传私语,大约是陆晋在叮嘱红玉小心伺候,他这就要去去就来。 身边少了将军持剑守护,她的睡意未减,沉沉坠进漆黑无底深渊。再见光明已是暮色四合之时,身上黏糊糊都是汗,简单擦过身子才起,长发梳成温柔堕马髻,与草原粗犷相去甚远,可以容忍,但拒绝迎合,她依旧做汉人打扮。 曲鹤鸣嘴上虽毒,但断症尚可,她发过汗果然轻松许多,再少少用过一碗米粥,已觉是另一番天地。 身上懒,便打算扶着德安出门散一散。 帐外染绿原野被斜阳蒙上一层金辉,晚霞灼烧大地,落日熔化天边红云。一阵风来,仿佛吹走心中所藏阴翳,草原的壮阔刹那间拓开于眼底,令你不得不震撼,不得不感慨。 然而生于斯长于斯是何种体验?她甚至对陆晋心生艳羡。 德安猜她驻足或是因不见陆晋踪影,因而小声道:“二爷出门行猎,晚些时候就回,走之前叮嘱奴才千万伺候好殿下,灶头上的东西都是二爷吩咐,务必要让殿下醒来就能用得上。” 云意提步向远方斜阳去,“难得他有心——”再问德安,“依你看,这片地方如何?” 德安道:“景美,人也妙。” 说到人也妙,云意便顺着他目光往右看,远远走来高挑婀娜一妙人,提着沉甸甸一只木桶,自牲口圈里忙活完,趁着晚霞尚在回家去。 云意回德安,“确实是……妙人……” 两个女人的视线在渐渐暗淡的斜阳下相遇,无需多言,甚至无需眼神作表,互相已在这一眼里知己知彼。 云意最先扯出笑容,这笑容看似亲切,实则疏远万里,而苏日娜提着木桶,眼底涌出被看低的窘迫,要退也找不到出路,唯有迎头而上。 “夫人……”苏日娜伸出空余的左手,将落到脸侧的一缕发拨到耳后,视线掠过云意又迅速转开,低头,末了又觉不妥,再一次鼓足勇气抬头,看她耳垂闪闪宝石坠子。 第57节 云意顿觉无趣,原来没了陆晋在身边,苏日娜连与她对视的胆量都没有。面上照例是笑,不动声色,不露心思,“昨儿夜里匆匆一见,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苏日娜犹豫片刻,答得心不甘情不愿,“夫人如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大嫂……” “呀,原来是大嫂,云意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嫂嫂多多包涵。”苏日娜一口一个夫人,她却也分毫不跟她客气,哪里是不懂规矩的样子,分明是太懂规矩,偏就要拿捏着身份压人。“我这里还有一桩事要与嫂嫂赔罪。” “赔罪……不敢当不敢当。”苏日娜连忙摆手,但云意起了头,哪能一两句略过,借题发挥她是好手,女人堆里斗来斗去,得心应手,自己觉得厌烦,但有些时候旧办法用起来依然是无往而不利。 云意道:“头一次见恩和也没备下好礼,我这做长辈的实在过意不去。万幸这会子遇上嫂嫂,省了我一番功夫,身上恰好有一两件能拿得出手的玩意儿,给半大的孩子玩一玩最好不过。” 她这就是要入虎穴见虎子,端出一脸期待与诚挚,不信苏日娜能拿得出决心来拒绝。 果不其然,苏日娜脸上虽透着一股子不乐意,但找不到由头说不,只得答:“恩和在家里,我正要回去。”低头看手上似乎越来越沉的木桶,急迫地转了反向,快步领头在前,背对云意与德安。 云意稳稳扶着德安,根本无意让他上去帮把手。 斜阳湮灭之前,她抵达苏日娜的蒙古包,顶上铺着厚厚的毛毡隔热保暖。门口卧一只毛色鲜亮的牧羊犬,她听陆晋说过,草原上养出来的狗一个个都厉害得很,斗起来能咬死狼。这下再看它黑漆漆外凸的眼睛,更觉吓人,不小心往后退一步,阵仗上已竖白旗,就这一刻的示弱,那畜生登时站起来冲着她一阵狂吠。 她哪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吓得后退,扶也没扶好,脚踝一扭就要摔下去。好在后头有英雄出场,自她腰后递过来一只手臂,稳稳将她托住,叮嘱她,“小心——” 再而拿出佩剑,隔着剑鞘往恶狗头上一敲,方才还在嚣张狂吠的猛犬当即老实了,呜呜咽咽退回原地。 于云意而言,不必回头,已知来人是谁。她有片刻心软,一刹那感动,但立即收回。因她心中清楚明晰,这段早该斩断的感情,若有半点拖泥带水,于人于己都是伤害。 “多谢——”她没回头,已将身体重心都靠向德安。曲鹤鸣亦快速收手,匆忙中不能自控地多看她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写尽了悱恻缠绵的一个眼神,泄露了心事,也埋下祸种。 曲鹤鸣回过神来,朝苏日娜点点头,也一样称她,“嫂子——” 嫂子?究竟是谁的妻,成了所有人的大嫂。 云意佯装无事,同他寒暄,“真巧呀,在这里遇到曲大人。” “路过而已,这就走了。”说完逃也似的跑开,身后仿佛有鬼追。 连云意都觉意外,再看苏日娜,正望着曲鹤鸣匆匆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自然不能让人如此“深思”下去,“嫂嫂不进去么?” 苏日娜收回目光,再看她也已不同。点点头没多话,挑开厚重门帘引她进屋。 到内里也十分宽敞,陈设齐全,比云意所住之所不差多少。 苏日娜手里的马奶还没来得及放下,较小的孩子已经扑上来抱住她,奶声奶气喊额吉,要抱抱。 谁知苏日娜不理他,放下满满一桶马奶,去看倚在矮桌上玩解连环的长子恩和。她摸了摸恩和的小脑袋,目光与先前看小儿子不同,流泻的全然是慈爱与温柔,“饿不饿,炸馃子吃了没有?” 恩和指一指小娃儿,“剩下的都给弟弟吃啦。” 他不懂事,苏日娜却区分得很是厉害,回头就瞪幼子,如不是云意在场,恐怕就要以棍棒教子。 没人招呼,云意只好自己找地方坐下。眼珠子绕着帐内逛上一圈,瞧见桌上一套天青色汝窑茶具,配的还是双耳杯,被苏日娜拿来盛奶茶招待客人。壁上挂毯色彩鲜丽花样繁复,多半是从波斯异域来,再有榻上引枕,一旁高高一个黄花梨木多宝阁,顶上压着不少苏州贡缎,花样陈了,不是时新货色,大约送到关外来已有诸多年岁,而恩和手里摆弄的九连环却是新的,显然是这一程特地捎带。 原来陆晋不是粗心,而只是不将这颗心用在她身上。 她心中冷笑,已将近日所见所闻织成答案,恨陆晋不知收敛,成日里给她出难题,如今竟能闹上这一出。先不提她身份,这种事但凡有点气性的,哪一个受得住?儿子还没出生就让人抢了先机,她这忙忙碌碌劳心劳力,到头来都要给旁人做嫁衣,真真恨不能活撕了陆晋。 至于恩和与苏日娜,苏日娜虽然碍眼,但是死是活都好解决,难的是恩和。 她沉默不语的这一小会儿已经把当下的手段、未来的可能以及伴随的后果都想过一遭,因此再看这母子二人便没能收住,把苏日娜惊得一愣,想不明白看着柔柔弱弱的汉女,怎就突然冒出腾腾杀意,若她是男儿身,必定要拔剑相对。 好在云意转得快,几乎百变的一张脸,笑盈盈抹去先前痕迹,招手唤恩和,“来,婶娘有好东西送你。”随即自德安手里接过一只白玉坠子,玉石已刻成玉兔,摸样可爱,触手生温。小孩子自然喜欢,拿了就转身,连声谢都没有。 云意的笑容僵在嘴角,再看苏日娜,也没表示,仿佛她的东西尽管拿尽管用,横竖早晚都是自己的,亦或是认为她欠了她欠了恩和,合该当牛做马倾尽家财来还? 她忍了许久,默然不语,约摸着这个时辰陆晋该扛着他的狐狸兔子黑熊皮往回赶,便不再多做停留,要留着力气去收拾那个尽会打猎打仗的傻子。 ☆、第88章 质问 八十八章质问 马蹄声急促,如天边乌云轰隆隆碾过来,震得大地都在瑟瑟发抖。空气里掺杂着无声隐秘,沉闷且压抑。德安已设想后果,再悄悄窥测她越发阴沉面容,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心生惧意。 好在没让她等得过久,隔着门帘便可听见一串沉稳而快速的脚步声,陆晋手上拎着一只忙着蹬腿挣扎的雪白银狐,一抬手使了大劲,把门帘子掀得要上了天。 云意稳坐桌前,手边一只冒着丝丝热气的青花荷香图双耳杯,等她慢悠悠握在手中,少少抿上一口,再抬眼,略偏斜的角度看陆晋,望见他英朗的面容上兴奋未收,额前鼻尖沾满了汗,略深的皮肤上透出运动疲累过后的红晕。 见了她,他自自然然扬眉一笑,晃一晃手里扑腾挣命的银狐,得意洋洋,“看你相公你带了什么好玩意儿?” 云意放下双耳杯,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地笑,顺着他这股兴奋劲问说:“好看是好看,通身雪白没一根杂毛,但我这人懒得很,不爱养活物。” 陆晋随手将银狐丢给身后的查干,大喇喇说道:“那就剥了皮给你做领子,改明儿冬天里穿个白毛红底的,多喜庆。”可怜可怜,就这么丁点子粗汉品味,她穿孔雀翎披风,他当是一身鸟毛。猩红大氅虽多,配个白领子就忒俗,放眼天下就剩他们这帮子没见过世面的西北汉中意。 云意不与他计较这些,状似不经意地多问一句,“其余的呢,该送的都送了么?” 她设套,他想也不想立马就钻,“一只灰扑扑的不好看,小孩子不讲究这些,就送去给恩和做衣裳。再有十几头黄羊,挑两只明儿烤了吃,其余的风干做存粮。” 说完一屁股坐下,抢了她手里的双耳杯仰脖子一阵牛饮,解了一时之渴才能分神观察她面色,越看越觉着情形诡异,危机四伏。她已鲜少在他面前露出对待外人的面具式的笑,一双眼盯紧他,嘴角是弯的,眼底却结成了冰,冷得刺骨。 头一件事是反省,他训练有素,第一反应便是回溯一整日言行举止,玩一场纠错游戏,细想自己是否又犯错必须低头,思来想去没线索,到头来还是得低头认错,“我……回来晚了?” 她没正面回答,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再递到陆晋手里,抬眼看德安,“这没你的事了。” 德安随即躬身向后,在查干动作之前先一步退到帐外。 查干傻呆呆看陆晋,见他也迟疑,等上些许才等来他一个眼神,拎着不知状况的银狐落荒而去。 “二爷想过没有,恩和留在草原始终是个隐患,不论将来如何,一旦让人拿住了以此裹胁,后果实难设想。”见他一脸茫然,便当他是装傻充愣,心中冷笑,面上柔和,一句接一句耐着性子劝道,“二爷心中若有打算,倒不妨与我说清。云意虽有小性,但绝不是不识大体之人。既嫁作人妇,万事必以二爷子嗣为先。二爷若求他日腾达,则需先一步将其母子二人处置妥当。” 陆晋没能醒过身来,自她口中吐出的轻轻巧巧字句都仿佛成了形态绕过他的耳,更没能入他的心。 简单来说,他没能听懂。 “你这是……说的什么?什么子嗣,什么母子?我听不明白。” 云意已经十分不耐,侧过脸望瓶里新采来的五色鲜花,等片刻候平缓了躁郁的心绪才转过脸正对他,道:“二爷不必瞒我,这几日所见所闻还有什么猜不到的?恐怕全族人都晓得,只剩我一个蒙在鼓里,还要佯装不知与二爷演下去,呵……二爷高估了我,也低估了苏日娜。没有女人能忍受不明不白没名没分,连同装模作样耀武扬威,她忍不得,我也忍不得。真不如摊开来说清楚,以后该如何应对就如何应对,你我都乐得轻松。” 陆晋莫名受她冷嘲热讽一阵,已经是心火四起,再听她不明不白拿话往人心窝子里刺,一眨眼老脾气窜起来,赤眉瞪眼,“你他这没头没脑的竟闹得什么!老子几时有了儿子,又有苏日娜什么事,你当我是你肚里的虫还是整日前前后后伺候你的太监老奴,任你一个眼神就得猜中你心思?” 他凶起来实在吓人,惯常是杀场上死人堆里混迹的人,生来一股腾腾杀气,平日里相安无事自然好,这会子生气起来气势全发,换个人到跟前,立即能给吓得两股战战,更不必提站起来与他争执对峙,决计是走为上策。 但云意正巧与他相反,心中越是窝火,面上越是冷凝,她静下心来看他发火大怒,只当他是倒打一耙,蛮不讲理,冷哼道:“什么嫂子侄儿,装得倒是齐全。若不是你亲生子,以二爷的为人,会数十年如一日往苏日娜帐篷里送东西?若苏日娜对你无甚情意,又怎会以如此姿态将我当做敌手处处为难,处处炫耀?再看恩和对你,如此仰慕之情,孺慕之思,但凡没瞎了眼睛,哪一个瞧不出来?二爷还要瞒我瞒到几时?难不成等到他日功成名就之时再接你苦守寒窑结发妻入京、予你长子封王拜相,而我就该识时务拱手相让,好成全你们一世美名!” “你——”他气得眼发红,站起身来正是要怒喝一句,对上她分毫不退的态度,又只说出个你字来,后头接不上,怕话重了没得收拾,又怕轻描淡写失了颜面。指向她的手,僵了半晌再收回,扶着侧腰往左再往右,脑子里空荡荡什么也记不起来,只晓得昏了头了昏了头了,再老个三五年,说不定就要被她气死在当下。 谁晓得她还有话说,这下是不气死他不收场。 “二爷昨儿今儿都挺忙呀,忙着两头跑,享尽齐人之福,这厢在我这儿唱过两只小羊,回头到了苏日娜帐篷里唱什么?两个姑娘还是你心爱的格桑花?恩和就在一个帐篷里住着,二爷若要行事恐怕并不方便,不过这也不成问题,二爷当世英豪不拘小节,什么马背上、山坡下,该怎么来还怎么来,久别重逢*,瞧瞧……”她瞄他一眼,眼神里慢慢都是刻薄与怨愤,“瞧瞧二爷这一头一脸的汗,方才累着了吧,要不喝一碗鹿血养养精神,明日再战。娜仁托娅不是说了么,草原里的姑娘与汉人不同,一个个鲜活漂亮,什么好的坏的都能来,放开胆才能让二爷尽兴不是?” “你——”再一个你,他眼珠子外凸,抬起手,那巴掌就僵在举起的高度,忍了再忍,最终没能顺着脾气落下来。 云意大怒,蹭的一下站起来,即便矮他大半个头,也不减气魄,再来是眼一横,唇角轻勾,剩下的只有恨与怨,“我可真愿意等着,等二爷这一巴掌下来,也算给个痛快。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不相干。远远好过我劳心劳力为二爷谋划操心,到最后都让旁人坐收渔利,落得个凄凉无依的下场,任人宰割。” “好,好你个顾云意——”他指尖颤抖,直指她,简直忍无可忍,“没人证没物证,过堂都没一回,你这顾大老爷就给我陆晋判了死罪,斩立决了是吧?行!我认,我他妈给你伏低做小、低三下四,都是我有病我犯*贱。成,我今儿算明白了。顾云意你就是个没心没肺没感情的石头人!对你千好万好剜心掏肺你他妈都当臭狗屎!爷不干了,爷伺候不起,你自个儿玩去吧你!” 狠话说完,为求气势惊人,抓了桌上装着满满一杯大红袍的双耳杯猛地往地上一砸,可惜没声儿——恰好砸在地摊上,转个圈再滴溜溜滚到脚下,让他抬脚一下踢飞了,撞在樟木箱子上又落回桌底,真可谓曲折离奇命运坎坷。 再看她,仍旧是冷冷不语傲气模样,真真可恨之极,再待下去,他只怕控制不住要伸手去拧断她那根梗得高高的小细脖子。一甩手带着盛怒,与来时一般把门帘子甩得老高,遇上外头听差的查干,少不得要撒顿火,“瞅什么瞅,喝酒去!什么玩意儿,这份窝囊气爷还真不受了!” 继而是查干的劝慰讨好,“二爷息怒,二爷千万息怒啊。”一连串的息怒息怒,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德安在帐外搓了搓手,想了老半天,还是决定弯腰进来,却瞧见桌上伏着个弱小身影,若不是一抽一抽地哽咽,他根本瞧不出来她这是哭了,哭得伤心难过,脆弱无依。 偏这可怜样子不肯示于人前,非得关起门来无人打扰,才能放一放她那股子害死人的自以为是。 世上谁又是完美无缺,且有天大好运能等来另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共此与生,大约都是罕见中的罕见。 ☆、第89章 德安 八十七章德安 云意气血不足,没能哭到尽兴,只一炷香时间就收场。趴得太久了,直起身就觉着头重脚轻,站也站不稳。多亏德安及时扶她一把,好似照顾酒醉昏迷的人一般照料她,洗过脸再细细将手脚都用温水擦一遍,才拆了发髻抱回榻上休息。 她侧躺着,整个人缩成极小的一团,眼红红带鼻音,双眼无神,呐呐道:“德安——” “嗯?殿下有话吩咐?”德安生的像是入朝贡生,眉清目朗,照顾起人来尤其温柔,轻抚后背,温言软语,似尊长又似旧友。 云意望着屏风边角,愣愣出神,“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 德安笑在无声里,伸手将她耳边乱发一一整理妥帖,轻声道:“殿下若是傻,天底下便再没有聪明人。” “我就是傻。”她答了自己的问题,尤其肯定。 德安道:“殿下年纪小,等再过两年自然能明白过来。少不得要怀念今日,这么……” “这么横冲直撞愚昧无知?”没等德安说完,她自己接下后半句。 德安笑着摇头,“如此纯直,弥足珍贵。” “你可真会说话。”云意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也就是短短一瞬,眨眼又是阴雨天,不肯放晴,“我若真能在他身上使手段就好了,凡事撇开情义,余下只剩利益交换则事事好办。” “那还要如何做夫妻?” “怎么?” 德安今日话多,推己及人与她细细说,“至亲至疏夫妻,人人都读到疏的悲凉,却不去品亲之难寻。奴才虽未能经历,但听前人教诲,多少懂一些。夫妻之间若只剩下凑合,又何必成夫妻?殿下……值得倾心相付。” 云意换了个姿势,眯着眼犯困,“你比我懂的多。” 德安道:“都是纸上谈兵而已,路要如何走,还看殿下自己。” “嗯,我晓得了。”她迷迷糊糊应一声,小乖模样教人心酸。 德安看着她,守着她,伴她入睡,一如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皇宫,在途中,在江北,在寂静清冷无眠夜。 而陆晋当然要去做“大老爷们”的开门三件事,吹牛喝酒打老婆其中之一——喝酒。几个打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的人围炉而坐,烈酒一坛坛往肚里浇,为醉而醉。 他这里,说起来一样有满腹委屈,清醒时好面子死咬牙关不开口,两杯黄汤下肚,即刻掏心掏肺,“你说她是不是有病啊她……听风就是雨,随随便便看一眼就当真。爷能有那么大个儿子么?爷再是荤腥不忌还能跟兄弟的女人搞到一起?” 说完自己摇头,失望懊悔,痛心疾首,“爷……你们说,就爷这么个人,走哪不是女人成堆成堆往上扑,就她!就她把爷当臭狗屎那么嫌弃,跟谁多说一句都是在往外勾搭人,下作、恶心、无耻下流,翻来覆去就这几个词,不分青红劈头盖脸一顿,谁他妈受得了?” 一面说一面拍桌,眼睛根本看不清了,身边高头壮汉都成重影,还要一个个问过去,“你受得了?” “你能受得了?” “你呢?你能受得了?” 有人摇头,有人面面相觑,偏就是没人敢应一句是或不是。到底是夫妻事,这里头坐的都是他同年老友,两夫妻吵嘴怎么回事儿人心里清楚得很,至少比眼前这个唉声叹气摇头晃脑不得法门的醉汉清楚。 在场就剩查干在外头听了一耳朵,大致清楚来龙去脉,且摸得清陆晋脾气秉性,因此才敢壮着胆子开口说话,“二爷没明白,夫人这是吃醋呢。” 一听夫人,立刻来了精神,探身过去问:“吃醋?她吃的哪门子醋?” 第58节 查干简直想要舞起一柄大锤撬开他脑袋,看看里头都藏了什么,敢情他和女人在一块儿除了造人生子就没别的想法。“二爷您想呀,夫人千里迢迢随二爷来咱们齐颜部,一下车先让娜仁托娅那死丫头灌醉,晚上出来又瞧见您跟苏日娜那么……相处过密,恩和那年纪若算起来,也正当时。弄不好听来一两句闲言碎语,这就都对上号了,夫人心里这气啊,也难怪冲二爷发火。夫人在这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多可怜啊。二爷您就多担待点儿,男人么,受点儿委屈不算啥。” “那她就能一进门把爷当奴才教训?你是没听着,她……她那说的都是什么话,真真卯足了劲把人往死里说,多喘一口气都能让你咽回去。” 查干嘿嘿地陪着笑,“那不是吃醋么?女人吃醋好哇,吃醋表示夫人心里装着二爷,心心念念都是您,容不得旁人沾身,这么不正好么?二爷该高兴才是。” 陆晋皱眉,满是疑惑,“爷该高兴?” 查干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二爷快别喝了,喝多了夫人不乐意见。依我看,二爷还是回去,正经赔个罪,跟夫人好好说说为妙。” 本以为自己的劝导工作即将告捷,谁晓得陆晋突然发力,推他一把,不耐道:“爷不去,谁爱去谁去。”接下来倒满了酒,继续喝。 查干没办法,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瞪眼,但陆晋没让他等太久,已主动开口,“要不……你去跟夫人说两句。” “说……说什么?” “你傻啊,就是苏日娜母子之事。”酒喝多了,气性大,多说一句都不耐烦。 查干顿感责任重大,左肩让陆晋拍了拍,当即一阵一阵发麻,好半天没能缓过来。走出满是酒气的帐篷,一步步往夫人住处去,只觉脚步虚浮,忐忑难安。 到门口没敢撩帘子,压低了声音喊上一声“德安兄弟”。那人耳朵灵,不需他战战兢兢喊第二声,已然躬身出来,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查干大人有何要事?” 查干费了老大力气才挤出个能看得过眼的笑容来,讨好道:“德安兄弟,我这有要紧的事要禀明夫人,还请兄弟通融通融。” 德安木着脸没表情,抬头看一眼天上月,再看一眼查干,不说话。 查干纳闷,“兄弟意思是……月亮挺美?” 德安道:“咱家的意思是请大人看看时辰,明儿赶早。”说完转身就走,不给旁人留个塞银子说好话的机会。 万幸查干矫健,大跨步抱住他,顿时只觉一阵清香扑鼻,称不上浓郁,是极其干净单纯的香,却又极具吸引,连他也愣了愣,傻傻望着怀里比他矮了半个头的清秀少年郎。暗暗想,汉人生的可真好看,就是性子别扭……啧啧,哈喇子都要流满嘴。 “放肆!”德安厉声怒喝。 查干保持着熊抱姿势,低头看,威逼利诱,“放肆也就放肆这么一回了,我得救咱们二爷。德安兄弟,你要不放我进去,咱俩今天没完。” “滚你妈的蛋。” “哟哟哟,德安兄弟也会骂粗口啦。”不管不管,再收紧手臂赖死他。 德安面皮薄,比不过陆二旗下一个赛一个的不要脸,最终答应他进去通报一声,至于见不见还需看夫人意思。 查干乐呵呵点头,即刻变了脸孔,替她抖衣裳拍灰尘,拱拱手说:“那就劳烦兄弟了。” “谁是你兄弟。” “哟,脾气不小,够劲。” 在帐外吹上一小会儿风,查干顺利过关,捡了个小马扎坐到云意脚边上说话,方才打好的腹稿,这下不必别人来问,先一股脑地自己说出来:“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得很,苏日娜老早就嫁了哈尔巴拉老大哥,怀恩和那年正巧二爷从乌兰跑回来,有天也不知怎地,拉了哈尔巴拉去风珊湖打猎,谁晓得遇上狼群,不巧又是冬天,狼饿得不行,为了一口吃的通通不要命,去了一队人,就剩二爷一人回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二爷不说,咱们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苏日娜就此成了寡妇,恩和没出生就少了爹。二爷仗义,事事处处照顾他们母子。要说有什么,这都十年过去,要有早该有了,夫人您说是不是?咱们都睁大眼睛瞧着呢,真没什么,二爷对您,是日月可鉴,绝没有半点别的心思。” 见云意听得兴趣缺缺,他这又是发誓又是作保,“夫人若是不信,大可去问族长。老族长德高望重,总不能跟着咱几个小辈儿撒谎编胡话。” 云意右手撑着下颌,懒懒道:“苏日娜的小儿子是怎么回事?又嫁了一回?” 查干一拍大腿,激动道:“看我这脑子,这还真忘了说。苏日娜后头又嫁了一回不假,也离了齐颜部,但不知怎的把恩和留下,过了一年多就抱着巴图回来,多的也没提,就说死了男人,还回来跟着族人过。” 看来这里头内情不少,只不过你不说我不说,两人守着这秘密,比外人多了默契。 “我猜早年间,苏日娜对二爷很是照顾?” 查干脑门上冒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苏日娜比二爷大那么三四岁,照顾小弟也说得过去。” “知道了。”云意摆摆手,“你歇着去吧。” 查干显然一愣,说了半天,居然没表示没结果,少不得要去求助于他新结交的德安兄弟。 德安厌恶地瞟他一眼,转而去瞧云意,“要不,奴才去瞧瞧二爷?” 云意眼皮也不抬一下,只顾低着头拨弄一串碧玺珠子打发时间,“也好。” 查干觉着大功告成,兴高采烈,路上吵吵闹闹问这问那,“德安兄弟,你家住何处?年方几何?家里可有兄弟姊妹?” “没有——” “听说你们当太监俸禄高,要不咱们俩比比,看是打仗的拿钱多,还是拍马溜须的银子丰厚?” “滚你妈的蛋。” “好好好,滚,这就滚。” 到了喝酒的地方,瞧见了醉醺醺的陆晋,德安换个说法,“二爷快醒醒,夫人担心二爷夜里受凉,叫奴才请二爷回去。” 陆晋一甩手,还是大爷做派,“不回!让你们夫人亲自来!” ☆、第90章 解惑 九十章解惑 德安没能劝回陆晋,可算是铩羽而归,但回到云意这方却不能梗着脖子照实说,得两头瞒,两头润色,“二爷喝多了,已经醉得人事不醒,夜里风大,倒不好挪来挪去的。” 云意没吭声,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对文玩核桃捏在手里打发时间。听完德安回话,她心中已然有底,知道陆晋那头多半是个耍脾气不肯轻易低头的状况,但也不急,哭过闹过心里比平常更加平静,便就转着核桃静静出神。 德安叹一声,问她饿不饿,用不用叫绿枝做点儿易克化的吃食来垫垫肚。 云意摇头说吃不下,也没兴趣。 正当时,外头一阵吵闹,关外毛熊似的身影突然闯进来,到跟前也不说话不伸手,只管等着一双酒后通红的眼睛望着云意。 云意摆摆手,吩咐德安,“你先下去——” 德安看这场面,怕真动起手来没人劝,犹豫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等她站起身来专心致志给陆晋倒上一杯热茶,再重复一句,“愣着做什么?我说话不顶用了?” 德安适才放下心,默默退了出去。 她将温热茶盏递到陆晋手中,平心静气说道:“二爷酒醒了?” 陆晋搬了椅子直起腰正经危坐,进而一仰脖子干了这杯茶,满脸肃穆,发了狠劲要与她把事情掰扯清楚。 “查干跟你说的都是旁人瞧见的,我现如今跟你仔仔细细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意稍稍颔首,抬手相请,“洗耳恭听。” 陆晋向前倾身,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时候我大约是十六七的年岁,在王府里受尽冷眼,进了军营才有用武之地,就此心心念念想要组一支独个听命于我本人的队伍。首选就是齐颜部能征善战的年轻小伙,初冬时匆匆赶回,却没想到…………早先不曾与你提过,齐颜部与阿尔斯楞部族离得近,两方多有摩擦。没错,就是劫你嫁妆的阿尔斯楞。” “你斩下他头颅,因你二人存旧怨?” 陆晋没能正面回答,口中继续描述着他的老旧故事,“那会子与阿尔斯楞斗得厉害,我当年年轻气盛不知轻重,不顾劝阻定要拉上一队人越过风珊湖去找阿尔斯楞算账。哈尔巴拉老哥最照顾我,拗不过,豁出性命陪我一道去。风珊湖对面阿尔斯楞厉兵秣马就等着我上钩,一场恶战,哈尔巴拉替我受了致命一刀,到死也没肯放下刀,就为给拖时间让我跑过风珊湖。我欠他一条命,更欠苏日娜母子。” 云意面色不改,依然从容平静,再为他倒一杯茶,轻声道:“茶有些凉了。” 他不在乎这些,抿一口再继续,“查干多半与你说,苏日娜有段日子没在。那是抛开恩和嫁了当年跑马拖死哈尔巴拉的仇人。趁着开春,杀了丈夫逃到北边罗刹国边界,一躲就是大半年,但无奈已有身孕,几服药下去没作用,这才把巴图生下来。绕了个圈,最终还是回到齐颜部。这么些年,我对她母子二人尽心尽力,不为其他,只因我心中有愧,若不如此,何以为人?” 语毕,忐忑却也期待地望向她,希望等来预想中的结局。 对此事,云意心中渐有轮廓,与他置气多半气他与苏日娜暧昧不清,以及对恩和身世最后的猜疑。她垂目看着桌角半旧的梅花纹,淡淡道:“你无心,难保她无意。” 陆晋皱眉,显然极不赞同,“她已为哈尔巴拉守了多少年?这种事情在草原上多属罕见,什么狗屁守节,根本没人在乎。” “若她并非为亡夫守节……” “你又想说什么?” “凡事点到即止,这类若有似无实难捕捉的东西,还需二爷自己体会。” 陆晋径直说:“我体会不出。” 云意道:“那就听我说,我几时骗过你?” 他勾唇轻笑,嘲讽道:“你骗我多少回?怕你自己都记不清。” 破天荒头一回,云意被他轻轻巧巧一句话堵在当场,张了张嘴没办法应对。到最后只能无赖地扔出一句,“反正这件事上我从没才错过。” 陆晋捏她鼻尖,“脸皮见长,你这是说不过我要开始胡搅蛮缠了?” “还不是跟你学的,师从二爷,从不讲理。”她没能忍住笑,弯了嘴角立即咬住下唇,努力绷住脸,期间动了动眼珠瞄一瞄陆晋,正巧撞上他戏谑的眼神,这回两个人都没能把持住,噗嗤一声双双都笑出来。 陆晋咳嗽一声,当即再次板起脸来教训,“不清不楚的就这么胡闹,活了二十几年还没人有胆子这么劈头盖脸的指着爷鼻子骂,你蒜头一个,你可以啊顾云意。” “又是爷,爷什么爷。” “说的也是,哪来的爷啊……”陆晋点点头,颓丧道,“在你跟前,我就是啰啰嗦嗦太监老奴,哪有半分脸面,全都随公主作践。” 云意当即说:“可别把自己个说得凄惨可怜,我不也让你气得够呛。今儿冒出个亲亲侄女儿明儿再有个不清不楚的有情人,我到哪儿去伸冤?合该我忍着么?” “天地良心,自打有了你,我几时招惹过旁人,恨不能剖开心让你作践。” “谁作践人?分明是你。现如今我腿上还有伤呢,一下雨就疼得没法儿睡。”说到这一茬,陆晋再没办法反驳,只得偃旗息鼓,败下阵来。 云意倒是没打算趁胜追击,温温柔柔牵住他的手放在膝头,郑重道:“你应我一件事。” “何事?” “二爷若有中意的人,先与我说清,我自然大大方方迎她入府。但子嗣一事绝无转圜,长子只能是我的,若有差池,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决绝之中又掺杂着无可奈何的悲凉情绪,是她对于纲常伦理的妥协,也是身为女子的无奈。命运让她没办法应理想而活,一旦妥协,之后便都是苟且。 陆晋久久无言,大约是在考虑措辞,不知要如何说才能将他一腔真挚与热情一并书写完全。 “我记得早些时候就已经同你说过,只不过你都当玩笑话,听听就算。今夜我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回。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听明白了吗?” 他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加重,紧紧不放。 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连同湿黏的热汗,放是他焦灼忐忑的真实写照。 这一次她没逃避,也没回应,她选择以一种罕见的虔诚与郑重,接纳他的真实与诚挚。 没人说话,她余下另一只手再次覆盖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之上,她的眼神已变,他的酒意再袭,或许这一句剖白都因烈酒壮胆。 云意心中另有一番感念,她觉着他可怜又可爱,不管这句话能持续多长时间有多少效用,她始终记得这一刻他紧锁的眉头与紧绷的嘴角,昭示着他不曾欺瞒不曾保留的情感。 “知道了。”她笑了笑,拍一拍他手背,轻松带过。再提其他,“但光有心尚且不够。” “还要如何,你说,我自然尽千百倍努力做到。” 云意笑,“倒不必千百倍,只求二爷留点儿心,别跟谁都是面上‘清白’,心底‘暗涌’。二爷无意,抵不过神女有心。你不必着急反驳,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女人还是我是女人?” “自然是你。” “女人最懂女人,她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日夜苦等是为的什么,我比二爷清楚。说不上不堪,但二爷既无此心,就该冷下来,让她自己想明白,省得这样拖下去,耽误了前程。”她靠近与他细说,字字句句都挑的温和柔善,就怕触他旧事逆鳞,“以后采买照料都可明明白白交给属下去办,别让她再有误会,再而,我还怕影响了孩子。恩和是不知事的,万一耳濡目染,真将你当做生父,你先别急着反驳,听我说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再而三人成虎,把齐颜部的事情一串,任谁都要当真。闹到最后子不知其父,父不认其子,如再被有心人利用,那该如何收场?” “依你看当如何?” 她心里想的当然是把苏日娜嫁了,干干净净一劳永逸。但嘴上不能这么说,这话一出口陆晋肯定得吹眉瞪眼闹脾气。 她选的是旁敲侧击迂回曲折,“现如今突然要问,我也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求二爷放下从前热诚,先冷她一冷,态度放明白,聪明人便懂得知难而退。至于恩和,二爷若能抽出空来,带孩子去一趟风珊湖,说清楚前因后果,于他也算有益。” 第59节 陆晋沉着脸,没点头也没摇头,云意心知成功大半,便不多做计较。唤绿枝去备下热水,再叫红玉去沏一壶俨俨的茶,来给二爷醒酒。 陆晋躺回熟悉的床,闻着被褥间熟悉的香,总算轻松一回。 ☆、第91章 游猎 九十一章游猎 陆晋醉酒,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起。而云意早已经在马背上慢慢绕近处溜达,德安跟在身后始终紧张且警惕,唯恐她一个不小心快马猛跑,颠簸得落下马背,无法收拾。 无奈是怕什么来什么,原本安安静静阳光柔和的草原,突然变作喧嚣吵闹,身后一群莽汉骑着马高声呼和,马蹄声更像是催命符,蹬蹬敲打心脏,吓得人大汗满头,急于逃命。 德安回头去看,十二人的队伍自营地方向而来。为首的辫子男天庭饱满,鼻梁挺括,五官轮廓处处书写着关外远方的狂野不羁。 其格其通身乌黑,四蹄雪白,生得比人还俊。而男人在马上咆哮哄闹,“噢啦啦啦啦啦——”高抬右手挥舞弯刀,对眼前战战兢兢逃窜的小兔儿势在必得。 云意耳里只听见一阵巨大的马蹄声,震得脚下大地都在颤抖。忽而身侧一阵风刮来黑色身影,男人的手臂坚实有力,自她腰间一揽一抬,顺顺当当把人带到自己马背上。其格其奔跑不停,一路往风珊湖方向去。后头齐颜卫沉着嗓子附和,仿佛是打过胜仗,满载归来,要举起弯刀唱起歌来竞相庆贺。 她无处挣扎,唯有乖乖靠在他身前,身体倚靠他厚实的胸膛,看着他像是在草原上抢夺劫掠过后的莫名兴奋。她理解不来,又颠簸得厉害,早上肚子里吃的米粥早点都要给他活活颠出喉咙,而速度将周围景物变成模糊的快速略过的影,她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两只手攥紧了他胸前衣襟,只怕一个闪神就落了地,四肢不全。 陆晋领着她最终停在了风珊湖边,其格其疯跑了一阵很是尽兴,摇着脑袋打着响鼻乐呵呵小跑再转漫步。风珊湖的风景比之亚金湖更加壮丽广阔,巨大的湖面蔓延无边,一眼望过去视野里几乎只有水光跳跃的湖面以及引颈长歌的天鹅。 远远有风来,吹开他疯闹过后的汗气,留下一身清爽。 陆晋一抹脑门,低头看她瑟瑟缩缩像个受伤的幼兽,一刻不离地扒拉着长辈。他觉着好笑,扶正她后腰,晃一晃她几乎瘫软得身子,得意道:“怎么?跑一阵也吓成这副模样?” 云意只觉得整张脸都要被风刮得没感觉,木木的像是长在别人身上。再看他那张装着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骄傲的脸,不得不感叹男女之别,不,是陆晋与顾云意之别,有如天与地之隔,没办法通融理解。 她揉了揉面颊,兴致缺缺,“大早上的就让劫匪抢了去,我一个姑娘家,还真能笑谈生死呀?跑那么快,吓得人腿都软了。” 按理说他这就该悉心安慰,再拥进怀里亲近一番,哄得美人顺服听命。但怎奈他是陆晋,依然保持着自始而终的“傻气”,也根本无心进学,随口便说:“跑马当然要快。” 她心底里翻个白眼,琢摸着陆晋要没这张好脸,再没这身份,娶不娶的着媳妇儿还得两说。 好在这一刻他拉紧缰绳,引着其格其绕着风珊湖慢慢行。湖边草木丰盛,野花盛开,映着清澈洁净的湖面,描画着与俊秀精致的中原远不相同的风景。而南下的风里透着凉,泠泠能将满身尘浊都吹散。 他不经意间弯下腰,随手一抓就是一束金红相缀的野花,这一时像是开窍通灵一般,将带着杂草乱叶的一束花递到她面前,“呐,送你,给你赔罪。” 云意抬眼看他,瞧见他不自然的神色,已知他故作轻松,只觉得好笑,周围风清云朗,她没忍住,笑得双肩颤抖,末了接过花束捧在手中,看着零零落落的野花,疯长茂盛的野草,哭笑不得。 陆晋沉着脸问:“你看,我对你好不好?” 云意憋着笑一个劲点头,“好,二爷对云意是极好的。” 他这才放心,放过这一遭去看湖边景色。摸了摸手心,竟然渗出冷汗,不过是送个花说两句软和话,真不知自己紧张个什么劲。 湖面上天鹅扑腾翅膀为争夺配偶擂起战鼓预备大战,对面飞来一群候鸟一眨眼落在草丛间消失不见,又静又存着勃勃生机。 云意伸手拨弄着一朵橘红色的小花,不经意间问:“怎么回来风珊湖,我以为……” “以为什么?” 陆晋拉紧缰绳,将其格其往山坡上带,不走几步眼前便迎来一片开阔地,天与地连成一片,找不到边界。 云意留有疑虑,细声说:“以为你再不会来了。” 陆晋轻笑,“你当你相公是无用懦夫,败阵之地则永生不回?胜败乃兵家常事,要照这么办,西北一大半地方我都没法儿去。何况阿尔斯楞已死,大仇已报,连心结都谈不上。” 云意点头,“二爷胸怀坦荡是当世英雄,这一回是我眼界太低,我给二爷赔罪。”话未完,已将金色小花送上,要现学现用,当这是赔罪的礼。 他歪嘴笑,拿了花夹在耳后,好一个威武雄壮的草原汉子,瞬时变得娘皮兮兮。生生就是风流急色的西门大官人,骑马游城满街猎艳。 云意掩嘴笑,“可别闹了,丑的很。” 他却满不在乎,捏着她下颌令她仰起脸,方便他低头亲吻,吻过感叹,“今儿不错,小嘴甜得很。”这又是双关,但足够显出他的风流气性。 云意抚了抚胸口,平缓气息,另起话头,“我听查干说,你十岁离家,返回王府,这里头多少旧事,二爷能与我说一回么?” “都是陈年老黄历,有什么好说?” 云意不放弃,循循道:“我猜二爷年少时吃苦不少,咱们夫妻间,说清楚旧事才好向前看。” 陆晋却不攒头,抬头看远方碧蓝天际,轻嘲道:“受苦?谁不受苦,无非是打骂折辱,而后立志图强,无聊得很,说起来也腻歪。” 他这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从未将从前苦难放在心头,而今也无需从头回顾,他早已经或者一直以来都在向前看。 云意没声响,未料到被他一句话轻巧说服,亦反省自己是否太过拘泥往事,夜深人静顾影自怜,略显矫情。 他轻夹马腹往高地上去,“与你说说我阿妈——” 云意打起精神来听,听见他略略停顿,继而说:“忘了是哪一年,朝廷与北元开战,那时候父王还未得爵位,不过是先头将领,出征关外,遇上我阿妈。这一见便难舍难分,赌咒立誓要倾心相待,谁晓得带回乌兰城,父王也有妻室……那河东狮忍不得,处处为难处处刁娜,至于我父王,呵……” 他冷笑不屑,接下去,“也是软蛋一个,根本护不住我阿妈。她怀胎七月,无意中得知生产之时必是‘难产’,连孩子都不留,要母子皆去。她孤身一人无计可施,只有大着肚子逃出陆家,再跋山涉水逃回齐颜部。我出生时阿妈身体已十分虚弱,没几年便撒手人寰。我听长辈说,那时候我还小的很,不懂事,阿妈身子都凉透了,我还在阿妈身上翻生乳酪,砸吧嘴要吃。” 云意伸手把他耳后的小野花取下,这花这模样,与他的沉痛往事着实不配。 陆晋长舒一口气,低头再抬头,已平静如常,“那年我刚满十岁,王府突然派人来齐颜部打探阿妈下落。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父王被太医断症,这辈子再也没得生,而西北荒僻,孩童多有夭折,为保陆家子嗣连绵,才又想起我这么个便宜儿子。接下来的事不说你也知道,无非是陆寅陆禹一对废物,想尽了阴招来折磨人,横竖都已经过去,糟心的东西还是不与你说起为妙。” 云意轻抚他手臂,郑重道:“以后都有我来疼你。” “真乖——”他低下头亲吻她红润饱满双唇,于漫漫草原深深吻过、亲近过,已觉无憾。 回程走得慢,路上风景更值得留恋。云意感叹,“到今天才知草原美。” 陆晋心生歉意,“是我不够尽心,早该带你四处走走。今儿夜里吃烤全羊,一定头一个喂饱你。” 她适才满意,咧嘴笑,“算你还有那么点良心。” 赶马至营地,远远就遇上苏日娜秋水望穿的身影,云意的笑容停顿,陆晋也不似先前快活。无奈叹一声,翻身下马,“我与她谈一回。” “我信你。” 陆晋终于承认,“是该说清楚。”慢慢将云意扶下马背,叮嘱她等着他回帐子里一道用午饭,适才招手叫来查干,心里终于有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念头,知道要避嫌,才多找一人作陪。91 ☆、第92章 摊牌 九十二章摊牌 于苏日娜而言,望见陆晋撇下云意径直向她走来,心中自是骤然一喜,再而见他面色凝重,身边还跟着查干寸步不离,多少生出疑虑,不知他这一回是为何而来。换上她习以为常的关怀慈爱,多年以来,她在他生命中几乎扮演者唯一的女性长者角色。 “跑累了?快进帐里喝杯奶茶休息休息,恩和从醒来就一直叨念着朝鲁叔叔,心心念念要谢你。”她侧着身子往后,以相对卑微等待的姿态迎他入帐。 甫一现身,恩和便极其欢喜地扑上来,嘴里叽里咕噜都是朝鲁叔叔,与他说着说那,兴奋劲始终不停。 陆晋随意捡了个座儿,把恩和安稳放在膝上。而巴图个子小,自己也知道这时候不该上前,轮也轮不到他露脸,只得在角落里当自己不存在,不出声就不会惹阿妈生气。 恩和坐在陆晋身上,专心致志玩他的九连环。 苏日娜忙着倒茶上点心招呼陆晋,暗地里瞄一眼柱子似的杵在门边的查干,烦恼他怎么还不识相退走,没料到让查干瞪回来,没丁点惧意。 她伸手从柜顶上抽出缝了一半的皮袄,拿了针线坐在陆晋身边,一面做活一面同他闲话家常,“昨儿送来的皮子我想了想,一件留给恩和冬天用,另一件给你做个皮袄带去京城,省得陆家人再刻薄你,大冬天的没衣穿,一件破棉袄,一双草鞋瞎凑合。” 没料到陆晋并未顺着她道谢,反而问:“巴图呢?” 苏日娜往巴图那望一眼,继而皱眉,“他还小,哪用得着这些。” 陆晋仍然坚持,“我不必了,日常衣裳起居都有云意打点,你多照看巴图。” 他显然一愣,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望向陆晋,“朝鲁这是……嫌弃阿姐?” 陆晋随即否热,“你是我大嫂,是哈尔巴拉大哥遗孀,谈不上这个。” “那是怎么一回事,又不是头一回给你做东西,往常都收的好好的,这是……有人说嘴了不是?”她勉强扯起嘴角,带着笑,却是满腹猜疑。 他扶了一把腿上摇来晃去的恩和,淡淡道:“恩和大了,该给他找个师父。” 苏日娜装出欣然来,“还需另找什么,朝鲁就是草原第一巴图鲁,恩和跟着他朝鲁叔叔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接着转向长子,“恩和,你说是不是?” 恩和握着九连环,背书似的说道:“恩和将来要跟着朝鲁叔叔入关打仗,打打打,把汉人都杀光,到时候去京城,帮朝鲁叔叔抓汉*狗!抓起来,一个个拿鞭子抽,抽多了就服了,哈哈!”晃着汉人的九连环,好生得意。 陆晋面色蓦地一沉,心存不满。齐颜部受北元与汉人朝廷两方打压是不错,但苏日娜忘了,他陆晋身体里也流着汉人的血,即便是她母亲,也算不上完完全全的齐颜人。什么汉*狗,什么蛮人,自五胡乱华之后即便是江南地区也难找到不混任何外族血统的纯正汉人,更不要说卯足了劲改姓更名修习汉学的所谓“蛮夷”。 不知这股嚣张又狭隘的民族自豪,及对外族的鄙夷不屑,到五百年后是泯灭无踪还是大行其道。 懒得再绕着圈装委婉,他的耐心只在对待云意时冒头,对旁人,一贯是开门见山,不服也得服。“高齐从关内来,学识武功都是一等一,给恩和当师父绰绰有余,这事儿我做主了,明日起就让恩和跟着他学。你多照顾巴图,族中有中意的,挑一个能依靠的也好。” 苏日娜像是被刺中伤处,忽然站起身来,连夜做了一小半的皮袄子落在地上,沾了灰。“朝鲁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愿不愿意嫁人,哪一点碍着你,要你如此揭人疮疤。你…………” 陆晋最不耐烦看人哭诉委屈,她用错招数,他眉头越收越紧,回头看查干一眼,那小子伸长了脖子往上看,打算袖手旁观。 他忍了许久,最后撂话说:“就这么定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是夫人挑拨的吧?”苏日娜仰起脸,满面泪痕,眼底显现的是她积攒多年不能驱散的怨恨,而仅存的期待,也都在他的话语里被逼成了怨毒,“夫人见不得恩和,更见不得我。” “她为何见不得你?能见她一面都是祖上烧高香。” 他开口即是的回护更令她恼怒,苏日娜带着哭腔,恨恨道:“汉女阴狠歹毒,见不得朝鲁对恩和好,暗地里挑唆使坏,就是如此!朝鲁你忘了王妃是如何对你阿妈?汉女都是一个样,不不不,汉人都是一样,全都是下*贱人,明着打不过就暗中陷害。朝鲁,你不能被她骗了!” 陆晋本就不耐烦,这会儿听她怨上云意,更是不能忍,但碍着这么多年的情义,总不好为此翻脸,只好按捺着层层上窜的怒火,咬牙道:“你自己想想清楚,以后有事找高齐即可,京城事忙,这几年我恐怕不会再回。” “朝鲁!”她几乎是尖叫着喊他的名字,把站在门边发冷的查干吓出一个激灵。“你以为她就干干净净吗?你被她蒙上了眼,什么都看不见!” 他拍桌而起,“苏日娜,我虽敬你是大嫂,你也该适可而止。” 苏日娜根本听不进,红了眼,要鱼死网破,“她跟曲鹤鸣眉眼传情不清不楚,只有你,我可怜的朝鲁,只有你受了这汉女蛊惑,还傻傻蒙在鼓里。” “够了!”他当即大喝,把恩和震得扯高了嗓子大声哭。 苏日娜还要说:“我亲眼看见,光天化日曲鹤鸣抱住她安慰,汉女不是最重名节?碰一下都该上吊自裁,如不是他俩暗通款曲,她充满爱意的眼神从何处来?朝鲁,睁开眼,她迟早害死你!” “你住嘴!”他盛怒之下,实难自控,食指指向苏日娜扭曲的脸孔,警告道,“再多说一个字,休怪我不念旧情!” 这一下不止是苏日娜,连背后观戏的查干都变了脸色,赶忙冲上前去拉住陆晋,“二爷息怒,息怒,看在哈尔巴拉老大哥的份上,消消气。” 换个人来,诽谤的话还没说完,必定已死在他刀下。 陆晋尝试着平稳呼吸,停了片刻,才一字一句说道:“你今日所言,我但凡在外听到半句,不问缘由,全都算你头上,该怎么做,你自己拿捏清楚。” 语毕不等她回答,转身便走, 查干跟在后头懊悔不止,要早知道苏日娜会说这些,打死他也不来。 陆晋突然停步,转过身来,吓得查干一连退上好几步,过后也不必陆晋开口,他自主发誓,“属下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属下是蠢人一个,在中原混的久了,听不懂蒙语。” 陆晋抿唇不语,扔下查干自顾自回到云意帐内。 第60节 她身边已准备好丰盛午餐,见他来,仰脸便是笑,甜香美好似春花开,只需一眼便得来一整日轻松快活。 “回来了?我可是等着你一筷子都没动哦。”眨巴着眼睛,邀功请赏。 回来时的怒气不知都跑去了哪里,望着一张如花笑靥,再也生不起气来。想来也是,她这也看不上那也不中意的,昏了头才会跟曲鹤鸣不清不楚,再而说,这两人结怨颇深,曲鹤鸣对顾家有着血海之仇,难能不计先仇恋上她? 除非是发了疯不要命。 但偏偏有人为爱扑火,难以预料。 他点点头,净过手坐在桌前,接了她递过来的象牙筷,叮嘱她,“少吃点,留点肚子,晚上有烤全羊等着。” 云意笑着抱怨,“念叨了一年多的东西,真到了特尔特草原也没让人吃上,你说你讨厌不讨厌?” “讨厌。”他答得干脆利落,过后说,“我已经跟苏日娜说清楚。” 她没回话,只少少应上一声,专心致志与去爱她的山椒牛肉、清汤雪耳以及凤尾大裙翅,心里念叨着,搬了小半个厨房上路可真没做错,草原的东西连吃几餐就腻歪得紧,比来比去还是汉人会做菜,千变万化,用不厌倦。 喝汤时又听见陆晋自己与自己感慨,“早该摊开来讲清楚。” 她品着鲜汤,只当没听过。 ☆、第93章 回程 九十三章回程 云意吃东西莫名透着一股子喜庆,陆晋看着看着忽而产生要过节放炮、满世界发红包的错觉。 “好吃吗?”他这算是明知故问。 云意点点头,眼睛里放光,像……黑夜里的大炮仗。“好吃的呀!” 他顿时心痒痒,想揉她一把。傻姑娘也就吃饭的时候可爱得紧,可惜不能填鸭似的整日往她嘴里塞东西,不然多完美。 “还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往后都给你搜刮来。” 闻言,云意若有所思,正经想了一会儿才说:“有点儿想吃熊掌,要新鲜的。” 陆晋放下筷子应承道:“得,明儿给你打头熊,剁了爪子清蒸。” “别……让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怪血腥的,还是不吃了。”赶紧的,喝口汤压压惊。 他笑她没出息,“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你就不吃了?对不起公主往日名声啊。” “我……我有什么名声啊?”她支支吾吾,心虚。 “狍子野鸡大雁,整个特尔特草原都让你啃干净,坤仪公主以吃为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故意呢,坏心思调侃她。 云意面上挂不住,绕过圆桌来捂他的嘴,“不许胡说……我……我才没有!”可惜小手被他一把攥住,捏在手里反复摩挲,朗声笑道:“好好好,不是你,是我,是我饿得把草都啃光。” 她闹气脾气来两腮鼓鼓,活像只河豚,被陆晋拉到身边来,就着他的杯子喝上两口热茶,再一次开始对“吃”做梦,恍然道:“我听人说狍子肉极鲜极嫩,嗯……有点儿想吃……”说完还要砸吧砸吧嘴,仿佛脑子里冒泡,嘴上就能真尝得到滋味儿。 他对她这副模样全然不具抵抗力,抱紧了就亲,前前后后吻个尽兴。过后还要问:“好吃吗?” 云意道:“狍子味儿,你就是只傻狍子。” 陆晋笑得合不拢嘴,心甘情愿当这只没脑傻笑的草原狍子,“吃完带你出去散散?” 她一歪头,靠在他身上发懒,“不想去,困得很。” “吃饱了就睡,真成小猪了。”他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把人抱起来,故意加重了力道往床上扔,果然见她揉着屁*股抱怨,“疼死了!成心害我呢!” “下午你自己玩儿会儿,我去把新兵的事情办好。” “赶紧的,正事要紧。” 他正要走,跨出一步又转回来,曲指敲她额头,“不许瞎生气。” “得啦,跪安吧,啰嗦——” 他不甘心,真在她额上敲上一记,“不听话。” 她转过脸,巴不得他快走。 到夜色浓郁之时,她随意绑了个辫子出门去,总算正经参与一回齐颜部夜间盛会。 篝火越烧越旺,两只剥得精光的小羊羔被架在火上翻烤,一时浇上热油,一时又抹上粗盐佐料,四周围更有草原歌舞作伴,热闹非凡。 但她只管紧盯着由惨白渐渐变为金黄的烤羊羔,一轮一轮炙烤,外皮渐渐开始滴油,每一滴喷香勾人的油脂落到火里,都能激起柴火噼啪乱响。更让人深呼吸,挺着鼻子去闻,单单闻到飘散的油烟,听见外皮爆裂的轻微声响,已足够美梦一场。 而陆晋实在受不了她看食物时那一类痴迷眼神,想不通那只光秃秃丑兮兮的死羊有什么可迷恋。无法设想他仪表堂堂、英俊威武的陆二爷居然有一天会因一头烤全羊吃醋,还真伸长了手捏住她下颌,把她那张被火光映红的脸扭过来,正对他,“羊有什么好看的,看我!” “好嘛,看你,看我家二爷。”她眨眨眼,心里想的却是,开什么玩笑,烤全羊金黄璀璨似宝珠,又能填饱肚子让你享尽人间幸福,自然比你这个麻烦精好上千万倍。 不行不行,光是想一想都要流口水。 简直称得上是日盼夜盼,终于盼来烤全羊上桌,今晚长辈不在,第一刀献给陆晋。他取小刀片成薄片,云意等不及,渴望的眼神灼得他后背都是烫伤。正好将刀上一小片送到她嘴里。这一下也不管合不合规矩,有没有仪态,云意就着他随身带的小刀将带皮带肉汁液饱满的羊肉片送进嘴里,顿时只留下满口香,齿间的动作更像是与羊肉的一场缠绵,短促但惊心动魄。绝妙的口感,把灵魂都要赶出天灵盖——因*承受不起。 这下也不必再问好不好吃,合不合口味,看她那副眯着眼享受的小模样,就知道她对烤全羊有几多爱恋。 一片吃完,她跺着小脚顶着红扑扑一张小脸嚷嚷,“还要还要!” 陆晋一挥手,让余下的人另烤一只,烤得最嫩最入味的这一头就都留给云意,不再往下传。 他负责片肉,她负责张嘴,她吃得高高兴兴不愿停,居然还轮到他担心提醒,“少吃点儿,晚上积食肚子难受。” 她抽空瞥他一眼,眼神里写满了“恨”,吃一顿烤全羊吃出了将军百战的气势,谁挡杀谁。最后是他实在看不过眼,把剩下半个羊架子送给邻桌,再将她横抱起来扛回帐中,才阻断了她这次几近自杀的暴食。 回到住处,借着烛光才看清,她竟然流了满脸泪。他不禁忧心,抬手拭了拭她眼角,安慰道:“往后要是想吃,在院子就能做,傻姑娘,为这个就能哭一场。” 云意挥开他的手,正色道:“你懂什么,我哭是因为……太好吃了呀,吃一辈子都不够。” “…………”陆晋没话说。 她双手撑住下颌,还在怀想,“好好吃啊,配着风,配着草原、星空才有这等滋味儿。这是可遇而不可求,回了京城厨子做得再好也是枉然。” 陆晋不能懂,“油汪汪的东西,连吃三天保管你腻得一辈子都不想再吃。” “你这人就是爱煞风景。” “后日回城,你赶紧的,能吃多吃。” 她果真如此,顿顿羊肉,吃得整个人都带膻味儿,陆晋都不爱跟她凑一块,破天换的,换他嫌弃她。 到时间如期出发,云意终于要辞别草原,于她而言算是解脱,她唯一留恋的就只有喷香四溢的烤全羊。而陆晋离开故地,总有伤感,将余下事情交代清楚,再领上新招三百齐颜少年,上马启程,往繁华世界探险去。 路上绕了些许,经过她远嫁和亲途中遇上阿尔斯楞骑兵之地。云意望着路边风景,心情愉悦,与陆晋开起玩笑,“老实说,二爷是几时迷上我的?” 陆晋邪邪一笑,挑眉道:“那天一大早,你在水边唱的什么曲儿,再给唱一遍。” “你先说。” “你先唱,唱得好再告诉你。” 两个人就这样依着你先说还是我先唱循环往复二十次,终于有人败下阵来,云意清了清嗓子,唱起来早已经久远在回忆里的小曲,“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想去岁光景。描不成,画不成,添惆怅…………”少女清脆娇柔的歌声仿佛将他带回那个露珠未散的清晨,初见是她坐于水边,微微低头,拢住长长的发,编成松散的三股辫,粼粼波光倒映于她清澈眼底,从此他只看得见她的眼,胜过人世间浩瀚风景。 回忆里都是美好,风轻云淡,美人如玉。 陆晋老神在在,点点头,赞赏道:“不错。” “该你说——”她兴致勃勃,像个不经世事的幼童。 陆晋眼珠偏向右上方,想了想才道:“我那时候想,这姑娘心真大,命都快没了,还能唱着歌儿编辫子,傻不愣登的,谁要啊?” 云意撅起嘴来生气,“你不是要了么?” “我这不是还得拼了命挣功名,要不怎有家财,养得起这么个……这么个一顿一头羊的厉害人物。” 这话没说好,惹得云意闷声赌气,到晚饭才开口跟他说两句,缘由是——晚饭有新鲜狍子肉。 颠簸数日终于抵达京师,云意累得厉害,入府就回屋子里补眠。而陆晋是天生劳碌命,还得上衙门办公,路上见缝插针听回报,乔东来多番犹豫,终是鼓足勇气开口,“二爷,这些日子您不在京中,府里头闹得厉害。” 不闹才奇怪,他没在意,随口问:“闹什么?谁在闹?” “王妃娘娘——” 听了个头,这下来了兴致,靠着车壁丢开奏本,专心听乔东来回话,“娘娘这又哭又上吊的闹了三四回,不过王爷都没管,现多数都住在公主府,这传出去……不大好听啊。” “公主府?” “长泰公主府。” 陆晋皱眉,没能把长泰公主与相熟之人对上号,“长泰公主又是何人?” 乔东来道:“二公主,顾云音。” 陆晋微怔,没来由地犯恶心,长久无话。 ☆、第94章 邀约 九十四章邀约 陆晋吩咐乔东来,“此事暂不必让夫人知道。” 转眼云意午睡初醒,就有留守京城的德宝在门外等候多时。她慵慵懒懒起身,先用过莲子百合汤,去了暑气醒透了,才唤德宝到跟前回话,“说吧,谁闹事,谁老实,放胆说。” 德宝性格不似哥哥稳重,到底年纪小,还有几分跳脱,说起高门轶事莫名透着一股子兴奋劲,还没开口,两只眼睛已经亮起来,“世子爷屋子里这段时日还是人进人出,哭天抢地。早几日又多一个王妃娘娘,今儿上吊明儿出家的,没一日消停。” 云意放下茶盏,侧着身子半倚在引枕上,终于自午后的惫懒中抽身,凝神去听,“全京城就属她过得舒心,还闹得什么劲呢?” 德安摆出个“这您就有所不知了,且听我细细道来”的说书人架势,弓着腰弯着嘴角说道:“不知从何时起,长泰公主与王爷交从过密,先是在宫里密会,还知道避着人,没过多久王爷就索性住在长泰公主宅邸,鲜少再回王府。奴才估摸着,一个月也就有三五日回来,打个照面就走。这事京城里私底下虽传得厉害,但牵扯到王爷与长泰公主,都是厉害人物,面上便都当不晓得,暗地里……奴才听得多了,有些话着实不敢拿到殿下跟前来说。” “叮——”手上力道没拿捏好,杯盖碰上杯身,在安静无声的屋子里显得尤为突兀。年初新上供的福建白牡丹芬芳馥郁香渲染指尖,她尚未能全盘接受顾云音的骤然改变,在她仅存的记忆里,顾云音始终是温柔无话的阿姊,湮灭在宫墙之内人间殊色之间,渐渐成为无人关注的角色。 “说清楚,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她的音调陡然转急,从惫懒到厉色,一瞬之间。 德安像被人提出了后颈,头皮发麻,因而再不敢嬉皮笑脸,连忙整肃了面容回道:“仍旧在宫里头当差的不多,好在奴才还认得几个。听说是上个月在淑妃宫里……”他认真想了想,好赖想出恰当措辞来,“有了头一回,守夜的宫女说,一闹就是一整夜,光是听声儿都觉着疼。第二日收拾屋子,还能闻到异香阵阵。留在香炉里的灰、桌上剩下的半壶酒,奴才都拿去问过太医,那里头……下了助兴的东西,都是宫中秘药,想来是出自长泰公主之手。” 说完偷偷望她一眼,见她怔怔出神,自己却是少了许多顾虑。因而继续说:“王爷自打沾了长泰公主的身,便再也撒不开手,往常还是约在空下来的院落里,如今却堂而皇之住进长泰公主府。听闻是夜夜笙歌,政事不理,那药……也没断过。” 陆占涛让王妃严严实实管了二三十年,如今功成名就,又入得京城花花世界,再多了枕边人一言一语撩动,酒色壮胆,自然是一发不可收拾。从前宫里有过的、没有过的,都让顾云音搜刮来,一件件用在陆占涛身上。他也乐呵得很,从攻到受,换个角色更是欲罢不能。 云意望着杯中浮茶,低声问:“府里是何反应?” 德宝道:“王妃先是哭闹不停,王爷听得不耐烦,索性就住在长泰公主处。没过几日世子爷就挨不住王妃苦求,跑去劝王爷回头,谁晓得人还没见着,就让长泰公主打出府来…………” 云意插嘴,多问一句,“老三去了吗?” 德宝仔细回想之后答:“三爷一早往北边视察边线,现如今还没回呢。” 第61节 “他倒是聪明。”她冷哼,“接着说——” “过后没辙可想,真去挂梁上吊,谁晓得王爷自始没现身。王妃或是心灰意冷,破天荒自别处买来一对扬州瘦马,听闻是孪生姊妹,色艺双绝。王爷享用一回,后头就没声儿了。” “还当她是如何厉害,原就是个绣花枕头,三招就败得一塌糊涂。”她捏着杯盖轻轻拨弄浮茶,略略抬头,望向屏风上端,似怀想往事又似思度现实,“二姐……倒是没料到如此厉害。” 但她如此处心居虑抛却一身傲骨,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想了许久,也没猜出谜底,她拿不定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而道:“这事我知道了,二爷那边恐怕也已收到消息。但二姐如此,着实令人难堪。今儿你就当没来过,我也不知她如何。去吧,仍旧盯着长泰公主府,内里陈设分布如何你再清楚不过,等着,迟早有用得着的时候。” “是,奴才一定办妥。”德宝低头弓腰,慢慢退了出去。 云意一人呆坐许久,直到红玉上前来问几时用晚饭,她才从一片空白之中回过神来,目光对上红玉担忧的面容,依旧是茫然无神。怔忪许久才问:“二爷回吗?” 红玉到:“回的,乔西平一早说过,二爷今儿晚上要回来用饭。” 云意点点头,“等二爷回来再用。” 陆晋自宫中来,在两仪殿与陆占涛、肃王会面,虽说他私底下观察,陆占涛满脸红光似乎尚在盛年,但没让他多想,殿内谈论最多的还是战事,对辽东用兵已成定论,具体哪一日出兵还要等粮草募兵情况,最晚不能拖过九月,否则严寒之下易守难攻,久拖不决则粮饷难以为继。西北民风彪悍,行军打仗素来是速战速决,以快取胜。 陆占涛手底下没其他可用之人,主将自然还是落在陆晋头上,他唯一的要求是不设监军,但副将陆占涛需自选一人,其余都由陆晋麾下众将领兵。 本是幸事,但念及顾云音,与云意会面之时还是少不了尴尬。两人都在演戏,却又并非出自恶意。因此越发的不自然,一顿饭吃得磕磕巴巴没人多话。饮茶时云意才问:“二爷今日进宫,可有要事?” 陆晋不爱喝白茶,饮上两口便罢。“最迟九月就需出征辽东,我看这一仗不会短,你在京里……当心陆寅。” 云意没说话,望着茶盏上繁复景美的青花纹怔怔出神。 陆晋来握住她微凉的手,比往常的力道更重一些,大约想要以此给她力量,催她坚强。“怎么了?舍不得?我走了你可清净得很,夜里没人闹,白日里更不必早起。” 她原本没大碍,但他一问,她眨一眨眼睛竟然多出一层水雾,眼眶微红,语调也充满了娇气,“去多久?” “总要三五月。” “噢——”她低头看着桌面,可怜又委屈。 陆晋看得心疼,手臂略使力,一把将她带过来安放在膝头,看着她忍了许久才憋回眼眶的泪珠,不由得柔声道:“放心,你相公身经百战,打辽东远算不得艰难。等时候到了,必定得胜而归,自己在家里养胖点儿,别让我担心,嗯?” 她不回答,他便抖一抖膝盖摇一摇她,“听话——” 云意点点头,乖顺可爱,“知道了。” 过不多久又补充说:“你可千万小心,齐颜卫精锐不能离身……” “哪有这么打仗的?” “你如今不再是孤身一人,冲锋在前也该想想我,想想我们。” 这话陆晋受用得很,因而笑个不停,朗声道:“末将遵命,还请殿下安心。势必取辽东总兵项上人头,以表忠心。” “辽东总兵于凤玉是良将,你别动不动要人脑袋,取之自用岂非美事?” 陆晋道:“一战即投不可用,死战不屈亦不可用,只看他于凤玉脑子顶不顶用,能不能选个好时辰开城投降。” 云意忽而想起一人,便道:“孙达可用,若不然趁此机会领他去前线练一练?” 陆晋没领情,“那小子年纪太轻,嫩得很。” “早几年常见面,父皇也曾留意,我看中的人试试总无妨。” “噢,原来是老相识……”他不大不小开个玩笑,见她嘴角下沉,当即换了说辞,“得,带个毛头小子不算事儿,就让他去见识见识。” “记得早回,少去沾花惹草——” “听说于凤玉有一房美妾,艳名在外…………” “想也别想。” 陆晋连忙讨饶,“岂敢岂敢,现如今是既没贼心也没贼胆。倒是你,几时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云意撇撇嘴,“姑娘又怎地?” “那就不能是大胖姑娘,要像你们顾家多出胖子,姑娘恐怕难嫁。” “找打——” “找个地方让你打。”又开始语带双关,逼人面红。 然则陆晋第二日收到密信,有故人邀约,相会城郊护城河上奉香小舟。 他手持信笺,眉头深锁,望着信纸在烛火上烧成了灰。 是鸿门宴,但他却不是砧上肉。 ☆、第95章 密会 九十五章密会 七月十九,亥时三刻,街道已成空巷,四周寂静无人,唯有护城河上浮一花舟,捧着阑珊灯火,等她的有情郎。 宵禁期间,空旷寂寥。唯有马蹄敲打石板路,一声声清脆入耳。来人高头大马,英武非凡,一身黑衣融进夜幕,就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她等他入瓮,他等她上钩。 无论目的为何,陆晋于此明月交辉之时如约而至。 花舟就停在岸边,说是舟,其实是二层的船,比之秦淮河畔专司此道的花船略小,但内里精致不知高出多少。 陆晋停马落地,把缰绳递给乔东来。他几乎算得上是孤身赴约,可见根本没将邀约人放在眼里。 提步上船,船舱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浮艳的香,眼前一把七弦琴,一只小桌,一壶酒,自然还有袅袅婷婷一美人,穿着她惯常套用的素白银簪,连带盈盈双瞳,非楚楚可怜一词可形容。再有被薄纱笼住的灯罩,把舱内仅有的光染成暧昧迷离。 她端正小巧夜光杯,递向陆晋那一方,再倒满美酒,纤细如玉的手翻转向上,做了个请用的姿势,轻声道:“二爷请——” 陆晋握住酒杯,却没往唇边送,不过是挪个地方,轻轻敲打桌面。眼睛也不抬,带着惯有的轻蔑,声似箜篌低鸣,“说吧,神神秘秘请爷到此,为的究竟是什么?” 她勾一勾唇角,浅笑妖娆,或许无论他如何厉声质问,她都已打定主意要装腔到底。自饮一杯,睁着朦胧的眼望向他,“二爷何须如此着急,你我故人相见,总该叙叙旧。” “爷跟你有什么可叙?倒是你,居心叵测故弄玄虚,是何人授意?江北都督府贺兰钰,还是肃王不再甘做傀儡?”他一字字一句句全然敲打在她心上,不论对错,已足够震慑。 顾云音笑容未减,藏在袖中的手却骤然紧握,尖利的指甲陷进肉里,微微刺痛。她捏着团扇,掩住半张脸,玩一出犹抱琵琶半遮面,“二爷性子急,等不得,那便由我先说明。” “说什么?废话留给你帐中客。” “二爷真不知怜香惜玉……”本以为早已经抛却尊严,眼下被他言语及眼神刺中,仍觉难堪,不能自主地换了尖刻语调,“你若想树敌在前,这么说话倒也无妨。” 陆晋毫不犹豫接口道:“赞你是九天玄女,你就能老实受死?” “哎呀,原来二爷已动杀念。”摊开说反而轻松,她缓缓起身,薄纱透着光也透出她婀娜的身体,团扇像是勾魂锁,慢慢自他胸前滑过,“如今是何情形,想来二爷心里跟明镜一般。王爷苦命,跟着个虎姑婆没过几天好日子。到了我这,自是不同。大话不说,三五年总能教他离不得我。而枕头风……最是可怕,多少祸国红颜都出于此,二爷常年征战在外,就不怕后院失火,相救不及么?” “你?”他垂目瞥她一眼,语带不屑,“未免自恃过高。” 她心中暗恨,旋即转个方向绕到他身后,没了目光逼视,终于能放下面具,露出怨毒与仇恨,“二爷在王爷身边安插眼线,世子便会老老实实不寻帮手?有些事情不必自己出手,二爷仇人一堆,我只需稍稍推一把,就能让二爷追悔莫及,让二爷身后的人如坠地狱。” 他被最后一句话激怒,蓦地转过身来,盯紧她,“你是何意?” “何意?”她冷笑不止,“我给二爷指一条出路。” 陆晋嘴角紧绷,皱眉不语。 顾云音道:“只要二爷肯给休书一封,放她南下,我自然唯二爷马首是瞻。” 陆晋鄙夷道:“你当爷是傻子,听你指手画脚。” “二爷若不给,我便亲自下手,杀了她……啊……”她的话未完,他已迅捷出手,单手扼住她咽喉,虎口锁紧,让她一个音也发不出。 他大怒,咬牙低喝,“你找死!” 手越收越紧,顾云音的呼吸也越发艰难,白皙的面庞染上可怕的深红,眼球也随之外凸,多晃一下就要脱框落到船舱甲板。好在最后一刻,陆晋放开手,猛推一把,如同丢掉一件脏衣,眼睁睁看她跌落在地,继而大口呼吸,连串咳嗽,眼泪糊了满脸,头发也乱得没法见人,再没有刚上船时勾引人的妩媚娉婷。 然而她扶着颈间伤痕,竟还能笑出声,他鄙夷她,她更看不起他,“可算二爷聪明,知道何谓回头是岸。若丑更响之前未见我回府,自然有人去找王爷哭诉,届时二爷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陆晋负手而立,垂下眼,冷冷看她狼狈满身,“你要死,爷必定成全你。” 她扶着窗台艰难地站起身,眼底通红,似夜行的鬼,“我只要她。” “你没资格跟爷谈条件。” “呵——称你一声二爷,倒真当自己是什么正经玩意儿。无非是我顾家家奴,如今主弱奴大,便坐地为王,成个不忠不义之徒而已。你哪一点配得上她?”说到最后,顾云音激动难抑,她的心思太难猜,也参杂了太多情绪,根本无从考据。 陆晋已经不耐烦,没心情跟她纠缠下去,“配不配由不得你来说。” “要么休了她,要么看她死!” “痴心妄想!” “都是顾家女儿,都是皇室公主,我就不行么?我又比小六儿差多少?二爷怎就如此不解风情,真真让人伤心。”她隔着朦胧泪眼向他靠近,柔软的身体几乎要倚在他身上,而后被他向左一让,扑了个空。 他已靠近门边,冷声道:“你就是见不得她好。” 她摇头否认,情真意切,“不,我这是为她好。如今她看不透,至多三五年,总能体会我一番苦心。世上我只剩她一个姊妹,有我深陷泥潭即可,她该去江北,依旧活得轻松自在。跟着你,她只会受尽折磨不得善终!”小六儿要像从前一样,永远恣意快活,永远在前端领跑,永远做她晦暗压抑的生命力唯一一束光,她不能离,不能放弃。 “爷看你是疯了,昏了头了!” “你这贱民,识字不过百的东西,又怎能领会?” 陆晋道:“你与陆占涛倒是相配,一个费尽心思要与读书人结亲,一个自甘堕落偏自以为是。你要生事,爷不拦你,若牵扯云意,爷必定活剐了你。” 语毕已走出舱外,仍有一语未完,“自作孽,不可活——” 他打定主意,势必要在出征之前解决顾云音这个疯婆娘,但此间内情不能说与云意,她二人姊妹情深,要取她二姐性命,她无论如何不会点头。 眼下必须快刀斩乱麻。 深夜回府,却见灯火通明。太医院掌妇科的中年大夫被连夜请进府来,一进门便撞上太医请脉,不透光的床帐盖得密密实实,其间仅仅伸出一只莹白的手,腕间淡淡脉络几近透明,全然都在太医指下默默跳动。 他心中一沉,抓住红玉就问:“夫人出事了?” 红玉原本打算欢欢喜喜讨赏,这会子让他吓破了胆,支支吾吾老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终还是德安顶事,自太医身边走向陆晋,行过礼,细细与他说明。 ☆、第96章 欢喜 九十六章欢喜 “午后殿下就觉着难受得很,奴才便猜是风寒未愈,先清了大夫来瞧,因月份轻,不敢断定。因而才连夜进宫将轮值的胡太医请来,胡太医擅妇科,他说是,那必定是了。” “太医说已有一个半月,不过殿下年纪小,也没甚在意,因此拖到今日才发觉。”陆晋要向前往床边去,德安却难得迎上一步,拦下他,“殿□□虚宫寒,此胎不稳,还请二爷多多体谅。”原以为话到此处他已说得足够明白,哪知道陆晋此时两耳嗡嗡,一个音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仿佛走进一道无形屏障,将所有外音都阻隔,眼前只看得见从床帐中伸出的手,属于她的,既脆弱又坚忍。 胡太医侧过身站到一旁,犹豫是否该行礼问安,单称一句将军似乎不大妥当,但陆晋没爵位没擢升,两个五品官到没必要他先出声。 但陆晋哪管他,一挥手撩开床帐,力道大得能听见风卷布帘声响。进而是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原本是带着笑容的喜悦,在他眼里却成了战战兢兢的憔悴。狂喜只在短短一瞬,过后是难以言喻的担忧与恐惧,他从没有拥有过这样的心情,高兴着幸福着,却也害怕着焦灼着。 第62节 “你——” 张了张嘴,呆呆只有一个字,随即戛然而止,傻傻像个愣头青。 终是云意伸出手,招呼他,“扶我起来——” 他这才似梦中惊醒,脸上依然木讷,但如同下意识一般,在第一时间握住她的手,再坐到床沿扶住她后腰,等红玉捡了个软枕塞在她腰后,才让她妥妥当当坐正。 他面色凝重,看她就像看一只随时要碎的花瓶,想要拢在怀里抱紧,却又怕自己一个不慎碰伤了她,因此犹豫不决进退维谷,与她相处反倒成了无解难题。 云意顿感责任重担,先叫红玉送走了胡太医,等屋子里只剩下德安与绿枝两人,才耐下心来问:“二爷这是怎么了?太医诊出喜脉,本该高兴不是?” 陆晋肃着一张脸,答说:“高兴,是该高兴。”人却是苦大仇深,如丧考妣。 云意没觉得难堪,她眼里他这副傻模样世间难寻,弥足珍贵,用来捏他面皮,扯起他嘴角往上提。“哭丧着脸做什么,笑一个。” 他任她折腾,一张俊俏的脸被蹂*躏得不成样子。只剩下眼神,凝重自持,“我这是……要当爹了?” 她无奈,顺着他也傻一回,重重点头,“陆晋陆二爷,你呀,再过八个月就要当爹啦。到眼下,反悔也来不及,我的二爷,您还是老老实实认了吧。” “认,谁说不认。谁不认爷弄死他。” 他自背后圈住她,右手小心翼翼贴在她小腹上,仍然是平坦温暖,还远没到显怀的时候,而他却触到神秘变幻,那一刻几乎要激动得落下泪来。 于是没过脑,问了个傻问题,“儿子还是闺女?” 云意佯怒,拍他手背,“这才什么时候,难能看得出男女。” 陆晋解释说:“头一个生儿子,你往后少却许多烦心事。不过也没所谓,凡是我给你顶。” “这话我可听着了,君子一言——”她伸出手来要与他击掌,他终于缓和了紧张情绪,击掌后握紧她细腻纤弱的手,再不肯放。“快马一鞭。” 德安在一旁静守,低垂着头颅不动声色,心底却为这没出生的孩子捏把汗,瞧这两个初出茅庐之父母,谈起生儿育女,还跟过家家一个样。 未来几何谁能预料,仍需把握当下。 云意想起他出征在即,总是难舍,“现如今家里不止你我二人,二爷决断之时,记得多想想我腹中孩子。” “我明白,你啊,到底是要做娘的人了,如今也啰嗦起来,一句话反反复复没完。” 云意不服,“二爷嫌弃我呢。” 他连忙拱手告饶,“岂敢岂敢,供着夫人还来不及,哪敢嫌弃。” 此事过后,两人之间松松散散的联系瞬时多一层羁绊,同时这羁绊是永久的,不能逆转的拉扯与两者之间。她絮絮叨叨与他说今日琐事,他虽然劳累但也始终认真去听。 然而见到德安端上安胎药,他内心深处的担忧又多加一层。 她平日里挑剔至极,点心不好吃绝不入口,药也要做成丸子裹了糖才肯下肚,这一回喝药干干脆脆,根本不需你好言相劝,她已然一口气喝个干净。苦得皱了眉也一声不吭,就着红玉手里的温水漱过口,再不必蜜饯糖果。 他看得难受,云意却是一派轻松,反过来笑着安慰道:“没大碍,多是补药而已。” 陆晋轻轻抚着她后背,低声道:“明日再找个厉害大夫瞧一瞧,这才几个月,哪有这么早就吃安胎药的,我怕你受不住。” 云意摇头,“我看胡大夫就很好,是我茹素太久,体质虚寒,补补就好。” 陆晋久久不语,接过红玉手里的帕子,将她嘴角残余的药汁擦去。默然已将顾云音的事提上议程,眼下陆占涛常住公主府,自然戒备森严,要取她性命,唯有中秋家宴。 至于云意……他带着薄茧的手指穿过她浓密的长发,于他而言,她在家中万事无忧即是对他的最大回报。 他扶住她后脑,突然间亲吻她毛茸茸的发际,过后却无话。 云意在安静的沉默里突然羞赧,似真似假抱怨,“怎么了嘛……突然间这样…………” 他拥住她,不敢用力,喟叹道:“我的小云意长大了。” “你也别闲着,天冷多加衣,肚饿多吃饭,再长个一尺高。” “那你可更加够不着了……”他掌心搁在她头顶,对于她的身高充满了轻视,“你这小矮子。” “是你太高……”她同贺兰钰站一处,可没显出矮半截的可怜样。 “是是是,都怪我。”过不多久突然灵光乍现,自语道,“算起来,该不会是在草原上有的吧?是唱歌那晚上?还是在风珊湖……” 话还没说完,就让云意捂住了嘴,看她瞪大了眼睛威胁,“再说!缝了你这张嘴。”他余下只有一招,那边是轻啄她手心,未被遮住的双眼如天边启明星,光亮夺目。 他挪开她遮挡在唇边的手,轻轻唱起来,“斟满了马奶酒轻轻的举过头,扭起折腕舞挥动红彩绸,你百灵鸟似的歌声甜透了春秋冬夏;姑娘啊,骑上白鬃马跟着风儿走,我愿做你身边一只小羔羊,愿做你手里的格桑花,愿做你扬鞭抽打的白马,陪你去天涯…………” 歌声停,他手足无措,“哭什么?怎么又哭了?” 她遮住眼睛侧过身,“你别管——” 他便只剩下笑,笑容从心底升起,无法抑制。 然而开头成就美妙诗篇,过程却不见得轻松愉悦,她被孕期的反应折磨,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发,孕吐也比常人厉害,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连同安胎药也在肚子里待不了多久,全都得送回痰盂。 随之而来的是急速消瘦,这几乎是她人生中最瘦的阶段,两颊无肉,两只眼也较先前吐出。有时陆晋抚她后背,触到的是嶙峋瘦骨,惹得人心酸难耐。 德安忍不住问她,“要不……还是跟二爷说清楚,总不能殿下一日一日这么熬着,奴才看着都受不住。” 云意想也没想就拒绝,“他出征在即,不好说这些,这孩子留得住是缘分,留不住是命,随他吧。” 转眼中秋将至,云意这些日子难得舒坦起来,安胎药一副接一副地吃,总归要有那么点儿效果。 陆晋的计划业已安排妥当,乔东来拍着胸脯作保,人都是用的王妃娘家亲戚,即便是顺藤摸瓜也绝查不到二爷头上。 至于中秋宴,他本不想带上云意,担心她孕期孱弱,不宜劳顿。但似乎是有人诚心作对,宫里头肃王有旨意,点名要见,陆占涛也亲自叮嘱,非得让她进宫,去赴一场莫名其妙拼拼凑凑的中秋家宴。 这事只有云意自己能理解,“说是家宴,总不能皇家子孙将将就去两个,一个肃王久居宫中自不必说,还有二姐……得了,她原是不好也不该露面,若没了我,那不成了你们陆家家宴。无论私底下如何,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只当陪着王爷演戏,就去这么一回。” 陆晋始终放不下心,“你这身子,哪能去宫里。我巴不得你连院子门都不出,就给我老老实实躺床上。” 云意笑,“想来宫里的菜式我也有许久不曾试过,不知道那位江南厨子还在不在,若是仍在,倒也不虚此行。” “就知道吃……” “是呀,孕妇还要做什么,可不就是吃么?” 陆晋让她噎得没话说。 八月十五,阖家团圆。 不知为何,本该跟着她一同入宫的红玉与绿枝都病得起不来床,德安又让陆晋支使去见盐商,德宝不稳重,惯常也不在身边伺候。倒是陆晋从蘅芜苑给她找了个高个儿丫鬟应急。 马车就像是在窝冬,里头垫着厚厚的棉被,他们的队伍走在陆家最末,慢得连乌龟都着急。陆晋却难得的好耐性,“慢慢来,你这身子经不起。” 她自己也让层层叠叠裹紧了,八月初秋穿得就跟过冬一个样,才要解披风就让陆晋按住,神色紧张,“做什么?” “热呀!” “不行,太医叮嘱过,你受不得寒。” 云意耐不得,挥开他,“我就脱。” “不行——” “我偏要脱了它。” “你这是给自己找罪受。” “用不着你管——” 乔东来坐在马车外头,听着他俩在里头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脱衣,心中默默同情二爷,怎就有公主如此生猛,路过也要………… 无怪人说女人猛于虎,真真可怕。 争到最后两人折中,她在车上脱了,下车则必须穿上。 马车走入宫门,跃过璀璨灯火,宴席已开,幕布揭起。后果她没料到,他亦然。 ☆、第97章 家宴 九十七章家宴 月冷风清,树影朦胧。宴席在九华殿内开场,到席的人并不多。肃王与顾云音独坐主桌,陆家上下占一席,另有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皇家亲眷盛装出席,但不过是冲人数凑热闹,娱人而已。 她与陆晋到得晚,席上已坐满人。千张面孔千样人,人人心怀鬼胎。王妃蜡黄的脸上再多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伤情伤心,意懒心灰,这一夜却要与死对头共饮一杯,心中窝火、难耐,如置身热锅。陆占涛春风得意,时不时往主位扫上一眼,不知看的是“囊中物”,还是“跪地奴”,顾家嚣张一世,如今乾坤倒转,都成他陆占涛所有,怎能不得意?连眼角横纹都带喜色。 至于肃王,似乎早已经习惯如此,面色如常看不出悲喜。顾云音略侧着身,只瞧见半张脸,嘴角浮着惯有的温柔,见她来,欢欢喜喜伸长了手等她,“快来,小六儿过来坐。” 云意已嫁进陆家,没理由撇下陆晋与她同坐,但她已笑脸相待,身边座已空,云意若不去,这一茬便接不下去。 身边的人已紧绷僵立,心知他忍不得,她暗地里拉一拉他衣袖,扶着长得高大威猛的丫鬟芳茹往顾云音身边去。 不过芳茹不够灵,等她喊倒茶,才会木呆呆把茶杯满上,由她端起来朝向顾云音,“二姐盛情,云意不敢当。如今身子不大便宜,只好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还望二姐多多包涵。” 她这厢求的是敷衍略过,顾云音却出乎意料地偏执,端起酒杯来,与她说:“自你出嫁后,鲜少与姐姐见面,怎么?今儿就不能离了他陪陪二姐么?” 这样露骨的话都说出口,还让对方如何接。她根本不等云意多言,粗鲁地拖住她手臂便留在座上。 云意连忙回头去看陆晋,示意他稍安勿躁。她唯恐这样的场合他忍不住发火,万一闹得僵了,于皇室不忠,于生父不敬,随便编一编往后都得一辈子让人说嘴。 宴席上歌舞曼妙,丝竹共鸣,云意不大爱看这些,注意力全都落在琳琅满目的菜式上。但看这花样就知道,大多都是摆着好看,味道平庸,大开宴席时装装场面罢了。 好在还带着酸得倒牙的乌梅子,闲来吃上一颗,比大鱼大肉更叫人身心舒坦。 “酸儿辣女,妹妹这一胎看来要一举得男。”语气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平平淡淡更像是陈述事实,顾云音更关注云意本身,“瘦这么多,陆家刻薄你了?” “孕期反应大了些,吐得多吃得少…………” 然而顾云音根本无意听她解释,当着肃王与她,满口的轻蔑与不屑,“都是些下作东西,合该下十八层地狱剥皮抽骨。”恰在这时,陆占涛眯着眼望过来,眼神里带着男女之间的挑动,顾云音暗自骂过他,还能扯出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回报他,玩弄人的功夫,已算得上炉火纯青。 云意只当没看见,酒也不喝,饭菜也不碰,怕席上反胃,要在众人面前出丑。 酒至半酣,陆晋被一群空有爵位却无官职的富贵闲人拖住,缠得脱不开身。顾云音饮酒过多,便要后殿更衣,云意孕期此事比往常频繁,便也起身与她同去。 因在宫中,两人都只带一贴身丫鬟,想的是速去速归,谁晓得在小径上多说两句就能惹出无穷事端。 顾云意似乎早已经豁出去,不顾旁人背后指点,她所作所为,都有重孝大义支撑,看不上参不透的都是凡人,她亦不屑为舞。 她走在先,放缓步调,望着远处阑珊灯火,恍然道:“我与陆占涛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云意本想佯装不知,但这个时候若问出一句“什么?”似乎略显痴傻,横竖她与顾云音之间知根知底,因而没必要虚与委蛇,凡是照实说,反而轻松。 她没说话,顾云音便当她默认,“想来你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吧,觉着我给父皇丢人了?还是传出去有损清名?别急着否认,其实我更瞧不起你。” “偏殿是这条路么?守门的宫女去哪了?又躲懒不是,人也不留一个。”云意望天望月,头疼得厉害,根本无心恋战。 顾云音继续说:“三言两语就让男人哄了去,哪还有半点骨气,哪还像从前的坤仪公主。你在万万人之上,却从万万人之中挑了陆晋这么个狗东西,可真叫人佩服。” 云意没计划与她在此呈口舌之利,因而收敛锋芒,处处退让,“二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各走一方、相安无事可好?” 顾云音回过神来,抚她的脸,眼神渐渐没了焦距,看着眼前的她,想念的却是从前的小六儿,“想来可笑,最终为父王献出所有的,不是你,也不是五弟,而是我这么个从没受过恩宠的女儿。”痴痴凝望许久,才出言反问,“小六儿,姐姐好奇得很,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对父王对朝廷就没有半分愧疚?” 第63节 云意未做犹豫,坚定地摇头,“命是我的,该怎么活我自己做主。江山已是如此,二姐何苦强求。退一步说,即便天下易主,于百姓而言又有何异?不过是换个大地主交租钱罢了。二姐放不下的,是你心中执念,而非家国天下。” “好一张巧嘴,颠倒是非,死物都能说活——”她的话音未落,假山后头突然窜出一人,亮出雪亮刀刃径直往她咽喉追去。 她身边的丫鬟已哭叫一声扑倒在草丛,吓得面色惨白,只知张嘴不知发声。而云意身边的芳茹却身手敏捷不似常人,当即旋身将她护住,再退去背后五步远,就要隔岸观火,眼睁睁看此刻轻取顾云音性命。 两个丫鬟,一个吓成木头,一个沉默不语,竟要轮到云意高声呼救,眼看雪亮刀刃就要埋入顾云音胸口,她想也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拔下簪子就要从背后刺入行凶者后颈。但那人极其警惕,转过身来作势要挥刀相向,被芳茹一臂挡住手腕,两人有短暂对视,接下来双双后退,似乎是被相互的力道震开。芳茹继续护住云意,而刺客再想要抓顾云音,不料她绕过自己往云意身后去,拉住她就要跑,“傻站着做什么,快走,到殿前去——”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二人紧紧相依往垂花门跑去。刺客腾空一跃刀刃在前,但没估算好时机,错过了顾云音,刀锋竟往云意身上去。 顾云音原本在前,此刻却停步后退,推开了云意,挡住刺客,自己生受了这一刀。 刀身刺破皮肤钻进骨与肉之间,继而大力抽*出,带出血溅三尺,似泉眼一般喷涌,于她左肩肩胛处留下一道无法弥合的穿透伤。 她应声而倒,锦衣卫也在此时赶到。而后只剩下刀剑相接的乒乓声杂乱刺耳,云意蹲下身去企图按住她不断流血的伤口,随即染了满身满手的血,仿佛从地狱来。 顾云音看着她,始终看着她,想要说的话到了喉头,却无论如何发不出音节。 云意哭着喊:“二姐,你千万挺住…………” 但活下来又能如何?到底是受苦,多活一日,多一日折磨,远不如死了干净。顾云音不止一次地想着,她最好的结局,应是死在城破之日,追随父皇,追随姊姊妹妹,共赴黄泉。 欢欢喜喜的中秋家宴,转眼被鲜血染红,京城暗斗,似乎自今日而始。 慌乱间,陆晋匆忙赶到,第一眼瞧见的是满身带血的云意。他胸中受重锤一记,久不能醒。也不管倒地不起的顾云音,更无心去看缠斗不止的刺客,只晓得握住她双肩,将她从地上一把提起来,几乎是咆哮着问道:“你怎么?哪儿受伤了?太医,他娘的太医去哪儿了!” 云意哭着摇头,眼泪噗噗簌簌跌落。过了许久才能开口说话,“我没事,可是二姐她…………” 陆占涛动作快,已有人将顾云音挪去殿内,等太医院会诊,务必保她性命。 而云意在震惊中低头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仍不能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 陆晋抱紧了她,心中感谢上天垂怜,连这么个从不拜佛的人,也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然而他在大惊之后的大喜并未持续太久,芳茹支支吾吾指着云意玉色马面裙,“二爷,血……”他眼前发昏,怀里的人也没了声响,是老天爷降罪,要他受此锥心刺骨之痛。 ☆、第98章 真相 九十八章真相 太医轻易不出诊,一忙活就是天大事,需得提着脑袋诊脉开方。留在淑妃宫的妇科大夫还能活命,送去九华殿后殿的老太医就只剩下磕头求饶一条路。 陆晋身上有针扎,密密实实地疼着,翻来覆去地折磨。看她惨白的一张脸,尚在惊吓之中,阴影未消,只晓得攥住他衣袖,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见不得她皱眉,更见不得她受苦,何况此事原本因他的失策、失算而起,若有万一,他罪该万死,他永不超生。 “别怕,别怕……”他千万分小心地圈住她,替了红玉的活儿,拿着手帕一点点拭去她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太医说了,好好休息,吃药就好。” 哪能不怕呢,连他自己都吓得指尖颤抖。征战沙场十数载,身首异处尸横遍野的场面已觉稀松平常,却在她惶惑难捱的神情里丢了本心,失了镇定。 “别骗我……”她红着眼,下颌上还带着未能擦去的血迹,是虚弱的亟待拯救的羔羊。 他捧住她的脸,“我发誓,我发誓,决不让你有事。” 回过头,又是另一番面孔,凶神恶煞堪比阎王再世,“人呢?胡太医,开方子要十年还是二十年,早送你归西岂不省事?” 啊呀,胡太医手一抖,毁了飘逸玲珑一笔字。 哪还敢磨磨蹭蹭重写一张,赶紧大笔一挥潦草完结,身后有催命鬼,谁能不快?再取参片让她含在舌底,稳住这一口气,等他捏把汗,再施针保胎。 情形就像是大师发功,道长施法,针入皮下半寸,可怜被扎得满身银毫之人还没知觉,等到太医满头大汗收针作罢,她渐渐能缓上一口气,坠坠发痛的小腹才好过些许。 胡太医起身来,战战兢兢对着陆晋说道:“公主惊吓过度,加之体弱气虚才至于此,眼下虽暂时稳住,但还需安心静养,连服三日药,再行诊脉断症。” 陆晋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医好她,便记你一功,医不好,自己请辞药房捣药去吧。” 他这等治不好病就要拿大夫开刀的人,胡太医见得多了,也懒得争辩,叮嘱其余禁忌事项,带着徒儿挥挥袖子走人,根本没将这群庸人放在眼里。 俗话说得好,怕死不来当太医,没胆如何扎权贵。 而云意累得实在说不出话,只能勉强牵一牵嘴角,给他一个虚弱的笑。 此夜不眠,宫中灯火未消。陆晋一行人留宿淑妃宫,而九华殿人流穿梭,凌晨还见哭声。原来是小宫女做错事,被太监拖出殿外杖责,一打就是四十大板,二十七就已没了声响,出气多过进气,一条命就随一声怒,香消玉殒。 而陆晋的怒火在见到乔东来之后达到顶峰,一只黄玉饕餮纹镇纸扔出去,险些砸掉他半个脑袋。 “废物!人没弄死,险些把夫人赔进去!” 乔东来跪地磕头,咚咚咚把地板都要震碎,“奴才该死,奴才无用,万死难辞其咎。” “你一人万死有何用!” 乔东来俯跪在地,浑身颤抖,嘴上开开合合只有短暂而模糊的音,辨不清字句。 陆晋怒火难消,能扔的都让他扔了满地。但再多惊怒还得静下心来收拾残局,“余下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乔东来连忙道:“都依照二爷的吩咐安排妥当,若是要查,也是查到王妃身上,绝不与二爷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陆晋道:“此事若再出纰漏,你自己清楚后果。” 乔东来重重磕头,“奴才明白,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下去吧——” 乔东来应声而退,陆晋孤身一人坐在烛光背后,暗影寥落的犄角旮旯里,望着桌角的灰静静出神。 仿佛此一役伤得最深的是他而非云意姊妹。 午后传来好消息,顾云音脱险,已无性命之忧。陆晋面色大变,已无心再做打探。云意半躺在床上,口中念一句,“阿弥陀佛——”终于能松口气,放下心。再看陆晋,私底下没能来得及做戏,心中所想大都写在脸上,而她只当万事不知,仍做她的闲散夫人,不听不问不看。 两方相斗,她选哪一方都是错,有些时候只能忍耐,只能沉默。 好在陆晋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她脆弱不稳的肚皮上,成日里神神经经两只眼不离她。自她出事起,不但把寝居卧室搬到淑妃宫,办事衙门也挪到她旧屋里,两人都有各自伺候的下人,只隔着一层屏风做事。而陆晋但凡闲下来,必定专心致志盯牢她,不许起身不许下地,张嘴要杯茶都一惊一乍。 再这样下去,他还没意识到,她都要得失心疯。最终是她勒令,“乔东来,给你们二爷的家伙什都搬去东侧间,没到日落不许进屋。” 乔东来本就是提着脑袋熬日子,这一下更是让吓得面无血色。装着胆子偷偷瞄一眼陆晋,见他神色如常,看不出愠怒,只略有些挫败,扔下手中奏本便乖乖往外走,临出门还吩咐他,“愣着干什么?搬东西!” 乔东来立刻灰溜溜招呼乔西平一同搬桌子撤屏风,心里叨念着,看来以后对着德安红玉几个,他俩都得矮半截,谁让自己主子不争气呢。 再谈云意,在床上一躺就是三五天,整个人都似霜打的茄子没生气。好不容易等来德安,庆幸总算能有个说的上话的人,临了将红玉绿枝几个支出去,只留他二人在屋内说话。 云意手里握着镂空万福寿字红铜熏香笼,原是红玉从淑妃宫她旧居内翻找出来,其余值钱东西都让顺贼抢个精光,大柜里也就剩下这么一件,孤零零祭奠着她的童年。 “与王进原谈得如何?” 德安搬了个小兀子坐她旁边,一张清秀的脸染了风尘,略显疲惫,“商人唯利是图,见利在前倒不拿乔,聪明人说明白话,很是爽快。” 云意道:“如今局势,我仍是不放心,过些日子还要劳你跑一趟太原,在我看来西北最是安定,还照旧例,京城王大员外迁居回乡,各路作证都给我做好,王大员外不能缺,人选如何还要看你。” 德安皱了皱眉毛,不大能领会,“殿下这是……安排退路?奴才看着二爷很是牢靠,殿下何至于此?” “凡事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殿下既有此意,奴才必将此事办妥。” 云意再次叮嘱,“不求快,但求稳。” 德安点头,“奴才明白。” 她望着德安一双极其漂亮的手,有些出神,“身边也就留你一个能用得上的人,恨不能将你分作三段。” 德安道:“殿下大可以再选新人。” “瞧不上,信不了。”她或是吃药吃得容易困倦,没说几句话便累得厉害。略顿了顿,听德安忧心道:“殿下如此,不是办法,这孩子……” “这孩子好得很。”她倔强,不肯轻言放弃。 “行刺一事,虽未与二爷有牵连,但奴才觉着,总归二爷伸了手,不是主谋,也是幕后推手。殿下经此大难,还是忍么?” 云意定定道:“自然是忍。装糊涂比说明白轻松得多,他心中已是愧疚难挡,撕开脸皮谁知后果如何。倒不如就让他独自悔恨,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再不敢算计到我头上。” 德安久久不语,长叹道:“殿下受委屈了。” 云意摇头,并不认同,“这算什么委屈,这孩子若真跟我有缘,便如何折腾都能留下,若与我无缘,也强求不来。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他父亲所作所为为的也是他的前程,若心软,不要说二爷一人,即便我与你们也都是覆巢之卵,无处可逃。” 看他愁眉不展,她便又轻松道:“让你去扮王大员外,为的不是其他,是为给我肚子里这个留一条后路。争帝位自古血腥,手足相残父子相争不在少数,大人受苦不要紧,不要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给小儿。若真有事,别告诉他父母是谁,就让他改名换姓,做个老实人吧。” 德安听得惊心,“事情何至于此,殿下多虑了。二爷英明神武,必能得偿所愿。” 云意抬手拭了拭眼角,竟真有泪,自己也觉得好笑,“大约是怀着孩子,又吐又病的,思虑过重吧,看来是该吃点儿好的,补补脑。” 玩笑话一笔带过,但她的忧虑有增无减。相比陆寅,她更害怕二姐顾云音,听她转好,她先喜再忧,这复杂心绪不能说明不可点破,点破即成忘恩负义下作小人。 夜里她与陆晋说清,“她以血肉之躯替我挡下一刀,自此你与二姐之间我再不插手。二爷不必顾忌我,从来朝中争斗比的不是慈,是狠。” 陆晋沉默不语,他的愧疚与感激,都在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里诉给她听。 ☆、第99章 分道 陆晋想要天天守着家中孕妇,一刻不离。但现实没给机会,出征辽东之日已定,就在九月十五,也就还剩半个月,他作为主帅,自然忙得脚不沾地。时常一回到淑妃宫就已是夜深人静时,想要跟她说说话也是有心无力。 她好不容易安稳入睡,他哪能忍心打扰,有时只敢看看她,见她一日比一日消瘦,心中忐忑难安,太医信不过,他自派人去寻名医,无奈至今没消息。忽而觉得自己窝囊至极,想来想去挖空心思竟想不出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 爱到深处,大约便是无力,颓然不知所措。 只有迟来的吻,聊以慰藉躁动的心。 而云意的身体谈不上好转,也说不上恶化,总归是苦熬,多得一日便多一日胜利。小家伙在肚子里就不安分,成日折腾人,恐怕出来也是个捣蛋鬼。 生命就是如此奇妙,怀孕前她还是个十分自我未见成熟的小姑娘,怀孕后已渐渐有了为人母的忍耐与担当。 即便多日不见陆晋,也不觉想念,只不过倒在床上睡得晕沉沉,镇日鲜少有醒着的时候。直到太医拍板断言,现在挪地方绝无风险,陆晋才开始收拾东西预备搬回忠义王府。虽说王府也算不上好去处,但宫中是非多,能躲就躲。 临走,云意却要去九华殿见顾云音。陆晋当然不肯点头,“她就是个事儿精,你就该听我的,少跟她见面。这回险些没了孩子,再见又不知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这算是恼羞成怒倒打一耙,但云意仍装不知,先将自己催眠,才能顺利入戏。“本就是亲姊妹,她又为我如此,于情于理我都该去谢她一回。二爷深明大义,总不会如此不通人情。” “不许去!”真不知几时与顾云音结下深仇大恨,非要闹个不死不休。云意猜出几分,但也不知全貌,心中难免疑惑,但好歹先过这一关。 “二爷陪我着我一道去,只需留一炷香时间给我们姊妹二人,到时二爷就在屋外,谁人如此大胆敢在威风凛凛陆大将军跟前作妖?”见他面色缓和,便要打蛇随棒上,娇声道,“有你在身边,去哪我都不怕。小女子都有如此胆量,二爷还顾虑什么?” “尽会捡好听的说。”他板着脸孔教训,云意笑呵呵接过来,“我与二爷之间还需阿谀奉承么?自然都是实话实说,二爷如此,可真真冤枉我,我原是天下第一老实人呢。” 陆晋轻嘲,“你要是老实,天底下再没有聪明人。” 嘴上虽不松口,但并没能狠下心来拒绝。出宫之前先绕到九华殿,马车换肩舆,再换成陆晋这位人力轿,等她在顾云音床边落座,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云意地催促下退到殿外。 第64节 两人相见,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无救人一命的感激。顾云音已养出力气,能靠着厚厚的垫子半坐着与她说话,眼神里透着冷冷讥讽,让人遍体生寒。 云意诚心诚意开口道:“我来是为谢过二姐救命之恩,云意心中谨记,没齿难忘——” 耳光响亮,打断她未能说出口的感激之情。顾云音力道不足,但业已足够表明恨意。她没说话,冷眼看云意如何表演,如何继续。 两两沉默,无言以对。 最终由云意先开口,亦是无奈,“若这一巴掌能宣泄二姐心中委屈,云意愿受。” 顾云音面容憔悴,双唇发乌,勾起嘴角讥讽道:“我不信你心中不知凶手是谁!人人都说查出来是忠义王妃暗地指示,但你我都见惯了,如此招数怎能让你轻易顺藤摸瓜?陆晋狠,没想到你更甚之。” 这就是不问缘由,不给她辩驳机会,要将心中所想都扣在她头上。夫妻一体,陆晋出手,她必定就是同伙,要来一出苦肉计,冒着滑胎的危险就为坑害她性命,说出去谁信?但顾云音心中笃定,便再也没有转圜之机。 被扇过的半张脸阵阵发热,耳根似火烧,云意淡淡道:“二姐说是,那便是吧。但愿二姐保重身体,重伤在身,不宜轻易动怒。” “假惺惺!”顾云音嗤之以鼻。 云意道:“无论如何,我对二姐的感激千真万确,将来再多艰难,云意此生不忘二姐恩德。” 顾云音回道:“往后谁求谁尚未可知,小六儿,姐姐劝你千万小心,届时可不要既没了大的,也难保住小的。”眼神扫过云意依然平坦的小腹,藏着深深怨毒,顾云音的感情一夜转变,对云意的复杂心绪,已全然变成了恨。恨自己痴傻,也恨她薄情。 仇恨就此种下,十天前的慷慨赴死,都成过眼烟云,在记忆里化成一个嘲讽的笑,日夜讥笑曾经的自以为是的感情。 云意轻咬下唇,忍耐许久,最终说:“如此也好,将来成王败寇,都无怨言。” 顾云音的刻薄一步不停,“几人与你一般冷心冷肺,只顾自己?恐怕陆晋都已领教过你自私自利的功夫,为求眼前利,出卖身边人,毫不犹豫。” 云意叹,“多说无益。” 顾云音手指门口,“你走,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我不想见你,也没必要再见。” “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二姐只管派人来王府传个口讯,云意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云意平静起身,未再说道别之言,多了的都是累赘。 “我要你取陆晋项上人头,你也赴汤蹈火去办么?” 云意回过头,望着她浅笑意深,“二姐保重。”继而只留下单薄纤瘦的背影,如此脆弱却又格外坚强,她早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人生的任何一场离别,如同与父母,如同此刻与云音。 正式的分道扬镳、你死我亡,从这一刻开始。 推门出去,陆晋已在院中踱步,见她面色凝重,忍不住问:“她又为难你了?” 云意觉着好笑,这人真是偏心护短,是非不分,没等她多想,已落进他怀里,又坐了一会人力轿,踩着大理石台阶往下。 陆晋边走边啰嗦,“怀了孩子反倒比原先轻,这是什么道理?” “挺好呀,二爷不喜欢纤瘦窈窕的?” “爷只喜欢你健健康康,无病无灾。”他皱着眉,正经说,“这孩子太能折腾,等他出来,爷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原来二爷是严父——” “那是自然。”似乎为严父一角充满骄傲。 云意没精力与他在尚未发生的事情上多做讨论,眼下要紧的是他出征辽东,京城无人坐镇,她又怀着孩子,始终难安。“二爷去了辽东,总得给我留一队能用的人。” 陆晋将她抱上马车,妥妥帖帖安顿好,才架着腿,懒洋洋说道:“让查干领二百齐颜卫留下,我带五百人上辽东,大都是新入伍的,该去战场上练一练,至于老练的都留给你,若不出大乱,已足够威慑老大老三那俩窝囊废。” “若有大乱呢?” “那就跑——”他想也没想便答,“让查干护着你出关回亚金湖找齐颜部,余下的等我班师回朝必然跟他们清算彻底。” 这回答尚算满意,她歪了脑袋靠在他肩头,“跑不是办法,有备才能无患。” “你又有什么歪主意?” “二爷能让我与程姑娘见上一面么?” 陆晋愣了愣,有点犯难。 ☆、第100章 预谋 一百章预谋 但凡是云意立志要做的,都鲜少被陆晋拦下。这一回也不例外,他考虑诸多,终是顶不过她一句,“你走了,陆寅势必要对付我,古人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知我诸多,我自然要从他身边人下手。” “那也轮不到程了了。” “她不就是二爷埋在陆寅身边的暗棋,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陆晋仍旧担心,“老大阴狠毒辣,我离京远征,你该避其锋芒韬光养晦才是。” 云意道:“你说的有理,但有备无患也并无不可,先让我找程姑娘聊一聊可行之路,再论其他。”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应,还真像是他与程了了之间有不可告人之隐秘,因此未能咬牙拒绝,转而望着她莫名兴奋的脸孔,为难道:“程了了此人不可尽信,你当慎之再慎,至于陆寅,我还是秉持先前意见,没我在身边,你切勿轻举妄动。” 云意没能改变主意,“二爷肯用她,必然拿住其要害。程了了进退无路,有什么可怕?不过是与她闲聊几句,顺带搭个线,见个人罢了。” “唉——”陆晋长叹,知道劝不服她,只能私下另想办法,“你啊……多想想孩子。” “我一连三日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能如何想?我如今想起他来就满肚火,成天的想要找人撒气。”真是耍起无赖来饶有架势,深受眼前“大师傅”亲传。 出征在即,陆晋这几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难得匀出时间在家中多留片刻,她大着肚子受着苦,他虽然日思夜想都是“龌龊事”,但该忍还是一样要忍,仿佛不如此就显得他不能踏踏实实“共患难”一般。 临走再多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简直苦不堪言。 怪只怪云意太能猜他心事,甚至于怀着孩子便更没遮拦,当即挑明了说:“要不?程姑娘来时,二爷也抽空见一见,横竖都是旧相识,不在乎这些。” 陆晋伸手捏住她腮边本就剩下不多的两块肉,揉得她整张脸都变肉包才罢休,鼻子里哼哼一声,“成日里别总想着坑自己相公,想想怎么才能伺候好你家爷。” 说起话来气势汹汹,松开手却忍不住在她微红的面颊上落下一吻,带着心疼与眷恋,以沉沉目光抚摸她坚韧的灵魂,“仔细身体,太晚了就别等,我去书房睡。” “晓得了,快去吧,正事要紧。” 第二日深夜,云意熏过艾,稳住身体,才在后院小厢房里见到了久未谋面的程了了。她始终秉持着清水出芙蓉的理念,今夜依旧是一身淡而又淡似云似雾的裙衫,而头饰上却有绿宝石大东珠,没能如顾云音一般一素到底,毕竟顾云音三个字已足够从富贵锦绣中脱颖而出,而程了了还需靠宝石金银撑住脊骨。 “许久未见,程姑娘别来无恙。” 程了了面带浅笑,对云意,她始终也没给自己降低一级,她思绪透澈,心中却存傲骨,词也未变,依然是,“妾了了,见过夫人。”只不过这一回的夫人不再是隐居小宅名不正言不顺的夫人,而是正正经经昭告天下的二夫人。 云意手边一杯热茶,是芳香浓郁的小叶贡眉,却没给程了了留一杯,私下见面,谁是主谁是奴,依然要分得清清楚楚,因而程了了自进门起便需立在屋中,直到云意赐座,她才能安安稳稳坐下。 云意抬眼,略略打量她,见她高领长袖,却并非故意为之,而是隐忍难堪,已知她背后藏多少辛酸事,从前些许,早已经想不起来,更懒得计较。她开门见山,“我有话问你。” “是——”没能抱着琵琶,似乎增添了焦灼了情绪,程了了在云意不咸不淡地眼神中有些手足无措,或许不放在心上,才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轻视。 云意却没想那样多,她身边只跟着个端茶递水的红玉,因此也无避讳,径直问:“世子爷那儿还是闹得厉害么?” “夫人指的是什么?” 云意嗤笑一声,难得多解释一句,“你想是什么?我等着。”语毕端起茶盏,慢悠悠品着她的上品贡眉,要等程了了彻底认清形势、理清了脑子再说话。 好在都是聪明人,程了了很快放弃了自己无聊的反抗,照实说:“前几日才抬出一对姑侄,一个是富家妾,一个是清白姑娘,都让折腾死了,满身的伤,不忍看。” 云意放下茶盏,食指连同无名指一道敲击着引枕,没声响。 “这对姑侄家里……还有人么?” 程了了老实答:“听说是有的,仿佛在桐县。” 云意自语道:“得抓紧查,顺藤摸瓜……越是穷困越是好办…………” 略等些许,云意另问道:“世子爷,房*事上还是不能成事?” 程了了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袖,眼神闪躲,“多是不成,用了药也难成,正四处找寻世外高人,想求海外仙方。” “好……好得很。”没能忍住笑,她想得极快,想法当即已成轮廓,“以你的身份,陆寅少不得在你身边安排个专司监视的老婆子,等二爷出征……不成,等不得他出征,就在三日后,申时三刻,蘅芜苑外有丫头哭闹,你带着你那婆子仔细听听,过后未避嫌,我再不会找人联系你,你也当警言慎行,勿入陷阱。” 原本话到此处,宴席就该散场。但程了了未能审时度势,反而开口问:“夫人如今过得好么?” 云意稍有吃惊,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出,她觉着好笑,又好奇程了了是何意,因此饶有兴味地接下去,“自然是好。” 程了了略感落寞,低声道:“二爷对夫人,素来是与旁人不同。” “我不与旁人比,也不知‘素来’是从何时来,他遇上我那一日起,才是我认知的陆晋,从前是谁,与我何干?”她说得又慢又轻,字字句句都令对方不能言语,震慑当场。 程了了风尘年月纵横多年,形形□□男男女女都见过,但从没能听见如此言语。仿佛在顾云意心中,陆晋因遇上她才是陆晋,否则是谁?蝇营狗苟落魄庸人?是她自视过高还是从没瞧得起任何人。 但这是程了了会错意,云意原意不过是说前尘往事自己懒得计较,却让程了了心中埋下一粒籽,从此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向天顶。 夜深了,云意精神不济,靠在榻上歪歪斜斜昏昏欲睡。陆晋深夜前来,推开门与程了了有短暂对视,彼此都没来得及分辨心绪,他已转过身去抱榻上睡得没姿态可言的云意。 再离开,仍旧是错身而过。 没缘分,没机会,就是如此。 夜色朦胧,可惜无人赏。 程了了行在孤独小路上,发觉风一阵比一阵冷,凌冽得让人想要落泪。 ☆、第101章 待产 一百零一章待产 云意实际上出门便醒了,只不过窝在陆晋怀里,悄悄睁开一只眼观察他脸色,没等细看就已露馅儿,谁让他军人出身敏锐异常,但凡风吹草动一一曝于眼底。他面容沉静,双目视于正前,“醒了?” 云意不好再装,硬着头皮睁开眼,心中生出少许被戳破诡计的尴尬,支吾说:“刚醒,二爷怀里舒服,光想着多享受一会儿呢。” 陆晋哼哼一声,攒着气,没说话。 云意心照不宣,换个角色来哄他,“出征在即,一走就是小半年,二爷就没舍不得我呀?”不等他回答,她自己个已经接下去,“我却是舍不得二爷的,就想着二爷能多抱我一回,哪怕就是在院子里溜溜也好。” 陆晋淡淡瞥她一眼,强压笑意,“可别,你一嘴甜准没好事儿,我还得留点儿精神去打仗。” “得啦,二爷这就厌烦我了。”她懒得没法儿形容,不管不顾往后一仰,吓得他险些没搂住,让她一屁股摔路上。 “就两圈儿——”不许再讨价还价,省得他再心软,不但没精力计较先前那股无名火,更不知不觉就让她三句话带跑五千里,没能力回头。 只能叹息,“你怎么就那么贼呢?” “因为有二爷宠着嘛——”云意倒是十分有自知之明,对于他对程了了的复杂情绪,她没兴趣挑明,她只看当下。 陆晋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大晚上随她要求满院子遛弯儿,等她在夜风里酣睡入梦,才将她带回床上。 红玉战战兢兢跟在后头,让陆晋一个眼神看得脚底发软,但最终也没等来严刑拷问,陆晋似乎对此已无兴趣,随她们可着劲地折腾。 次日,陆晋是被云意搜肠刮肚的呕吐声惊醒。 她弓着背,雪白亵衣贴着瘦削的背,透出一段瘦得突兀且嶙峋的脊骨,谁看了都要心疼心酸。他睡眼惺忪,厚实的掌心来回轻抚她后背,刚醒来嗓子还没清,浑浊得带着浓浓睡意,“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 第65节 话没说完,就让云意猛地挥开手,由红玉伺候着擦了嘴,还在半眯着眼等胸口拥堵的闷气舒展开,对身边人便没能忍住怒气,“谁想吐?嫌我吵着你好梦了不是?” 陆晋一时没能回过神来,木头似的否认,“不……不是……”活像个受尽欺负的傻瓜。 云意的火气撒不出来,更转不动脑来回应他,索性就抓过枕头往他头上扔,“都怪你!害人精!”这可真是蛮不讲理,一大早的就要闹事。 他目睹她承受的磨难,同时束手无策未能相帮,因而心中默认,不如就受受气,权当自己活该。 故而点点头,从善如流,“都怪我,我是害人精。”说起话来像背书,平平淡淡毫无起伏。 “见了你就烦——” “不着急,我这就去衙门办事。”起身来,穿衣洗漱都是自己,多数不必丫鬟插手。 临走,找红玉仔细问过,只她并无大碍才安心出府。等他回来已是月朗星稀,离出征之日越近,才越发地难舍难分。夜里趁她精神尚好,才能将余下安排细细说清。 他此番细心,办妥了才来问,“你可记得你还有个姑姑在京内,虽说名头不响身份不显,但公主的封号尚在,还能唬弄唬弄乡巴佬。” 云意闲来无事做女红,绣一只不大“体面”的鸳鸯锦囊,针脚乱得可怜,花样也俗不可耐,闲了一整日终于有人说话,势必难言兴奋,“二爷说的哪个乡巴佬呀?” 陆晋喝着半杯温水,眉毛都不抬一下,“王爷王妃。” 她故作惊诧,“呀,你可真是不敬不孝。” 他并不与她纠缠于此,选择直入正题,“要走总是不放心,你怀着孩子不能出半点纰漏。不必等我出征,本月二十六你就搬入你姑姑府中安心养胎。她是生养过的,会照顾人,稳婆大夫找的都是伶俐人,听话懂事。明儿宜安公主自会入宫,把这事儿在肃王跟前提一提。过了明面儿,也再没人敢拦。宜安公主府我已将戍卫都安排好,齐颜卫也将留二百人仍驻京师,你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指派乔西平传口讯即可。至于退路,我虽料定陆寅无此胆量,但还是那句话,任何时候你的命最重要。” 最后半句暗藏深意,又有说不出的苦涩挣扎,万般危急之下,她的命自然要比任何人任何事,包括她腹中已渐渐成形的胎儿更重要。 这是掏心剖肺的表白,也是掷地有声的重誓。 琢磨明白了,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柔肠百转,更何况是夫妻之间,云意红了眼,却最终忍住没落泪,只问他,“二爷都安排好了?” 陆晋道:“说不上万无一失,但已尽我所能。” 云意点点头,“既如此,我都听二爷的。” 陆晋对她的态度十分满意,也另有一事交代,“你要小心,顾云音不会消停,我一走,带走精兵二十万,京内驻防空虚,恐怕她要与陆寅暗中勾结。” 云意觉着没可能,但也无心反驳,未发生的事情没必要争论,因此照旧装乖听话,捡他爱听的说,“我自当留心,二爷出征在外也要保重自己,别好好的一个人出去,回来都糙得认不得。” “你要连丈夫都认不得,也是该罚。”shu快 d 子shu说话间视线转向她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沾了水,变得无比温柔无比慈爱,“这小东西,也不知几时才能蹦出来。” 云意道:“我还盼着二爷早去早回,说不定能赶上他出生。你不在身边,我总是怕得很……” 她偶尔展现的脆弱,换来他柔情满腔。她体弱,他轻易不敢动她,只能伸伸手刮一刮她柔软的小腹,看着她的眼睛,定定道:“辛苦你——” “不辛苦。”她摇头,坚定异常,“给你生儿育女本是我的福气,哪来辛苦一说?” 他心中感动,已有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之感,但面上不显,稍稍歪了嘴,调笑道:“噢?那今儿早上是谁发火,真恨不得打我二十大板泄愤。” 云意面子上挂不住,狡辩说:“我那不是难受的厉害,控制不住了才…………” “干得好。”他充分肯定,“往后就这么干,该我受着。” “说的都是什么,傻不傻呀你——” 陆晋没回答,换过衣裳倒头就睡。 因云意卧病在床,陆晋出行包袱都由乔东来打点,云意连一眼都没看着,就得送他远行。这一日倒是没有依依惜别泪眼朦胧的场面,云意已提早搬进宜安公主府,她这个姑姑话不多,与她相处客套疏远,但正好如了她的意,不必假装亲热,两厢轻松。 云意特地回一趟忠义王府,为的是送他出门。她穿得厚重,手里捧着温热的熏香炉,细细叮嘱他到了辽东该注意的地方,陆晋听多了就觉着啰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终于等到她说完,由红玉扶着送他出门。 才到院内,他便回过身告知她不必再送,“走到门口又要应酬那帮子人,你如今怀着孩子,天底下谁不该让着你?就这么招,等我出城,你就回宜安公主府好生静养,谁来都不见,谁的脸面都不必给。” 云意笑,“晓得了,我有二爷撑腰,谁都不怕。” 时辰到了,他该启程,先前都好,到这一刻突然忍不得,张开双臂猛地抱紧了她,才片刻便松开,望着她的眼,郑重道:“我得胜归来,你平安生产,娘子与我,双双保重。” “嗯——”她点头,眼底蒙一层水雾,闪烁粼粼波光,“祝二爷与我,战无不胜。” 他最后在她唇上重重落下一吻,继而撂下一句,“走了!”便大跨步往门外去,留她一道渐行渐远背影,以及在风里高高飞扬的披风。 浩浩荡荡出征去,但自古征战几人回?权力巅峰,必然铺着累累白骨,森森血肉。 云意望着空荡荡的院门,眨了眨眼睛,将要落下的泪又被推了回去。 心突然空了一角,不上不下,难诉人前。 但好在京城从不缺新鲜事,未过几日,整个京师都热闹起来,人人窃窃私语,背地里耻笑,因这一件事把整个陆家的腌脏事都翻过来颠过个儿地说,陆占涛明里暗里让人戳脊梁骨,简直暴跳如雷。 起因归结于一场稀松平常的击鼓鸣冤,顺天府尹开堂审案,越听越是胆战心惊,原来接的是烫手山芋,一个不慎就要把身家性命都赔进去。 冥思苦想日夜忐忑,顺天府尹也熬不住,一病不起,这下名动京城的案子,不知是谁推波助澜,竟然要等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会审。 徐氏望着暴戾乖张的丈夫,心中止不住地叹息,看来这一回要留万万年臭名,让万万人说嘴,但故事里谁知她有多少辛酸泪?不过是做个苍白点缀,可怜又可悲。 ☆、第102章 过度 壹佰零二章过度 十月中,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没有陆晋的生活平淡而乏味。云意身边多了个不知从何处挖来的老嬷嬷,让陆晋送来专程调理她益发虚弱的身体。 腹中旺盛生长的生命在一点点吸收她的血与肉,而她成为虔诚的信徒,心甘情愿将自己双手奉上。 药喝得越来越多,外出时间渐渐缩短,从前还能扶着红玉在院子里溜达一圈,如今只能隔着窗看霜白露重,一个万物萧索的秋。 实在过得无聊,闲暇时间开始自己写话本,大致写的是燕国皇族后裔慕容博一心复国的故事,她心情好,笔墨大都用在谈情说爱上,一个外族公主蓉月,另一个是青梅竹马玉仙,她正犹豫着是让慕容博坐享齐人之福,还是该安排玉仙跳河自尽,正巧遇上德安前来回话,瞬时撂下这起子无聊事,专心与人闲话。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在府中暴跳如雷的陆寅,丑闻闹得满天飞,人都击鼓鸣冤闹到顺天府,陆寅避而不见,却躲不过有人推波助澜,这事闹到朝廷上,着实难堪。最后是陆占涛恼羞成怒助推一把,“罢了罢了,顺天府尹没能耐,那就等三法司会审,是黑是白,本王等你们辨清楚查明白。” 这话能说得出口,可见从没在京城官场里混过。人都道锦衣卫手黑,东西厂暗无天日,但刑部又能好到哪去?下黑手造证据冤案冤狱罄竹难书,天底下掌刑司的谁干净?管他读书多还是读书少,谁和谁都是一丘之貉。 云意吃着小核桃,一刻也不懈怠地补着脑,“刑部那帮人你熟悉,欺善怕恶,没一个硬骨头,甭指望他们真能查案。不过这事儿嘛,本也不指望三法司会审出个青天大老爷。这个时候嘛……就该用点儿旁门左道的办法。我怀着身子,要做个实诚人,叼毒法子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啦。” 德安嘴角有短暂笑意,一闪而过,“奴才懂的,明儿找几个说书人茶楼里开架势,没等差爷来,必定传过江北去,让世子爷一辈子都洗脱不开。接连再提溜个厉害师傅,把宫里头往年专用的‘好药’都给送进去——”虎狼药,能“解燃眉之急”,也能把人身子掏空,拖得长久了,势必要内虚而亡。 云意满意地笑,越来越中意眉清目秀的小德安,身边有个得用的人,真比金山银山都可贵。只可惜大多数人都选择地底掘金,极少数人能担伯乐。 “德安大人当世无双,远超先贤。要不我也给大人许诺封侯拜相、加官进爵?你想要什么职呀?” 德安眼神里藏着嫌弃,“都是分内事,奴才不敢邀功。” 云意也不怕他听见,咕哝说:“就你这样爱推脱的才最难伺候——” “奴才不敢——”全然是敷衍人。 云意吃两颗薄皮小核桃,终于想起正事,“陆寅知道是你了么?” 德安道:“大张旗鼓地去桐县找人,世子但凡还有电脑,知道派人去查,必定能查出来是殿下暗下重手。” 她颔首,“那就好,就怕他傻人有傻福,连生气都没机会,那可要白费了我……不不不,白费了德安大人一番苦心了。” 德安似乎已经习惯她这类没规没距的玩笑话,因此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不咸不淡地应一声“殿下说的是”就算打发她。 “找机会跟你干爹递个话,守着陆占涛,别让二爷出门在外的时候给陆寅机会暗刺一刀。”玩笑归玩笑,该交代的事情一件不能少。 德安道:“奴才稍后去办。” 稍顿,他忍不住问:“殿下身体如何?” 云意忽而忧愁起来,闷声道:“时好时坏的,也不晓得足月的时候是个什么场景。” 他亦不安,“听闻长庆侯夫人擅做药膳,是极会调理人的。奴才找个名头去请?” ”长庆侯?余家人可傲气得很,未必肯为我这小小将军夫人出力。”她换个姿势,打个呵欠说,“小事情你自己看着办,我如今总是困得很,早午晚都要睡,人都睡傻了。” 德安偷眼望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软趴趴靠在榻上撑不起来。她为这个孩子,比任何人都付出得更多。只一眼,心中蓦地一抽,过后自己也知荒谬,这世上最没资格心疼她的恐怕就是他自己。 走出门时浑浑噩噩,他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奴才就是奴才,一旦忘了身份便只有死路一条。 宜安公主府,云意已经开始享受午后长睡。忠义王府的闹战才刚刚开始,陆寅气得面红耳赤,花瓶瓷器摔了一屋子,处处都是锋利的碎片,女人的啼哭声总是不停,成了凄凄惨惨场景惯用的乐曲。 “不就是死了两个贱人,竟能闹到顺天府,爷要杀了灭口偏不许,这下好了,闹到三法司会审全京城无人不知。”还剩最后一只三脚插瓶,随手握住了往门边一带,哗啦啦又是一声响,把本就瑟缩的徐氏吓得又是一抖,分明是坐在室内,却成了秋风中震颤的叶,摇摇欲坠。 “难不成还让爷跟那群刁明对薄公堂?爷是什么身份,他们算是什么狗东西!”骂也骂够了,转过脸来嫌恶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丧门星!好命都给你哭成倒霉命!” 又是惯用招数及固定套路,斗不过外人转而把怒气都往女人身上撒,谁让你是女人?位置再高身份再好仍旧是附庸,附庸便是活该忍气,活该受苦。再想起身边另一个女人,明知她身份复杂,却又抵挡不住诱惑,这一辈子女人用过这么多,唯一丢不开手的也就是这么个程了了。 但她身边遍布眼线,若有异动,绝不会无人来报。 心中暗自咬牙,一切都因顾云意那个贱*人,西陵地宫害他不死不活,到现在还不肯放过,陆晋一走便耍尽阴招,现如今还不知在何处得意。但闹大了又如何?天底下还有谁能判他徒流之刑,恐怕就连肃王也没这个胆。 无非是想往他身上泼污水,洗不掉污名,正好给将来的“圣明君主”让位。呵——想得倒是轻巧,她乐意玩,他奉陪到底。老二不在,想要弄死她一个女人还不容易? 他心中已有了主意,要一劳永逸,取她性命。任徐氏如何哭,如何苦求,通通置若罔闻。 谁晓得未来是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切波折都不要紧,对云意而言,只要他顺利入套,她自然玩一出瓮中捉鳖,但究竟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第103章 诱因 壹佰零三章诱因 “那丫鬟霜儿也就十二三岁年纪,原就是在王府里当差的。殿下嫁过去,一时缺了人手才将她提拔起来。老子娘都是王妃陪嫁,只不过近年来不大得用,便落得些零落差事。若是有心人要查,那可都是清清楚楚,没得文章可做。”红玉搬来个小杌子坐在塌下,一面说话,一面给云意捶腿,她身子重,小腿渐渐浮肿,下地都难,“早些时候因骂了她,在院子里墙根儿下躲着哭,让程姑娘身边的钱老婆子瞧过一眼。听德宝回话,钱老婆子把霜儿叫到跟前儿说了好一会子话,现如今霜儿跟着咱们到宜安公主府,这几日找机会出去好几回,想来是又搭上线了。” 云意躺得僵了,慢慢挪一挪地方,听门帘外抖落细微脚步声,绿枝端一碗温热的牛乳进门来。她鼻子灵得很,大老远闻着那味儿便反胃得厉害,摆摆手连话也没来得及说,就让绿枝赶紧送出去。 红玉站起身给她拍背,再端热茶来给她压一压。缓上好一会才舒坦下来,再吃一粒酸梅,总算能开口说话,“这孩子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托生,竟这样折腾人,这几个月倒比往常几十年还难熬。等他出来,可真要找二爷好好教训教训——” 红玉笑,“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说孩子话呢。小少爷富贵无双,自是文曲星托生,将来呀必定有一番大作为。” 云意轻轻抚过凸起的小腹,眼神中荡漾着从未有过的柔和与温暖,“只求他平安和乐,哪敢奢望其他。我一生起起伏伏,多少辛酸多少繁华历尽,到头来才知道,世上最难的原是平安二字。”万般无奈,万般伤怀,一时出神,缅怀往日种种,不由得悲从中来。 红玉见她面色凝重,赶忙另想一计,将她的注意力再引回陆寅。“想来那霜儿已让钱老婆子买通,正等着暗地里监视咱们呢。虽说提拔了她在院子里近前伺候,但奴婢早让蓝漪时时刻刻盯着,再说了,绿枝是惯常细心的,殿下的饮食起居没人插得上手,如今就等殿下适时‘出巡’,等他们消息。” 云意晃了神,双目呆滞,但到底还能听进去,慢慢回她说:“碧峰山齐云寺后,有一山谷易守难攻,可称天险。京城各处布防严密,要调人并非易事,我估摸着陆寅至多调动六百余。再而他未将女人放在眼里,恐怕至多带三百人上山。只盼二爷给我留的这二百齐颜卫,别都是绣花枕头,打起仗来不要让我太过失望。” 说完还是觉着不妥,找绿枝要了一碟子酸得掉牙的淹萝卜,吃起来竟不嫌酸也不知辣,一眨眼就消磨了一整盘。 红玉劝上三回没得用,还是说回正事,“您说……万一世子爷不上钩不去齐云寺,那该如何是好?” “他那样恨我,必要亲手拿住我才能罢休,哪有派旁人上山自己坐守家中的道理。”她长舒一口气,总归胃里没再反酸水,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要真不上钩,也不要紧,前路已经铺上了,再换个招数就好,收拾人的办法一箩筐,原在宫里学会的,我还没使呢,正好找他试试手。” 午后的散漫配着冬天暖融融日头,让人昏昏欲睡,只想放下心事去与枕头床褥亲近一回。恰时绿枝掀了帘子进来,轻声道:“德安大人到了——” 红玉与云意相视一眼,起身来,一边走一边扬着嗓子提高了音调说道:“殿下歇着呢,正巧他来,我有话问他。”再拉了绿枝一道出门,“走,咱们院儿里说话。” 绿枝点点头,忍不住往长廊上往一眼,没吭声。 不多时院里便起来争吵声,红玉难得强硬起来,脆生生的嗓子车轱辘似的不停,“原就是个好事儿,偏就你,整日里疑神疑鬼,什么都做不得,连出个门都要管三管四,知道的说你是殿下跟前办事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什么厉害官老爷,能管起殿下的事情来。” 第66节 德安声音依旧平平,但亲近人听得出来,语调又往下沉,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道理,竟能拿到殿下跟前说嘴。齐云寺地处偏僻,碧峰山山道艰险,再是灵验的菩萨,能只得殿下如此冒险一行?” 红玉不忿,“原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上山祈福,怎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蜀道艰险难于登天?都说齐云寺的菩萨灵验,尤其是求子安胎,真真万试万灵。殿下如今日夜揪心,你就当给殿下求个安心,也不该如此推三阻四。当差的不好好当差,反倒担起主子的职,山路又不是没走过,京城里一亩三分地你不清楚?哪有什么崇山峻岭,单就是这么个碧峰山,撑死了高不过望风塔。” “殿下的身子受不起……” “受不受得起自有大夫来断,大人当好差事是正经,听说长庆侯府厉害得很,说来说去就指派个灶头丫鬟来给殿下调理身子,这里头是长庆侯太傲气,还是大人办事不尽心,敷衍打发呢!” 要紧的事都说个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错漏。绿枝咳嗽一声,上来劝说道:“好了好了,都是为殿下着想,哪有你们几个这样争来吵去的,没得给殿下添堵。” 红玉反问道:“我说了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德安不再理会,转而问绿枝,“殿下可醒了?早晨起得晚,如今这时辰若还睡着,夜里恐怕难入眠。” 绿枝点了点头,说道:“时辰不早,是该叫起了,奴婢这就去请。” “不必了,我来了,自然由我伺候。”德安拂袖,双手背在身后,兀自往正屋去。 红玉看绿枝一眼,也跟在后头进了屋。 屋子里熏着甘松香,弥散着近乎中性的干爽利落。为了挡风,纱帐落了厚厚两层,再有暖烘烘地龙烧得正旺,因而更像是四五月的气候,舒适宜人。 云意被叫起来,没半点力气,软软靠在德安肩上,让他惊了一惊,提着罩衫的手僵在半道,不敢放下,亦不敢回头。 她打着呵欠,半眯着眼问他,“你说……陆寅会去么?” 德安傻得可怜,原本多么伶俐一个人,这一回竟然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直到她等得不耐烦,把脑袋从他背上挪开,正经坐直了,迷茫道:“想来多半要中套的,他一贯蠢得很。” “是……殿下说的是…………”他忙不迭站起身,抖开罩衫披在她肩上。头都要埋到胸膛里,没正经睁眼,敷衍着伺候她将衣裳穿好。再扶起来,绕着三足鼎熏香炉慢慢走。 云意半个身子靠在他手臂上,人还没醒透,挪着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从前也不知道,怀孩子竟这般难受,早知道…………”顿了顿,没能照着原意说出口,“早知道也没用,都是废话。” 德安打起精神,陪着千万分小心,每一步都盯牢,唯恐她歪歪斜斜扭了脚,“长庆侯府来了个丫鬟,在调理孕妇上很是老道,要不让人接到厨房里试一试?” “呵——”她冷冷勾了嘴角,鄙夷道,“不识抬举。” 德安道:“原也是奴才办事不利——” “有你什么事儿?拿着我的名头去请人,长庆侯府却瞧不上咱们。”她如今怀着孩子,脾气见长,不常与身边人发火,遇上外人倒不留情,“什么下作玩意儿!既无军功又无建树,全靠家中女儿一个接一个送进宫,才有了今日地位,没成想余庭此人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德安一连声安慰道:“殿下息怒,为这等人,不值当。” 云意嗤笑道:“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就要他余庭登门相求。那样头赶紧的,送回去,他长庆侯当谁是乞丐破落户,就一个烧火丫头打发过去。” 最吝啬有好吃的捂住不给的人,她这一回气得厉害,连晚饭都懒得吃。勉强喝一上半碗汤就让人通通撤走,叫人点灯铺纸,重新折腾她的话本,这回写玉仙痴情挽留,但抵不过□□,到头来满纸泪,全是废话, 她慢慢等,等到时机成熟,德宝的消息都是喜报。才在十一月初一,已近初冬的日子,看蓝漪换上她惯常穿的衣裳首饰,观音兜遮住半张脸,由红玉与绿枝一左一右贴身伺候着,出门上了马车,徐徐走向城郊碧峰山。 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云意坐在沉闷的屋子里,喝着芳香四溢的牡丹白茶,琢摸着自己也算得上心狠手辣,要取人性命从来不作片刻犹豫。 但胸有成足又如何?世上有意外才有精彩。 ☆、第104章 事败 壹佰零四章事败 茶是尚好的茶,果子是精挑细选的盘碟,屋子里暖融融返春可扑蝶,案上一尊青花乳足炉绘青花鹦鹉牡丹图案,栩栩如生。再有袅袅香烟,如白雾如旧影,婀娜妩媚曼妙多姿。 身边一位青衣少年弹一曲梅花三弄,琴声清雅,正和上初日落雪、梅香满园。 最后一个音落,少年“断弦”谢知音。 云意搁下茶盏抬眼看,原来少年不是少年,是不辨男女往日旧人。看窗外暮色四合,怔怔道:“你说这时候……碧峰山如何了?” 德安双手抚七弦,垂目望琴轸,“打起仗来最难估量,有时难过人心,着实猜不中。” “罢了,又不是生死局,着急做什么?” “不是殿下的生死局,却是世子爷的。” 低头看,案几上鹅掌鸭信多酸辣,与琴音之寂寞清高反倒不配。 她腰后枕着厚厚两个松软大枕,极舒心地偷着懒,望向书生打扮的德安,略想了想,在江北见面那一日起,他似乎就做如此装扮,算不得宫人也没个正经主子,只得如此。但脱了宫服曳撒,少了阴沉女气,反多了潇洒风流。 “晋恒伊作笛《梅花三弄》,董庭兰擅弹《胡笳》,两宋自上而下无不以能琴为荣,夷中、知白、义海、则全多少大家,怎到了咱们这光景,反倒凋零没落,可见连好曲好琴都是讲运势的。” 德安略拨弄两声弦,与她说道:“殿下喜欢哪一曲?” 云意边想边说,“大约是《渔樵问答》,升调问,降调答,曲意深长,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歌之乃,隐隐现于指下。迨至问答之段,令人有山林之想。【注】” 德安没回话,起了第一个音,低头弹起来,正是《渔樵问答》。 入冬之后少日头,天黑便只剩雾蒙蒙一片,寒风吹着,雪籽下着,分明是个暖酒围炉的好时节,也正巧有人如此应景。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顾云音自添一杯,与陆寅饮尽了,轻笑道,“这样好的时节,上山做什么?漫天的鬼神、任是死缠恶斗,比不得炉边一壶酒。” 陆寅这一刻丢开了早先嫌恶与偏见,能平心静气与他原本瞧不上看不过眼的顾云音共度良宵。他性子阴沉,笑也似阴险诡谲,杯中酒晃上一圈,眼睛里仍透着怨毒,这一下活生生是个恶妇,“酒是好酒,但不知今夜等不等得来仇人血肉,与公主分食共饮。” 顾云音略皱了眉,随即再化成了笑,“我那妹妹打小儿精明,如今又是双身子,正不知如何精贵,哪能真真以身为饵,亲自去了碧峰山?自然是哪一个丫鬟奴才假扮,为的是引世子爷上钩罢了。” “殊不知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偏只有她会步步设陷,步步为营,爷就不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可见你这妹妹也不过如此,成日里高估自己,低看旁人。”他一仰脖,干干脆脆一杯黄汤灌下肚,放下酒杯仍旧是白得发青的一张脸,一看就是内耗不止,体虚难捱,“且让她吃一回教训,明白明白爷是哪一路人,她又惹不惹得起。” 他这一番话说完,自己舒心得意,顾云音却暗地里鄙夷个透顶。若不是她出言相告,他哪能想得通其中关节?眼下说不定正被埋在碧峰山山谷下,被齐颜卫杀个七零八落性命难保。 草包就是草包,再怎么拉拔点拨也没指望。 顾云音仍是笑,缓缓道来,“这本就是宫里惯常的招数,再简单不过的连环扣。先叫人着急了跳脚了把帐都往她头上算,恨不能当即就一刀杀了泄恨。人越是恨,越是冲动。再有个线索往上攀,便更顾不得了,顺着杆儿往她套里钻。世子爷若真去了,可真就是正中下怀,事事都如了她的意。” 她身上一股子细细绵绵苏合香,追寻过去,源自屋中一尊博山香炉,是个千年古物,原本是坤宁宫的摆件,不知怎的让陆占涛收拢起来,塞到长泰公主府。 陆寅哼哼一声,眯着眼把她从头打量到尾,没半点恭敬。顾云音却没放在心上,只管抿着酒,任他鉴赏。 陆寅道:“谁知你是不是连环扣,与她玩一出假假真真、虚虚实实。” 顾云音心底骂一句蠢货,面上半分不显,“自那一日九华殿遇刺起,我与她已是水火不容。虽说后来追根溯源牵扯上王妃娘娘,但此等伎俩,明眼人如何看不出来?必是她与陆晋二人狼狈为奸欲使你我鹬蚌相争,她去坐收渔利。”她与陆晋之间的私怨半点不提,她是如何勘破,如何想明,全然一笔带过,也就拿来糊弄糊弄陆寅此等人而已。 但她若想成事,便需要盟友,陆寅就是不二人选。 进而冷冷笑道:“她不仁我便不义,不过是斗个你死我活罢了,二十几年都如此过来,害怕她一个小丫头不成?” “好,好气魄——”陆寅击掌相贺,“公主有此决心还怕不能成事?陆某愿倾力相助。” 顾云音盈盈举杯,“云音此番,先行谢过。世子爷惊才绝世,他日必成大业。” 这话旁人说都不过尔尔,但她不同,她是前朝公主,是见识过内宫繁华先帝举止之人,谁人说都是奉承阿谀,偏是她,听进耳里一字字都当了真。 他饮着酒,昏沉沉想来,父王迷恋顾云音并非偶然,就连老二那个大老粗,不也沉迷温柔乡?顾家的女人,天下第一等的尊贵,确确实实不同。 另一方,琴也尽了,心也尽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如今也难有此意境。”她心痒痒,想趁着天色与落雪,饮上一杯,也恰好有人陪,有话絮。 蹬蹬蹬,先一步有人快马来报,自后门匆匆入府。德安亲自开门去迎,原来是个叫竹山的小厮,这两年跟着德安办事,让调*教得极懂规矩。身上虽还沾着尘土,气也未喘匀,先跪地隔着将将支起来的六扇门屏风行上一礼,“奴才竹山,见过坤仪公主。” 云意愣了愣,许久未曾听过坤仪二字,险些将如此风光无二的封号都丢到脑后。 “免了,起吧——” 这声儿似溪流淙淙,自山涧清风下流过。让竹山听得没了魂,膝盖打跌,站也站不稳。 德安知她心中所急,代她问道:“碧峰山上情形如何?你且细细说来。” 竹山咽了口水,连忙答:“山上山下都是按吩咐准备妥当,本该是万无一失。谁晓得山上早有埋伏,对方来了个前后夹击,虽说咱们占着高地,但也难以一敌百,现如今是……” “是什么?”问的是德安,厉声低喝。 竹山知他脾气,吓得头皮发麻,“如今可说是兵败如山倒,奴才往回赶的时候卓力格图大人正下令撤退,粗略看来齐颜卫死伤过半,就是几个姐姐也都…………” 德安道:“都如何?谁教你如此回话,再敢支支吾吾仔细扒了你的皮!” 竹山赶忙答:“听闻蓝漪、白霜姐姐一并没了,红玉姐姐受了重伤,都被接去备好的庄子里暂避。”因绿枝留在府中照顾她饮食起居,万幸躲了过去。 闻言,德安心中一凛,不由得望向屏风后头一个疏淡朦胧的影。大约是僵在当下,怔忪无声。 他再问德安后续事宜,尸首如何处理,齐云寺如何交待。竹山一一都答好,事事都按原计划处置妥当。 他便挥挥手,打发竹山退下。自己个绕过屏风,走到云意近前来,少不得叹一声,出言安慰,“胜败乃兵家常事,殿下不必如此忧心,输了便输了,过几日再出一计、从头再来就是。” 云意闭着眼伸手捏了捏眉心,满腹愁绪,“陆寅身后……仿佛是有高人指点,这人行事我倒也熟悉得很,你猜是谁?” “长泰公主?” 她自嘲轻笑,“你瞧,你也是一猜即中,显然早先已留了心。唯有我,傻的可以。二爷临走时嘱咐过千万当心她与陆寅暗中勾结,我却不信,这回吃了教训才知道厉害,罢了,也活该是我。”她高估了顾云音的心性操守,更高估了自己。 “看来长泰公主是铁了心要与殿下做对。”德安一刻不离地守着她,只怕她气上心头稍有闪失。 久久,云意怅然道:“只是可惜了蓝漪她们几个,花一样的年纪,就因我一次失算,便都没了。” 德安道:“奴才下人都是猫儿狗儿的玩意儿,殿下不必为此伤心。” 云意抬眼看他,反问道:“难不成你也是猫儿狗儿?” 德安半跪在地上,低头伺候她穿鞋,白皙的侧脸看不出表情,听他平平应一声,“奴才也是一样的。” 云意道:“我原想你是不同的。” “奴才谢殿下抬举。”德安心中翻江倒海似的颠了个个儿,脸上却还是冷山冰封的旧模样,但也就这么几个字,不必其他,已足够他留用一生。 ☆、第105章 受辱 壹佰零五章受辱 自此一役,云意身边能顶事的丫鬟也就剩下绿枝一个,又是特殊时期,恨不能严防死守,哪敢再往里添人。万幸隆冬事殊,德安在外清闲,便担起职责来守在宜安公主府日夜照顾。他心细不落于红玉,勤勉又多过蓝漪,身边有他一个,可说万事足。 丫鬟大都自江北带来,如今出了事要发丧并不便宜,只能就地落葬,再拿出丰厚银两打发专人送回家乡。 云意心中少不得沉闷难言,有时读书,有时抚琴,百无聊赖而已。 辽东战事陷入焦灼,始终没能有好消息传来。近年关才收到陆晋家书,也没论战事,更不提艰险,信上大都说的是平日思念,问她身子可好,孩子可好,算一算这小子春末夏初之时要来人世,他立誓保证,必定要赶回去在要紧关头陪着她。再说辽东的榛子、小米、山里红都比别处的好,等得胜归朝一定给她一样带上一车。 短短一页纸,翻来覆去看过五六遍才肯放。过后捏着信纸喝着茶,轻笑道:“这人也真是的,写个信都不肯自己动笔,如此琐碎言辞,让人见了岂不可笑?” 那信上一看就是曲鹤鸣字迹,也不知他真是忙得连家书都没时间写,还是懒得亲自动笔。 她悄悄将窗户抬起一丝缝儿,看鹅毛大雪无穷无尽地下,铺得天地间只剩一色。偶然间寒风一阵,自缝隙中窜进屋内,吹得她一阵瑟缩。身侧多出一片暗影,原来是德安上前来把窗户捂紧,“风冷雪大,殿下仔细身子。” 云意只觉得脸上发木,揉了揉面颊,叹声道:“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也不知二爷在辽东过得如何。” 第67节 德安道:“二爷常年征战在外,都是见惯了的,殿下不必忧心,养好身子是正经。” “嗯——”她轻哼,透过雪光明亮的窗纸,目光深远,依旧望向深冬凛冽。 这年冬天实在太长。 陆晋在辽东陷入久攻不下的僵局,两方城内城外对峙,开始了比白刃搏杀更加残酷的围城之战。阳城为关内要地,自古繁华,屯粮充足,但也挨不住十万百姓十万兵,自军管后,已有许多百姓不敢白日生火,不敢开门迎客。因你但凡多出一袋粮都是死罪,斩了刮了还不够,尸首都不留,转眼就成锅里人肉汤,供军老爷充饥。 许多耐受不住的偷偷往城外跑,被辽东总兵集中起来,入夜之后放出城去,中间夹杂着骁勇兵将。陆晋一旦放行,则趁乱突袭。 他吃过一次亏,便没道理再上当,打起仗来顾不得百姓,生逢乱世谁人无辜?再有逃城之人无论是兵是民一缕乱箭射死,不过多久护城河边已填满了尸首,被城外饥饿的野狗发现,成了聚餐之地。 城内十余万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前只剩下死路一条。 陆晋的状况也不大好,天气太冷,他又不大仔细保养,手上生满了冻疮,又疼又痒,厉害的时候连笔都握不住,要写信也都靠曲鹤鸣代笔。 可怜曲鹤鸣一个瘦弱书生,穿一身厚棉袄,被动地“胖起来”,走道都不方便,成日里被查干几个取笑,说他是弱鸡一个,北风多吹一口气就能将他刮跑。 只是这个冬天冷得彻骨,于人于己都是考验。 转眼就到新年,陆占涛也不知抽的哪门子疯,过年都敢挪进宫里办,司马昭之心生怕天下人不知。除夕这一日云意没给陆家脸面,仅仅打发了德安,带上礼去宫中拜会。 谁晓得好好的人送进去,回来就剩半条命。德安原不许人说,但抵不过云意追问,竹山战战兢兢回话,原本见陆占涛还好,只说她身子不好,太医嘱咐还需静养,便不敢挪地方。但经顾云音三两句挑拨,陆占涛忽而大怒,说什么主子犯错,奴才代受,一打就是二十大板,行刑的都是膀大腰圆老侍卫,这一顿板子下去,再是硬朗的身体也受不住。 竹山又道:“长泰公主身边大丫鬟留霞临走塞了个小匣子给小的,说是要交予殿下。” 绿枝取过来,将精巧繁复的景泰蓝盒子打开,原来里头是一方白帕,绣的是海棠花开。云意摊开来,细看去,角落里还绣着四个字——尔类其母。 当即一口气上不来,堵得胸口发闷,抓了盒子就往对面墙上砸,听了个响动,哐啷一声带倒了插着两支红梅的山水瓶。竹山支着手楞在当场,绿枝连忙上前来为她顺气。听她痛心疾首,“主子没用,才连累下人受苦!” 绿枝急急劝道:“殿下千万仔细身子,若真气坏了,德安大人该如何自处。” 云意闭了闭眼,喘上这一口气,缓缓道:“大夫看过了么?” 竹山道:“正在来的路上,师傅人还清醒着,说是无大碍,请殿下安心。” 云意叮嘱道:“开库房,不吝什么,能治好了他,什么仙药都使得。” 竹山磕头跪谢,“小的替师傅叩谢殿下恩赏。” 云意疲累地摆摆手,“去吧——” 好一个“尔类其母”,既是打她的脸,也要戳她的脊梁骨,她这辈子还没被人如此辱过,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定是日夜煎熬,恨不能明日就掌她的嘴、治她的罪。可惜如今优劣颠倒,身边再没有父皇庇佑,而顾云音却得陆占涛捧着,可说是千依百顺,万般讨好,要想拿下她,并不容易。 德安却像是猜中她心事,养了三日就下地,一瘸一拐地来了她房里。坐也不能,更不好趴着回话,只能让竹山扶着,但就是这样艰难受苦的时候,他也能站定了,不歪不斜。 “殿下稍安勿躁,需知冲动勿事。再而二爷出征在外,殿下又还用着药,这时节不该与人再起冲突,万事等二爷回京再做打算。” 云意窝火,脱口而出道:“用不着你管!” 德安抿着唇,没说话,难得一次抬眼正视她,狭长透澈的眼眸里透着一股难言的倔强。 没料到这一回是她败下阵来,避开他目光,淡淡道:“我不出手,她也必不会善罢甘休,怕就怕她拉上二爷,他带兵远征在外,我真是…………” 德安道:“二爷身经百战,该想的早已经计划好,心知殿下辛苦劳累,不与殿下多言而已。” 云意冷然,反问道:“教训我?” 德安却说:“殿下该进药了——” 她正要火起来,打远处瞧见绿枝端着药碗进来,一时间注意力都被牵引到一日苦过一日的安胎药上,嘟囔道:“又是这个,闻着就难受。” 德安不大会安慰人,想了半晌也就一句,“良药苦口。” 但云意闹起脾气来,冲着绿枝说:“端出去,我不想喝。” “我来——”德安跛着腿慢慢挪到近前来,端过药碗,“殿下想想肚子里的小少爷,再苦的药都能咽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让你好好养伤你偏不听。” 德安却问:“这药殿下还用么?” 云意忽而势弱,点头说:“喝就喝。” 他后退一步,仍旧将药碗递回给绿枝,扶住了竹山,低声说:“那奴才看着殿下用药。” 出了节,云意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孕吐也消减不少,只是肚子越发滚圆,小腿也肿得不成样。正着睡是不成了,侧睡也够呛,翻身还需有人从旁协助。 真真苦不堪言。 好歹熬到春天,天气渐暖,能在晌午时分到院子里逛逛。陆晋的家书已换成本来笔迹,但对战况仍是一字不提,她便猜着或是依旧不见起色,他不愿说,她亦不问,至于他说些家中琐事,显得温暖柔和。 她知道他想她,这些都不必多言,只需仰头共明月,已知两方心意。 然而日子过得太静也让人忧心,对方越是按兵不动,前路越是荆棘满布。 宜安公主府几乎被德安装点成南方碉楼,人人警惕,初初设防。接近生产之时更是紧张,只差拉开弓弦抽出刀,与其开战。 月朗星稀之夜,云意好不容易睡着,一直到半夜才醒,张嘴想要唤红玉,却想起红玉不在身边,一时哑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恍然间只觉身下一片濡湿,腹中上下异动,她壮着胆掀开被,借着青白惨淡的月光,瞧见自己身下一片血红,再摸肚子,只剩下空荡荡一层皮。 她吓得当即尖声叫喊,把乌云密布的天都要撕出一道口子,“德安——” 满头汗,整个后背都湿透。德安的脚还没好全,走路走得急了,险些跌倒在床边。一心焦急地掀开床帘扶起她,连声问:“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不是?” 便见她慌慌张张拉住他,惨白着一张脸,问:“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德安搂她后腰,安慰道:“不怕不怕,做梦罢了。孩子还在殿下肚子里,好端端的睡觉呢。” 她适才冷静,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摸一摸高高挺起的肚皮,总算放下心来。 “不过是个梦而已,殿下何须害怕。里间有绿枝守夜,万事还有她先拦着。”他扶着她饮下一大杯温水润喉。 云意道:“我总是不安……” “殿下思虑过甚,于身体无益。” 她停了停,靠在他手臂上默默出神,半晌后却忽而问:“张大员外府还在么?” 德安虽不解其意,但仍点头回道:“入京后便听殿下吩咐,早有人重新打理,现如今与从前无二。” 云意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第106章 分娩 壹佰零六章分娩 二月底,围城之战已近尾声。抬眼望满目萧索,四周围折腾到一个活人也不剩,到处都是人吃人、兽吃人,看久了再是胆小懦弱的兵也都麻木。许多人感慨,或许要等吃尽城内最后一具平民尸,对方残兵才肯开城投降。 陆晋喝了小半年的西北风,辽东苦寒之地更没蔬果可食,间或吃上一两回大白菜,已算得上一顿美餐,他的胃可算是让云意惯坏,没得治。 可怕的是到了这个时候天气还不渐回暖,他虎口裂开一道口,碰一碰就疼,成日里流脓流血,比挨一刀还让人难受。入了夜,帐篷外头的风就似鬼嚎,一阵一阵摧人心肝。他素来是极其享受这样在军营里打滚、刀口舔血的日子。草原人骨子里就渗透着好战与不羁,鲜少会有拿起一张读过无数遍的信,再于深夜细细咀嚼的婆妈。 他横躺在冷硬的床榻上,将薄薄信纸举高了对着光,指腹轻轻摩挲着绵软的纸张,仿佛能透过纸上娟秀的笔迹,感受她落笔时手腕的力度、柔婉的神情以及投射在信纸上的殷殷切切目光。 想象中的每一个场景都让人沉醉,在如此凛冽干涸的夜晚,成了他仅剩的慰藉。 少不得叹一声,恨相思入骨,缠绵无期。 啐一口,操,不像个男人。 再回京城,忠义王府又是另一番景象。有人稳坐高台,便有人蝇营狗苟。陆寅以酒消愁,久未谋面的陆禹耐心作陪。一来二回话题便引到双双都存宿怨的云意身上,陆禹晃着酒杯故作深沉,“要对付她倒也不难。” 陆寅当即起意,身体稍稍向前倾,问道:“你有计策?” 陆禹望着酒杯发笑,意味深长,“她不是怀着孩子身体不好么?眼看就要临盆,老二不在,还不是随咱们拿捏。” “拿不住她该如何?老二如今拥兵在外,万一发起疯来反攻入城该如何是好?” 陆禹暗中鄙夷他胆小懦弱难成大事,明面上却说:“听闻临盆之时最是孱弱,若一不小心受了惊,过后一病不起,能怪得了谁?若老二闹事,正好趁此机会解决了他,省得仗越打越多,他手中兵力也越来越多。与其到后来无法收拾,倒不如以快刀斩乱麻,先乱他心智,再趁胜追击。大哥意下如何?” 陆寅沉默不语,单薄的一双唇紧抿着,从轮廓上依稀能找出三兄弟的共同之处。他猛地灌上一杯陈年烈酒,哐啷一下几乎是把就被砸向桌面,引来桌角一阵颤动。愤恨道:“不如何!” 几乎是负气之言。 陆禹不知他气的什么,忽然间摸不准头脑。想来陆寅对顾云意的心思却也复杂得很,不似表面,只瞧得见刻骨之恨,暗地里如何,依旧无人知。 风吹烛火,暗影骚动。 一壶酒都在腹中烧,陆寅终于下了决心,咬牙道:“算起来她这一胎怕是难足月,你若要下手就得尽早准备,也就是这个月了。宜安公主府让老二围成了铜墙铁壁,退一步说,父王如今还是臣,皇家的脸面不能不顾。” 呵——原来早已经时刻注意,连她几时生产都算得精准。陆禹心中冷笑,面上温和,定定道:“我这里自然有好法子,既全了皇家脸面,又能让宜安公主不得不开门相迎。” 陆寅道:“若她不肯,你当如何?” 陆禹答:“硬闯就是。小小一个宜安公主府能藏多少人,大哥且等着,三弟活剖了她为你解恨。” 陆寅点点头,垂目望着墙角落灰,双眼无神,久久无语。 就如陆寅所料,云意这一胎没足月,天未回暖就已发作。万幸是大夫稳婆及一应器具都已备齐,就等她卯足这一口气去与老天挣命。 德安的伤养了将近两个月,左腿却总也不见好,如今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艰难异常。云意要生产,按礼他不能守在近前,只能在她还未真正开始之前破一次例,握住她的手细声安慰道:“不怕,大夫说胎相好得很,一定会顺顺当当,放心,就疼上那么一小会儿。” 再接了绿枝的活儿,一勺一勺喂她用人参乌鸡汤,务必吃饱了气足了才有力气生孩子。 云意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没经历过这些,临到头便慌了神,攥着德安不撒手,一个劲地喊疼,“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太疼了……我不生了,不生了…………” 那圆脸稳婆安慰说:“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女人都要过这么一关的,哪能说不生就不生的。” 这时候哪有道理可讲,她由着性子闹起脾气来,“不生,我就不生!孩子我不要了,谁爱要谁要。” 德安忍着没说话,他早已经看透了她,就是个纸老虎,说一套做一套,因此一个字没当真,任她闹,胡闹够了喘着气问他,“还有么?我饿得很,还想吃。” 德安答她,“有的是——”正要再喂,恰好这一波疼痛袭来,她疼得仰起身子,活像一只弓形的虾,真疼得厉害,喊也喊不出口,只剩下细碎的呻*吟,求老天爷可怜可怜自己,快快结束这常人难以承受之痛。 也就是同时,宜安公主府外,有一副将韦德成,原是陆寅亲近人物,如今在京中领了职,负责京城防卫。眼下领兵八百,把整条街都占满。一个个高头大马,还带着破门辎重,令一小兵站在门前,扯着嗓子大喊道:“奉旨捉拿辽东细作,尔等还不速速开门!若有怠慢,必治你抗旨不尊之罪。”做戏做全套,细作自然也有人扮,昨夜入城,闹了个鸡犬不宁,偏他哪儿也不去,就往宜安公主府来,翻墙跃过,便再无踪影,给足了搜人查事的道理。 小兵喊完了,里头还没动静。街道两端封死,无人能入。因而显得尤其安静,就连马儿打个响鼻,都能惊了谁家的好梦。 韦德成立于马上,威吓道:“再不开门,便都做牵连之罪,一并押回诏狱待审!” 再看还是无声,便一抬手着令硬攻,四人抬起“铁驴”往门上猛撞,只听见“一二三”号子响,第三回才撞开了两扇厚重的红漆大门,门口接石雕荷花大照壁,再往内是空无一人的庭院,偶有三声鸟鸣,大约是宫里养起来的乌鸦,叫声凄厉,未知是谁的丧钟敲响。 韦德成未做停顿,径直打马越过门槛直入庭院。听他一声,“搜!”身后兵马当即鱼贯而入,冲破空荡荡的前厅,往花树浓密的后院去。 好歹在中庭遇上了风韵犹在的宜安公主,她近身处仍是她惯用的丫鬟,但身后多出不少生面孔,有几个韦德成还能认得出来。 “听说有人要搜本宫的宅子,敢问是奉的哪门子旨意,能不问不求,破了门径直闯进来?”问的是马上的韦德成,眼睛却不忘他身上看,原来是懒得抬头,也不值得她费心。 韦德成总算翻身下马,上前三步,拱手道:“末将奉肃王旨,为查找北方细作,还请公主稍安勿躁,待末将查找完毕,自当再向公主谢罪。” “谢罪?拿什么谢罪?拿你项上人头,还是让你主子给本宫磕头认错?”她不着急,沉下心来慢悠悠与之周旋,“你的人头谁稀罕,说到你主子,见了面本就该下跪磕头,这一时得意起来,且别忘了,窃国之臣有几人善终?” 第68节 韦德成是粗人,没耐性也没本事与她言辞上交锋,只晓得黑着一张冗长马脸说:“公主若不答应,末将也只好得罪了!” 过后也不等她多做反应,便绕开她要闯内院。 然而没人注意,正门口又窜出三两个灰衣仆役,大敞的门再次合拢,上下三道木栓子锁死,将宜安公主府变为一座封闭的坟。 杀,杀得斜阳下一片血红。 而云意正痛到极致,耳鸣眼花,不知今夕为何。怀孕时本就比旁人多受不知多少苦,谁晓得生产仍是如此,耳边听着似乎连稳婆都开始慌张,参片含在嘴里,好不容易吊上这一口气。她坚持唤德安到近前来,顶着汗涔涔的一头乱发,惨白如纸的脸色,交待他,“如是……如是我不成了……你务必带孩子回太原去,别跟我说推脱的话,我不听,我一定要你的答应…………” 德安眼中已含着泪,点头,郑重地却又带着玩笑话说着:“哪有你这样霸道的人,吩咐事儿来从不许人反驳。” 云意长叹道:“我只信你——” “奴才以性命作保,必不负所托。”他握了握她的手,掌心一片冰冷濡湿的汗,“眼下殿下还得熬住了,没娘的孩子什么模样,殿下见得还不够多么?就是为了多喝一口汤,多吃一颗糖,殿下也得撑过去。” 她憋了半晌,疼得头脑发昏,好半天才喘着气断断续续说出一句,“我想吃肉……红烧肉…………”多么朴素的愿望,听得人几欲落泪。 天边血色终于消尽,夜色降落屋顶,远远有人来报,宜安公主府的,都杀尽了,一个不留。德安转过身来,望向主屋,隐约听见婴孩啼哭,辨不清是真是假,入坠梦境。 ☆、第107章 大胜 壹佰零七章大胜 德安算了算时辰,大约是戌时三刻小公子呱呱坠地,又念起四柱八字里批命断言,戌时生人清秀俊美,聪慧伶俐,一生有福,但见运程有所起伏不定,初运、中运平安吉利,晚运能得力于祖产或长上之余荫。细想来倒也不错,可见将来他“祖上”必定福泽连绵。 阿弥陀佛,求天上如来、地上灶王,赐她平安和乐。 许多时候担心过度,便开始求鬼神庇佑,着实可怜。 他吩咐小仆赶回宜安公主府报喜,继而转身回到屋内,指派绿枝给稳婆们一人一包银子打赏,连听了一串儿的吉祥话,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因眼前热闹喜庆安稳落定。 再看床帐后头,稳婆已清走污秽,她像是被人从湖底捞起,沾了一头一脸的水,又带着病态的苍白,以往红润的双唇此刻白得发乌,明明已是奄奄一息无力抬手,却还拼了命地抬着上身,想要早早地看上一眼,看一眼奶娘手里嗷嗷大哭的磨人精。 凭空伸出一只玉一般的手来,原来是德安撩起垂落的床帐,稍稍弯下腰来,问:“殿下可好?” 云意道:“你扶我起来,我看看他。” 他轻轻叹一声,不知原因为何。带着无奈与宠溺的复杂情绪,侧身坐到床沿,手臂自她腰后环过,十分稳当地将她扶起来,半靠在自己身上。 “夫人快看,小少爷生得可俊可俊了,妾身见过的孩子不少,还是头一回瞧见这样俊俏的。”奶娘笑得满脸喜庆,弯下腰,把襁褓中的孩子露出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脸来给云意瞧。 这一看就坏了事,她嫌孩子太丑,瘪瘪嘴要哭,“这是怎么的,生出来个红毛猴子!我不要……我费了多大力气,吃了多大苦,怎就生出这么个……俊什么俊!睁眼说瞎话,可见并不是什么好的。” 好心说句吉祥话,没料到捅了马蜂窝。奶娘吓得两股战战,抱着孩子又不好下跪磕头,只得找德安求救。 他使个眼色,安排奶娘先将孩子抱到后堂。自己扶正了呜呜大哭地云意,劝诫道:“月子里哭得多了,往后一辈子眼睛都好不了。怎么?还哭呢?夜里不想看书了?再不动笔画画了?” 云意一张脸埋在他肩上,呜呜咽咽好半晌才停,抽泣道:“我可真是委屈大了……”生产艰难,危机四伏,偏生答应她要回的人没在身边,她心底里不见得好过。 德安没敢有多余动作,直挺挺地任她依靠,许久之后才说:“殿下仔细身子,小少爷声音洪亮,必是康健过人,殿下往后要好生亲近亲近,方才的话,切不可再说了。” “晓得了,啰里啰嗦的,可真是烦人。” 德安没回答,顺势将她放回床上,养月子宜静不宜动,她还是躺着休息为好。 睡到半夜醒来,先问孩子呢?德安跛着脚从屏风后头绕过来,回话说一切都好,奶娘带着早早睡下了。知道她欲言又止是为何,不等她开口便拒绝道:“夜里风大,不好抱来抱去的,殿下若是想念小少爷,明儿早上抱过来也是一样的。” 后头没见声响,显然是让他说得没话可回。过后问:“宜安公主府的事情解决了么?” 德安道:“死了那么多个,拖久了不好交代。宜安公主已入宫请罪,这个时候没消息来,大约是无碍了。” 她这一下总算放心,呆了呆,迷迷糊糊要睡,想来还是张大员外府最牢靠,但久住易露馅儿,看来还得尽早搬回去。 次日一早就吩咐奶娘将吃饱睡饱的乖乖儿抱回来,这会子看着越发的欢喜,眼睛眉毛鼻子没有一处不得意的。她还学着他咿咿呀呀逗人玩儿,细长的食指在他眼前划来划去,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便能逗得这孩子嘻嘻哈哈大笑。 他笑,她也笑,得来两个傻孩子不吃不喝光知道逗乐。 “殿下歇会子,该用早饭了。”绿枝端着白米粥进来,云意抬眼去看,一滴油都没得。看着就没胃口,撇撇嘴继续跟儿子玩,适才想到,小家伙还没个名,正经名字需等他亲爹回来细想,乳名便随了她,信口叫起来,“冬冬,冬冬,七个隆冬咚咚咚。” 德安问:“殿下这是喊的什么?” “这是给我儿子起名儿呢。”她一回头,一口热粥先送进嘴里,让人措手不及。她拧着眉毛咽下去,不满道:“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德安接着喂第二勺,面不改色,“奴才本就不是君子,但殿下就这么随口起了名字,恐怕不妥。” 云意道:“有什么不妥,小胖胖出世这个冬天长得人头疼,叫他冬冬正好,与这冬天一样磨人。” 他看向襁褓中一派天真的冬冬少爷,不由得心生不忍。 可怕的是她藏着十万分得意,清清脆脆声音喊,“冬冬,冬冬小乖乖,我是你娘呀。” 哪里是娘?分明是儿时玩伴。 十日后,北方终于传来好消息,辽东大捷,因着陆占涛忌惮之心,陆晋作为主帅不再继续留在辽东整顿后续,而需应诏快马回京。 真真是刚吐出鱼来,就要饿死鱼鹰。 云意按计划自张大员外府再搬回宜安公主后院,这地方杀气太重,重新搬回来连她都有些怕,只想着陆二爷快些回来,他八字重人又糙,正好做镇宅之用。 三月底,冬冬已经渐渐退去皱巴巴红皮囊,长成个又白又嫩的小胖子。陆晋归朝这一日满城热闹,红玉养好伤也已送回她身边,俯视她梳头起身,细语道:“外头都在等着看二爷大胜而归,殿下不去迎一迎么?” “按礼他该先进宫,谢恩之后再回王府。我身上还没养好,操劳不得,还是等着吧,明儿总能抽出空过来。”许久未见,将近重逢竟有近乡情怯之感,不晓得他好不好,也摸不准自己够不够好,再有冬冬—— 她居然后怕,想他,更想躲藏。 哪能想到,罩衫还没穿好,门口便闯进来毛熊一样的壮汉,一个人遮住一室光。红玉惊呼一声退到角落,那人大跨步向前,一伸手就将坐在妆台前的云意捞起来挂在身上。不顾满嘴的毛,凑过来就亲。 云意躲闪不及,让他逮了个正着。他逼着她尝到他口中浓烈的酒连同沉默的思念,所有所有,不能言语不能倾诉的心绪都在此刻,于舌尖传递。 过后再不必开口,他放开她,额头却抵着她的,沉沉的呼吸缠绕在一处,正是无与伦比的亲昵。 大胡子陆晋捏着她下颌,逼着她回应,“想我了吗?” 云意道:“不想——” 陆晋一把捞住她后腰,另一只手垫在臀后,装腔作势,“没良心的小东西,看我不收拾你!” “怎么收拾?” “长枪在手,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话未完,已将她往床上带。她忙不迭挣扎,喊着不行不行,身上还没干净。他却忽而停下来,不过是双双躺在床上,由他仰面抱紧她。一沉一浮一收一放,绵长呼吸。 他低沉嗓音似大漠箜篌,带着辽远古意响在耳边,他坦然宣告,“我想你——” “嗯……”她眨一眨眼,眼底已泛泪光,“我晓得的。” 他停了许久,才抚上她平坦小腹,惊异道:“孩子呢?” 云意无奈,“奶娘带着呢,谁晓得你突然回来,小家伙刚吃过奶,还睡着。” 他坐起身来,留给她一个熟悉宽阔的背,坚实的足够扛起身边所有。 她撑起身子靠近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贴近他后背,双手自腰后环到他刚硬的小腹上,尖尖下颌磕着他的肩胛骨,带来微微的疼、微微的痒。 “生孩子好疼,陆寅又派了人来闹,我可真是害怕…………” 陆晋握住她微凉的手背,沉沉道:“我都知道,辛苦你,多亏你……” 她喘上一口气,侧脸贴在他脊骨上,故作轻松,“原也算不得什么,二爷在外头打好了仗才是最要紧也最有用的。” 陆晋道:“没了你,打了胜仗又如何?” 她笑,“这话可真甜。” 他转过身捧起她的脸,珍之重之仅在无声里。“都是实话。” 她看着他,噗嗤一声笑。忍不住手痒,去拨弄他生长旺盛的络腮胡,“这是怎么留起来的?可别拿这幅模样去东侧间,当心吓坏了冬冬。” “冬冬?” “冬冬,我起的乳名儿,好听么?” 他皱了皱眉,望见她一脸的兴奋昂然,没忍心照实说,心里想着只当委屈委屈儿子,谁让那小子在肚子里就不省事,不知让他亲娘吃了多少苦。想到此处,禁不住心疼她,看她生产完仍旧是瘦得纸片一样的人,心中懊悔不止。 是他不够尽心,才没能照顾好她。 “好听,你读书多,你拟的名字当然好。” 云意的笑里有一丝未染尘埃的天真,乍看去仍是孩子气,“你也别吃醋,大名可都留给你了,回头好好想想,定要给个响亮又文雅的名儿。” “我去看看他。” “我陪你去。” 陆晋苦笑,“你老实待着,身子弱少吹风。我这是偷偷溜回来,先见你一面,眼下还要着急赶回宫中赴宴。”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偏不让人长久。 没人看见,他隔着窗,透过缝隙,与冬冬的第一次会面,一个是呼呼大睡,另一个因一眼而热泪盈眶。 还好还好,四下无人,连云意也被他安顿在房里,不然一句风沙迷眼可难敷衍过去。 冬冬啊,你有爹有娘,已比世上多数人幸运。 ☆、第108章 新帝 一百零八章新帝 陆晋这一去便直到凌晨才回,虽带着满身酒气,但神志清醒。原本只打算远远看她一眼就去厢房里将就一夜,未料到她睡眠浅,稍有动静便醒了来,揉着眼睛留他,“去哪儿?夜里不睡,去外头会美人不成?” 他大笑不止,坐到床边来一把揽住她,在她颈间嗅了嗅说:“好大一股醋味儿,看来这些日子独守空房,娘子寂寞得很。” “可别,瞧你这满脸胡须的样儿。我可懒得跟一头毛熊争辩,快去洗洗,一身的酒味儿也不嫌臭。” 他腆着脸凑过来,笑嘻嘻问:“洗完了有好事么?” “看你表现咯……” 他在她脸上狠亲一口,抱怨道:“一回来就嫌这嫌那,没在跟前又挖心掏肺地想,你呀,你就作吧你。”说完转过身去侧间,里头一只大木桶,下人已备好热水,任他脱了衣服跳进去搓洗。千里归程的疲累,大半年的相思之苦,都化成了眼前升腾的水雾。 他靠着边缘眯着眼享受,水上露出小麦色皮肤,一段接一段的新伤旧患,编织出男人独有的沧桑气魄,再衬着壮阔的胸肌,仅仅是一滴水划过胸前的时间,已足够叫人神魂颠倒,相思不缀。 他左耳微动,听闻一女踏着轻缓脚步自身后来,本以为不过是前来伺候丫鬟婢女,再走近些让他闻到熟悉的香,才知道是她。 他闭着眼不动,任凭她一双灵巧柔嫩的手打散了他发髻,悉心抹上皂角,再揉出脏污,须臾,手边一盆水便被染成灰黑。 只好再换,换足了三盆热水才彻底洗净。再看他,老半天没响动,仿佛是睡了过去。她便低声同红玉吩咐,“去取须刀来——” 锋利的小刀片才将将自套中取出,他当即睁开眼,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了她。 第69节 看清后才知犯错,但没得他道歉,已得来她千回百转一声叹,催得人眼含泪,心满情。 她转而放下刀,去拿了干帕子给他擦头发,于他背后说道:“我从不知道打仗原来是这样,一刻也不能懈怠,原是比我想象的还苦了千万倍。” 陆晋却只叨念着险些被他拧断的手腕,“疼吗?” 云意道:“不疼,歇一会就好。倒是看你满脸的络腮胡,想趁这时候修一修。” 陆晋道:“修什么修,男人就该有胡子。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什么也不能动的么?” 她换了帕子,将他半干的长发松松挽成髻,绕着木桶到他正前来,“哪有人一辈子不剃须不剪发,况且你这模样,我看着不大习惯。冬冬还小,当心吓坏了他。” “好得很,那就你来下刀——”他笑得坏心,拎起她就往水里放,扑通一声溅了满地水,再看,人也已到了身前,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儿怨他无赖,他便道:“水正热着,不如你也舒服舒服。” 云意咬唇恨恨道:“出去久了,越发没个正型。” “自个家里,哪谈这些。来吧,娘子——”他双手搭在木桶边缘,抬高了下颌,等她动手。 她腕上还疼着,但幸好不是右手。看他那老神在在的模样恨得牙痒痒,又想到他远征辛苦,方觉心疼。先拿胰子来给他下颌抹上厚厚一层,再而拿起雪亮锋利的小刀,咽了咽口水,略感紧张。 陆晋安慰她,“别怕,拿稳了,下刀要快,力道要足。” 她点点头,替他刮胡像是奔赴战场,心中擂鼓,但咬咬牙也能撑过去。 他稍稍偏过头,等她,可说是引颈待戮。 她壮着胆子下了第一刀,感受刀片压迫皮肤的紧张感,听兹兹须根被切断的利落声响,专注地沉稳地将他下颌边缘杂乱生长的胡须刮个干净,渐渐迎来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刚硬的线条,利落的轮廓,每一个起伏变化都在潜移默化之中如烙印一般刻在她心上。 刀刃往下,他仰起脖,侧过脸,留给她广阔的施展空间。雪亮刀刃紧紧贴合他颀长的颈项,紧压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她不敢颤,不敢犹豫,怕稍稍一动就划破隐藏在皮肤之下的颈动脉。 她专注,全神贯注于手上动作。他亦然,全情投入于她的专情专注。不觉察时已含笑,仿佛将一生的温柔缱绻都留在这一刻。 不期然地,她撞上他沉沉目光,一时停顿,双双相视而笑。 他问她:“剃完了吗?” 没等她回答,已然取走她手中剃刀,捏住她后颈重重地吻上去,不容拒绝,不容退却。 这一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澡洗得不够正经,闹了满地的水,连屏风上都沾湿一大片,到最后帐子塌半片,鞋袜蹬了满地,谁来收拾都要抱怨。 可叹这一闹就到日上三竿才醒,云意赖在床上,浑身无力,迷迷糊糊听他说正事,“昨儿晚上我听父王的意思,多半是要立肃王为帝,抓紧办起来也就在这几个月。” “什么!”她猛地坐起身来,惹得眼前发昏,要不是他及时伸手,就要栽倒在地上。 陆晋将她扶好了,嗓子里带着清晨初醒的沙哑,“这事儿已经定了,劝也劝不住。不过……你我都明白,立新帝是迟早的事,天下三分,谁不存此心?” 明白是一回事,听他口中坦白说出又是另一番感触。她深呼吸,闭上眼,绝望的情绪翻江覆海席卷心头。 他亦不解释,静待她释然。 她长舒一口气,问:“此事可有我二姐一份?” 陆晋道:“据我所知,是她暗中推动。”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痛心疾首,语不成句。 “我知道。”他答得掷地有声,决绝使然,“她如此作为势必有人背后指使,立新帝,天下局势将不再维持表面平静,必将使战火四起,民不聊生。但倘若不立,出师再战便名不正言不顺,封赏提拔自何处来?缴饷征兵奉何人旨?此事乃不得已而为之。” 她心中明了,只问:“昨日,王爷许你哪一等爵位?” 陆晋看着她,不躲不闪,“封安国侯,擢升正二品上护将军,总领西北军二十万,内外京营四十八卫,为南下备战。” 贺喜的话说不出口,她心中苦涩,苦不堪言。“往后……二爷少不得要杀我亲眷、毁我江山,我已嫁做人妇,此事无从劝解,二爷既下定决心要一争到底,便决不可如我一般瞻前顾后,妇人之仁。今后无论是谁,若有不服,皆可杀之。” 他一时间百感交集,却无从说起,只得握紧她双手,以此传递他难以意表的心绪。 云意站起身,突然在他脚下跪地不起,他要拦,她不肯,一定拜过这一拜才直起腰,跪坐在地,仰望他,“但求侯爷……手下留情,为我顾氏一家留一息香火,将来或是让他南下安南国,或是北去高句丽,从此隐姓埋名,再不问世事。” “唉,你这又是何苦呢……”他蹲下*身揽起她来,内里少不得五味俱在,许多心事不堪言。 他继而说:“世事难料,成与不成都看天命。我这里且应了你,若有可能,则必重诺。” 她点头,擦了泪,忽而不明白究竟悲从何来。 陆晋道:“咱们尽早搬进侯府,地方都已经挑得差不离,总之是离王府越远越好。” 云意问:“不再重新建府了?” “如今城内空置的府宅多得很,挑一间好的摘了牌子就是。也不拘什么风水格局,我去了,任是大凶之地也成兴旺之宅。” 这人在衣食住行上,却都不大讲究,再同她说:“不过你二姐在,我总是不放心。过几日派胡三通领兵西行,入蜀地,赶跑了早先占地威望的顺贼许义,正好在四川驻兵,以备不时之需。” 云意不甚赞同,“这个时候分兵,恐怕不妥。” 陆晋自有判断,“你放心,南京与江北各怀鬼胎,要联合起来绝非易事。对付贺兰家,四成兵力已足够。” 他早已经成足在胸,从未将贺兰钰那位书生公子爷放在眼里。战场上的事他更有远见,她不好多说,便转了话题,娇声道:“我这里还有一桩正经事,二爷可得给我办好了。” “夫人有事,我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倒也不必你赴汤蹈火,只不过需你翻翻书,写写字。” 他不解,打完了仗就懒得费脑子再想其他,她捏他一把,面含愠怒,“冬冬满月都过了,还没个正经名字,你这个做爹的就一点不着急?” 他适才恍然大悟,连忙赔笑道:“着急,着急……夫人息怒,我这就翻书去。” 头悬梁锥刺股,折腾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拟出一个“泽”字来,捧着书咬文嚼字,“泽者,言其润泽万物,以阜民用也。我认为极好,夫人以为如何?” “陆泽?”反正乳名已归了她,大名反倒不在意,因此极快地点头答应,“我看极好,便就是如此了。” 他这厢得了肯定,自有万分欢喜。但离家太久,总归不放心。闲下来便找人来问,这一问便惹出了另一桩事,闹得京城里风风雨雨,众人皆知。 ☆、第109章 登基 一百零九章登基 事情发生得出乎意料,不在预期。 他办完正事,将绿枝召来回话。潜心埋伏多时的暗线,总归要派上用处。他离家之时发生了什么,云意见过什么人,与旁人说过什么话,事无巨细,全然上报。 先说永安侯府不识抬举,指派个烧火丫头打发人。他最气不过这类事,于座上冷哼,当即指派查干领一队齐颜卫到永安侯府拿人,“没得推脱,给夫人调理身子是他们三世修来的福分,若不惜福,便去诏狱里吃一回苦。” 查干领命而去,斜阳落日前奔赴永安侯府,闹了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永安侯红着脸指着他大骂狗贼,窃国之臣,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却还敢上门来辱我一门忠烈。举起拐杖来就要打,被查干一掌挥出,到底不起。 外头只听见女人哭,各处推搡,似生离死别,还当永安侯犯了吵架灭族之罪,平日里走得近的几家人眼下都开始战战兢兢后怕,唯恐被牵扯了去。 再说宜安公主府,陆晋借地办公,正听绿枝说到生产艰难之时,云意临终托孤,对德安一番嘱托,可叹是惊心动魄。 他于高座上绷紧了面庞,眉心有阴云笼罩,令人猜不透,看不明。 忽而出声,问:“夫人说了什么,一个字不许漏。”声音冷得骇人。 绿枝跪在当下,心中惴惴,可怜一家子性命都让人攥在手里,哪敢保留,坦白陈述只差跪地求饶,“夫……人同德安大人说如是夫人不成了,嘱咐德安大人务必带孩子回太原去,就此隐姓埋名,安稳度日——” 啪——极其惨烈的一声响,桌上茶盏被扫落在地,带着满身怒气,重重砸向地面,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绿枝让吓得泪流不止,牙齿紧咬下唇,叫自己没办法哭出声来。接连不断地磕头,想在盛怒之下的陆晋手中求一条活路。 夕阳落尽之前,血红微光慢慢移动,将暗影都留在身后,也同时将他僵直挺拔的影埋在晦暗中。 绿枝猜不准黑暗中他是何种表情,会又何种动作。 久等不来,连恐惧都懒得持续。收尾处等来他平静依然,仿佛方才的暴怒只是他人错觉,他依然故我,摆摆手,“下去吧。” 根本不必叮嘱其他,身家性命通通在他手上,她必然尽心竭力以求苟活。 等到人影散去,他艰难起身,莫名蹲下*身去拾地上碎瓷片,一片片捡起来,拼不回一个完整的茶盏,也拼不回瞬间撕裂的胸腔。 但他做得尤其认真、格外专注,事情做完了,抬起头,才发觉浑身乏力,需得坐会原处好生将养。 直到夜幕拉开,四下寂寥陡生嘈杂,听乔东来回话才知道,查干自永安侯府将二夫人抓了过来,只听人说这是个做药膳的厉害人物,才不管身份几何。 他问询赶来时,正厅里云意正指派红玉去将发髻散乱衣衫狼狈的永安侯府二夫人周氏搀起来,自己口中只轻轻巧巧一句,“都是下人们不懂事,冒犯了夫人,我定要好生罚他们一回,让这些个平日里欺上瞒下的东西也知道知道厉害。” 再瞧她啼哭不止,少不得要再出言安慰,“夫人快擦擦眼泪,这是我的不是,我这儿便给夫人陪个不是,还请夫人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话都说道这份儿上,再哭就是给脸不要脸。余家人经此一劫,知道陆家这位二爷是个霸道人物,再也没胆量闹腾,从前口口声声的气节?早藏在眼泪后头。 周氏低头一拜,擦了擦眼角,哽咽道:“是臣妾的错,臣妾原早该来伺候殿下,只不过家中事忙,一时脱不开身,才闹到今日。还劳动齐颜卫查干将军亲自来请,真是罪过。” 云意适才勾了勾唇,对周氏的卑微乞怜尚算满意。一抬头瞧见门边站了许久的陆晋,见他恍惚中沉默不语,心下已有了思量,面上仍是笑,脆生生开口道:“二爷来了,正巧我这里来了客,是永安侯府二夫人,说起来早先也与二爷说起过。” 陆晋微微颔首,缓步向前,沉着脸吩咐说:“夫人就在此住下,公主产后体虚,还需夫人尽心调理。”口吻就像是支使下人,半点情面不讲。 周氏或是见不惯如此满身杀气的武将,吓得喉咙眼里都打着颤,结结巴巴说道:“是……是……” “如此便好——”再抬眼看红玉,“还不送夫人下去歇息?” 红玉连忙将周氏往外带,小声说:“夫人这边请。” 合着还真敢拉着侯府夫人给他家当牛做马服侍主母,天底下除了他,再没人闹得出如此荒唐之事。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至亲至疏。 陆晋仔细打量她,从眉眼到唇峰。 未语人先笑,她轻声问:“怎么?半日不见便闷闷不乐的,遇上烦心事儿了?倒不如与我说一说,我若帮的上忙自然好,若帮不上,替二爷理一理也是好的。” 男人粗糙宽阔的手掌抚上她侧脸,伴随着近乎痴迷的目光,让人益发的迷惑不解。她忍住探究,听凭他动作。 等到他指尖静静穿过她乌黑长发,等到他收起茫然无焦距的眼神,问:“云意,你过得开心吗?” 她立时警醒,没敢有片刻犹豫,也没敢露出半点心绪,装出了一派天真,顺势答:“开心呀,有二爷疼我,又有了冬冬,往后要是能一辈子霸着你,那自然更好。” 他审慎地看她,她也似浑人不觉任他打量,沉默中千回百转,一闪而过时多少个心思都走完。结束是因冬冬的哭声,奶娘抱着小胖子来找爹娘,小家伙还没长开,还是个眯眯眼小肉团。 奶娘进门四顾,等云意含笑望向陆晋,吩咐说:“去,让二爷也抱一回。” 陆晋的注意力全都让冬冬拉走,陡然间紧张起来,看奶娘抱着孩子一步步走近,心中也一下下紧缩起来,比打马上阵更加可怕。 他试探着伸出手,到半路没敢再伸,等奶娘主动将孩子送到他手中,才皱着眉捞起来,不正不歪地搂在胸前。冬冬稍稍蹬一蹬腿,他都要经过翻江倒海一般的心惊。 而云意偷偷擦干了掌心的汗,稍稍喘上一口气,庆祝自己顺利过关。 慢慢摸索,终于找到入门之法。转过身来,抱着咿咿呀呀乱叫的冬冬,得意地冲着她笑,等她夸奖。 原算得上惊心动魄的劫,就此一笔带过。陆晋挑了个吉利时日搬进安国侯府,虽说人手不够,多数院落还空着,但云意可算舒心,终于能有个清净地好好过日子。 因全京城都在准备新皇登基之事,冬冬的百日便简之再简,吃过饭就抓阄,满桌子物件他只抓了书和逼,一只狼毫倒置着握紧在手里,拿笔尖一下一下扫自己肉呼呼的脸颊,眯着眼睛,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哄睡着。 往来亲友说上一车子吉祥话,云意抱着睡得天昏地暗冬冬先去后院歇息。陆晋迎来送往,皆是达官贵人,从前不可一世的高贵,现如今一个个在他面前都得点头哈腰伏低做小,少不得又是一番志得意满春风得意。 第70节 而六月初,肃王顺利登基,定年号为太和,抚镇四海,大赦天下。 登基第一诏便是擢升陆占涛一家,连同陆晋在内,人人有封赏,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已然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新皇废立似乎仅在他陆氏翻云覆雨手。 陆占涛加授一品太子太保,为陆寅请封世子。 陆晋府邸预先挂上的安国侯牌匾终于名正言顺。 冯宝官复原职,仍做司礼监秉笔大太监,掌东西厂,下辖锦衣卫,察举百官事。 随后便如云意所料,南京与江北都有动作,南京自认正统,即便力小势微,也敢发来缴文,大骂陆占涛不忠不孝,大逆不道。而江北更实际,就在八月大暑之时,拥荣王为帝,定年号为兴平,是以,太和元年与兴平元年只能择一,水火不容。 而奇怪的是,自打陆晋回城,德安变得鲜少露面,他与他暗地里说过什么无人知,云意也没心情为这点子事与陆晋争执,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八月底,胡三通领兵十万行军入蜀,陆晋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军营。连云意这样的内宅妇人都能感受到大战在即的紧迫,真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战前的片刻宁静更显得弥足珍贵。 连同她绣了小半年还没成事的袜子也再度拿起来,在灯下连夜赶工。 这一夜陆晋带着满身疲惫自军营回来,挑开帘子瞧见的,便是暖融融烛光下,为他缝衣制物的娇妻,那一垂首的温柔,足够让人沉溺于温柔乡中,长醉不愿醒。 他自身后环住她,带着屋外的暑气与叶片被日光蒸腾的香氛,一近身,便都充斥她鼻尖。 “在做什么?”带着浓重的鼻音,口吻像个未长大的孩子,仍对她充满了依赖。 她手中的活儿未停,唇角挂着浅浅笑意,轻声说:“别闹,给你做袜子呢。” 他止不住兴奋地拿起来对着等细细看,“这是绣的什么花儿?怪艳的。” “云鹤——” “噢,这倒是俊得很。” ☆、第110章 外甥 一百一十章外甥 云意放下手中的绣活儿,佯装愠怒,“我打小儿就不爱做这些,绣些花儿草儿的总是比不得旁人,二爷若不喜欢,不要了就是——” 赌起气来抬手就要扔,好在陆晋眼明手快,当下一把捞回来,宝贝似的团在手里,连声告罪,“是我的不是,一时眼花,有眼不识泰山。这就是云鹤呀,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她斜他一眼,勉强受用,“四字成语倒是用得连贯。” “多亏夫人教导。” “少来——”她顺手拿回绣了一半的袜子,含笑道,“就要逢三十的人了,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我问你,前儿蓟州知府求你办事,顺带孝敬一双美人,是也不是?” 他没想过隐瞒,也没必要,便答道:“是有这么回事。” “人呢?怎不见接回府里。” 陆晋道:“转手就赐给巴音及巴尔图几个,还带回来做什么,多吃一口饭,劳夫人多操一份心。” 她适才开怀,食指轻点他鼻尖,宜喜宜嗔,“这事儿办得好,有赏。” “赏的什么?不好、不如意的不要。” 她眉眼含情,回身在他单薄的唇上轻啄,似蜻蜓点水,短促而温柔的甜蜜。 等来他拧着眉毛装腔作势道:“不甚中意,如此绵软无力,夫人怎堪消受?换个疾风骤雨翻江倒海如何?” 云意捶他肩膀,嗔怪道:“偏你话糙。” 他追上一句,“话糙理不糙。” “懒得跟你费口舌。” “我来与你‘费口舌’也好。”接下来便是“口舌之争”,闺中之秘,半成品的袜子被她攥在手里松开了又握紧,被人转个身来扑上去,把上好的雪锻都浸湿。 可见这袜子是不成了,沾了污迹,只能扔,或是被他当做功勋表彰起来,好在日后拿来说笑。 收尾处,她一头乌发铺满背,双唇饱满红艳欲滴。空气中弥漫着靡靡腥甜,暧昧得熏红你侧脸,他大拇指指腹来回摩挲着她下唇,目光沉沉,流连不绝。 又将薄薄锦被抖开来,裹紧了她,轻轻拍着她后背,招呼她,“睡会儿,也不早了。” 云意抬手抹开被汗水粘在额角的碎发,沙哑又绵软的声音问说:“我瞧着形势,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他换个姿势,让她枕在自己手臂上,视线落在富贵牡丹屏风上,淡淡应道:“确是如此。” “与江北都督府?” “不错——” 她蓦地一怔,哑然道:“几时开战?” 陆晋道:“恐怕拖不过年关。” “唉…………”她长叹,欲言又止。 换来他追问:“难过什么?” 云意道:“舍不得你……”话还没说完,就让他勾着后腰换个地方,平躺在他身上,侧脸贴着他毛茸茸的胸膛,听他说:“这话虽甜,但我估摸着不是实话。你放心,越是战事四起,咱们的位置才越是稳固。若果真四海升平,才是你死我活恶斗之时。” “二爷冤枉人,我确实是舍不得你。”她牵起他粗糙的手掌,指尖抚过他掌中早已愈合的一道道细小伤疤,“二爷出征在外,受了多少苦也不与我说。但我心里是晓得的,二爷为了我,为了冬冬,哪一回不是豁出性命去拼。我在京城里锦衣玉食还嫌委屈,二爷在辽东寒夜饮冻水,冬日食冰凌,却没一句抱怨,拼来前程锦绣,都换作云意脚底织锦,头上凤冠…………” “哭什么,原都是男人该干的事,你没在,仗还是一样要打,快收收眼泪,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云意恨不能张嘴咬他,“都是当爹的人了,就不能有一句好话,什么叫没我也一样,哄哄我难不成真是难如登天?” 陆晋愣了愣,说道:“我确实学不会哄人,你心中若有感激。我便在此求你一事……” “你说——” “来年战场相见,我若伤及贺兰钰等人,你……勿要怨怪。” 时间静默半晌,许久才见她点头,闷闷道:“晓得了,你去哪儿、做什么,我都跟着你…………也只有你…………” 在这样沉闷乏味的夜里,感激尚有一段情,可供度此余生。 陆晋与她交过底,照例是早出晚归,难见人影。 这一日暑气散了,渐渐入秋。冬冬将近六个月大,已经会翻身能短坐,小家伙会吃会睡,长得白白嫩嫩浓眉大眼,活生生是个福气团。长辈们见了,没有不喜欢的,就连清心寡居的宜安公主也为了他数次登门,一整日茶都喝不上一杯,全身心都在哄这个小胖墩儿。 一早他才睡醒,正睁着眼睛要玩要闹。云意拿了个铃铛哄他,但凡摇一摇,便能瞧见他流着满嘴的哈喇子盯着铃铛傻笑。 正玩得热闹,新来的丫鬟怡芳上前通报,说是长泰公主登门到访。 云意顿了顿,手上的铃铛让东东抓住机会一把捞着了就往嘴里塞,奶娘吓得连忙赶上来抢,云意倒没所谓,晓得他不过是嘴馋好奇,便松开来,理了理裙边、腰带,等顾云音袅袅婷婷入门来。 她略略颔首,带了十万分客套,“二姐来了,怎也没人提早通报一声,也好让我出门去迎。” 顾云音仍做清淡寡素打扮,青衣套着白裙,总能扮出个出尘绝艳,但又有一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亲自来,总有意欲。 见云意满脸戒备,她反倒轻松,移步上前,低头看傻呆呆流口水的冬冬,轻笑道:“你也不必同我客套,我来,也就是为瞧瞧我这小外甥,本没你什么事儿。” 这话说得尖刻,让云意一时无语,呆坐在原地,看她伸出手要从奶娘手里抱走冬冬。奶娘为难地看过来,云意稍稍颔首,顾云音才牢牢抱住了已然沉甸甸压手的冬冬。 顾云音抱孩子比预料之中熟练,搂着冬冬颠一颠,一张笑脸望向云意,欢喜道:“这孩子养得可真好,原瞧你怀孕时那体弱难熬的样子,谁料得到这小家伙能长得如此白胖,你瞧,又笑了,可真是讨人喜欢。” “二姐……” “你担心什么,还怕我扔了他不成?我虽瞧不上你家二爷,噢,如今该叫侯爷了,却也不至于对自己亲外甥下手。”她转手将孩子送还奶娘,对门外唤一声,“碧云——” 便有一位姑姑,领着两位面嫩的丫鬟,托这如意玉石送上前来。顾云音自袖中掏出一把金锁,搁在云意手边案几上,面含讥讽道:“百日宴为避嫌,我来不得,你家侯爷也见不得我出现。便趁着他今日远郊练兵,来送一份薄礼,见一见这小子。可取了名字?我听说是单名一个泽字,没甚讲究,想来必不是出自你。” 云意起身略施一礼,再落回原位,解释说:“小孩子家家并不讲究这些,我倒是给起了个乳名,叫冬冬,听着响亮又顺口。” “哪个冬?” “冬天的冬。” 顾云音嗤笑,“你也是,越发的不讲究。” 云意绵里藏针,“比不得二姐,越发的讲究。” 顾云音并不与她计较,转身再去看冬冬,伸手在他胖嘟嘟的脸颊上捏上一把,忽而感叹,“原我也该有这么个孩子……” 声音极低,低得只有近前的奶娘听进耳里。 随即又打发了身边人,不等云意出声,自行将奶娘连带冬冬都指派出去,再相对已变了脸色,“你如今得意了?冯宝官复原职,头一个就是盯紧了我,你怕什么?连陆晋都没这份心思前前后后事无巨细去查,你又操得哪门子闲心。” 云意心知她为此而来,因而不咸不淡地回道:“二姐如此气急败坏的,又怕的是什么呢?莫不是真让我猜中了?” “猜中什么?现如今你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 云意道:“猜中二姐时不时要往外递消息,现如今东西厂的人都看的紧,二姐的人、南边的探子,恐怕是无用武之地了。” 顾云音讥诮道:“自说自话——” “若不是,二姐又为何如此气急登门?” “你便从没想过要帮一帮你一母同胞的哥哥?”顾云音柳眉倒竖,一句接一句质问道,“还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如今一心想的只有你那位杀人不眨眼的阎罗莽汉?” 云意听出了背后音,了然道:“二姐果真与江北串通,要做什么?凭一己之力葬送了西北数十万大军?” “我只与你说最后一回、最后一句。”顾云音恨恨道,“你若不帮,我并不怨你。但你若想阻我,我便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身上,不要忘了,在外人看来,你与我谁同江北更近。且不怕告诉你,我不但与江北有瓜葛,我与陆寅陆禹都有诉不完的故事,你若想听,找一夜细细与你说来就是。” “二姐!” “唤我作甚?冯宝拦不住我,陆晋更不能。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富贵闲人,若不然,休怪我无情——” ☆、第111章 困惑 一百一十一章困惑 既如此,撕破脸倒也轻松,云意低垂眼睑,望着案几上仍冒着热气的贡眉白茶,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我倒想知道,二姐要如何无情。” 眼珠徐徐向上,随着说话的语调把视线再转回顾云音身上,“也罢,本也不算什么。冯宝已将江北细作都处置干净,二姐也歇一歇,看看眼前风景可好?” 顾云音怒极反笑,“好得很,看来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后各司其事,再不相干。” 云意的脾气也跟着着了火,当即起身相送,“天色不早便不留二姐用饭了,红玉,送客。” 顾云音几乎是拂袖而去,门边似乎还留着她袖口半片香,久久不散。 叫来德安,许久不见,他清减不少,受伤的腿仍未痊愈,半拖半拉的跛着。见了面也不说话,木头人一般失魂落魄地杵着。 云意探究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不成?” 德安面似古井无波澜,应道:“事事都好,殿下无需挂心。” 第71节 她估摸着另有内情,但他既如此说,她便不去追根究底,因而吩咐说:“二姐的事情怕是要不好,你去与你干爷爷说,与江北有瓜葛的就地处置了,先断了他们的联系再看。” “是——” 他要退,云意叮嘱,“腿上伤了便好生养着,缺了药只管找红玉拿,别光忍着。” “是。”余下的,他的腿再好不了了这种话没能说得出口,该藏着的就应当深埋,拿出来多说无益。 另说陆晋在京郊练兵,行军布阵大范围操练完毕,剩下近黄昏时闲散光景,便脱了上衣与巴音几个校场上摔打尽兴。流足了一身汗,再来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底。上半身小麦色肌肤在余晖下镀一层丰润的光,腰下单薄的绸裤被彻底浸湿,全然黏在腿上,勾勒出欲隐欲羞的凹凸轮廓。 他抹一把脸,与巴音一道往军帐走,后头还跟着乔东来。路上问:“胡三通情况如何?” 巴音也是一头一脸的汗,正要开口,不料让乔东来抢了先,“胡大人路上顺利得很,蜀中是他老家,胡大人又是镖师出身,西行的路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巴音没介意,伸手替陆晋撩高了帘子,一行人钻进帐内躲避天边发威的秋老虎。 落座后才听巴音补充道:“路上遇着一帮山匪,两队游勇,都让打发收编了,算算时间不日就要遇上蜀地顺贼。” 他与陆晋讲的是蒙语,乔东来听不明白,也不好插嘴,老老实实低头奉茶。 “蜀中易守难攻,此地不可失。再来曲鹤鸣将西北招募来的新兵编入你麾下,现如今练得如何?” 巴音略带挫败,“不怎么好,汉人娃娃太娇气,经不起摔打。” 陆晋嫌茶热,找乔东来要了一壶凉水解渴。“昨儿听查干说,新兵营里一大半人被你训得半死不活,还不够?” 巴音固执道:“现在训得厉害,省得他们一上战场就被乱箭流矢射死。” 哒哒哒,陆晋曲指敲击矮几,“南下就要以水军对水军,你有几成把握。” 巴音很是耿直,“从没打过,更没把握。” 陆晋失笑,“你这人……索性派你回西北,镇守大后方。” 巴音点点头,“属下深以为此,要与江北大战势必倾全力南下,风险太大,也怕多生枝节。属下回守西北,一来保留实力,二来让有心人有所顾忌。” “嗯——”陆晋蹙眉沉吟,“正是如此。” 巴音道:“与江北打到最后,还是要靠水军。要不,二爷在原朝廷里找找?” 陆晋道:“此事已在计划中,要紧的还是操练新兵,不然带回西北也是累赘。” 话到此处,门外快马袭来,一信使前来报讯,泽口周边显见江北兵勇小股进犯,与西北驻军兵戎相见又迅速退后,不知是等驰援再犯,还是就此偃旗息鼓。 陆晋闻讯轻笑,透着嘲讽,“贺兰钰这是等不及了,想先持一子,用以破局。” 是本就作此计划,还是背后有意外发生,迫使他如此进犯? 这便不得而知。 当下嘱咐巴音,“你领上新兵营,择日启程。” 夜深人静时才回到侯府,没成想云意还没睡,读着一本缠绵诗集,灯下盼人归。 他腹中馋虫四起,先吃上半碗热粥,再与她聊一聊今日所见,云意说的更多的是冬冬,今日又闹了什么笑话,全都拿来博他一刻轻松。 但他笑得勉强,引来她问:“怎么了?遇上难事了?” 陆晋横躺下来,头枕在她膝上,仰面望天,“今日南边来报,江北已出兵挑衅,看来贺兰钰等不及要战。” “成日里就知道打仗,来年没人种粮食,我可没好东西吃了。” “想点儿别的——” 云意摇了摇脑袋,照实说:“想不出来。” 他没忍住,大笑出声,“我给你出个主意,想想朝廷有哪一位擅长水上作战的,拟出名单来,明儿给你在院子里做烤全羊。” 有了美食做彩头,她登时双眼放光,歪着脑袋冥思苦想,好半晌才絮絮说道:“一说水师,头一个先考虑沿海卫所,但近年来戍卫空虚,水师士气不振。再而俸禄微薄,每一月仅一石,加之受军官的盘剥,生活困苦。而军屯多被达官贵戚所占,使之粮饷不济,兵勇逃亡。我记得早年间兵部上奏,两广七卫缺额达七成之巨,福建镇海卫则远超七成,几乎已达‘无用之将统无制之兵’之境地。”稍顿,喝口茶再继续。 “想来江北若想求南京支援,恐是不成的。再而两江水师前身乃巢湖水师,在太*祖起兵之时立下大功,近年来虽久未出战,但想来船舰与火炮仍在。要说早先不曾重视两江水师,近年来因天下三分之势,贺兰家也早该操练起来,以求划江而治。说到朝廷里…………能领一支骁勇水师的倒真没个合适人选,可见人丁凋零。不过原巢湖水师主将容青,有后裔仍留在京城,二爷若有意倒是可以见上一见,容家将才不少,就是都不大会说话,老让人抓住错处,再大的官也能一级一级贬斥下来,近些年似乎心灰意懒,都不再理会军政之事。” 他扯了他袖边锦帕改在眼皮上挡光,听完大约是赞同,“容青此人早有耳闻,如今仿佛只剩下一重孙容岳还有几分本事。” 云意乐呵呵问:“如此说来,我这算是说得好还是不好呀?” “马马虎虎——” 她着急,“那烤全羊还给不给?” “光会吃——”少不得要嫌她。 “又不是头一日见我,今儿才知道我爱吃呢,可惜晚了,已做了河东狮,概不退还。”说话间已捏上一颗酸梅往嘴里送,至半道让人截胡——被他仰起脖子衔走了,囫囵吞下去还要说:“酸得倒牙。” 她气闷,“我喜欢的东西,偏都让你糟蹋了。” 他抬起手,坏心地捏住她嘴唇,判定她,“撅起嘴能挂油瓶。” 她左右闪躲,他无心恋战,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熏然欲睡。 她便开始吃梅子,一颗接一颗。直到他突然出手,一只手治住她两只腕子,鼻子里轻哼,“还吃?” “喝茶总要配果子。” “你这样爱吃酸的,莫不是又有了?” 这话像是一声惊雷,让她愣在当场。陆晋坐起身来,吩咐红玉连夜去请太医,再看她那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少不得要拿指头敲她,“原不该给你额上写个傻字,如今应验了,竟傻得连有没有身子都分不清。” 她呆了半天,呐呐道:生孩子太疼了,我不想生。” 听得他心疼,柔声安慰说:“别怕,这回我守着你,再不让你一个人疼。” 想到又要受一回苦,不禁悲从中来,这便揉着眼睛哭起来,“我才不要生。你陪着有什么用,该疼还是疼,总不能你来替我生。”不等他回话,自想了场景异想天开,“初见你,连割肉取箭都不吭一声,想来是绝不怕疼的,让你帮着生也是好的呀。” 他无奈到了极点,这话何从说起。“稳婆不是说,第一胎总是艰难些,过后就好了。” “她还跟我说出来了这就出来了,可我使了浑身的劲,熬到日落都没生出来。可见她们的话都信不得,完了完了,我这回又要疼死了…………”心如死灰,她绝望地往后躺,半道让他攥住手腕又拖回他身边。 看她满脸的泪,陆晋束手无策,好在太医来得快,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探过脉,太医捏着胡子,酝酿多时,也没能说出半个字。 陆晋紧张焦灼,唯恐又是坏事。 “胡太医有话直说。” 胡太医眉头深锁,啧啧了两声,最后说:“依老夫看,公主身体康健,不像是有病症,也不像是有孕之身。” “那她怎么一个劲地吃酸梅?拦都拦不住。” 太医道:“或许就是……嘴馋吧…………” 云意在床帐后头扯高了被子遮住脸,再没脸见人了。 ☆、第112章 迫战 一百一十二章迫战 陆晋的脸僵在半道儿,胡太医低着头也觉得气氛尴尬,连忙起身告退。 红玉照例去送,剩下陆晋静了些许,突然间发笑,撩开床帐望着在角落裹成一颗蚕蛹的云意,咳嗽一声,问说:“还吃吗?” 她拿被子蒙着脸,闷在里头说:“不吃了不吃了,再也没脸见人了。” 她已然偷偷烧红了脸,可他心怀叵测不肯善罢甘休,拿出筹码来诱惑,“明儿的烤全羊还要吗?” 云意在被子里唔唔两声,发音太模糊,他没能听清。顺势坐到床上,靠近些问,“你这声儿到底要是不要?” 她一把掀开被子,恼羞成怒,“要,就要!” 他笑着俯下身,专注地凝视着她气呼呼的脸蛋,一时心下柔软,注满了春*水柔情。伸手捏住他两颊肉往前挤,挤出个小猪似的模样,再等她大着舌头吹眉瞪眼呜呜说:“干涉么……” “傻胖子…………” “我才不是胖子——唔…………” 拉灯,胖子让痞子吻得不能做声。 次日,容岳被人带到北山大营与陆晋相会,他原就挂着元江水师之职,只不过这些年让排挤懈怠,徒具虚名而已。 两人都是开门见山直入正题,陆晋忧心朝廷辖下元江水师已不堪一击,容岳照实说:“如今人员老迈,舰船破损,若要与两江水师交战,恐怕撑不过三日。” 陆晋径直问:“若交予你,需多长时日才可上阵?” 容岳震在当场,呆愣许久,才收回心神,拱手道:“末将……三年,或有可能与江北一战。” 陆晋道:“等不了三年。” 容岳一咬牙,“一年!一年内整编兵勇,操练新兵,提拔将领,重造福船。需三万兵丁,三十万担粮饷。” 陆晋上前一步,离他稍近,也带来无形压迫,逼得容岳满头热汗。 “给你五万兵丁,四十万担粮饷,半年内要见元江水师重组上阵,一年后要与江北都督府决战泽口。” 容岳微颤,挣扎半刻,一咬牙应下,“是!末将必不辱命!” 陆晋拍拍他肩膀,侧过身走出营帐,去见即将带兵回西北的巴音。 容岳仍旧伫立在原处,心中既有英雄惜英雄的澎湃,又有火上眉梢的急迫,五味并在。 再转回头说云意,一早先见德安。见他腿还是不好,先问红玉,“你去,立时找人去请大夫,当着我的面给他断症。” 红玉看一眼德安,见他面无表情,便低下头应一声“是”,匆匆退了出去。 德安却道:“奴才卑贱之身,怎敢劳殿下费心。” “你是怎么的,说话阴阳怪气的,可见并没将什么主啊奴的放在心里。”指尖穿梭不停,静默之间反成美景,云意闲来无事打络子,全是红艳艳的绳,编出来小小一只正好装香坠子。 德安道:“奴才不敢。” 云意玩笑道:“我看你心里不知已经‘敢’了多少回,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下他换成低头看脚尖,无语相对。 云意转了话头,问起来,“昨儿你见过你干爷爷,他可有话说?” 德安道:“江北细作已经处理干净,但眼下长泰公主与忠义王世子交从过密,恐生事端。” 云意微微颔首,“我会留心。” 正逢此时,陆晋与大夫一道跨进门来。瞧见德安在此,并不惊讶,先问的云意,“又病了?怎不去宫里请?” 云意放下手中活计,朝俯首弓腰的德安看上一眼,说道:“让大夫瞧瞧他的腿,年节下在宫里挨了板子,如今还没好全,不晓得是大夫不尽心,还是他自己糟践自己。” 第72节 陆晋的目光滑过德安再绕回她身上,从笸箩里捡起她做了一大半的坠套,笑问:“这个给我?” 云意笑,“你要这个做什么,我看你出门也不爱带些玉佩香坠的,若是入朝,我这手艺可见不得人,叫红玉给你另做一个。”说着就要来抢,被陆晋一缩手躲过去,定定道:“这就是我的了。” “二爷好生霸道——” 他伸了伸腿,懒洋洋嘱咐她,“做仔细,甭想着偷懒。” 正要与他再争上一两句,大夫已在耳房给德安瞧过腿,正跟着绿枝绕到正房来,回说:“那位大人伤了骨头,早些时候又没能好生修养,这腿恐怕要落下终身残疾。” 这一下她对络子再没了兴趣,木了半晌才望向大夫,喉头发苦,“再没有康复之望?” “骨头已经成了形,确实希望微茫。” 她陷入苦死,还陆晋打发了大夫,让红玉送了出去。 隔了许久,云意挫败道:“是我害苦了他。” 陆晋抬一抬眼皮,望她一眼,话说的不咸不淡,“奴才罢了,说什么害不害的,他就是为你死了都是应当。” 她垂目望着笸箩里红的绿的细线默然出神,陆晋懒得看她这副失魂落魄模样,索性站起身往外走,她问,他只说去看冬冬。 或是大战在即,想到一走又是一年半载不见,心中不舍,想要多陪陪孩子。 孩子都是见风长,冬冬如今一天一个样,连着三天没见面,眼下就觉得小胖子又俊了不少。抱起来越发的重,随便发个音说句话他也能乐呵呵傻笑大半日,只那口水哗啦啦流满地,得像她娘当年一样,系个“盼盼”。 忽而想起初见,似梦中,又如昨日。 陆晋抱着冬冬到院子里看花看鱼,后头跟着一大串不能放心的丫鬟老妈子,浩浩荡荡一群人,反比他架势更大。 两人停在桥上,冬冬歪着脑袋看池子里的锦鲤游来游去争食,小胖手一抓一抓,嘴里时不时“噢”上一声,陆晋也跟着“噢”,两父子就单单拿出一个音交流,亦算顺畅。 而德安收拾完毕,正要出府去,不期然在园中相遇。他先行低头,恭恭敬敬行礼。 陆晋还没开口,冬冬瞧见了他,便开始兴奋地蹬腿,小胖手也伸向他,嘴里改了音,喊的是“啊……啊…………” 相较之下反而与德安更亲近,让陆晋吃上一回小醋。沉着脸问:“去办事?” 德安道:“替殿下寻人。” “去吧——” “是。” 这便绕开来往外走,把啊啊啊着急乱叫的冬冬远远抛在脑后。 陆晋看冬冬那副失望之极的小模样,隔着厚厚的冬衣在他屁股上拍上一掌,“看什么呢?谁是你爹?跟爹看鱼。” “噢——”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脸好奇。 “噢!” “噢?” “嗯——” 谈心完毕,总算不哭不闹专心看鱼。 陆晋大约是养成了坏习惯,没能忍住,总想问:“想吃吗?” 还好冬冬听不懂。 入冬之后陆晋在朝堂上不大顺利,自他在江北突犯之时力主龟缩不出,陆寅陆禹就变着法儿挤兑他,越近年关越是激烈,仿佛是卯足了劲逼他出战。 “老二若是惧战倒不如让出抚远大将军一职,且让能者居之。总不能捏着百万兵权却一退再退,仗还没打呢,就先输了气势。” 陆寅说完,总得有人捧。惯常路数便是一位“狗腿”追上来掰开了细说,末了赞一句世子爷英明,用以作结。 殿上,从前的肃王,如今的新帝,早已经没兴趣听下去。一支狼毫捏在手里都让玩得没法儿再写字,看朝堂上一个个心怀鬼胎,厌烦至极。 而陆占涛讳莫如深,好似台下看戏,任他。 但无论如何,年总是要过的。 这一年冬天,冬冬学会了满炕上乱爬。云意总爱拿个漂亮物什逗着他四处爬,难得这小子天生脾气好,任她如何耍赖,他偏是不生气,做什么都是一副小模样,成天傻乐。 是夜,陆晋披着满身风雪自京郊快马赶回。 刚走进院子便听见里头欢声笑语一片,原本冻得发木的四肢,突然让冬冬一声咯咯咯的笑暖融了,复又有了知觉。挑起帘子来,烘暖了身体才来抱他。问榻上宝髻松挽的云意,“今日可好?” “早先吩咐管事准备应节的东西,我估摸着今年新帝登基,王爷大约要避嫌,不会在宫里过。咱们两府相见不如不见,倒不必为了礼数特意凑在一处过。” 陆晋微微沉吟,“单过也好。” 她是惯会看人脸色的,瞧他眉宇之间若有苦色。便称冬冬到时辰该睡,连带多余的丫鬟奶娘都打发走。屋子里清净了才问:“二爷有心事?” 陆晋坐回榻上,皱眉道:“也不是什么饥荒年,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北元突袭齐颜部。族中青壮多数被我带出,这一时打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二爷打算如何?” “本想亲自领军杀回关外——” 云意心下一跳,少不得要劝,“现如今情势紧张,这仗说打就要打起来。二爷这个时候领兵北上,王爷恐怕也不能答应。” “让查干带齐颜卫回去。” “齐颜卫去了,二爷身边近卫谁来担责?” “事有轻重缓急。” “但我总觉着,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大对劲。”云意忧心忡忡,“至少得留下二三百人,二爷身边最信得过的,也就齐颜卫了。万一打起仗来……总得打算周全。” ☆、第113章 愁云 一百一十三章愁云 大战在即横生枝节,当局者迷惘深陷,旁观人沉默不语。云意同样不能抽身,已被交织繁复的情感遮住双眼,看不清前路。 惊梦的是爆竹声,噼里啪啦夜空里响彻,采福纳吉。 新落成的安南侯府人丁寥落,但也胜在简单,一顿年夜饭吃的更类似家常。到末尾,云意举起酒杯来敬他,“愿二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陆晋也放下筷,笑着与她举杯共饮,“原以为要祝我宏图大展,没想到公主说话连祝酒词都拐个弯高人一筹。倒让我,只能说祝公主三年抱俩多子多福了。” 云意唇上沾染了醇厚酒气,笑盈盈回道:“精乖!这究竟是祝我还是祝二爷自己?” 陆晋道:“都是好话,哪分你我?” 饭毕自然要守岁,云意本打算拖着红玉几个打叶子牌,并不管他有趣还是无聊。但抵不过他面子大,一句话支使红玉给她穿上厚重披风,换一双麂皮小靴子踩着雪出了院门。 仰头看正是雪过云初晴,月明星璀璨的好时光。 因夜深宵禁,京城繁华一时转作寂寞凄清。 白日大雪将整座宫城粉刷成冰雪宫殿,她提着裙角走到正门。皎洁如玉的月光下,落落清晖雪影前,他一身黑衣,似一棵劲松立在雪里。 其格其是个急性子,看她迟迟不上前,已开始摇头晃脑打响鼻。 陆晋一只手轻抚马头,另一只手遥遥伸向她。是无声,也是无人拒绝的相邀。 “相识多日,未曾与卿共赏京城繁华,不如就在今夜?” 她走得越发慢了,笑意染上眼角眉梢,盈盈似一朵夜开的芙蕖,“这我倒想起一句诗…………” “噢?愿闻其详——”或是伴着如诗如画风景,他今夜说话居然文绉绉不似往常、 云意把手递给他,一瞬间就被握紧了,猛地一收,顺势被带到他身前,紧紧搂在怀里。他低头,她仰望,他继续问:“是什么?” 她没意识地舔了舔下唇,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惜长安不再是长安。” 云意看着他的眼睛,一双明亮如星辰如寒夜的眼,笃定道:“长安……永远在常人心里。” 他问她,“你的长安在何处?” 云意笑着说:“这是我的谜面,谜底自然要你来猜。” 陆晋停下来,看了她好一会儿,末了说:“上马!” 便就两人共乘一骑,拉起缰绳,向寂静皎洁的雪夜奔去。 熟悉的风景快速掠过,带来素未相见的陌生感。 属于她的宽阔后背就在身后,风的速度也激发出风的自由,她几乎要化作飞鸟,扑腾翅膀就要起飞,却因背后有他,而不惧怕骤然下落的危险。 凛冽的寒风带着小颗小颗的雪籽扑打在脸上,把面皮吹出一阵热闹绯红。陆晋在承安门下拉住缰绳,冲着守城的将领大声喊,“叫苏元庆那狗崽子从被窝里爬起来,你爷爷要出城,还不开门去!” 陆晋将云意头上兜帽再往下拉,遮住她大半张脸,在城门微弱灯光下,举着火把提着灯的小兵只瞧得见兜帽下一小片如玉的肌肤,以及微微上翘的红唇,一点点弧度,以足够倾倒这一座古老压抑的城池。 见小兵迟迟不动,陆晋不耐烦抬高马鞭虚抽一道,骤然间把出戏热闹过后的宁静抽出一道裂痕。 那三两个小兵终于看清楚了,忙不迭悉悉索索说着“陆将军,陆大将军”,脚底下吓得打跌要去找苏元庆。 也就一眨眼功夫,苏元庆一路小跑过来,中间忙忙碌碌系他的裤腰带。一见面先跪了个五体投地,“将将将将军在上,受小人一拜——” 陆晋不耐道:“废话少说,开城门!” 苏元庆还在哆嗦,“圣圣圣上有令,宵禁之后任何人人人人等不得得得得…………” 陆晋嗤笑道:“你若不肯开,那就先斩了你,再换个听话的守将。” 他这样说一不二的性子,吓得苏元庆当即就要尿裤子叫救命。 连滚带爬地窜上城楼,大喊道:“开开开开城门。” 门开半道,陆晋一夹马腹,其格其已似箭一般冲出京城。南下的官道开阔平缓,雪夜跑马再好不过。但到路口他却令择一小径盘桓向上,好几处崎岖沟壑险些落马,但他不说,云意亦不问,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满心满眼只剩下他,依赖他,也心甘情愿如此。 最最热闹的除夕夜,当一回亡命天涯的旅人,也并非不可。 其格其喘着粗气,乘着自繁华尘世奔逃而来的两人,终于迈上高高山顶。 陆晋调整马头,正对京师楼宇,一手环住她腰肢,一手执马鞭指向灯火阑珊处。呵出来的气都带成了白色的雾,“我猜你从没这样眺望京城,你看,如今还认不认得?” 塔楼上灯火最亮,似北斗星指引前路。最偏僻处,寒山寺还在敲钟,钟楼亦有人在,或是煮茶或是对弈,也与俗世中人共此佳节。因是除夕,宫内宫外都要点一夜灯,因此璀璨迷离,远眺去更如神话传说中凭空出现的空中楼阁,里头住着的是幻化成人形的妖媚,是隐居山中的精怪,拿着美酒美食引你入瓮。 她惶惶然如坠梦中,未几,引来长长喟叹,“原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如今这样看,倒有些认不出来了。” 陆晋微微勾起嘴角,抬手再向东一指,“最亮的是宫城,云意,你想要么?” “什……什么?” “繁华宫城,江山万里,登显尊极,看着我,别发愣,八斤,你想要么?” 第73节 原是推心置腹动人情话,但多加一个“八斤”,她便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侧过脸来望向他轻轻上挑的唇角,浅浅笑道:“二爷给我,我就敢要。” “好——”他带着自有的与生俱来的自信,伸出手来,“若有能成事,我愿与云意共此江山。你我今夜击掌为盟——” 云意干脆地抬起右手与他在空中击掌合握,“若有违誓。” “万劫不复。” 她连忙打岔,“我可不要你万劫不复。”再向辽远星空喊话,“老天爷,可千万别当真,他这是酒醉说胡话,信不得的。” 继而回头看他,嗔怪道:“现如今你可是我的人了,这般胡乱发誓,真真胆大包天,回头看我怎么罚你!”sk “怎么罚?”他笑着逼近,一股子玩世不恭的痞气,又在星辰般的眼睛里映出她娇媚轮廓,唯有她而已,“罚我让八斤亲一口——” 不等她回绝,已擅自出击,攻城略地。 其格其低头吃草,不忍看。老天爷落下雪来拉开帘,呼啸着南下的风似乎是挺在这一刻,把山间精灵都扒开来,剩它一个,自顾自地看,看完再次启程,把今夜的传奇编成故事讲给南来北往的商客听。 枝头寒鸦惊起,自山顶飞向灯火通明的城池。 婆娑树影下仍旧是他与她两人而已,在历史与命运的滔天巨浪里,做一场浮华大梦。 有一些独在山巅的孤寂,也有睥睨天下的傲然。 但还有—— “阿嚏——” 还有雪夜跑马,夜半登山的风寒。 云意裹着被子,躲在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姜汤水,说话时已带了明显的鼻音,再看旁边穿着单衣,全然无恙,只顾低头摆弄兵书的陆晋,气不打一处来。 “这下好了,这几日见不了冬冬,正好让二爷替了我,哄他吃饭,领他睡觉,这巧让我歇一回。” 陆晋没能领会此中深意,“这不都是奶娘的活儿?” 云意道:“是呀,奶娘都干完了,要爹娘做什么。” 她这话刺得很,陆晋许久没回话。书页翻得哗啦啦响,好半天才说:“生气了?” “生气了!” “气的什么?” “…………”噎住了,总不能说气他是铁打的身子上山下海没大碍,而自己吹吹风就病倒。自觉无理,只好一偏头,“要你管!” 好得很,他正好甩手不管。 但这俩人小脾气闹不久,云意第二天早上就忘光。但战事迫在眉睫,陆晋主张有备而战,但这个“备”让陆寅等人揪住不放,时时逼问他究竟要准备到何时?难不成贺兰家打到承安门他还在备战? 最终还等陆占涛拍板定音,这老头或是让酒色掏空了身子,挨不住顾云音枕边风,令他六月出征,平定江北逆贼。 陆晋推无可推,匆忙备战。 这一回他要战的是她的亲兄弟、舅家老爷,她说不出祝福的话来,又担心他被两面夹击,因此整个人就像被置于火中翻烤,日夜煎熬,成了她最爱吃的烤全羊。 ☆、第114章 诱饵 一百一十四章诱饵 乙亥年六月十七,大暑。 自婚后两次出征,要么是寒冬腊月去极北之地,要么是三伏酷暑南下湿热苦闷之城。京城慢慢热起来,陆晋素来苦夏,近来城内城外奔波,颈子上、背后都生出连片的痱子。云意给冬冬熬金银花水的时候也给他留上一份,省得跟孩子似的红上半张背。 出征的日子就定在七月初一,余下的日子亦不好过。陆晋到深夜才回,这一时冲过澡,正裸着上身坐在桌前,任云意涂了他满脖子的松花粉。 二人闲聊,云意嘱咐他,“我听说南边还要更热,便将松花粉也备一些,让乔东来按时给二爷上药,省得让铠甲捂坏了。” 陆晋嗅了嗅身上松花粉浓郁的香气,忍不住轻笑道:“还真当我是个孩子,跟冬冬一个样?” 云意随手打散了他打湿的头发,再拿牛角梳重新梳通了,自镜中倒影与他相会,双双相视而笑,“冬冬比你还省心些。” “我有何处不省心?但请夫人说来听听。” 拿着牛角梳的手停在半道,浅笑过后,仍有忧愁上心头。“这回出征,我总觉着不放心…………” 他心中虽有不安,但既然她已忧心,他便不能显露,只说是:“打仗罢了,这么多年早该跟吃饭睡觉一样熟悉。真不知你愁些什么,难不成是怕我打南边领回来个秦淮美人?” “浑说!我本来要与你正经说话的。”她利落地将他松散的长发再梳成髻,末了再扯散些,“要睡了,松一点好,明早换个厉害师傅再给二爷梳上去。” “哦?我只认你一个。” “那可不一定,这不是要去寻江南美人了么?” “闻见了,好大一股醋味儿。”陆晋起身跟着她往床上去,背后的野狼刺青沾了松花粉,没了往日的凶恶,倒是多了几分温柔与怂包…… 掐着算着,时间过得奇快,转眼就到出征之日。 陆晋照例不许她出门送,也不晓得是什么怪癖。在屋子里抱过了冬冬,与他哦来哦去的父子对话,最后来抱云意。 手臂一抬,将她带离地面,临空抱起来端在双臂之间。再往上抬一抬,居然能高过他半个头。 “小矮子,眼下终于不用仰脖子看人了。” 临别的玩笑话,管它什么字都能催出泪来。云意根本没听进去,只顾着红着眼流着泪,哽咽说:“二爷可千万保重,出去是什么样,回来就得什么样,不然我可不饶你。” 娇娇软软一席话,再是铁汉也被注满柔情蜜意,望住她,久久无言。 半晌,长叹道:“你可真是个麻烦精。” 没她的时候,上天入地利落干脆,有了她,顿时有了牵绊,再不是特尔特草原翱翔的雄鹰,而是南来北往自由方向的雁。 有了来处,也有了归宿。 他忽而扬起头,狠狠亲吻她,因身边有人,只能赠她一记短促而霸道的吻。带着临别时的凄然与留恋,吻到她双唇发痛,却不愿停。 “陆晋…………”她隔着朦胧泪光望向他,言语中已带颤音。 “走了,拿江北广阔良田给冬冬贺寿。”陆晋放下她,转身就走,不再停留。 门边只留下他衣角上半片风,再没其他。 她不曾追出去,也不曾放声大哭。他走了,还有个冬冬小胖子万事不知地望着她傻笑,乐呵呵小模样已足够填满她被战事撕扯开的胸腔。 云意伸手抱起他,不由得感叹,“看来人只能在不懂事的时候无忧无虑,如有可能,到希望你一辈子都能‘不懂事’。” “噢噢——”冬冬歪着脑袋咧着嘴,傻兮兮看着她。 “你才是最大那个麻烦精!” “噢——” “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她这会儿欺负起孩子来,倒是得心应手。 陆晋走了,她的时光渐渐慢下来。终于有闲心与红玉学学刺绣女红,做上一两件尚能拿得出手的活计。 至于南边的消息,她打探的不多,奏报是什么,传到她耳里就该是什么,没让德宝私自打探。或是因为战事繁忙,陆晋来信不多,至八月底,酷夏都熬过大半,才有一封寄回安南侯府。照例三两句,问她身体可好,冬冬可好。再没有其他,对前线战事更是只字不提。大致是因了解她自苦于两方,或胜或败她都难以自处,便尽量淡化。 但天气渐凉,十月南边终于有大战,听人天未亮便大传捷报,我军大胜,一路将江北大军逼至元、奉两江交汇处。 云意心上一抽,这个时候,就该让水师上阵,但两江水师威名在外,而陆晋手上容岳究竟如何,还得战场上见分晓。 另一处,陆寅与顾云音于公主府内私会。云消雨散之后,顾云音身披薄纱,与陆寅一道倚在榻上抽着缅王私下相赠的芙蓉烟,正是要攀云登仙之时。 顾云音深深吸上一口,整个人都入了梦,通体舒泰。 闲来往梁上看,眯着眼懒洋洋拖长了尾音,“说起来,这屋子原是父皇赏给小六儿的,真是……但凡有好物全都要一股脑塞给她。” “怎么?又羡慕上了?”陆寅半撑起上身,露出精瘦精瘦的身体,皱着眉与她共饮一道醉生梦死佳肴。 没料到顾云音坦然承认,“我羡慕小六儿原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自她出生起,我就喜欢她…………” “喜欢?谁都以为是恨吧。” 顾云音瞥他一眼,媚态横生,“世上凡人懂什么?我喜欢她,喜欢得要命。” 吞云吐雾时,又不知是否怀念起从前旧事,一时无言,在沉默中安静缅怀。 而陆寅满是不屑,“因你喜欢,就要卯足劲毁了她?” 顾云音侧过脸来,轻挑眉峰,勾弄情弦,“世子爷不也喜欢,怎不见你出手相救?” 陆寅伸个懒腰,漫不经心,“老二若死,爷乐见其成。至于你的小六儿……老二没了,她还能去哪?还不是任人拿捏,到时候再慢慢招呼就是。” “世子爷英明。” “怎觉着是明褒暗讽?” “您多心……嗯?又来?这药可真是厉害。” 陆寅脸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咬紧了后槽牙,突然间眼前闪过许多张面孔,他先是大喝一声,“老二,纳命来!” 再又换了脸孔,引出难以言喻的爱恨交缠,一双手狠掐那人脖颈,“你这贱*人,害得爷好苦!” 而自始至终,顾云音面无表情。或是不屑,或是心如死灰。 贺兰钰的一退再退不过是钓鱼的饵,割肉舍身,为的是等他疏失大意,便有大鱼上钩,正中下怀。 可怕的是后院失火,千算万算,算不准副将通敌,将他卖个彻底。 是化险为夷,还是一败涂地,答案要在黎明前揭晓。 ☆、第115章 大战 一百一十五章大战 乙亥年十一月二十七,大雾迷城。 江北一改往日防守策略,贺兰钰令老将秦勇、李照为先锋,各领五千精兵先袭泽口周边云台、风芝两镇。因是夜里突袭,秋末又降大雾,把西北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许多人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起来就让乱箭射死在营帐之内。 主帐大怒,辖下不断有人鼓吹,一定要倾其全力与贺兰钰在泽口决一死战。 陆晋沉默地看着沙盘地图,脑子里轰然碾过的都是两派、甚至三派人在紧急时刻的相互指责以及混乱言语,陆寅的、陆占涛的、中立的、或甚至于是皇帝的人马在此混杂。他稍稍抬眼,扫过一张张扭曲的各怀鬼胎的脸孔,企图拨开浓雾看清谜底,但到底都是颓然。 突然消失的听觉再一次重现,帐内吵吵闹闹如集市开锣。 然而贺兰钰并未给他们过多的时间考虑,天还未大亮,便有人率军渡江直逼泽口。 第74节 容岳深知水战之时两军强弱对照,因此并不同意令元江水师全力出击。但熬不过其余人等,因在九月与十月会战之时尝过甜头,根本不把贺兰钰如此一黄口小儿放在眼里,接下来又是一番吵闹,有人闹到梗着脖子欲拔刀相向,最终还等主帅定策。 陆晋认为,江北兵力上不占优势,可使之半渡而战,再以铁骑截杀,可保不败。 容岳只得长叹一声,迎头备战。 临行,陆晋叫住查干,“你领五千精兵,在龚州埋伏,未得军令,不可轻举妄动。” 查干本不愿在大战之际离营北上,但看陆晋眉间郁色便不敢多言,即刻领命去办。 而贺兰钰似乎已设下陷阱等他来钻,西北军中暗藏奸细,将整套作战计划以及排兵布阵全都透漏给敌方。容岳带领水师与贺兰钰在泽口对战之时,全军大后方突生变故,细作聚集起来敲锣打鼓故壮声势,作出前后夹击之势。 一时间军中大乱,后方备战之人冲散大半,十数万大军似沙盘一般四散而去。陆晋正欲调转马头去往后方营地,却感身后杀气袭来,再回首,已有利箭破风而过,直逼咽喉。 四层高的主将宝船,有一翩翩公子遗世独立,然而此时扔掉了狼毫与旧书本,带吴钩以孝天下。 寒风烈烈,吹得眼前刀山火海越发成就毁天灭地之势。身边随扈伸手向岸边一指,“公子爷请看,红缨枪上挂军旗的那位照吩咐始终跟在陆晋身边,十分好认。” 贺兰钰抿唇不语,依旧保持着弓弦拉满的姿态,只稍稍调整方向,锋利的箭簇对准陆晋要害,再而是短暂的停留,直到陆晋赶马向后,贺兰钰右手一松,毫不犹豫地送出这一箭。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坏消息总是传得比好事更快,贺兰钰以七万兵力大败陆晋二十万大军与泽口之事很快传到京城,与江北大赞贺兰钰有谢安之才不同,京城内愁云惨淡,陆占涛在殿上先骂过一通,另作痛心疾首之态向皇帝请罪,而陆寅老神在在,眼底嘴边已掩不住得意之色,陆禹偷偷藏在百官之中,不发一语。 倒是顾云音,喝上一壶酒,又醉了半日。大白天里穿着睡衣罩袍,跌跌撞撞往门边走,好歹让丫鬟珊瑚扶住了,叮嘱她,“殿下千万当心,如今可也是有了身子的人了,王爷可金贵着您呢。” 她双眼朦胧,挑开帘子往院中看去,看得见满园萧索秋风瑟瑟,忽然间侧耳听,又问:“你听见没有?” 珊瑚当真细听,却什么也没听着,“奴婢愚笨,没听见。” 顾云音弯了弯嘴角,勾出个极其落寞惨淡的笑容来,醉态毕现,“有人在哭呀……” 珊瑚还是摇头,“奴婢真没听出声儿来,今儿是好年头,无灾无难的,哭什么呢。” “哭的是沙场战死矣,马革裹尸还,悔教夫婿觅封侯呀…………”说完好一阵笑,笑得珊瑚后颈发麻,好在她笑够了,终于不吵不闹,再扑回她的春榻上,去享芙蓉烟、京玉酒,大梦无边。 大约只有在梦中,才忘得了俗世痛苦,才能得一刻安慰。 旁人口中的话,云意并不相信,她要听德安亲口说。 安南侯府大门紧闭,一片阴云拢住屋顶。 德安拖着沉重如累赘的左腿,极力地想要加快速度,但弄巧成拙,院门口没能把住平衡,狠摔一跤,把原本就是忧心忡忡跟在身后的竹山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迎上去想要扶他一把。没成想德安却推开他,自己扶着一侧门柱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来。 竹山伸长了脖子往前看,望见他右手掌心让尖利的石头子划破,血滴在小道上,很快被尘土包裹。 德安随意抽出手帕来往伤处上一裹,再继续往前,残疾的左腿大约受了伤,他走得比先前更慢,但却不乏稳健。 等到了云意门前,他已然疼出了一脑门子汗。找门口的小丫鬟桐月再要了张帕子擦干净脸,提步上前,照例是云淡风轻从容模样,分毫不见先前狼狈。 竹山垂着手站在廊下,突然替他主子心酸。 云意本就坐立难安,他来时,她当下惊起,迎到他近前来,急急追问:“南边儿究竟如何,胜也好,败也罢,怎生连主帅的消息都传得不清不楚。” 德安低着头,于黄昏凄惘的光影中藏住半张脸,“确是如此,外头的消息真真假假,可信的不多。咱们这厢跟着二爷南下的人大都在战乱中走失,一个也没回。真相如何,实难分辨。” 说来说去,竟把最后一丝希冀都抹去。 云意颓然地坐回榻上,整个人的力气似乎都让抽空了,惶惶然不知所措。一双眼无焦距,茫然望向远方,口中喃喃道:“他们都说二爷没了,死于乱军之中,可是我一个字也不信…………” 凄然时转过脸来对住德安,流了满脸的泪也未察觉,似乎是绝望之中向他求救,“二爷答应过我一定回全须全尾地回来,他应过的,亲口应过的,怎么能食言而肥,怎么能…………” 德安心中抽痛,情之所至,心之所向,因而大胆逾矩一回,紧紧握住了她颤抖的双手,企图让她安定片刻,“殿下放心,二爷吉人自有天相。如有意外,奴才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她彻底乱了,从前尽心竭力为自己铺后路,设想过无数种可怕的际遇,自以为能够全身而退,但到了这个档口,突然间失了主心骨,脑中一片空白,思绪满是混乱,她几乎无法正视眼前现实。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眼泪噗噗簌簌地落。德安不断地摩挲抚拍她的身体,令她清醒抽身,重拾神智,能够再回神望向他关起的眼,呆呆问:“德安……我该怎么办?” 德安看着她,笃信道:“殿下历经风浪,绝没有担不住的事。万事先歇口气,慢慢来。” 黄昏已尽,黑暗渐渐笼罩大地。 风透进窗,吹干了她眼角泪痕。 云意渐渐平息,接过他手中热茶,深深饮上一口,闭着眼长叹道:“我晓得的,若是真刀真枪,二爷大军在握,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他们既然把手伸到军中,为了陷害他不惜做出通敌卖国之事,事已至此,必有后招。但如今他们占尽优势,难不成你我只能坐等鱼肉?” 德安眉心深锁,沉默不语。 她放下茶盏,依然陷在焦灼的情绪里,“还有冬冬,我自己受再多苦都没所谓,只怕他,哪怕受丁点委屈我也忍不得。” “殿下,事情还不至于此。” “不,你不明白,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二姐不会,陆寅更不会。” “那就走!”德安突然提高了音调,声如洪钟。 云意抬起头来,眼中茫然,“走?走去哪儿?” “天南海北,离了京城,处处都是世外桃源。” 他忽然脱口而出的话将她惊在原地,离开?这似乎是她心心念念多年之夙愿,因此对她而言应当似□□似蜜糖带着巨大的不能抵抗的诱惑,但当这一刻直面诱*惑之时,她却不能如想象之中的不带犹豫地点头答应,她与陆晋之间的羁绊远比她认知内的更深更远。 她不能没有他,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对她而言,陆晋的不可或缺。 于是坚定地摇头,“我不走,要走,也是为他。” 德安眼中前一刻的悸动已如潮水褪去,余下是如往昔一般的沉静安然,松开手,远离她,“殿下与二爷都是有福之人,必能逢凶化吉。泽口一战究竟如何还需仔细打探,奴才要再去见一见干爷爷,问问对策,殿下看如何?” “没得办法,能用得着的,仿佛也只剩下冯宝。” 德安点点头,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到门外,因站得太久,左腿钻心刺骨地疼,但他也不过皱一皱眉,招呼竹山,“走吧。” 更不必扶,一个人固执地走在前头,路上用力地握住了掌心,刚刚凝结的伤口再一次崩开,血透过雪白手帕浸出一片触目的红。 然而有的时候,他需要这样的疼痛令自己清醒。 ☆、第116章 骤变 一百一十六章骤变 有人悲痛,自然有人欢喜。 寒天冻地,今冬第一场雪一连下了一整夜。至午后,雪仍未化,天渐阴,隐约又有大雪来。 长泰公主府,顾云音待客的屋子里门窗紧闭,地龙烧得旺,把数九寒冬烧成春末暧昧,浓郁的苏合香绕过鼻尖,几乎盖住了烈酒冲鼻的刺激。 她与陆寅相互举杯,共享胜利。 陆寅饮过烈酒一伸手将她拽到身边,异常枯瘦的手游走在她灵俏的蝴蝶骨上,再慢慢爬上她后颈,如一条冰冷的蛇,一寸寸将她的咽喉都缠紧,“公主在想什么?” 顾云音转个身往他怀里钻,顺带避开他紧紧锁在她颈上的手掌,过于苍白的面颊贴在他襟前,冷着眼睛说道:“在想陆晋究竟死没死。” 陆寅一声嗤笑,有着一切尽在掌控的自负,“乱军之中中箭落马,不是被马蹄踏作烂泥,就是落进湖底成了水鬼一只,还有什么可想。倒不如想想下一步该如何对付你那心肝小六儿。” “什么我的心肝儿,世子爷这话说得妾身可听不明白。”她装出娇媚嗔怨来,食指轻点他胸口,“陆晋此人诡计多端,妾身是怕一个不慎,反倒让他钻了空子。” 陆寅道:“钻什么空子,又有什么空子让他去钻。你若不放心,大可以去请你舅舅表哥指派人去找,或是沿河打捞,或是勘验死尸,倒看能不能找出老二尸身来。” 顾云音佯装委屈,娇声道:“妾身哪里来的舅舅表哥,那都是小六儿的娘家亲戚,与妾身并无瓜葛,世子爷可不要胡乱冤枉人。” 陆寅垂目看她,虽与她有着肌肤之亲,但到底瞧不上她,因而语气中也带上了淡淡嘲讽,“几时又冤枉了你?若不是因为你,父王怎会如此着急催老二出征,爷又如何能与贺兰家搭上线,要不是你的舅家兄弟,老二又怎会如此轻易丢了性命,泽口之战,全赖长泰公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顾云音当下警醒,仍想要一笑带过,“世子爷这话,妾身可真是担待不起。妾身一介妇人,哪懂那些,不过是唯命是从,苟且偷生罢了。” 陆寅修长十指在她脸上来回滑动,最终落在她尖利的下颌上,食指伸长,将她下颌抬起,令一张娇媚动人的面庞毫无保留地呈现于眼前。 “如斯美人,可惜是蛇蝎心肠。” 顾云音仍挂着笑,反问他,“世子爷不喜欢么?” 他低下头,靠近了,仿佛在专心致志嗅闻她鬓边香气,“喜欢,爷喜欢的紧。”话音未落,已猛地推开她,力道太大,几乎将她掀翻在塌下。 她手肘疼得厉害,半晌未能平缓呼吸,再看他,仍旧是初见时阴狠暴戾的模样,真如伏击的毒蛇,随时随地取人性命。 可怜她笑容未减,娇娇问:“世子爷这是怎么了,可真真喜欢折磨人。” 陆晋坐于榻上,居高临下,垂目问:“先杀了老二,下一步棋如何走?是取我陆氏父子性命,还是毒杀陛下,以乱朝纲。” 朝纲…… 乱臣贼子口中居然能说出朝纲二字,她少不得要在心中鄙夷,脸上有厚重面具,不漏破绽。 自顾自扶着桌椅站起身,一转眼珠又是一曲勾人的小调,“世子爷这是要过河拆桥了不是?也罢,这原是平常事,只不过现如今陆晋羽翼未除,小六儿依然稳坐侯府,这时候要清算旧事,世子爷可真是操之过急。” 她的话说完,陆寅却没立刻接,只管眯着眼打量她,在香浓迷离的熏香里,方才的凌厉杀意已散去,他突然发笑,向顾云音伸出手来,“看你说的,爷不过与你玩笑罢了。” 她知进退,从善如流,随即搭上他掌心,指腹下他的汗微凉,如窗外呵气成冰的天气。 一个旋身,一个起落,两人复又回到开始的交缠姿态。陆寅抚摸着她□□的手臂,忽而问:“你说,你们姊妹弄起来,是不是都一个韵味?” 顾云音被他翻了个身,平躺下去。睁眼即是莲花帐顶,飘飘乎似云似雾,她呆呆望着眼前晃动的风景,勾起嘴角来,添一个嘲讽的笑,呢喃道:“这些事情谁晓得呢?” 闭上眼,闭塞了感官,终于能抛却悲喜。 再看云意,事态忽变,人世寒凉。 侯府门庭冷落,无人打搅,云意镇日焦灼,忐忑难安。 德安私下见过冯宝,次日清晨赶回。他来时云意才刚起,因一夜未睡,这时蜷在榻上,倚着案几,疲态毕现。 德安行过礼,跛着腿上前来,将红玉手中的披风抖开了裹住云意。适才退回去,恭恭敬敬说道:“奴才夜里见过干爷爷,他老人家嘱咐说此战大败,外间传说是军中混入不少江北细作,私下与都督府通信,将军事机要一一传回江北。现如今王爷要着手查办可疑之人,殿下身份特殊,还需小心有人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陆晋就是撑在她头顶的一棵大树,对方拿下陆晋,不可能不再斩草除根,轻易放过她们母子二人。 早早猜中,却也无力相抗,这一刻似乎比当年国破家亡更让人手足无措。 云意闭上眼,把将将冲到眼眶的泪全然咽回腹中,再睁眼已是一片清明,“送冬冬走,就照原计划,你带着冬冬北上太原,若二爷尚在,则另作他想,若是……便当他是无父无母孤儿一个,从此隐姓埋名,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殿下!” 她虚弱地摆摆手,然则言语坚定,“我意已决,多说无益。” 德安却一反常态地反对,“殿下危难之际,奴才如何能抽身离去。” 云意没想过自己竟还能在这个时候勾得出一抹笑,“我将一身性命全系于你身,你却不肯走,难不成真让我死也不能瞑目,走也不能甘愿?” “殿下何出此言!事情还未如预想,或还有力王狂澜之机。”德安不顾残腿,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她身前,恳求她拿出当年不惧万军的气魄。 云意却道:“你只管带着冬冬走,照顾好他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余下的事情,再不必你操心。” “殿下!” 第75节 “今晚就走,从今以后他再无父母,只有你一个师傅而已!” “殿下之命,奴才不敢不从,但奴才不甘!”他几乎是以头抢地,迫切地想要留下来陪伴她最长最艰难一段路,无论生死。 但她不给机会,“去太原的文牒财资都是早早备好了的,德安,不要让我失望。” 窗外庭院,白头翁还留在枝头耐心地等雪落尽。 不知过去多久,德安终于弯下腰,在她脚边磕头,整个人如同秋后最后一片叶,在瑟瑟寒风里摇摇欲坠。 “奴才……遵命…………” 她亦眼眶湿润,凄然道:“如此大厦将倾之时,我能信得过的也唯有你而已。德安,若有机缘,必会再见,若苍天无情,便也无需自伤,放开来,安心度日。” “殿下放心,奴才必不辱命。”德安满口苦涩,有些话不堪言,有些事不忍说。 云意淡笑道:“你那个小徒弟很是激灵,你走了总要留个人给我跑腿传话。德宝那小子不顾这头的事儿,留他去见冯宝,倒能混个脸熟。” “是,奴才这就叫他进来回话。” “这倒不必,你放心去,我这里……总归是记得你的好的。”转过脸唤红玉,神色如常,“把冬冬抱过来,听说昨儿夜里哭了一宿,可折腾坏他那些个老嬷嬷了。” 红玉轻声应是,一转眼的功夫便领着奶娘,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冬冬抱到屋里。 云意身上无力,接过冬冬来也抱不长久,还是得靠德安。 他熟稔地将称手的小胖子抱在怀里,让他脸冲着云意,又是一阵呵呵的傻乐。 她伸手点一点冬冬眉心,口中说:“小傻子,怎就光会笑。”过后是长叹,再低头望向自己腕间戴了小半辈子的碧玺手钏,才将将撸下来要塞到冬冬襁褓之中,忽而犹豫,低眉沉思,复又收回来,淡淡道:“要走就走个干净,留着些做什么,除了惹麻烦也没其他用处。” 继而落寞地将手钏再带回细瘦的手腕上,抬头看德安,“我这里自然会再想法子,你先行一步,若有机会,我再绕道去太原寻你们。” 德安颔首,已甩脱了先前伤怀,“殿下千万保重。” “你也保重。”她自案上笸箩里随手捡一朵堆纱宫花在冬冬面前晃了晃,惹得他伸手来抓,她便顺势给了他,笑中带泪,“你也保重呀小冬冬。” 稍顿,吩咐德安,“快走,千万别回头。” 他默然,保稳了冬冬旋即转身大步向外,当真头也不回,半刻犹豫也没有。 也就是在门帘挑高又落下的那一刻,她尝到母子分离的锥心刺骨之痛,绝非世间言语能表白一二,她痛得大口呼吸,半个身子都趴在案几上,打翻了笸箩,落了一地零碎针线。 她想要大声痛哭,想要追出去留住小儿,到头来却只能咬着袖子压抑地哭完这短短一瞬。继而擦干泪,净过脸,再把竹山叫进来,“你去,跟冯大人说,我要出城南下,问他可有办法。” 竹山话不多,一躬身,去了。 第二日正午,门外忽闻吵闹。 正要问是何人到访,绿枝忽然闯进来,红着眼慌慌张张说道:“外头有官兵上门。” “噢?来送礼不成?” “来抓人,说是殿下私通外敌,要拿殿下入宫审问。” 云意坐在镜前,左右看了看,只瞧见镜中人面如桃花,瞧不见狼狈惊惶,故而更是想笑,“原来是进宫不是下诏狱,看来陆寅与二姐还给我留着几分薄面。” 将最后一朵珠花簪上,她施施然起身,唤红玉,“走吧,省得那些个莽夫闯进来,脏了我的屋子。” ☆、第117章 雷雨 一百一十七章雷雨 一场冬雨毫无预兆地落下来,被狂风吹卷起无数晶莹透亮的雪籽,夹杂着雨丝让这个本就不平静的冬天愈发的晦暗诡谲。 自永安街至内宫门的路云意再熟悉不过,马车摇摇晃晃似风中叶,更似她惴惴不安的心。表明的平静并不不能掩盖内心的恐惧,离乱时的故作坚强,恰恰是情感深处的脆弱与颤栗无尽疯长之时。 马车绕过正路,自荒僻之处缓缓驶向空寂无人的淑妃宫。她在陌生宫女的引导下顺着记忆中走过无数遍的长廊,最终来到曾经生活十六年的明珠台。 推开门,暗沉沉的天,屋内一盏灯也不见,留给她的唯有一面消瘦背影,以及突然被宫女锁紧的门。 猜出是谁,云意反而不再如先前后怕,这一回,她先出声,“风大雨大,相邀至此,世子爷真真好兴致。” 陆寅没转身,仍旧藏身在浓厚的阴影中,对着身前冰冷无声的桌台说:“你看这场景,一道光也没有,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像不像当时在西陵地宫?” 云意暗自警醒,面上装出云淡风轻,极力要将过去恩怨淡化,“世子爷如今光风霁月,又何必自苦于过去——” “光风霁月?”她的话还没说完,他便已然转过身来正对她,露出一张清癯阴柔的脸,“公主说光风霁月,着实抬举在下。不过,如今这光景,我也可勉强算作‘光风霁月’,只因公主‘落魄不堪’。” 她勾唇笑,迎上他慢慢刺来的锋刃,“世子爷过誉,身虽‘落魄’,但难称‘不堪’。” 陆寅道:“如何才称得上不堪?” 云意道:“我身上决计用不上‘不堪’两个字。” “你倒是自矜自傲不改往常。” “比不得世子爷谋段高精破釜沉舟。” 陆寅上缓步上前,带着猎物已在爪下的悠然自满,要与她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无聊游戏,“世人皆凡品,能在生死之间毫无惧色,公主之胆色,陆某佩服之极。” “愿赌服输,本无怨由。” “呵——好一个愿赌服输,说来容易,但放眼世间几人能做到?” “世子爷难道不是?”她抬高眼望向他,眼底含笑,语带深意。 陆寅将这一笑看做挑衅,忽然间抑制不住膨胀的情绪,伸手便扼住她脖颈,虎口对住咽喉慢慢使力,几乎要将她临空提起来。更逼得她面红,呼吸艰难,眼看就要被他活活扼死的档口,又忽然间放手,任她似枯叶一般跌落在地。 也就是在此刻,他终于体会到眼前此人的柔软易碎,同时享受作为强者徒手操控生死的强烈快*感。 他就站在她面前,自上而下,眼含轻蔑,俯视她。“害怕吗?慌张吗?频死挣扎是不是很有趣?那年在西陵地宫,我的熬过的苦比你方才可怕千万倍。到如今,你来说该如何报偿你曾经犯过的错,嗯?说啊!” 她护着咽喉只顾咳嗽,他没能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则愈加暴躁,一手抓住她长发,带着整个人往后拖。 云意只感觉整个头皮都要被他掀起来,疼痛令人无法思考,只能跟随本能,双腿乱蹬,身体后倾,口中一遍遍求饶,却换不来对手分毫慈悲。 他将她拖到内堂,里头一张雕龙刻凤的六柱床,挂着层层叠叠纱帐,每一段都写满了暧昧迷离。墙上挂满飞天像,如同当年困死陆寅的密室,画上仙女或坐或立,各不相同。但她定神一张张看过去,每一张图都是同画着同样一张脸,每一个都是她。 全因他深夜难眠时提笔作画,回想过去,闪过脑海的一帧都是她神态,或是深恶痛绝,或是灵俏狡黠,或是假意柔顺,是她都是她。 她几乎成了他一生所有苦痛的根源,又是不能割舍的过去。 陆寅低头看,望见她微蹙的眉心,苍白如纸的面庞,连同春日菱角一般时时上翘的唇,不可自已地纠缠出另一种难以分辨的情感。 占有、毁灭,又有什么不同?只要能够填补他心尖一日日撕裂的伤口。 他再一次将她提起来,这回仁慈地握住她双臂,摇晃她,“看,看清楚!你这贱人害得我好苦!” 云意向四周围淡淡瞄上一眼,最后再转回他身上,目睹他眼中毫不遮掩的狂热与仇恨,只得轻描淡写一句,“方才说的什么?我记得是愿赌服输。” 他恨她,毫无疑问。 这句话彻底触怒他,抓住她肩膀就将她整个人往床上摔,黄花梨木结实坚硬,撞得云意浑身骨头都要粉碎。 头脑都让疼痛占据,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模糊中只听见他说:“好一个愿赌服输,如今正好用来安慰你自己!” 她转过脸,将乱糟糟的头发慢慢向后捋,露出一张如玉又如雪的脸孔,无声中勾唇笑,缓缓说:“原来又是这一招,欺负女人,大老爷们似乎从没新招数。” “你笑什么?”他扑上来,再一次扼住她咽喉,“你笑什么!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笑天下可笑之事及天下可笑之人,如何?” “谁人可笑?” “懦夫偏要壮胆做恶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啪——他给了她一记响亮耳光,这感觉如此熟悉,每每气急跳脚之时总是惯于拿弱者撒气,女人、小孩、下属,都是顺手好物件。 云意被打得栽倒在床上,半边脸麻木得没感觉,只晓得嘴角濡湿,大约是被撕开一道口,正潺潺往外渗血。 他捏住她下颌,将她带着掌印的脸扭转过来,正对自己。 云意没所谓地问:“世子爷不怕重蹈覆辙?” 他打她一巴掌,她必要如上一回换图之时一般,千百倍地还回去。 陆寅阴狠地笑了笑,鄙夷道:“老二已死,凭你?再逃不出我掌心。” “我劝世子爷凡事留一线,为日后计。” “别以为我由得你哄,你这样的叼毒贱人,但凡手下留情你日后必然恩将仇报。” 话音落,她竟还能笑起来,调侃道:“没料到世子爷竟知我如斯,真是受宠若惊。” 明褒暗贬,他不在意,食指抹开她嘴角嫣红的血,再送进口中抿上一回,仿佛是缅甸芙蓉烟,吸上一口即刻登仙。 他脸上陶醉的表情,深呼吸时的气息,每一分都让她作呕。 回味过后,他睁开眼,上上下下打量她,目光如同湿冷的爬虫,令人遍体生寒。 “公主这样好的模样、如此婀娜身姿,若就此做了寡妇,岂不可惜?” 云意嘲讽笑道:“原来如此——” 陆寅道:“我与公主缘深难离,如有地狱,我自当领你去。” ☆、第118章 退路 一百一十八章退路 她脑海中冒出来不过如此四个字,说到底男人欺辱女人,左右逃不过如此下作手段。 意料之中,却也不能甘愿。 若能死,宁可腰斩于市图个痛快,好过如此钝刀割肉慢慢凌迟。 幔帐上的折枝莲花细致精巧,栩栩如生,世间最好的绸缎都被搜罗至此,一寸一两金的缎子让她裁开来做了床帐。掌心再往下滑,锦缎柔软的触感贴合皮肤,让人生出一点点懒,一丝丝无望。 她不再多言,仅仅垂目看他,目光中尽是鄙夷。 他陡然暴怒,毫无意外地开始撕扯她外衣,急切地、匆忙地企图剥夺她作为女人最后的尊严与自傲。 裂帛声似刑场中鼎沸人烟,又似战场上往来嘶吼。她听见心跳,砰砰如擂鼓,不知是她的,还是属于喘息不定疯狗一般失控的陆寅。 他涨红着脸触碰她柔软洁净的身体,怒吼道:”我要活着,那时候我就知道拼了命我也得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才能将你——万万人之上的坤仪公主踩在脚下!“ 她挑眉,轻蔑中蕴藏着浑然天成的媚,“恭喜你呀,得偿所愿。” “你得意什么?”他气恼,掐住她后仰的脖颈,将她整个人临空提起来,留一段乌黑细软的长发在半空中飘荡。 第76节 她轻声答,“你赢不了我,我总该得意的。” 陆寅道:“我捏死你就如同捏死一只小虫一样简单,何来赢不了一说?死鸭子嘴硬!” 云意道:“你赢不了的,你听,有人来了——” 他呆了呆,真让她哄住了,侧耳去听,好半晌也没听见响动,于是怒火更胜,卯足了劲将她忘床上猛摔,险些将她的魂都撞出来。 喉头腥甜,她忍不住咳嗽两声,收尾时气力用得大了,忽然咳出一口血,顺着下颌流到雪白的中衣上,星星点点似雪中梅。 但他不管,更觉得染过血才助兴,这一回也无需什么芙蓉烟元息丸了,当即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扯开了中衣向后一抛,露出眼前玉色的肚兜,绣并蒂莲,仍是豆蔻年华少女装扮。 他仿佛饮下世间最烈的酒,上扬的酒香将要燃尽他所有理智。 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喉结攒动。 忽然间天地静默,他不动,她亦不逃。如同生死之间胜负已决,拼得精疲力竭的对手在无声中对峙。 打破这沉默的不是陆寅的突然发难,而是吱呀一声闷响,谁也没能猜到来人是谁。这源自云意的绝望,陆寅的自负。 那人同云意的开场白一般无二,都是故作轻松,也要装个轻描淡写,凡事都要高高挂起,轻轻落下。似御花园中偶遇,平平常常开口,“世子爷好兴致,今儿怎的绕到淑妃宫里来,可让人一通好找。” 陆寅恼怒地回过头,却发觉来的不止是顾云音,还有个无声无息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大太监冯宝。 冯宝穿青衣,下为曳撒,头戴乌纱,细看去面如冠玉,正似个风流俊俏郎君,却带一身看破红尘的沉郁。 陆寅只得下了床,抖一抖揉皱的衣襟,皱眉呵斥,“你来做什么!” 顾云音却道:“这原是淑妃居所,怎的世子爷来得,我却来不得?” “巧舌如簧,谁有闲心与你争辩。”他不屑冷哼,再转而看向低眉不语的冯宝,虽是厌恶,但也少不得称他一声大人,“冯大太监又因何至此?” 冯宝仍旧低着头,自始至终没往床帐后头看上一眼,恭恭敬敬说道:“圣上有旨,急召世子爷两仪殿内仪式,微臣前来通报而已。” 陆寅心知好事难成,没法子再继续。眼前这左右二人,个个都是瘟神一尊,实难对付。但要他甘心放弃,又难咽下这口气,少的不得要刺上两句,“能让冯大太监亲自来请,可千万是十万火急军机要事,不然怎配得上大人身份。” “为圣上分忧本就是分内事,谈不上这些。”冯宝听惯了这些,围堵的话信手拈来,全无缝隙可钻。 陆寅抬手掸开了袖口一丝落发,鄙夷道:“呵——真是一条好狗。”染着血的眼睛瞪回去,因冯宝恭恭敬敬低着头,他愤怒径直对上顾云音。然则她不疾不徐,轻摇团扇,回敬他,“世子爷消消气,南边战事不平,就连王爷也在两仪颠议事,世子爷此时不去,恐怕不妥。” 他倒忘了,这淫*贱妇人早早勾住他父王,要弹压他并非难事。 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卡在胸中逼得人也要呕出一口热血来。 他回头,再看一眼躲在床帐后头的云意,半面帐懒懒散散遮掩,还留着她一只玉雪皎洁的脚落在他视野里。 “来日方长——”说完了这句,当即沉这脸,拂袖而去。 门没关,斜阳微光仅仅照亮门前一小块地。 晦暗的依旧晦暗,沉沦的依然沉沦。 顾云音正要上前,让冯宝伸手拦下,看着她,摇了摇头。 竖起耳朵仔细听,精巧繁复的幔帐后头传来细小的压抑的抽泣声,细细绵绵如昨夜春雨,等你一早推开窗望见池塘水满,青苔带露,才知这一场雨原来彻夜伤心。 顾云音捏紧了扇柄,无声叹息。 但也不过片刻而已,她已然系好了襟口蝴蝶扣,唤冯宝,“冯大人替我梳头。” 冯宝便迎上去,提着一双绣鞋接她下床,再坐到熟悉的妆台前慢慢为她将长发挽上。稍稍一用力,便能带下一大把断发,有的连着根,有的半道折断,拢成一团在手里,触目惊心。 取鹅蛋粉盖住眼角淤青,云意适才看向静立在一旁的顾云音,淡淡道:“二姐也来了。” 顾云音颔首道:“不错,来瞧你。” “如何?二姐瞧完了可还满意?”云意望向水银镜,身后的冯宝手艺精妙,不多时已将她一头乱发整理成玲珑妩媚的堕马髻,只可惜头上珠钗都散了一地,再而她方才伤了头皮,承受不住。 对镜观,她素得像一张白纸,憔悴难言,摇摇欲坠。 顾云音只答她,“不甚了了。” 云意笑,“原来二姐想亲自来。” 顾云音坦然承认,“虽有此意,但宫里头做这事,始终不大体面。” 云意道:“索性毒酒一杯,白绫一段。” 顾云音道:“岂不便宜你?” 云意道:“莫不是要将我凌迟了二姐才满意?” 顾云音点头,“正是如此。” 云意轻抚胸口,“那让冯大人下手吧,冯大人打小儿疼我,舍不得割我三千六百刀。” 天黑透,寒雀惊。 冯宝转身熟练地点起来左右两盏宫灯,叹息道:“殿下走吧——” “走?” “南下安顺都督府,贺兰小将军许诺红妆十里,虚位以待。” 云意看了看冯宝,再打量顾云音,一个是勉力相劝,一个是径自倨傲,她忽然间发笑,清脆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原来已经安排好了,又何故来问我?二嫁女焉能用红妆,如此岂不委屈了表哥?” 顾云音道:“我索性与你明说,贺兰钰与我交易,头一件就是要你。” 这话云意不能领会,忽而茫然,不知所谓。“可笑,我的命凭什么由你们来定?” 顾云音道:“眼下陆晋已死,贺兰钰手掌大权,成王败寇,你说凭什么?” 云意攥紧了景泰蓝粉匣,咬牙道:“我若是南下,也只会去找他。” “谁?陆晋那个下三滥?我看你是疯了,中了邪了!竟为了这么个泥腿子连命都不要!” “我确确实实是疯了,再不能回头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泪如雨下。 “唉——”冯宝长长叹息,久久才道,“殿下打算去何处找?泽口战场上一个个尸体翻开来看,还是到下游乘船捞浮尸?殿下既已将小公子送走,便已知当下艰险,多留一分就多一分危急,又何苦执迷不悟。” “便如二姐所说,我已然疯了,多说无益。” 顾云音上前一步,厉声威吓,“由不得你!” 云意再要说话,突然被冯宝按住双肩,那力道大得令人无法反抗。 她紧抿双唇,静静看着顾云音。 不止她,这世道,谁人不疯? ☆、第119章 骨肉 一百一十九章骨肉 冯宝与顾云音早已商议妥当,若与云意僵持不下,则由他来唱白脸。 此二人交换眼神,各自心照不宣。 顾云音扔下一句,“疯够了就想想清楚,找死我绝不拦着。”转身便走。 留下冯宝语重心长,“殿下如向出城南下,眼下唯有借长泰公主之力。微臣虽官复原职,但其间诸多牵绊,恐力不从心。” 云意迟疑,“你是何意?” 冯宝道:“虚与委蛇,以图后计。” 但前路不知,她忧心忡忡,“二姐的人必定会将我送往安顺,届时还能如何回头?” 冯宝道:“所以要快!趁贺兰小将军还在泽口督战,他对你用心至此,势必要先在泽口相见。到时候殿下苦求,他必然心软。” 她摇头,不能信,“他不是轻易心软的人。”恍然间再看冯宝,见他目光深沉,亦觉不对,“你在骗我,见了贺兰钰,我更没机会出走。” 被拆穿,冯宝面无愧色,坦然道:“留下来只剩死路一条,南下还有求生之机。乱世求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殿下吃过苦,这道理应比微臣清楚。” 云意恍然,呐呐道:“我只想去找他——” “殿下顿失挚爱自然痛不欲生,但人生何止十数年,殿下还小,该学着向前看。” 她却隔着一层水雾望向他,忽而问:“我母亲可好?” 冯宝略感惊讶,片刻已回神,“身体不大好,自年头起就断断续续病着。” “劳冯大人照料,云意感激不尽。” “无妨,都是分内事。” 她便笑,眼角还有未落的泪珠,晶莹透亮,“你瞧,你口口声声劝我回头向前看,自己却疯了一辈子,几时后悔过?” 他无话可说,唯剩下摇头叹息,“我说不过你——”忽然间连尊称都抛到脑后,这也或是他唯一不能理智不能自控的弱点。 云意轻轻抚着红肿的侧脸,怅然道:“我一定要去的,找过了,尽力了,才能死心,才能向前看。” 冯宝颔首,“今夜先送殿下出宫,等明日一早再出城南下。” “领我去哪儿?” “城西有一人家姓徐,乃南北货商,时近年末,殿下扮作新妇随其南下访亲。通关文书,身份关蝶已打点好,明早天一亮就出发。” 她无奈,“你们早已经办理妥当,我只能听命。” 冯宝道:“微臣总不会去害殿下。” 云意道:“一环扣一环,一计接一计,表哥深藏不漏,真真可怕。” 冯宝却劝她,“贺兰小将军文武兼修,用情至深,未尝不是可托之人。” 依旧是多说无益,道不同不相为谋,云意抬眼望向窗外,嘴角的血迹已干,瘀伤难掩,一颗心落在海中,茫茫然不知飘向何处。 夜深,她与冯宝同乘一车出拱门向西。 月朗风清,她忽而伤感,懒懒靠着软垫,喟叹道:“日子过得真快,眨眼间云翻雨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冯宝将热茶奉上,熏香炉灭半盏,唯恐香味过浓。 听他轻声细语说来,“回想当年,殿下仍是稚童模样,现如今却已为□□为人母。微臣则垂垂老矣,不中用了。” 她顶着瘀伤满布的一张脸,仍与他谈笑,“我看冯大人风华正茂,却正是春风得意时。” 他没说话,苦笑一回,眼底难掩落寞。 车轱辘静夜闷响,马车缓缓向前驶去。云意问:“我记得冯大人似乎住在桐花胡同?” 第77节 “不错。” 她迟疑地咬着下唇,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大人若不嫌弃,我倒想趁此机会登门拜访。”余下之言不必再说,她要去见谁,是诀别还是相逢,是喜是悲,他心如明镜,徒留她忐忑难安。 余下仅剩叹息,他应声点头,吩咐车夫路口转左,穿过前门大街,直到一条仅能通一车的小巷。 冯宝先下车,再而伸出手来扶着云意安稳落地。 眼前一座精巧宅院自外看再平常不过,悄然淹没在繁华京城亭台楼阁中,与早先极尽奢华的提督府成天壤之别。 门也不过两扇,冯宝一路扶着她,时不时提醒“当心脚下。” 入门才知道,内里精巧奢华之程度,已非禁宫内院可比。他像是生生从顺安搬来一座小型都督府。云意记得,这山石碧湖,就是母妃故居陈设。 冯宝留客花厅,亲自奉茶,“殿下小歇片刻,微臣去去就来。” “怕我什么?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冯宝无奈,“她身子不好,怕她经不起,微臣先去说两句总是好的。” “得了,我知道了。”摆摆手,催他快走。 但或许最是如此不经意的温柔最能打动人,从前称霸后宫的淑妃,再他眼里始终是亟待呵护的少女,三十年不改初衷,问世间谁能如此。 不多时,茶依旧飘香,冯宝已回,躬着身子告罪,“微臣领殿下去后院。” 云意施施然起身,一面走一面问,“她可好?” 话及此,冯宝口中苦涩,“今日用过药,尚算安稳。” 穿过垂花门,便走入春芳遍地的一间小院,就是这样萧索荒芜的光景,还能续上一朵朵花开,可见费足了功夫。 她看正房遮着严严实实一道门帘,问冯宝,“大人歇在何处?” 冯宝知她意欲,“在别处。” “这话答得巧妙。” 他径直说:“她是主,微臣是奴,尊卑有别,微臣心中不曾有一刻敢忘。” 话音落,他上前去,隔着门帘向里头的人说道:“四姑娘,殿下到了。” 随即再朝云意一拜,转过身默默消失在花香馥郁的寂寞香径。 里头没听见响声,云意亦不敢上前,只独身一人立在寒风里,将希望寄托于凛冽的风与冰冷的雪籽能让他在此寂寞寒夜中清醒自持。 静默的时光被无限制地拉长,她记不得自己呆立多久,也忘了来时的忐忑焦灼。脑海中只余空茫,如同眼前白茫茫一片雪,放眼望去,天地苍茫,不知何处是归途。 而屋中人呢,手中的诗集,自有人声起便再没能翻过一页,她静静地等,静静流泪。 直到云意冻得面价发木,一双手都快没了知觉,才跺了跺脚,正要开口,里头有丫鬟喊着,“殿下快进屋里来,里头暖和。” 但她没领情,深呼吸,等了许久才说:“我要走了——” 又是一段漫长而凄惘的沉默,雪越下越大,一转眼已成漫天之势。 云意的兜帽上落了几片雪,又让冷风吹得双颊通红,实在狼狈。 “他——如今下落不明,我是要去找他的。若是不成,这辈子或许都不再回来。” 隔着厚重的门帘,里头突然一阵猛咳,咳得心肺俱裂。 云意垂着眼睑呆呆看脚尖,闷声道:“我这人自私得很,为了一时痛快,连冬冬也顾不得。我心里……我心里是知道的,我素来任性,不知伤过多少人,却从没低头说过一句对不住。我可真是个十足十的混账东西……” 天边层层叠叠盖满乌云,偶有几声枝头惊雀,装点着死寂一般的夜晚。 云意缓了缓,等鼻尖酸涩褪去,才继续道:“您如今再成了四姑娘,也是极好的。只是此去经年,一别后再难相见。小六儿给您磕三个头,只当谢您多年养育之恩。” 她随即跪在门前,叩头三回。 再起来,仍旧对着一张密闭的门帘,听不远处刻意压低的呜咽声,似一曲离歌,提刀割肉。 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前白雾瞬间散去,她低声宣告:“我走了,您保重。”当下再不敢多留,逃也似的奔出院子。 背后的哭声终于倾泻而出,放肆地哭这天地无情命运多舛。 云意不敢跨过门槛,是情怯。“四姑娘”不敢挑起门帘,是自怜。最终谁也没勇气面对,如此造就人间数不尽的死生不复相见。 落雪将仓皇逃离的脚步掩埋,天地间静悄悄,她不曾来过,她亦不曾伤心过。 谁知此一别,何时能再见。 ☆、第120章 风霜 一百二十章风霜 年少时无忧无虑,长大后方知人世艰苦。似乎活着一日就没有一日没有一日能彻底轻松,成年人的心脏始终提在胸口,怕人生骤变,跌破心腔。 她慌忙逃走的那天下了一夜雪,落在枝头,能将冬日干裂脆弱的树枝压断。 哗啦啦连片地响,抬起头来才看见,噢,原来是大雪无情。 七八岁时闯了祸只知道躲,现如今至伤心处也一样不敢面对。需知人之懒惰与顽固超乎想象,大多数十年二十年毫无长进,原就是懦夫,到紧要关头还是没胆。 她恨她自己。 那天夜里,冯宝听那人哭了一整夜,心头一阵阵疼,要劝却无话。到底只能长叹一声,“孩子还小,过几年就好了。” 那人却说:“我知道她心里苦,不怨她。只恨我自己无能,再不能为她出一份力。” 将将熬好的药由他送到她嘴边,一只小银勺慢慢饮。他无奈,“你也是,何必自苦于此。” “为人父母者,莫不如此。” 冯宝不再言语,他这辈子也没办法体会“为人父母之心”。 风渐冷,他替她尝一口药,苦到了心里。 而云意想起温柔而轻缓的童年时光,她倚在母亲身边,在池边阁楼里偷伏暑夏夜的一丝丝凉。她躺在寒冬腊月仓皇南下的夜晚,耳边似乎传来台阶下的虫鸣、池塘里的蛙声。那些都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天未亮她便被丫鬟叫醒,只做平常妇人打扮,身上都是暗淡颜色,显得人越发的憔悴。跨出门去,冯宝正立在园中,微微垂下颌,永远也无法站直的背,也已显露一个“奴才”的老态。 见面时相顾无言,北风南下,卷起深埋的离情。冯宝向后一让,“走吧——”就如同坐着马车回府一般平常。 她点点头,接着灯笼微光缓步向前。 大约只有沉默能克制哀伤。 门口停一辆简陋马车,一行人并不算多,正巧是阖家探亲的阵仗。云意借着丫鬟的手就要蹬车,不想让冯宝拦下来,“殿下稍等,还有一物转交殿下。” “什么?” 冯宝自小仆手中接过一只沉甸甸的黄花梨木匣子,“长泰公主托微臣将此物转交殿下。长泰公主嘱咐说,殿下拿着就当是零花,不值什么,也千万别因此消减了恨意,她等着殿下,长长久久恨她一辈子才好。” 那匣子太沉,云意没能拿住,倒是那圆脸小丫鬟粗实,一把捞住了傻傻抱在怀里。 她怅然感慨:“我真是猜不透她。” “她或许也猜不透殿下。” “是吗?”她抬眼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冯宝对着她拱手一拜,“山长水远,如此一别,殿下千万保重。” 这已然不是第一回经此长别,乱世浮生,生离转眼可成死别。 她的眼泪最终没能忍住,偏还要笑出个怪模样,娇声喊:“冯宝儿,你可真是个坏东西,这辈子从没教过我向善,尽让我往刁钻恶毒的道上走。到头来自己个却是一副慈悲模样,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他忽而发笑,笑容淡得像天上的云,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无非是盼你任性可负天下人,却无一人敢负你。” “你们都这样纵这我,可到头来我还是牵牵绊绊没能放肆一回。这倒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冯宝道:“无妨,这样也好。” 云意唇角弯弯,含泪而笑,“我走了,天大地大,若没了羁绊,我便再不要回来了。” “很好,做一只飞鸟,一只鹰,怎么样都好。” 她同他相视颔首,转过身走上两步,又停下回头,眨眨眼睛如一尾狡黠的灵狐,“小时候你总抱着我上马下车,这回你还抱我上车成不成?” 冯宝愣了愣,随即应道:“殿下吩咐,微臣莫不敢从。” 他便上前来,如抱孩童一般将她横抱在身前,送上马车。她在他怀里,得到片刻安宁。一切仿佛又回到小时候,青青的草,绿绿的枝桠,嬷嬷唱着小曲儿,她在蝉声不断的午后睡得迷蒙不醒。 她偷偷在他耳边说:“你说得对,你于我,亦师亦父。但这伦理纲常,容不下你们那段情,更容不下我的心意。我其实不恨你,一点也不。我就是任性,我就是害怕…………” 他微微笑,嘴角牵连出一道笑纹,透漏出时光的残忍,“能让殿下一辈子任性,是微臣毕生夙愿。” 她踏上马车,没能忍住,挑起车帘来与他说最后一句话,“冯宝儿,你说人生怎么总是这样苦?” 冯宝说:“习惯就好。” “你这人,什么都能习惯。”慢慢放下帘子,慢慢远离故土,“走了,保重。” “殿下保重。” 车夫扬鞭吆喝,两扇雕花小木门紧闭。她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忍耐,冯宝孤身立在原处,看车渐渐远,天渐渐亮。 是寒风吹伤了眼睛,红通通仿佛染了血。 出了承安门一路向南而行,管道上似乎又多出一列人马,分两队紧紧护着马车。 她对这些早都失去兴趣,孤身一人闲坐乏味,这才想起沉甸甸压手的黄花梨木匣子。打开来看,全是银票珠宝,及江北良田宅地。 展开来一张张看过,又再一张张放回匣子。她始终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发现匣子底在宝石珠串中并不起眼的一对珍珠耳坠,做工简单,根本不似宫中之物,然而忽然间情难自已,她弯下腰掩住嘴哭了起来。 回想过去,这又是许多年前的故事。那时候姊妹们凑在一处玩笑,偏有人掐尖要争头筹。一个个摆出阵仗来,要么写诗作画,要么穿针引线。云意那时候还小,窝在后头什么也不会,光捡了几颗珍珠串串子玩儿。 顾云音那时同她说,这玩意儿她能做成耳坠子,连着金穗子、红宝石,可比光串起来好玩儿。 云意当即央求她,可千万记得做好了给她一对。 这事情到后来谁也没去记,却没料想她到到今日才拿出来。 或许是,或许不是,她没来由地想起旧事,大约也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哭上一场。 前一日顾云音与冯宝说到最后忽然感慨,“小六儿小时候可真是粉雕玉琢一般惹人爱,怎么养到大反而让人头疼,固执的像头蛮牛,怎么着都拉不回。” 冯宝放下茶盏,但笑不语。顾云音继续说:“那匣子东西送到她手上,可别说是我给的。” “怎么?” “只愿她恨就恨个彻底,倘若是进退维谷,反而更苦。” 第78节 冯宝道:“殿下是善心人。” 顾云音自嘲,“我是哪门子的善心人,不过是看在天底下也就剩她这么个妹妹,不忍心罢了。到底毁了她一桩姻缘,她要恨我也是应当。” “往后……殿下有何打算?” “打算?有什么可打算的,横竖我是活不成了。身后事谁又在乎?倒是冯大人,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金屋藏娇,必定是舍不得死的。” 冯宝笑了笑,没再言语。 马车缓缓驶向沅江,路上大约折腾了十几日,云意才顺利走到泽口。毫无意外的,她在渡口落车,于曾几何时处心积虑想要南逃之地见到一身戎装的贺兰钰。远远,他在曾经失去她的老旧渡船边,朝她微笑颔首,张开双臂,“过来,让表格称一回,掂量你是胖是瘦,还够不够格叫六斤。” 没等她回应,他已堂而皇之地在零散守军面前抱起她,玩笑说:“瘦了,看来六斤要减一斤。” 一切仿佛回到原处,她不曾伤心过,他依然是她亲近的兄长。 只不过,他的心变了,她亦然。120 ☆、第121章 苦寻 一百二十一章苦寻 贺兰钰在她挣扎之前已率先放手,皱眉望着她憔悴的脸,一身荆钗布裙将身世掩盖。 他心疼,拂开她鬓边乱发,轻声说:“行军在外万事都要将就,但好在一早知道你要来,好吃好喝的通通备好,就等你去。” 她正要开口拒绝,他已欣然道:“等了你这么些年,总不会连一顿 饭都不肯赏光。”他语带双关,让她没办法说不。 他便领着她往将军大帐里走,战事将近收尾,此处已非前线。诸多并将各守其职,并未见战火纷飞的激烈,更像是战后的安营扎寨休养生息。 贺兰钰的营帐里熏着香木樨香,扑鼻来一阵沉郁内敛的芬芳。内里陈设简单但又及其讲究,许多都是都督府用惯了的老物件,绝没有一个是随手捡来充数。不似陆晋,打起仗来什么也顾不得,休息在家什么都是紧着值钱的来,至于那些个茶壶茶杯有什么道理,他从没那个闲心去体会。 桌上仅有一两万肉臊面,哪里来的一桌宴席,他又在哄人。 贺兰钰说:“瞧你,瘪嘴做什么?我这是想起来,早些年你总看着这些粗糙小食馋嘴,宫里管得严不让碰,你总要闹一回。” 她站着发愣,他抬眼看她,轻笑道:“总不至于,你我之间连吃一碗面的缘分都不剩。” 她咬紧下唇,在原就苍白的嘴唇上留下深深的印。等了许久,等来他一声长叹。 她最终落座,看青瓷碗里汤清油亮,手擀面不粗不细劲道正好,肉臊肥瘦相伴两两相宜,又与酱料纠缠在一处你我不分。溢出的汁液,一分与面汤糅杂融合提起一口浓香之味,一分自成一派孤芳自赏。最后撒上细细的葱花,为略显单调的色泽添一处盎然新绿及扑鼻浓香。一碗面做出十分味,不经十几年雕琢,任是天赋过人也端不上桌。 但这些与她而言,终究是浪费,连日来食不知味,她几乎怀疑自己早已经没了味觉,废了舌头。 贺兰钰看着她,亦不动筷,“吃不够表哥这里还有。” 在他的注视下扒拉两口,到最后实在挨不住,不争气地连串落泪。 他目光沉沉,看着她,等她哭完。 她抽噎着问,“陆晋……陆晋他到底怎么了?” 贺兰钰没能留情,开口来,以平实的字句讲最残忍的话语,“箭是我射的,正中胸膛,再落于马蹄之下,他没命活。” “不,他不会死!”云意倔强地拿手背抹着眼泪,抽噎着反反复复叨念,“他答应过的,他会回来,他不会扔下我一个人。” “他不死,落马的就该是我。” 最残酷的谜底被揭开,谁也不忍心多看。 云意低下头难过,却必须忍耐。 贺兰钰长长叹息,莫可奈何,“在你心里,我终究是及不上他。” 她答得笃定,“在我心里,他不必与任何人比。”顿了顿,提上这一口气,继续说:“表哥就是表哥,我对表哥的情义,这些年从不曾变过。” “不巧我的情义变了,我再不要与你做表哥表妹。”他捏紧了拳头,按耐住胸膛里翻滚上涌的心绪,面无异色,但心有异念。“人总要争上一回才能甘心,如今他死了,你还是不愿意?” 面已凉透,再闻不到肉臊香。他习惯性地右手搭在膝盖上,放松又再合拢,“冬冬没消息,德安被你安排去了哪里,找个清净地带着冬冬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你——谁是你内应?” “这人你永远也猜不到。”他淡然一笑,瞬时间花开满地,落英不停。老天如此不公,有人天生俊美无双,一颦一笑可动天下。 又调侃,“若是你点头应下,成婚之夜告诉夫人也无妨。” 云意道:“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不要什么公平,我只要你。”他执拗地与长辈作对,与天下作对,要他放手,他不甘心。 她摇头,仍是拒绝,“我这辈子已许了他,再给不了旁人。” 贺兰钰根本不信,“你难不成还要为他守一辈子?连姑母都已经梳头改嫁,你又何必拿着个来搪塞我。” “你说什么?” “姑母与冯宝,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可她固执得令人头疼,始终要紧一句话,“我要去找他,你将我关起来,我也一样要去。” 他低下头望着她紧紧攥住衣角的手,苦笑不止,他奉上一颗心,她不屑一顾。“你放心,即便你不答应,也还是表哥的六斤,你我之间往日情分总还是在的。” “那……你答应让我走?”她手上用力,攥得指节发白。颤着声儿,试探着问。 贺兰钰道:“你我相识多年,表哥几时为难过你?然而即便放你走,天地广阔,你这傻姑娘又能到何处寻人,何时才肯罢休?当时双方数万人马集结泽口,主将落马,当即兵荒人乱,他要么死于铁蹄之下,要么葬身于沅江之底,绝无生还之机。” 云意也不与他争辩,“我只求安心,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舍不下他。” “你看着圆滑,内里却固执得如同一只小牛犊。我拦不住你,更不想强留。不过你答应表哥,找过了,死心了,记得还回都督府来。”他为她添一杯茶,不曾错过她眼底稍纵即逝的狡猾,“不然我只好去找德安。这些年你藏人的法子还是老一套,于我而言并非难事。” 一句话的功夫,她被他捏住七寸,再是老道灵活的蛇,也难逃出他掌心。 贺兰钰与陆晋不同,陆晋要的是疾风骤雨说来就来,而他擅长滴水穿石绵里藏针。 他等了一回,并不在乎多等几日。 “你要走我只有一件事交待,这些着你来的,自然跟着你去。先别着急说话,如今战事频繁,你孤身一人要往前线去,说什么我也不能放心。再而,你这丫头一辈子没吃过几回苦,没银子没人伺候的日子你怎受得?有个丫鬟仆人跟着,好歹也能多找几日。” 贺兰钰这话一个字不错,却仿佛处处设陷。云意犹豫再三,最终没能开口拒绝。她想的是,与其让他暗中尾随,倒不如走在明面上,两厢安好。 她站起身,正正经经朝他行上一礼,“表哥恩义,云意没齿难忘,来生结草衔环——” 贺兰钰抬手打断她,“你明白我要的不是来生。”继而望向她双眼,看到的不是憔悴与落魄,而是他毕生不能忘的面容,“乖乖的,表哥等你回来。若是晚了,说不定冬冬都比你先回。” 云意背脊发凉,忍不住就想后退,又觉愧对他——他并非不具雷霆手段,只不过从不忍心用在她身上。“无论如何,表哥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说这些实在见外,站着做什么?坐下喝茶。面不喜欢就换一道,南北厨子都有,随你点。” 这些年,贺兰钰的执念也不曾变过。始终是那个被叫一声“六斤”就要哭鼻子闹一场的黄毛小丫头。 往南走,雪下的少,但并不比京城暖和。云意人生头一回在耳朵上生出了冻疮,又痒又疼地难受。因她日日吹风,去的都是荒芜的战场,找的都是无人收敛的尸体,原本多么胆小的一个人,如今见了水边浮尸,头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迎上去翻开来看正脸。 时间隔得长,许多尸体已腐烂得难辨样貌。那便看铠甲、箭簇、徽印、腰佩,总能摸出蛛丝马迹。 但一整月下来,一无所获。她已放弃下游沿岸,决定忘西北走。倘若陆晋还活着,必定要去西北故地。 而贺兰钰的人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因贺兰钰自有考量。假设真有万分之一的几率陆晋生还,则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去找云意。如想要铡草除根以绝后患,跟着云意总不会错。 事实上也正如贺兰钰所料,云意北上时一无所获,心灰意冷之时进了□□城,一行人浩浩荡荡着实惹眼,连客栈掌柜也忍不住瞧了又瞧,另一侧高台上,已有人心颤心揪,澎湃难忍。 这是个静谧而又美好的夜晚,云意拥有了许久以来未曾经历过的酣甜美梦。 睁开眼,四周围依旧是一片黑,唯有零星光线自缝隙中透出。隐约听见人声,一人说,“出了城总要再走上二十里。” 一人说:“怕她闷死在棺材里,回去如何交差?” “贺兰钰的人警醒得很,谁晓得会不会在路上设伏,咱们啊,还是小心为妙。” 那人似乎觉得有理,如此便再没发声。 云意被困在棺材里,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喊一声都没可能,挣扎了半晌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再一次晕了过去。 ☆、第122章 鹤鸣 一百二十二章鹤鸣 山间夜路本就艰难,更无奈突逢大雨,雷电交加。泥水冲刷道路,很快驿道已不能行车,赶路人都向两侧抛开,藏到林中避雨。路中央只剩下送葬的一队人马,对冒雨行进有着异常的坚持。 雨越来越大,越往前越是荒僻。 骑着蒙古马的年轻书生皱着眉狠抽马背,队尾的棺材却突然陷进坑里,任是如何费力都拉不上来。 他只好下马来,把自己的马都系在拖棺材的牛车上,一二三一同使力,这一回厉害得很,眼看就要拉出泥坑,但偏偏就缺着一口气,哗啦啦又被反拖回来,连带棺材向后落,猛地砸在地上向右侧倾覆。 钉子也震散了,棺材盖飞出三五步距离。里头藏着的青衣美人也被连带着滚落到雨里,脏了一身洁白无垢。 他顿时失色,箭一般冲上前去将她捞起来横抱在怀里,与同行的人说:“算了,棺材不要了。再这样折腾下去,你看她能有几天好活?” 那人说:“我看这是个大活人,药效过了立马的生龙活虎。” “你懂什么。”他低头看一眼面白如纸的云意,扯过蓑衣盖住她大半边身子,抱着她一同上了马背,“丢了负重也好,咱们加快速度也不见得要露馅儿。” 另一人说:“你是我上峰,自然你做主。”拍马上前,斗笠下面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孔,是仗剑天涯的少年,桀骜如天上鹰。 雨声大得震耳,一直下到黄昏才渐渐有了鸣金收兵之意。 一行人雨中赶路马蹄匆匆,紧迫如逃难一般。 云意在马背颠簸之中醒来,身上湿湿黏黏浸着刺骨的冷。还未睁眼就忍不住瑟缩,下意识地向身边温暖的躯体靠近。 那人身子僵硬,好半晌才支吾出一句,“你醒了?” 她睁眼,头痛欲裂,“我……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 她当下惊醒,一把攥住他衣襟,急急问:“你没事,那二爷呢?二爷去哪儿了?” 她焦灼与关切溢于言表,他自她漆黑如墨的眼里窥见一段深埋的情愫——是他的倒影。 他问她:“你冷不冷?” 她莫名其妙,“我问你二爷究竟怎么了,我冷不冷又有什么要紧。” 第79节 他忽而发笑,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瘦了,也老了。”他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变了,再不是当初在龚州与他一路斗嘴的小姑娘。 “曲鹤鸣,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曲鹤鸣抬眼望前路,怅然若失,“我跟二爷说,你一定会来。二爷不信,但我信。” “什么?” “我一直等你——” “曲鹤鸣…………” 他笑着说:“我猜中了,二爷输了,我真是高兴。” 风被利刃刺破,箭快过风,凌空而来。 被大雨洗净的山林突然间杀声四起,嘈杂的马蹄声踏得大地都在颤抖。 贺兰钰的人马日夜兼程追赶上来,为首之人射出一箭正中队尾。当即有人倒下,马也惊了嘶鸣着跑向树林。 “竟然如此之快。”曲鹤鸣暗自咬牙,一夹马腹往前猛冲。 他们人困马乏而对方都是精兵,两队人的距离很快缩短,眼看就要落进兵戎对峙的僵局。那少年一拉缰绳横刀立马,“曲大人先走一步,我们垫后,收拾了这帮南蛮子再见。” 没时间推辞,曲鹤鸣留下一句“自己小心”便猛抽马鞭,赶马疯跑。他整个身子压得极低,几乎是罩住怀里的云意。 眼看他就要消失在驿道上,后头为首之人再一次搭弓射箭,利箭自拉满的弓弦飞向曲鹤鸣后背,转眼间便于沉沉下落的夜幕中消失无踪。 腥风血雨都留在身后,他一心一意护着她,拼尽了全力,愿命中能有一刻得她青眼相睐。 耳边的风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割着耳廓。不知跑了多久,云意只觉得身上的人越来越重,把住缰绳的手也眼看着失去力道慢慢下垂。 眼前是空寂的山谷,马儿跑得精疲力竭,已不听命令踱步跑去山边吃草。她试探地呼唤他,“曲鹤鸣,曲鹤鸣你怎么了?” 没等来他回应,却等到他大叔一般轰然倒塌,连带着她一起滚落地面。 好在地上的土松软,她跌一跤也没大碍,自己撑着身子爬起来,低头拍灰时才发现,原本沾满雨水的衣裳不知几时被血染红,大片大片嫣红的色块如同大丽菊一般开在青色绸缎上,红得触目惊心。 “曲鹤鸣!”她慌了神,去拖拽神志不清的他。 曲鹤鸣再是瘦弱,也终究是个男人。她费劲了全身力气也拉不动他分毫。她扶起他上身,一不小心便沾了满手血,太多刺目的猩红更令人手足无措。她触到他背后一根长箭,扎进肉里,刺破了肺叶,血流如注。 “曲鹤鸣你醒醒,你醒来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你。”一片诡异又和谐的死寂,耳边听得见山间的风,树上的叶,原野中奔跑的野兔,溪流里自由的鱼,以及悲不自已的云意。 她正在失去他,在她最脆弱的时候。 “别……别哭……”他艰难地睁开眼,眼前模糊,但并不妨碍他看着她,静静的沉默的,一如往昔。 云意自背后扶住他,摇头否认,“我没哭,你快起来,起来去找二爷把伤治好命留住。” “我不能了……”失血太多,他在她怀里止不住地冷颤,“你顺着这条路向北,记不记得乌兰城外破茶棚?向西是凤台镇,二爷就驻扎在镇上,他见了你,必定是高兴的。” 眼泪模糊了视野,她哭着拒绝,“别想着就这样打发我,我这就领你去找大夫,一点点小伤装什么生离死别,起来……快起来……” “你得赶紧上路,小刀那孩子撑不了多久。你才是最紧要的,我为二爷做事,虽死犹荣。” “我不管……我不管……你那么讨人厌,怎么能就这样……我会恨死你的,我一定会恨死你的……” 她说恨他,他反而高兴起来,虚弱地描画出最后一个笑,“我说你一定会来的,二爷当初还不肯信。你瞧,我没猜错,你一定会来,我知道你……我知道的……”起初是单纯的得意,末尾是凄惘与落寞,他心里的疼痛盖过肺部的伤,永世相随。 他的呓语更如同自我告慰,他提起一口气,刚想要开口,顶不住咽喉里涌出血,随着他一阵咳嗽全然喷溅在她脸上。 “你说那些都是假的,但是……但我是不信的,我不信…………” 他的梦停留在乌兰成余宅一方小院中,她与她谈诗品画,拨弦对弈,他自以为找到今生挚爱,然而她却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个虚妄无情的梦。 但他不信,从来不信。 她哭着求他,“别死……曲鹤鸣我求你了……别离开我,我害怕,我承受不起……”她不想告别,不想懂事。谁知道为何情缘总是短,为何苦难总是长。 她想回家,却突然间记不起她的家在何处。天地茫茫,踽踽独行,何处是归路。 他太累了,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想要斗胆伸手摸摸她的脸,但才抬到半道就已没力气,彻底跌落下来。 “快走——”他的声音细不可闻,他的气息也就此停顿。 他的梦,就此断了。 夜幕下只剩漆黑一片,山间又下起小雨,似乎是白日里老天爷没发完的脾气。曲鹤鸣的身体已凉透,马儿也已经吃得饱肚。她没办法收敛他,只能拖到山坡下,盖上树枝与落叶做好标记,等来日再谢。 眼泪流干了,似乎也再不能言语。她牵了马再次出发,孤身一人月下潜行。 她清晰地记得,他反反复复说,我说你一定会来,但二爷不信,你看还是我猜中。 她来了,他却走了。 这世界来来往往,都不过孤身游弋。 ☆、第123章 许诺 一百二十三章重逢 她走了一夜,同时被负疚折磨一夜,似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知觉。日上中天时抵达凤台镇,这时候她已经一整夜未曾进过一粒米、饮过一口水。她半边是泥,半边是血,发髻已经散了一大半,头发被血水凝固,紧紧黏在面颊。蓬头垢面,疯癫无状。 凤台镇只有一条能过马车的街道,云意牵着马从南走到北,她的速度很慢,期间不断与街道两旁或好奇或害怕的商贩对视,围观之人战战兢兢,而她拖着孱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行,仿佛走完这条街,她便再不会往前多走一步。 嘴唇干涸开裂,她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却尝到腥甜的血。 很快,很快走到街尾。 她再也无处可去,同时精疲力竭,绝望的情绪一瞬间将她湮没,眼前一片黑,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多一具被命运推向绝境的躯体,那些人远远看上一眼,又各自散去,无声无息。 这些日子以来,当下是她睡得最安慰最满足的一觉。 她以为她已然死了,入了地狱或是天堂,再不为人事烦恼。 但怎奈耳边有“地狱小鬼”吵得厉害,叽叽喳喳不停,“怎么睡了这么久还不醒来,人搞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好带到二爷跟前。” 另一人说:“千万不要,让二爷知道了,刚养好的伤又得坏事。” “那依你看,能藏到什么时候?” “多一日是一日,哪有人一睡不醒的?” 她浑身酸疼得厉害,睁开眼看四周,不知几时被安顿在四面灰墙的农家院,门口只挂着一道烂棉絮做挡风之用。那两只小鬼就是隔着帘子啰嗦,才让她听了个一清二楚。 嗓子难受,她也没力气大声喊人,见床边一只茶杯,便抓起来敲桌面。 外头两人当即忙活着把这家媳妇找来,没多久便推进来一位穿红袄的年轻妇人,扭捏着搓着手,操一口山西话问她,“妹儿睡醒了?有……有啥想吃的,额去弄。” 云意撑着手臂坐起身来,一开口嗓子如破锣,“我饿的厉害,得让我进些米粥。天冷,还劳你给我一件暖和衣裳。” 小妇人忙不迭点头,“你等着,额给你去弄去。”这就要走,闹了半天,云意连一口水都没喝着。 外头,有人隔着帘子扯嗓喊,“二爷没事,夫人放心,千万养好身子,等夫人身子好了,属下再去禀报二爷。” “查干?” “是是是,正是属下。” “我身后或有追兵,你需尽快派人往南去,小心为上。”她的声音极轻,查干需竖起耳仔细听才能分辨清楚。 “夫人放心,已有人出城善后。” “曲鹤鸣他……没能回来……也再回不来了……” 查干汉语不好,她并未直白说出个“死”字来,他却能听出她语中悲切,行军打仗的人,这些话听得多了,也能猜出大概。“我……我出城去找。” 旁边另一人推搡他,“你出去,留下这么个事儿,我怎么跟二爷交差。” 查干道:“那就你去——”转而又同云意说,“夫人,这是我兄弟德玛,刚从特尔特草原来,还不懂事,夫人见谅。” 云意问:“几时让我见二爷?” 查干为难道:“夫人且养一养,二爷如今也不大好,属下擅作主张,是怕二爷见了夫人又是心疼难过,这……二爷的身子着实经不起了。” “知道了,你去吧——”得知他近在咫尺,她心中反而平静。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见与不见不在一时。 第二天晌午查干跑来说:“曲大人已经带回来。” “还没跟二爷提?” “不敢提,更不敢私下收敛。”曲鹤鸣的死讯层报上去,陆晋总要追问原因,这一说就该涉及云意。 她歇息两日,已然好过许多,“你等着,我换身衣服就随你去见他。” 查干木着一张脸在门外僵立,有许多画面他一生都不愿多想,譬如昨日,他在山谷里找了一整晚,最终追着路边散落的衣裳鞋袜,在狗窝里找到几处让野狗吃得精光的人骨。拼拼凑凑才整理出大半个完整躯体,浑身上下也就头颅尚存,能依稀分辨出这便是二爷身边最得力的曲鹤鸣曲大人。 乱世浮生,生生死死他经历的多了,今日来的新兵,明日就横死沙场。但他与曲鹤鸣十几年前就认得,他不喜欢他身上那股酸腐文人的派头,曲鹤鸣看不上他们这帮子大字不识的关外武夫。但兄弟是真兄弟,感情是过了命的感情。 他仿佛自出生起就不曾哭过,直到昨夜,他亲手拼出他,过后独自一人躲到山坡后大哭一场,呜呜咽咽让月亮笑话。 想想真是没脸,恁大个人了,哭得眼泪鼻涕满脸,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帘子被撩开,他急忙转开脸,藏起通红的眼眶。 云意找这家媳妇借了一套干净衣裳,一水儿的大红底子绿头巾,能找出头绳儿来扎上两股麻花辫就算簪了花。要不是一张脸长得过于娇媚,乍看下可真与当地农妇没两样。 但她根本不在意这些,西北的风干冽如刀,高粱地里一片荒芜。驴车与她擦身而过,丁零当啷响一路。 她跟着查干一道出现在陆晋面前时,他胸上还裹着绷带,只在外头罩一件厚实衣裳,坐在炕床上与人下棋。 这屋子并不比云意住的好,除开四面墙一张炕,再没其他。 陆晋执黑,一粒子提在指尖,大约知道是查干来,漫不经心要与他闲话,甫一抬眼却瞧见他身后的云意,瘦小的身体裹在厚重的大棉袄里,成了个滚圆模样,精致俏丽的五官被红头绳绿头巾衬得艳俗,却偏偏成就他一生永难忘的场景。 泪水滑过面颊,默然打湿了衣襟。她自进门起就含着哭,现下落了满脸,活像个受了委屈的新媳妇。 千里追夫,到跟前来却显得滑稽可笑。 他手上的黑子落地,打破了沉默凝滞的时间。 她忍着泪,深呼吸,缓过最酸涩那一刻才说:“家里不大太平,我待不住,就跑出来找你。二爷别怪我任性……” 他仍呆坐在原处,只不过红了眼眶,沉沉如夜的眼,再没能离开她。 其余人都自觉地退了出去,将久别相逢的悲喜都留给他们。 陆晋低头抹一把脸,把眼角湿润都抹净,适才站起身来,故作轻松地与她寒暄,“吃饭了没有?我叫厨子给你现做,这儿有一味吃,叫饸烙面…………”自己也没料到,到最后依然走进颤音与哽咽的陷进里,不能自拔。 他抬手遮住双眼,停了停,缓上些许,然而再开口还是哭腔,一时窘迫,不得不转过身去背对她。 第80节 千万种心绪涌上心头,她已无力再想其他,顺着心念自背后拥住陆晋。沾满泪的面价紧贴他微弯的背脊,一双手换在他腰上,再没办法离开。 她哭着说:“我走了三千里,就为见你一面。二爷……你不能拿后脑勺对着我……” 陆晋双手遮脸,却挡不住哽咽声自指缝中逃窜,他情难自已,心难自控。这一刹那有太多感触,太多体会,狂喜与悲伤交叠,同时灌入心脏,如何能承受,如何能克制。 别后相见,竟似尘满面鬓如霜,如同抛却了前尘后世的来生相逢。 他最终平复,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她说:“你受苦了。” 她含着泪摇头,“我哪里苦,苦的是旁人。” 陆晋道:“你这辈子自跟了我,仿佛没过几天好日子。” “什么样的才是好日子?日日藏在深宅等人赏就是好日子?我不觉得。”她说着说着又固执起来,拉着他说,“我就是要跟着你,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陆晋笑,“都说你心智过人,谁晓得原来是个傻子。” “傻就傻吧,如不是凭着一股傻气也走不到这里。” “瞧着身打扮,还真衬得起这股冲天傻气。” 意外重逢本是大喜,怎奈有情人双双红着眼,流着泪,莞尔笑。 陆晋说:“我从不敢想,这辈子会有人为了我,单单只为我……” 他无法想象,她是如何突破重围,颠簸流离,只身前来。其间多少苦难不必她开口,他在遇见她那一刻已然感同身受。 云意扯散了绿油油头巾,露出松松散散两只辫子,在他眼里犹如初见,仍是个十六七的青涩少女,在广袤无垠的特尔特草原上鼓着两腮同他闹脾气耍性子。 他伸手揽她入怀,“或许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在兵荒马乱时离你最近,让公主伸手一捞,便捞中个听话得用的蛮人将军。” “是我好命——” “是我好命,陆晋这一生甘与公主为奴,无怨无悔,永不相负。” ☆、第124章 落葬 一百二十四章落葬 她虽然从不去崇拜誓言,但有人说她自然乐意听。苦痛过后的甜蜜带着难以形容的厚重,被喜悦冲走的疲惫慢慢回潮。身体始终在抗议,她连日来的食不下咽种下恶果,肠胃脆弱如一层窗户纸,一碰就碎。 他说完情话,她倚着他喊疼,吓得他连忙把军医召来,云意却说:“我就是饿,饿得胃疼。” 真疼出一身汗,勉强进了小半碗粥,窝在炕床上再没力气动弹。 “十九路十三——”陆晋桌上还剩残局,她睡不着,索性靠着软枕,闭着眼与他下棋。 陆晋一人摆两人棋,抽出空来与她解释,“贺兰钰射出当胸一箭,换旁人早该一命呜呼。但怎奈我命大,让查干背着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带着剩下的三千兵马潜伏在此。” “十七路十一。” “七路十二。”他落子后自报棋路,继续说,“早先巴音已驻兵西北,胡三通已从蜀地动身,兵马合计不下十万,还有额日敦巴日,你可还还记得他?” “怎么不记得?一头羊就想将我骗去草原。” “他折腾了这么两三年又从北边儿打了回来,这一回愿出兵助我回京。” “条件呢?” “重建互市,两地通商。” 云意翻过身,将打散的长发都拢到耳后,轻声道:“他也想趁乱来分一杯羹,可算是开窍了。但互市通商实乃难事,两族矛盾太多,汉人素来精乖,蒙人又憨实,通常集市一开每三天就要闹事。” 陆晋嗤笑,“精乖一词用得极妙。” “依你看是如何?” “依我看,奸狡更恰当。” “以偏概全。”知他已有成竹在胸,她悬在半空的心彻底落了地。睁开眼静静看薄暮微光下他结实精瘦的侧影,微微弓起的背是因对棋局的专注,依稀看得见他眉心深皱,专注的温柔足够让人怦然心动。“该我提子。” 他摇摇头,哑然失笑,“夫人棋艺精湛,陆某佩服。”摊开手转过身面对她,坦然道:“我输了。”可他哪里称得上输家呢?全怪窗外斜阳为他描一层金边,悄然将他渲染成梦中神祗,无坚不摧。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信你。” “正好,明日出门找个剽悍美人……” “不行——”音调拖得长长,不是威吓,是娇娇软软相求。 他抬起头来,笑得格外灿烂,坐到床边俯下身撑在她上方,与她说:“我哪里敢呢,说笑罢了。” “连说说也不许。”她指尖轻点他裸*露的胸膛,看着层层交叠的纱布,蹙眉道,“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养养吧,养养就好——”他的心思显然已不在话语间,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饱满而红润的口唇近在咫尺,好似沙漠中干渴难耐的旅人终于找到一口泉,恨不能大口饮,放肆饕餮。 这一刻,他离她只有半寸,他的鼻息如此熟悉,忽然间勾起背后无数回忆碎片。 “曲鹤鸣重伤不治,就在接我回来的路上……”她极其平静,用最直白的词句讲述最残忍的现实。心痛的时刻已成昨日灰烟,余下是落进深渊的无力感,连伤痛都无力。 他一时难以接受,眼睛里写满了不置信,早先曲鹤鸣执意南下,他没阻挠,如今见到云意头一件就该谢他,却怎能料到人已经葬身荒野。 “他…………” “背后一箭,射穿了肺,四周都是荒山野岭没人烟,他死在我怀里,很快……” 胸中一股气没头没脑乱窜,他忍得额上青筋暴现,终是没能克制住,猛地一捶床,把原本已愈合的伤口再一次牵扯出锥心的疼。 他坐起身来,留一道落寞而孤独的背影,夕阳的光已所剩无几,垂死之时拂过他沉重的面容。 许多年前初见曲鹤鸣时,他还是个迂腐读书人,现如今也没改好,到了下面,恐怕要与阎王爷讲道理。 陆晋远远望向窗外,恍然道:“他反复与我说,你迟早要出京寻人,但我不信,没胆量去信。他主动请缨去往太原府办事,所求为何显而易见。一来没料到他这能将你带回,二来……”他没能继续往下说,云意也未曾答话。屋子里静悄悄如寒夜,冰冷了每一个人的心。 许久,陆晋颓然长叹,“想起来,子通家里竟连个可抚恤的人都没有。” 旷古的悲凉自这一句话中来,云意心中负疚更深,她再不能当他是“仆”,生来就该为“主”搏命。 她何德何能只得曲鹤鸣以命相救?只因她出身高贵便永远高人一等? 她的信仰一片片瓦解,这痛苦多过肉*体的折磨与疾病。 “是我不该……” 陆晋平静如常,“行军打仗,早知有这么一天,与你无关。” 天黑时她已入睡,梦中仅剩一片荒芜,她想要告诉曲鹤鸣的话,再没有机会说。 他不愿再见她,连梦也不愿。 第二天曲鹤鸣出殡下葬,仪式办的简单,省去了吹吹打打和尚道士。陆晋去见他最后一面,却不让云意近身。她远远听见灵堂里低咒怒喝,尔后合棺落盖,一行人送他上山就地入土。 陆晋自灵堂出来,脸色便再没有好过。他始终皱着眉头,僵着脸,沉痛似千斤在肩。 云意一路跟到山腰,因时值艰难,墓穴也简陋得可怜。落葬后云意上香俯拜,谢他救命之恩。陆晋负手立在一颗矮树旁,等仪式结束也不见提步,只摆摆手,令他们先行。 云意乘一顶滑竿下山,转弯时回过头来远望,一处凸起的新坟,一袭颀长身躯,底色是漫山遍野的黄土地,零零落落的几株枯草矮树。寥寥几笔已绘出此生诀别的萧索肃然,忽然间陆晋上前两步,伸手掸开墓碑上薄薄的灰。 他说了什么,她听不见,也不愿去猜。 相逢、错过、别理,人生大抵如此。 ☆、第125章 轮回 一百二十五章轮回 回忆重重似梦,老友醇和如酒。醉过这一回,唯等来生再相逢。 从此后曲鹤鸣这三个字还有谁记得? 说起来都是老旧泛黄无聊故事,连三岁小儿都不耐烦去听。 直到夜晚相见,月朗星稀,树影婆娑。 他散着长发立在窗前,刚硬的轮廓在月光下平添一分柔和。现下不是英武战神,却成天上谪仙。暮然时,惆怅若失。 云意坐在镜前梳头,陆晋神色如常,还能抽出空来与她簪花玩笑,唯独笑容背后横生落寞,最终只落得一句,“打仗么,总是要死人的。” “二爷……”云意抬眼对上镜中人,他就立在她身后,只在镜中留半个影,及一只提刀开弓的手,为她添上一朵旧宫花。 这天下由一群疯狂的野心家撕咬瓜分,牺牲的却总是底层蝼蚁小民。谁的登天梯不是白骨累,权利背后从来没有善,只有恶。 这条路荆棘满布,诱惑丛生,她不知如此执着地走下去,到最后结果是好是坏,兴许她与他双双面目全非,也许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云意的心上蒙一层灰,再不如早年间的信心勃勃。她被现实磋磨、伤害、碾压,最终不得不妥协,不得不承认人生的残酷、命运的无常。 近来时常梦到儿时旧事,或许正是源自于内心的恐惧与逃避。 她想回到哪里,连自己也认不清。 然则因祸得福,辗转漂泊许久,她竟是在凤台镇与陆晋拥抱一段好时光。于她而言,这段时日并无忧心事,如何反攻、如何□□篡位通通交给陆晋去头疼,又因他早已遣人北上太原安置幼子,剩下她闲来看山看水,下棋饮茶,终能品一回悠然南山下的恬静安然。 三月三上巳节,开春相庆之日。所处之地虽说破落简陋,但总不缺云意这类在落魄不堪的岁月里也能逍遥自在的人。屋中遍插兰草,餐桌上多一味野菜一壶屠苏酒,更有娉婷佳人举杯相贺,“书名荟萃才偏逸,酒号屠苏味更熟。节后春满人间,万物勃发,借此良辰美景,我敬二爷一杯。” 陆晋原是忙得焦头烂额,两地兵马调动,传讯本就艰难,更何况眼下还需避人耳目,许多时候一队人出去,也不见得有一人回。更要自筹军饷,估量敌情,还需与贪婪狡猾的额日敦巴日周旋,没一件顺心事。但停下来遇上她毫无尘垢的笑,未经意时笑容已浮上嘴角,随她举杯,“也敬公主。” 她笑盈盈心无挂碍,“再有多少烦心事,都先放一边,且陪我过节再说。” “真真霸道——” “咦?你难道头一天认得我?才知我霸道?” 他不自觉跟着笑,摇摇头无奈道:“原以为能改了你的性子,没料到最后是自己磨出了一副好脾气。” “可别,今儿是上巳节又不是乞巧节,二爷如此自夸,我倒是头一个受不住了。” “叼嘴滑舌。” 正是春花烂漫时,连凤台镇的黄土堆都开出了漫山遍野小白花,南归的燕子早早开始筑巢繁衍,春光里叽叽喳喳奏出一段欢快的山野小曲,世间万物仿佛都在此刻复苏生发。然则他忽而长叹,将时间拖得绵长无力,低声道:“越是急迫,越是没底。” 云意略有诧异,回望他,“这话竟然从二爷口中说出来,可真是稀奇。” 陆晋自嘲道:“算什么稀奇?我也不过是俗人而已。” 云意道:“天底下哪有必胜之战,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陆晋道:“我是习惯了,却不放心你。” “我?我自然跟着二爷。” 第81节 “思来想去,若事败,南下北上都没法子护你周全。真是……无颜见你……”越到末尾越是气弱,视线也从她面庞移向手中白釉酒杯,他的落寞与不自信已不必在她面前收敛。 她看着他,定定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是生是死,概无怨尤。” 概无怨尤——他胸中悸动,刻意抑制的感情一刹那似潮汐如海浪齐齐涌上心头。只能深呼吸,捏紧了酒杯,用以掩盖濡湿的眼角,以及澎湃的心潮。或许人在逆境便比平常柔软多情,陆晋想,无论未来几何,他这一生恐怕都忘不掉这一刻,这一刻她说过的话,她的温柔眼神,她的坚定不移。 到头来还需故作轻松,红着眼调侃,“原来是巾帼英雄,失敬失敬。” 可这女英雄适才想起正事来,拾起兰草沾了甘露水向他眉心轻点,口中说:“来来来,过节总有仪式要做。”蹙眉想了许久,才念叨着,“百善相从,百邪不侵——” 他不解道:“这是说的什么?像是句巫咒。” “还没完呢。”她撇撇嘴,握着兰草在他两肩、衣摆处隔空扫动,末了再念,“南无阿弥陀佛。”完完整整,煞有介事。 陆晋玩笑说:“夫人给我下什么咒呢?永不变心还是三生相守?” “都不是——” 他挑眉,随手揽她入怀,饶有兴致地探寻道:“愿闻其详。” 她顺势倚进他怀里,靠着他已然痊愈的胸膛,闷声道:“也没什么,无非是节庆时应景。顺带求老天保佑,保佑二爷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说完懒懒没了骨头,全然赖在他身上,明媚春光中昏然欲睡。 默默等了许久,才等来他应一声,“嗯——”蓦然间收紧了手臂,让她再贴近一些,更无间隙无距离,怎奈落笔是荒诞又可笑的判词,“挺好。” 云意窝在他臂弯中,一时想笑,一时又想哭,纷纷扰扰都如流水奔赴远方。 三月底,陆晋同她说,京城里陆寅与陆禹两兄弟撕咬起来,再没有比此时出兵更好的时机。 虽早知有这一天,但眼看他提上议程,云意心中多少弥生忐忑之意,再不复往日轻松。 额日敦巴日为表诚意,乔装潜入凤台镇。陆晋与之密谈,男人之间天下大事开头,间或吹嘘自负,收尾成了老太太菜市场里讨价还价,锱铢必较。最终额日敦巴日以三万骑兵换西北十三州,买定离手。 两人结盟却各怀鬼胎,当下却齐齐举杯,酒桌上称兄道弟交浅言深。额日敦巴日喝得面红耳赤,需得一左一右两位壮汉搀住了才走得稳当。因农家院子实在简陋,门口连个照壁都未设。云意提着一篮子蒿草才将将跨过门槛,迎面便撞上神飞九天的醉汉,操一口生硬汉话,呼呼扎扎地喊:“在……在下额日敦巴日,拜见坤仪公主……嗝——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云意尴尬地转过身去背对他,眼前是开阔的仓满暮色,身后是仍在咕哝不停的醉酒莽汉。额日敦巴日开启了她与陆晋的相遇,却又仿佛在故事的第一页就已经谢幕隐退,她从不曾想过今生会再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并不熟悉、无足轻重,却又悍然摧毁她原有命运的人。 可怕的是这一切如同轮回倒转,开启的是他,结束的是否一样是他。 她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额日敦巴日又何尝不是呢?他被部下架起来扶出小院。至无人处顿时清醒,站直了身子已无醉态。 抬眼望斜阳晚照,倦鸟归巢,一幅归隐南山画卷。回想方才她素衣荆钗,手中还挎着一篮野菜,已与早年间皇城相遇的坤仪公主判若两人。一个是金尊玉贵,一个是洗尽铅华。他不是读书人,说不出好坏高下,却更怀念从前高昂下颚目中无人的公主千岁。 待她进门,陆晋正推开窗散酒气,瞧见她提重物,少不得要接过来问:“这是什么?哪轮得到你做这事。” 云意浑不在意,净过手来说:“我跟屠家婶婶采着玩儿的。”动得多了,身上有薄汗,便坐在窗下吹风,“方才回来的时辰不对,竟遇上额日敦巴日。他拜了我半晌儿,真是醉的不像样。” 陆晋冷着脸轻哼,“借酒装疯罢了。” “他借多少?” “三万骑兵,多了恐生事端,这个数正好。” “酬金呢?” “西北十三州。” 云意皱眉,欲言又止。 陆晋却道:“给不给,如何给,到时候便由不得他。” 她转过脸来,懒懒倚在窗下,“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他不会不明白。” “见招拆招就是。”他的眉,凌厉似刀锋,拧起来却格外好看,就如同眼下,他伸长了手去关窗,拧着眉毛责备她,“就知道贪凉,吹出病来有你哭的。” 云意一阵窃喜,抿着嘴歪着脑袋冲他傻笑,偷偷享受着这难得的甜蜜。 她这样娇滴滴如初绽的花,他再是粗狂放浪,也拜倒在她嘴角浅浅梨涡下。他没法子,彻底投降。“你啊——” 她变本加厉,张开手臂,拖长了音调娇声唤,“抱我——” 手臂动作快过口中话,他一把将她抱在身前,手臂横在她腰后,整个人都端起来,被他高阔壮实的胸膛衬托得越发娇小柔弱。 “闹的什么?娇成这副样子。” 云意似藤蔓一般缠住他,身边满满都是他的气息,忽然间满足得将要落泪。但到底忍回去,瓦声瓦气问道:“二爷几时动身?” “左不过下月中。” 她再问:“有几成把握?” 陆晋避而不答,“愿全力一搏。” “我去哪儿呢?” 陆晋抱着她走到院中,天已擦黑,一方有星,一方红日未落,“冬冬在太原,为策完全,你需北上乌兰。忠义王府早已经空出来,你便在王府暂住,待事成再接你回京。” 云意缠紧了他,悄声说:“我藏了一瓶鹤顶红,自陆寅召我入宫那日起便再没离身…………” “云意!” “嘘——先别忙着凶我。我早知道的,一入赌局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陆晋,刀山火海,黄泉碧落,我随你去,心甘情愿。”她的语调轻缓,面色柔和,却不知为何一字一句如锋刃又如热铁,一笔一划刻印在他心上,烧灼在他的血肉里,疼得壮阔浓烈。 他一时木讷,无言相对。 她仰起脸在他唇上轻啄,短暂而轻快,像一首呢侬小曲。 “我从前就同你说过我会看相,早看出来,二爷乘风破浪,福泽无边。”她笑盈盈同他说,“鹤顶红太苦,可千万别让我喝。” 陆晋沉声道:“你不会看错,我也不会让你看错。” ☆、第126章 暌违 一百二十六章暌违 曾经许多话她都当做玩笑来听,但今次他的承诺,她深信不疑。否则如何熬得过艰难岁月,如何撑得住命运波折。 这是她的信仰,是救赎,是最后一道光。 微雨的四月天,云意启程北上。此番车马仪仗已与当年大不相同。她瞧见自己灰扑扑像个田边农妇,无奈在陆晋眼里仍是尊贵公主,千娇百媚让人无力割舍。 她在车内,陆晋在路边,虽未能牵着手诉离情,但交织缠绵的目光已足够写完一场离别。 “保重——”他微微颔首,只这一句。 “我要是瘦了,你可别怪罪。”她笑盈盈如在炉边敬酒。 “别闹。”他笑着上前来扶她往车内去,再叮嘱她,“安心等我。”话音未落已将老旧的蓝布车帘落下,令她观赏戏曲落幕时的留恋不舍,以及车帘盖过他下颌弧度时的骤然心颤。 车门合上,她再不复先前轻松,笑容僵在嘴角,眼睛里都是落寞伤怀。 陆晋在车外,盼马车快些走,快刀斩乱麻。又难舍,踌躇犹疑难测。 最终车轱辘毫不犹豫地滚滚向北,他的心落下一半,还剩一半高悬,苍穹下荒漠中摇摇欲坠。 雨在悄然静默中愈发放肆,扯开一张厚重的纱将天地都蒙住。又偷偷在他睫毛、额发上落满了糖霜似的星点,令他在此缱绻的岁月里伫立成一树雨后松,苍劲刚强的枝干撑起温柔和煦的情怀,强弱对比着实浓烈。 仿佛是数十载光阴眨眼消亡,他适才收回视线转过身召来查干,“眼下就要开战,如让你领三千人为先锋,你当不当气得起?” 查干本是个极其跳脱的人,镇日里吃饭睡觉想的都是行军打仗往前冲,这一时好事逼近,反而满脑空白,“当当当”当了半晌,仍旧磕磕巴巴答不全。 陆晋看得好笑,“看来是不成了,一句话就吓唬成这副模样。” “当然当得起!”查干急得脑门冒汗,为了吼出这一句话,连尊卑上下都没顾上,当即喊道,“属下愿为先锋,为二爷流尽最后一滴血!” “好得很——”他朗声大笑,一抬手故意猛拍查干后背,拍得他缩头缩脑满地躲。这一刻是洒脱狂放,又已将先前的缠绵缱绻抛诸脑后。 陆晋问:“派去京城报信的人如何了?” 查干答:“已经到了京城,但到底如何还没回音。” 陆晋稍稍应上一声,不再多言。 他要堂堂正正高举义旗回京,要先礼后兵,要占尽先机,这一套冠冕堂皇虚情假意的做法,他自入关起虚心向学,已在汉人身上学了个十成十,说起来,云意还能算得上他的启蒙老师。 至于京中如何反应,都在意料之中,兵马在手,谁管他找什么借口相逼。 两人走在队首,沿着街巷往西行。陆晋双手负在背后,快步向前,“胡三通已避过江北渡白浪河,巴音由特尔特草原绕行至保定,凤台镇余下这三五千人连带北元兵马三日后启程南下。” 查干瞬时欢欣雀跃,跳起来喊,“二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势必为二爷冲开城门取世子项上人头!” “胡说八道!”陆晋踹他一脚,笑了笑走进院内。 里头九死尤生的将领正在等,等主帅一声令下,兵马齐行。 往常如果曲鹤鸣还在,护送的差事决计落不到旁人头上。云意猜想 曲鹤鸣对她的心思掩藏不住,陆晋不可能没察觉,但在这一点上他 却从没计较也从没怀疑。 入夜时在城中客栈落脚,领头的少年与她曾在逃亡时有过一面之缘 。于强劲追兵之中全身而退,想来也并非凡人。 晚餐后丫鬟还在收拾碗筷,少年已打点好随行车马敲门进来,朝着云意拱手行礼,“属下余小刀,见过夫人。” 嗓音还未成型,兼有男人的喑哑与少年的清亮,入了耳方觉怪异。 云意稍稍抬手,算是免了他的礼。 “随扈人马已安排妥当,还请夫人放心。” 云意道:“你倒是说得一口漂亮的京片子。” 余小刀亮出白牙来,嘿嘿一笑,“属下是京城人士,漂泊伶仃至贵宝地。正愁无处容身,偶见曲大人招兵,就为一口饱饭投了军。” 云意听他言语忽而来了兴致,继续问:“你这言辞,不像是为生计发愁之人,倒像是…………” “倒像是?”他毫不停顿地接下去,仰起头来,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云意忍不住笑,“像是富贵公子闲来生事,故作如此。” 余小刀道:“夫人目光如炬,属下佩服。” “你倒也坦然,我猜猜,京城余家……总不会是小侯爷吧?” “正是——” “余长栋?” “拜见坤仪公主。” 第82节 连她也诧异,早先不过猜测是余家哪一个不走正路的小辈,谁料到是长房长孙,“余老侯爷那样的正经读书人,没成想竟能教出你这样的孙儿。倒不是说不好,只不过……老侯爷恐怕气得够呛。这会子还想起一事来,你家二婶还曾在我府里小住一段时日,却没听她提起过小刀大人。” 余小刀咧嘴笑,少年的落拓不羁尽显于此,“不肖子孙,长辈们多半懒得理会。不过是在京城待得腻烦,想到别处干点儿新鲜事。” “那就到西北投军打仗?老侯爷可是第一等的忠君爱国,若知你在陆晋麾下,必要请家法教训。” “嘿嘿,将来如何,还请夫人多关照。” “小小年纪,倒先与我打起官腔来。” “将军给了个官帽儿,属下自然要尽兴尽力做起来。” 云意又道:“此番护送我北上,无意中挡了大人打仗立功的机会,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余小刀径直说:“内斗而已,不去也罢。”他在云意跟前说话,竟没有半分收敛,少年心性,到底是放纵惯了。 她摆摆手,已露疲态,“早些休息,明日尽早启程。” 他遵一声是,正要走,临到门口再多漏下一句,“夫人放心,大军开拔,将军不日便可大胜而归。” “承你吉言。” “不敢不敢——” 意气风发少年郎,总是令人羡慕。谁料得到他将来腾达上青云,占尽人间风流。 而云意回到阔别多年的乌兰城,才想起已与陆晋相识四年,期间多少情仇纠葛已随水东去。 乌兰城内忠义王府,照旧是蘅芜苑,依然是记忆中熟悉的面孔,她见到青梅、莺时,甚至是玉珍嬷嬷。一笔勾勒至此,仿佛回到原点。 ☆、第127章 决战 一百二十七章决战 玉珍嬷嬷仍是孤身一人,无奈华发早生,老态毕现。听闻收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做养子,安排在王府里当差,也算有了依靠。乍见云意,她泣不成声,长跪不起,任你如何劝也不肯歇上一口气,大约要将这五年积攒的眼泪都在云意眼前流尽。 再看莺时,梳个夫人发髻,青布衣裳。拖家带口地排着队给要给云意磕头,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莺时也不曾与他们谈过旧事,只晓得眼前是个富贵人,谁能料镇日在家洗衣做饭的母亲也曾出入宫廷威风赫赫。到头来都是过眼云烟,仅供深夜怀念而已。 云意出手大方,不提给莺时玉珍嬷嬷的搭上,但凡来磕过头的都有一袋碎银。寒暄的话说完了,玉珍嬷嬷还在哭,反复念叨着,“奴婢真真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殿下,如今……真乃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云意却没有劫后重生的大喜大悲,他的心仍系于陆晋,尚不能安枕。 未过多久,又有人来磕头。阴天细雨的,那妇人走得极快,身上的白肉跟着打颤,圆溜溜银盘似的一张脸,好生富态。 云意瞧了半晌,仍是迟疑,“你是……青梅?” “正是呢,奴婢给殿下磕头,殿下万福金安。” 云意哑然失笑,“这……你倒是比从前自在些。”犹记得青梅被她吓过好几回,次次都是缩头缩脑的生怕丢了性命。没成想多年不见,二两重的小青梅竟吃成个大胖子,“想来这些年你过得极好,我见了也能安心。” 青梅抬起头来回话,“早年间受殿下教诲,觉着吃是头一等大事,后来家里做主许给了四海风华的大厨,便越发的没了限制,到如今这模样怕是吓着殿下了。” 云意止不住笑,“你呀,我看这样就很好。只不过……你家里那位手艺如何?” 青梅道:“不是奴婢夸口,我们家那口子做菜可是一等一的好,如不是舍不得家里,早就被贵人带到京城里发达。殿下若是得闲,奴婢领他来在王府里试试手艺可好?” “好极!”云意抚掌大乐,“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这两人一拍即合,之后的日子四海风华缺了大厨门庭冷落,王府里却在一日一道新花样的折腾。陆晋嘱咐她“保重”,如今可算“格外保重”。这一时热热闹闹转眼就到初夏,她整日吃吃喝喝过得太逍遥,乃至于一连三个月癸水未至才晓得着急去请大夫。 再说回四月,兵贵神速。陆晋麾下三军人马不足半月已抵达京师,由东南西三方驻兵城下。 陆寅当日接到报信便劝说陆占涛定陆晋叛军投诚之罪,如今要合围入京更是没可能。但陆寅亦没能料到陆晋败军之将却能在仓促间集结十余万兵马逼近京城。接到奏报顿时慌了手脚,匆匆忙忙诏令三大营于天佑门外抵御叛军。 人人都料定大战在即,谁晓得陆晋居然派人来讲道理。那老夫子满口的仁义道德忠君爱民,说得陆寅头晕耳鸣,翻来覆去引经据典,实质上一句话就能说完——陆晋愿一人一马孤身面圣,以洗不白之冤。 陆寅琢磨着陆晋这是要千里赴死,两军对峙却主动将人头奉上。他不答应岂不白费?但倘若应下,恐怕要中他奸计。最后与将领谋士合计一通,虽猜不透他是何欲意,但也坚持绝不中计。 当即把那夫子拖出去杀头,大骂陆晋投敌卖国居心叵测。 查干来问对策,陆晋却说:“答应才是意外,不答应是意料之中。” 查干不解,“何必与他叽歪,干脆轰轰烈烈打过去,咱们齐颜卫可从没怕过谁。” 陆晋已卸下甲胄,穿的是家常衣裳,懒懒散散与之叙话,然则口中一字一句皆是惊心动魄,“弑兄杀父多半要为后人诟病,总归在前头做足了戏码才好磨刀下手。” 第二日陆寅驻地又迎新客,一行人敲锣打鼓押送重犯,一人衣衫褴褛扮囚徒,大喊“我是奸细,我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两江百姓。”口口声声说是受陆寅指使,背叛主将,里通外敌,骂陆寅为争权夺利不惜害死数万兵将,现如今拥兵自重,把持朝政,简直人人得而诛之。 陆寅气不过,隔着百米之距将此人一箭射死。过后陆晋感慨,“想来这些年大哥的骑射功夫还没落下,厉害厉害。” 查干好奇问:“二爷,那人真是奸细?” 陆晋瞥他一眼,觉着朽木不可雕,“若是奸细,你认为爷能留他至今?” “那……”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说了什么,老大又干了什么。现如今他坐实了恼羞成怒杀人灭口的罪名,明日一早再骂他一回,便差不多是时候动手。” 查干听见“动手”两个字,已然跃跃欲试,恨不能当下就操起刀来奔赴战场。少不得要说两句,“还骂呢?要不明儿骂人属下就在后头跟着,骂完了就上。” “再等等——” 查干垮下脸来,“二爷,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陆晋却不再言语,他伸手敲了敲查干的脑门,等的是宫中讯息。 再来陆寅就成了大奸大恶之人,先欲杀手足不成,再挟持天子,围困生父,乃天下第一恶贼。而陆晋出兵的名头就从洗脱冤屈变为清君侧救老父,名正言顺,堪当楷模。 他昨夜已收信,陆占涛绝不可能出城督军,他那垂垂老去却要以仙丹永驻青春的父亲,现如今恐怕连床都下不来。 陆占涛与冯宝之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陆占涛恨自己识人不明,冯宝却另有一番道理,“神仙道士都是王爷指派微臣领到府里,仙丹妙药王爷起先服也尝奇效,至于那些个厉害美人原是王爷嫌宫中选秀的姑娘无趣,特地派人至民间挑上来,这妖精功夫好,任是如何也不该怪到微臣头上。” 陆占涛大概是憋着一口气,或是想要破口大骂,但呜呜咽咽好半天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来。神丹妙药吃得多,没能飞身成仙永不老,反而血冲头顶瘫痪无力,从此后只剩一张床横塘,一张嘴等吃。 陆占涛挣扎得太过用力,一不小心滚落床底,但禁宫里静悄悄,侍奉的宫女早已不知去向。未几,自幔帐后头走出一双明黄高靴,瞧见了,原来是昨日的肃王,如今的圣上。 昏暗的烛光中望冯宝一眼,低声问:“再起不来了?” 冯宝立在床边,垂着头,恭恭敬敬答:“再起不来了。” 他低头勾出一个诡异的笑,突然间抬脚忘陆占涛身上猛踹,一面踢打一面骂,“不知进退的狗东西,朕让你得意,让你跋扈,你再得意试试,再起来试试!” 陆占涛趴在地上呜呼哀哉,打人的却也不轻松,他费了全身力气,全没能卸下通身恨意,停下来气喘如牛,胸前瞪圆了眼的五爪金龙也皱得越发怪异。 恨到最后是无力,他颓然如同被抽走全身力气,顺势倒下来,醉汉似的躺在地上一会大笑,一会又大哭,朝着屋顶大喊,“龙子凤孙,天家后裔,却活得猪狗不如,父王!你留下的是何等天地,竟逼我至此!可悲,可笑,不如一死!” 他慢慢蜷成一团,侧躺在地,痛哭不止。 唯剩冯宝无声无息立在不远处,冷眼看顾家悲欢离合沧桑变幻,一如从前。 回到战场,陆晋点齐兵马整顿出发。他一身铠甲红缨高悬,盛夏时分烈焰下闪寒光。他一人一马领军在前,手中□□破风裂日,已足够震慑敌营。 查干依照前言,当先锋打头阵,已将陆寅驻兵之处冲得七零八落,京郊三大营本就所剩不多,顺天府二十四州县中大半是陆晋的人领军为官,连伸手都不必,只需在此大战之际消极怠工,胡三通与巴音南北合击,京城连三五日都守不住。 而陆晋亲自领兵与陆寅麾下亲军战于西郊,八千人精兵对三万乱兵。陆寅受查干突袭没能即刻组织回防,几大干将相互失联各自逃窜。陆晋分两翼在西郊扯开一个大面口袋,只等对方争先恐后往袋子里钻。 申时收网,瓮中捉鳖。 陆晋于乱军之中瞥见仓皇外逃的陆寅,他在马背上勾唇浅笑,与一千总低语,命人让出一道口子,供陆寅与其近卫赶马西行。而他收紧缰绳掉头绕道,领齐颜卫二百人,不知去处。 山谷下一顿混战,陆寅本以为要命丧于此,亏得老天庇佑,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不停不歇狂奔至京郊永宁县,驿道渐渐变窄,就知离京城越来越远。 有人提议,此处离追兵已远,倒不如弃马入山林,过后即便有人追来,也无踪迹可循。 陆寅认为可行,正要下马,却见两侧山林间慢慢走出无数黑影,一个个高头大马,齐装满员。 周遭一片死寂,鸟雀不鸣。耳边只剩下得得马蹄声,声声催命。 那人自暗影中缓缓走入月光下,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于马上斜睨他,“大哥,别来无恙——” ☆、第128章 决断 一百二十八章决断 陆寅瞬时之间没能认得出眼前人,相较过往,陆晋益发沧桑老成,已不复当年一身反骨桀骜模样。 他没时间也没勇气开口接话,当即调转马头打算原路折返,却见来路已被一列齐颜卫封死,前后夹击,他已无处可逃。 一时间月光清辉成了梁上雪,晚风轻拂化作阎王耳语,他的命悬在他刀上,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陆寅绝望,转身迎上独自上前的陆晋,摇头嗤笑道:“没料到兵败如山倒,狂奔百里,到底还是让二弟围困于此,为兄着实惭愧。” 陆晋手持缰绳,身体后仰,显然是放松恣意的姿态,“大哥与贺兰钰合谋置我于死地之时,弟弟也不见得好过。彼此彼此。” “二弟太过自谦,若真如此,也不复今日相见。” 两人胯*下青骢马双双于月下停步,细微处风吹树影轻摇,沙沙如百鬼夜哭。 走得近了才看清,陆晋眼睑下还残存一滴嫣红的血,不知是哪一颗大好头颅下溅出的鲜红朱砂。 他的脸好似被这一滴血点亮,换了神髓,似神,又似鬼。 陆寅喉头攒动,干咽一口,壮胆出声,“你已胜券在握,何不多留一线。日后……手足相残……传出去岂不坏了好名声?二弟你……自与我等不同,你有宏愿,且三思而行。” 陆晋闻言,没来由地发笑,在山林野地沉沉夜幕中,显得突兀诡谲,冷冷渗人骨。“大哥忘了,当年你指着我骂,骂我是关外贱种,蛮人蠢物,不配吃汉人的饭,不配做汉人兄弟。我又为何要尊你汉人虚名?” “这……这不过是小儿把戏,当不得真…………” “听闻大哥三岁能文四岁能诗,那时候七八岁光景,少说也是个博学鸿儒,跟小儿有什么牵扯?” 陆寅忙不迭否认,“那都是王妃编出来骗人的话,充充场面博个名声罢了,当不得真。” “我原本也想着,兄弟之间,骨肉至亲,何至于此……” 他语调之中的犹豫给了陆寅希望,他接连应声道:“正是如此。” “却又想着内子手握鹤顶红孤身入宫是何等凄凉,便没办法软下心肠——” “不过是个女人,你若想要,自然召来千个百个,个个是倾城绝色…………” 风过耳,温柔如梦。 陆晋的刀太快,陆寅睁大眼企图看清他手起刀落之间的光影,无奈血已喷溅,头已落地,抬眼向上看,马儿打着响鼻甩动鬃毛,竟半点不察。 而他,已成乱尸一具,身后事全凭他人捏造。 一盏灯灭,再无想念。 云遮月,风吹乱发,沾染脸侧热血。陆晋垂目看着马蹄便沾了满头灰的脑袋,声无起伏,心无澜漪,毒蛇一般冷血,“战场上刀剑无眼,世子爷死于乱军之中,着实教人扼、腕、痛、惜。” 第83节 话音落,荒僻驿道顿时成了屠宰场,被围堵在此的陆寅近卫一瞬间被杀个干干净净。 后头有小兵赶上给陆寅收拾脑袋身子,要烧要藏,总得留个全尸。 马蹄踏过横倒在路中的尸首,铁蹄粘着血与肉,慢悠悠安心向前。月亮追着他的影,夜行的鸟儿也在枝头脆鸣,他慢慢走入暗影之中,片刻后踪迹难寻。 黎明之时,宫门大开。 陆晋照旧仅带一队齐颜卫入宫,远远迎来一位佝偻着背的白脸小太监,嗓子尖得刺耳,在陆晋跟前殷勤讨好,“将军慢行,陛下与王爷都在两仪殿,恭候将军大驾。” 拍马的话没能让他提起性子,他依然冷着脸,轻鄙道:“君臣尊卑有别,哪敢让陛下久等,你这话倒给爷扣了个大不敬的罪名。” 小太监吓得冷汗直流,膝盖一软,跪地求饶,“大人恕罪,奴才笨嘴拙舌说错了话,奴才该死。” 陆晋引马绕过,至水廊桥下马步行。两仪殿外无人驻守,他持械面圣,如入无人之境。 殿内三人,一个高座的傀儡皇帝,一个瘫痪在椅的白发野心家,还有一位始终似老僧入定一般冷眼旁观的冯大太监。 他身后□□映着月光森森发亮,衬出他侧脸刚硬冷凝。跨进门中,皇帝与生父在上,却不见他躬身行礼。不过拱一拱手,一句带过,“末将陆晋,恭请陛下圣安。” 肃帝面无表情,“将军连日奔波,辛苦了。” “为陛下办事,何谈辛苦。” “将军太过自谦,如不是将军忠义节烈,又怎解京城之难?”肃帝转过脸,目光落在四肢无力的陆占涛肩上,语带嘲讽,“想来王爷瞧见将军如此大义,也当深感欣慰。” 陆晋道:“全赖圣上洪福庇佑,末将父子才有今日,末将与父王深念圣恩,莫不敢忘。” “甚好,如此甚好。”他想要的已经得到,陆晋给了他定心丸,他如今不过傀儡,更不敢高声要价,“近日鏖战不停,时候不早,将军早些回去歇着吧。” 要学会见好即收,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晋从善如流,放缓了语速,定定道:“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堂前,高高搁置的躺椅上,陆占涛的眼睛动了动,喉头发出细微的呜咽之声,却最终被寒山寺佛塔钟声掩盖,葬送在对手的轻视与鄙夷之中。 行至殿外,冯宝亦出现在园中,漠然如一尊石像,无情无心。 陆晋与他道谢,“冯大人出手相助,陆某感激不尽。” 冯宝垂目冷言,“不敢,但有一事,烦请将军示下。” “冯大人严重,你我同朝为官,哪分上下。” 他的客套话,冯宝一字不听,木头人似的开口道:“想来公主也曾向将军透露,冯宝手中有一物,可撼天,可动地,不知将军可有兴趣侧耳一听。” “传国玉玺?” “不错。” 园中寥落,四下无人。唯一轮红日点燃天际,染红侧脸。 陆晋不动声色,负手而立,“印在何处?” 冯宝终于抬起眼迎上他,挑眉道:“如何,二爷有兴致?” 陆晋抿唇环顾,佯装犹豫,“可有……亦可无……端看冯大人价码几何。” 冯宝并不与他绕圈子,直白而言,“淑妃……月初病逝,我已无意在宫中逗留。只求以传国之宝换半生清净。” “冯大人有何打算?” “北上西陵,为故人守墓,结庐而居。” 陆晋不解,“淑妃仍葬在西陵。” 冯宝道:“遗愿如此,我……莫不敢从。” “本以为淑妃娘娘出尘脱俗远超云意,没料想临了还是没能跳脱。” 冯宝回望朝阳,喃喃道:“天亮了。” 陆晋半开玩笑地说着,“天亮了,冯大人也要走了。”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临别却也令人伤怀不止。 冯宝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陆晋忧心另一是,“若云意知道淑妃已逝,恐怕……承受不起。” “那便不与她说。”冯宝顺势而言,“只当我与淑妃南下避世,径自逍遥去了。” “她会信么?” “自然会,谁狠心自揭疮疤?人人都盼完满结局,云意她……自不能免俗。” 陆晋点头应下,“那便如此。” 冯宝一甩浮沉,退后一步说:“三日后,午时三刻,承安门外,必将宝物双手奉上。” 陆晋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东西可有亦可无。” 冯宝道:“我本以为,传国玉玺,将军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陆晋道:“你与云意一样,一双厉害眼睛,窥测天机。” “将军抬举,不过这话恐怕云意不爱听。” “她就是心眼子针尖大,冯大人何必与小孩子家家一般计较。” 冯宝轻笑,“不小了,已为人*妻为人母,将来或许还要为天下之母,万民表率,哪里还是小孩子家家。” 陆晋亦随他笑起来,情浅意深,“在我眼里,她永远是个半大孩子。” “那是她的福气——” “何尝不是我的?” 远处,日升天明,霞光似火,烧灼着这一座寂寞孤寒的城。 成灰烬,涅槃新生。 转眼间数月已过,云意在乌兰城过着逍遥日子,许多时候已记不起前尘旧事。正月里闹元宵,云意小孩子脾气一连闹了好几天,嚷嚷着要出门看灯会。玉珍嬷嬷缠她不过,只好做足了功夫带足了人,才敢领她出门。 黄昏时分,街□□竹声嘈杂震耳,舞狮的队伍窜上跳下,一会儿追绣球,一会儿登高台,占了整条街的风景。 云意被仆从护在身后,身边多一计爆竹响都有人要紧一紧太阳穴,四处盯人。 临近收尾,舞狮的小伙大约也累了,动作迟缓,弯腰谢幕。 自满地红纸、满眼热闹后徐徐走出一人,颀长身躯,翩翩风度,他轻轻一笑,便将背后血色残阳都衬得灰暗无光。 他望见她高高凸起的肚子,既欢喜,又心酸。 而她只剩下笑,盈盈如三春桃花,开在银白雪地中。 她问:“这是那一家的公子,远胜潘安宋玉。” ☆、第129章 美梦 一百二十九章美梦 他像个前来考学问的老夫子,绷着脸憋着笑眼神里上下审度,饶有架势地打量她许久,才伸出手来曲指敲她额头,“眼看就要足月,还敢到街上来凑这个热闹,好大的胆子。” 云意仰起脸来迎上他,故作挑衅,“我的胆子可都是找二爷借来的,若你不给,我拿来这份任性?” “原来是我的错——” “可不是么。”一转眼珠,眼尾勾一勾似女人染红的小拇指,将人的魂魄都领走。 “夫人大人大量,原谅则个。”伴着他赔罪的话,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她捂着耳朵问他,“二爷说什么?可千万大点儿声,这儿听不清呢。” “我说——”他正张嘴要扯高嗓子,忽而又改了主意,转而说:“傻姑娘。” “啊?说什么呢,我没听着。”身子往前倾,顶着个大肚子要听耳语。 陆晋笑得没奈何,一只手握住一个,把她捂着耳朵的手攥在身前,“捂着耳朵还能听见什么,赶紧走,这不是个说话的地儿。” 一旁胆战心惊一晚上的玉珍嬷嬷终于插上话,“殿下在四海风华定了桌,老爷若不嫌弃,大可同去。”她也转了态度,从前懒得多看一眼,现如今卑躬屈膝一声声称老爷。 黄昏落尽,月上枝头。 车如流水马如龙,阑珊灯火香似梦。 街市两旁挂满了花灯,点缀一个无星的夜,展开一卷海市蜃楼的诗篇。人群挨挨挤挤热闹得可爱,猜灯谜处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时欢喜鼓掌,一时又低头叹惋,人生悲欢离合,让你一眼阅尽。 四海风华不过是一桩二层小楼,谈不上豪华奢靡。陆晋一路扶着云意跨进店内,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让玉珍嬷嬷应付过去,径直往楼上走。 陆晋搀着她上阶梯,闲来问:“听说你将四海风华的主厨都请进府里,还用得着特地来这吃?” “用得着呀。”她侧过脸来看他,答得理直气壮,“偏我喜欢,爱去哪去哪。” 他认命,点头附和,“是是是,夫人说的极是。” 推开门,正是一间清雅小筑,一桌一椅皆费心思,不是西北边防的粗狂,反而带着江南园林的细致。 二人在窗边落座,菜都是一早定好的,一眨眼就上齐。 酒是四海风华自酿的米酒,淡极了,正好让云意借此沾一沾嘴。 她率先举杯,敬酒桌对面的陆晋,“想来二爷达尝所愿,既如此,云意敬二爷一杯,就祝二爷所想所愿无一不成。” 陆晋忽然端着酒杯走到她跟前来,一把夺了她手中斟满酒的青瓷杯,一本正经地说:“敬酒可以,我一杯干了也没问题,唯独你,一滴也不许沾。” 云意气不过,“做什么!我这都到了嘴边了,还让你抢了去,可没这么欺负人的。” 他一仰脖将两杯酒都喝个干净,再而亲手为她盛一碗汤,以解她骤然之气,“这羊肉百草堂闻着不错,夫人试试?” 云意瞥他一眼,再看向热气腾腾的鲜汤,到底忍不住,收了脾气,“我可懒得跟你一般计较。” “夫人大度,世间难寻。” “你少挖苦我。” “岂敢,岂敢——”这两句说得像是老夫子掉书袋,抑扬顿挫绵长悠远。 云意恨恨道:“我知道,方才在街上,你趁我着炮竹声大骂我来着。” 他连忙喊冤,她拽住他衣摆,不肯饶。“那嘴型我可瞧得清清楚楚,二爷骂我傻,是也不是?” 陆晋没能忍住,笑出声来,“看来是不傻。” “你好大的胆子,看我回去怎么罚你!”也就是她,敢在当时当日冲着他胡搅蛮缠。 他暧昧地挑了挑眉,哑声问:“罚什么?” 第84节 “就罚你…………” “罚我一辈子都给公主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可好?”他说话时握紧了她的手,熟悉的温度自掌心熨帖着她手背,他眼中自天边借来星光,亦明亮亦孤寒,歪着嘴,似笑非笑,“你不说话,那就是定了。” 云意在她的目光中融成了水,又塑成了真身。 她控制不住,悄然落下泪来,然而很快后悔,转过脸去看窗外闪烁灯火,热闹街市,“二爷这话,我承受不起。” 陆晋自她手中接过绣帕,细细为她擦去眼泪。也无意在此多做纠缠,绕过她走向敞开的窗,斜着身子,手肘撑在窗台,“你若无心吃饭,倒不如来猜个灯谜。” 她起身往窗边走,听他笑着说:“这回倒不怎么显怀。” “他比冬冬可乖了不少。” “是个好孩子。”他抬手向外,将窗户合上。 云意疑惑道:“不是说看等么?关窗做什么?” 陆晋扶住她后颈,嘴角一丝宠溺的笑,“骗你的。”继而吻上了他渴望已久的口唇。 她的温柔美好,他的辗转相思,都在这一刻迸发到极致。他慢慢推进,浅浅啜饮,舌尖的交缠是情的延展,欲的开端。重逢却未存久别之感,然而随着身体的贴近,紧密的抱拥,才方知他的思念藏得如此之深,在一瞬间如藤蔓疯长,如荒原野火,不可向迩。 她听见锣鼓声、欢呼声,有人猜中谜底,欢欢喜喜赢一盏精致花灯。又有游龙灯走过街巷,闪烁通明。隔着一扇薄薄窗纱,一面是如潮水一般袭卷的热闹,一面是唯剩下呼吸声的静谧。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肩上衣料,她紧张、羞涩,如豆蔻少女。 每一次,都如初次一般惊心动魄,不休不止。 他喘息着放开她,拨乱了她的发,揉皱了她的衣,他抵着她的额头说:“这大半年,京城里没了你,真是冷。” 她倚着他,没再说话。 他不甘心地追问,“你呢?想我了吗?” 云意支吾说:“这半年,我竟都顾着吃了……” 陆晋被她惹得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地捏了捏她鼻尖,“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临街,大富商来放烟花,全城共享。 真是个太平年,遍地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再回王府,故地重游,陆晋少有愁绪。 忙了大半年,他明显清减,脱了衣裳竟能让人看得心酸。 云意还是中意她后背,但如今挺着个大肚子,抱不上只能干瞪眼。 夜深,小夫妻总有私密话要说。 她挂心内宫事,问的不多,都是系在亲眷上,“宫里头,圣上可好?” 陆晋双手枕在脑后,答的漫不经心,“当皇帝,能有不好?” 屋内只留着一盏灯,烛火透过薄薄的纱,连光也染上朦胧柔美。 云意犹豫半晌,过后终于定下心来开口问:“那……我娘呢?” 陆晋蓦地一顿,片刻后温声道:“跟着冯宝隐居避世,再不回来了。” 她的心弦已乱,无人能诉。一时间五味俱在,有口难言。 他翻过身来捏她面颊,“你娘不要你了。” 云意拍开他的手,继续问:“冬冬呢?” “等咱们启程南下,自然去太原接他。” “我想他,也想我娘,但都不能说,不能哭,不能抱怨…………” 他喟然长叹,手臂穿过她后腰,揽她入怀,“我知道,委屈你了。” “二姐呢?” “没见着,听说是一把火烧了公主府,连同她自己,也烧个干净。” 她当下怔忡,久未能言。 蜡烛燃得久了,爆出个烛花,惹出哔哔啵啵声响。 陆晋轻拍她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你怀着孩子,本不该说这些,时候不早,歇着吧。” 她靠在他胸前,呢喃自语,“烧了,烧了也好……原与我有几分牵绊之人,现如今都散了,再没瓜葛……” 顺心如意或是梦中所求,但当真实现之时,却惹出怅然若失的感慨。 她想起离京时二姐所赠的一匣子珠宝,亦能清晰地回忆出在桐花胡同小宅内,隔着厚重的门帘,顶着漫天雨雪,她与母亲没一句对话。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已不再世间。 她失去,再得到,或者继续失去,人生如车轴,无论路从几何,只知滚滚向前。 “睡吧——”陆晋说,他灭了等,再回来,她已然静静如坠酣梦。 他再叹一声,掌心抚过她娇嫩的侧脸,看见时光,同样目睹变幻。 不知是喜是悲。 ☆、第130章 一百三十章琐事 陆晋兵临城下之时顾云音就明白,去日无多。陆寅仅是可用之棋,却从不是可战之兵。非但陆晋未将他放在眼里,连她也满是不屑。 她安安静静坐在铜镜前描眉画眼,乍见鬓边白发,惊觉岁月已晚,沧海桑田。 犹记得开春时,姊妹们聚在一处,皇后指着她与云意说,云音贞静,云意活泼,好一双并蒂莲。她笑着低头,装一装羞赧。而云意脆生生道:“咱们姊妹可都是多枝的莲,开花结果都在一处。” 到如今枝叶凋零,莲花落尽,过了今夜,这一脉莲花便只余她一个。 顾云音忽而对着镜子牵了牵嘴角,勾勒出一抹妖媚诡谲的笑。趁着夜色朦胧,树影婆娑,如怨气未散的魂,留恋人间不肯低头赴死。 不知为何,她忽然恨极了镜中人,恨那轻浮放荡的笑,恨那双春情荡漾的眼。这是谁?绝不是她。恨从心底生,她掌心撑在镜面上,用了浑身力气,企图抹去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又是笑,仰天长笑,笑这痛苦卓绝的人世,不给你半分怜悯。 门外火光照耀,有人哭喊,有人奔逃。 跟了她许多年的丫鬟还存着几分情义,在门边急得跺脚,“殿下,承安门破,叛军就要冲进城里,殿下还不避一避么?” 避?避到何处?覆巢之下无完卵,她曾经切肤之痛,怎能不明。 她慢慢悠悠起身来,拖着沉重而繁复的宫装走到门边,将丫鬟挥开,亲自伸手徐徐把门合上。“走吧,我这府里可不是久留之地。” 关了门,落了锁,转身看烛台通明,光影跳跃。 她喜欢火,热切,勇敢,不死不休。 城西大火连烧三日,雕栏画栋的长泰公主府顷刻间付诸一炬。 悄悄的,她的花也谢了。 雪融了。 云意在北风消减时顺利产下一子,起名慎。陆晋问她是何意,她说一半,留一半,“为人父母,往后当愈加谨慎,我这是借此名时时告诫自己。” 陆晋笨拙地抱着孩子,从善如流,已经喊起来,“慎儿,慎儿,瞧瞧你娘,生完你又是个杨柳细腰。” 云意半躺在床上养月子,腰酸的厉害,自己个低头看了看腰腹,“二爷这话我可不敢信。” 陆晋很是无辜,“我哪里会哄人,都是实话实说。” 眼看就到开春时,陆晋已在乌兰城陪了她将近两个月,每日读书打拳,走马游猎,全无回程之意。 连云意都看得心急,“宫内初定,二爷久留在外,恐怕不妥。” 陆晋难得从神神鬼鬼的论道之书里抽出空来睨她一眼,神色淡淡,“待得懒了,不想回。” 云意笑道:“当权之人可从没有你这般惫懒怠工的。” 陆晋道:“你如今这身子怎经得起舟车劳顿,安心歇着吧。” 恰时青梅端上来一碗甜羹,云意见了吃的,自不再与他多做纠缠。他不走,她乐得轻松。 但到底不便如此长耗下去,该走的始终要走,留不住的亦无法挽留。 春末雨浓时云意终于踏上回京之路,为接冬冬需得取道太原。 这小家伙年幼不知愁,仍旧是白白胖胖一只大肉包。现如今已经能够开口叫人,一会儿指着天上喊“鸟,鸟!”一会儿伸手去抓云意头上的簪子叫唤着,“花花,花花——”或者干脆就是张嘴叫吃,偏就是不会喊爹娘,气得云意作势要打他屁股,“光会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一个少得了你。” 反而是陆晋护短,抢过冬冬来,凉凉刺她一句,“还不是像你。” “我——坏的都像我,成了吧。”没道理,只好用最后一招自暴自弃解决。 但说起来,冬冬虽然胖乎乎圆滚滚,但浓眉大眼更像陆晋。慎儿眉眼秀气,多半都接了云意的好。 冬冬见了弟弟,登时像是瞧见了新鲜玩具,你不让他上前,他就自己等着小短腿在春榻上连滚带爬地忘慎儿身边跑。一会儿摸摸小手,一会儿亲亲小脸,用不了半刻功夫就将慎儿欺负得放声大哭。 “坏蛋,小坏蛋。”慎儿让奶娘抱出去哄,云意搂着依旧在她怀里傻笑的冬冬,点着他的小鼻子数落他。 他们在太原仅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带着冬冬上路。但意料之外的是德安前来磕头请罪,不肯与她一同回京。 德安跪在厅中,背脊笔直,面无表情背书似的说道:“奴才腿脚不便,已是半残之人,回京之后于殿下无益,于自己亦折磨。西北干燥少雨,正适宜养伤,奴才斗胆,恳求长留在此,还请殿下成全。” 云意有几分恍然,本以为历经生死已与他两不相疑,谁知到头来一样如柳絮随风飞,各有归路。 “知道了,你若执意如此,我怎能强留。说到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要散,便散吧。”她莫可奈何,也无心追问,心无力到了极点,多说一句也难。 德安俯身弯腰,重重磕头,喉中染着血,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殿下之恩,奴才没齿难忘。” “走吧——”四下静谧,无人出声,德安跪在堂下,抬起头想再看她最后一眼。 而她却忍不了,骤然大怒,指向门口,“走……滚,立刻滚!” 他再一次叩首,久久不起,然而最终离开得无声无息,只在地板上留下一滴温热液体,是他叩头时落下的泪。 回到马车上,陆晋问她因何大怒。云意低着头,闷哼说:“德安不肯走。” 陆晋莫名发笑,语带不屑,“不过是个奴才,也值得你如此?” 云意道:“我总当他是好的,他不愿意,我不勉强。” 陆晋抿着嘴,不再多言。